《战争和人》查看《战争和人》书评和最新更新以及相关书籍推荐请到《战争和人》专题网址http://www.xiaoshuotxt.com/mingzhu/8752/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net,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提供经典的文学名著、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人文社科类书籍在线阅读,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 内容提要 《战争和人》三部曲,原来以《月落乌啼霜满天》《山在虚无缥缈间》《枫叶荻花秋瑟瑟》三部单行本形式先后在一九八七年、一九八九年、一九九二年分别出版。一是因为写成一部先由出版社审发一部,二是因为每部都能单独阅读、独立存在。但无论从写作时的整体构思或读者的阅读效果、阅读要求来说,三部曲是有连贯性的,是三本系列,一个整体。所以现在再版,就以《战争和人》为总名,三部结成一套,改用统一的封面,献给读者。   王火,原籍江苏如东,本名王洪溥,1924年出生于上海,1948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文学学士),留校做过助教。1949年为中华全国文协上海分会会员,上海解放在上海总工会筹委会文教部工作。1950年参与筹建劳动出版社任副总编辑创办《工人》半月刊。1953年调北京中华全国总工会,筹办《中国工人》杂志任主编助理兼编委。1961年后在山东做过十几年省属重点中学和出版社方面领导工作。曾任山东省作协常务理事。1983年到成都,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参与筹建四川文艺出版社,为第一任书记兼总编。王火1987年春离休。王火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职称为编审,现为四川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四川出版社工作者协会顾问、四川省出版专业高评委委员。有传略《在编辑与创作两个领域成就显著的王火》列入中宣部编辑的《编辑家列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人物》、《中华英才》、《中华儿女》、《中外交流》、《传记人物》、《文艺报》、《文学报》、《新闻出版报》、《四川画报》等数十种报刊介绍过事迹。《世界华人文化名人传略》《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中国当代艺术家名人录》《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劳模大辞典》等等辞书均有辞条。   战争和人(一)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第三卷 “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第七卷 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失而复得的悦——后记   战争和人(二)   第一卷 孤岛岁月,苏浦江,水滔滔   第二卷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   第三卷 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   第四卷 电闪雷鸣,生死善恶在搏斗   第五卷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第六卷 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   第七卷 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   第八卷 长江奔腾,山城白雾茫茫   啊,我情感世界中的急流险滩——后记   战争和人(三)   第一卷 光怪陆离,小城抗战众生相   (1943年1月--1943年5月)   第二卷 风波浩荡,夜雨闻铃肠断声   (1943年6月--1943年7月)   第三卷 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   (1943年8月--1943年12月)   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1944年2月--1944年4月)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1944年5月--1945年2月)   第六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1945年3月一l945年9月)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1945年9月--1945年l2月)   第八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1946年2月一l946年3月)**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一 第一卷“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1936年12月)   有时候,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说明一个时代。历史本身,我们未曾意识到、感觉到或者判定它的地方,那真是太多太多 了!从人生去发现历史,常会更真实形象些。———摘自创作手记   一   从昨天晚上开始,十四岁的童家霆突然感到家里的气氛有点异常。   家霆的爸爸童霜威,字啸天,是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昨天傍晚,爸爸回来了,家霆发现爸爸脸 色沉重,有心事,吸着香烟,在客厅里来回蹀躞了很久。然后,天黑下来了,吃晚饭时,听到秘书冯村同他谈话。   黑黑瘦瘦的冯村,用匙喝着蛋花汤,不温不火地问:“秘书长,看来,老蒋在西安生命危险了?”   童霜威先是嚼着饭沉吟,接着点头:“呣,事态严重呢!”语气就像轻微的叹息。   “中枢准备怎么办呢?”   “今夜中常会和中政会都要开会讨论处置办法。看来,张学良是要褫职严办的,可那有什么用!”   “您看这事会怎么发展?”   “等着看吧。”   家霆有一张天真快乐的面孔,逗人欢喜,用筷夹着红烧鲫鱼吃,眼里充满询问,抬起脸插嘴问:“发生什么事啦?”   童霜威一脸不容置辩的神气,皱皱眉训着说:“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   晚饭后,虽然北风呼啸,窗子上结满了冰霜,童霜威仍让尹二开着那辆深蓝色“雪佛兰”轿车送他外出,上友人家串门去了。冯村在楼下 自己的房间里像吃生蚕豆似的读日语:“阿纳得汪,堕纳多的斯卡,划达古西划……”家霆的房间,在冯村的隔壁,嫌冯村读日语的声音讨厌 ,“乓”地关上了门。他心里空荡荡的,先做功课,后来孤寂得要命,钻进被窝,戴上了矿石收音机的耳机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儿童故事节目。 听着听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电灯还是冯村走过来替他关的。   今天,是礼拜天。上午,童霜威一早就心事重重,打了两个电话,匆匆忙忙坐尹二驾驶的“雪佛兰”又出去了。家霆和初一同班的好友谢 乐山去玄武湖钓鱼。   谢乐山是广东人,绰号叫“皮猴”,长得矮小结实,在班上调皮捣蛋出名。他父亲是监察院的监察委员谢元嵩,跟家霆的爸爸熟识。老子 是朋友,儿子做了同学当然也会亲三分。两家住处离得近,放学两人常常一同骑自行车回来。天冷风大,寒气凛冽,湖水清澈,鱼不上钩。上 午,两人钓不到鱼都很扫兴。   中午,爸爸没有回来。午后,家霆同谢乐山到学校练习吹号、打鼓,为开冬季运动会作准备。同学里大家都在传说:“老蒋昨天在西安给 张学良抓起来了!”“说不定会给杀了!”……是怎么回事也弄不清。问教童子军课的体育教师刘克平,刘老师脸上毫无表情,说:“报上登 了,自己去看吧!”学校里张贴了《中央日报》,围着一些人看。反正,有人紧张,有人气愤,有人无所谓,有人照样很高兴。家霆是属于无 所谓和照样很高兴的。这恐怕同爸爸和冯村都并不崇拜蒋委员长有点关系吧。爸爸有时摇头说:“老蒋这个人呀!……”冯村有一次说:“老 蒋是在学德国的希特勒和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家霆上初一还不满一学期,对这一类事儿既搞不太清,兴趣也不大。打了一会鼓,咚不隆 咚咚……就跟谢乐山他们打打闹闹玩篮球去了。五点钟光景,刘克平老师跑来说:“别嘻嘻哈哈了,都回家去吧!”谢乐山还要玩,家霆就独 自骑车回家了。学校在大石桥,经过石婆婆巷,穿丹凤街、安仁街,过小铁路,经过高楼门、百子亭到家。除了丹凤街那一小段是菜市,鹅卵 石的路面,两侧挤满店铺,车辆行人熙熙攘攘,其他街路都比较冷清。天冷,西北风打着唿哨,吹得地上尘土飞扬,家霆踩着“海格里斯”跑 车,忽然又想到了昨天吃晚饭时爸爸沉重的脸色。那样沉重的脸色平日很少见到。是为什么呢?难道西安发生的事真有天塌下来那么严重?… …   天空一片灰色,树梢晃动,时而剧烈,时而缓慢。剧烈时,树枝就发出呻吟般的叽叽声。家霆轻轻哼着学校里音乐老师新教的歌:   男儿报国志气豪,   热血涌如潮……   “海格里斯”跑车转弯到了潇湘路,家霆已经可以看到自己家里那幢青砖三层楼大洋房的屋顶上停歇着的六十多只鸽子了。白色的,花的,蓝 灰的……鸽子,有的翻飞扑翅,有的咕咕啼叫。“海格里斯”跑车上了潇湘路,开始颠簸起来。潇湘路两侧都是老柳树,路面是用巴掌大的石 块铺设的。现在是寒冬,粗壮的、歪脖子的老柳树的叶片早已脱光,只剩下了轻盈、低垂的枝条。这条路本来没有。三年前童霜威以七千块钱 一亩的地皮价,向保长夏德宜买下了二亩七分菜园地,又花了两万六千元,在去年盖起了这幢假三层青灰砖挂洋瓦的别墅式花园洋房。需要建 一条通道外出,他就设计了一条绕过水塘穿过大柳树间的通幽曲径,取唐代张若虚①《春江花月夜》诗中的“碣石潇湘无限路”一句中的“潇 湘”二字,给这条未来的通道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潇湘路”,让冯村拿了他的名片找南京市地政局去交涉。地政局给修了这条约摸有五百 米长的石子路,答应以后再改成柏油路。自此南京市城北就多了一条新路。在路口的一棵大柳树上,民政局来钉上了一块蓝底白字搪瓷牌,上 写三个魏碑字:“潇湘路”。   ①张若虚:唐代扬州人,做过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并称“吴中四士”。他写的《春江花月夜》诗中有“斜月沉沉藏海 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句。   潇湘路,本来只有童公馆一家,列为一号。接着,去冬到今夏又迅速增加了两家邻居。二号,是军委会办公厅的副主任,贵州人管仲辉; 三号,是中央党部党务调查处处长,浙江人叶强。他两家也盖的花园洋房,只是后来居上,盖得更讲究。童霜威公馆在西面,东面左边是管公 馆,右边是叶公馆。   家霆骑车到了潇湘路一号自家门口,朱红大门紧闭着。十多只鸽子正在天上绕圈子飞翔,又有一批鸽子“咕咕咕”地停歇在矮小的青砖红 瓦的门房顶上。家霆按了电铃。顿时,透过铁门边的缝隙,看到门房里走出来了“老寿星”。   “老寿星”是门房兼花匠刘三保的绰号。刘三保身材粗壮,日晒加上嗜酒,脸是古铜色的,神情有点木讷、憨厚。当年,盖潇湘路一号童 公馆时,刘三保是泥瓦工。年岁大了,一天失足从三楼脚手架上跌下来,瘸了一条腿。他会侍弄花草,童霜威又需要个门房兼花匠。五十五岁 的刘三保孤身一人,无家无眷,只要求有个安身之地赏口饭吃。童霜威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见他笑呵呵的长得又像个寿星,就收容了他 。   刘三保年轻时,在左臂和右臂上各刺了一条青龙。家霆喜欢看他臂上两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前两年,南京市警察厅下令抓过“刺花党”, 凡身上、背上、臂上刺花的抓了不少。刘三保哪是什么“刺花党”,当时怕出事,找江湖医生用石灰拌药膏想将臂上的青龙烧掉,但未成功。 逮“刺花党”的风过去后,刘三保的两条青龙保存下来了。他轻易不给人看,夏天也不愿多露胳臂。可是他喜欢家霆,家霆要看,他总捋起袖 子光着臂膀笑着说:“看吧,可惜没法剜下来。不然,准送你一条!”刘三保头发银白,头顶大部牛山濯濯,一脸笑容,额上多皱,确像福禄 寿三星中的老寿星。开汽车的司机尹二说:“你不但长得像寿星,从三楼跌下来跌不死也算老寿星了!”给他起了个“老寿星”的绰号。现在 ,潇湘路一号里,除了童霜威和方丽清夫妇俩,家霆、秘书冯村、烧饭的庄嫂、侍候方丽清的丫头金娣以及司机尹二,都叫惯他“老寿星”了 。   “老寿星”给家霆开了门,说:“少爷……回来了!”他一定又在门房里用花生米、豆腐干下酒了,脸上红通通的,近前叫人闻到一股刺 鼻的酒味儿。喝了酒,他说起话来显得笨嘴拙舌。   家霆将跑车架在门房边,从车笼头上拿下挂着的书包,照例问:“鸽子喂了没有?”   “喂了,喂了,你的宝贝还能不喂?个个都吃饱喝足了!”刘三保跛着腿,显得有点弯腰驼背,去关大门。   家霆说:“老寿星,快把窝里的鸽子都赶上房顶,我马上去赶它们飞!”   刘三保刚笑着答了一声:“行!”关好铁门回身看时,家霆影子也不见了。   家霆习惯地绕过洋房正门,跑到厨房找庄嫂。庄嫂年轻守寡,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了个漂亮的发髻。她默默地攒钱,自己俭省过日子 ,身上总穿得干干净净、板板正正,常有客人夸她“能干”、“标致”。   进了厨房门,见庄嫂围着“波俏”①,正在灶上铁锅里用麻油煎豆腐。厨房里暖和,家霆跑到灶前暖手,说:“饿死了!什么点心?”   ①波俏:一种围裙。   庄嫂去拿桌上一只小钢精锅,说:“红枣百合汤。”   家霆嘟嘴:“又是百合汤!”   “先生让煮给你吃的!”庄嫂说的“先生”,指的就是童霜威。   南京城里的规矩,佣人普遍叫东家“老爷”。童霜威不喜欢佣人叫“老爷”,规定只许叫“先生”。南京出产野生的百合,百合吃了补中 益气、温肺止咳、滋补营养。可是百合味苦,尽管加了白糖,家霆总不爱吃,只是听庄嫂抬出了爸爸,只好不做声。   家霆端着钢精锅,走出厨房,从侧门一跳一蹦进了吃饭间,将书包“乒”地扔在桌上,去碗橱里拿出小碗和调羹,盛了一碗百合汤,三匙 两匙喝干了甜汤,匆匆吃掉了红枣,百合全剩了下来。他边吃边想着心爱的鸽子。明年春天,南京又要举行赛鸽大会。家霆同班同学杨南寿家 里养了四十几只鸽子,今春比赛,一只“青毛”得了一等奖,发了银盾和奖状,还发了鸽笼、鸽哨、鸽子雕塑模型等奖品。家霆真羡慕呀!做 梦也常想着自己养的鸽子里能冒尖飞出一只得奖的信鸽。他也学杨南寿,天天都要赶鸽子飞,训练鸽子的耐力。昨天他要汽车夫尹二给他做一 面大旗子绑在竹竿上,他好拿了旗子上屋顶挥舞,赶鸽子飞。尹二答应了。可是,尹二现在没在家,做的旗子放到哪里去了?   家霆本来决定到尹二的房里找一找。走出吃饭间到了厨房门口,想:还是先问问庄嫂吧,就站在厨房门口问正在向炉膛里塞柴火的庄嫂: “庄嫂,我让尹二做的旗子他做好了没有?”   “对对对!”庄嫂白净的脸孔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用手背拂着额前的头发指着门后说:“我拿给你,在门背后靠着呢。他昨晚找了床破 绸被面给我,要我给剪裁。说是他做的,其实你差使他,他差使我!”   家霆拿起大旗子一看,乐了。做得真好,真像面大旗子!绸被面是鲜红的,经过剪裁,崭新,红光灿烂,有方桌那么大,手一扬,轻盈地 呼喇喇飘起来了。家霆夸了一句:“真棒!”拔腿就跑。   他从边门进了吃饭间,又从吃饭间穿过通道经过冯村的房门口,“咚咚咚”上了楼。冯村的房门开着,冯村正在写字桌前趴着,不知用毛 笔在写什么。估计总是给爸爸起草或抄写什么东西吧。   家霆的脚步声也没有惊动他。家霆先到二楼。二楼自从方丽清带了丫头金娣回上海后,门都紧闭着,阒静无声。家霆又“咚咚咚”到了三 楼,拉只凳子垫脚,要从大气窗里爬出去上屋顶。   他在学校运动场上荡秋千、走浪木、攀绳索,把胆练得很大。   第一次从这大气窗里爬上屋顶,是今春为了掏麻雀蛋。成群的麻雀都在屋顶的洋瓦下面衔草做窝。春天时,下了蛋,挨着瓦翻开找,可以 掏到许多一个个有棕色花纹的小蛋。可是屋顶是斜的,从屋顶到了屋脊可以骑马式地坐在上面,比较保险;在爬上屋脊去时,却非常危险。万 一失足滑跌,从三层楼上翻滚下去,下边是水泥地,准会脑袋开花。“老寿星”见他爬屋顶,笑着警告过他:“可别学我呀,你也想做瘸子? ”他根本不当一回事。他在家里调皮捣蛋,好在没有谁跟在后边管他,他也有心避着不让人知道,只要不被爸爸知道就挨不了骂。今天也这样 。他将套着红旗的竹竿送出大气窗,接着,双手使劲一撑,玩双杠似的身子凌空攀上了气窗。   两腿一曲一甩爬出气窗到了屋顶瓦片上。他一手攥着套着红绸的竹竿,一手扶着屋棂,踩着瓦顺着斜坡向上,伛偻着身子猴子似的爬到了 屋顶最高处,骑马式地跨坐在屋脊上。   黄昏停留在四外,白昼的余光还闪耀在天边。天真冷,北风呼呼地吹,成群的乌鸦在远处天空中聒噪地飞叫。家霆挥舞着竹竿,红绸飞扬 。屋顶上停留的鸽子都被赶上了天:小巧玲珑的“青毛”,肥大的黑头、黑尾、白身子的“点子”,雪白的“白儿”,翅上带着蓝黑花纹的“ 鱼鳞斑”,通体瓦灰、长嘴白鼻的“大鼻子”……合成一群绕着圈子飞。圈子越飞越大,六十来只鸽子越飞越高,瑟瑟的北风中,尾部带着哨 子的鸽子振翅翱翔,哨音“嗡嗡嗡”“呜呜呜”忽沉忽细地响着,真是好听。鸽子多数是从城南夫子庙买来的。家霆仰脸看见:他最喜爱的花 了十元买来的那只“鱼鳞斑”和另一只尹二给他挑选来的“点子”,始终是带头飞在鸽群最前边,他心里高兴,明年春天,它俩是一定要送去 参加比赛的。   天,阴阳怪气,云层浓厚。家霆跨坐在屋脊上不断挥舞红旗。   一会儿,感到有点累了,鼻尖和双手也被冻得红疼了。他将竹竿插在屋顶瓦缝里。竹竿笔立,大红绸随风翻飞。仰脸看着红绸火苗似的鲜 艳飘抖,他觉得美极了,歇着张望起四周来。   如今,南京的要人们都时兴盖住宅。城南住户栉比鳞次,要人们选中了城北的处女地。曾几何时,城北从山西路一直延伸到玄武门,本来 一些空旷荒凉的菜地、野坟地、荒地,都成了中央要人们的公馆和花园。达官显要们的花园、洋房连成一片以后,形成了一个“新住宅区”。 南京的城北和城南顿时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城北高雅、洁净,现代化;城南肮脏、拥挤,古老破旧。平时,在地面上看不鲜明,现在,家霆上了屋顶向下鸟瞰。南面、西面、北面一 幢幢、一所所拉开距离的新建花园、洋房,式样多变,颜色各异:西班牙式、德国哥特式、法国式、日本式……奶油粉墙红瓦顶的、红砖红瓦 的、青砖青瓦的、青砖红瓦的……真是好看!远处靠近丹凤街的小铁路上,一列火车正呼啸着驶行,“嘁喀嘁喀”的车轮声和“呜呜”的汽笛 声听得很清楚。   往近处看,自家花园前面的清水塘边,长满了密密灰黄的芦苇。两亩多地的花园里,草坪和大树枯萎、萧索,雪松、龙柏和竹林在寒风中 绿茸茸。一条煤屑路由北向南,笔直通往池塘边。花园中央的琉璃瓦八角亭,色彩绚丽。东面,是邻居管仲辉和叶强两家。管公馆的花园里有 假山石,树木蓊郁,藤萝虬盘,住宅很大,东洋式二层楼的房子。据说是管仲辉到日本考察时看中的式样,让人从日本弄来了图纸仿建的。叶 公馆的花园里,新修砌了莲花喷泉。天冷,喷泉的水停了,正雇了几个壮工在挖地,不知是不是挖个养鱼池。一条黑白花的矮腿哈巴狗摇着尾 巴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叶公馆的洋房,说不出是哪国式样的,精美、新颖,莹光耀目,玻璃门、玻璃窗特别多,阳台也多。   看着鸽子飞翔,听着鸽子的悦耳哨音,家霆忽然看见叶公馆洋房里走出来了一个人:瘦高挑的个儿,瘦长条的白净脸,一头稀疏的黑发, 戴副眼镜,披件黑呢西装大衣。他一出来,黑白花的矮脚哈巴狗就蹿上来摇头摆尾“汪汪”地跟着他摩耳擦身。虽然离得远,家霆仍感到那人 锐利、凶狠的目光正在下边仰着脸看自己。这不正是叶强吗?家霆早听说叶强权大,能随便抓人、杀人,他心里含糊这种人。叶强身后跟着出 来了一个矮个子、穿黑色中山服的副官模样的人。叶强手搭凉棚盯着在屋顶上的家霆看看,又用手指指点点,同矮子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 么。哈巴狗也昂头对着家霆“汪汪”吠叫。   家霆心里发窘,想:一定是说我顽皮,爬屋顶!他爱面子,向后挪了个位置,把身子移到叶强看不到的地方,低着头,想:反正你看不到 我,我也不在乎你!他同叶强并没有什么接触,却厌恶这个大特务。叶强两只眼像蛇一样,寒丝丝的;叶强笑起来,是皮笑肉不笑。今天,偏 偏上屋顶赶鸽子飞又招惹了他。家霆决定避开同他照面,恶作剧地想:我赶鸽子飞,你管得着吗?   绑在竹竿上赶鸽子飞的红绸像面大红旗,随风呼喇喇飘。家霆拔起旗子,为了向叶强示威,他用力挥舞。红旗“哗哗”响,鸽群绕着大圈 子、响着哨音飞得更高了。家霆忽然发现:远处通向百子亭的柏油马路上,有些行人停步在瞩目张望。是张望我吗?是张望鸽群飞舞?   他无法判断为什么那些瞩目张望的人指指点点,好像在议论些什么。他骑在屋脊上又向前挪了一步,偷偷伸头窥视叶强家里。叶强已经不 见踪影,估计是进屋去了,只剩下哈巴狗仍在跑前跑后。家霆挺一挺胸,伸直了身子,又将红旗插好。蓦然听到“雪佛兰”轿车的喇叭“嘀— ——嘀”两响。由西面湖南路方向对直开来的深蓝色“雪佛兰”,已经轻盈起伏地开到潇湘路上来了。   尹二的习惯是每到潇湘路口,先揿两下喇叭通知“老寿星”准备开门。   深蓝色的轿车正在潇湘路上驶来。   是爸爸坐的汽车!家霆心里一惊,突然想到了爸爸昨天吃晚饭时沉重的脸色。爸爸心里不高兴,要是看到儿子爬在屋顶上赶鸽子飞,准要 大发雷霆。家霆估计:爸爸的汽车从远处开来时,一定已经看到一切了!躲也来不及了!惟一办法是赶快离开屋顶爬进屋子,下楼钻到自己房 里去假装做功课。   他将插在屋顶上的套着红绸的竹竿忘掉了。像个猴子似的,他“哧溜溜”地顺着瓦楞往下滑,滑近大气窗口,猛地攀住窗户,闪身用两腿 往里揣,“乒”地一跳,双脚落地进了三楼。“哧”的一溜烟“咚咚”由三楼一直跑到了楼下,才惊魂稍定,到吃饭间里拿了书包,跑回房去 掏出英文课本装作读书。   “雪佛兰”的喇叭又响了两下,听到刺耳的开铁门声。冯村皮鞋“橐橐”地从房里走出来,绕进客厅出正门迎接童霜威去了。家霆也想出 去,一想到刚才爬屋顶的事,怕挨骂,终于决定:不去!一会儿,听到爸爸皮鞋“喀喀”的脚步声:稳健,沉重。爸爸从正门走进客厅里了! 客厅里的电灯金光闪闪地亮了。   听到童霜威在问:“家霆呢?”   冯村的声音在回答:“放学回来了!大概在……做功课。”   “喀”的一声,门开了!家霆看到爸爸满脸涂霜地站在屋门口,背后跟着冯村和替童霜威提着黑色公事皮包的汽车夫尹二。   童霜威两只严厉的眼睛瞪得很大,饱含责怪之意。   “又爬屋顶了!不怕摔死吗?”童霜威摇头叹气,“看你,这么冷的天,穿得这么少,不怕冻病了吗?”   家霆站起身来,手摸着英文课本,低着头,不敢言语。   童霜威把怒气对着冯村发泄了:“我不在家,不管管事吗?由着小孩子胡来!”他回身在客厅里踱步,边踱边说。   家霆耷拉着脑袋也进了客厅,躲在冯村身后。   冯村挨了训,仍旧笑着,也不解释,这是他的本事。童霜威喜欢秘书这样。   童霜威继续在发火,对着家霆来了:“家霆,你在屋顶上挥舞的红旗哪里来的?”见家霆仍闷不作声,又问冯村:“你知道不?我不在家 ,屋顶上,家霆竟在那里挥舞红旗赶鸽子飞,像话吗?”   冯村突然变得目瞪口呆,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脸色望望家霆,嗫嚅着:“红旗?”   童霜威回身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坐下,从“茄立克”香烟罐里抽出一支烟,擦洋火点上,吸一口,吁了一口气,继续训斥:“西安事变, 今天报上说:西安城上发现红旗!好呀!我家屋顶上也出现了红旗,潇湘路有好些人站着围观呢!这不是要找事吗?”   家霆抬起头来,眼睛正同尹二的目光碰个正着。尹二挤挤眼睛,给家霆做了个鬼脸。家霆明白,尹二是说:可别说红旗是我给你做的呀! ……家霆又低下头去。他喜欢尹二,当然不会出卖尹二。他决定采用低头沉默战术。向来如此,爸爸发火的时候,让爸爸去骂,你低下头默不 作声。骂上一阵,他火气消了,事情也就完了。这一点,冯村懂得,家霆也懂得。   童霜威火还没泄完:“从今天起,不准再上屋顶赶鸽子飞,要再不听话,不准你再养鸽子!把你的鸽子全都杀了吃掉!”   这话家霆最怕听。去年春天,后母方丽清就说要庄嫂杀几只鸽子吃。家霆知道了,大哭了一次才没杀。要是爸爸下命令不准养鸽子,把鸽 子全部杀了吃掉,那是完全可能的。挨训到这里,家霆淌眼泪了,用手背拭泪,呜咽起来,泪水滴到客厅海蓝色的地毯上了。   见儿子哭了,童霜威火气消了一些,语气和缓了,吸着香烟说:“以后,给我好好用功,少顽皮!”   冯村见机缓和了一句,说:“今天是礼拜天。”   戴顶褐色鸭舌帽的尹二,在一边也顺水推舟:“先生,上楼歇一歇吧。”他将黑牛皮公事皮包递给冯村,说:“冯秘书,我去擦车了!” 他这是打岔,想调和气氛,也放了心,知道家霆不会讲那块红绸的事。说完要走,忽然听到过道里电话铃响:“滴铃铃,滴铃铃……”   冯村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说:“电话!”转身从边门走出客厅,赶快到过道里接电话去了。   大家都在听着是谁的电话,连尹二也停住了脚步。   只听冯村“喂”了一声后,接着“是的!”“是的!”马上说:“好,请等一下。”立刻走到客厅边门口,说:“秘书长,隔壁叶处长的 电话!”   “他的电话?”童霜威皱一皱眉,脸上似是在思索,自言自语,“他什么事?”说着,将香烟揿灭在一只船形细瓷英国烟灰缸里,站起身 来,迈着稳健、沉重的步子去接电话。   家霆细细听着,心里有一种预感,说不出为什么,仿佛预感到叶强打来的电话可能同自己有关。只见冯村轻声对尹二说:“尹二,快!快 上三楼屋顶上去把一杆红旗拿掉!”   尹二机灵,点头说:“红旗插在屋顶上?对!我去!”   说完,尹二“通通通”跨着大步就上楼去了。   家霆呆若木鸡地听到过道里响起了童霜威清晰果断的声音:“啊,是秋萍兄吗?对对对,我是啸天啊!什么事?……红旗?   ……屋顶上还插着红旗?……啊,小孩子太调皮,胡闹!……是的,马上……叫人去拿掉!……对对,对对对,谢谢,谢谢,好!好!”   家霆心里火烧火燎,不知如何是好。童霜威挂断电话已经回身又进客厅来了,脚步声一步一步,重得好像每一步要踩死一堆蚂蚁似的,大 声说:“叶秋萍!这个混账王八蛋!什么事他都要监视!为这还亲自打个电话给我,混蛋之至!”   冯村解释:“我已经叫尹二去三楼上屋顶了!”   童霜威气得又在沙发上坐下了,火上加了油,大声训斥家霆:“给我这样闯祸,还了得吗?红旗,是共产党挂的,你懂吗?雨花台,杀了 那么多共产党,没听说?……唉!唉!”他一声一声叹着气,“西安事变,你不知道吗?”   家霆低着头用手背揉眼睛,其实并没有眼泪,他是想用眼泪软化爸爸的心,减少爸爸的火气。   冯村在一边圆场,也是故意岔开话题:“秘书长,小孩赶鸽子飞的东西跟红旗根本不是一回事!叶秋萍也太小题大做了!西安方面有新消 息没有?”   童霜威叹气摇头,似乎没有情绪多谈什么,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搽,勉勉强强答了一句:“看来,西安已被共产党控制了。   今天听说,老蒋的顾问端纳①打算坐飞机去西安了!”说到这里,童霜威叹着气问冯村:“你看,这局势会怎么样?看来,张学良、杨虎城是 被共产党操纵了!”   ①端纳:英籍澳大利亚人,曾任张学良顾问,当时任蒋介石顾问。   冯村思索着说:“唉,事情坏就坏在这多年来的剿共上。说实话,决不可将具有武装力量的共产党军队拿来同乌合之众打家劫舍的土匪等 量齐观。共产党是个政党,有主义,有组织,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党员,有纪律,又有第三国际做背景,主张抗日,能争取人心。剿了这么多年 ,元气大伤,外患更深。”   “我不是问你那些,我是问你,你看老蒋会怎么样?”   “难说。生杀之权在共产党和张、杨手里。老蒋为消除异己,杀人从不手软。谁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要是那样谁将上台呢?”   冯村说:“秘书长,您看呢?”   童霜威思索着说:“胡汉民死了!汪精卫在国外,说不定,又是汪呢!何应钦,也未始不想染指。”   冯村笑笑,说:“唉,那就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了!”   童霜威不再说话,站起来踱步,摸出有金链子的金怀表来看时间,心情烦躁。他对蒋,心里历来不满。这样的大事,说与他有关实在好像 关系不大,说与他无关却又不是完全无关。他总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嘛!蒋在,他不满,蒋不在,换了别人,他也不满。   一种预感使他感到时局要有大的变动,使他不安,使他理不清思绪,想不出前景。所以,他只有叹气了。   空气沉闷,只有壁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在正步走。   突然,“咚咚咚”楼梯响,是尹二从三层楼屋顶上取了红旗下来了。   尹二出现在客厅边门的门口,轻松地抖抖手里半尺宽的一条红绸,说:“先生,其实嘛,哪是什么红旗呀!就这么一条旧绸被面上撕下来 的赶鸽子飞的飘带!隔壁姓叶的真是吃饱了饭乱管闲事欺侮人!”   童霜威看看那一长条红绸,不吱声:颜色倒是红的,在电灯下绸面闪闪发亮,但确乎不是一面红旗。   冯村为了缓和局面,也帮腔说:“是呀,这算什么红旗呢?”   家霆瞅瞅尹二手里的红绸子,心里明白:滑头的尹二,他将原来那块大红绸撕掉了一大半,这当然不像红旗啦!   只听童霜威生气地骂了一声:“叶秋萍这个王八蛋!”   家霆心里想笑,但不敢笑出声来。.t.xt..小.说.天.堂.wW w.xia oshuotxT.net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二 西安事变发生后的第六天———十二月十七日,国民政府已经明令颁布讨伐张学良,何应钦被特派为讨逆总司令,空军已经开始轰炸渭南。   童霜威看得很清楚:中枢主要是两派,一派以何应钦为首,主张讨伐西安,趁此使老蒋送命,好取而代之,也在**这一点上讨好了日本,可以和缓中日关系。一派是以宋美龄、宋子文、孔祥熙等为代表的蒋系亲属集团和嫡系人物,主张和平解决,以营救蒋介石。这做法,英、美也支持。谁胜谁负,难以预言。童霜威不属于甲,也不属于乙,既感到超然,也感到惶惶惑惑,无所适从。   晚饭后,一种郁闷无奈的心情笼罩在童霜威胸中。他穿着古铜色的厚骆驼绒长袍,围上围巾,戴上礼帽,带了冯村就近抄小路,向东去不远处玄武门的城墙上散步。   荒烟衰草,一登古城墙,天已暮色四合。冷月升起。银光下,湖上和四下里淡淡的白雾氤氲浮动,到处仿佛都蒙上了清凉的水气。南京城北,此时已经清静下来。远处近处电线杆上都亮着昏黄的金莲似的灯泡。夜,幽深、萧条。看看朦胧中的湖光山影和冬日的枯树荒草,看六朝时留下的古意盎然的城堞,再看看从十六日起戒严的南京城,童霜威沐着冷风,心事浩茫,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凄凉心情。那玄武湖畔台城上的垂柳和烟景,是清代公认的“金陵十八景”中著名的一景,叫作“ 北湖烟柳”,亦即唐诗中写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此刻,夜色茫茫,从台城上眺望岸堤,叶片落尽的垂柳,朦朦胧胧,烟气更盛,使人有一种置身幻境的意味。童霜威不同冯村说话,只是俯瞰景色闷闷散步。冯村懂得他的脾气,也默不作声紧紧相随。   向东望去,月光下水光粼粼,是玄武湖五洲公园;向南向西张望,树影掩映间一幢幢公馆洋房已经家家灯火辉耀。也说不出为什么,童霜威忽然吟起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来了:“..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吟着吟着,牢骚地对冯村说:“ 在南京建都快十年了,现在该算是老蒋的鼎盛春秋时期吧!可是我看国民党也贪污腐化得差不多了!不说别的,你就看看这些花园洋房吧!钱是哪里来的?我盖房子,是用的我做律师时的积蓄,加上方丽清的财产。我是个搞司法的,我问心无愧。可是,叶强、管仲辉他们呢?他们要是不靠贪赃枉法,能盖比我还大还讲究的花园洋房?”他说这话时,怀着的是一种狐狸没吃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复杂心理。他历来有个想法:有个清廉的名声,有利于自己的宦途飞黄腾达。但这个目的达不到,心中就不能不有怨尤。见人贪污,他也眼红,但心中总想:违法乱纪的事可干不得,损了名誉太不值得!复杂心理就是这么来的。   冯村懂得他这种心理,点头像是发自内心地说:“ 秘书长说得对啊!现在就是正派的好人吃亏啊!你清廉,可是你既不是c. c. ,也不是黄埔;既不是宋家孔家的亲戚,又不是西山会议派或者政学系,就无人器重你这种清廉。要不,你早就一定更加得意了。”   童霜威未予置答,只是吁一口闷气。   他早年从上海南洋公学毕业后,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的法律。回国后,做过律师,与现在中枢的一些要人一同办过《民国日报》。后来,又参与创办《上海大学》。加入国民党后,在暨南、大夏等大学做教授,先后著有《中国法制现状研究》《历代刑法史论》《刑法释义》《民权与法治》等书。因为早年留学日本,有些日本法界人士的关系,一度应日本法学界之聘,去东京主讲过中国古代刑法。回国后,司法界一些上层人士大为重视,被请入南京,任过司法院顾问、法官训练所所长、中惩会委员。正因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又有学术地位,外加是留日的,遂被安排为现在的职务: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这是可起点缀门面的作用的。这一点,他心中有数:自己既是占了无派系的便宜,也吃了无派系的亏。所以听了冯村的话,感到无言可答,只是皱着眉叹一口气,说:“大局要起变化了啊!看来,老蒋能否生还,难说。中枢已经陷入一片明争暗斗的混乱中了!..”   西安事变的发生,实在出乎意外,这事变会使南京政界起什么沉浮变化呢?他说不准,心中忐忑,就是苦恼的根由了。   冯村摸不透童霜威心里想的什么,像谋士似的献策说:“ 看来,何应钦已有了指挥调动军队讨伐的大权,举足轻重。今夜,您是否到管仲辉家去坐坐。他是何的亲信,又是何的同乡。这两天,我见他家的汽车进进出出。今天白天,到他家的汽车也不少。他的看法一定能代表何的看法。去谈谈,听听消息也好。”   童霜威点头“ ”了一声,说:“对!”心中想:看来,何敬之如果得意,管仲辉也要大得意的。在他那里听听消息,联络联络感情,颇有必要嘛!前几天我按兵不动,是要看看事态的发展。今天,是到时候了!为什么不去管仲辉那儿聊聊呢?平时大家私交不错,心中既然苦闷,听听聊聊也好。..想着,说:“回去吧,今夜我去拜访一次。”   两人默默无声。冯村打着手电筒,陪童霜威又从原路漫步回来。   冷月在天,北风瑟瑟,口中嘘出的热气化为白雾。寒冷无声无息地侵入全身。天有雪意,远远空旷处,有些本地小户人家住的平房,灯火宛如萤光。有一家门前,好像正在烧化一堆锡箔,火光闪烁,衬得夜色分外浓黑。   经过潇湘路一号后边靠近三号叶强公馆旁边的池塘,只听风吹塘边的芦苇萧萧作响。叶公馆黑色大铁门两边,水泥灯柱上的两盏白圆灯罩的门灯雪亮,哈巴狗正在里边“汪汪”乱吠。不远处二号管仲辉公馆的大门口,停放着两辆轿车,门灯也是灿烂辉煌。童霜威轻声对冯村说:“ 看!找管仲辉的人不少啊!今夜要迟一点去。”   冯村机灵地点头:“我先打个电话同他给您约好。”   童霜威点头,说:“对!”   两人绕了一个圈子,回潇湘路一号来,门灯熄着,虽有月光,门前仍黑黝黝的,同管、叶两家一对比,童霜威心里有点生气,说:“省这点电干什么?关照刘三保:夜里门灯要开着!”   冯村应了一声:“是!”正去揿门上的电铃,却发觉后边不远处有一道强烈的电筒光射来。他同童霜威都回头一看,童霜威已经轻轻在说了:“咦!叶秋萍!”语气意外而惴惴不安。   冯村看到,正是叶强。   叶强穿一身黑中山装,披着件黑马裤呢獭皮领大衣,头戴一顶呢礼帽,手拄“司的克”,由一个打电筒也穿黑大衣的副官陪着,正在从岑寂中走过来。显然是到潇湘路一号来拜访童霜威的。   潇湘路一号两盏乳白圆灯罩的门灯一起亮了,照得四下里白亮亮一大片。“老寿星”刘三保开了大铁门。童霜威带着拖拖沓沓的迟疑,迎着走过来的叶强跨步过去,说:“啊,秋萍兄!你?”   穿黑大衣的副官手里提着四瓶不知什么东西,抢先一步递给冯村说:“嘉兴的莼菜,处长特地让带来送给秘书长尝尝的。”   叶秋萍脸上阴阳怪气,一双眼睛冷冷的,温文尔雅地左手拄着“司的克”,伸出右手来同童霜威紧握,一口浓重的浙江口音,说:“啸天兄,我是特地来看望你作夜谈的。先一会儿,听说你去台城上散步了。恰巧,我也有客人在。客人走了,听说你散步回来了,我立刻跟踪而来!夫人到上海去了?估计你一定清闲,我来夜访,大局蜩螗,很想听听高见啊!”   童霜威心头泛起一阵反感:他这么说,是向我示威还是怎么?这种干特工的,真像明朝的“厂卫”、清朝雍正时的“血滴子”,监视人的行动倒成了习惯,连我的散步他都监视着呢!那天为家霆赶鸽子飞引起叶强打电话来的事又浮上心头。他想:看来,对这种人不可不防!由此,想到:今夜要是去管仲辉家,倒是必须小心,可不能让他看见了。心里想着,脸上却哈哈笑着,举起右手作“ 请”的姿势,说:“请请请,请进去坐。”   叶秋萍嘴里连声说:“好好好!”随童霜威进了大门朝里边走。   冯村当先去开了客厅的大门,“啪啪”拨亮了客厅里的梅花形大挂灯和枝形壁灯,将叶秋萍请入客厅。穿黑大衣的副官将叶秋萍送进客厅,替叶秋萍将呢礼帽、獭皮领大衣挂上衣架。冯村邀他说:“走走走,到我房里坐坐。”两人一同从客厅侧门走出去了。童霜威请叶秋萍在上首沙发上坐下。庄嫂已经用托盘送了两碗新泡的盖碗龙井茶进来,给叶秋萍敬了茶,也给童霜威敬了一碗。童霜威正同叶秋萍寒暄着,庄嫂已经轻轻退出客厅掩上门走了。   两只泡茶的江西景德镇盖碗瓷质细腻白亮,使人看了心里爽豁清净,冒着腾腾热气的碧绿茶叶幽爽清醇,馨香甘雅。叶秋萍和童霜威都端杯呷了一口。客厅里,生着有洋铁皮管子的花盆式大火炉。火封着,温度适中。叶秋萍放下手杖,搓着双手。他仅不过四十岁光景,拿手杖是讲究气派,当然也是防身。那是一种拔开就是利剑的手杖。童霜威将“茄力克”香烟罐递去,叶秋萍却摸出自己的扁金烟盒“嗒”地打开取了一支香烟衔在嘴上。   叶秋萍用打火机点烟,忽然用手指指通向家霆卧室的那扇门,问:“啸天兄,这里可有耳目否?可以密谈一番的吧?”   童霜威心里颤动了一下,明白:刚才进客厅时,家霆的房里亮着灯,叶秋萍一定也注意到了。这种干特务的,真是处处精细小心!呵呵一笑,说:“那是小儿的房间,他还小,大概在做功课什么的,一会儿也就睡了。我们所谈的事,他听不清也听不懂。”   叶秋萍近视眼镜下,两只蛇眼忽然泛出一种肃杀之气,带着一种逼人的猜度和审视,吐口烟,点头说:“ 西安出了张学良劫持统帅的事,最高领袖蒋先生蒙难已经六天了。这次事变,令人切齿痛心。蒋先生的蒙难,是国家民族的大不幸。其蒙难情形之严重,胜过于民国十一年总理在观音山的蒙难。张学良所标榜的口号,根据报告有所谓‘容共抗战’,想必啸天兄也有所闻,不知对此有何见教?”   叶秋萍是蒋的同乡嫡系,又是!" !" 陈立夫的同学,也留过美,他的观点、态度,不说童霜威也明白。   童霜威心里想:你今夜来的目的何在呢?还判断不明白,也许是来看看我的态度?他带着戒心,装得庸碌地叹口气说:“ 唉,现在,最关心的是蒋先生的安危了!不知实情究竟如何?秋萍兄,你消息灵通,我本来早想去拜望你听你谈谈。现在大驾光临,望能赐告一二。”   这是官场上的一种谈话伎俩:对付无从回答的问题时,就反答为问,或答非所问,再或王顾左右而言他,让对方来谈。   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脸上又阴阳怪气了,捧着茶碗说:“ 南京现在是戏中有戏啊!有人正在玩一套把戏,表面看来是为了要营救领袖,出动大军讨伐西安,实际是想置领袖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令人气恼哇!”   童霜威抻了抻皱缩的厚骆驼绒袍衣边,点头,也佯作义愤地说:“是啊,但不知蒋先生陷入张、杨之手,能否吉人天相脱险归来?”   叶秋萍吸着烟思索着说:“ 据端纳去西安后传来给蒋夫人的消息,蒋先生的安全以及和平解决的希望都是有的。现在,就是要节制军事行动,以便顺利进行商量和营救。”   窗外,北风呼啸拍打着窗子,吹得花园里的大树枝杈晃动,传来一种野兽吼叫般的声音和“吱吱叽叽”的音响。   有打更的敲着竹梆子走过:“ 笃!笃笃!笃笃!”城北一带,中央要人的公馆多,游民乞丐早被取缔,常有军警宪巡逻,但仍保持着更夫打更的制度。冬夜听到古老、单调的更声,使人有一种寂寥、凄恻的感觉。   童霜威故作坦率地说:“ 西安兵变,显然同东北军与西北军之赤化有关。如果提出容共抗战的条件,怎么处理呢?”   叶秋萍苍白的脸上气色阴沉,用食指往烟灰缸里轻轻敲着烟灰,说:“张学良勾结逆寇,劫持长官,延续残匪生命,阻碍中央大计,罪无可逭。所谓容共抗战,实在是幼稚可笑。抗战目标在求生存,而容共的结果必致灭亡。所以抗战与容共合在一起,根本是有害无利,达不到救亡图存之目的。但现在领袖在危险之中,一切应当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适当施加军事力量,使张、杨就范,不是不可显示,但有人毛毛躁躁,别有用心,想从中渔利,就是其心可诛了!”   童霜威怕得罪他,心里凉丝丝地凑和着说:“ 秋萍兄说得有理!”   叶秋萍将吸着的半支烟揿熄在烟灰缸里,又掏手帕擤鼻涕,听了童霜威的话,表示欣悦,说:“ 啸天兄,今夜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的..”   童霜威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是坐得离火炉近了,说:“ 愿意效劳!不知是什么事?”   “这些天,管仲辉家里车水马龙,他自己也很活跃。据我所知,他的言行已到了赤膊上阵的地步了。你是知道的,他是谁的亲信?所以,我很想知道一下他的想法。也想通过他,知道一下他上边的人的想法。别看他庸庸碌碌大大咧咧,我自己去既不方便,去了他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啸天兄,你去,可就不一样了。你无派无系,向来超然。再说,平时你们私交也不错..”   童霜威有意声明一句:“ 哈哈,西安出事到今天,我同管慎之还没有见过面哩!”想假笑未笑出来。   “是的!”叶秋萍点头,又掏出烟盒取一支香烟点火,目光执拗,说:“所以,想请啸天兄不露形迹地去同他谈谈。”叶强经常是个飞扬跋扈独断独行的人,此刻,给童霜威的感觉又是如此。   童霜威心里有点生气,沉吟着,搔搔颧骨,但想:倒也好,本来今夜我正想去同管仲辉谈谈的,怕被你知道。这一来,我干脆大摇大摆去了。面上佯作盛情难却,说:“ ,行!我就遵秋萍兄之命勉为其难吧!”   叶秋萍表示满意,苍白、瘦削、阴阳怪气的脸上隐隐一笑,说:“那,我就告辞了!”他准备要走,拾起倚在茶几上的“ 司的克”,去拿衣架上的呢礼帽。   童霜威起身开了通向过道的边门,叫了一声:“冯村!”   冯村陪同叶秋萍的副官马上踢踢踏踏走过来。副官从衣架上拿起獭皮领大衣给叶秋萍穿上。   叶秋萍拱拱手,说:“打扰打扰!”态度谦恭。   冯村早已去叫尹二开车送叶秋萍。刘三保也早开了大铁门。   叶秋萍摆手说:“ 就在后边,不要车送,我走走很好。”但童霜威坚持,叶秋萍也就带副官上了尹二开的“雪佛兰”,招手告别。   送罢叶秋萍,回到客厅里,童霜威对冯村说:“ 你打个电话给我联系一下管仲辉,说我马上去看他。”   冯村提醒说:“要不要迟一点去?”   童霜威哈哈笑了。他并不想把刚才叶秋萍托办的事告诉冯村,摇头说:“ 无需顾忌,我这人无派无系,比较超然,人所共知。   再说,都是近邻嘛!走访走访也很正常。”   冯村眨眨两只好思索的眼睛,顺从地点头应了一声“ ”,去过道电话机旁拨号打电话。   童霜威独自在客厅里踱步,想:哼!我能为你叶强作奸细送情报干特工吗?你也忒小看我童某人了!依我的身份、地位和为人,有必要为你干这种勾当吗?我当然是犯不着得罪你的。我去谈我的,不管他管慎之说什么,有干系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告诉你!..   正在想,冯村打完电话回来了,说:“管主任在家,说恭候大驾。”   尹二送叶秋萍已开车回来。但童霜威不坐车,围上围巾,也不戴礼帽,决定带冯村走到潇湘路二号去。   管仲辉,字慎之,他是办公厅副主任,但掌着实权。他公馆前两盏白圆灯罩的大门灯仍旧雪亮,但门口先前停着的小轿车已经不在了。冯村陪童霜威到达潇湘路二号时,除了门口的卫兵外,管慎之的一个戎装佩上尉衔的副官,已经笑容可掬地伫候在门口。   将客人引进了陈设华丽的客厅,童霜威让冯村回去。   冯村刚走,管仲辉就出现在客厅门口了,热呵呵地咧嘴笑着说:“啊,啸天兄,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欢迎欢迎!”   童霜威打着哈哈,说:“慎之兄,我们近在咫尺之间,我怎么能不来聆教?”   管仲辉是那种“ 脑满肠肥”型的军人,凸着大肚子,头上已经开始拔顶。今夜,可能客人刚走,身上仍旧穿着呢军装,挂着武装带,中将领章发出闪闪金光。同童霜威握着手,马上说:“走走走,啸天兄,到楼上去坐坐!”   见他亲切热情,童霜威心里高兴,跟他穿过宽大的过道,从铺着毡毯的楼梯走上二楼。   二楼上,暗香浮动,一间大卧室里门半开着,看到一座四扇排门的织锦屏风挡着视线。听到里边隐隐约约有女眷的说笑声。管仲辉将童霜威带到了一间小会客室。壁炉里烧着木柴,炉火正旺,温暖如春,室内布置得很雅致。沙发前的平桌上摊着几本《良友》杂志,几上一只白瓷盆里养着一盆清水,里边是雨花台的文石和一棵葱绿的水仙。壁上挂的是刘海粟的一幅画,还有于右任写的一幅字,都用绫缎裱得精美、素雅。于右任的字写的是李商隐的金陵怀古诗《咏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一个标致的小大姐,用福建漆盘托着送来了两盖碗龙井茶。   管仲辉见童霜威在看于右任写的字,问:“写得如何?”   字当然写得好。童霜威知道管仲辉对诗文书法基本一窍不通,只不过是附会风雅追趋时尚才挂点字画的。这点现在南京城里官场上很时兴。便说:“于胡子这字写得很好啊!”   管仲辉用手指敲着沙发扶手说:“ 不怕啸天兄见笑,这字的好坏我是不大懂的。再说,这诗的第一句我就不大懂。整首诗的意思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做诗的人好像都喜欢这样,叫人似懂非懂。”   童霜威倒喜欢他的坦率,说:“ 这第一句上的北湖,指的就是玄武湖。南埭,指的就是鸡鸣埭。这首诗《咏史》是读史有感于陈后主因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指出仅仅依靠优越的山川形势而不注意政治清明,仍旧挽救不了灭亡的命运。”   童霜威是据实而言,说这番话并无什么影射或寓意。管仲辉听了,木木呆呆,也毫无任何触动。他气色红润,情绪很高,似乎有什么得意事,常有笑容和笑声,转身从玻璃橱里拿出一瓶进口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和两只高脚玻璃杯来,给童霜威和自己各斟了半杯,举杯敬童霜威说:“ 我今天下午去汤山温泉洗了个澡,浑身舒坦。来来来,啸天兄,喝一点解寒。”又将一木盒马尼拉雪茄烟递过来,请童霜威抽一支。   童霜威接过雪茄,剥去玻璃纸,嗅了一嗅,点火吸了一口,感到辛辣。他平时偶尔也到管仲辉公馆里来过,每次均是在楼下大客厅里谈谈。今天,管仲辉请他上楼在小会客室里坐,使他感到高兴。又见管仲辉那种舒畅得意的神态,更料到这是与时局脉搏息息相关的。因此,不卑不亢却又带几分亲热地开头说:“ 慎之兄,张、杨在西安率部叛变后,早就想来找你聆教了。只是见你这里门庭若市..哈哈..拖到今晚才来。时局方面,你了解内情,应当指点一二啊!”   管仲辉喝着白兰地,辣得半闭着眼睛,咂着嘴巴笑声朗朗:“啸天兄,我也实在是瞎忙,天天想去拜访,总是杂事牵扯,未能如愿。西安之事,实在出人意外。所好南京城里,还有人能中流砥柱做出决策,进行讨伐。不给叛军和**一点厉害,事情是不好解决的!”   童霜威夹着雪茄,轻描淡写地问:“ 老蒋的生命不会有危险吧?”   管仲辉笑笑,淡漠地说:“ 兵法上说,‘ 置之死地而后生’嘛!要是不讨伐,不轰炸,靠京沪基督徒禁食一日为他祈祷祝其早日脱险,恐怕人家也不能轻易放了他。讨伐了,轰炸了,用铁腕手段,倒是有用军事进攻做讨价还价的资本。你说是不是?”   传来一阵悠扬的风琴声,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软绵绵的,很好听。不知是管仲辉家什么人弹的。   童霜威倚在沙发上听着风琴声,点头说是,问:“ 西安方面有什么新消息否?”   管仲辉热得敞开了军衣领子,松了武装带,说:“ 听说**的代表团已经到了西安。我看呀,**去了,戏就唱得火爆热闹了!委员长也就更危险了!剿共十年,仇气那么深,他们能不杀他?..今天,听说委员长让人由陕西带了手令给何敬之,说是叫停止轰炸。”   童霜威说:“他就是喜欢下手令!手令是真的吗?”   管仲辉笑笑,说:“我看是挟持之下写的手令。用的是缓兵之计,轰炸也许会暂停,但是刘峙已是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是西路集团军总司令,统归讨逆军总司令何敬之指挥,今天已经通电就职,一声行动,马上能直捣西安彻底扫荡!”   童霜威从管仲辉的话语、表情中,感触到了一种政治上的得失感,忽然觉得自己今夜在管仲辉这里挂个号是对的了。他同何应钦平时毫无来往,更无渊源。现在看来,蒋要脱险,确乎有点不可想象。何应钦取而代之似乎颇有可能了!何应钦上台后会怎么样?难说。但比蒋也差不到哪里去吧?点着头,问:“ 慎之兄,你我虽然交往不多,但互相知心,可以无话不谈。打个比方,如果万一委员长在西安被害,这是很有可能的,中枢会有何种人事安排呢?”   风琴声仍在继续。童霜威听得清,弹的是家霆最近常在唱的那支什么《大路歌》的曲子。但,琴声忽又戛然而止了。   管仲辉有点得意忘形,笑得朗朗出声,说:“你还看不出来吗?我看,军事方面,众望所归在何敬之,比较明显用不着说了。党务方面,中央在西安事变发生后立即电告在海外疗养的汪精卫。汪先生十四日有复电到京,今天得到消息,说他即由法国马赛启程回国。他如回来,领导全党绝无问题。政府方面,林森是尊烂泥菩萨,他的国府主席总是不会动的。汪精卫任行政院长,其他各院、部作些适当调整,那也好办。你说是不是?”   童霜威吸着雪茄,头有点晕,心里想:怪不得外边说何应钦有野心,叶秋萍也大为戒备,让我从管仲辉这里探听消息。看来,的确可能连组阁计划都订定了呢!沉住气,脸上平静,一切都不形于色。   远处隐隐有火车汽笛声“ 呜呜———”,从和平门方向传来。听到火车汽笛声,使人仿佛连火车车轮在铁轨上那种“嘁喀嘁喀”声都能听见似的。   管仲辉起身去壁炉前用铁叉拨动柴火,突然放下铁叉转身笑盈盈地说:“啸天兄,听说你同汪兆铭过去私交不错呀,是吗?”   童霜威同汪精卫仅仅是一般的关系。汪精卫在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一日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开幕式上照相时被刺,枪伤治好后就出国赴欧洲到法国去了。在那个阶段,童霜威出于对蒋的一种不满,也出于一种官场上应酬交往的惯例,曾偶尔去登门看望。汪精卫却表现得诚恳热情,待之以礼。但童霜威并不愿做亲日派,也不是改组派,更不是汪精卫的广东同乡。见全国多数人都把汪精卫骂作秦桧,他也不想往那个茅屎坑里跳,沾得一身臭。后来,就不去了。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听管仲辉这么说,为提高自己身价,就不否认,慢悠悠地说:“ 熟是熟的,私交也许谈不上啊!你知道,我是个无派无系的人啊!”说这话时,心里懊丧,忍不住又说:“汪回来了,政治上的事,怕就要按他的决策办了呢。”   管仲辉回身来仍在沙发上坐下,连连点着大脑袋,说:“ 对对对,汪兆铭如果回来,当然要联日剿共。从东京来的消息,日本外务省首脑开会作了决定:关于张学良的叛变,日本政府不应采取利用中国乱事而为日本图谋或易滋误解之任何行动。是友好的表示呀!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孙总理当年革命,深受日本朝野人士的支持。对日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并非上策呀!”   童霜威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咂一口酒不咸不淡地说:“ ,中枢要人中,日本留学生不少啊!”这句话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   管仲辉继续慷慨激昂:“ 近年来,政府对日政策的动摇和欧美派的影响,加上**到处火上加油,促使日本一步一步敌视并进逼我们。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国联本身是没有力量的。英法对于中国是不愿帮忙的,美国是保持孤立的,苏俄是靠不住的!中国想同日本交战,打败日本,那是痴心妄想。中日邦交确实需要赶快修补了!也许这次会是一个大好转机呢!”   窗外北风呼啸,白兰地酒辛辣刺鼻,童霜威揿灭雪茄,一口一口微吮着酒,感到身上火辣辣的。管仲辉的话太大胆了!近年来,“亲日派”已是“汉奸”的代名词。日本留学生都不愿意沾上一顶“亲日派”的帽子。可又很容易被人戴上这样一顶帽子。汪精卫沾了这顶帽子,在中央党部吃了三枪。虽有人私下议论这是蒋介石蓝衣社干的,太不应该。可是喝彩的人比比皆是,很不少。童霜威平时就特别警惕这一点。问诸内心,对于日本,他有点旧的感情,也有些日本好朋友,觉得自己是个日本留学生无形中就有一种背景上的依靠力量。可是,另一方面,日本野心太大。占了东北,又占华北,更在绥东嗾使匪伪进攻,实在难以忍受。一种民族感情,在他心上占了主要地位,他心里不能不激起民族义愤,希望中国强硬些,希望用抗日情绪和抗日行动来使日本收敛些。现在听了管仲辉一番言论,他不但不同意,甚至还颇有反感。却不想反驳、辩论,只是暗自心里叹息。他点着头,嘴里说着:“ 慎之兄高见!高见!”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管仲辉喝干了杯中的白兰地,脸色更加红润,显得十分高兴。突然又叹口气,搔着快拔顶的头皮,发牢骚说:“ 啸天兄,你过于夸奖了!我这人,不像你有学问,是个武人!这些年,实在不得意!一个不值钱的中将,有兵权的肥缺总是轮不到我。老蒋对我总是那么吝啬,仿佛别人干得了的差使就不能给我干!其实,酒囊饭袋身在高位的人太多了!人只以为我也是黄埔系,可不知道我这黄埔系与老蒋不是同乡,走不通裙带上的路子,拽不着英美派的关系,进不了复兴社的大门。这就不值钱了!”   童霜威插上一句说:“ 你同何敬之既是同乡,又是先后袍泽,他对你可是不错的。”   管仲辉扳着手指头,骨节扳得“啪啪”响,叹口气带点酒意说:“平心而论,他对我是还可以。但你要知道,他这人呀,有点优柔寡断婆婆妈妈,极怕老蒋猜疑,遇事总是谨慎三分。他这军政部长,连擢用一个营长都要签请老蒋批示。至于党国大计,更是只能听语气看脸子,不敢随便开口。其中苦衷,只有我这种知情人明白。老蒋他,现在我是可以斗胆议论几句了。这人毒辣凶残,奸诈阴险,最会消除异己。上海滩上青红帮流氓的那套手腕他最会应用,对人是睚眦必报。这次西安出了事,虽然如丧考妣者不少,拍手称快的也不少。等着看三本铁公**!”   童霜威暗想:要是我把今夜管仲辉讲的原原本本都搬给叶秋萍,叶秋萍真是如获至宝了。但何必这样做呢?我会给你叶秋萍当特务吗?我宁可脚踩两条船,你们两方面,我都不得罪,我都挂个号!..想到这里,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微笑来了,只是心里并没有愉悦感。   管仲辉看见童霜威露出微笑,以为是同意自己刚才谈的那番话,嘴角掠过欣喜和得意,说:“ 啸天兄,今夜我也是兴之所至,同你**裸谈了心里话,只能你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童霜威连连点头,说:“慎之兄,这你放心。你所谈的,我深有同感。我与人相交,历来抱着亲爱精诚之心,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正因如此,到今天,既不愿在派系上卖身投靠,也不愿像邵元冲!那样著书立说作违心之论吹捧老蒋。于是,人都说我书生气,我才真是最不值钱的法界人士了!”说到这里,频频摇头,叹口气说:“改天,找个合适的时机,慎之兄你陪我去看看何敬之。对他,我是素所仰慕的。”   管仲辉虽然似乎大大咧咧,其实是个精明人。听话听音,颇能明白童霜威的心意,马上大包大揽地说:“行!我也早有此心。何敬之对啸天兄你是久仰的,以后依仗之处甚多。我陪你同去谈谈,同去谈谈。”   童霜威感到满足,欣慰地哈哈一笑,掏出怀表一看,站起来说:“慎之兄,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以后再来聆教。”   管仲辉倒也不留,亲热地站起身来送客,说:“过几天,我去回访你。远亲不如近邻嘛。我们做邻居是叫人高兴的事。可惜,潇湘路不该盘踞着搞调查做爪牙的坏家伙。听说,这些天,有人专在数点我家门口的小汽车,明明是监视我的行动嘛。这种坏蛋,啸天兄,你也不可不防。有朝一日,我———”他咽住半句话未往下说。   童霜威点头表示同意,为了谨慎,一字未答。   两人一同下楼,一个副官早在楼下客厅门首备好了管仲辉那辆新式“福特”轿车。管仲辉送童霜威上车,副官也上车与司机并肩坐着,陪送童霜威回到潇湘路一号。   轿车喇叭一响,刘三保开了大门,冯村出来接童霜威进客厅,那副官同驾车的司机回去了。童霜威跨步走进客厅,见家霆房里已经熄灯,问:“家霆睡了?”   冯村答:“睡了。”忽然神秘地凑上来说:“秘书长,刚才有件怪事!来了一个人..”   童霜威诧异冯村的神情和语气为什么如此紧张,在沙发上坐下,问:“什么人?”他察觉冯村的脸色特别,惊骇中带着忐忑,不禁诧异地看着冯村。   冯村声音里有一种严重的语气,说:“ 刚才,日本总领事馆来了一个人..”他在靠近童霜威的沙发上坐下了。   “什么?”童霜威心上如有火一灼,额上冒汗了,从双眉的皱纹中,显出踌躇与思考,反感地说,“ 夜间上我这儿干什么?这时外边不是戒严了吗?”   冯村压低嗓子说:“ 戒严哪挡得住他们哟!从高楼门到这里很近。来人是个身穿薄棉袍外加中式马裤呢大衣的人,戴顶礼帽,腋下夹个黑皮包,像个办公事的,一点看不出是个日本人。他知道我的名字,在这儿等了你约摸一刻钟。自称是日本总领事馆的,有重要机密事要面谈,名叫若杉。”   “若杉?”童霜威挖掘着记忆的深井,思索着记忆中有无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只想到去年,日本总领事馆有个名叫吉野的人来潇湘路夜访,说他也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来叙叙同窗之谊的。但后来,这个吉野竟在谈话时说:“中国积弱,赤祸弥漫,苏俄最后必将占领中国而侵入太平洋、赤化东南亚。中国对内力不能剿灭**,对外难以御苏。中国应当与日本提携,**防苏,由日本代庖对付苏俄。”   当时,童霜威听了忍不住说:“ 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中日两民族应当相亲相重,但是日本一意步西方帝国主义后尘,不断侵略中国,这样岂能谈到什么提携?日本应当退出华北,退出东北。现在,中国民众抗日情绪高涨,日本如果不断咄咄进逼,迟早中国人是要抗战的。那样,必然对中日两国都不利,望你们三思。”..   那夜,谈得不欢而散。今天,日本人又来了!这是为什么?显然,他们在中国的活动是不会放松的。准是想四面八方打听西安出事后中枢的情况。这个“ 若杉”,也许是个假名字呢!他们的“中国通”是非常多的!..   童霜威想到这里,紧张地问:“他找我干什么?”   “没说干什么。”冯村答,“我估计也许是想打听西安出事后中央的情况。”   “你没跟他说什么吧?”   “当然没有!”冯村摇头,“ 看到日本鬼子我就心里烦,我知道你去年跟那个日本人吉野谈话的情况。这种人现在万万沾不得!这我明白。”   “那就好!他们也真厉害呀!简直是无孔不入了。没想到对我,他们也在注意!”童霜威连连摇头有点烦恼,“ 我虽是留日的,可我决不做亲日派!我同他们素来不搞什么名堂。再说,我是个中国人,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决不去沾他们这股臊气。”   “可他丢下了一小盒东西!”冯村从沙发上起身去壁橱上面取下一个四寸见方的用黄绸布包着的小盒子。   “什么东西?为什么收下?”童霜威快发火了。   “他坚决要留下。再说,当时,我既不便贸然做主,也想了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问他:要是你回来知道了不收怎么办?他说:不收,可以退到总领事馆给他。所以他丢下就走,我怕声张,也没有去追赶。”   童霜威拿手掂掂小盒子,小盒子很轻。童霜威递给冯村说:“打开看看!”忽又说:“ 不!不能开,不要开它!估计总是什么礼品之类的东西。混蛋!不能收它,这是毒药砒霜!明天,你亲自给我退回去!”稍沉吟一下,又说:“ 不行!这样退不妥当。还是我去同叶秋萍谈一谈,让他派个人代为退去的好!”话刚说完,又变了主意,忽又说:“ 不,也无需给他这种人知道。‘ 不做亏心事,敲门心不惊’!还是明天你给我送去的好。就写张纸条附去,上写:‘素昧平生,原物退还’!”   冯村斟酌着说:“ 对,这样写好!既不得罪他,也表白了态度。”   童霜威忽然似乎感到一阵疲劳,看看手表,见刚只十点钟,琢磨了一下,对冯村说:“ 给我接个电话给叶秋萍,我要同他谈谈同管仲辉谈话的情况。”   冯村问:“管仲辉说了什么没有?”   童霜威笑了,说:“说得不少,我慢慢再告诉你。可是,我一句也不会告诉叶秋萍。我要对叶秋萍说:‘ 管仲辉是个滑头,什么要紧话都没说。’”   冯村也笑了,去拨号打电话。   炉火,可能熄灭了。看不见的寒冷,溶化、侵入他的全身。这时,童霜威望望北风呼啸的黑黝黝的窗外,发现月儿被灰色的云团遮没,天开始飘雪了。鹅毛般的雪花,正漫天飞舞地飘降下来,天气也真像这时局和人事一样变幻无常啊!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三 十二月二十一日是星期一。虽然西安出了事,星期一上午,中央各部会,照例是做纪念周。   八点四十五分,童霜威穿了蓝袍黑马褂,外罩黑披风,让尹二开车到丁家桥附近的中央党部去。   他本来可以在本机关里参加纪念周,但也可以参加中央党部的纪念周。中央党部举行的纪念周,《中央日报》上次日照例都要发消息,公布出席总理纪念周的中委和其他委员名单。童霜威老是觉得自己不得意,无论如何在报上登一下名字总比不登好。所以,星期一上午总是到中央党部去参加纪念周。偏偏事与愿违,有时,他的名字偶然会在报上出现一次;更多的时候,他的名字却在“出席纪念周的有! ! ! 、! ! ! 等”那个“ 等”字里给“ 等”掉了。今天,到中央党部出席纪念周,他是别有一番打算的,目的是想了解了解政治气候,看看和听听,借以判断情势。   从潇湘路一号到丁家桥中央党部,轿车只有五分钟路程。小雪已快化尽,道路湿润,常有些泥泞。一路上,那几幅蓝底白字的宣传牌,童霜威早看腻了。宣传牌上写着大字的标语口号:“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礼是规规矩矩的态度,义是正正当当的行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别,耻是切切实实的觉悟。”老蒋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敲锣打鼓已经两年多了,但谁照着在办呢?童霜威觉得这真有点像挂羊头卖狗肉的招牌。   远远的已经看到中央党部的屋顶了。每次,到了中央党部,看到那攀满“爬山虎”藤萝的礼堂,童霜威不禁就要想起去年十一月开六中全会的第一天,汪精卫在这儿被刺的事。那天,中执会推定汪精卫演说。他演说完毕,中委全集中在中政会新厦门首等摄影。蒋介石迟迟不来。末后,说他不来了,摄影师才动手拍照。结果,一个“晨光社”的记者刺客孙凤鸣开了三枪,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也弄不清。反正,汪被刺以后,改组派、亲日派如丧考妣,有许多人却是内心喜悦的,蒋介石当然也是高兴的。蒋、汪其实无法合作,两人个性不同,汪爱说话,蒋爱缄默;汪的感应很快,蒋的城府很深,这固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二人表面上虽好像客客气气,二人是把兄弟,私人来往电报,汪称蒋为弟,而称自己为兄。但实际上二人暗中始终在争做领袖。有这一条,合作两字就无从提起。现在倒有趣!汪被刺未死,出国去海外疗养了,看来是蒋一人的天下,谁又料到西安出了事,现在蒋生死难以猜度,汪又要大摇大摆回来了!政治舞台真像跑马灯呀!   尹二驾驶的“雪佛兰”,快到中央党部大门前了,只见一家柴炭商店旁的一个烧饼铺前,围着一堆人,在看两个皖北逃灾来南京的年轻女人舞着花棍打莲湘,唱着《凤阳花鼓》,卖唱乞讨。实在有伤大雅!   两个宪兵正气势汹汹地赶散唱花鼓的和围观的群众。尹二开的轿车连声揿喇叭,车子被人挡住了。烧饼铺上的一股“蟹壳黄”小烧饼的葱油芝麻香味飘进车窗。直到两个唱《凤阳花鼓》讨钱的女人背起包袱走了,轿车好不容易才穿过人丛,开进了中央党部的大门。   今天,门前栽着雪松的大礼堂里炉火温暖,到的中委和要人比平时多,估估数竟有六、七十人。中委里,西山会议派的居正和叶楚伧、石瑛等都来了。冯玉祥、于右任、戴传贤、吴敬恒等来了。孔祥熙、孙科、王宠惠、陈布雷等来了。南京市长马超俊来了。亲日派的褚民谊等都来了。!" !" 的陈立夫、周佛海、方治、邵华、陈访先等都聚在一堆聊天。司法界的王用宾、洪兰友等来了。有些平时不大露脸也不值钱的凑数中委,像乐景涛、姚大海之流也出现了。中枢各院、部的要人也来了不少。后边许多排的椅子上坐的都是中央党部的工作人员。整个礼堂里,一共有六七百人,多数沉默着,不苟言笑。即使说话,也“ 嗡嗡”低声,保持住严肃、安静。只有中央党部秘书处姓杨的那位女士,是个著名的“ 花瓶”,画着眉毛,涂了一脸的雪花膏,穿着高跟鞋,烫着头发,穿着水蛇腰的长旗袍,人前人后,高跟鞋橐橐地敲打着地板,在殷勤指挥着端茶送水并且补送签到簿给要人们签名。往日,她一脸媚笑,今天,当然端庄得多。   可能是由于西安出事的原因,许多人都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里,各人肚里都在想各人的一本经。身材高大、粗壮的冯玉祥穿套厚棉袄棉裤,正同长髯飘拂、身躯与他能匹配的监察院长于右任在说悄悄话,于右任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捋着长须听着他讲,不断点头。干瘪瘦矮的陈布雷,皱眉苦脸,好像古怪地在独自生气。戴眼镜长得像日本人的王宠惠正同脸圆圆的胖孙科交谈。孙科也戴眼镜,两人八只眼相视,一胖一瘦,谈得似乎淡而无味。拔顶的无锡矮老头吴敬恒在打呵欠,穿西装瘦得像唱小旦的洪兰友在用手帕擦鼻子,以给“美人鱼”杨秀琼赶马车出名的褚民谊,可能酒色过度也已拔顶,正同戴眼镜的周佛海并肩坐着看《中央日报》。..   大家脸上都很严肃又很平静,谁都不大活跃。童霜威忽然觉得气氛有点像办丧事的殡仪馆,叫人压抑。   会前,互相谈话都轻声细语。静得外边廊檐上和法国梧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都听得一清二楚。童霜威就近同一些熟人握握手,坐在中间一个靠边的位置上闭嘴养神。他不想讲话,怕言多必失。既听不见人们说什么,就干脆沉默。九点钟,纪念周开始,由瘦削的湖北佬居正做主席,领导全体行礼如仪:全体肃立、唱党歌、向总理遗像行三鞠躬礼,静默三分钟,背诵总理遗嘱..   童霜威对这一套,很感厌烦。他早就发现:这一套对谁也不起作用,也引不起谁重视。由于每个星期一都像耶稣教徒做礼拜地这么例行公事地来一下,大家习惯了,也疲沓了。念起总理遗嘱来,就像酒肉和尚念糊涂经,反正“纪念周”时嘴上念归念,散会以后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娶小老婆的,玩交际花和舞女的,都是公开的事;抽鸦片也不少见,虽然说明年元旦起实行禁毒禁烟治罪条例,凡售毒、吸毒犯一律枪毙,但实际中枢要人家里放着烟灯烟枪毫不避讳人当面吸毒的并不少。赌钱,当然更算不得一回事了!   连贪赃的、枉法的、受贿的,都是上行下效。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童霜威人在行礼如仪,脑子里在胡思乱想。静默三分钟后坐下,古板瘦削的居正用湖北口音开始演说。   童霜威对这个担任司法院长的湖北佬、西山派元老,平日不感兴趣。他做司法院长,自院长以下,如秘书长、会计长、总务科长、简任秘书、简任参事..都是湖北同乡。有人把司法院叫作“ 湖北同乡会”。他还兼着中惩会主任委员,在中惩会里也安插同乡。童霜威平日见到他时,当面也握手言欢,心里是瞧不起这个湖北佬的。但这个人,是同盟会员,大家都尊重他三分。这个人,同日本人关系很深,同汪精卫私交也深,又是**的老将。今天这纪念周由他主持,怕也不偶然呢!   居正在台上,抬起右手做个姿势,说:“ 各位同志,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本党同志应一致起来奋斗,敉平事变使领袖安然归来》!”   童霜威倒是想仔细听听他讲些什么,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是,听来听去空空洞洞,偶尔说点具体的还都是旧闻。说十九日下午六时以前已经暂停轰炸,说西安正在进行谈判,宋子文和端纳到了西安,说蒋夫人宋美龄可能去西安继续谈判。..最后,说到汪精卫,语气突然变得响亮,说:汪先生即将在法国马赛乘法国邮船起程回国,汪夫人陈璧君和陈公博将由上海去香港迎候等等。   纪念周散了,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看,刚十点钟。他发现大家都没劲道,都疲疲沓沓。可能是为老蒋担心的人沮丧,希望老蒋被杀好取而代之的人隐讳,欢迎汪精卫快回来的人收敛,无可无不可的人观望,才造成这种气氛的吧?   大部分中委和要人都各自坐自己的轿车离开中央党部。大门口车子很拥挤。园子里一棵**桐树上有个被乌鸦占了的喜鹊窠,乌鸦叫是不吉利的,两只白脖子乌鸦偏偏在树杈上“ 呱呱”地叫得使人听了纠眉。童霜威走到停车场,找到尹二和自己的“ 雪佛兰”,决定到中惩会去视事,说:“尹二,我先到机关里看看,中午十一点半到大同粤菜馆,有人请吃饭。”   戴褐色鸭舌帽的尹二,放下刚刚在看的报纸,“ ”了一声。   他“嘀嘀”揿揿车喇叭,开车驶离中央党部。   童霜威办公的中惩会和司法行政部同在干河沿的一幢西式淡黄色的大楼里。童霜威大部分时间在中惩会办公事,司法行政部的差使比较空闲,他有时每天去签个到,有时隔天去点个卯。   电线杆一根一根迅速掠过眼前,车子一刹那快驶近鼓楼了。   鼓楼饭店和近旁的澡堂、南货店、成衣铺、小馆子都敞着门。一个出租小书摊前坐着许多小孩。一些长衫、旗袍、西装、短打的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派出所门口,有个警察对一个路人指手画脚不知吵嚷些什么。   尹二驾驶着车子,忽然说:“ 先生,今天报上登了你们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消息,真有意思!你们做老爷的把些贪官污吏像这样惩办了,老百姓一定又高兴又满意!”   说着,他将一份报纸递到后面,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接报一看,这报早上他还未看过。报上登有“ 中惩会发表惩戒案二起”的消息。原文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二十日发表惩戒案二起:(一)前河南新蔡县县长余斌,因违法渎职案,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 二)前河北滦县长芦税警第二十五队队长侯鸿升,因枉法殃民案免职。并停止任用一年。”   童霜威没做声,明白尹二是说惩办得太轻了。这两个案件,前面那个是毕鼎山委员办的;后面那个是焦毅委员办的。看来,两人都不知收了当事人什么好处。在开会通过时都据理为当事人力争通过。确是惩处得太轻了呀!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直隶于司法院司法委员会,职权是掌管一切公务员惩戒事宜,设置特任委员九至十一人,掌管全国荐任职以上公务员及中央各官署委任职公务员的惩戒事宜。说来权似乎很大,实际只能打打蚊虫苍蝇。而且就是蚊虫苍蝇,只要有靠山、有背景的,也只能放条生路网开一面或者轻轻拍打。日常处理的案件中,被惩戒的官吏最多的是小小的县长或地方法院院长,甚至是更小的毛毛虫。童霜威干这差使早腻烦了,给尹二一说,看了报纸,心里有点不是味儿。他一直发现这个年轻司机,不多张口,却常常会说些使人听了不太受用的话。现在说这些反话,叫人无言对答。童霜威闷不作声,转移视线去看报纸上的电影广告:新都大戏院在映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大华电影院在映秀兰·邓波儿的《小千金》,首都大戏院在映林楚楚、黎铿的《母爱》,国民大戏院映的是卡洛夫的《科学女人》。美国这个专演恐怖片的卡洛夫那张脸真是可怕!..忽听汽车喇叭声响“嘀嘀———”,才知车已经停在机关门前了。   童霜威的披风和蓝袍马褂,一般只在谒陵、做纪念周时穿。他这时穿了黑披风和蓝袍马褂来机关,人们一看就知道是去中央党部做了纪念周来的。   从宽阔曲折的楼梯上往二楼走的时候,先是遇见了留法派的毕鼎山委员下楼,一见他,毕鼎山就比平时客气地连连点头:“ 童委员来了?”因为他也是中惩会委员,所以也称呼童霜威“ 委员”,接着就说:“一会儿我想去找你聊聊呢。”   童霜威见他客气里带着一种羡慕,明白这是自己穿着蓝袍马褂和披风刚从中央党部参加纪念周回来的原因,说:“好好好!”   又上楼,迎面见到了总务科长李思钧,也点头哈腰特别客气。   童霜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在皮转椅上坐定,翻阅着放在面前的几叠卷宗,坐在对面办公室里的一个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钱敏敏看见他了,伸头伸脑在张望。钱敏敏,流传的风流韵事够写一本书。据说,同毕鼎山就一起秘密去莫干山春游过三天。她涂着胭脂口红,头发烫得蓬蓬松松像只狮子,袅袅婷婷走过来,用一口清脆的北京话说:“秘书长,刚才监察院谢元嵩委员来过电话找您。”又将当天送到的一叠京沪报纸:《中央日报》、《新闻报》、《申报》,讨好地给童霜威放在桌上,更将一本签到簿送到童霜威面前。   签到簿,各机关都有,规定人人都签。不但签名字,还要签上日期、时间,但只不过是种形式,签了到就走的人有,代别人签到的也有。童霜威拿起毛笔,在墨盒里掭掭,在簿上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名字。“景泰蓝花瓶”就办例行公事似的捧着签到簿走了。   童霜威脱下披风挂在衣架上,感到办公室里空气不足,站起身来开了窗户。   窗外,远处一片错落参差的屋顶中间,耸立着红砖砌的一个尖顶的来复会教堂。中山北路上来往奔驰着汽车。新竖立在对面街边的,是德商咪洋行总经理的“来沙而”消毒药水和拜耳阿司匹灵   迅治伤风头痛风湿等症以及parker自来水笔、双妹老牌花露水的大广告牌。有个警察做着手势,在叫一些行人靠左边走。离那警察站岗不远的地方,一个送包饭挑担的大师傅,被几个小瘪三掀翻了担子,抢了饭菜就跑。送包饭的大师傅,围着白裙,是个胖子,急得跺脚大骂。白米饭撒了一地,抢饭的小瘪三们都一哄跑散了。   童霜威无聊地回到柚木办公桌前。桌上那些墨盒、笔筒、红蓝色墨水瓶,都放得端端正正。笔筒里的钢笔杆上g字笔尖仍旧银光闪闪。他不爱用钢笔,爱用七紫三羊的毛笔。一只装着吸墨水纸的摇摆器,一只呼唤公役的揿铃,一只放文件的铁丝笼,一块白色搪瓷记事牌,一只茶垫,一叠卷宗,都一尘不染。公役恭敬地送了刚泡的茶上来。他无聊地又翻阅起卷宗来,那是新分到自己名下的一个案件:吴江县县长江怀南违法渎职案,由监察院提付弹劾移交中惩会惩戒的。吴江县属江苏,靠近苏州。童霜威大致浏览了一下案情。这个县长,看来是个足智多谋刮地皮吞钱财的能手,他贪赃枉法的手法很多:一是买卖案件,收贿释放了两个死刑罪犯———一个是太湖里的强盗头,一个是当地豪绅家强奸杀人的少爷。二是将去年秋天出土的三个古墓里的一批珍宝私自侵吞。三是勾结田粮处长、税务局长伪造假账贪污大笔田粮税及各种捐税,数字有案可查的即达七万余元。但监察委员谢元嵩查访以后,认为二三两项,“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仅第一项,江怀南确有徇情并收受礼品等情..   童霜威看着案卷,忽然头脑里电光一闪,解悟了!怪不得谢元嵩又是发请帖,又是来电话,会不会同这个案子有关呢?又一想,也许还是以前想的对:他是为汪精卫回来,替汪派在做工作,拉点人,造点声势。本来,想打个电话给谢元嵩问问,这时,心里有些想法,决定不打了。反正,中午去赴宴就是,要不冷不热。过于冷,会得罪人;过于热,有**份。因此,把卷宗推到一边,拿起报纸来翻看。   报上最多的当然仍是有关西安事变的消息。像“ 蒋委员长亲函何应钦,有即可返京之说”..这些童霜威兴趣不大了。这几天的形势,叫人不好捉摸。童霜威觉得表什么态都是危险的,还是平正中庸,少张口,多听多看,不表态为佳。看来,必须要再等几天,才可看出眉目。所以,那夜同管仲辉深谈后,又打了电话给叶秋萍。这几天,却有意避开他们,对他们两人实行等距离均衡外交,稳一稳后再说。好在号已经都挂了,再进一步就要十分慎重了。他翻阅着《申报》,挑一些有趣味的东西看。   社会新闻版上,有篇文章,写的是蛰居故都名闻全国的名妓赛金花死在北京身后萧条的情况,说赛金花六十二岁了,经友人帮助才草草成殓葬在北平陶然亭鹦鹉%旁。一代美人,身后如此,童霜威不禁动心。又看了一段国际版上登的关于英皇逊位的报道。写的是英皇爱德华八世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了要同辛博森夫人结婚,下诏逊位,由乔治六世登位继承大宝。再看了一段《美总统罗斯福当选连任》的华盛顿邮讯,笔者文句间流露出一种欣慰之情。   童霜威也觉得罗斯福比那些门罗主义、孤立主义者好,罗斯福连任是件对中国有好处的消息。   正在看报,见穿西装大衣、打条黑领带的毕鼎山衔着烟斗出现在门口了,说:“童委员,今天去中央党部做纪念周,有什么最新消息没有?”说着,人已跨步进来,往童霜威办公桌旁的大沙发上一坐,用右手捻掐着脸上疙疙瘩瘩的粉刺。   童霜威起身走到毕鼎山身边,也在大沙发上挨着坐下,说:“无可奉告,听到的都是报上已有的种种。我还想问一问阁下有没有新消息哩!”   毕鼎山,是居正的湖北同乡,又是司法界里的留法派。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司法界只有留学英、美和留学日本两派,以留日派得势的时期为多。那时,留法派还未出现。到这些年,一些留法出身的法学人士,涌进司法部门,形成了留法派。像毕鼎山,他一方面是湖北人,一方面是留法派,一方面又投靠了c. c.,简直像一只三脚鼎了!c. c.一直在叫嚷“ 司法党化”,并且付诸行动,培养司法人才的“法官训练所”,掌握在c. c.手里。在司法界,c. c.逐渐有举足轻重之势。所以,毕鼎山是个实力派人物,童霜威虽然心里厌恶他平时的刚愎跋扈,也看不起他的贪污腐化,认为他是蝇营狗苟之流,脸上却不能不敷衍他。   毕鼎山虽是法国留学生,有趣的是他向来迷信拆字、算命、相面、打卦、起课,也相信扶乩。南京的新街口、夫子庙一带的星相名家,不管是男是女,是瞎子还是“ 铁嘴”,他都躬诣聆教,出高价请人相面、批八字..他公馆里有时也摆乩坛,请人在家里装神弄鬼扶乩。只要谈起此道,他就津津有味,滔滔不绝。今天,他来,刚谈几句话,就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份毛笔朱批的旋风装纸帖,说:“我给你看样宝贝!昨天,我拿了蒋委员长的生辰八字没有明说,在夫子庙花了三十块钱,请鼎鼎大名的徐文明给批了个命。徐文明虽是瞎子,人都称他徐半仙,你看看,委员长的生辰八字多好啊!徐文明说他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能逢凶化吉。看了这,我算是放心了!我看,吉人天相,他一定能回来!”   童霜威只能翻阅着他递来的“ 宝贝”,顺着说:“ 是啊,我也这样想啊!”   童霜威倒也不是不相信算命看相。中央要人里,相信命运,迷信星相,喜欢找人看相算命的十分普遍。童霜威有时遇到心里烦闷或有疑难无法解决时,也曾找过算命看相的问一问进退。但总觉得自己是带点逢场作戏,虽“信”而不“迷”,自己更不相信扶乩,不会在家里摆乩坛。现在蒋介石出事在西安被扣,他当然不相信凭一个瞎子信口开河就能回来。虽这样想,却想把算命的事岔开去,免得毕鼎山谈得没完,就说:“ 张、杨在西安事变后发出的通电,提出的八项主张,不外是停止剿共、改组政府、释放政治犯等,你听说没有?”   毕鼎山点着拔顶的脑袋,点头说:“ 听说了!其实,我看全答应了也可以,目的只要争取蒋委员长能回来。至于回来后是不是那么办,或者办到个什么程度,只要蒋委员长回来了,主动权还是在委座手里。你说是不是?”   有喜鹊在外边“ 喳喳”叫。喜鹊也许是停在屋脊上或是停在大树上。这种黑白花翘着长尾巴喜欢跳跃的鸟,人都喜欢听它叫,说是听到它叫吉祥如意。听着喜鹊叫,童霜威不禁想:到底鸟就是鸟!它并不知道谁在西安遭到了劫持,也不介意谁的死活,叫得多么欢乐多么高兴呀!..听毕鼎山在问:“ 你说是不是?”他忙敷衍着点头:“ , !”   毕鼎山摸洋火点烟斗,继续说:“ 啸天兄,那八条我仔细研究过。比如说吧,要改组政府,容纳各党派共同负责救国,答应了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容纳的权在我们,容纳多少,容纳多长时间,吞掉你,吃掉你,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可以灵活的嘛!国与国之间,签订的条约说撕毁都可以撕毁,何况同张、杨他们打交道!”   童霜威不想听他发表高论,将那份“ 宝贝”退还到毕鼎山手里,起身踱着方步,说:“收着吧!就这么一件事,已经看得出你的一片忠心了!”心里却想:无聊之至!   毕鼎山听了高兴,吸着烟斗说:“ 是呀,自从委座在西安蒙难到今天,我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我们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最高领袖!说心里话,我真怕有人借机打着营救蒋委员长的招牌,却要置蒋委员长于死地!直到昨天,徐文明给批了命,我才算是安了心。你明白,现在除了亲日派,差不多的中国人都恨日本帝国主义。我看得出,连你这位日本留学生也反对日本侵略。蒋委员长其实何尝忍得住日本人的气,但他面对的困难太多了,有他,才有我们的国家民族,说他不抗日那是冤枉他。要是将他害了,**如洪水,亲日派和日本人如猛兽,中国何堪设想呀!”   童霜威明白毕鼎山这段话颇能代表!" !" 中的一些人的看法,点头说:“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这两天报载绥东、察北伪军又在进攻,我军正在风雪中奋勇杀敌!日本飞机在侦察助战,军用品也都是日本派汽车运送,确实不能叫人忍受啊!”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来回蹀躞,心里充塞着愤愤的情绪。忽又想起那夜日本总领事馆派个名叫“若杉”的人送礼品的事,心头混杂着一种生气和懊糟的感觉。那件事,退掉礼品后他秘而不宣,从未声张,只怕惹起麻烦,造成事端,遭人误解和物议。因此,沉默不语,下意识地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窗外,有了阳光,马路上有汽车驶过,一辆捕捉野狗的木栏推车走过,栅栏里被捕囚的几只野狗汪汪乱吠;有一群附近汇文女中穿制服的女学生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地在路边走。..   办公桌上电话“滴铃铃”响了。童霜威接起电话,听出并猜出是谢元嵩的声音,碍于毕鼎山在身边,开口先说:“ 啊,听说早上你给我打过电话?”   谢元嵩的声音总是那样神采飞扬:“是啊!我的..”   童霜威打断他话说:“收到了!收到了!我准时来!”   谢元嵩哈哈笑了,说:“ 提前吧,马上光临!现在也快十一点了,我恭候大驾!”   童霜威怕他噜唆,又觉得同毕鼎山谈得味同嚼蜡,说:“ 好好好,我马上就来!”说完,挂上了电话。   毕鼎山识相地站起身来,说:“怎么?有人请吃饭?”   童霜威含糊地笑笑,也不正面回答,却把桌上的卷宗朝黑皮公事包里一塞,“啪”地揿上揿扣,有下逐客令的意思,说:“下午再接着聆教吧,刚才谈得很痛快,得益匪浅。”   毕鼎山叼着烟斗,喷着烟,打个招呼朝对面女秘书钱敏敏的办公室里去了。童霜威匆匆提着公事包下楼,让尹二开车送自己到杨公井大同粤菜馆去。   太阳时隐时现,道路潮湿。街两边的招牌像春日天空中的风筝琳&满目。童霜威的“ 雪佛兰”车与一些鸣着喇叭的汽车擦肩而过,超过差点将路堵塞的许多黄包车,到达大同粤菜馆门首时,车刚一停,讨钱的小叫花子一下就拥来三四个。只见一个穿长袍外罩黑色马裤呢中式长大衣戴呢礼帽的人走上来,掏出些两角小洋银币打发走了叫花子,满面春风地开了车门,九十度鞠躬,上来迎接,嘴里恭敬地招呼:“秘书长来了!”   童霜威开初见这人用两角小洋的银币打发小叫花子,心里就想:好阔气呀!现在,打量这人,约摸三十几岁年纪,白净脸透着秀气,中等个儿,微胖身材,有点气度,仪表不凡。因为不认识,童霜威只是轻轻哼了一下,算是回答。中年人却像十分熟悉地把右手作出“请”的姿势,说:“秘书长,请进!谢委员在里边恭候大驾,在二楼雅座里。”   童霜威估摸不透此人是谁,点点头。迈着沉重、稳健的步子走进肉香、油味弥漫的大同粤菜馆去。只见那人拿出一张五元的新钞票在递给尹二作小费。童霜威佯作看不见,心里却想:谢元嵩手面这么阔绰干什么?此人又是干什么的?纳着闷葫芦,跨步进了大同粤菜馆的大门。   中午时分,馆子外是匆忙来往的行人。馆子里门庭若市,门口也有许多好奇围观的人。放在柜台旁边的几个大铅丝笼子里边,养的尽是黄、黑、青各色相间的斑纹蛇。一只最大的铅丝笼子里,养着一条粗若碗口大的花蛇,上竖一块木牌子,用红字写的是“ 广西金钱豹”大蟒蛇。它盘绕在那里不时伸缩着身子,间或昂起头来,吐吐! 形血红可怕的舌头。   童霜威引起一阵生理上的厌恶。蛇这种动物,他怕看,对吃蛇,也无兴趣。他急匆匆地朝楼上走去。   大同粤菜馆在南京是个讲究的时髦馆子,价钱贵,来吃的不是官场中人,就是商界巨子。   一个围着狐狸披肩的贵妇人,雍容华贵地挽着一个穿西装大衣的中年人也在往楼上走。童霜威认得那个中年人好像是市党部的某副主任委员。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见过的。他有心避开,不想打招呼,跟在后面低着头上楼。   楼上雅座的男女招待,一个个油头粉面穿得雪白干净。四壁墙上有山水花卉画和钟鼎文、石鼓文屏条,布置得不俗。一扇大屏风上边写着菜单和“ 龙凤会”、“ 龙虎会”、“ 三蛇会”的介绍,童霜威也不多看。上了楼,楼上有留声机轻轻在播放着一张嗲声嗲气的唱片,好像是黎明晖在唱什么歌。一个女招待笑脸迎上,似乎看到了童霜威的披风和蓝袍马褂,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一下子就将童霜威引进一间单独隔开的雅座室里去了。   雅座室里,布置却很俗气。挂了些京剧名伶、电影明星的染色照片。圆桌上放着瓶花,朝街的玻璃门窗洁净明亮。女招待掀开门帘,童霜威见谢元嵩正坐在那里喝茶。桌上早已摆好了三副象牙箸和红花瓷精致仿古匙碟。   谢元嵩见童霜威进来,满面是笑地起来拱手,亲热而又玩笑地说:“啸天兄来了,好好好,好好好,恭候大驾,如久旱之望云霓了!”   两人握手毕,童霜威脱下披风,一个女招待给他挂上披风、礼帽与围巾。坐定,接过谢元嵩从茶壶中倒了递过来的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三副杯碟和筷子,说:“有外客?”“没有。”谢元嵩答,脸上神秘难测。   “你今天有什么事不成?不要故弄玄虚了!把闷葫芦揭开不好吗?”童霜威接过女招待送来的热手巾把揩着脸,带三分打趣地说。   矮胖秃顶皮肤光溜溜的谢元嵩,长着两只蛤蟆眼和一张蛤蟆嘴,笑起来给人一种挺老实憨厚的印象。他穿藏青西装,打条黑领带,西装有九成新,胸前早已油汪汪有了不少汤渍。他“ 咯咯”笑着说:“你真是法官做久了,时刻想到判案子和审案子。有什么闷葫芦呢?我是诚心诚意请你来尝尝我们广东风味的。这蛇肉是不可不吃的美味。吃后,肾力充足,精神健旺。乌蛇肉、金脚带、过树龙这三种蛇一起烹调,叫作‘三蛇会’,同鸡调制叫作‘龙凤会’,同果子狸调制,叫作‘龙虎会’。我看,‘ 龙虎会’你可能吃不消。尝尝‘龙凤会’如何?”说着,将金烟盒递过来说:“吸一支吧。”   童霜威抽烟没有瘾,可抽可不抽,摇摇手说:“ 这两天有点咳嗽,不吸了。”他被谢元嵩那种手舞足蹈的样子逗笑了,说:“ 尝尝未始不可,但我是爱吃清淡之物的。不如点上几样广东小吃,促膝谈心才是目的,吃是次要的。”说到这里,偶然眼光一瞥,透过玻璃窗,看见了楼下菜馆前停车处停着的尹二驾驶的那辆“ 雪佛兰”,忽然想起,说:“ 啊,忘记问了!刚才,我车到楼下,有个中年人上来招呼,这人我不认识,是谁啊?”   谢元嵩又是哈哈一笑,说:“啊,是我内弟。他由外地来,我拉他一块叙叙的。我们先吃,他有些事要出去办,等一会儿就来。我们先谈先吃,也不一定等他。”   童霜威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太介意,点着头幽默地说:“ 我们兴致不低啊!西安老蒋蒙难,各戏院今天起为老蒋蒙难停业三天,我们俩却在此吃喝聚会,给人知道了,可就上得小报招人闲话了!”   谢元嵩点一支烟吸着,悻悻地说:“ 不知哪个马屁虫想出这种倒霉的馊主意。老蒋没翘辫子,就像给他办丧事。你不知道吗?从明天起馆店的宴会也一律要停止营业。今天能吃就先吃一顿,国事管他娘的!谁愿绝食我们也管不着。我们该吃还得努力加餐!菜,我早点好了,一会儿就上。我喜欢在这家粤菜馆陪你吃家乡风味!”   童霜威笑着想:看来,你一定有什么事要找我!不然不会这么殷勤。是为汪精卫要回来的事招兵买马寻求支持者吗?有意拿话引他,说:“今天上午,在中央党部做纪念周,听说汪先生快回来了!”   谢元嵩摇摇头,说:“这些事我现在不管!”说着,大口喷烟。童霜威笑了,想:怪不得有人说你谢元嵩是个“玻璃蛋”,圆滑和蔼,貌似马马虎虎,实际老谋深算。说:“你是汪派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怎么能撇清不管?”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叹口气说:“啸天兄,你可能不知道,我哪是圈子里的人呀?圈子外的人看着我在圈里,圈子里的人向来把我看作在圈外。他们哪点对得起我?不想则已,想起来我只有一腔牢骚,满肚义愤!”   童霜威暗想:唉,有趣!遇到的人常都感到自己不得意,我也这样。看来,人心难知足呀!他坦率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为汪的回国给他在首都造造声势、听听舆论来找我的呢!”   那个漂亮活泼的广东女侍扭着苗条的腰肢来送菜了,按照规定穿了白色制服佩着证章。这是市里推行新生活运动新规定的:不许女侍侑酒陪客,规定女侍必须穿制服戴证章。她甜甜地笑着端来了一大瓶进口的“维尔趣”纯葡萄汁和一只什锦大拼盘,外加一盘白斩油鸡,一盘脆皮乳猪肉,一盘拷子鱼,一盘罐头金钱鲍。   童霜威说:“不必把菜点得太多了,吃不下!”   谢元嵩摇头说:“ 本想邀你到夫子庙去乐一乐的。可惜那里越来越比不得从前了,连女招待也取缔了,没什么意思。再说,环境太差,见到秦淮河的臭水,见到那些算命的、拔牙的、卖毒鼠药的..我就倒胃口,所以还是请你上这儿来了。你和我都不会喝酒,所以我们喝点美国来的葡萄汁,主要是谈谈心。”   雅座屋里一只小花盆炉烧得挺旺,炉壁通红。谢元嵩给童霜威和自己往玻璃杯里倒出紫浓的葡萄汁。童霜威感到燥热,脱了马褂,同谢元嵩边吃边谈。   谢元嵩举杯同童霜威轻轻一碰,说:“啸天兄,老汪这个人,现在给人骂成了秦桧。他过去不把我当圈里的亲信,我也落得站到圈外。我看,我们不去沾他也好。我们厕身政界,别的都是假的,还是为自己和子孙多盘算盘算才是真的。”   童霜威大口呷着甜涩爽口的葡萄汁,琢磨着他的话,似乎体味到他在这方面要说些什么有门道的话了。佯作不解地用筷子去夹鲍鱼吃,问:“愿闻高见,怎么个盘算法呢?”   谢元嵩见话已搭上碴儿,咂着嘴说:“ 这政局,我看怎么也搞不好的!你说现在是三民主义吗?我看,中央要人个个都是一民主义,只为自己,不为别人!在南京建都不到十年,你看看这副局面吧,已经搞成了个什么样子!剿共十年,民穷财尽,不但没剿光**,反倒剿出个西安事变来啦!雨花台不断杀**,**却到处在活动..”   听他这么说,童霜威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点头说:“ 那些闹事的学生,罢工的工人,抗租的种田人,上海的所谓‘ 七君子’,看来,不是**也都是跟他们通着气的啊!”   谢元嵩嚼烂了一条拷子鱼,说:“ 内忧不谈,外患真是十分严重。中国地图像片桑叶,桑叶上的那条日本蚕吃了东北,又吃华北、河北、察哈尔、绥远..永远不会有满足野心的时候。看看这中枢所在地的南京吧!派系倾轧,争权夺利,恶狗抢夺肉骨头。有些人满口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实际呢?男盗女娼!做了婊子还要人给他立贞节牌坊。我这人,为人最讲个‘ 真’字!主张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看穿了!我们不必去抢肉骨头,但有好吃的肥肉送上嘴来,就得吃!要讲实惠,不图虚名!”说着,一口一个嚼着鲍鱼,又去夹拼盘里的油爆虾,对童霜威说:“ 啸天兄,吃啊吃啊!‘有花堪折直须折’,有虾堪吃赶快吃!”说完,朗朗傻笑。童霜威喝着鲜美的葡萄汁,吃着油爆虾,心里像有点明白,也不太明白,皱眉思索着说:“你这是指的..”   谢元嵩轻声说:“我这是指的你我这样的人,不能说没有那么一点儿权力,要好自为之!比如,有些事,找上门来了!只要实惠,能吃则吃,何乐而不为?”   童霜威明白谢元嵩说的是什么意思了,犹豫地说:“ 怕不妥当吧?”为免得过于严肃,带着笑说:“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是监察委员,我是惩戒委员,贪赃枉法,干得?”   谢元嵩放下象牙筷子,把头摇了又摇,说:“啸天兄,中国的事啊,你别信嘴上那一套。新生活运动不是规定过吃饭只许两菜一汤吗?谁听他的?我给你看个材料!”说着,去西装口袋里掏材料。   雅座的留声机里在轻轻播放《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歌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支歌,自从新生活运动开始以后,颇遭非议,曾禁止过。但却和那只著名的《桃花江》同样仍在流行。听了叫人身上软绵绵**辣的。西安发生的震动中外的大事,在此地似乎是被排除在外与人无涉了。   有的只是歌舞升平的气氛。   那个甜甜微笑的女招待又来了,送来了几味清淡的广东小吃:蚝油牛肉、橄榄菜炒烧鸭片,清炒明虾片,冬菇笋片,外加一只金色大鱼盘,内盛两条清蒸比目鱼。她轻轻放上,又轻轻走了。   谢元嵩将一封白底红框的中式信封装的信件,交给童霜威,说:“你看看吧!这是一个市工务局的小公务员写的检举信,寄给监察院的。希望我们彻查南京中央要人们盖的大洋房,提出弹劾。他说:中央揭橥新生活运动,但要人们大兴土木,南京城里花园洋房如雨后春笋,不断出现,此为人所目睹者。请问凭公务员正当收入能有钱购地置房产否?花园洋房即贪污罪证,请监察院秉公处理。厉害得很哪!”   童霜威看着信,信中还有些数字:“ 据市工务局统计,自民国二十四年四月至现在,不到两年,由该局发照新建之房屋,共二千七百一十七所,面积六万一千七百余市方,造价达一千四百七十三万二千五百余元。”童霜威想:确实惊人!说:“ 哈,房子你有,我也有!这事涉及的面很广呀!”但为了撇清,又说:“ 不过,我那房子,我于心无愧!我那是用做律师时的积蓄加上内人的私产盖成的。”   谢元嵩给童霜威斟着葡萄汁,似乎没有听见童霜威说什么,只一味自言自语,似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地说:“ 嘻嘻,不要相信那些装得清廉得一尘不染的人。这种障眼法人人会用,找个借口编点理由说谁不会干?我倒也不是一定说谁,我是说这南京城里的大官儿们都不是《红楼梦》上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我看,干净的一个也没有。我自己就不那么干净。我看,谁说自己干净都是鬼话。再说,为什么众人皆浊,惟我独清呢?屈原想要‘清’,只能跳汨罗江。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接回童霜威手中看完了的那封信,说:“这种信屁用也没有!南京城的贪官浮在面上的,何止成千上万,老蒋自己干净吗?”说完,哈哈一笑,打了个饱嗝。   童霜威见这人坦率得惊人,讲起这种话来就像一个人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行走也无所谓的样子,只好哑口无言。脑子里却在打转转,想:是呀,我是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吗?也不是呀!我也不是没收过礼,也不是没吃过请,也不是不照顾情面。办案中,不少事,人家托人写信或来说情,我在无法推辞时也勉为其难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再说,我同方丽清结婚,主要也是因为她有经济基础呀!她哥哥找我托人在上海给办事,我也给他照办无误。   我又是什么干净人呢!———但终于又不甘心**裸地承认自己不干净,总觉得自己比起许许多多人来还是干净的。因此,只能苦笑笑,夹菜,喝葡萄汁。嘴巴像被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谢元嵩似乎察觉到童霜威心里想什么,哈哈朗笑,说:“ 啸天兄!我早说过,我这人是爱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我建议你:不要做什么清官!《老残游记》上把清官骂得够厉害的了,我看很有道理。有的清官有时比贪官还坏。从今往后,你我不要做那样的清官。我们不要太昧良心,但有些事上讲讲人情还是必要的。人与人相交,有个‘ 情’字。当前我们遇到的不少案件,有些当事人不是不可结交的。遇到这样的人,高抬贵手留个余地利人利己。这我深有体会。”   童霜威忽然感到心里豁亮了。谢元嵩今天请吃饭,看来目的一定是要说什么案子,莞然笑了,说:“ 看来,你今天是为人在作说客,是不是?”   马路上有一辆摩托车,“啪啪啪啪”地响着驶过。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 明人面前不做暗事,确有这么一件事要拜托老兄,老兄是否可以帮忙?”   童霜威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问:“是件什么案子?”   谢元嵩滑得像条泥鳅似的说:“ 具体的今天不谈。反正总不能使你啸天兄上当吃亏。只要你我有个默契就好。”说着,举起玻璃杯,大声说:“来,碰杯!”   他声音大得炸耳,童霜威心里虽有点忐忑,不能不碰杯,刚碰完杯,只见半截活动木门被人推开了,进来了谢元嵩的内弟———那个白净脸透着秀气相貌堂堂的中年人。   谢元嵩站起来说:“我给介绍一下,这是童秘书长!这是我内弟。”   白净脸的人九十度鞠躬,文质彬彬。   童霜威同白净脸握握手。那中年人圆圆的脸上谦虚、热情,一举一动都透出尊敬,脱下黑马裤呢大衣去挂在衣架上,回身到席前坐下,脸上带笑,沉默不语。只是像个晚辈似的给童霜威和谢元嵩倒酒,夹菜。他来了,谢元嵩和童霜威却未继续再谈刚才的题目,都又闲扯起来。谢元嵩先问童霜威买了多少航空奖券,童霜威说没有买,谢元嵩说:“ 买吧买吧,可以多买点,还有半个月就开奖了。一等奖一张独得二十五万元,何乐而不为!”接着,谢元嵩又谈起前几天集团结婚在励志社大礼堂举行的事,说:“ 证婚人是南京市长和社会局长,男傧相和女傧相各四名,全用的是小学童子军。一出来,哄堂大笑!”   白净脸在一边陪着,听着他们谈,自己始终不说话,也始终表现得微笑谦恭。   童霜威无话找话,对他笑笑,随口问了一句:“府上是?”   他马上谦恭地回答:“小地方安徽南陵。”   童霜威想:咦,谢元嵩的夫人也是广东人呀!怎么这内弟是安徽人呢?觉得蹊跷,也不想探究,听了也就罢了。   谈着谈着,那个一身雪白甜甜微笑的女招待端来了“三蛇会”和“龙凤会”。童霜威过去在羊城广州吃过蛇,对“三蛇会”并不觉得希罕,但“龙凤会”是第一次吃,倒有新鲜感。见“ 龙凤会”里的“凤”,用的是乌骨鸡,皮、骨都是乌黑的,尝了一尝,鲜倒是鲜,只是心里总不免腻味。   谢元嵩的内弟忙着给童霜威舀鸡肉、蛇肉和汤。他那十分殷勤巴结的样子,使童霜威很明显地有所感觉。但,现在那种伸头觅缝想结交权贵的人太多了!见怪不怪,童霜威也就不太介意了。   谢元嵩忙着得意地在热情介绍:“ 凡吃过蛇肉的人,身上有时发痒,排泄出的汗渍是黄色的,沾衣不易濯去,这就是食蛇后的特征。但蛇肉可治头昏眼花、伤风鼻塞、肾亏腰痛、手足麻痹,治风湿尤有特效。”   童霜威听着他介绍,开始嚼肉喝汤。心里那种腻味感仍排除不了,又想起先一会儿谢元嵩大胆**说的那些话,心里也有一种腻味感。吃蛇肉喝蛇汤和干那些谢元嵩所说的“真心事”一样,对自己有好处,但那种形容不出的腻味感却总是摆脱不了的。默默吃了一些,喝了一些,嘴上说:“ 很好很好!”心里却再也不想多吃了。   一顿饭,后来匆匆结束。童霜威说要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还要有会议。谢元嵩也不挽留,只让他内弟送童霜威上汽车。那温文尔雅的白净脸,又殷勤万分地九十度鞠躬,送童霜威下楼出门。开车门,鞠躬如仪,满面笑容地恭敬送别。   尹二驾驶“雪佛兰”回到潇湘路一号,还不到一点钟。童霜威走进客厅,冯村和家霆都迎出来了。他们正在吃饭。   童霜威用宽厚平和的音调说:“ 你们快去吃饭吧,我要上楼睡一会儿。”   家霆去吃饭了,冯村却走近前说:“ 十一点多钟的时候,谢元嵩让一个白净脸穿黑马裤呢大衣的人,说是他的内弟,来送了一份礼,说你知道。”   童霜威皱眉,想:我知道什么呀!心里一算,正是他在大同粤菜馆同谢元嵩两人酌谈的时刻。那时,谢元嵩的“ 内弟”不在,准是来办这种事来了!问:“送的什么?”   冯村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说:“ 不清楚,我都放到你楼上书房桌上了。”   童霜威“ ”了一声,独自上楼。走到书房,见书桌上果然放着一尺多长的一个大木盒子,用牛皮纸包扎得整齐坚固。用剪刀剪开绳子,打开盒子,出乎意外地看到,一边软缎中嵌放的是一对价值难以估计的七八寸长的古董翡翠花瓶;另一边是一厚叠航空奖券,每条十元,粗粗一数估计四百张。四百张就是四千元,但是里边万一包括一个头奖可就是二十五万元了!好巧妙动人的厚礼哟!   谢元嵩为什么送这样的厚礼?   忽然,航空奖券底下露出一张布纹纸精印的名片来。一看,名片写的是:   江苏吴江县县长   江 怀 南   安徽南陵   童霜威沉吟起来:“江怀南?”   这不是那份卷宗上的那个违法渎职的县长吗?   他心里豁然透亮,什么都明白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四 大同粤菜馆赴宴后的隔一天傍晚,童霜威从机关里坐“ 雪佛兰”轿车回到家里。   天上的鸽群正在飞,鸽哨“呜呜嗡嗡”地响着。花园前边的池塘周围,粗脖子老柳树和枯黄的芦苇间,正在升腾起淡乳白色的灰暗薄雾。   冯村从客厅门口上来,接过他的礼帽、围巾和披风,告诉他:“师母从上海来信了,信在您楼上书房桌上。”“ 师母”指的是方丽清。   童霜威点点头,穿过客厅准备上楼,经过家霆房间,见门敞着,人却没有,突然问:“家霆呢?”   冯村回答:“他小叔来了,叔侄俩先一会儿高高兴兴上玄武湖划船去了。”   这“小叔”指的是童霜威的同父异母弟童军威。童霜威是江苏丹徒人,父亲是个秀才,早年充当过幕僚,后来行医,在江南、上海一带很出名。快近花甲时又纳了个小妾生了童军威。但后来,童霜威的父母连同军威的母亲都病故了。军威从十六岁开始是童霜威抚养成人的。童军威今年二十三岁,三年前在上海读完高中毕业后,考取了南京中央军校第十一期,学制四年,也快要毕业了。军校管理很严,他也很少来潇湘路看望哥哥和侄子。家霆却最喜欢这个“小叔”,见到后总是缠着小叔陪他玩,亲热得不行。   童霜威是喜欢同父异母弟军威的。好几个礼拜都没见到他了,问冯村:“ 今天又不是礼拜天,他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吗?”   冯村摇头,习惯地用手拢拢头发,说:“ 他没有说。好像就是来玩玩的。来了先同家霆一起把鸽子赶得满天飞,又拿汽枪在花园里打麻雀,接着就带家霆去玄武湖了。”   童军威是个有性格的青年人。他平时很喜欢冯村,但又常说冯村世故、圆滑、唯唯诺诺,在学小官僚的派头。冯村则说他愣头愣脑、军人脾气,不易与人打成一片。但在抗日这一点上,两人私下里谈起来倒总是比较合拍,都认为对日本人决不能再忍让了,非要同日本人打仗不可!仅这一点,两人就很热络,见面双方都高兴。   听冯村这么说,童霜威点点头,走上楼去。他先开了寝室的门,放下公事皮包,去盥洗室洗了手,擦了脸,又往书房走去。方丽清和金娣不在,二楼静悄悄的。他只要回来,就有一种寂寞之感。   雅致的书房里,金娣走后,庄嫂每天来打扫,明窗净几,干干净净。   从窗里远望,紫金山、古台城都冷冷清清地蹲在那里,鸡鸣寺的红墙,北极阁的白垩都在傍晚淡淡的雾气中展现着姿色。火炉封着火,不冷不热。热水瓶放在茶几上,童霜威自己走过去,在盖杯里泡了一杯西洋参茶,端到书桌前,坐了下来。看到桌上放着方丽清的来信,就撕开信封看了起来。   方丽清神韵俏丽,体态、面貌是有魅力的。不少人都说她像“电影皇后”胡蝶,尤其腮上那深深的酒窝更像。可惜造物主吝啬,给了她美貌却没有给她别的。当童霜威欣赏到她的外形美的时候,同样会更多地发现她那些古怪、残忍、无理取闹的习性。随着岁月的推移,他渐渐认识到,自己娶了一个虽有姿色,却目光短浅、庸俗狭隘、心地不好的女人。他不能不让她像橡皮膏粘在身上似的同她共同在一起生活。他不能说她在**方面不合他的心意,遗憾的是她太不符合他的理想了。   方丽清在上海读过初中。那时,“ 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还在她家中盛行,她又不爱念书,就辍学了。她的来信上,一笔用她那支美国派克金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像螃蟹爬,蹩脚得很。手也够懒的,回上海快一个月了,才来第二封信。信上不外是“ 你好吗?我很好”之类的话,并说上海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正在冬季大减价;最近吃了老正兴的虾仁面和圈子肥肠价廉物美;袁美云主演的《广陵潮》不可不看;要是咳嗽可以叫冯村去买瓶《康福多》,很灵光。又叮嘱:要是有人送礼千万不要不收。说上海这一度全市童子军分组出发到处向住户募捐慰劳绥远将士,很讨厌;要是南京也有来募捐的,一定不要大手大脚捐款。最后提起:她打算再住些日子就回来,问童霜威能不能到上海接她,顺便也到上海玩一次。   童霜威看着信不禁想:西安事变这么大的一件事,她竟无动于衷,信上一字不提一字不问,似乎这没有老正兴的虾仁面重要。上海这些商人家出身的子女,头脑里似乎中国只有一个上海是洞天福地人间乐园,似乎只有吃喝玩乐才是人间正事。又想:怎么信上连家霆也不问一声呢?她对这孩子也太无感情了!想着这,心里来了一阵烦恼,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把信纸塞进信封,往桌上一甩。站起身来,喝了一口西洋参茶踱起了方步。鸽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飞了。从二楼书房朝南的玻璃窗里远望出去,东南面远处的紫金山在傍晚蒙蒙雾霭中,看上去仍旧苍翠。稍近处北极阁上的天文台和鸡鸣寺上云树苍苍间的红墙黑瓦,都依稀可见。从东边窗口望出去,黑黝黝灰蒙蒙的古台城龙蟠似的围向远方。夜色将临,从窗户里向下望去,花园里冬日草木凋零的景象显得凄凉。只有大花坛旁琉璃亭的红柱黄瓦,还点缀出一点生气。他心事历落,不禁低声吟起元代萨都剌的《念奴娇·登石头城》来了:“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   书房墙上,挂着于右任前年给他写的一幅精裱的屏条,上边是杜甫的一首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于右任当时为什么写录这首诗呢?他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童霜威记不真切了。童霜威现在觉得自己的心情与这诗中所说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是相通的。他心有块垒百无聊赖,下意识地拿起方丽清的信又看一遍,看到“有人送礼千万不要不收”时,忽又想起在大同粤菜馆赴宴时,谢元嵩说的话和那个白净脸的吴江县县长江怀南来了。   从那天江怀南送了礼后,还未见下文。童霜威昨天将江怀南的案卷细看了一遍,今天上午又细看过一遍,心里想:送我的翡翠古董花瓶看来就是古墓中出土的珍贵宝贝..此人手面很大,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财?..谢元嵩那儿,他一定也烧了高香,不知孝敬了多少!不然,何至于如此为他出力?..他是谢元嵩的“ 内弟”吗?当然绝对不是!谢元嵩的夫人姓区呀,是广东人!听说谢元嵩有个外室在上海,好像姓陶,是苏州人。江怀南是安徽人,显然不是什么“ 内弟”。这件事怎么处理呢?想着想着,感到烦恼,抛开不想,继续踱起方步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楼下“老寿星”刘三保用大竹枝扫帚扫地的“沙”“沙”声停止了,有开铁门的声音,接着,听到了家霆童稚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充满着高兴,在喊:“小叔!你给我!给我!”   童霜威走近窗户,把脸贴在玻璃上朝下望去,看到穿着黄呢军装、束着皮腰带、胸前戴着中央军校学员符号的童军威,在前面笑着跑,手里提着一只死斑鸠逗引着家霆,后边追着的家霆提着汽枪笑着在嚷嚷。   童霜威不禁也笑了,决定下楼去同童军威谈谈,走出书房通过走廊下楼。   他刚走下扶梯,见童军威正从客厅的边门走出来,像要上楼的样子,他叫了一声:“军威!”   童军威“啪”地立正,敬了一个军礼,叫了一声:“大哥!”   童霜威亲切地说:“ 这么冷的天,还去玄武湖划船,你兴致真高!”   童军威也亲切地笑笑:“ 陪家霆玩玩,他喜欢去玄武湖,我给他打了个斑鸠。”   童霜威已经走到楼下,好奇地说:“ 今天不是礼拜日,怎么有空来的?走———”他做个手势,让童军威到客厅里去谈谈。他当头,童军威跟着,两人进了客厅。   客厅里亮着电灯,冯村正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看一本厚厚的《东方杂志》。他的房里没有火炉,这里暖和。见童霜威带军威进来了,怕他们要谈什么兄弟间的知心话,站起身搭讪着说:“ 我让庄嫂给你们泡点茶送来,新买的‘碧螺春’。”说着,人就出去了。童霜威和童军威在客厅里坐下。   童军威说:“大哥,今天不是礼拜天,我是请假来的。有件事要来跟您商量,听听您的意见。”   童霜威从弟弟的语气里听出是一件重要的事,问:“什么事?”   外边水门汀地上,“ 老寿星”刘三保仍在用大竹扫帚扫地,“沙”、“沙”、“沙”。   童军威把黄呢军帽脱下,随手甩在身边沙发上,露出剃得雪青的光头,两道浓眉下两只大眼炯炯发光,说:“ 大哥,你是知道教导总队的吧?它是原有的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扩编成的,驻在中山门外孝陵卫营房。它是按照德国希特勒的铁卫队进行训练的,目的是要它成为校长———也就是蒋委员长的铁卫队!西安出事后,教导总队大部分已经带了大批催泪性毒气弹开赴陕西,并且已由潼关向前推进了。目前,由于蒋夫人和宋子文他们已经乘机飞往西安同张学良会谈,正停止攻击,在原地待命。教导总队最近在军校要挑选十多个人去作专业培训,未毕业就算毕业,挑中了我去做参谋工作..”   “你准备去吗?”童霜威忍不住问。   “我拿不定主意。”童军威直爽地说,“所以我才请假来同大哥商量。”   刘三保的扫地声仍在“沙沙沙”地响着,外边天开始有点暗将下来了。庄嫂走进客厅里来,用托盘给童霜威和童军威送上了新沏的“碧螺春”,茶水清幽幽地泛出香气。送完茶,她就退出客厅去了。   “为什么?”童霜威平日对一些问题是愿意听这个弟弟的意见的。童军威平素对一般人话很少,甚至可以说是做到了沉默寡言,只有对于这个抚养他成人的哥哥,则是无话不谈的。这个年轻人,有一颗狂热的爱国心,他高中毕业所以投考军校,就是为了要抗日。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一九三二年的“ 一·二八”,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火,使许多青年人觉醒,童军威也不例外,他抱着将来同日本强盗拼一拼的意志要入军校。当时,童霜威并不愿意他考军校,说:“还是上个大学的好。学一门技术技能,将来工业救国、科学救国!我们童家历来不出军人!我也不希望你喋血沙场马革裹尸。我知道你爱国,我做哥哥的也爱国,也看不得人家侵略欺侮我们,但爱国不一定非当军人!”劝虽是劝,扭转不了童军威的决心,他还是报考军校并且被录取了。只是录取后,这两年,苦恼并不少。   他入军校,同许多同学一样,主要是为了痛恨中国羸弱,痛恨日寇侵略、征服中国的野心无尽无休,痛恨弱国无外交可言,痛恨中央向日本妥协退让丧权辱国,恨不得立刻请缨杀敌。可是逐渐发现,军校毕业的同学们都是到了剿共的战场上去了,这使他痛苦。军校里,非常注意学员们的思想行为,努力将他们训练得忠于党国、忠于领袖,却常使他反感。他初中时,在上海进过教会学校,教会学校里成天带着强制要他们参加主日学、圣经班、唱诗班,越强制他却越反感,怎么样也信仰不起上帝来。在军校,天长日久,一方面他逐渐对蒋介石是敬重起来了,认为这个校长应该拥护,拥护他为领袖,才能抗日救中国;一方面,又十分纳闷:为什么对日本帝国主义老是忍让、老是不抵抗呢?..上一年冬天,北平学生抗议冀东成立防共自治区的伪组织,要求停止内战,团结抗日,举行了游行示威,遭到逮捕和殴打、压制,全国各大都市学生都起来响应。上海和苏州的大学生决定乘火车到南京请愿,要求蒋介石停止内战,团结抗日。蒋介石听到这个消息,就下令上海、南京戒严,阻止学生到南京请愿。这时,上海、苏州的大学生,不顾军警阻止,由上海交通大学学生领头,自己开火车到了南京,决定同南京各大学学生一起举行游行示威和请愿。南京军警力量一起出动。军校的学员也全部被临时调来担任警戒,协助宪警禁止学生游行示威。   童军威参加了这一行动。出发之前,中队长训话,说:“ 学生闹事是**暗中策划的捣乱行动,会引起中日外交纠纷。蒋委员长说,必要时,你们可以打!可以抓!”   他和军校的同学们在中央大学把住前门,不让学生出门,却老在琢磨中队长说的话,心里打了不少问号。学生们冲到门口,声泪俱下大声高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中国人决不做亡国奴!”..一个领头的大学生跑到童军威面前,低沉激昂地说:“ 你不也是热血青年吗?我们要抗日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打学生、抓学生、杀学生?你知道平津的宪兵秘密逮捕、杀害了多少学生吗?为什么禁止我们的爱国行动?”   那天,不但童军威,大多数军校同学都不愿打人,不愿抓人。   结果,都没有像宪警那样认真执行命令。学生游行队伍冲出中央大学前门,经过石板桥、成贤街到国府路,向国民政府行政院请愿,沿途散发了传单标语。事后,童军威等回校却被关了禁闭。童军威反而觉得清醒:学生抗日不对吗?他们叫的口号、提的问题没有道理吗?假如**要抗日,有什么不好呢?难道不抵抗、镇压要抗日的学生是对的吗?大学生都是有思想的青年,他们绝不是糊涂蛋呀!   下一个礼拜天,他到潇湘路来,同童霜威谈到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时,竟大胆地说:“ 我是坚决主张抗日的,再忍也忍不住了!   我觉得校长的所作所为并不令我崇拜!我觉得与其亡于日本,宁可亡于**,那到底是中国人!”   童霜威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当时板着脸说:“ 不准胡说!年轻人,不要幼稚!你忘了父亲当年常教诲我们的家训了吗?”他说这话是有来由的。早年,他们的父亲童南山在世时,常教诲儿子说:“为人不要贪图伸枝展叶!言谈要谨慎,遇事要三思,爱国莫为人后,趋利莫在人先。”所以,他这一说,童军威不再说什么了,咬着嘴唇闷声不语。   童霜威又说:“ 说实在的,我太替你担心了。你既入了军校,头脑里又有这么多的怪想法,我真担心你要出事!”   “不会的!”童军威摇摇头,自负地说,“ 我没那么傻!除了对您,我在校像哑巴,啥也不说。再说,我既不是**,也不相信**,又有您这样一个哥哥,我怕什么!”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他从小随父客居苏州、杭州和上海。长大从日本留学回来后,民国十三年拥护过国共合作,与人办过报,与人办过私立大学。后来见政海波澜太大,不愿多涉及两党之事,一心当报人,做教授,又著书立说探讨法学。民国十六年,见大局已定,遂被邀请到南京做官。他自己分析自己,对蒋介石是既拥护也反对:他在国民政府里做官,自然是拥护的表现;可是他从来不认为这个在上海洋场中混过、靠阴险奸诈和枪杆子爬上来的浙江奉化佬有多么伟大,他也从来不认为蒋介石能把中国治理得清平富强。他对那种不抵抗主义和对日本的卑躬屈膝以及对英美的逢迎谄媚,都感到从心里发出厌恶。但已经形成的蒋介石那炙手可热的权势,使他不能不俯首在南京的官场中鬼混。他害怕**那种极端的左的做法,觉得那不符合国情,他认为自己不会信仰**。但对用屠杀的血腥办法来剿灭**,他又从心里反感。他认为自己不是国民党中的右派,也不是左派,是国民党中的中派。他的特点是:虽也随波逐流,在官场宦海中沉浮,但对现状不满,对自己的不得意不满,抗日爱国心是有的,对蒋介石是不满的,对**是既无好感也无仇恨的。但他到底熟悉世故,许多事都能稳健处理。对童军威,他最后也只好再三叮嘱:“谨慎些吧!我不希望你能多么得意,我只希望你能使我放心。你总不会忘了你从前的那位嫂嫂的事吧?”   说这话时,童霜威的心是酸楚的,童军威的心也颤动了一下,感到酸楚,想起了凶险的灾难、神秘的人生。   今天,童军威来了,谈到教导总队的事,这显然属于对他的“重用”。但教导总队听说是由复兴社特务组织掌握的,童军威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由于这原因呢?   果然,他问了一句“ 为什么”,童军威点头了,说:“ 我怕两样:一是去了教导总队马上派去打**,我这条命是想死在抗日的沙场上的。如果死在中国人手里,我不愿意。二是教导总队里有复兴社、力行社,都是特务组织。听说其中有些人常在浙江会馆里秘密开会什么的。进了这些组织的人,言行比军校还控制得严。   我在军校憋气已经憋得够了!再钻进教导总队这个丝棉被套里去,我怕闷死!”   “老寿星”刘三保用大竹扫帚扫地的声音已经远去,听不真切了。外边天更黑了。门“ 乒”地开了,家霆进来了,朝童军威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一坐,听着他们谈话。   童霜威觉得自己没料错,说:“你当初要干军界,我就不赞成;如今你要到教导总队,我更不赞成。我这人一向是反对搞特务的,我不愿我的兄弟卷到那里边去。但如今到了这一步,我觉得你如果不去,怕也由不得你。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你还能不明白?你要脱离军界,似乎不可能了。真要你到教导总队,我怕你不去也办不到,你就力争不去吧。你看如何?”   童军威深深点头,“ ”了一声。   童霜威端起茶来喝,说:“唉!做军人,当然不能怕牺牲,为抗日死在沙场,那是光荣的。去剿共送命,我也觉得不值得!只是当了军人,服从就是天职了,自己能做什么主呢?现在,西安出了事,形势正在起变化,我说不准,却有些预感。”   童军威也端起盖碗,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绿茵茵的茶水,问:“大哥,你有些什么预感?”   童霜威说:“ 前几天,日本报纸上说西安‘ 大火烛天,尸横遍野’,又说苏俄在阴谋策动什么的,现在看来都不可信。从目前看,老蒋是一定会平安回来了,既然**和张学良他们放他回来,实在出人意外,那就说明国内形势要起一些大变化。剿共,暂停的可能性很大了;抗日,看来也是一定要实行的了。”   童军威点头说:“ 中国人实在受不了日本的欺侮啦!民心所向,蒋委员长其实也明白。”   童霜威赞同地说:“ 是啊,老蒋是背不住这种压力的,加上英美同日本矛盾很大,当然会支持老蒋抗日,客观形势如此。不知你是不是这样看?”   家霆一直坐在边上静听,插嘴说:“同小日本打仗最好了!日本鬼子太坏!”   童霜威训斥:“小孩子,懂什么?大人谈话,不要插嘴!”   家霆不吱声。童军威拍拍他的脑袋,朝他笑笑,意思是:别做声了,听我们谈吧。转脸朝着童霜威说:“ 大哥,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决定努力争取不去教导总队。本来,我想找您帮我托托人别让我去,现在你一分析,我觉得不必了。真一定要我去,您就是帮我托人也无用。反正,我不是窝囊废,如果在战场上杀鬼子雪耻,我要做个好军人,死也不怕!如果不抗日,我绝不瞎送命!即使到了教导总队,对于特务组织,我要远离他们。我是个国民党员,这就够了!要像您一样,什么派系团体都不参加!”   童霜威心里好似有激浪翻滚,捧着茶杯,看着在杯上逐渐沉下去的一片碧螺春叶片,嘴唇下意识地嚅动,叹口气说:“ 好自为之吧!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希望你好,可并不希望你随便牺牲。动枪动炮的事,你去干,我总是挂着心的啊!”   童军威突然站起身来,戴上军帽,说:“大哥,我回去了。我就说,您叫我服从命令!”他浑身溅发着青春气息和一种军人的气魄。   童霜威摆摆右手,关心地说:“ 急什么?吃了饭走。”他叫家霆:“家霆,叫庄嫂快开饭,让你小叔吃了好回去。”   家霆一溜烟地跑了,只听到传来他在吃饭间门口大叫的声音:“庄嫂!快开饭,小叔要赶紧吃了饭回军校去!”   冯村适时地走进客厅来了。他就有这审时度势的本事,你们谈要紧话时他让开,你们闲谈时他来参加。既不疏远,也不冷淡,恰到好处,是个能干的秘书人才。他进来,在童军威身边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因童霜威兄弟两人冷着场,就找着话把儿像电台广播似的说:“这两天,叶秋萍家来的客人突然多了,管仲辉家来的客人少了!”   童霜威很注意地听着,说:“ 嗬,倒是有趣,河东转成河西了!”   他没多说,心里想得并不少:一滴水能反映太阳七色,潇湘路上这两家在西安出事后倒也像晴雨温度计哩!   闲谈着,家霆跑来嚷嚷:“吃饭了!吃饭了!”   大家一起到吃饭间去。庄嫂已经把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放在桌上,不但筷碟调羹,连米饭也盛好了。童霜威坐在上首,童军威和家霆一左一右,冯村坐在下首,四人边吃边谈。一会儿谈谈孔德成与状元孙家鼐的女儿孙琪芳在曲阜大摆喜筵结婚的盛况,一会儿又谈到玄武湖的“玄武”是什么意思。   冯村说:“‘玄武’就是黑龙的意思。古时候,传说湖中出现过‘黑龙’,就得了这么个名字。”   童霜威说:“那也是一种说法。‘ 玄武’在中国古代神话中通常是指北方之神,它的具体形象是乌龟身上缠绕了一条蛇。青龙、朱雀、白虎与玄武合称为‘四神’,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因此,玄武湖实际上也就是北湖的意思。”   家霆大口吃着虾米炒蛋,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神里露出惊讶,不由得钦佩爸爸真有学问。   正谈得热闹,听到汽车喇叭响,又听到电铃响,有铁门开门声。冯村放下饭碗匆匆走去接待客人。一会儿走进来了,递一张名片给童霜威说:“ 秘书长,这就是那天我说的谢元嵩的内弟,坐丁三出租汽车来的,现在正在客厅里坐着。但..真奇怪!”他知情解意地靠近童霜威的耳朵低声说:“ 最近监察院提付来惩戒的吴江县县长就叫江怀南!”   童霜威明知故问:“没弄错吧?”   冯村语气肯定:“绝对不错!我问他贵干,他递的名片就是吴江县县长。”   童军威已经吃完饭,见来了客,起身说:“大哥,那我回去了。”   家霆挽留说:“不,你今晚不回去!你跟我睡。”   童军威说:“下次礼拜天放假我再来。”   童霜威心里有事,扒掉最后一口饭,说:“ 好,你回去吧。”他手里拿着名片,心事重重,已经无心考虑其他,挪步向客厅走去,边走边考虑着怎么办。从边门走进客厅,见那年轻白净脸的江怀南,正坐在中间一张沙发上凝目张望墙上的一幅《莫愁烟雨》。那是一幅烟雨迷! 的泼墨山水,朦朦胧胧,意境深远。江怀南也许被这画吸引住了吧?愣愣看着画,默然不语。   童霜威迈步进了客厅。江怀南微微一怔,才连忙站起身来,脸上堆笑,恭恭敬敬九十度鞠躬,叫了一声:“秘书长!”   童霜威在他近旁上首的一张沙发上坐下,脸上涂霜,威严地说:“你是当事人,怎么跑我公馆里来了?这不好!”   庄嫂进来,向客人敬上盖碗茶,童霜威停止了说话,摆摆手,叫庄嫂快走。   江怀南心里像灌了铅,稳住情绪,依然笑脸相向。童霜威皱皱浓眉。俗话说:拳头不打笑脸。他见江怀南双手搁在膝上,脸上仍旧堆笑,侧过脸,态度更为谦恭,手里提着个橘红色公事皮包,这时说:“我是专门给您送照片来的。”   “照片?”童霜威看着他打开公事皮包,掏呀掏的,掏出一张六英寸大小的照片来,诧异地问:“什么照片?”   “啊!”江怀南的圆白净脸上依旧笑眯眯,两只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就是那天在大同粤菜馆门口拍的照片。您看看,拍得还可以,特地送上请童秘书长留下做个纪念吧!”   童霜威接过照片一看:是那天离开大同粤菜馆上汽车时的情景,背景是大同粤菜馆,自己在“ 雪佛兰”轿车门前站着。进车之前,因为谢元嵩让江怀南送他上车,他同江怀南握握手表示感谢,脸上带笑。想不到这个握手场面竟被偷拍成了照片。照片上,童霜威看到自己笑容满面,江怀南也笑容满面,真是一张“ 握手言欢”的照片呀!童霜威心里明白:嗬!这个江怀南不简单呀!别看他没说什么,他拿出这张照片来比说一百句凶狠话还厉害!这是上海滩上那些青红帮人物常用的办法呀!童霜威早年在上海做律师,遇过的事可多了!这种事,见闻不少!这当然是厉害的一招:活生生的凭证在他手里了!堂堂的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竟同被弹劾的当事人在菜馆门口握手言欢,成何体统?搞的是什么勾当呀?真是“ 此时无言胜有言”!童霜威看着手上照片,心里咒骂了一声,像百爪挠心。却以不满的眼神乜斜着江怀南,不**份地依旧咄咄逼人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来威胁吗?”俨然虎啸于前、泰山崩于后也不动毫发的样子。   “不不不!”江怀南文质彬彬地连忙摇手,“ 绝对不是,学生哪敢!学生素来对秘书长的为人十分仰慕,又经谢委员介绍,更想同秘书长结识,想拜在秘书长门下聆教,以后能在秘书长提携栽培之下,好为秘书长效犬马之劳!”   问诸内心,童霜威在大同粤菜馆那天,听了谢元嵩的一番“ 能吃则吃”的“实惠”论并答应了谢元嵩的要求后,决心已是下定了。   回家见到了江怀南的重礼,又斟酌起来,心情矛盾,摇摆晃动,觉得这事只能这么办,礼也只能收下,可又有点顾虑。他这人自己觉得有点学者风度,交人处世常有复杂矛盾的心理,不愿做那些过于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有点文人干司法工作养成的“ 清高”。最后,处在一种暂时放它两天,看看谢元嵩下一步怎么办再说的心情之中,可未想到江怀南自己今夜敢亲自又跑来,并且拿出了这么一张照片。显然,这个满面堆笑的白净脸是个有心计的人物!同他闹“顶”了,他狗急跳墙有没有麻烦很难说。这一想,加上财物的诱惑,谢元嵩那套洋洋洒洒、铿铿锵锵的“实惠”论,和平日感到不得意的牢骚情绪,又在心头撞击。心上那道本来并不坚固的防线立刻决了口子。只是依旧故作矜持地带着一种愤怒和反驳的神气说:“作为你是谢委员的内弟,你们是至亲,我同他是至交,有些事我可以酌情考虑,但你亲自来,就不好了!”他明知江怀南根本不是谢元嵩的什么“ 内弟”,偏要这样说,脸色和语气却已和缓了下来。   江怀南是多么精灵的人,见貌辨色,已经看出变化,连声说:“是是是。其实,我在吴江政绩和声望还是很好的。只是有仇家作祟,才遭牵连。监察院本来不会提付弹劾,只因我内兄麻痹大意了。他去调查时,我未能事先上下打点,形势迫使他不能不移付惩戒。现在,既已到了中惩会,中惩会其他委员将案子搁置三年两年的不胜枚举,秘书长只要将我的这件事搁一搁也就行了!”   童霜威知道,像毕鼎山他们,搁置案件的情况十分严重,难办的案子都是搁置起来,拖上一年二年三年以上。有时他曾催询案件办理情况,仅仅认为这主要不过是拖拉,现在进一步明白:其中都有类似的奥妙。又想:这搁案子的方式倒是比较巧妙!案子搁着,可随时办理,贪污也不落痕迹,顶多赚个“拖拉”的名声。而当事人被掌握在手里,就得源源孝敬。但江怀南的要求岂会仅止于“搁”着呢?看来,这是第一步,他第二步还是要求撤销或免予惩戒或从轻发落的吧。..他焦虑不安地想让脑袋冷静一下,一边想,一边不禁说:“等我看看案情,我会秉公办理的。”   说这话时,他心里懊丧地想:唉,学法律,本来是为了明判是非,我却常常被摆弄得是非不明,困扰丛生。法律的最高目的是在于端正人心,实际上呢?却无法达到目的。举世混浊,我又何能独清..   江怀南从童霜威的脸色和答话中,悟到他其实已是答应了。   心里仍不踏实,满面笑容地说:“ 秘书长,我今夜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是想请秘书长办一个农场。这可是实业救国的好途径!我想,秘书长是一定会有兴趣的。”   炉火温暖,童霜威感到手心出汗,脸上更形和缓,假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农场?”心里却在咀嚼对方的话。   江怀南露出那种沾沾自喜的自命不凡的样子,点头说:“ 是呀,就在吴江太湖与苏州太湖边上,多年来淤积成大片无主湖田。我已早早圈定。湖田十分肥沃,本无地主,只要登记造册申请认领即可。如果秘书长有兴趣,无需入股,一切手续怀南全可代为办理。请秘书长看看这个农场的名字行不行?”他话声忽然压低,神态诡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神不知鬼不晓。兴办实业,非比其他,将来农场上除可雇人耕种湖田外,也可兴办水产、蛋品、果品和罐头事业。怀南如在吴江继续当这父母官,自然能就近代劳;如果离任,那里人头很熟,也好照应。”说到这里,没等童霜威表态,已从公事皮包里取出一份折叠好的“ 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童霜威手上,忽然叹口气说:“唉,其实,宦途崎岖,人事倾轧,派系矛盾,我早有归去来兮办点实业的想法,利国利己利民,得意则遨游于苏州吴江之间,失意则泛舟于浩瀚太湖之上,优哉游哉!我想,秘书长是会有兴趣的。”   他这话说的是他自己,童霜威心弦同样被打动了。外边,起大风,风声击窗,窗棂“咯咯”发响。   童霜威接过“ 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并不去看,装作漫不经心地朝身边茶几上一放,说:“ 研究研究吧,办点实业当然是好事。”   江怀南识相。他办事像木匠钉箱子,一步一个钉钉,不急不慌,牢牢实实。这时,觉得要闲谈几句了,搭讪着说:“ 其实,我还真是秘书长的门生哩!我是前年参加文官高等考试合格被行政院委任为县长的。那一届,秘书长您是典试委员。”   童霜威听到这里,哈哈笑了,心里想:这个江怀南,精明得很也能干得很哪!看来,他来之前,早已将我的一切都摸清楚了才来的哩。既是门生,情谊又增三分,因此说:“ 是呀是呀,我们既是师生,我自然应当多关照你!”   江怀南从童霜威脸上已经察觉到了气候,觉得不必再多打扰,恰到好处地站起身来九十度鞠躬,说:“ 秘书长请休息吧。这以后我就是您的心腹门生了!一切请多费心。”   童霜威左思右想,心情变幻不定,不再板脸,想:不能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这件事既是谢元嵩穿针引线的,送个人情给他也十分必要,得罪了他可就不好了!何况,江怀南又是这么个懂人心思的能干人。我宦途正如他所说的也很崎岖。中枢要人里,你们卖官鬻爵都在搞“实惠”学,我为什么要做披发行吟于泽畔的三闾大夫屈原呢?为什么遇到这种事不能像谢元嵩坦然处之呢?因此含笑起身送客,说:“我让车子送你,你住在哪里?”   江怀南倒也不推辞,喜滋滋地两眼闪着愉快的光彩,恭敬地说:“学生住在安乐酒店。”   那是个大酒店,在杨公井那儿。童霜威叫冯村派尹二用“ 雪佛兰”送江怀南去安乐酒店。   不知为什么,送走了江怀南,童霜威独自在客厅里手拿着“ 章程”坐了好大一会,不言也不语。心里很复杂,有兴奋、喜悦,也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窗外夜色浓黑。夜是宏大的,无声无息。他忘记谁说过:夜,使人想到暗无天日、邪恶、肮脏、恐怖与幽灵出现..此刻,他愣愣的,也有这种感觉,除了听到灵魂深处空洞的回声之外,一切寂然。t xt ~小 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五 时局急转直下。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蒋介石被释放,由张学良、宋子文等陪同离西安飞到了洛阳。十二月二十六日飞回南京。   从十二月二十五日夜里到十二月二十六日,南京中央各院部和中枢要人家里,都纷纷买了爆竹放。在凛冽的西北风里,市民们有不少也跟着放爆竹。“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和“ 乒———乓”的“ 天地响”,此起彼落,连续不断,响了一夜。   潇湘路上,首先是叶秋萍公馆放了爆竹。天黑以后,九点钟光景,叶公馆的佣人用竹竿拴起了好几挂“一百响”的大串红爆竹燃放。给他家这一放,冯村立刻去请示童霜威:“ 秘书长,隔壁叶秋萍公馆放了那么多爆竹,我们恐怕也得放上几挂吧?”   童霜威自然点头,说:“当然,快叫尹二去买,放一点的好!”   谁知,这里尹二开了小汽车出去,爆竹尚未买来,管仲辉公馆的“一百响”已经先“噼噼啪啪”响起来了。童霜威心里很不高兴,他觉得自己家的爆竹应当先于管公馆放才对。现在放得比管仲辉公馆迟了,给叶秋萍造成什么印象呢?还好,管公馆放的爆竹不多,“噼噼啪啪”一阵就完了。尹二买了五大盘爆竹回来。冯村出了点子,吩咐尹二:先放一大盘,以后每隔半小时再放一大盘。   家霆本来已经睡了,被机关枪一样的爆竹声炸醒,知道要放爆竹,干脆穿衣起床,也不睡了。尹二回来,家霆抢了一大盘爆竹,拆散开来,“乒”地放一个,又“ 乓”地放一个。他倒不是为老蒋从西安脱险回来高兴,他是觉得放爆竹有趣。直到十一点钟光景,实在疲倦了,童霜威也出来干涉了,在楼上高叫:“ 家霆,快给我睡觉!不准再放炮仗!你明天一早上不上学?”家霆才将剩下的爆竹放进书包,脱衣上床去睡。   二十六日上午,童霜威正在办公,司法行政部来了电话通知,说:蒋委员长将于中午抵京,让他中午十二点也到明故宫机场参加迎候。童霜威决定准时前去,十点多钟,就坐尹二的“ 雪佛兰”车回家,早早让庄嫂下了鸡汤挂面吃,穿上黑马裤呢的披风,十一点半时,让尹二开车到明故宫飞机场。   车子飞也似的疾驶,童霜威靠在舒适的软垫上,头脑里乱七八糟想得很多。今晨,他在机关里看到了以杨虎城领衔的西安各东北军和西北军将领昨天下午五时向全国发出的通电。电文中说:“自委座留住西安,对于副司令及虎城等救国主张已表完全容纳,即定返京施行。..爰于本日下午四时,由副座恭谨陪送洛阳,特电奉闻。”童霜威不禁想:不知这台戏怎么唱下去?目前看来,蒋是让步了,至少是基本答应了张、杨方面的条件了。可是,张学良竟敢陪送,又是怎么一回事?   车子经过新街口,新街口拥挤着汽车、自行车、黄包车。新开的一家苏杭广货店的大橱窗布置得很漂亮,挂着“开张大减价”的招旗。那些大广告牌上:首都大戏院正在上演袁美云的《广陵潮》,国民大戏院放映的是美国性感女明星琪茜·麦佐丝主演的《春色天涯》..童霜威看着广告牌上的彩色广告,心里忽然觉得《广陵潮》和《春色天涯》这两张片名此时此地仿佛若含有深意似的。政潮起伏,许多问题尚难预卜,以蒋介石的为人,难道对张学良、杨虎城这次劫持就会释然于怀?蒋的亲信邵元冲和蒋的侄子宪兵第三团团长蒋孝先都在西安事变中被打死了,难道蒋就会甘休?不过,张学良既然亲自送蒋出西安到洛阳又伴来南京,看来也是得到了蒋的保证的。如能从此真正抗日救国,倒也是国家百姓之幸事。这倒仿佛真是行将看到“春色”来到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的人物很可怜:人家把我看作是大官儿了,其实我算什么呢?在政治的漩涡中,我只像一滴随波逐流的小水珠。我既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也不能控制官场的进退。我只像一件道具,一件摆设,来到这明故宫飞机场上,也只是作一名仪仗队员。   这样想着,心情不免有点酸辣和懊丧。尹二已经将车子开进了警卫森严的机场,在黑的、蓝的、奶油色的轿车停得密密麻麻的候机室前,童霜威走下车来,沐着瑟瑟的冷风,身上打了一个寒噤。中午的阳光透过云层射下来,被风一吹毫无暖意。他整整身上的黑色马裤呢披风,看看金怀表,十二点零五分了,匆匆向候机室里走去。   他看到了蓄须戴眼镜、气度恢宏的国府主席林森等一伙人已经从停机室门里走出去,在向机场停机坪方向走去。林子超穿着黑披风,他那飘洒的胡须被风刮得忽左忽右。他又见监察院长于右任,身穿棉长袍,捋着大胡子,被几个人簇拥着,也刚从沙发上起身走出门口。他快步上前,同一些熟人点头招呼,同蒙古族的中央委员乐锦涛握手打了个招呼,保持距离跟在于大胡子的后边,也朝停机坪上走。   大风掀起沙土,将枯草败叶吹得在地上打转转,麻雀三三两两“叽喳”乱飞。机场上警卫密布,到处有佩着粉红色领章穿黄呢制服戴捷克式钢盔的宪兵布岗。前面黑压压的,中枢要人大部都来了。穿皮袍马褂围围巾戴礼帽的是戴季陶、居正和张继;穿皮领大衣的是丁惟汾、陈果夫和朱培德;那孔祥熙,长袍外加上马裤呢大衣,胖得像个面包;那穿旧棉袄像个西北乡下佬似的冯玉祥也来了。穿军装的一伙,里边有戴眼镜的何应钦,他居然还满面笑容!   那穿西装大衣戴獭皮帽的是外交部长张群;戴眼镜有点商人气味的是实业部长吴鼎昌;戴眼镜圆圆脸的是孙科。有点伛偻着背干瘦苍白的是陈布雷。还有海军部长陈绍宽、教育部长王世杰、南京市长马超俊..咦,叶秋萍也来了!远远地同几个陌生人在一起。童霜威感到孤独,身上的黑马裤呢披风虽然使他显得气度不凡,在这伙人中间,他感到自己官卑职小。他既不想高攀谁巴结谁,也不想放弃自己的矜持与清高,停步站住,不再往前走。在这些人中,看得出派系的作用。!" !" 的中宣部副部长方治同陈立夫、陈果夫等在一起谈笑风生,改组派的人又是一伙,黄埔系的又是一伙,政学系的又是一伙..童霜威正感到孤单,蒙古族的中委乐锦涛刚好走上来。他一定处境和童霜威相仿,也是感到孤单了,突然满面含笑朝着童霜威寒暄起来:“今天真冷啊!咳咳..”他那副近视眼镜下的两只金鱼眼配着一只大蒜鼻子,显得有点愚蠢的样子。   童霜威平时并不喜欢这个人,也带几分瞧他不起的态度,总觉得他之所以当上中委,是沾了蒙古族的光。要不是蒙古族,根本轮不到他当中央委员。但现在,既然处境寂寞,也热呵呵地说:“ 是啊,是真冷啊!”说着,还跺跺脚,两人并排站着,总算互相都有个“伴”了,虽不讲话,也感到不非常孤单了。   只听到军乐齐鸣。原来是一列服装整齐的军乐队整步来到了停机坪上。这几年,军乐队十分吃香。听说,老蒋特别欣赏这种礼宾仪式。每到一地,下飞机或下火车时,如果有军乐队奏乐迎候,他总是兴致勃勃地连声说:“好好好!”军乐队一到,忽然听到飞机声了。童霜威抬头手搭凉棚张望,乐锦涛也仰脸张望,说:“来了!来了!”   童霜威还没看到飞机在哪里,已听到机声临近。云层很厚,飞机正在下降。他下意识地掏出金链子拴着的金怀表,打开表壳一看,是十二点二十分。一眨眼,忽见飞机已经在盘旋降落,爆竹声忽然响了起来,噼噼啪啪,像炒豆子炸了锅,成群的麻雀被吓得四散飞窜。童霜威感到心脏被震动得忍受不了,真恨不得用双手塞住耳朵。在一刹那间,只见飞机已经擦地降落,机声隆隆,呐喊声起,军乐队忽然“乒乒乓乓”“ 嘀嘀嗒嗒”铜鼓喇叭齐鸣,奏得响彻云霄。爆竹声仍在震响,欢迎场面确乎相当热烈。他看到以林森为首的中枢要人们一窝蜂朝圣似的迎上前去。   童霜威不想朝前走了。他明白:自己同乐锦涛还是识相地站在后边的好,这样比较安分。虽然不免有被冷落之感,上前是没有必要的。只见那许多穿军装的、罩披风的、长袍外加马褂的、西装大衣礼帽革履的,都已迎在机前。机舱门开了,老蒋照例戎装黑披风,但右手拄着“ 司的克”,被侍从扶着走下机来。他那件黑披风是兼有防弹防刺作用的,外出总不离身,可现在穿在身上却一点也不挺拔了。   老蒋瘦了,脸色发黄气色不好,突出的颧骨更高,高高的鼻梁更直。棱角分明的下巴带着矜持,紧紧闭着嘴唇,眼光仍然锐利,令人生畏。他阴郁而低沉,弯腰曲背,看得出腰背疼痛,是受了伤?他弓着腰,艰难地走下飞机,习惯地向迎接的人频频点头,招招手,两目仍像两个灼人的光点,脸上却显得心神恍惚,但出现一点做作出来的笑容,似在向欢迎者低声说:“ 好好好!”人拥上去,看不清他同谁握了手。   后边从飞机上下来的,是头发光泽、带点微笑、两眼露出疲乏神情、穿着合身漂亮的黑色大衣和旗袍的宋美龄,似乎有意要以自己的镇定与微笑来博得人们的好感。她很快地就跟在老蒋的身后,钻进一辆停在机前的黑色汽车里。汽车疾驶而去,留下了一缕滚滚的灰尘。   军乐队仍在五音齐全地鸣奏,爆竹仍在热闹地燃放。童霜威从老蒋的脸上感到:那张脸比从前好像更冷酷、更加恣睢暴戾、更加带着一种腾腾的杀气。童霜威忍不住对身边的乐锦涛说:“ 怎么张汉卿没有一起来?”   看不出,乐锦涛消息倒颇灵通,说:“ 听说迟一二个小时以后同宋子文一起到。这样安排较妥,如跟委员长一起来,反倒不方便了!”   童霜威看看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拔腿走了,小轿车正一辆辆驶过来接主人上车,解嘲地对乐锦涛说:“ 锦涛兄,我们来做仪仗队恐怕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吧?张汉卿是用不到我们欢迎的了!”乐锦涛倒也痛快,说:“ 当然当然!不能欢迎,也没叫我们欢迎!我们走!我们走!天太冷,我怕伤风。明天上午八点半在这儿要举行庆祝委座回京大会,会后还要列队游行。不过,那些事让别人吹西北风吧!我们该休息休息啦!”   童霜威和乐锦涛由停机坪走进候机室,穿出大门。尹二开着“雪佛兰”过来了。乐锦涛的小汽车也过来了。两人握手道别。童霜威上了车,感到车里温暖、舒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才老蒋的脸色和神情仍在眼前。忽然想:张学良真是莫名其妙,陪着老虎回来,我就不信会有好果子吃!..他抱着一种“ 且听下回分解”的态度,想看这出戏怎么往下演。   尹二转着方向盘,忽然问:“先生,是回公馆还是去机关?”   童霜威感到浑身疲乏,舒一口气说:“回家!”   尹二忽然问:“老蒋回来了吧?”   童霜威“ ”了一声,说:“ 回来了!”反问:“ 你高兴不高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尹二。   尹二笑笑,滑头地说:“哈哈,高兴!昨晚买爆竹,今天上飞机场,哪能不高兴!”   这司机历来如此,说起话来叫你摸不准他的心思,听不出是真是假,辨不出是幽默还是讽刺。   汽车驶到离新街口不远处,忽然听到一阵凄凉的唢呐声。童霜威从车窗里向外一望,街边是一支长长的出殡队伍。前边有十二个人抬着一口沉重的黑色棺材,跟着的几个吹鼓手正吹出扰人心弦的哀乐,后边就是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的孝子和家属。孝子的孝帽上还吊着摇晃的白棉球。接着是一伙送丧的亲友邻居。这种送丧队伍在南京常见,有时逢到阔绰的人家还有汽车和一字长蛇阵的马车队伍送丧。童霜威厌恶这种场面,看了一眼,听着孝子和死者家属那种呼天抢地的哭声,觉得不吉利,不禁皱皱眉,催尹二说:“尹二,车子开快点!”   尹二“ ”了一声,像箭似的在刹那间将送丧队伍远远丢在后边了。   寝室里,炉火很暖。   童霜威下午美美地睡了一觉,睁开惺忪的睡眼,醒来下床已是四点多钟。他围一条围巾,也不穿大衣,去“ 老寿星”刘三保住的门房间旁的小工具棚里拿了把锄头,到花园里竹林中去松土。这既是雅事,又是运动。风有点凉,阳光尚好。他一边松土,一边吟诵。他正在读辛稼轩的词,这就絮絮叨叨诵起《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来了: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也不知为什么,上午接回了老蒋,参加了那个欢迎的场面,他心中此刻会有一种登临怀古和感叹国事交织在一起的浓烈情思。念诵着这首词,忽然少了挥锄松土的劲头。国事究竟会如何,总是使他挂着心。他忽然想在夜里既去看看管仲辉,又去看看叶秋萍,从他们那里摸点政治气候,摸摸底。他身上微微发热,扛着锄头从花园的水泥小径走向大门。大门边鸽子笼旁,是那间传达兼花匠刘三保的工具棚。他将锄头递给走过来接工具的刘三保,正要进屋里来,看见冯村从客厅的门里顺着几级台阶走下来了。冯村迎着他过来,脸上平静,近前后,语气神秘,说:“秘书长,管仲辉突然生病了!”   “什么?”童霜威惊讶地“哎”了一下,说,“政治病?”   “我看十有**是政治病!”冯村思索着说,“这是他家开汽车的老张对尹二说的。老张对尹二说:主任突然病了,血压高,下午没去办公,决定住中央医院去了。”   童霜威“哟”了一声,心里想:是呀,显然是政治病呀!老蒋回来了,管仲辉这样的人自然要栽跟斗。他自己识相,装病躲进医院,像个蜗牛似的缩进壳子里不出来,自然是聪明的做法。这下,叶秋萍是会高兴得心花怒放了。像押宝似的,他中了头彩,势必更要红得发紫了!不禁问冯村:“叶秋萍家有什么动静?”   虽然童霜威从来没有交代过冯村,叫他刺探并注意两个邻居的起居,但冯村心里明白应该这样做。机灵的冯村平时是善于从两户特殊人物的邻居家去打听消息窥测气候的。童霜威问的问题,他早胸有成竹,打听清楚了,他说:“ 叶秋萍家今天来过几个客人,不清楚是谁,前后共有五辆小轿车。叶秋萍上午去明故宫机场,午后回来,下午三点多又出去了,到现在也未回来。”   童霜威“ ”了一声,点点头打趣地说:“几家欢乐几家愁!像做投机生意,管仲辉亏本,叶秋萍赚了钱,如此而已。”说毕,离开冯村,背着手走向台阶,一级一级跨上台阶走进客厅里去,心里却酸溜溜地在嘀咕:唉!政海风波,何其大耶?我其实并无奢求,只望平安无事。这次,管仲辉偷鸡不着蚀把米,叶秋萍却是打牌九做庄来了个统吃。我幸亏脚踏两条船,未曾卷入漩涡。但看到管仲辉的失意和叶秋萍的得意,我心里涌出一种懊丧与不舒服的感情,是为什么呢?   客厅里的火炉,封着炉火。一进客厅,暖气扑面。童霜威拿下围巾,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见冯村也跟进来了,对冯村说:“ 明天,你给我去中央商场办四色水果礼品,悄悄送到中央医院给管仲辉去。”   冯村眨着眼说:“不会惹上是非吧?”   童霜威笑了,说:“所以要你悄悄去送呀!只要让管仲辉知道是我送的即是,别的不要落任何痕迹。管仲辉这人,看来憨厚,其实内秀,足智多谋。我认为他决不会就此一蹶不振,此人迟早总还会得意。逢人失意时雪中送炭,人是不会忘的。”   冯村点头称是。童霜威忽然感到一种无以形容的疲倦,把眼合上。冯村识相,没在客厅停留,踮着脚轻轻地从边门走进走廊去了。一会儿,他让庄嫂用茶盘托了一杯滚烫的西洋参茶来,放在童霜威面前的茶几上。   童霜威端起盖碗茶喝了两口,忽然听到刘三保开大门的声音,然后又听到自行车轮在水泥地上滚过的“ 咝咝”声。听到家霆那童稚的声音在问刘三保:“鸽子喂过没有?”   刘三保准是喝了酒,说话的声音不清不楚,不知回答了句什么,又听到家霆在哼唱着:“ 男儿杀敌志气豪,热血涌如潮,横刀跃马..”一会儿,脚步近了,门一开,带进一阵寒气来。家霆走进客厅里来,想由客厅边门走进他自己的房里去。   童霜威问了一声:“你放学回来了?”   家霆叫了一声“爸爸!”说:“ 回来了。”他背着个书包,说:“ 明天上午不上学!”   “为什么?”童霜威脸上呈现出一种慈祥和爱。   “说是庆祝蒋委员长回来,明天上午老师要去明故宫飞机场开会游行,就不上课了。”家霆说着话,已经跳跳蹦蹦跑进了自己的卧室。一会儿,只见他抱了个大“ 扑满”出来了,说:“ 我要把它砸碎了!”   童霜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知道平日给他的零用钱,他都塞在“扑满”里,问:“干什么要砸碎?”   “我们童子军后天要上街募捐,捐钱慰劳绥远守土将士。我把这些钱也都捐去!”说着,只见他跨出客厅门去,听见外边台阶上“哐”地响了一声。   童霜威估计到“扑满”是碎了,起身到门口看时,只见银角、铜板、毛票撒得一地。家霆正弯腰将钱拾拢在手上。他不禁笑笑,摇摇头。摇头并不是反对孩子这样做,却是一种爱怜、赞许的表示:孩子爱国,总是好的,别干涉他。   家霆将地上的钱钞拾完塞在两只上衣口袋里,又兴冲冲地回身进了客厅,转身走进他自己的房里去了。外边台阶附近的地上留下了一摊“扑满”碎片。   童霜威无聊地踱回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要叹气。反正心里不舒畅,是一种不得意造成的烦恼?还是一种见政治波涛太大而产生的感慨?抑是一种对蒋介石不满,而如今见这个暴戾恣睢、不肯抗战的人又安然归来而郁结在胸头的不快?也许都有!不仅如此,这中间似乎还搀杂着一种寂寞,是政坛上的寂寞、孤单,也是家庭里的寂寞、凄清。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又喝了几口西洋参茶,自我解脱地想:唉,我又何必多去自找不快呢!反正,在这次西安事变中,我固然没有捞到什么,但也没有失去什么,我还是我,我何不旷达一些,超脱一些。   北伐之前,他在上海办报、做律师,在法律界享有盛名。在大夏、暨南等大学兼任教授,也有学术地位。北伐时,朋友中既有国民党的,也有**的,他是个自认为中间派的人物。“ 学而优则仕”,他终于被国民党邀入了政界。但民国十六年的清党分共,吓坏了他。他厌恶蒋介石的军事独裁和残忍,他结识了筹建“ 第三党”的邓演达!。在思想上,他既反蒋又不同意**的主张,思想是接近“第三党”的,只是他并不公开表露自己的思想,也不愿加入“第三党”。民国二十年,邓演达被蒋介石秘密杀害,他更噤若寒蝉,对派系更不感兴趣,从此干脆以无派系自居。人们都觉得他“超然”,他自己也觉得“超然”,这对自己有不利的一面,却也有好处。多少年来,他信奉着一种独有的类似赌徒的人生态度:他在政治上挣扎,正像赌徒在赌钱,当然希望赢,实在赢不了,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下次还有机会!实在输光了,也只能自己排遣:输了就只好输了,好在我尚未赤身**,也还未曾债台高筑,以后不赌就是,即使要再赌,也要看准下注..   他有一次,见林语堂写文章,说:“ 人生在世不过是有时笑笑人家,有时也给人家笑笑。”感到林语堂倒是懂得人生三昧的。自己有意无意间就也采用了这种处世态度。今天,他感到叶秋萍是在耻笑管仲辉了,管仲辉是落下给人笑的下场了。可是我童霜威呢?我笑谁?   他忽然决定排遣开这些。宋代被秦桧诬陷下过狱的张孝祥的《西江月》油然涌上心头:“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他忽然萌发了想去玄武湖里游一圈的心情,而且决定带家霆去。从潇湘路到玄武湖很近。出潇湘路口向右,再向右拐弯便可看到玄武门,进玄武门就是玄武湖,只有十分钟路程。童霜威从红木扶手的织锦缎大沙发上起身,走向家霆的房门。   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家霆穿着黑呢学生装正坐在桌前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拿着一张邮票在欣赏。这孩子在集邮,也收集香烟里的画片。邮票中国外国的都要,香烟画片他最喜欢《大联珠》香烟盒里的“水浒”一百单八将,可惜再也收集不齐。下课回来,除了做功课外,不是赶鸽子飞就是玩邮票和香烟画片,再不就是约上两个同学用汽枪打鸟或去玄武湖划船,上北极阁爬山。..现在,见童霜威推开门进来了,家霆朝着爸爸莞然一笑,叫了一声:“ 爸爸!”递过一张测验的国文考卷,得意地说:“看,九十六分!”家霆的桌上,放着许多精巧的小泥人,面捏的关、张、赵、马、黄武将,黄皮黑斑脑门上写着红色“ 王”字的泥老虎,长胡子穿彩衣的不倒翁..都是上个月一个礼拜天童霜威带家霆去夫子庙在玩具摊上买的。那天,童霜威到夫子庙游古董摊,带家霆去买了这些小玩意。在夫子庙,童霜威还陪儿子吃了煮干丝、蟹壳黄、烧卖、白糖千层油糕。   童霜威接过家霆的试卷,看了一眼,脸上呈现出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殷切的期望,高兴地说:“ 走,家霆,爸爸带你到后湖去玩一玩!”后湖就是玄武湖,又名五洲公园。   谁知家霆摇摇头,他醉心于今天刚和班里同学交换来的一些外国邮票,正将邮票投入盛着温水的脸盆,浸泡去邮票后边的信封纸。他觉得跟同学们到玄武湖去玩是有趣的,跟爸爸去,就无味了。爸爸既不跑也不跳,更不划船。叫尹二开着车在玄武湖的堤岸上兜兜风或者停车后在湖边看看,嘴里自己吟吟诗,就算“ 玩”过了,有什么意思?何况正是冬天,玄武湖里枯荷败柳,冷冷清清,有什么意思?他说:“我不去,我要玩邮票!”   童霜威心里叹息一声,不由想起家霆小时候的一些情景:有一次,柳苇将孩子黑长、柔软的奶发打了个有趣的小辫子,高兴得“咯咯”地笑了。   有一次,他把孩子托在肩上、搂在胸前哄他睡觉,用嘴假装咬他嫩嫩的小脸,用胡子刺他胖胖的小手,孩子笑得脸上像开了一朵花。”   当孩子学话时,他指着鸡教他说:“ 鸡!”孩子总是大着舌头,说:“气!”指着灯说:“灯!”孩子总是大着舌头,说:“吞!”逗得柳苇和他都哈哈大笑。   想到这些,那些寂寞、孤单的感觉都郁积在心头,更浓烈了。   童霜威说:“你屋里凉,到客厅里玩邮票好了,客厅里暖和。”   家霆摇摇头,仍自顾自欣赏邮票,说:“不,我不怕冷!”   童霜威不愿太勉强这孩子。孩子自幼脾气倔强。他不愿去玄武湖,硬要带他去也没意思。但自己一个人去,也无聊。忽然想到:邀冯村同去,也可谈谈心。见家霆专心地从脸盆的水中取出邮票来,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撕去粘在邮票上的信封纸,再用吸水纸吸干水分,他就退出家霆的房间,回身打算经客厅往走廊那道门走出去招呼冯村。谁知却听见冯村那轻巧响脆的皮鞋声了。冯村正朝客厅里走来。童霜威抬头看时,冯村正从通走廊的门里迈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说:“秘书长,苏州有封来信!”   听到是苏州来信,童霜威心里先是“咯噔”一沉,又一想:会不会是江怀南的?吴江离苏州很近嘛!忙问:“谁的?”   冯村乖巧地避免了刺耳的“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八个字,只是轻声平静地回答:“ 柳忠华的。”又说:“ 这信是寄到机关刚刚由机关里派人送来的。”   童霜威皱了皱眉,接过信来,却未当着冯村的面拆。但在吃饭前去玄武湖逛一圈的兴趣全部消失了,把信捏在手里,又塞进丝棉袍的口袋。片刻间,眼前忽然浮起了柳忠华的身影: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模样斯文,少言寡语,瘦削而有精神,长着一头硬发,两只眼睛流露出对什么事都不服气的神情..接着,一个娟秀、美丽而倔强的女人的身影,又顿时出现在他的脑际。那是家霆的生母柳苇,她似乎在用两只波光闪耀的眼睛傲视一切..   童霜威很难形容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复杂滋味。干咳了一声,迈步离开冯村,离开客厅,通过走廊转上二楼去。他一级一级地登着楼梯,心里像卷起了风暴。走上二楼,他进了书房。这儿布置得明窗净几。几上排着铜鼎钟彝,一部盒装的二十四史像一扇墙似的堆排在右边,一溜五只高大的玻璃书橱里,满满装着线装书、诗词、文集、古籍、翻译书..房里右边临窗放着写字台,陈列着文房四宝,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边,一盆多姿青翠的文竹旁边,是摆设着古瓶、玉壶、翠环、铜镜等古玩的曲折木架,四壁悬挂着名人字画,均非凡品。他走近一只褐色的小橱,打开橱门,拿出那瓶英国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来,往高脚玻璃酒杯里倒了小半杯,抿了一口,酒味辛辣,却刺激提神。他去书桌前的转椅上坐下,下意识地掏出信来。信封上是那种他熟悉的学过颜体的毛笔字,署的是“苏州江苏军人监狱柳忠华缄”的署名。他撕开信封,抽出红条八行书的毛边纸信笺,读了起来。   信是这样写的:   啸天姐夫惠鉴:   久未奉函问安,常深想念。弟蒙冤身遭囹圄之灾,瞬忽六年,先在上海漕河泾第二模范监狱。监狱犯人太多,遂疏散至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因身体素来羸弱,现在害浮肿病,据狱医云,亟需维生素乙药片或针剂治疗。深望姐夫能多购些寄赠。此间现在允许犯人可以读点书。弟需要:英汉词典、英汉对照读物。   如有自然科学书籍或历史书、三国演义、聊斋等书,均望也能馈赠,不胜感盼之至。余言不尽,敬颂   钧安   弟柳忠华顿首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窗外,日已西斜。冬日淡淡的阳光无力地夕照着楼前荒凉的花园,有麻雀凄苦地叽喳叫着,远处紫金山上飘动着淡淡的浮云。古老的台城那灰黑色的雉堞,凹凸地在灰白的天幕上映出轮廓。   童霜威看完信,一口口喝着杯里的白兰地,怔怔地伫立在窗前,心事浩茫,感到沉重,往事与信上带来的问题都齐集心头。   往事如烟,信的来临,似一块石头坠入生活的湖泊中,掀起一圈圈感情的涟漪,引起了心的颤抖。   柳忠华是同他姐姐柳苇一起被捕入狱的,那是民国二十年的事。当时,童霜威同柳苇离婚已经两年,童霜威是在家霆七岁时同柳苇离婚的。离婚以后,双方并无来往,但在两年后的那个秋天,童霜威却偶然在报上看到了柳苇在南京雨花台被枪决的消息。当时,雨花台的枪声已经杀戮了无数青年人,绝大多数是秘密处死的。只有极少数通过审判,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的规定公开判处了死刑。柳苇就是这样处死的。想着这些时,他脑际忽然又闪过今天从明故宫机场回来时,路上看到的那支送殡队伍。那唢呐声,白色的孝服,呼天抢地的号哭声..柳苇死后,这一切都没有,没有人为她举丧、送殡、哀哭。那天,倒是老天爷似乎在哭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刮着萧瑟的秋风。童霜威在办公室里看完报纸,望着窗上淋漓得像泪水似的雨滴,涌着恻然的感情,心里想:也许是同名的人吧?不会是她吧?..瞬即,又肯定:一定是她!这条新闻上注明了这个“柳苇”是女的,年龄也完全相符。何况,她本来就是一个从在苏州蚕桑学校上学时起就激进、左倾的女学生,后来,她做了小学教员,接触的也总是有那些赤色**人。他曾因她的美貌而倾倒。结婚以后,却因思想性格的不能一致而导致感情上的分裂,起因十分简单,后果无比深远。在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两人之间不断龃龉,感情和夫妇生活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他想同化她,她却提出了离婚,说童霜威:“你形体虽存,生机已死!”他觉得她像隆冬天空中的一轮寒月,美则美矣,冷得不可亲近。后来,就找了律师离婚了,她大约就坚定地走了另一条路。   他离了婚,带了家霆,以后就同方丽清又结婚了。天呀,何尝想到:在那秋风秋雨横扫苍穹的日子里,他竟会看到她被枪决的消息刊登在报上了呢?   离婚了!她像一片小小的浮云,从他身边飘走了。   他对她的行为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她也没有连累他。他对她的个性是了解的。她倔强、清高,有一种秋瑾式的巾帼英雄的风格,她对人和事有她自己独有的左的看法。她不会在被捕后胡乱牵连人,何况离婚时,她对他说过:“从今以后,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各不相关!”他说:“你别后悔!”她答:“永远不会后悔!我相信我是正确的!”   现在,她的正确使她上了杀场!啊,古长江及其支流古秦淮河的堆积物在二三百万年前形成的雨花台呀!传说公元六世纪初梁朝时候,云光法师在此讲经,由于讲得非常精辟、生动,竟然感动了上天,降下宝石如雨的雨花台呀!何曾想到如此名胜去处,竟成了一个血流成河的屠场了呢?她的罪能有多大竟要枪杀她呢?这使他不但想不通,而且一直是心里恻然、难以忘怀的。   他心里拥塞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当然不全是爱情。他同她的爱情已经早就破裂、飞散了,甚至还由爱变成过恨。只是,在得知她被杀后,春天时,只要听到雨打芭蕉;秋天时,听到梧桐叶上的滴答声,听到月夜有人吹箫..就不能不有一种怜悯之情。   以后的一个星期天,他带家霆坐了马车到雨花台去游览。马,“噗噗”地打着响鼻,白色的鬃毛飘洒,蹄声“嗒嗒”。马车颠簸着,路凹凸不平。到了那里,在南宋著名诗人评为“江南第二泉”的雨花泉旁的茶馆里喝茶。天真烂漫的家霆只以为是爸爸陪他来游玩,兴致很高地到处捡拾玲珑透丽的雨花石。他不知道爸爸带他来的含意,童霜威也无从把一切都告诉儿子。那件事,后来,也就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湮没、忘怀了。今天,却因一封苏州的来信,使他又陷入了回忆的汪洋大海的万丈波涛之中了!   他后来有心地特意打听过并且打听到:果然枪毙的柳苇确就是家霆的生母。更知道,柳苇的弟弟柳忠华也同案被捕,只是未被判处死刑。起先听说柳忠华被囚在上海漕河泾江苏第二模范监狱,后来转到过南京军人监狱,最后又转到了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听说判了重刑。他没有再继续多打听,这件事却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疙瘩。是伤感?怜悯?烦恼?还是忧虑?..他说不清。这块疙瘩似乎不痛不痒,平素并不带给他多少麻烦,只不过,疙瘩总是疙瘩,心中总有这么一根沉重刺疼的病根在那里潜伏着。   往事如烟云般拂过,他不能不想起苏州的枫桥镇。美丽的枫桥镇,有着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的枫桥镇。小镇上的小酒店里,总常听到兴高采烈的豁拳声此起彼落:“ 六啦六!一品官!对好拳!四喜!五金魁!”   镇上枫桥下的古运河里,小船咿呀划着,埠边泊着不少易安居士在词里写过的“载不动许多愁”的舴艋舟!,小镇的石板路上挤挤攘攘,围着“波俏”的姑娘,打着黑布洋伞的女人..   那是在苏州城西十里,唐代诗人张继,夜泊有着寒山寺的枫桥镇,写下了著名的《枫桥夜泊》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他在那个宁静的小镇上,看到过庙里的香火,听到过寒山寺的钟声。他认识柳苇,就是在枫桥镇上的寒山寺里。   啊,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一个明媚的春日的下午,他与友人到苏州游览,坐马车来到了寒山寺,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在这江南小镇上教小学的女教员柳苇。柳苇正是枫桥镇人,有父母和一个弟弟。父亲先是教私塾的,后来,取缔私塾,在苏州的一个蚕桑学校里当了小职员。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弟弟是在苏州城里教小学的。   柳苇就是蚕桑学校里毕业的学生。童霜威与柳苇认识是友人介绍的。柳苇的美,并不显眼。她纯洁得像一片雪花,像一泓清泉,一片芳草,是气质美和形象美的统一,和谐,秀丽,在俯仰顾盼、一笑一动之间,都似乎洋溢着芬芳、素雅、清新的气息。她会吹箫,月夜时,一支余音袅袅的洞箫能使他有一种如闻仙乐置身仙境的感觉。当时,童霜威仪表堂堂,谈吐不凡,给了柳苇很好的印象,通信与交往从此开始。不久,柳苇的父亲与母亲先后得病。童霜威赶到枫桥镇,细心侍候,亲奉汤药,延请名医诊治,虽然柳苇的父母先后都病故了,童霜威却赢得了柳苇的感激与爱情。当年,他们宣布结婚,组织了家庭。柳苇离开了枫桥镇,到了上海教小学。   谁知,后来怎么竟会分袂了呢?起先,童霜威想要柳苇放弃做职业妇女,回厨房去。柳苇有一次笑笑说:“人说爱情是‘愚蠢’的儿子!我可不会做这种儿子!”结果,他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柳苇接近的一伙人都是思想左倾的青年人。柳苇在潜移默化之间,也同那些“朋友”们在思想上一致起来了,分裂,自然不可避免。在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两人之间除了漠然相处,已经无话可谈,离婚,是这种发展的必然结局。   离婚以后,童霜威只是在偶然间会想起柳苇。只是在偶然看到家霆的面貌和倔强的性格时,会想到他的生母———这个生命像熹微的天光中闪耀的晨星那样短暂的女人。至于柳忠华,他早将这个妻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今年春天时,方丽清要他陪伴着到苏州游览。既到了苏州,不禁引起一种温馨的感情,又想到了枫桥镇和寒山寺。方丽清并不知道他同枫桥镇的这段姻缘。他陪方丽清在枫桥镇上徜徉,在寒山寺里徘徊,许多旧事,像钉子一样钉在心坎里,都缠绵悱恻地浮在眼前。当然,虽然不无酸楚,却因方丽清在身边,就并无悲哀了。只是,他到达苏州,引起了司法界的注意。江苏军人监狱一定要请他到狱中给政治犯作一次讲演。他答应了,作了一次和缓、抽象的讲演。在讲演时,他忽然见到在远处听讲的大批政治犯中坐着一个人:有干燥、粗硬的黑发,有开阔的前额,有一个刚强下撇的嘴角和两只深邃透彻的眼睛,忧郁而执拗。这是他过去的妻舅柳忠华,他的心当时剧烈颤动了。   演讲完毕,他单独找柳忠华见了一次面,说了些空泛劝导的话,谁知换来的是柳忠华敌意的眼光和铁板的脸色。柳忠华说:“我是冤枉的!”最后,他尴尬地说:“ 你需要什么吗?只要我能办到的话。”   柳忠华坦率地笑笑:“我需要自由!”   他摇头,叹口气说:“这我无能为力。”   柳忠华又笑笑,那一头似乎永远梳不整齐的黑发在他眼前晃动,说:“也许,我以后会有什么别的需要,到时候,我写信向你要吧。”   他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告诉了柳忠华,留下了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地址,就走了。今天,柳忠华真的主动来信了!而且提出要药物,要书籍。   应不应该给他呢?可不可以给他呢?当然应该给!可以给!   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不怕无辜的牵连。以他现在这种不算得意的情况和处境,他也不太怕影响自己的宦途。为什么此时忠华竟会来信索取这些东西呢?..他不禁敏感地想:也许,是西安事变的消息,他们这些囚禁着的政治犯也知道了!他们可能认为时局会有转机了,会朝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了。这些**人啊!他们是最懂政治的!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当然要活下去,他当然会来信!   想彻底摆脱旧时那段生活的跟踪吗?办不到!梨花雨,麦黄风,那段生活总像影子似的跟随着他。在复杂的搀和着辛辣和酸楚的感情中,他既唤醒了埋在心灵深处的记忆,更遐想着柳忠华的情况。也不知为什么,像有把钝刀在心尖上来回锯着,产生了一种徒呼负负的感伤。呆呆望着窗外的远景,不知在什么时候,天际已经蝉翼般地暗得透明了,黄昏已经来临了。这时,那只“ 滴答”作响的大挂钟“ 当!当!”敲了六下。钟声,为什么那样像寒山寺的钟声呢?   唉,他一直忘不了寒山寺的钟声;忘不了枫桥镇那条散过步的黑黝黝、曲曲弯弯的小弄堂;忘不了月亮透过百叶窗和一阵飒飒的风摇竹枝声;忘不了柳苇家窗台上那一盆在他结婚时开过红花的海棠;忘不了柳苇结婚前有一次跑着唱歌的天真的样子..   当回忆噬着他的心,思绪像夜半的洞箫,悠悠呜咽,声声渗入心田,他觉得心在游荡,刺痛。   为什么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机会重新来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而这些记忆却像一块无形的烙铁,灼烧着灵魂呢?他心里忽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痛楚和愿望,想去看看儿子家霆。该快吃晚饭了,他喝干了杯里的白兰地,带着一点微微的酒意,想再下楼去吩咐冯村买药、买书给在苏州监狱中的柳忠华送去。同时仔细看看家霆,想从儿子的眉眼、神情间,再看一看柳苇当年的面貌。   于是,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迈步下楼。_t_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一 过了民国二十六年的阴历年,童家霆大了一岁。寒假过后,在学校里升入初中一年级下学期了。   阴历年前,方丽清决定在上海过年。童霜威要带家霆到上海在继母方丽清家过年,家霆不愿意去。他宁愿留在南京。童霜威也不勉强,知道这个孩子对继母方丽清没有感情,正如方丽清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一样。童霜威独自到上海,从初一到初三住了三天,看京戏,游半淞园,吃花酒..又回了南京。童家霆就在潇湘路由冯村、庄嫂等照顾着他过的年。整个寒假,他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到水西门外打鸟,骑自行车去明孝陵,到灵谷寺爬山..在家里,除了做假期作业,他有鸽子做伴,也可以玩邮票和香烟牌子、吹肥皂泡、听留声机和无线电,看爸爸买给他的《小学生文库》和《万有文库》,还可以听“ 老寿星”刘三保和尹二讲故事。没有继母方丽清在身边,他反而感到自由和欢乐。   爸爸很忙,平日外边交际应酬多。今天刘委员家里老太太做寿请去赴宴,明天张次长的女儿结婚请去参加婚礼,再不就是什么法学研究会请去演讲、模范监狱请去参观指导。..所以他很少能陪家霆谈谈或者玩玩,甚至一连好几天家霆也见不到爸爸的面。童家霆对爸爸有感情,只是他感到:方丽清不在南京家中时,爸爸显得比较慈祥可亲,有时来陪陪他,看看他,有时还挤时间带他出去看看电影、逛逛名胜;只要方丽清从上海回来,爸爸就很少在儿子面前表露出亲昵和慈爱了。爸爸自己上班,夜晚不是同方丽清外出社交,就是在楼上同方丽清一起听无线电或留声机,嘻嘻哈哈的。只有在吃晚饭时,一般能见到爸爸。有时,爸爸干脆同方丽清在楼上进餐,家霆就只好同冯村一起冷冷清清吃晚饭了。家霆虽然不希罕爸爸的爱抚,也并不喜欢同爸爸在一起玩,但真的不常见到爸爸或者见爸爸同方丽清亲热而同自己疏远时,心里总是感到不自在。所以,家霆倒是喜欢方丽清回上海去,并不希望她在南京。方丽清一辈子在上海不回来,他也不会想念她。   遗憾的是,现在方丽清要从上海回南京了!傍晚放学回家,家霆将自行车推到尹二住的平房里放好,在厨房附近听到冯村在对庄嫂说:“..今夜太太从上海回来,你要把晚饭准备好。她一回来,就开饭。”   庄嫂散开长发,正在梳头。她年纪轻轻就留起了发髻,大约因为方丽清要回来,所以抽空把头梳好。她用一把刷子沾着泡在碗里的刨花水往黑发上刷,刷得头发亮闪闪,再用黄杨木梳梳。满头黑发乌油油的,像一抹黛色的流云。她手法灵巧,将长发扭了几扭就梳成了挺秀气的发髻插上了发叉。   她回答:“早准备好了!太太是去年十一月回上海的吧?这次回娘家住了快四个月了,是也该回来了。”   冯村的声音:“ 本来写信说是后天———三月十一号回来的。   昨天收到电报,又说改在今天回来。今夜,先生要亲自到和平门车站接她,叫尹二备好车。”   “你去不去?”   “去!”   家霆不愿再听下去了,背着书包转身走回自己房里去。庄嫂听见脚步声,发现是家霆,从厨房里赶出来,叫道:“家霆!今天点心没做,你要是饿,就吃饼干吧。”   家霆明白:是因为方丽清要回来,庄嫂忙了,所以连点心也未做,也不吱声,穿过吃饭间,经过走廊踽踽地向自己房里走去。   他连去赶鸽子飞的兴致也没有了。房里已经有点幽暗,他“啪”地开了电灯,坐在一张柚木赭色小写字桌前,拿出数学课本来做老师布置的代数题,心里七上八下再也安定不下来。他年纪虽小,却早已懂得世界上除欢乐外,有悲哀。心里想:今夜,后母要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反正,你不欢喜我,我也不欢喜你!你也不能把我揉成团,切成块!   想安下心来做算术,可是听到隔壁房里冯村在“ 王迪,个仄伊玛司..”念日文,心里更烦了。他喜欢冯村,偏偏不喜欢冯村念日文。爸爸的这个秘书,从去年开始就在自学日文了。家霆听他说过:中国同日本,交往多,学了日文,将来准有用处。所以,冯村有了空,常常像吃生蚕豆似的读日文,学日语会话。家霆对这很反感,想:日本鬼子欺侮中国,你是中国人,学日文干什么?在他幼稚的心灵深处,觉得学日文简直是一种汉奸干的事。只是,听爸爸有一次吃晚饭时对冯村说过:“..你学会了日文,那很好。将来要是你不跟我了,我可以介绍你到别处去工作,你中文既好又会日文,谁不欢迎?”又说过:“要对付日本,会点日文有用!..”爸爸这样讲,家霆当然不好说什么。但冯村一读日文,家霆总感到像个假日本鬼子,讨厌!现在,家霆烦得用两手食指塞住了耳朵,盯住书上的数学题看,可是脑子里像放映电影似的又想到方丽清要回来的事上去了。   想起方丽清,家霆就奇怪为什么一个外形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那么漂亮的女人,心会那么坏?不但他这样看,佣人们也是这样看。尹二背后叫方丽清“ 双十牌牙刷”,意思是说她“ 一毛不拔”,吝啬。庄嫂背后叫她“狐狸精”,这是因为方丽清的名字谐音像“狐狸精”。刘三保背后叫她“铁公鸡”,那也是觉得她“ 一毛不拔”。方丽清个儿高高的,长得丰满,皮肤白白的,爱打扮,涂胭脂搽唇膏,烫的飞机头,一笑两个酒窝。一年四季衣服总是花样翻新。冬天时,皮大衣就有五件:灰鼠的、黄狼皮的、豹皮的、黑羔皮的、狐皮的,实在也够摩登的了。她比童霜威小十四岁,童霜威经人介绍同她结婚,一是因为她年轻美貌,二是因为她家里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生意人。她父亲原是上海的绸缎呢绒大王,在方丽清二十五岁那年病故了,遗嘱吩咐将遗产分作四份:遗孀方老太太一份,大儿子方雨荪一份,二儿子方立荪一份,独生小女儿方丽清也同样一份。   方雨荪这时已是瑞士万利洋行的买办了。二儿子方立荪这时继承父业掌管着南京路、三马路石路和八仙桥三家大绸缎呢绒庄。他比老子更善于经营。大量吃进东洋劣货,改头换面贴上英国、美国的假商标廉价倾销,大发横财。别看方立荪做起生意来皮厚心黑,对自己的母亲和兄妹却相当孝悌。谁的一份年终分红该得多少就是多少,存在店里作周转的现款拆头寸时该付多少利钱就付多少。   方丽清从小家里溺爱,当作掌上明珠,来说媒的不少,左挑右拣,反倒耽误了青春,到三十岁仍未出阁。童霜威同她初见面接触后,满意她的容貌,却不满她的娇惯和脾气古怪。做介绍人的那个上海地方法院院长褚之班,劝告童霜威说:“ 她三十岁,老小姐了!年岁大些,脾气也不太好,可是艳如桃李,确实漂亮。这家人家有财神菩萨保佑,就这么一个独养女儿,啊呀,宝贝得像只凤凰!老太太一闭眼,那份财产少不了又要落在女儿名下。谁娶了方家这位千金,啊呀,等于开了一座金矿。你做官有权,她浑身是钱。这门亲要是做成了,岂不妙哉!”果然,那是五年前,春三月的一天,在上海“一品香”,童霜威和方丽清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后,方丽清偕同大批嫁妆———十五口大箱子、全套银台面银器摆设、一整套红木大小二十四件家具。..浩浩荡荡,用卡车和汽车装着,随童霜威来到了南京潇湘路。两年前,方老太太又从上海给她送来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金娣,专门侍候她。   家霆一边做代数题,一边头脑里总是想着方丽清。   方丽清婚后到了南京,仍喜欢上海,认为南京样样都不好:咸板鸭太咸,玄武湖冬天太荒凉,夏天热得像火炉冬天冷得像冰窖,电影院太小,电灯不亮,夫子庙太脏。..她老在想上海,想她的姆妈和阿哥。一年里,她带着金娣至少要回两趟上海,每趟起码住三个月以上。童霜威也常在礼拜六坐夜车到上海,礼拜天玩上一天,又坐夜车回南京,礼拜一好参加纪念周。头一年,家霆也随爸爸到上海去。到了上海后母方丽清的家里,家霆叫方老太太“ 好婆”,叫戴眼镜瘦骨嶙峋的方雨荪“大娘舅”,叫胖得像弥勒佛的方立荪“小娘舅”。那些舅妈、表哥什么的也都一一恭恭敬敬地叫。可是他虽小,却感到谁也不喜欢他,谁也看不起他,连方家的厨师傅、女佣人也背地里叫他“ 小赤佬”。方丽清整天对家里人笑,见到了他总是变得阴阳怪气。家霆这就明白:自己死了母亲,是再也得不到母爱了。他在一些故事书上常看到后母虐待前妻子女的事,现在有了切身体验。既然你后娘冷冰冰地对待我,我也会冷冰冰地对待你!只是当他闲来独自唱着《可怜的秋香》那支流行歌曲的时候,唱到“秋香,你爸爸呢?秋香,你妈妈呢?..”他总是感到心酸。他是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心酸难过的。   现在,后母方丽清又要回来了!是什么原因这么撩动家霆的心弦,使他简直无法集中思想做代数题呢?是什么原因这么撩动家霆的情绪,使他忽然在一刹那间,这么想念起自己的亲生母亲来了呢?   尽管,剩下的印象早已不多,也该像飘散的烟雾越来越淡薄了。但童年的记忆,只要能烙印在孩子脑海中的,常常是格外的鲜明。他能记得母亲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他能记得母亲那双深邃、好看的黑眼睛。有一天,天气非常热,妈妈抱着他。他大约只有四五岁吧?午睡刚醒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幼小的心里抑郁得使他哭个不停。妈妈贴着他的小脸,“啊啊”地哄他,抱着摇着他,从房间这头走到房间那头。可是,他止不住哭。好像,爸爸看他老是哭个不停,发了脾气。后来,后来就记不得是怎么的了。这也许是对妈妈的一点最早的记忆了吧?后来,好像有一次妈妈抱过他,亲着他,连脸带耳地吻他。妈妈流着泪,冰凉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小脸。后来,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爸爸对他说:“ 你妈妈死了!永远见不到她了!”   尽管这样,家霆有时总要想念妈妈。那些难忘的往事,一直保留在他记忆中,像美妙的童话一样。看到同学们都有妈妈,家霆有时会想:假如妈妈还活着,该多好啊!可是,妈妈确实是不在人世了!永远不会出现了!在梦中,家霆不止一次梦见过妈妈,妈妈总是原来的样子,又年轻,又美丽。家霆曾拽住妈妈的手,问:“ 妈妈,你为什么丢下我不回来了?”有一次,在梦中,妈妈腾云驾雾似的回来了,家霆哭着扑到妈妈身上,哽咽着说:“ 妈妈,你别再走!我想你!..”妈妈笑着点头,可是梦醒了,妈妈也不见了。   现在,家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泪水湿了睫毛,滴在代数练习本上。隔壁房里,冯村已经停止了他那嚼生蚕豆似的读日语声。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向晚了。窗外有灰蒙蒙的薄雾。忽然,他听到汽车喇叭声,听到“ 老寿星”刘三保的开铁门声。他明白:爸爸回来了!他急忙用手背拭干了泪水,努力使自己专心去想代数题。这时,已经听到童霜威那“橐橐”响的皮鞋声走进隔房客厅里了,听到冯村的声音:“ 秘书长回来了?”童霜威好像是“ 唔”了一声。家霆能估计到:爸爸一定是在脱下他的獭皮领黑大衣。冯村一定是在接过爸爸手上提的那个公文皮包。爸爸总是把有些案子的卷宗带到家里让冯村起草判决书的。   一会儿,通向客厅的那扇门“ 呀”地开了,出现了童霜威魁伟的身影。家霆忙站起身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那张威严的脸上露着笑容,说:“ 今晚,你妈妈从上海回来,我带你一起去和平门车站接她。”   家霆低声叽咕了一句:“我不想去。”   “不去?”童霜威那高大壮实的身躯朝前走了几步,“为什么?”   他好像懂得孩子的心理,收回刚才那种严厉的语调,恢复了和善,劝导地说:“你应该去的,爸爸带你去。”也没容家霆再说什么,他已经离开家霆从通向走廊的那扇门走出去,皮鞋“橐橐”地上楼去了。   家霆看着爸爸走了,心里更乱。练习题中一道麻烦的代数题更做不出。他并不傻,懂得爸爸要他去接方丽清,是要他讨好后娘,免得方丽清不高兴。这样一想,他就自己安慰自己:去就去吧!但心中有数:反正,我去,你也不会欢喜我,我也不会欢喜你!既决定去了,安下心来,匆匆赶着做代数题。他本来聪明,功课一向不坏,这会儿,安下心来,像开了窍,那道像拦路虎的代数题竟做出来了。   外边,天色暗下来了。听到童霜威的皮鞋声又“橐橐”走下楼来。听到庄嫂出现在门口叫嚷:“ 家霆,开晚饭了!”听到冯村那谦和的语气在同爸爸边谈边走向吃饭间去。家霆匆匆把代数题的答案从草稿纸上抄到本子上,起身穿出房间通往走廊的门向吃饭间走去。一股油煎鱼的香味夹着红烧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吃饭间桌上,早已摆上四菜一汤。这是方丽清定下的规矩:每天两荤两素一汤。童霜威在上首坐了,家霆和冯村在两边一坐,庄嫂盛了饭站在一旁侍候。冯村照例是喋喋不休,像个“ 包打听”也像个“ 广播电台”。他一面嚼着红烧肉,一面告诉童霜威:管仲辉说是养病悄悄去上海已经十多天了。今天才听说,他的办公厅副主任已经辞职照准了。邻居家的事,家霆也关心,一边吃鱼一边听到童霜威说:“何应钦还是不会失宠的。他至多找点像管仲辉这样的人替他受罪。中央还要对西安用兵,老蒋还要他来调兵遣将对付东北军和西北军,对付**。管仲辉有的是钱,到上海去花天酒地享享清福,我看比在南京中央医院里住着装病舒服得多。”   冯村哈哈地笑着。接下去,童霜威就谈起一件棘手的提付弹劾的案件来了。被提付弹劾的巧不巧正是上海地方法院的院长褚之班。褚之班同童霜威本来仅是一般的交情,只是自从介绍了方丽清这个婚事以后,他就自认为是童霜威的莫逆之交了。童霜威看在他是媒人的份上,亲近三分,但谁想到褚之班却在上海胡作非为。他屡次买卖案件,收受贿赂。一个当事人被逼得自杀。死者同某海上闻人有点关系,事情终于暴露,先是在上海一家小报上披露,接着又在《申报》上披露。事情闹大以后,司法院里有褚之班的一个对头冤家,在居正面前煽风加油。兼着中央惩戒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居正,亲笔批示将案子交到童霜威手里,要他尽速处理。童霜威此刻吃着饭叹口气说:“ 唉,褚之班实在给我出了个难题做。他来了信,意思我明白,但他的事如此棘手,叫我怎么办?”   冯村迟疑着说:“ 万不得已,压一压吧!大事压成小事,小事拖成无事,也就是了!”   童霜威摇头,吃着开阳虾米炒菠菜,说:“ 他这案子没法压。今天会上,要我尽快给予惩戒。”   冯村咽着饭说:“是啊,那就难办了。”   吃饭的气氛顿时变得沉滞了。童霜威看见家霆低头在扒饭,夹了块鲫鱼肚子给儿子吃,看看表说:“ 正好!吃完饭稍休息一会,去接她们正好。”他对冯村说:“我带家霆去,你不必去了。”   冯村知趣地说:“ 好,本来,我是想去接师母的,是个礼貌嘛。可是家霆去接接好。我不去,师母会原谅的。”   童霜威喜欢冯村这种通情达理又灵活的态度,喝口榨菜肉片汤放下碗笑着说:“ 我对她讲,你本来要去接的。车子坐不下,所以没去,她会高兴的。”说完,站起身来,去桌上小玻璃牙签瓶里取牙签剔牙,又接过庄嫂递来的热手巾把擦脸擦手。   家霆、冯村也都吃完饭站起身来,大家一起到客厅里坐。客厅里有火炉,比吃饭间里暖和多了。庄嫂又给童霜威送西洋参茶来。   童霜威坐在沙发上,用茶漱口往痰盂里吐。冯村在他对面坐着。家霆不想再听他们聊天,往自己房里跑,想把代数本子上最后一道题做完。   当他做完最后一道题时,真巧,童霜威让冯村来叫家霆穿上大衣一起去和平门车站了。家霆戴上绒线帽,穿上短黑呢大衣,走到客厅。童霜威已经穿上獭皮领大衣。他给家霆把绒线帽戴正,说:“走,记住!见了妈妈亲亲热热叫一声,知道吗?”   家霆点头,心里想:她才不希罕我叫她哩!他记得每次叫方丽清时,方丽清冷着脸“唔”一声,声音总是冷冰冰、阴森森的。“老寿星”刘三保开亮了两盏门灯,又打开了大门。童霜威叮嘱:“门灯不要熄,我们回来时要开着,不要弄得漆黑抹乌!”尹二的“雪佛兰”汽车早从汽车房里开出来停在门口。冯村送童霜威和家霆上车。尹二“嘀嘀”揿了两下喇叭,“雪佛兰”飞也似的驶出了潇湘路。   城北一带,天黑后荒凉、静寂,一盏盏金莲似的路灯吐着昏黄的光芒。两边树丛中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房舍里,电灯光也不明亮,都像鬼火似的眨着眼。和平门火车站离潇湘路近,这是个小站,比不得下关车站热闹。由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在到达下关前在此略停一下车,让住在附近的乘客就近下车。尹二驾驶着“ 雪佛兰”到达和平门车站,站外一片冷落。灯光很少,路边只停着少数几辆接客的破烂马车和黄包车。一个穿破长袍的算命瞎子,让一个**岁大的小女孩扶着走过,“ 叮当—叮当—叮当—”招徕着顾客。尹二将车停得靠近车站进口,下车去递了一张童霜威的名片给站上守门的。童霜威带了家霆下车,进站向月台上走去。   简陋的月台上空荡荡的,风在吹天扫地。除了铁路工作人员和“红帽子”外,只有零零落落几个接客的人。铁轨宁静而又神秘地伸向远方。童霜威看看金怀表,说:“ 还有五分钟火车要到了。”   他嫌外边月台上风大,带着家霆到车站的值班房里想找个地方坐坐。值班房里生着一盆煤火,煤火悠悠冒着青烟。几个道班工人都有那种被生活压垮的阴郁面孔,一起在火上用手提的钢精饭盒煮着吃的,一股熟萝卜味臭得难闻。童霜威带着家霆掩鼻退出来,看看手表,已经快到点了,隐隐听到火车尖利呼啸的鸣笛声和“ 隆隆”声了,说:“快了!我们在月台上吹着风等等吧。”   不到三分钟,沪京特快列车已经停在和平门月台上了。从二等车的车厢中———方丽清是只舍得坐二等车的———下来了方丽清和金娣。金娣从车上往下急急忙忙递了大大小小五六件东西:有大皮箱,有小皮箱,有大纸盒,有小纸盒,有帆布包,有小网篮..   最后,从车玻璃窗里,同座的一个胖旅客还帮着将一串水果篮、油面筋泡篮递下车来。童霜威和家霆连忙跑上来迎接。家霆背上被爸爸用手一推一捏,明白爸爸要他赶快亲亲热热叫一声,就叫:“妈妈!”但声音显得陌生、疏远,像被西北风吹散了似的刹那间就飘逝了。方丽清似理非理地“ 唔”了一声,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轻得像蚊子叫。家霆发现:方丽清到上海住了一段时日,变得更白嫩了,头发新烫过,胭脂唇膏涂得通红。她对着童霜威笑,嘴里却带着埋怨地说:“ 你该带冯村来的嘛!你看,这么多东西!..”那小丫头金娣,本来眉清目秀,在上海住了一段时日,也长得水灵灵的,满头是汗地在搬东西。家霆忽然觉得她容貌很像自己学校里同班的女生欧阳素心。欧阳素心是班上大家公认的美人,家霆同她合演过舞蹈。他走上前去帮着金娣将一只小皮箱提在手里,好心地说:“我来帮你!”   火车已经“ 呜—”叫着开向下关方向去了,声音凄厉、悠长。   一些“红帽子”拥上来,童霜威说:“‘红帽子’,快帮着搬一搬!”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 家里有的是人,还要花钱雇‘ 红帽子’!尹二怎么不进站来?”   两个“红帽子”拿出绳子,连捆带扎,扛着提着大大小小的物件,随童霜威等出站上汽车。金娣靠着尹二坐在前面,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坐在后面。物件太多,汽车后边的空仓塞满了箱子,金娣手里捧满了东西,后座里也塞满了东西,连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身上也高高堆满了东西。   方丽清唠唠叨叨:“你看看,东西带的多不多?吃的、用的,我恨不得把上海都搬到南京来!”   童霜威捧着几只叠在身上的大大小小盒子,都是女人衣料、化妆品、床上用品什么的,打着哈哈:“你真会花钱!”心里却想:她对人吝啬对自己实在大方!   方丽清“咯咯”笑着:“钞票是花得不少,可不是花我的!”   “怎么?”   “褚之班这次手面真阔绰,我推也推不掉。他对我们真是好!   送了两张永安公司五百元的礼券。这些东西里有一半是他买了让我带回来的!他还在瑞士洋行和伟大绸缎庄买了十几盒衣料给我们。我临上火车,又赶来送了那么多吃食:维尔趣葡萄汁、桂格麦片、花旗蜜橘..一应俱全。”   童霜威后脑勺冰凉,像有西北风吹,说:“ 哎!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咳!”   方丽清“咯咯”一笑:“我当然知道!他让我给你带一个口信,说:他的事全靠你帮忙!雨荪和立荪说:这比做生意方便,也比做生意保险。叫你不要做戆大,有钞票能进账千万不要放弃!”   童霜威脸色煞白,生气地说:“ 他们弟兄俩是做生意的,只知道赚钞票,哪知道官场事的厉害!褚之班这件事办得不漂亮,你这件事也是做得不地道,你这可害苦了我了!”   “哪能?”方丽清不可理解地望着童霜威说,“做官有不要钱的吗?做官总不能喝西北风呀!褚之班是我们的媒人,这点面子你也不给?”   尹二把着方向盘,竖起耳朵听。家霆把头靠在后垫上默不作声也在听。童霜威不愿当着尹二和家霆的面谈这事,闭口不言了。   只听得汽车疾驶,风声呼呼。方丽清从车窗里张望着黑黝黝的窗外,叽叽咕咕开始埋怨:“ 南京这鬼地方,像乡下!看不见双层公共汽车,也看不见霓虹灯!这时候,上海滩上跳舞场刚开始营业,大马路上人来人往,这鬼地方已经一片漆黑像阴间了!”   没谁理会她。家霆明白:爸爸是因为刚才褚之班的事,心里不高兴。褚之班,是个挺着大肚子的矮胖子,下巴上一颗黑痣上长着几根黑毛,说话时会抖动。到潇湘路来过好几次,一说话就“ 啊呀啊呀”的带笑。家霆不喜欢他。..正想着,汽车已经转进了潇湘路。远远只见公馆铁门两侧的大门灯灿烂辉煌地照亮着。只听童霜威对方丽清说:“看!灯亮不亮?欢迎你呢!”   谁知方丽清扫兴地哼了一声,说:“ 准是那个杀千刀的刘三保!这么大的灯泡,开着长明灯,要浪费多少电钱!冯村也不管管!真是花别人的钞票不心疼!”   童霜威知道,她这种上海滩上生意人家出身的小姐的吝啬脾气又来了,劝解着说:“是我叫他们开的,想让你高兴高兴!你看,要是你回来,偃灯熄火一抹黑多不好!”   汽车喇叭“嘀—嘀”一响,尹二在大门口煞住了车。刘三保已经“吱吱呀呀”地推开了大铁门。尹二将“ 雪佛兰”开进大门到了客厅台阶前。童霜威挪开身上的几只盒子,高兴地开了车门,说:“来!..到家了!到家了!”   冯村首先在大门口迎接,恭敬有礼地叫着:“ 师母!”庄嫂、刘三保也上来叫方丽清:“太太,回来了!”   童霜威对冯村和庄嫂说:“快,把东西接过去。”   方丽清下命令地说:“把我的东西都送到楼上去,不要乱动!”   她也挪动身上的东西跟童霜威下了车,一起走向客厅。打着两条短辫的金娣自己搬着东西,又在那里对着庄嫂叫嚷:“ 轻点!轻点!不要碰坏了!”   家霆捧着些篓子、篮子独自下车,没有人理会他。大家的注意中心都放到方丽清和她带来的东西上了,东西实在多,人人手里都提着抱着东西送到客厅里,由金娣一人像老鼠搬家似的陆续送上楼去。方丽清是不准人胡乱随便上楼的,嫌人家的脚太脏,踩脏了地板。家霆不愿送东西上楼,将手里的篓子、篮子等一起搁在客厅门口,独自踅回自己房里去了。   通向客厅的门开着,家霆听到爸爸同方丽清坐在火炉旁的沙发上清晰的谈话声。   童霜威刚才在汽车上的不愉快似乎早消失了,话声中又出现笑意了,说:“ 这下你回来,可好了!家里怎么能缺少主妇呢?你不在..”底下的话听不清楚,是被哈哈的笑声淹没了。   从门缝里向客厅看去,见庄嫂正忙着送茶、送洗脸毛巾,闻得见洗脸毛巾上的花露水香味。   童霜威体贴地对方丽清说:“休息一下,喝点茶,一会儿吃饭,我们已经吃过了。等会儿我再陪你吃一点!”   方丽清好像在喝茶水,忽然说:“ 我不然还要在上海住些日子才回来的,是雨荪和立荪劝我快点回来过正月十五。日本有七艘兵舰开到了上海。上海都传说,要同日本打仗。我心里实在不放心,上次写信给你,你回信也不回答。到底打不打得起来啊?”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是啊,老蒋从西安回来后,南京也盛传我们要对日本作战,要收复东北什么的。其实,南京政界都认为老蒋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听说老蒋现在让大家对日本、对**,乃至对张学良、杨虎城的问题都不要随便说话。”   方丽清好像舒了一口气:“你这一说,我就放心了!你也给雨荪和立荪写封信呀!他们做生意,全靠消息灵通。”   庄嫂来请方丽清去吃饭,站在门口说:“太太,开饭了。”   然后,家霆听到脚步声离开客厅向吃饭间去。客厅里只有壁上的大挂钟“滴答滴答”响,突然敲了八下,别的声音都静下来了。   家霆不想再干什么,关上通往客厅的门决定睡觉。家里多了刚回来的方丽清和金娣,似乎热闹些了,他心里却更寂寞了。没有谁来理睬他、关心他。他从窗户里向外张望。外边黑黝黝的,无际无涯漆黑的夜空中,他看到了许多星星,像晶亮晶亮的金刚钻似的星星,也像一只只魔鬼的眼睛在狡狯地眨动,冷酷,无情。   他湿润着眼脱衣上床,被窝里冷冰冰的。他“啪”地将床头的台灯开关关了,房间黑了,变成了一个黑箱子,严严实实,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有通往客厅的那扇门的门缝里有灯光流泻进来。窗外,是黑黝黝的暗夜。家霆有些害怕,又“啪”地开了灯,房里灯光又亮了。他眯上了眼,其实并无睡意,眼面前却出现了妈妈柳苇的音容笑貌。妈妈似乎在柔声说:“ 家霆,你想妈妈吗?妈妈爱你..”妈妈那两只深邃、美丽的眼睛无限慈爱,十分亲切。家霆仿佛感到妈妈在用手温暖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他躺着,流着泪,似睡非睡。又过了一会,听到脚步声上楼。又一会,听到楼上留声机唱片声。一个女声在唱:“ 夜来,带酒,和春睡..”他明白,是方丽清在放床头花梨木柜橱上的高脚留声机。她不在,是不准别人碰的。留声机唱片的乐声传来,他听着,不知不觉间,睡熟了。   好心肠的庄嫂侍候方丽清和童霜威吃完夜宵上楼去后,洗完碗筷,在厨房里收拾完毕,决定去看看家霆。她是个寡妇,死过男人和一个独生子,能体会到人世的沧桑和人情的冷暖。她想:今夜后来怎么没见到家霆出来呢?可怜的孩子呀!晚娘根本不爱他,今夜,他爸爸也冷落他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庄嫂快步到家霆房里,见灯光亮着。她走近家霆的床边,只见家霆睡着了,眼角含着泪水,腮上也有未干的泪痕。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给家霆掖好被角,“啪”地给他关熄了电灯。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二 二月中旬,虎踞龙蟠的南京城里,中央要人们最关注的是中国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了。西安事变后召开的这次会,自然不同寻常。大家都 关注着会上将有什么风云变幻,老蒋在这次会上是什么态度,天气,滴水成冰,政界的空气却是沸腾的。   三中全会结束那天,童霜威心里特别烦闷,他最生气的是自己到今天,连个中央委员也不是。唉,都是由于没有派系的原因啊!没有派系 ,自己就孤立,无足轻重;没有派系,就缺少人捧场,缺少互抬互高;没有派系,就只能在各派各系斗争夹缝中独自旁徨。……虽然方丽清回 南京来了,除了办公和出外交际、应酬外,回家不那么寂寞,但方丽清是个不能淡政治的人。这点同她那两个善于做生意的哥哥毫无二致。童 霜威记得:当年经过褚之班介绍初同方雨荪、方立荪见面时,方雨荪劈头盖脸问过这位未来的妹夫:“你做的官比上海的税务局长是大还是小 ?”童霜威当时尴尬得啼笑皆非,心里倒是明白:未来的郎舅问这,是因为他只懂得上海的税务局长权力大,能捞抄票;那位未来的小舅子方 立荪,也直来直去问过童霜威:“你银行里存了多少钞票?每月除薪水外,能有多少外快?”童霜威对这种赤裸裸的金浅买卖问题感到难以回 答,当时也只好笑脸敷衍。从此,对两个舅子只想敬而远之,不想再同他们多谈山海经了。平时.方丽清同童霜威谈话,谈吃,谈穿,谈上海 ,谈银行存款.谈怎么精打细算……她都还行。可是,谈政治,用上海话说就是“丫丫乌”了。比如童霜威告诉她:张学良本来经过军事法庭 审判,判了十年徒刑,结果国民政府给了他“特赦”,为了不放他回西安,又用“交军委会严加管束”的名义,把他软禁在南京。方丽清就不 懂了,问:“为什么呢?”童霜威一五一十地解释,告诉她:“国民政府就是老蒋!军委会也就是老蒋!”她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童霜威再解释,方丽清还是似乎不开窍,她一边听一边在往指甲上搽“蔻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搽得很专心,最后说:“好在张学良在南 京也有洋房住,也有汽车坐,也不愁没有钞票用,怕什么?"   比如,童霜威告诉方丽清:“老蒋从西安事变脱险回来后,一再请辞军政各职,但中常会也一再决议挽留。”方丽清就不明白了:“老蒋 真是‘阿曲死’!有这么大的官哪能不做?……”   比如童霜威看了方丽清带来的褚之班的信,不写复信,方丽清就今天催明天催:“你哪能不写回信呀,他在等回信的呀!”童霜威皱眉说 :“我不能写!写了白纸黑字落了痕迹怎么办?再说,他的事我已经帮不上忙了!”方丽清就气得粉脸泛红,嘟着嘴扭转身子,说:“你这瘟 生!怪不得立荪说你是‘戆大’,钞票送到门口也不敢要!胆小得象芝麻!……”   诸如此类的事,多得数也数不清。童霜威终于明白:同她是谈不得政治的,要谈政治只会带来不愉快,同她只能谈那些能够谈的吃穿之道 ,声色之事。   现在,五届三中全会结束了,流言蜚语到处流传,童霜威终于憋不住了,想在外边找点朋友谈谈。傍晚,他坐“雪佛兰”轿车回到潇湘路 公馆,进了大门,见家霆正同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山在花园里高举绑着白布条的长竹竿赶鸽子飞。一群鸽子带着哨子飞得‘嗡嗡”响,绕着圈子 在花园上空高飞。家霆和谢乐山“啊!啊!”地大声吆喝,兴高采烈。见到谢元嵩的儿子,童霜威朝他笑笑,这个谢乐山的脸象他老子,也是 蛤蟆嘴蛤蟆眼。   童霜威上楼,方丽清在绣花消遣。金娣见先生回来了,侍候着童霜威洗脸,端上茶来。休息了一会,童霜威又决定洗澡。洗完澡,同方丽 清一起下楼吃饭。饭后,天墨黑了,童霜威决定让冯村打个电话联络一下,去叶秋萍公馆同叶秋萍谈谈。他对方丽清说:“你上楼吧。我去我 叶秋萍谈谈,马上回来。”   冯村打完电话,来到客厅,说.“秘书长,叶处长在家,说欢迎您去,他恭候大驾。”   童霜威听到叶秋萍用“欢迎”、“恭候”这种字眼,心里感到高兴.马上从沙发上起身,穿上大衣,说:“那你陪我去一趟。”   两人并肩出了大门,绕道到叶秋萍公馆,冯村揿了门铃,那条黑白花的哈叭狗又“汪汪”乱叫起来。叶公馆门房里马上出来一个副官开门 。灰色大铁门边,沉重的门扇开了,副官喝住了狗吠,恭敬地将童霜威迎进去。副官不过二十多岁,穿一套黑色中山装外加军棉大衣,延请童 霜威到客厅里坐。   冯村告辞说:“秘书长.你回来前打个电话叫我,我来接您。”   哈叭狗被赶进下房里.仍在“汪汪”乱吠。童霜威点着头跟那副官进了客厅,心中不禁充塞了感慨之情,想起了西安事变发生后的那个夜 晚叶秋萍来夜访的情景来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叶秋萍夜里来托我打听管仲辉的动态,有求于我;他心神不宁,思虑重重。今天, 是我来夜访,想从他这里知道点中枢动态。他却是已经春风得意、趾高气扬了。又想到管仲辉已经下台去上海“养病”,栽了个大跟头,不免 又欣慰自己当时站在中立立场,未曾卷入漩涡,总算未得罪叶秋萍。虽然这一向,未有来往,至少还保持着客气。这样一想,心里才舒坦三分 。   坐在沙发上,打量起客厅的布置来。叶秋萍的客厅,令人有一种肃然、寒冷的感觉。那色调好象是有心调配成青白色的,以求与党旗上的 青天白日一致。沙发套、台布、窗帘布.不是青的就是白的。墙上有中山先生写的“天下为公”的镜框和装着中山先生像的“镜框”;有蒋介 石戎装光着头戴白手套握着指挥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镜框,有蒋介石亲笔写的“亲爱精诚”四个毛笔字的镜框。除了四个镜框,墙上一片雪白, 整个客厅简单、朴素,毫无别的摆设。天冷,客厅里虽生着一只火很旺的铁炉,童霜威仍然不暖,看了摆设,心里更有一种寒丝丝的感觉。只 有一只细瓷大蓝花瓶里插着几技腊梅,叫他看了心里还觉得舒服。   一会儿,副宫送了一杯盖碗茶来给童霜威放在茶几上,又敬上香烟,给童霜威点火。就在这时,叶秋萍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一进来, 他脸上就阴丝丝地先露出了那种使童霜威感到阴冷的笑容,拱手用一口浙江官话说:“啊,啸天兄,稀客稀客!这一向,实在太忙,没有到府 上去拜望……身体可好?”   童霜威也哈哈笑着,心里暗想:你哪是什么忙呀!你是出入权贵之门去烧香,不到我这冷落的门庭来走动罢!嘴上说:“好好好,秋萍兄 ,你气色也好得很啊!我其实常常想来请教,只是知道你日理万机,多来打扰不便,所以未来。三中全会今天结束了,恰巧得闲,不免想来谈 谈。”   叶秋萍阴丝丝一笑,在童霜威对面沙发上坐下,说:“好啊好啊……”年轻的副宫用托盘送盖碗茶来给叶秋萍。叶秋萍接过来就右手托住 茶盘,左手用茶碗盖拂住浮在面上的茶叶,喝着茶说:“延安有电报来的事想必啸天兄已经知道了吧?”   童霜威点头,也端起茶喝。他早知道三中全会开会前,共产党发来电报,提出五项要求,不外是合作抗日等等。可是听说大会上反共的气 焰也不低,因此,点头说:“听说蒋先生今天在会上发表了演说,允许开放言论,又允许释放政治犯?”   叶秋萍阴阳怪气:“说由我们说,做也由我们做。三中全会上,根绝赤祸与联共、联俄斗法,很难说我们是失败了,以后嘛,罪状较轻以 及业已悔悟的政治犯也许会释放一些,党内一切报纸、杂志及文告中,有关共匪、赤匪字样也许不再复用。可是要想让共产党占上风,那是办 不到的。”说到这里,他不断搓手,显得歇斯底里。   童霜威是反对日本浸略的。一种爱国的观念使他对日本侵华十分反感,但却又怕战争真的降临,思想就陷在矛盾苦闷中,问:“听说大会 议决要收复冀东、察北.与取消冀察政务委员会,这不至于刺激日本引起中日之间的纠纷吧?”说着,掏出白手帕来擦手上的汗。   叶秋萍也从茶几上的香烟筒里取出一支“茄力克”烟来吸,点火喷着烟说:“大会是有这些决议,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同日本作战。而是警 告东京:从现在起,你别欺人太甚!如果再步步进逼,我们就不得不抵抗!”   “这祥,战争的可能性有没有呢?”   “依我看,战争的可能性也许不是大了,而是小了!”   童霜威喷一口烟陷入了沉思,将信将疑。他望着叶秋萍那既阴险,跋扈又独断独行的表情,突然又想起管仲辉来了。在潇湘路的两个邻居 中,同管仲辉来往交谈,他戒心小,同这个干特殊工作的叶秋萍交谈,不但戒心大,还老是有一种受威胁的感觉,今夜谈话,叶秋萍还算坦率 ,只是语气居高临下,得意的神态溢于言表,使童霜威感到不快,他还想谈谈和与战的问题,就说:“最近,内人从上海回来,说西安事变后 ,蒋先生脱险回来了,上海就盛传中日之间战争不可免。现在,三中全会开得这样,是否更会刺激日本人?日本人会不会在南方肇事?”   客厅里本来有点腊梅的香味,此刻早被烟味盖没了。   叶秋萍阴丝丝地笑笑,似乎听而不见,未曾作答,忽然转题问:“啸天兄,可知道管仲辉的近况?”   童霜威有点紧张,说:“不知道呀!不是听说他去上海养疴了吗?”   叶秋萍目光阴冷,点头说:“是呀,他哪里真有什么病!据我掌握的消息:他在上海整天泡在跳舞场和脂粉堆里,很可能是学的蔡松坡当 年哩!这种人,心怀叵测,不可不防!”   童霜威明白:管仲辉的行功是在叶秋萍手下特工的监视中,不禁想到,听说老蒋从西安回来后,对何应钦等也是将戴笠手下的人派去监视 调查的,心中不禁感叹。正想还多谈谈,见那年轻副官进客厅来了,说:“童秘书长,冯秘书来电话,说太太请您回去。冯秘书马上来接您! ”   童霜威揿熄香烟.心里气恼,还刚开始谈哩,丽清什么事又来叫我呀?又一想:呣,准是有什么人找我有要紧事,冯村玩的花招。因此, 笑着向那副官点头,又对叶秋萍说:“内人这两天外感风寒,有些伤风感胃……那,我回去看看。”   叶秋萍站起来送客,显然他并不想多谈.童霜威告辞正合他的心愿。他阴丝丝地笑着打趣道:“夫人命,不可违!改日有空,我再去府上 拜望吧!”他回首对副官说:“送一送!用车送一送。”   童霜威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咫尺之遥,我要散散步。”   两人分别,副官送童霜威出了大门,打着手电,正走到半途,见冯村打着手电也匆匆来了。童霜威叫那副官回去,同冯村并肩沿着潇湘路 走回一号去。四周宁静,风吹唿哨,树枝摇晃,有绿荧荧的磷火在远处池塘边上时隐时现地飘荡。见那副官走远了,童霜威问冯村:“谁来了 ?”   冯村笑了,表情似乎是说,你真猜到了啊,压住嗓音说:“秘书长,谢元嵩谢委员来了。我跟他说,你去散步了。”   潇湘路两边老柳树周围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望过去黑暗中一片朦胧,飘飘渺渺。   童霜威想:冯村不向谢元嵩透露我是在叶秋萍家,大约认准他是汪派,真是机灵,夸了一句;“好!”心里忽又一怔,马上想起江怀南的 事,包括那笔厚礼,包括那张照片,包拈那份“章程”。……   自从那次在粤菜馆吃蛇宴后,童霜威和谢元嵩还没有交往过。可能是双方都有意回避所造成的吧?既然有江怀南的事,童霜威心里就想: 同谢元嵩少来往,是避人耳目的一个方法。谢元嵩也有同样想法,所以也不来亲热。童霜威心里想:我为人谨慎,一向注意清廉,非万不得已 不爱做这种贪赃枉法之事。上次谢元嵩把话说得入木三分,太地道了,有违他的好意,也太死板。他又摆了个圈套,把我请入了瓮内,加上江 怀南确实是个能干人,一环一扣安排得严丝合缝,憧人心理,给人甜头,设置得使人有安全感。我何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呢?只要事情保险, 何乐而不为?江怀南仍在做他的吴江县长,他的案子我已经决心搁置起来。筹办“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的事,江怀南已经来过两封信 。一封信是说湖田范围早已圈定,股份已经集齐,有限公司已经成立;一封信是说:公司已经正式办公。湖田俟春天来到就可招人开垦,并附 来了一张挂着“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招牌的办事处门口的照片。童霜威都没有回信,自然也用不着回信。大家心照不宣。有些事就是 这么心照不宣办得妥妥当当才最好。……可是,今夜,谢元嵩突然来了,为什么?为什么?   前面已是潇湘路一号的大门口了。红漆大铁门两旁的门灯亮得辉煌,将公馆洋房墙上枯凋了的网状‘’爬山虎”藤蔓,照耀得峥嵘多姿。 门口停着一俩“别克”牌轿车,这是谢元嵩的。童霜威加快了脚步,同冯村一起走向大门,心里思忖:自从汪精卫由欧洲乘法国轮船“阿拉米 利号”到香港,又由香港回南京后,这一向,汪派、改组派的一些大将们都无形中又得意抖擞起来,谢元嵩也不例外。今天三中全会结束了, 他夜里来,是不是为了表示亲近,要将从汪精卫那里得来的三中全会上的种种消息透露给我的呢?……   童霜威偕冯村来到大门前,“老寿星”刘三保早在等候,冯村在前,引童霜威向客厅走去。客厅里灯光雪亮,童霜威一跨进门,见谢元嵩 正象个弥陀佛似地坐在朝南的沙发上抽香烟。童霜威马上笑着招呼:“啊!元嵩兄!我去散步,劳你久等了!”   谢元嵩也起身上来握手,又重新坐下,风趣地说:“啸天兄,真好悠闲呀!三中全会今天敲完了锣鼓,大家都在关心国是,你却象陶渊明 似的‘悠然见南山’,大冷天还出去散步,实在令人钦羡!”   童霜威脱去大衣挂上衣架,在谢元嵩对面坐下,半真半假地牢骚道:“唉,这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都不是中央委员,虽然忧国忧民 ,又能怎么?”   谢元嵩揿熄烟蒂,端起茶来咂嘴喝了一口,咧开蛤蟆似的大嘴,哈哈笑着说:“你这个双料秘书长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未免太谦虚 了吧?今天三中全会结束了,听我那小儿子说在你家玩,看到你在家没有出去,我是来给你通通信、透透气有要事交谈的!”   金娣进来给童霜威送茶,又用暖水瓶给谢元嵩往盖碗茶里斟开水。童霜威等金娣走了,说:“元嵩兄,你同汪先生接近,我们确实是想听 听你的高见呢!”   谢元嵩从茶几上放的“三炮台”香烟筒里拿出一支烟点上火,吸了两口说:“三中全会上,地位仅次于蒋先生的,就是汪先生,开幕辞是 他作的。你可能注意到了,他过去常说‘抗日必须统一’,但这次他说:‘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收回已失的领土!’他告诉我:在开幕辞中讲 到这句话时,全场鼓掌,十分热烈。这说明:外患当前,人心有变。日本逼得太厉害了!就是我们中枢上层人士也不能心甘情愿的总是人为刀 俎、我为鱼肉呀!”   童霜威心里想:你蒋介石也好,汪精卫也好,多少年来,谁不明白,你们是什么口号迷人就叫什么口号呀!他清楚记得:民国十六年四月 ,汪精卫到武汉时,喊的口号是‘革命的向左来,不革命的滚开去”的迷人口号,当时就掌握了国民党左派党和政府的全权。后来,三个月后 ,江精卫却同蒋介石一样公开反共了!至于“民主”,是江精卫经常不离口的一个词。实际昵?念这个“民主”经是针对蒋介石的独裁经的。你 们向来是什么口号迷人就念什么呀!能当真吗?他点着头,隐蔽着想的那些,又忍不住掏出心里话说:“是呀,说真的,战争可怕,我们军备 又不如人,我也怕中日开战。但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日本的贪得无厌,实在早就不能忍受。现在,实际上是要改变剿共的 局面了。那么,对调整中日邦交也许反而会起好作用了?”   谢元嵩喷着烟笑笑说:“就怕单相思不行啊!我听汪先生说:日本新任外相佐藤透露,日本不会变吏对华政策。日本政府是要将华北变为 独立区域。日本是要继续维持天羽声明之精神。”   童霜威象吃了个堵口梨,说不出话来。稍停,说:“那就是说,中日之问的形势可能因三中全会而恶化?”说这话时,他感到谢元嵩与刚 才叶秋萍的看法差别太大了。   谢元嵩点着头说:“自然!剿共十年,今后是肯定难以为继了!中日形势,共产党是唯恐不恶化,他们好在中间得利。老百姓则抗日情绪 高涨,日本少壮派如果冒冒失失,中枢又浑浑噩噩,战争怎么能避免呢?"   童霜威听到这里,感到谢元嵩确实言之成理,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   谢元嵩吸着烟又说:“我这人是言而有信的。我曾同你说过,等汪先生回国后,我要陪你去看看汪先生,同他谈谈。也许,你在奇怪,为 什么我不来陪你去昵?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你同汪先生也不是不认识,但要由我来陪你去同他见面谈谈,总得有所为有所求才值得,不然 ,泛泛一谈有什么意思。这一条,我现在还无把握。……”   童霜威标傍清高的劲儿上来了,听到这里,忙说:“不不不,元嵩兄,我无所求也不想有所为。……”   谢元嵩不容童霜威说下去,说:“不不不,你听我说!你比我清高,确实有学者风,这我知道。但你是你的用意,我是我的打算,你听我 摆布好了。目前,汪先生虽回来了,尚不得志。等到适当时机,我一定陪你同他深谈一番。我的意思是要末不谈,要谈就得让他器重你,有所 借重。”   童霜威心想:我并不想做汪精卫的走卒或门客,我也进不了改组派的圈子,我又哪希罕同他谈什么。他觉得谢元嵩这人就是有这种本事, 说话办事云里雾里的把你拨弄得团团转,就敷衍着说:“我早说过,我这人散淡惯了,这事以后再说吧。”   谢元嵩笑着说;“对对对,以后再谈。”突然话头一转说:“刚才话岔开了!今夜我来,是来跟你说一件秘密。我听到一个绝对可靠的消 息:就是有人正在谋一个中惩会委员的职位。此人是c?c的。名额有限,此人要上去,必须在原有委员中有一人要下来。据云已经内定要把阁下 排挤下来!”   童霜威心里“啊”了一声,象打翻了五味作料瓶,强自镇静,脸色刹那间却变了。说实话,谢元嵩的话他不能不信,却又不敢全信,只能 怔住笑笑,装得十分坦然,努力将脸色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只听得谢元嵩又说:“我判断,中日之间迟早要出事。我们之间既然交称莫逆,可以无话不谈。我是为江怀南的事来同你商量的。假如我 听到有关啸天兄你的事确实,那你也该留留退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哪!……”   童霜威皱了皱眉,又马上装得平静下来,瞅着谢元嵩那两只凸眼和那副蛤蟆脸,似是问:“怎么?”   谢元嵩说:“我这人最最直率。现在我们既已共事,我老实把底牌掏给你吧。江怀南,他根本不是我的什么内弟,这人家里是巨富豪绅, 在安徽南陵县是有名的江三立堂大财主,家有良田万亩。他在县长任上,更是刮地皮的能手。银行里的存款和保险箱里放着的金银财宝数额之 大,恐怕不是人能估计到的。放着个财神爷在面前,你我也不必太清高、太书呆子气!我总觉得这江怀南也是个滑头,他简直是把我们当叫花 子在打发。给那么一点点施舍,就似乎报答了我们。那什么湖田呀,公司呀,全是欠的!不是现的!那航空奖券,你没中头奖,没中二奖三奖 ,我也没中!大局既然阢陧,我这人讲实际,欠的不如现的。我不想湖田,也不想要欠的,我对他说过!可是他现在好象有你做了靠山,把我 的话当耳边风了。我是来跟你商量的,我们对他要来个孙刘联盟!”   童霜威耳袋都红了,火辣辣的,想:唉,真糟糕!他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人,平日不愿干那些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很少干过同江怀南来往 的这种勾当。听到这里,有点尴尬,不禁辩解说:“元嵩兄,这件事,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办的呀!”   谢元嵩点头说:“是的,我是系铃人,所以现在我要来做解铃人。一切你都不必担心!只是我也是为你和我都好,我们应当一致行动,由 我来向他提出条件,不让他把我们当‘阿木林’!也不让他过河拆桥。如果他耍弄我们,那,你就听我的安排!在你离职之前,叫他下阿鼻地 狱!”   童霜威听到这里,心上一震,突然感到:谢元嵩这人真是心狠手辣!脸上自然不好表露,心里却大增戒备之心,凑和着说:“元嵩兄,这 事是你开始经手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是我是个谨慎人,事态不能扩大,你要善自处理。再说,这去职之事,我也不是随便由人摆布的 。”   谢元嵩睑上突然又变得忠厚憨实起来,说:“唉,去职之事当然并未定局,我只是有所闻而已。但你也不可不防。世风江河日下,人心不 古,小人太多,我是来提醒你注意的。江怀南之事,有你适才的话我就放心了。我为人最忠厚,也最诚恳,我也不是随便由人摆布的。你对我 ,尽可以放心。在江怀南这件事上,我估计,我们一致了,他是会乖乖照办的。只要他照办,他的案件久搁也不好,倒不如给他个轻轻的处分 .让他下了台阶,了结此事。反正,你等着好消息吧!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点纰漏也不会出的。”   童霜威边听边想:唉!此事真是悔不当初了!只是已经无可奈何。忽又想到了褚之班的事,褚之班的事似乎更加棘手。在中惩会昨天的例 会上,这个案子又被一些人点了一点。他当即表示:抓紧就写出判决书来。当时,有好几个委员纷纷插嘴,有的说:“一定要严惩!”有的说 :“要抓紧!”有的说.“《中央日报》可能要发消息!”压力不轻,究竟如何是好?刚才,谢元嵩送来了那么一个气死人的消息,恐怕也不 是空谷来风,倒是要去打听打听。但在褚之班的这件事上,无论如何是不能徇情营私的了。……   正想着,见谢元嵩已经站起身来了,说:“啸天兄,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如何?关于我告诉你的那件事,我倒不是杞忧,你可不要掉以轻 心呀!我当再打听打听,只要能尽绵薄之处自当出力。”童霜威苦笑笑,说:“元嵩兄,说实话,我这中惩会的委员,也只是块鸡肋,我也并 不恋栈,哪派哪系想要占就来占,我大不了回上海找个大学教教书。君子遇时则驾,逆时则让!我但愿与世无争,与人无争。”   谢元嵩未作表示,踽踽迈步,忽然说:“这几天吴大帝孙权墓前后,梅花盛开,香飘万里,到那里骑驴赏梅,值得一游。我昨天刚去了来 ,你是风雅之士,应当带夫人去一去!”   童霜威点头无语,将谢元嵩送出客厅,送他上了他那辆“别克”轿车。冯村也从他房里赶出来陪同童霜威送客。   谢元嵩走后,童霜威心头拥塞着懊丧之情,有一种自己无派无系的悲哀、孤独之感。他送走谢元嵩,也未同冯村说话,走进客厅,见家霆 那间房里亮着灯光,他也不想去看看儿子,只对冯村说:“褚之班的案件,判决书你快替我写好!我再三思考,用‘枉法殃民’免职,停止任 用三年,你看如何?”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是否轻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当事人也许感到太重呢!这两年来中惩会的惩戒案,象这样就不算轻了!先这么写着吧,开会讨论时他们要加重再说 。”   冯村点头称是。   童霜威迈步上楼,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向方丽清解释这件事,却又担心;褚之班如果知道我无法帮他忙,他会怎么样?心里闷闷不乐,连上楼的 脚步也显得沉重了。txt小xiaoshuo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三 春天悄悄地来到了南京城。   潇湘路一号童公馆的花园里,金黄色的迎春花最先盛开。花园里那几棵法国梧桐上的刺毛球落了一地,它那刚发芽的五角形的小叶片,即将织成绿色的网。前边清水塘里的浮萍,开始溢满水面。塘边的柳树、花园里的草皮、竹林中的枝叶,都绽发出一片嫩茸茸的新绿,使人看了心情舒畅。   礼拜天一早,家霆就在花园里那所用铁丝网拦起来的木制五层鸽房前,将鸽子从天窗里赶出来,让它们满天飞。天气晴朗,鸽群在蓝天上绕圈飞翔,白的、灰的、花的..阳光照耀着鸽子的双翅和羽毛,光闪闪地变幻着色彩。鸽哨“嗡嗡嗡”响彻四周。   童霜威还熟睡着。方丽清被飞翔的鸽群哨子声吵醒了。昨夜,她出外应酬,回来得迟了,睡得很晚。她生气地哼了一声,看看天蓝色的丝绒窗帘。窗帘透着清晨的阳光,映得满屋色彩调和。方丽清将身边的童霜威推醒,埋怨地嘀咕:“ 听听吧!你那宝贝儿子的鸽子!吵死人了!”   童霜威还感到困倦,睁睁眼又闭眼睡了。方丽清又推醒他:“听到没有?一大早就‘ 嗡嗡嗡’、‘ 咕咕咕’,这些死鸽子!脏死了!屋顶上、花园里,到处都拉了屎!这符合新生活运动吗?”   见童霜威不想答话,仍旧闭着眼,她语声更响了:“跟你讲呀!   这些鸽子能不能不养?一个月要吃好几块钱料豆!这且不说,又脏,又吵,有什么养头!我告诉你,从明天起,一天我要杀两只吃!   哪天杀光吃光,哪天就清静!”   她要将鸽子杀光吃光已经提出过不止一次了。童霜威已经司空“听”惯。但今天,童霜威感到她的话音里是七分真、三分假,不能不睁开眼了,烦躁地说:“怎么行呢?你这样做,家霆愿意吗?”   “那,不这样做,我愿意吗?你怎么只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就不想到我呢?”   有些话,一到方丽清嘴里说出来,总要变味。童霜威很烦她这一手,可是没奈何,只好笑着敷衍:“他是小孩嘛!”   “小孩?你说,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都喜欢。”   “谁相信!我看,你是宠坏了他了!这小孩,说实话,我是不喜欢的。我要自己生一个儿子!”   童霜威心里发烦。他知道,方丽清为了生不出孩子,在上海住着的阶段,找过好几个中西医在服药、检查、诊治。唉,家庭生活中真是没有道理可说啊!无论如何,童霜威对家霆总是有感情的。他也希望方丽清即使不喜欢家霆也不要厌恶或嫉恨家霆。但他发现,家霆固然对后母有距离,后母对家霆更加冷淡。这就使他常常感到为难了。为此,他甚至觉得方丽清不生孩子倒未始不是好事。可能因为她不生孩子,慢慢地会欢喜起家霆来。但事实上,现在他察觉完全相反,方丽清由于不生孩子,对家霆更憎恶了。她老是叽叽咕咕,唠唠叨叨,早上、晚上都在枕边吵得人心烦。因此,童霜威采取了敷衍手段,说:“好好好,生吧!生吧!”   方丽清哪能听不出童霜威话里那种厌烦的情绪来呢,马上掩面撒娇似的哭了起来:“ 我懂得,你就是喜欢你那个宝贝儿子。那个死鬼女人的儿子!我真懊悔嫁给你!离开娘家,住到南京这鬼地方来受罪吃苦!..开口闭口,我是主妇!连养鸽子的事我都不能做主!我偏要吃!我偏要吃!看谁强得过谁!”   在这种时候,童霜威发现方丽清虽然漂亮得像胡蝶,却庸俗、狭隘,无知无识,一点也不可爱,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穿衣下床,听着方丽清仍在床上呜咽着抽泣着唠叨:“ 我说杀就杀,说吃就吃!你看好!我就是不让养鸽子!新生活运动提倡养鸽子吗?”   童霜威又气又好笑,叹着气笑着说:“ 新生活运动可也没有说不准养鸽子呀!新生活运动同养鸽子有什么关系呢?风马牛不相及呀!”他这是想用笑来打破僵局,可是毫无效果,方丽清仍旧在床上抽泣。   童霜威只好哄小孩似的走过来坐在床沿上劝慰起来:“ 好好好,不哭不哭,我跟家霆讲讲,叫他不养鸽子,好不好?”   “那你一定不准他养!”   “我跟他说吧!你也知道的,孩子脾气倔得很。我说件他小时候的事给你听。小时候,上二年级,坐在他旁边的同学将粉笔头掷在黑板前写字的老师头上,老师回过头来,以为是他掷的,冤枉了他。下了课老师把他留下来锁在办公室里,他站在玻璃窗前说:放我出来!不然我打玻璃了!老师不放他出来,他‘乒’的一拳打碎了玻璃窗。..老师赶快送他去医院,右臂上至今还有疤痕哩!”   方丽清斜靠在雪白的绣着彩色花束的枕头上,倒是不哭了,但她仍说:“我管他倔不倔!反正,不准养鸽子!”   童霜威见局面缓和一些了,起身下床,去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马上映射进来,整个卧室里金光灿灿。阳光将方丽清陪嫁带来的银台面、银杯套、银果盘、银花瓶、银粉盒..照得光彩夺目;也将苏州绣花被面、梳妆台前的舶来化妆物品与“ 夜巴黎”香水瓶、崭新的火炉上的马口铁烟囱管,都照得明晃晃。童霜威心情不好,来回踱着步,满怀心事。他不想让方丽清再在家霆和鸽子问题上纠缠了,岔开话题说:“ 起来吧!该吃早点了。唉,冯村今天该回来了。”   给他一提,方丽清起身穿上绣花睡衣,埋怨地说:“ 昨天就该回来了!我看他办事不行!你选秘书也该选个漂漂亮亮的。这个冯村,像个东洋人,黑瘦矮小,用他做秘书,一点气派也没有。”   童霜威叹口气说:“ 你不要小看他。他肚里不错,有才华,又能信赖,办事也机灵。跟我这些年,很不错的。我这次派他到上海找褚之班,只希望他能办得顺顺利利回来。不过,褚之班老奸巨猾,不好对付。我这几天,天天担心他对我不谅解。”   方丽清又撇撇嘴,去五斗橱镜子前坐着梳头,说:“ 要叫我是褚之班,就不会谅解。平日里,大家你兄我弟的,出了事,一点忙也不帮,一点义气也不讲,当然说不过去。”   打着一条乌亮长辫子的金娣轻轻开了门,探头一看,发现先生和太太起床了,马上闪身进来,叫了一声“ 先生”,又叫一声“ 太太”。她手里拿着早上刚送来的报纸放在桌上,又立刻开始铺床叠被。   童霜威去盥洗室洗脸刷牙。方丽清也去梳妆台前照镜子梳头,打开蔻丹瓶,搽起红指甲来。她一边搽着蔻丹,气却未消,一边又数落起几个佣人来了:“ 汽车夫尹二,不是个好东西!你看到他笑没有?尖酸刻薄,不像个好人。昨天,我叫他把花园里靠大门一侧那些法国梧桐修修枝,像上海霞飞路上那样,修一修。他先说他是司机,不会修。给我骂了一顿,我说:‘ 把树枝修修掉你都不会吗?’他才拿着斧子修了。你知道他怎么修的?”   童霜威正洗脸,听到这里,从盥洗间走出来了,插嘴问:“ 怎么修的?”   “你自己看呀!”方丽清用手指指窗户外下边花园靠近大门一侧。   童霜威手里攥着洗脸毛巾走近窗户,朝下边花园里张望。昨晚回来时天已暗黑了,未注意。现在一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啊”了一声:“这不都成了光杆了吗?”   “他是存心气我!”方丽清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骂了他,他竟顶嘴,说:‘我早说过我不会修!’又说:‘ 你不是说把树枝修修掉吗?’你看,这个‘赤佬’!坏不坏?”   童霜威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尹二本是个有心眼的人,方丽清骂了他,他是让你明着吃暗亏,进行报复。事已如此,生气有什么用呢?要惩罚尹二,也没正当理由,他早说过他不会修枝的嘛!顶多骂他几句,又有什么意思!除非你叫他滚蛋,不雇他!   方丽清翘着指甲上涂满了蔻丹的右手,慢悠悠地说:“ 我看,你还是叫他滚,不要这个混蛋!重找一个老实点的司机。”   童霜威回身又走进盥洗室去,心里想:尹二车子还是开得刮刮叫的,又快又稳,人也聪明,车子也保养得好,闲来无事也并不算懒,平时也没大错。司机又不好找,解雇他,倒还舍不得,叹口气敷衍着说:“ 唉,算了!算了!你无事端端怎么想着要他去修树的呢?他本来是个司机嘛!不该叫他干的事干出了毛病,光怪他也不行。”   方丽清又生气了,一甩蔻丹瓶:“好呀!我不喜欢的人你都乱袒护!袒护你的宝贝儿子!你的秘书!连汽车夫也袒护!你以为这汽车夫是什么好东西!让金娣讲点这伙下人说的话给你听听吧。你出来!..”她转脸对着正在铺被的金娣说:“ 金娣,你讲给先生听听!”   金娣闲来无事,经不住方丽清盘问和指使,又为了讨好方丽清,不免多嘴搬搬自己的见闻。但要她把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当面向童霜威重说一遍,岂不是在告尹二、庄嫂他们的状,在挑嘴,在出卖别人讨好东家吗?她犹豫了,畏畏缩缩红着脸,可怜巴巴地说:“他们..也没..没说什么..”   方丽清发火了,脸上泛红,两眼一瞪,“ 乒”地放下蔻丹瓶,尖声说:“死丫头!说!”   童霜威趿着拖鞋,蹒跚着从盥洗室走出来,皱着眉。不是嫌金! “赤佬”:上海人骂人时,把鬼叫作“赤佬”。   娣不说,是嫌方丽清太凶。她那张标致的脸孔,凶起来怎么变得这样难看呢?   金娣见太太发火,先生又皱眉,忙说:“ 我说!我说!..”她抬眼望着太太,嘴唇抖抖索索,战战兢兢像犯了法似的嗫嚅着说:“尹二昨天锯了树,笑着告诉庄嫂说:‘ 这下,木柴够烧一个冬天了!’”   方丽清说:“你再说说庄嫂背后说些什么。”   “庄嫂说:‘越是有钱的人越小气!’她嫌太太天天查菜账、查粮食,说太太‘精刮’、‘刻薄’!说先生倒是厚道,娶了凶女人要倒霉!又说:顶好太太到了上海不回来,回来了人人不高兴。”   童霜威默然,觉得佣人们私下里骂骂咧咧说东道西太讨厌。又想起在一本写拿破仑的书里有过一句话:“ 元帅在马弁眼里绝不是英雄!”那是因为马弁能看到元帅的一切,从跟女人睡觉到放屁拉屎,元帅都跟凡人一样,当然英雄不起来。更体会到佣人背后说闲话,是因为方丽清过分地“ 精打细算”和对下人太刻薄造成的。可是见方丽清虎着脸、噘着嘴,怕她更加生气,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又问金娣:“刘三保没有说什么吧?”   金娣摇头,表示刘三保没有多嘴。方丽清插嘴说:“ 他是瘸子,怕掉饭碗!”又说:“这下你明白了吧?尹二、庄嫂,你喜欢的两个下人,全不是好货!我要告诉你,以后他们背后要再敢骂我一句,我一定叫他们卷铺盖立刻滚蛋!”   童霜威看着金娣铺好床走到卧室门外去了,朝方丽清说:“ 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有些事你就别同这些佣人们一般见识了!对他们也要恩威并用,不能一味苛求。有些事不要同他们生气,生气伤了自己身体,太不值得。”说完,坐在铺着银台面的红木圆桌前,看起当天的报纸来。   方丽清听了这话,才稍稍平静下来,掠掠头发哼了一声,说:“哼!要是再冒犯了我,叫他们看老娘的颜色!”说到这里,朝卧室门外高叫:“金娣!”   金娣急急出现在门口,回答:“太太,什么事?”   “快把早点端来!就在房里吃!”方丽清已经对着五斗橱上的大镜子梳好头,站起来要去盥洗室里漱口洗脸了。   童霜威翻阅着报纸,报上整半版的大广告登着《蒋委员长西安半月记》由正中书局出版的广告。他听说:这是陈布雷给老蒋代写的所谓“半月记”。目的是编点故事,加点作料,挽回老蒋在西安事变中狼狈潜逃被从山洞里抓出来大丢其脸的面子。报上又登着:上海出版的《文学月刊》、《新认识》、《读书生活》等十三种杂志被禁止出版发售。他有心要看看有没有沈钧儒和章乃器、邹韬奋、史良、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时等七人被捕后的消息。报上真有那么一小段消息,说“七君子”在苏州江苏高等法院看守所里打拳锻炼身体,还下棋、看报、唱救亡歌曲..童霜威不禁想:这七个人,西安事变时,陈立夫、陈果夫是要枪毙他们的!冯玉祥等坚决反对,才未下手。我以为经过西安事变,又开过三中全会,他们要被释放的呢,没想到仍旧关着。其实,要求抗日何罪?你越是抓他们关他们,他们反而越出风头、越有人拥护!何苦来哉!   由此,突然又想到了柳忠华。童霜威眼前出现了个儿高高瘦瘦的柳忠华那模样斯文、精神焕发、头发蓬乱的面容,两只眼睛好像对天下事都不服气。紧接着,又闪过柳苇娟秀的面容和两只深邃的波光闪耀、傲视一切的眼睛。那双好看的黑眼睛,使童霜威想起就要心酸。他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想到那双眼睛,就突然对家霆也会怜爱起来。上次,收到柳忠华的信后,他让冯村按照柳忠华的要求送去了药物、书籍,还送去了一些钱。从那,又断了联系。这一向,听说要释放一些政治犯,柳忠华会被释放吗?   童霜威凝神想着,思绪天马行空,眼睛虽盯在报上,实际并不在看报。穿着锦缎面子的棉长睡衣,从盥洗室内走出来的方丽清已经注意到了,说:“你在想什么?”她袅着碎步卖俏地扭着腰肢趿着绣花拖鞋走过来,浑身香气扑人。   童霜威连忙遮掩着:“唔,没想什么。”   恰好金娣端着装着早点的盘子上楼进房来了,童霜威马上搭讪着说:“吃早饭吧,我早饿了。”他让金娣将托盘里的两杯牛奶、两碗挂面放在银台面上,招呼着方丽清说:“ 快来吃,已经不热了。”   方丽清在对面椅上坐下,看看碗里的挂面,是鸡汤下的,上面散碎放着些鸡丝、香菇,见童霜威已经吃得津津有味,她突然挑剔地说:“慢吃!我倒要问问,这鸡肉是不是用手撕碎的?我一看就知道鸡肉是用手撕碎放在面条上的。我要讲卫生,庄嫂这样的下人偏喜欢用她的五爪金龙!谁知她的手解过手洗了没洗?这种面吃得的吗?叫金娣端下去退给她!”她将一杯牛奶端在童霜威面前,自己也端一杯喝着,对金娣说:“ 金娣,将面条端走!告诉庄嫂:我叫她注意卫生,不准动手碰熟食,她为什么不听话?面条不卫生,我们不吃!”   童霜威的面早吃了一半,余下一半,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说:“算了吧!我都快吃完了,下次要她注意就是。”   方丽清又发火撒娇了:“佣人都是你宠坏的!..”她这里正在唠唠叨叨,楼下家霆在大叫:“爸爸,接电话。”   方丽清叽咕了一句:“哪个杀千刀的?一大早就来电话!”   童霜威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面条,放下筷子,说:“不早了,都九点多了。”说完,跨步往楼下去。他很高兴电话的来到。电话一来,至少暂时消除了方丽清的唠叨。这一早上,他对方丽清的脾气领略够了,可是一筹莫展。谁叫他比她大十多岁呢?谁叫他要娶个上海商人家的这种小姐呢?谁叫他总是一味迁就她呢?..他真想轻松轻松了。下得楼来,到走廊里墙角的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喂”了一声,问:“谁呀?”   出乎意外,对方是谢元嵩朗朗的笑声和亲热的话语:“ 啸天兄吗?我是元嵩啊!”   童霜威心里想:他有什么事?问:“ 啊啊,元嵩兄,有什么事吗?”   “有!”谢元嵩哈哈笑着,“我去吴江玩了一趟刚回来。上回谈的那件事,我同怀南当面说了。看来,他现在手头有点拮据,叫他完全拿现的,他有困难。君子不强人之所难嘛!我说,好,你同童秘书长的公司还继续办吧!他也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喂,我听不明白!”童霜威说,“那,你呢?”他感到这中间似乎有什么花样和门道。   “我吗?我就不参加你们的公司了!我这人,不喜欢办实业,也不会办实业。我的手指缝太宽,看手相的就这么说。有点钱总是左手来,右手去,留不住的,哈哈。”   童霜威豁然开朗,心里全明白了:老于世故的滑头谢元嵩呀!   他是到了吴江,敲了江怀南一笔竹杠,捞了一笔“现”的回来了,却把“欠”的留给了我童某人。他说过“ 欠的不如现的”,偏偏转眼自己捞了现的,把欠的推给了我,何其刁钻!何其自私!同江怀南勾搭的这件事本来是你谢元嵩穿针引线设下圈套使我上钩的。如今,你却这样处理,无异是出卖朋友,好奸滑呀!   童霜威吃了个闷亏,无可奈何,只得“ ”地应付着说:“ 你看着办吧!你看着办吧!”   谢元嵩似乎也听出他语气里不满,忽然转了话题说:“ 啸天兄,上次我对你提过的那件事,我已进一步打听过了。事出有因,查有实据!你可要小心提防,万万不可视若等闲呀!”这些话,倒像从心里流出来的。   童霜威知道他这是为了买好,囿于礼貌,只有“ 唔唔”答应几声,表示心领。听着谢元嵩在哈哈装傻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也架上了话筒,心头涌起一阵不快,说不清是谢元嵩不讲交情不够朋友的行为造成的,还是因为谢元嵩又提起那件“要小心提防”的事引起的。他明白:大批!" !" 分子、中统特务已渗入全国司法部门,这次确实是有人在挖墙角要排挤我!他感到无从提防,一想起就不禁胸中发闷、嘴里发苦。欲想回身上楼,又怕方丽清再嘀嘀咕咕纠缠不清,信步向家霆房里走去,想去看看儿子。   推开家霆的房门,儿子不在房里。阳光灿烂地射进房来,童霜威走近玻璃窗口,沐浴着阳光。向窗外张望,看见儿子正在屋外阳光下的草坪上吹肥皂泡泡玩。   家霆左手端着一杯肥皂水,右手用一根毛笔的竹套管,沾着肥皂水正在吹肥皂泡。吹出几个小的,又吹出几个大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泛着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冉冉腾空,随风飘动,煞是好看。你吹得快,肥皂泡出现得多,他几乎被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包围了。肥皂泡冉冉地飘散,冉冉地升向高处,有的突然破碎,无声地消失了。阳光下,家霆黑发拂着额头,身穿一套藏青的呢制服,没有戴帽,自我陶醉在吹肥皂泡的乐趣中。当大大小小的肥皂泡腾空飞高飞远时,他就欢喜得笑着嚷着。忽然,一阵风来,吹走了许多肥皂泡,他追逐着飞驰的肥皂泡向花园东面跑去了。   童霜威隔玻璃窗看着,心里透着愉悦,也透着爱抚,不由自主地迈步从家霆的房里往客厅里走,想从客厅的正门走出去,到儿子身边,看着儿子吹肥皂泡。刚要走出客厅,听见皮鞋声“ 嗒嗒”近前,有人来了,是谁?童霜威走下客厅正门台阶,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一个年轻军人,全副黄呢子戎装,原来是弟弟军威。今天礼拜天,童军威抽空来了。   童军威一见童霜威,匆匆走过来,“ 啪”地行了个军礼,叫了声:“大哥!”他已经被选拔去教导总队军官队了,驻在南京中山门外孝陵卫营房,今天是由孝陵卫骑自行车来的。   童霜威见这个对抗日狂热的弟弟来了,笑着问:“ 怎么样,还好吗?”   童军威深沉地看了大哥一眼,淡淡地说:“没什么好的!这原来就是蒋委员长采纳了德国总顾问法根豪森建议,按照德国式团营连战术的示范部队组成的,全按德国典范令进行训练,我还不大习惯。”   童霜威心里明白:兄弟是个有思想的人。又不免为他担心,怕他在教导总队里惹出事来倒了霉。因此,点了他一句,说:“军威,你要切记,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现在到了教导总队,应当明白那里要求更严,一切都要谨慎从事,不要任性。”   童军威不做声,点点头,稍停,说:“是啊,这我明白,我们由军校同去的几个同学也都明白。好在我们坚信:同日本鬼子打仗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们都有抗日报国之心。马革裹尸,宁可壮烈死,不愿苟且生。收复华北,收复东三省,我们愿意舍出一条命!为了等待这一天,我们现在吃什么苦都情愿。”他说这番话时,充满激情,脸上表情刚毅,两眼像要喷火。说着说着,终于冷静下来,叹口气说:“唉,不说了!大哥,您说,这仗打得起来不?”   童霜威沐着阳光在屋前水泥地上踱了几步,也叹一口气说:“难说啊!你年轻,想事情每每不全面。日本这样欺侮我们,当然令人发指,我也早感痛心,忍不下去了!但谈起打仗,岂能不慎重?我们军力、武器不如日本,如果打了,局面如何,是祸是福均不可知。平静的日子也要一去不复返了。”   童军威说:“大哥,你的意思是不能打?”   童霜威叹口气,又冷笑笑:“决策者不是你我。天下事,难说!我赞成抗日,但也不能不怕战争!”   童军威脸色严肃,肌肉绷得紧紧的,说:“大哥,你也是中央要人,官也不算小了。我觉得现在问题就在你们这些人不下决心。   正因为你们怕打仗,怕抗日,才使得日本侵华毫无顾忌,狼子野心,得寸进尺。如果你们强硬起来,也许日本早知难而退了!”   童霜威摇头苦笑:“我,算什么中央要人!我连参加三中全会的资格也没有!”他的话里带着酸涩味,使童军威既同情大哥又不忍再多说什么了。   童军威知道,大哥年轻时也曾想为国为民做点贡献、有点抱负的。这些年的官场生活,把他改变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也使他养成了一种得过且过的情绪,甚至变得虽有爱国之心,又有害怕战争只想苟安一时的心理状态了。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沉默起来,觉得无话可说,也不想多说。   童霜威心情也不舒畅,刚想说:“ 你嫂嫂从上海回来了,你上楼看看她去。”一想,方丽清不喜欢军威,让军威上楼,方丽清一准要嫌他脚上有泥踩脏了房间里的地板。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改说:“你嫂嫂从上海回来了,她还在楼上休息。等会儿吃中饭时,你会见到她的。”又说:“ 家霆还没看到你吧?你看,”他用手指着鸽子房西边仍专心吹肥皂泡的家霆,说:“ 他吹肥皂泡吹得多高兴啊!”   童军威高兴地喊了一声:“家霆!”   家霆猛地回头,“ 啊”了一声,叫道:“ 小叔!”马上撒腿跑过来了。   童霜威见儿子同他小叔两人很亲热,心里高兴,说:“ 你们一块儿玩玩吧。”他想转身走了,只见家霆一把拉住童军威说:“ 小叔,早等着你再陪我去五洲公园了。五洲公园里‘美洲’、‘欧洲’、‘亚洲’我都到过,就‘非洲’、‘ 澳洲’每次都没去好好玩一玩。你上次答应带我去的,今天可要兑现!”   童军威笑了,说:“ 行行行,我骑自行车带你去!车子放在玄武门,可是进去要走很多路,你别叫苦!”   他俩是决定骑自行车去玄武湖了。童霜威由他们去,转身走进客厅,正打算穿过走廊上楼,迎面见方丽清换掉了睡衣,穿着一件新的桃红色丝棉旗袍,嗑着瓜子从楼上走下来。   方丽清一脸不高兴,张嘴便问:“ 怎么下楼接了电话就不上来了?”   童霜威略略赔着笑脸,说:“军威来了!我陪他谈了一会。他要上楼去看你,我怕你不乐意他上楼,让他带家霆到玄武湖去玩了。”   方丽清的脸冷冷板着,挪动着腰肢朝客厅里走,嗑着瓜子说:“我顶不喜欢礼拜天了!当了兵无事老是出来跑做什么?”她这是嫌童军威回来。既嫌童军威长得不讨人欢喜,又嫌童军威食量大饭吃得多,更嫌童军威并不是童霜威的同天地亲兄弟,偏偏童霜威有时要塞些钱给童军威零用,有时还要给童军威买些书籍物件。   她信奉“好男不当兵”的谚语,常说童军威“不是一个有出息的年轻人”!   阃令森严,童霜威听了,也不做声,跟在方丽清身后也进了客厅。他心里窝火,不明白方丽清今天无理取闹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才结束。他心里暗想:到客厅里,坐一会,也许她会高兴起来的,有心耐下性子陪陪她,求得点安静。本来想把谢元嵩来电话的事告诉她的。也决定不说了,免得一说使她更生气。   方丽清在大沙发中间一坐,嗑着瓜子,却问开了:“ 刚才谁来电话?”   童霜威顿时想到“河东狮吼”四字,连忙敷衍:“啊!机关里来的电话,谈的公事。”   听说是“公事”,方丽清毫无兴趣。她平时是不爱听童霜威谈公事的,就止住不问了,一心一意嗑瓜子。突然朝客厅窗外望望。   窗外,门房的红瓦屋顶上,正停歇着一群刚刚飞罢下来想进鸽房的鸽子:有白儿,有点子,有瓦灰,有青毛,有鱼鳞斑..鸽子有的在“咕咕咕”叫唤,有的在自己啄羽毛,有的在扑打翅膀。方丽清突然将手里的一把瓜子撒在茶几上,起身走出客厅到了外边。   童霜威不明白方丽清想干什么,看见她眼睛老是盯着屋顶上的鸽子,想起了早上方丽清说过的话,好像有些明白了,担心地看着方丽清出了客厅走到外边,他站起来也从玻璃窗里朝外张望。   外边,阳光很好,见方丽清走到“老寿星”刘三保住的门房门口,在吆喝着刘三保出来。话不能每句都听清,但好像是在叫刘三保去做什么事。白发的刘三保面有难色,愁眉苦脸地摇头摆手。   难道她是要叫刘三保去逮鸽子?难道她真打算杀鸽子吃?对了!一定是这样!从方丽清生气的表情上和对刘三保做的手势上,童霜威察觉方丽清真的是打算要叫刘三保给她去抓鸽子。童霜威心里发热,点上一支香烟,坐不安了,忍不住从客厅里往外走。到了外边,走近方丽清,听清方丽清的话了:“ ..快!给我抓!..抓了杀!四五只就行,叫庄嫂红烧!”   刘三保脸上尴尬,苦笑着,他平时会背《三字经》,此刻背书似的说:“人之初,性本善。..这鸽子,吃不得!”   童霜威克制住自己的火气,吸了一口烟,上前说:“ 丽清!———”他虽没有多说一个字,脸上的表情和语气已经充分向方丽清表露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了。   方丽清才不在乎呢!她并不理睬,斩钉截铁地回头说:“ 今天吃鸽子的事你不要管,由我!”   童霜威见刘三保在身边,讲话不便,对刘三保做了个眼色,动动下巴说:“你走。”   刘三保求之不得,马上瘸着腿要走,方丽清尖声高叫:“ 不准走!”   童霜威没奈何地说:“ 丽清,你不能这么任性。”对刘三保说:“你走吧。”   方丽清由着刘三保走,朝着童霜威冷笑笑:“ 我要试验试验,你到底是喜欢你儿子和鸽子还是喜欢我!”   童霜威按捺着性子说:“太太,让我安静安静吧!今天一早起来到现在你还不曾让我安静过五分钟!”   方丽清又冷笑笑,说:“ 好吧,你上楼安静去吧!反正,我在这潇湘路一号里,既是女主人,又不是!除了金娣,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不行!这局面我一定要改变过来。你不要管我!你随我!   玉皇大帝来我也不给面子!”   童霜威真的气怔了,又不愿吵吵闹闹有**份,终于只好沉默,想:好吧,随她去吧!这种上海商人家的大小姐就是天生的娇惯脾气。谁叫我看中她漂亮的呢!谁叫我当初心甘情愿娶她的呢!拿她同家霆比一比,无论如何,儿子的事总比太太的事好办一些。想起俗话说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话,决定装聋装傻算了!   估计也不至于严重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就下了决心:眼不见为净!   突然笑笑说:“好好好,随你!随你!”说着,转身向客厅走去,准备穿过客厅上楼到书房里去看书了。   他一走,方丽清顺着水门汀路绕过前屋到厨房和下房那边去了。   她走近下房,看到戴鸭舌帽的尹二正迎面走过来,心想:让尹二给我抓鸽子岂不是好,马上高叫:“尹二!”   滑头的尹二,面部毫无表情,忽然背转身走了,好像一点也没听见。尹二一定是看见也听见的,可他装得多像既未看见又未听见呀!真是气死人,这个瘪三!   方丽清气得脸上火辣辣烘热起来。这个汽车夫,她感到最难对付,软硬不吃。有一次,也是礼拜天,方丽清叫他上二楼去擦玻璃窗。他说:“太太,我不会!”方丽清一定勉强:“不会?不会你也替我擦!”尹二说:“好!”不到半个钟点,玻璃碎了三块。方丽清气得脸通红:“现世报!不要你擦了!你给我走!”..现在叫他,他装作听不见,转身走了,也好!省得叫他逮鸽子他又说:“ 不会!”   不知又会变出什么戏法来!   方丽清终于走进了厨房,刘三保本来躲在厨房里,正同庄嫂嘁嘁嚓嚓在谈些什么,见太太来了,马上像老鼠见猫似的跛着腿一瘸一瘸地走了。方丽清也不拦他,对庄嫂下命令:“ 庄嫂,今天中饭的菜,加个红烧鸽子。你去鸽子房里抓四五只鸽子杀了下锅!”庄嫂正在厨房自来水上洗菠菜,听了,愣着脸,说:“ 太太,这事我不能作孽,我不能干!”   “作孽?作什么孽?”方丽清一火,美丽的大眼睛溅出了凶光,流露出怒气。   “鸽子是家霆少爷喂养的,舍不得杀的。他知道了我怎么好交代?”庄嫂依然在“哗哗”地用自来水冲洗着菠菜。   “你就说是我让你杀的!我负责!”方丽清两手叉着腰。   “我不能。”庄嫂将菠菜洗净放在一边,又去拿两条鳊鱼来刮鳞剖肚。   “我一定要你办!到底是我说话算数还是你说话算数?”方丽清粉脸溅朱,用的是质问口气。   “反正,我办不了。”庄嫂剖着鱼肚,掏出内脏来,一股腥味扑鼻。   “好!现在我们家里是主不主、下人不像下人了!我说话像放屁了!我今天倒偏要说话算数,我一定要杀鸽子、吃鸽子!”方丽清双手叉着腰,漂亮的脸上两个酒窝陷得深深的,横眉竖鼻。   “我不能办!”庄嫂仍旧低头杀着鱼,“作孽!作孽!”   “你杀鱼不作孽?”   “这鱼买来就是死的!再说,家霆..”   方丽清气得头也发晕,高叫:“金娣!金娣!”   外边,尹二的声音在帮着喊:“ 金娣!金娣!”声音似在学着方丽清那种娇声娇气,显然带着揶揄的味道。   方丽清咬牙走出厨房,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近旁的尹二又转身走了,金娣却从吃饭间通往厨房的门里跑出来。方丽清做着手势:“金娣,快跟我到鸽房里去抓鸽子!”   金娣面有难色,战战兢兢:“ 太太,我..我不敢!”但看见太太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霜,只好改口又说:“ 好好..我..我跟你去!”她蹙着脸畏畏缩缩地跟着方丽清向前边鸽房的方向走。   阳光照着鸽房。鸽房约有六平方米大,四周是三米高的木柱子围上铁丝网,圈成了一间屋状大小的天地。安了个活动的木框铁丝网门,可开可合。顶棚是洋铁皮的,有个活动天窗,可以用竹竿顶开或用绳子拉上关闭。鸽子住的木屋一层一层一共五层,每层七间鸽房,每间鸽房住一对鸽子。此刻,天窗敞开着,鸽子一大半飞在外边,一小半留在鸽房里。   方丽清带着金娣到了鸽房前,方丽清用手将绳索一拉,“ 啪”的一响,天窗关闭了。方丽清指挥金娣说:“ 开门进去,给我抓几只鸽子!”   金娣退缩了,她不愿干,战战兢兢说:“ 不,我怕鸽子!我不敢抓!”   方丽清火冒三丈:“ 连你也敢不听我话了!杀千刀的!小死鬼!看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她做着要掐的手势。   金娣禁不住方丽清凶恶眼光的逼视,硬着头皮将鸽房门上的插销拔开,闪身进了鸽房。鸽房里乱成一团,鸽子扑飞起来,有的扑跳在地上,扬得鸽毛、灰尘弥漫在阳光中。方丽清指点着说:“看,就抓那几只在窝里孵蛋的鸽子。这只肥!快!抓了递给我。鸽子啄人不疼,怕什么?”   金娣抓了一只孵蛋的鸽子,是只点子,扑棱扑棱拍打着白翅膀,她害怕,连忙递给方丽清。方丽清一跺脚,“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吆喝:“快!用手扭断它的颈子!”   金娣笨手笨脚,不知所措。方丽清骂了一声:“ 死人!”竟真能狠心,她一手揪住金娣手里的鸽子,一手扭住鸽头,用力一拧一扭,“克”的一声,鸽颈骨断了。她将鸽子扔在地上扑腾着,又叫金娣:“快!再抓!”   一会儿,金娣一连又抓了四只鸽子。方丽清也一连扭断了五只鸽子的颈骨。方丽清才满意地对金娣说:“ 走!把鸽子送给庄嫂,中午非给我烧出来不可!”说完,丢下金娣,独自洋洋得意地进客厅上楼去了。   她上了楼,先进盥洗室用“力士”香皂洗净了手,到书房一看,见童霜威正手拿一本线装书嘴里在呵呵哑哑轻轻地哼哼。她明白童霜威是在诵古诗,也不知为什么,杀了几只鸽子,她心里有一种残酷的满足了**的胜利欢悦,忽然笑了,妩媚地说:“ 啸天,中午请你吃红烧鸽子!”   童霜威听了,心上一刺,知道已经无可奈何,索性不做声,不置可否地继续吟他的诗词:“ 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方丽清见他正在摇头晃脑,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不喜欢人打扰,逛逛悠悠回卧室拿替换衣服去浴室洗澡去了。   童霜威独自踱着方步,吟着吟着,心上忽然有种淡淡的哀愁。   凭窗遥望冬日阳光下苍郁的紫金山、有着红墙庙宇的鸡鸣寺、有着天文台的北极阁以及苍苔剥落、灰蓝发黑的古台城,觉得眼前风景都带着一种六朝烟水气。一种怀古的幽情又油然而生,默默站在那里,呆呆望着远山,怅然久之。   开午饭的时候,童霜威和方丽清一起从楼上下来,走向吃饭间。童军威带了家霆已经从玄武湖回来,也早已站在饭桌旁了。   家霆因为小叔带他游遍了五洲公园里的“非洲”和“澳洲”,虽然时下正是冬令,公园里一片萧瑟、冷落,他心里仍然高兴,满脸露出活泼的神态。见到爸爸和方丽清来了,却敛起了喜色,亲热地搂住小叔的手臂,倚在小叔身旁。   方饭桌上除了一套仿清的蓝花碗筷匙碟,已经摆上了荤素俱全、色彩调和的五菜一汤。方丽清规定礼拜天多加一样荤菜。今天的菜是:胡萝卜红烧羊肉、盐水鸭、清炖鳊鱼、百叶炒菠菜、凉拌葱油萝卜丝和木耳肉片汤,菜和汤冒着腾腾热气,吃饭间里布满了鱼肉香和葱油香。   看到童霜威和方丽清一起进来,童军威像个军人似的挺胸立正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嫂!”   方丽清似笑非笑,不冷不热地说:“ 来啦?坐下吃饭吧!”说着,她自己在桌子左边坐了下来。   童霜威在上首一方坐了,童军威在下首坐了,家霆就在右首一方坐了。   庄嫂紧张地给四人盛饭,侍候着在一旁站立。   童霜威用筷子招呼军威:“吃吧吃吧。”   大家刚举筷,方丽清看看桌上的菜碗,忽然皱眉虎脸回身厉声问庄嫂:“怎么?没烧?”   庄嫂尴尬了,朝童霜威看看。童霜威心里懊糟,想:唉,孔夫子说:“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真是不错!太难侍候啦!今天从一早闹起,闹到现在,还不罢休!眼下,我头脑里那么多的大事已经转不过磨来了。会不会同日本打仗啦?c.c.的人会不会顶走我啦?褚之班的事和江怀南的案子啦!..她却老是纠缠在一些琐碎小事上找麻烦、闹纠纷!到底想干什么呀?..心里懊糟,脸上自然流露出来,心想:如果把红烧鸽子朝桌上一端,家霆知道了还不要跳起来!从今以后,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岂不更糟了!为什么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呢?真是难猜女人心哪!   他这样想着,又不想同方丽清闹起来,忍气搭讪着说:“ 菜很好了嘛!这么吃不是蛮好吗?”   谁知,方丽清尖声叱责庄嫂说:“ 庄嫂,你烧了没有?我说话算数不算数?”她手一指童军威:“ 今天不是有客人吗?我就是要招待客人!一切我负责!”她这指着童军威说“客人”,其实含有厌恶童军威的意思。童军威听了,心里不自在;童霜威听了不满意;家霆听了也不受用。   庄嫂嗫嚅地说:“烧是烧好了,可是,我..”她似乎有难言之隐。   方丽清大声命令:“端来!”又似乎是对庄嫂说,又似乎是对童霜威和家霆说:“ 反正我这人,说话是一定要算数的!这个公馆里,谁都要听我的话!我一定要养成这个规矩,像以前那样不行。我说一以后就不能二!”   童霜威心里想:这下,她说得很明白了。她一早上闹到现在,就是要用她这种坏脾气让大家从今以后一切都听她的话,照她的意思办。..心里不快,又不好说什么,像和事佬似的说:“ 你是太太,说话当然要作数。可是,有些事慢慢来嘛!不要操之过急嘛,那样不好!”   童军威和家霆木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军威低头吃着白饭,家霆停住了筷子,一会看看爸爸,一会看看方丽清,一会又看看庄嫂,思索着究竟。   方丽清又对庄嫂尖声高嚷:“快端来!”   庄嫂善良、娟秀的脸上颜色苍白,踉跄地走出吃饭间去厨房了。这里,桌上的人空气紧张,静得只听到童军威嚼饭的“ 嚓嚓”声。   一会儿,庄嫂从厨房里端着个大砂锅来了,挪开菜碗,将砂锅放在方桌中央,揭去了砂锅盖。砂锅里冒出一股特异的香味,是五只红烧鸽子冒出诱人食欲的气息。   方丽清突然变得兴致勃勃了,笑着点头:“好好好,一人一只,一人一只,留一只我晚上吃!”她夹一只给童霜威放在面前的菜碟上,对着童军威和家霆说,“你们吃!快趁热吃!”她自己在一只最肥硕的鸽子上用筷子撕下胸脯夹进口里咂嘴嚼起来,连连夸赞:“ ,不错,烂了!很香!可惜糖放得少了一点。”   童霜威看看家霆,家霆还像做梦没醒,发现砂锅里是红烧鸽子,有些纳闷,脱口问:“鸽子?”   没人回答他。他转脸问庄嫂:“是鸽子?”   庄嫂尴尬地要点头又不敢点,沉默着吞吞吐吐。   方丽清开口了:“ 是鸽子!家霆,我对你说,”她态度十分严肃:“今后鸽子不准养!一个月要五块钱料豆,这且不说。你是学生,读书重要,养鸽子没有好处。再说,鸽子太脏,屋上地下到处是鸽屎,新生活运动..你懂不懂?”   她没有说完,料不到这倔犟的小学生已经从怀疑察觉了秘密,激动地红着脸问:“这鸽子..是我养的?..谁杀的?”   没有人回答,寂静无声,正证明了是那么一回事。家霆高叫起来:“为什么杀我的鸽子?为什么?”   童霜威看到儿子涨红着脸,眼眶里含着泪水,排遣地说:“ 吃饭!吃饭!有事吃了饭再谈。”   童军威用眼色制止家霆发火,轻声说:“家霆,吃饭!”   方丽清板着脸两颊绯红,她是存心要通过鸽子的事,来制服童霜威前妻留下来的儿子的,傲慢地说:“ 鸽子是我叫庄嫂烧的!吃几只鸽子我还做不得主?”她有滋有味地嚼起鸽子肉来,用手去撕鸽腿。   谁也没料到,家霆痛心鸽子被杀,心里火冒三丈了,将手中的筷子“乒”地朝桌上一掷,“哇”地哭了,喊了一声:“ 我的鸽子是今年春天要参加比赛的呀!..”话声未落,站起身来,丢下饭不吃,穿出吃饭间朝自己房里跑去了。   他一跑,童霜威叹了一口气。方丽清却马上发起火来,大声说:“小孩都给惯得没规矩了!吃几只鸽子就要摔筷子发脾气,像什么话!我向来是喜欢说到做到的,鸽子不准再养,明天我还要吃!吃光为止!倒要看看谁犟得过谁?”   饭桌上气氛令人难挨,童霜威闷声不响地夹菜吃饭。童军威皱着眉三口两口扒完了饭,也不愿再添了,放下饭碗含含糊糊说了一声:“慢用!”站起身来,想走出吃饭间到家霆房里去劝劝侄儿。   童霜威明白军威的心意,说:“叫家霆别哭,劝劝他!鸽子吗,有钱是买得到的,这么宝贝干什么?”   童军威刚走,方丽清嫌童霜威疼他儿子,正要歇斯底里发作,却听见大门口“嘀铃铃”电铃响。   童霜威说:“咦,有客?”   方丽清指挥庄嫂:“快去看看!”   庄嫂本来发呆似的站在一边侍候着东家吃饭,看着红烧鸽子引起的一场风波不知所措。方丽清叫她快去看看,她连忙穿出吃饭间,通过走廊和客厅里朝外张望,一会儿快步回来了,说:“ 是冯秘书回来了。”   正因鸽子引起的风波心头涌满不快的童霜威,吃饭吃得味同嚼蜡,听说冯村回来了,心里才略微高兴,急忙吃饭,说:“ 他回来了?好了,我正盼着他回来呢!”   方丽清也觉得今天自己是胜利者,庄嫂、家霆,都给自己收拾了一顿。本来倒还想刺刺童霜威,再多说几句。现在听说冯村从上海回来了,心里也高兴。他让冯村到上海带大批吃食、化妆品等回来,并让冯村到娘家看看,估计姆妈和哥嫂也会给她带些东西来的。她也想知道褚之班是什么态度,对庄嫂说:“ 快给冯秘书摆副碗筷,让他吃饭。”她是想在饭桌上谈,边吃边谈。   庄嫂急忙去拿来了碗筷,冯村回房放下物件已经走到吃饭间里来了。一进来,就先叫:“ 秘书长!”又叫:“ 师母!”对方丽清说:“要买的东西都办好了!等会儿我让金娣送到楼上去。”他到上海去了一次,在上海买了条新的黑领带,又新理了发,一张黑脸显得容光焕发,在庄嫂给他盛好了饭的位子上坐下,开口对方丽清说:“本来昨天要回来的,方老太太硬要我多留一天,为的是她给你在店里做的两件旗袍还没做好,要赶一赶,昨天夜里取到手让我带来,所以改乘今天早班车回来的。”   童霜威急着问:“褚之班的事办得怎么样?”   方丽清却又急着抢过话头:“家里都好吗?”   冯村一张嘴能回两头话,先回方丽清说:“ 好好,都好都好!”   马上又回童霜威的话:“褚之班的事办得不太顺利啊!”   “怎么呢?”童霜威问,愣愣地嚼饭,做了个手势打发庄嫂走开。   方丽清也停止啃鸽子,竖着耳听。   冯村停止吃饭,叹口气说:“ 褚之班有点牛脾气。我找到他,把前前后后上边点名、你的为难一五一十都说了。他一口咬定:不讲交情,过河拆桥!我再三解释,他总是怨气冲天,说:‘ 啊呀,现在贪官污吏、巨奸大憝都出在中央,都出在首都!为什么窃国者侯窃钩者诛拿我开刀?’最后,竟说了些威胁的话。”   “岂有此理!”童霜威大摇其头,放下了饭碗,心里梗得难受,问,“他说了些什么?”   冯村郁闷、沉重地说:“他竟说:如果真的判了他,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要反抗!谁给他一个耳光,他一定要还一个耳光再踢上一脚!”   方丽清板着脸,推开饭碗,将鸽子骨头扔在碗里,心里冒火,骂了一声:“杀千刀!”   童霜威皱着眉尖说:“ 混蛋!简直是上海滩上的青红帮!他说了反抗的手段没有?”   “那倒没有。”冯村说,“ 我想也许他仅仅不过是胡嘴大话,吓吓人的。”   童霜威“ ”了一声:“当然,这家伙平时就不安分!他威胁就威胁吧!不过,我谅他还不敢!他的案件,我既未添油加醋,也不能包庇营私,问心无愧!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   冯村连连点头,拿起饭碗来开始边吃边讲,说:“是啊,我对褚之班也是一再解释,可他总是说:‘ 没有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也没有清水衙门!官越大越是贪官!’我的话他都当耳旁风。”   “最后呢?”童霜威急切地问。   “我终于把要讲的话都讲了,劝他接受判决,要理解您,不要误解。他听是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撇嘴冷笑。我也无计可施,只好回来。”   “你估计出不了什么问题吧?”   “难说,也许不会出什么问题..”   童霜威闷住气不做声了,站起身来,心里搅海翻江似的不是滋味,背着手独自踱出吃饭间通过走廊、客厅,走到阳光下的花园里去。   春天刚刚开始降临,广大的花园里仍旧萧条、冷清,静得只有麻雀吱啾。根部用稻草包裹度过了严冬的葡萄架上的枝藤尚未萌芽,枯黄了的绿草皮部分已经返青。几棵珍珠梅在风中光着枝条颤抖。前边池塘边的大柳树,像一个个苍老、伛偻着的老人,披着绿发灰蒙蒙地蹲着站着。雪松、龙柏仍然苍翠,花园左边的竹林也依然泛出青绿。细心人,当然可以发现:就连那些似乎干枯着的植物,也都蕴藏着苞芽,灵魂已经苏醒。   童霜威背着手寂寞地独自散步,远眺阳光下鸡鸣寺的蜿蜒红墙和北极阁的烟笼丛树,想起这一向来缠绕心头和脑际的家国大事,从华北局势的紧张,到褚之班的威胁。..忽然感到心头酸楚。一群家霆喂养的鸽子正在天空绕着圈子飞翔,鸽哨声打破了四周的平静。童霜威仰首看着鸽子飞,又想起了刚才饭桌上发生的龃龉,心里更阢陧、烦躁了。t/xt.小/说.天+堂w w w. xiao shuotxt. n et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四 春天来后,从潇湘路一号花园里远望紫金山,山是苍绿的;远望鸡鸣寺和北极阁,也都郁郁葱葱。   春雨常常潇潇地下,被雨水浸润了的草地,泛着水光的树叶,油亮亮的,绿得透明。   早上和晚上,常常多雾,湿漉漉、沉甸甸的水气,汇成乳白色又带着丝丝浅绿的烟帐,在返青了的花园树木草丛中遮绕。麻雀和一些翠绿 色的不知名的小鸟,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寒冷,飞跃着在树叶间好听地呜叫。前边大柳树环绕的池塘里,绿色和紫色的浮萍密集。白昼和夜间, 鱼儿不时跳出水面,溅出“噗嗤”的水声。   鸽子,因为家霆的痛哭哀告,留下了十五只。方丽清固执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其余的都被她陆续杀了吃掉了,连家霆要拿去参加比赛 的鸽子,也被她杀吃了。这剩下的十多只鸽子,现在仍喂养在原来的鸽子房里。早上,天窗一开,它们就扑剌刺地飞上屋顶。时而在花园上空 绕着大圈子飞翔,时而在门房的屋脊上昂首阔步“咕咕”啼叫,使花园里增添了一些春天的活跃气氛。到了傍晚,“老寿星”刘三保或家霆喂 食时,它们又都从天窗飞回鸽子房,开始安息。   虽然华北局势不断紧张,“国难当头”成了老百姓的口头禅,潇湘路一号里的岁月还是安静而悠长的。春天到了,童霜威感到浑身有一种 想出去春游的欲望。他是个爱以文人雅士自居的人,却并不像许多中枢要人一样喜欢女色。烟酒只是稍沾一点。要讲嗜好,倒是读读诗词,种 种花草,游山玩水,比较喜欢。手边的案件是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的。他披阅卷宗并不少,判处惩戒的并不多。有的案件太棘手,有的 案件有种种背景和关系难以下手,有的案件似乎可能会有冤屈或夸大。有的案件是当事人官职太小,小得他不想去惩戒这种替罪羊。所以,他 披阅过的案件多,书面拟出惩戒书的案件却不多。褚之班的,他按照原定的打算作了惩判。对于江怀南,他将案件卷宗抽出搁起,压在手边。 他觉得这是十分牢靠的,心想:除非我倒台,c.c.派进中惩会的人将我挤走。要不然,有我庇护,江怀南大树底下好乘凉,是可以安然无恙 的。   他现在,对江怀南印象很好。上次谢元嵩打过电话,说明自己拿“现”的,要让童霜威拿“欠”的。过了一天,江怀南就派心腹人送来了 各色讲究的苏州吃食和用蒲包装着的许多鲜鱼活虾。江怀南还带来了口信,说是春暖花开,就请童霜威到苏州、吴江作春游,相信一定能使童 霜威满意,要童霜威相信他的一片忠诚。   时局,使童霜威有一种处在一个密云不雨的阴沉年代里的感觉。他常接到请帖,有粉红的喜庆请帖,多数是打抽丰的。不是这个秘书长的 老太太做寿,就是那个部长的公子结婚,也有办丧事的白纸黑字讣帖,那是一些政界要人们的父丧、妻丧请去吃素斋。更多的一些洒金笺帖子 ,则是同移付惩戒的当事人有关的。有的是挽人出来请客说项的。这类请帖,童霜威总是放在一边置之不理。他对这些交际应酬,简直厌烦极 了。   现在,春天到了。童霜威从心底里升起一种想去山水之间春游的欲望。说也正巧,江怀南的信就在这时来到了。   江怀南的信写在精印的宣纸笺上:   啸天秘书长勋鉴:   暌别尊颜,瞬忽数月,近维起居鬯吉、阖府均安为颂为祷。兹者,阳春翩临,万物复苏。苏州、吴江景物绮丽,太湖之滨,物华天宝。怀 南有意奉邀尊驾移趾来此春游,倘蒙光临,不惟鄙邑生辉,且可略尽地主之谊,定使尊驾事事满意,有不虚此行之感。专此布意,如承俯允, 不胜企翘之至。起程之前,请电报示知,庶可准时在苏州火车站迎迓。言不尽意,亟盼面聆教诲。敬颂公绥。晚江怀南民国二十六年四月二十 八日   童霜威将信看了三遍,特别注意到江怀南信上说的“定使尊驾事事满意,有不虚此行之感”这一句,他觉得江怀南心意诚恳。信上这句话 的内涵非常丰富。暗示着什么呢?意味着钱财?意味着事业?意味着吃喝?……反正,总是意味着好事,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吸引着他想 去领略领略这“事事满意”,领略领略这“不虚此行”!他只将信给冯村看了,却不将信给方丽清看,并且叮嘱冯村:“此事就你知我知,连 你师母都不要给她知道!”这一段时日里,方丽清经常无理取闹,那种娇惯的古怪脾气,实在使他觉得腻烦、厌倦。苏州,去年春天他还陪方 丽清去过。春天,那里当然会使人心悦神怡。“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春天到苏州散散心,岂不妙哉!他决定解脱方丽清的羁绊,到“群莺 乱飞”的江南,去过几天湖光山色陶冶性情、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需要休息,需要玩一玩、清静清静,需要把头脑里经常焦虑、思索的和战问题以及自己的进退去留和麻烦问题,都暂时抛开,暂时丢在 脑后,放松放松,找点世俗之外的乐趣。“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江怀南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使人满意的本事。何况, 他说是要免俗,又免不了俗,心中也想亲眼看一看“威南农场股份有限公司”到底是虚是实,是真是假。大片属于自己的湖田到底是在眼前脚 下可以触及之处,还是仅仅停留在江怀南的口头和信纸之上?既然谢元嵩上次亲自到吴江找了江怀南,得到了“现”的,将“欠”的抛留给了 我,那么我这次亲自应邀到苏州一行,在游览之余,总不至于身入宝山空手而回吧。想了又想,他决定秘密去一趟苏州和吴江,同江怀南见面 。这是一种交杂着寻求悠闲、追觅诗情画意,与满足好奇心和创办实业的野心及填充金钱欲望的旅行。在这春光降临的日子里,他觉得需要旅 行。徐霞客似的雅兴,使他兴奋、激动,迫不及待。   “给江怀南发个电报去,我明天坐特快车到苏州,让他接我。”童霜威对冯村说,“一定叫他保密,我不想被那儿司法界和政界的人知道 。”   冯村答应了一声:“是!”回身准备去拍发电报。   童霜威又叮嘱:“对你师母就说我去苏州办公事。机关里不管是谁问起我,都说我血压高去苏州找名医治病去了。”   童霜威是第二天一早吃了早点坐京沪特快离开南京的。   天,阴沉沉,尹二开着蓝色“雪佛兰”将他和冯村送到房子刷成黄颜色的和平门车站,旅客很多,冯村送他上了月台。   临别,童霜威看到一个背着行李的穷苦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在乞讨,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叮嘱冯村:“你叫庄嫂多照顾点家霆。这孩 子,这一向……唉!”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冯村懂得他的意思,说:“秘书长放心,我会和庄嫂好好照顾他的。”   从下关开出的火车,经过和平门车站只略一停车。童霜威上了头等车,在车窗里同冯村打个招呼告别。   车子“嘁喀嘁喀”离开和平门,从车窗里可以眺望到古城墙前辽阔的玄武湖,布满着六朝烟水气。转瞬间,火车鸣笛将玄武湖抛在身后, 看也看不见了。头等车厢里很暖和,童霜威先脱去了人字呢春大衣,又松开了西装领带。车上人少,童霜威对面的墨绿色丝绒垫座位空着,有 卖小报的来,两角钱一厚叠《罗宾汉》《沪报》《晶报》《桃花江》《花国艳闻》等,童霜威要了一叠小报。侍应生上来,他泡了一杯茶,先 是朝着窗外随意张望,看着无数绿油油的田地在眼前一闪一闪过去,看着无数沟浜上,菱角、茨菇的叶片都在水上,看着远远近近阡陌上走着 的水牛和荷锄的农夫,看着树丛、竹林里隐隐约约的破旧的黑瓦、白墙农舍,看着电线上停歇着的成群呢哺的燕子……看得感到无聊了,又拿 起小报来看。小报都是上海编印的,多数登的全是上海歌场舞榭、长三幺二堂子里的名媛歌女和舞女名妓的照片和逸事。再不就是社会新闻、 桃色案件、凶杀抢劫、男女艳事……看了一会,就不想看了。天本来阴霾,忽又迷迷蒙蒙下起牛毛细雨来。看到车窗外天空中在细雨中随风卷 动的柳絮,他忽地悟到快清明了,不由自主地吟起温庭筠的《菩萨蛮》来了:“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吟了一会,又想起了时局蜩螗,想起了自己不知会不会受人暗算被排挤出中惩会,想起了方丽清和家霆之间的敌对情绪……心头突然 涌出一种越来越浓烈的情绪,一种交杂着回忆与思考的怅惘情绪。这种情绪平时偶尔也有,从未像现在强烈。是从在和平门车站,看到那抱着 一个五六岁男孩的穷苦女人的时刻滋生的。穷苦女人长得很端庄,应当说是很美的。为什么眉毛那么像柳苇呢?……现在,火车是在向苏州方 向疾驶。往事烟云似的浮起在心头和脑际了。他烦躁起来,感到心里空空,头脑也空空。一阵微带郁悒的情绪无法排遣,又呆呆朝着车窗外张 望起来。   火车“轰隆轰隆”摇晃着、震动着,飞速地向前奔驰。头等车厢里,客人不多。不知谁个大军人家的几个打扮得富丽堂皇的太太、小姐和 少奶奶,由一个勤务兵侍候着,占了两个四人座,有说有笑,喝茶、嗑瓜子、玩扑克,不时嘻嘻哈哈地大笑。   童霜威凝神望着车窗外迅速朝后掠去的景物,两边水乡的田野呈现出一片光艳的翠绿色,悦目明心。只是一些慢车停歇的小站附近的广告 牌和铁路沿边的一些破旧民房的墙上,到处看到仁丹、“大学眼药”和胃病药的巨幅广告。这都是日本货广告,夹杂在美丽牌香烟、老刀牌香 烟、狮牌六○六、九一四针剂的广告中。仁丹的广告上,画着一个日本海军大将的胸像,“大学眼药”的广告上是一个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 ,一片东洋的气氛,使童霜威看了感到刺眼。童霜威抽了一支炯,突然有些疲倦,倚着软软的墨绿色丝绒垫打起瞌睡来。等他醒来时,火车已 到镇江。镇江的金山寺和那座七层宝塔矗立在眼前。铁道旁,热闹的街道呈现在眼前。他忍不住想趁火车停站走下车去散步,但看看湿漉漉的 地又不想下车了。   特快火车又开。离镇江前,看到浮在江上的焦山也如占美人头上的螺髻峨峨高耸。一路上,过了丹阳,又过常州……不在江南,哪知水乡 之美?微风细雨,远处近处有湖水小浜的烟波,村舍有翠竹丛树围绕,桑林肥嫩的叶片碧绿,水面菱角的黄花像星星,秧田里绿浪翻动,村姑 在踩水车,风车“吱呀”旋转,水牛背上坐着披蓑衣的牧童踽踽漫步,真是“杏花、春雨、江南”呀!……童霜威是在车近常州时到隔壁那节 整洁的餐车上去吃饭的。点了个干贝炒蛋,喝了半瓶德国啤酒。然后,火车过了常州,过了戚墅堰,到了无锡。最后,在下午终于看到那高耸 的北寺塔影到了苏州了!   童霜威喜欢南京的六朝烟水气,也喜欢苏州那种在雾峦中隐约出现寺影、塔影、树影的传奇神话色彩,喜欢苏州那种“人家尽枕河”的水 巷风光。苏州没有下雨,车站月台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嘈杂得很。火车一停,童霜威一眼看到月台上站着西装笔挺、穿着大衣的江怀南。江怀 南眼光灵敏,正朝头等车厢快步迎来。童霜威一下车,江怀南就上来握手:“啊!秘书长!我已经恭候多时了。盼您来正如大旱之望云霓啊! ”   童霜威笑了,风趣地说:“还是晴天好!无锡往南京一段都在下雨,苏州没下雨,叫人高兴。”   江怀南替童霜威提了黑牛皮公文皮包,像个跟班似的拥着童霜威出站,说:“秘书长,我已经在附近花园饭店开好了房间,头等的房间。 您嘱咐保密,一准神不知鬼不觉。先休息一下,随后就吃饭。”   童霜威说:“是要休息一下!大好春光,我在南京也住腻了,想来换换胃口了!”说完,侃侃而笑。   江怀南连连点头:“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您满意!包您满意!”   两人步出车站,从一大群“叽叽喳喳”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马车夫、野鸡汽车夫和旅馆客栈手持帖子接客的人中穿出,旁边就是华丽的 花园饭店,也用不着坐车了。江怀南用手一指,说:“花园饭店的经理是吴江人。我是他的父母官,办什么事都方便。请请请!”   走进紫藤架上摆满盆景的花园饭店,穿洁白上衣的茶房恭恭敬敬引路上了二楼。江怀南早包下了带有洗澡间和大阳台的大房间。房间里光 线敞亮,窗明几净,布置雅丽,沙发上的软垫,大床上的枕被色彩柔和、鲜艳,给人清洁、舒适的感觉。童霜威刚脱下大衣和礼帽,江怀南就 抢过来往衣架上挂。白衣烫发涂着胭脂口红长得俏丽的一个圆脸女招待笑容可掬地送来了洗脸水。童霜威从女招待手中接过洒了花露水的雪白 新毛巾,擦了一把脸,感到浑身舒坦。   江怀南已经亲手给童霜威泡了茶,递过来放在童霜威坐的沙发旁茶几上,说:“秘书长,您看,洞庭东山出的上品碧螺春,沸水一泡,就 有白色茸毛浮起,叶子嫩绿,上口清香扑鼻,回味如嚼橄榄,您尝一尝!”   童霜威举杯,用碗盖拂拂浮面的茶叶,喝了一口,果然清香沁脾,赞了一声:“好!”踱近阳台朝外一看,外边天空上飘飞着几只不知谁 家小孩放的风筝,尾巴摇晃,冉冉升高,使他也觉得飘飘然。   江怀南陪童霜威在下座上坐了,说:“现在不是夏天,如果夏天荷花盛开时节,将这碧螺春用桑皮纸包成小包,隔夜放在开放的荷花中间 ,经过一夜熏陶,次日早上取出冲饮,那就满含荷香别是一番滋味了。”   童霜威喝着茶,心想:别看这个江怀南,虽有点江湖气,却是不俗,心里也自高兴三分,问:“怀南,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安排的。我只 能住二三天就要回去。你说一说,我好心中有数。”   江怀南递过一罐“茄力克”香烟来。童霜威摇摇手,说:“我烟不多抽,现在不抽!”   江怀南自己抽了一支,点火喷烟,说:“等一会儿,我们坐马车先到网师园看牡丹芍药,再坐马车到玄妙观观光。时间也就不早了,我已 在这花园饭店定了番菜。晚上,秘书长如果愿意看苏昆听弹词,我就陪您去剧场、书场;如果想早点休息,那么,我们明天一早就先坐汽车到 吴江县太湖边上看湖田,看完湖田游太湖,吃船菜……”   童霜威插嘴问:“船菜?”   江怀南点头讨好地说:“对呀!苏州人坐船游览是有传统的。《吴县志》上说:‘吴人好游……游则载酒嘉肴,画船箫鼓……’船上有灶 ,酒茗肴馔齐备,炖、焖、煨、焐俱全。”   童霜威哈哈大笑,说:“好好好,好好好!早听说苏州习俗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日,仕女都要到太湖的支流石湖里泛舟看月,船上备好酒菜 与名厨,边游边吃,尽兴痛快。现在可惜还是春天,季节不对。但游览太湖风光,倒是饶富情趣。”   江怀南有三分得意,接着说:“明天游罢归来,如果您还有兴致、脚力,我们同去虎丘山访古。至于后天,可以先到西园戒幢律寺看五百 罗汉和济公活佛的塑像,还可以求根签问问吉兆。下午可以到枫桥寒山寺。苏州园林有的是,玩上十天也不会厌倦。”   江怀南说到这里,万没想到,童霜威听他讲到枫桥寒山寺,突然情绪变了,脸上出现了一种触动思念的神态,刚才那种逸兴遄飞的状貌消 失了。江怀南摸不清根由,只听童霜威怏怏地说:“后天,就不要去西园了吧,我们到枫桥寒山寺去一次。去后,买夜车票,我就回南京了! ”说这话时,他心头蕴集着复杂的感情。   江怀南劝说:“何必如此局促呢?我这次是有心甩开公务陪秘书长玩玩的。说实话,您也难得光临一次。我是有心使秘书长来此过得愉快 、过得满意的。”   童霜威看得出江怀南的诚恳,但心中的块垒是江怀南不知道的。他也不想多说,断然地答:“日程这样安排很好。我公务缠身,在此只能 游三天,暂时照这安排吧。”   江怀南见他情绪不对,不似刚来时那样兴致高了,忽然笑颜试探地说:“秘书长,吴下多美女,此间景物宜人,唐伯虎在此也不可缺少秋 香。上次谢委员来,对吴依软语的莺莺燕燕夸赞不止。秘书长既已来了,逢场作戏有何不可,是真名士自风流,我已找了一位名媛唐小姐,这 位密司唐可作伴游。此姝好出身,父亲曾是画家,有一支丹青妙笔,可惜前年病故。唐小姐本是高中学生,今年辍学在家,谈吐文雅,还善唱 时下电影明星的流行歌曲。仇十洲①笔下的美女也没她好看,标致得很……”   ①仇十洲:明代画家,太仓人,居苏州,擅画人物,尤长仕女。   他还没有讲完,童霜威已经听明白了。童霜威少年时在家受的是老式的教育。后来出外求学,到了十里洋场的上海,从师交友都很慎重, 常常记住老父的教诲。学了法律,为人更加拘谨。接着,又被身份、地位、名望等约束,对轻率玩乐、自由放荡的生活向来有顾忌。这时,连 忙摆手正色说:“啊啊啊,不必不必!我这人厕身司法界多年,向来不愿做拈花问柳之事。”他自从上火车来苏州,心里时隐时显地出现着柳 苇和自己相处的往事,勾起的回忆使他感慨系之。本想尽量使自己摆脱这些往事的纠缠,刚才江怀南说起枫桥寒山寺,更引起了他痛心的回顾 。也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地,他突然想儿子了,想念面容酷肖柳苇的家霆了。一想,减弱了游兴,破坏了心情,听到江怀南谈起这样的事,反 感到亵渎了他的感情,也感到玷污了他的清高,脸上表露出厌烦的神色来。江怀南是个善于看风使舵、眉毛眼睛能说话的人,窥察着童霜威的 神色,见童霜威并非虚假,是一副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架式,心里不禁想:你们这些大人物呀,真叫人不可捉摸!你说你“厕身司法界多年” 什么的,可是在我这件案子上,你的胃口并不小呀!你算什么清廉的人物呀?不然你应邀来苏州干什么?你们这些大人先生们常常是言不由衷 又要里子又要面子的!……又一想,前一阵在南京潇湘路见到童霜威的太太方丽清,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也许是家里阃令森严怕河东狮 吼?就借坡下马,惶恐而奉承地说:“秘书长既这样叮嘱,自然遵办!自然遵办!”他不想再提,却又准备到了晚上再试一试童霜威的虚实。 稍息片刻,喝了茶,吃了女招待送到房里来的两碗双醮鲜炒虾仁面,江怀南陪童霜威下楼。楼下无线电里正播着评弹《啼笑姻缘》。一辆马车 早已等候在门首。二人上了马车,枣红马拨动四蹄,颤动着直奔网师园去看芍药花。   马蹄踏踏,过大街,穿小巷,上石桥。碧波粼粼的小河,两岸紧紧挤排着小户人家,一样地后门依水,前门临街。依水的水边石阶上,有 洗衣的,有洗菜的。水上有来往的舟楫,听说苏州有三百多座桥。喧嚣的市声和熙熙攘攘的人流。童霜威喜欢这种江南的风趣。紫燕呢喃,确 有盎然的春意了。   网师园在一条幽静的小巷旁,长长的青石板道路通向门口。进园以后,曲折幽深,园里小巧玲珑,结构紧凑,有迂回不尽之致,假山石罅 缝问灌木多姿,中部一泓池水,清澈如镜。环池建廊、轩、亭、榭,夹岸有叠石曲桥,疏密有致。园北两间精室,高挂着“殿春移”的横额, 可惜粉墙剥落,木门虚掩,透露一种凋零衰落的景象。附近是大片种芍药的地方。芍药的花朝,在五月,现在初放,花分黄、紫、红、白,还 开得不盛。鸟雀声声,紫燕带着剪刀形的尾翅飘飞,一片光艳的绿色,一朵朵明媚繁盛的花朵使人心醉。童霜威沉迷于自然音籁和花香之中, 却又不能做到心上无牵无挂,只是尽力使自己洒脱,笑问江怀南:“怀南,‘殿春簃’上的‘殿春’二字可知作何解说?”   江怀南“咯咯”笑了,说:“虽然常来,匾也常看,只是未钻研深究过。”   童霜威说:“宋人诗云:‘过眼一春春又夏,开残芍药更无花。’芍药是春花的殿军,殿春之说,是由此而起的。”   江怀南连连说:“领教!领教!秘书长博闻强记,真是名不虚传,敬佩之至。”其实,这个解说他是知道的。   园里游人不少,有拍照的,有在茶苑里下象棋和围棋的。童霜威嫌人多,玩得索然无趣,两人在园里略略一游,又一起走出园来。江怀南 似发觉童霜威有心事,走在一树紫藤花架下,忍不住问:“秘书长似乎有什么不愉快,不知是否可以见告,也许可以代为分忧。”   站在夭矫蟠曲如虬如龙的紫藤架下,璎珞缤纷,清香扑鼻,童霜威不愿说起柳苇之事,只叹口气说:“华北局势阢陧,我总觉得战争似不 可免。抗日是要抗的,日本人的这口气实在叫人吞不下,但一旦打起仗来,只怕这种承平的生活遭到破坏,使我不能不忧国忧民哪!”   江怀南也触动心弦,长叹一口气说:“是啊,我也常为此日夜思虑。不瞒秘书长说,我那件事始终挂着,我的心也挂着。不知能不能有别 的妙法?中日战是可能的。如果发生战争,南方自然还会像‘一?二八’那样,战火从上海开始。日本是海军国家,兵舰一来,我们江防空虚, 如何抵挡?苏州、吴江必然也是炮火漫天之地。现在战争不打则已,打起来飞机大炮、军舰坦克一起来,还不可怕之至?说实话,我真想早日 摆脱这个狗屁七品县长,却又心里矛盾,如果对我进行惩戒下台,深怕后果不佳;不经惩戒,目前又无法下台。究竟如何是好,深望秘书长有 以教我。”   两人这时已走出网师园到了门首,上了马车。马车夫挥起长鞭,“听导儿”一声,马拉着的车子又“踢踢踏踏”在石卵路上奔驰起来。童 霜威喜欢这种古旧的风味。苏州原是水城,向有“东方威尼斯”之称,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作诗曾有“绿浪东西南北水,红阑三百九十桥”的 名句。可惜,许多桥身残破,从未修葺,街巷房屋,茶食店、剃头店、小馆店、糕团铺,也太古老。河沟清水因脏污泛起浓绿,市民面有菜色 、衣冠不整的太多。苏州,像是一个病美人,使人羡其秀美又惊其病容,产生一阵淡淡的哀愁。童霜威上马车离网师园前,听了江怀南的话, 心里斟酌着怎么办。沉默了半晌,在马车上东顾西盼,浏览街景,心头有迟暮之感,终于说:“怀南,刚才你说的事要从长计议,你也不要着 急,我们一同商量。”   江怀南不好勉强,虽然心中耿耿,只得点头称是。   不一会儿,马车来到市中心的观前大街。“玄妙观”前,东西南北都有通道,繁盛热闹,店面相连。“陆稿荐”酱肉店、“采芝村”糖食 店……还有两家竖着大“当”字的大当铺。   童霜威建议说:“下车走走的好。”   江怀南叫马车夫停下,在附近等着,陪童霜威走进“玄妙观”去。“玄妙观”里全是九流三教的营生场地,杂货店,饮食摊,拉手风琴卖 梨膏糖的,卖花草的,卖膏药的……也有不少古董店铺。江怀南陪童霜威去看古董,见童霜威夸一对翡翠璧和一对鸡血图章好,立刻付款买下 了,说:“一点点小玩意儿,秘书长带了把玩。”   童霜威并不贪小,但觉得江怀南实在讨人欢喜,嘴上说:“不必不必!“心里却有三分愉快。   闻着香火的扑鼻烟味,看到男男女女肩并肩挤成一团,看到有不少日本人男的穿西装女的穿和服也在游览。……童霜威和江怀南在“玄妙 观”中的祖师殿、真人殿、雷尊殿、火神殿、药王殿、太阳宫以及三清殿里转来转去。江怀南说起:原来三清殿后面有一座弥罗宝阁,是本来 整个“玄妙观”中最精美的建筑物,上下三层,高大巍崴,可惜后来起了一场大火,化为灰烬了。听着他讲,童霜威也嗟叹一番。   两人兴尽,一起走出来。经过观前大街,江怀南在水果店里选购了两盒新上市的水蜜桃和一篓红沙枇杷。到马车等候的地方.又上了马车 ,在马蹄“踏踏”声中回花园饭店。天微微飘起了蛛丝般的蒙蒙细雨。马车夫要打起油布篷来。童霜威止住他说:“不必打篷,洒洒雾气似的 蒙蒙细雨最舒服了!”到达花园饭店,头发、眉毛和睫毛上略略有点细小的白蒙蒙的水珠,身上似湿非湿。两人一同上楼进房休息。   天已渐暗下来,电灯雪亮。走上阳台,只见街上熙熙攘攘,广告的霓虹灯光闪闪烁烁,映满了夜的苏州。茶房送来西餐。江怀南是个会点 菜的人。来路牛尾汤后,是一道十种花色的精致冷盘。接着是一道葡国鸡,一道烹大虾,一道油炸鹌鹑,再后是三色布丁香草冰淇淋和咖啡, 喝的是法国陈年红葡萄酒。两人谈着些关于苏州的闲话,不外是章太炎去年六月在苏州逝世的情况。灵柩厝在章园内,临终前夕遗嘱中说:“ 设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吴县西南六十里邓尉梅花在旧历二月盛开的妙趣;再过些时洞庭西山的杨梅味道如何佳美……吃 罢饭,两人喝茶,吃了些水果消食。   江怀南说:“本想陪秘书长看昆曲的,这儿苏昆剧团有好几个名角可看,不知还有兴趣否?要不,去听评弹也好。”   童霜威笑着摇手,说:“不了不了!我真是累了!”他疲乏地舒舒双臂打了个哈欠,摸出金链拴着的金怀表来看。   江怀南一见,知趣地起身告辞,说:“秘书长今天旅途辛苦,又游览了一番,定是累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一早八点钟来,我们按原 计划坐汽车到吴江。”   童霜威再一次感到这个小小的吴江县县长的能干和懂得人的心理,起身送客,说:“好,那明天见!”   江怀南轻轻放下在“玄妙观”买的古董和鸡血章,点头哈腰地告辞走了。   童霜威喝了些法国陈年葡萄酒,感到有点燥热。松开了领带,敞开了衬衫领子,走近阳台,看见漆黑的外边仍飘拂着蒙蒙牛毛雨,心里那 股回忆的情思和悒郁的情绪更浓烈了。正回转身来打算脱衣上床,忽然出乎意外地听见“克”的一声,见房门开了。一个标致光彩的少女出现 在门口,轻轻掩上门冉冉走进房来。   她烫着长发,穿的一件紧身外露体形的墨绿泛光的丝绒旗袍。耳上有翡翠耳环,手上的钻戒闪闪发光,高跟鞋,妩媚的瓜子脸上微微含笑 。绰约的身姿,带着吴门小家碧玉楚楚动人的神态,通体闪耀着魅惑力。她从腋下纽扣上取下一块花手绢来,含羞地捂住了涂着唇膏的红唇, 似是在说听不见的甜言蜜语。   童霜威一愣,问:“你是谁?”   少女停住了脚步。童霜威的脸色可能吓住了她。她款款地摇晃着手里的一把房门钥匙,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了,说:“鄙姓唐,江县长叫我 来的。……”话音是道地的吴依软语,奇怪的是声音竞有点像柳苇。   童霜威心里明白了:这就是江怀南说过的“密司唐”!但少女的声音触痛了他的旧伤,使他心里悒悒寡欢,忽然产生出一种排斥、怜悯的 复杂情绪。而且,一种长期矜持惯了的清高和狷介感情,使他对江怀南这种过分的殷勤蓦然产生了反感。他挥挥手,说:“出去!出去!…… ”   少女双眉一皱,眼光哀怨,留下了一个清晰动人的后影很快踮脚开门走了。童霜威嘘口气,仰身往沙发上一坐。喝了酒,嘴里燥苦,头有 点晕,端茶又喝了几口,心里平静些了,悒悒寡欢的感情并未消失。窗外,黑黝黝的空中仍在飘洒着雨丝。从阳台上望出去,雨夜的街灯,闪 着凄清、冷落的光,可能是从旅馆的西头吧?传来了女人唱江南小曲的声音,弹着月琴,好像唱的是“小小无锡景”,竹拨子弹得琴弦“绷缯绷 缯”响。邻室的房间里,有人打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清晰入耳。他心头充塞着一种寂寞情绪,决定睡了。上了床,“啪”地熄了电灯,忽又 想起刚才那一幕,罗衾微寒,心里忽又有点懊悔了:唉,其实江怀南说得不错,逢场作戏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岂不是太书呆气了!他很懊悔刚 才为什么那么粗暴地将那少女赶跑,但想到了那父死以后中途弃学的少女,不禁又想:唉!人生啊!   下了一夜蒙蒙细雨。雨是无声无息的,檐头却“扑簌扑簌”不断滴着水珠,直到天明。天明,雨停了,路边树叶上的雨滴依然在往下滚落 。   童霜威夜里睡得不好,先是静听着邻室的牌声,又静听着馄饨担敲着“笃笃!笃笃!’的竹梆响,再听着挑担小贩“桂花糖芋艿、白糖莲 心粥”和“桂花赤豆汤”的叫卖声……后来,常常做梦。梦见了柳苇用两只美丽、生气的眼睛瞅着他,也梦见了在苏州监牢里的柳忠华。梦中 ,还看到了雨花台,听到了枪响,看到柳苇浑身是血地仰天躺在一片荒草地上,使他惊心动魂。更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春三月初的阴雨天, 他同柳苇先是在邓尉香雪海一带赏梅花,突然又幻化为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淋着雨沿着一条没有街灯的青石板小巷在急急走路。……一会儿 ,又梦见方丽清那张漂亮而难以脱俗的脸在嘀嘀咕咕无事端端地吵闹不休。……一早,附近人家有公鸡啼叫,他从乱梦中醒来,看看金表已是 七点钟。昨夜睡时忘了拉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的垂地窗帘。现在,初出的朝阳,早已将微红的阳光刺眼地射进屋来了。他听到楼下外边街道上 传来了卖花声,一个清脆动听的卖花少女的声音,一声声在喊卖:“木香花、樱桃花要???香蕉花要???……”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屋 檐上的水凝聚着,有节奏地滴下,那种含有草木清香的和潮冷的寂静同卖花声糅合在一起,汇成一种无法形容的诗的意境。   童霜威突然想起两句诗来:“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吴侬软语,原已历历可听,卖花少女的声音更加圆润,他真喜欢那种 意境。“木香花要???……”的卖花声又传来了。听到脆亮好听的卖花声,正仿佛闻到那白得像雪的木香花,有青翠的枝叶,深深吸到那幽幽 的芬馨了;又好像看到一个衣衫素净的苏州姑娘,一条长辫挽过来垂在瘦削的肩头,挂在胸前,白白的脸,水灵灵的眼睛,臂弯里挽着一篮带 着水滴的鲜花,楚楚可怜地在雨巷里徘徊叫卖。   童霜威翻身起床,穿上衣服,披上大衣,走到落地玻璃门前,开门跨到阳台上去,见天已放晴,街上已经喧嚣。四周楼宇毗连,层层叠叠 的瓦屋,宛如苍茫烟雾中灰褐色的浮云。近处一个小小的院落,架着横七竖八的竹竿子,胡乱晾着衣服。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是湿润的。但 不再听见卖花声了。他想看看那个卖花少女,她一定应该是很美的。在人丛中已找不到她的踪影,他不免怅然,回身进屋,揿铃让女招待来送 洗脸水。   不一会儿,门开了。仍是昨天那个圆脸烫发的女招待,含笑送来了热腾腾的洗脸水。就在这时,江怀南的白净笑脸出现在门口了。他是早 早来恭候着的。童霜威忽然觉得这个在吴江县能作威作福的小小县太爷其情可哀,不禁产生了同情心。只见江怀南点头哈腰地进来,开口就问 :“秘书长,昨夜休息得可好?”   童霜威想起了昨夜唐小姐来的事,本想正色说一说,责怪他不该再那样安排,又一想,他既然不提,我又何必提呢。反正,他一定知道了 昨夜的情况。从一种沽名钓誉的心理出发,也就不提这件事了,说:“还好!还好!”   江怀南手里拿着一些盒子和纸包,说:“一点点苏州出名的苏绣被面和床上用品,想来师母一定欢喜的。我这是表点心意。”说着,将苏 绣礼品全部放在桌上,又说:“我已让准备了小笼汤包和苏州出名的糕团:松子糕、黄香糕、锦团……吃完,我们就动身。”   童霜威洗完脸,正刷牙往脸盆里漱口吐水,点头说:“行行行。”   吃罢早点,下楼登车。是一辆比较老式的福特牌略带方形的轿车。司机是个剃平头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稳稳重重。上丫车.车轮转动, 江怀南说:“从这里往南出城区沿运河公路直通吴江我们今天主要是看太湖的浩瀚景色了。”   司机将车开得快而平稳,一路上两人扯的又是些风花雪月。江怀南特意介绍了今天船菜的精彩,船菜上的名肴都不离一个“水”产的“水 ”字:红腐乳炝虾是备的活蹦活跳的鲜虾;烂鸭鱼翅,入口能化;八宝鸭肚里塞的是莲心、芡实、糯米、菱角、火腿末、香菇,多数也是水边 或水中所产;今天的鱼,主要备的是鲥鱼。   说到鲥鱼,童霜威感兴趣了。鱼中他爱吃的顶数鲥鱼。鲥鱼色自如银,肉味腴美,鳞上多脂肪,连同鳞下一层浅褐色肉,味最鲜美。童霜 威说:“啊,鲥鱼一般要到江南打麦天才有,现在时令还早,苏州吴江并不是产鲥鱼的地方,你哪里觅得的?”江怀南见童霜威高兴,得意地 说:“实不相瞒,鲥鱼以浙江富春江中所产和镇江焦山所产最有名。我这尾鲥鱼,是特地差人去浙江富春江中购了用专车送来的。富春江的鲥 鱼唇边有红斑,好像少女搽了胭脂一样,秘书长午间可以尝尝。”童霜威笑了,说:“古人有诗说:‘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 那指的用鱼进贡皇家,你这鲥鱼是‘四月鲥鱼带春寒,数百里路到湖畔’了!”江怀南事事处处想讨童霜威欢心,童霜威喜欢他曲意奉承,碍 着有个开车的汽车夫在前边,不想说一些不便说的话,好在从车窗里外望,一路春景如画,东扯西拉,谈些闲话,倒也颇不寂寞。车过吴江县 ,这是个破旧、古老的江南小县城,江怀南问:“秘书长,到不到县里坐坐?”童霜威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   “到公司看看如何?”江怀南又问,意思倒是诚恳的。童霜威见他诚恳,也-摇头说:“不了不了!.'他不愿去招摇,说:“去看看湖田 吧。”车子穿出吴江城往西南行,经过不少黑瓦粉墙的民房和茅草苫顶的农舍,看到天上远处近处有人在放大大小小的彩色风筝。路不平坦, 有些地段坑坑洼洼,汽车颠簸着奔驰在漫绿的江南田野上,两人继续聊天。约摸一个多钟点,远处已经可以看到水天一色的太湖,近处已看到 一些大片丰硕、辽阔、青碧如烟的湖田了。车子轻轻震动了一下,从一个拱形石桥上驰过,悄然无声地停下。江怀南搀扶童霜威下车,指指前 边缓缓倾斜的湖滩,两人漫步向前走去。   离开汽车已远,四周无人。春风爽朗,使人胸襟开阔。湖滨灰褐色的岩石嶙峋多姿,阳光下一片潋滟浩淼的湖水流荡、波动直逼眼底,点 点沙鸥高低飞翔。远处群山罗列,耸翠堆蓝,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浩浩淼淼,波光粼粼,飘着点点白帆,气象万千,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春意 扑面而来。童霜威不禁吟诵起唐代诗人皮日休《泛太湖长歌》的佳句来:“……西风乍猎猎,惊波罨涵碧;倏忽雪阵吼,须臾玉崖圻;树动为 蜃尾,山浮似鳌脊。……”童霜威吟着诗时,不禁想到江怀南那夜在潇湘路描绘过的计划;真是一个美妙的计划呀!如果实现,将来在这里不 但有湖田开垦的得利,而且可以办起罐头工厂振兴实业,还可以在这里临湖建造别墅。只要苦心经营,即使离开宦途,归隐湖滨,也早有了经 济基础,不愁无处落脚,更不愁寄人篱下,可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了。苏州、吴江这块宝地,古来显宦退隐,都在这里养老,这些人都 有一个条件,就是“富”。苏州园林之多,全是这些人建造的。没有金钱哪谈得到营造园林?……   正吟诗想着,听到江怀南说:“秘书长,您看,这些地方,无边无际一大片!”他奋力举着右臂用手在空中从左到右画了个很大很大的圈 圈,说:“秘书长,您看,这些地方,全是我们公司的!威南公司的!说真的,可能是命运安排,让我认识了尊驾!秘书长您的‘威’,我江 怀南的‘南’!我们一定能把这个股份公司办好的。下一次,秋天时您如果再来,可以看到这里将要大变样的。一片荒芜,那时将完全改观! 种田的人已经雇好,我们公司现在已经很有一些开发实业的人才。湖田产业执照、地契已经登记办妥,已经领到。秘书长,不是我向您夸下海 口,只要我那桩倒霉的事有个妥善的解决,您就放心吧。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可以躺着吃、睡着花。人说上海“冠生园”的老板有无数分店、支 店、工厂,大发其财,我们做个冼冠生①毫无问题。”   ①冼冠生:上海食品行业巨头之一,善于开拓经营。   湖边远处杂草上有野花盛开,蒲公英、三色堇、酢浆草、石竹、小百合……色彩缤纷。童霜威心里高兴。来苏州后,由于触动往事的回忆 ,常常心有不释。他明白江怀南的心理和要求,将江怀南当作知己地说:“怀南,你的事我是这么想的:目前我将它搁着,我看很保险。只是 从长远看,确实要进一步处理才能超度你。回南京以后,立刻让冯村将你案子里的证人证件等都拍照或抄了给你。你抓紧做做证人的人情,大 不了多花点钱糊住他们的口。能重做一点证件将卷宗里的证件掉包,到适当时机,我就以‘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借口给你一个不痛不痒无 关要旨的惩戒。比如给你个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的处分。这样,你仍可稳做你的吴江县太爷,对我们威南公司也有利,你看如何?”江 怀南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恨不得趴下叩头,感激得几乎涕零,连声说:“秘书长栽培!秘书长栽培!其实就是减月俸百分之一千, 期间三年,我也会雀跃。您这提携后进救命之恩胜造七级浮屠。怀南今后一定……”   童霜威见他说得真诚,止住他说:“怀南,你我是一家人了!你的案件,我办起来虽冒点风险,估计是无问题的。只是中h之间的战火,是 随时有可能燃起的。你不是把章太炎在遗嘱上的话告诉了我吗?可见他也是有这看法的。他那‘异族入主中国’,指的当然就是日本人啊!所 以,我想,我们这个公司,在投资上,要好好注意,既不能停步不前,又不能过于冒失,避免孤注一掷,万一战火燃烧,绝不能全盘落空!”   江怀南说:“秘书长高明,我一定遵办!”话谈到这里,两人都兴满意足。江怀南说:“这里风大荒凉,我们上车去吧。太湖上的画舫和 丰盛的船菜宴席正等着给秘书长洗尘哩!”   两人哈哈笑着,并肩迈步向那辆停在远处的福特牌轿车走去。[t.xt小,说[天堂}w w w.x iaoshu otx t.net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五 在浩淼的太湖上泛舟,日丽风和,饱尝了精美可口的船菜。下午回到苏州,又按原计划游了虎丘。虎丘的中心是有名的“千人石”。“千 人石”是一块大盘石,面积足有一二亩地大,寸草不生。传说吴王阖闾当年雇工千人造坟,坟里有许多秘密机关。造成后,怕被泄露,遂下毒 手,将一千工人杀死灭口。   童霜威到了千人石上,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雨花台,想起了柳苇的死,心中梗梗。   满天彩霞照着一片片清新的绿树丛林。江怀南陪童霜威在致爽阁啜茗坐谈。然后,两人逛到云岩寺大殿。童霜威躬身下拜,戏求了一根签 。他本来是想问问时局形势发展前途和自己宦途命运的。签筒中摇出的签是上中,倒使他满意。签上注明“宜动土、出行”,签诗四句,难以 解释,只能随意附会。诗句是:幽径难觅通途开,月冷风清宜放怀。此情惟君能领略,结伴同行两人来。童霜威笑道:“参不透!参不透!”   江怀南看了签,却哈哈朗笑起来,说:“吉利!吉利!这是上中,您看,这‘结伴同行两人来’,是指的您和我呀!‘宜动土’,指的是 威南公司动土大吉呀!”   童霜威并不甚信,却也有点信,点头打着哈哈说:“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说完,朗朗大笑起来。   两人在“松鹤楼”吃了晚饭,举凡“松鹤楼”的名菜“清炒虾仁”、“清炒鳝糊”等等尽皆吃了,才兴尽而归。   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江怀南如约陪同童霜威坐那辆福特牌旧式轿车,到苏州城西十里的枫桥镇去。   一路上,童霜威脸上罩着一层沉重凝滞的表情,抽了一支闷烟,一直闭口不语。江怀南是机灵人,早已看出童霜威心里有事,隐隐猜到与 枫桥镇似乎有关,也就识相地不多言语了。   童霜威昨夜仍旧一夜乱梦颠倒。天亮前醒来后,不能成寐,索性不再睡了,睁眼躺在床上,开了灯吸烟。他觉得柳苇真是可爱的。她是一 种气质的美加上容貌的自然美。见过了她,再同方丽清生活,真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了。方丽清虽像胡蝶,却没有胡蝶在银幕上 那种恬静与华贵。方丽清的庸俗与粗浅,方丽清的无事端端喋喋不休,方丽清的精刮吝啬,有柳苇一比一衬,高下优劣就更分明了。虽然,早 年同柳苇结婚后,常也有龃龉,但最初的一点不快不过是为了性格上的差别以及她要做一个职业妇女的强烈愿望,而他希望她只是一个家庭主 妇。直到离婚之前那段时日,才有过痛心的决裂。这种决裂源于政治见解与政治态度的不同,却不是为了婆婆妈妈鸡零狗碎的琐屑小事。他不 能忘掉旧情,在她遭到那既可在意料之中又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悲惨结局后,他更不能忘怀于她。尤其西安事变后,国共又重酝酿合作,她的死 ,反倒促使他在这种时刻,更多地去思考许多时局和国家大事上去了。   她主要是为了什么呢?她政治上狂热,坚决主张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他能清晰记得她高唱“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 !……”参加游行的情景。那是婚后的民国十四年,发生了“五卅”,她对帝国主义是那么仇恨。当时,直到北伐,他和她在这方面思想曾是 一致的。民国十六年四月以后,“清党”开始了,分歧才降临。她强烈地认为“清党”是一个残忍的阴谋,是一个大叛变,是帝国主义叫走狗 向革命开刀。她说,她心里明白这一切!有一天夜晚,他因为自己对共产党的过激与她有不同的看法,又胁于形势的变化,惧怕妻子会使全家 的生命财产都陷入一种不可挽救的处境之中。世问有多少失误和悔恨都发生在短短的刹那间,感情上也是这样。他自幼熟读孔孟,早些年又研 究过宋儒之学,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明哲保身的思想。这种明哲保身的思想,使他逐渐在向右倾滑。他和她之间的矛盾深化了,决裂成了不可 避免。她毫无反悔地坚持了她的信念,离开了他,永远……   随着国难日深,她成了一个狂热的主张抗h亲共的分子。后来竟真的完全倒向左的一方了。在她死后,他设法去了解过她的案情。她是没有 任何供词被处决的。案卷里说她“借抗日进行煽动危害民国”,说她真是共产党。据密告者说,她是民国十九年加人共产党的。那么,她加入 共产党仅仅一年就被逮捕枪决了。据说,她被捕时,住处的一只包里抄出许多传单,都是些针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反对屠杀共产党人的传单 。她错了吗?她竟遭到了杀身之祸!   现在,童霜威有了新的思索:剿共十年,西安事变后,时局有了大的转折,尽管张学良被软禁,杨虎城由“革职留任”到周前以“奉命出 洋考察”驱逐出国了。但传说与共产党代表将要举行秘密谈判。延安的抗日情绪高涨,全国的抗日情绪也高涨,南京、上海也不例外。民心不 可逆!抗日,作为中国人,除了汉奸,谁会反对?柳苇已经被杀,她错在哪里?……现在,童霜威反倒觉得自己不如柳苇在政治上的敏锐与坚 定了。柳苇憧憬的种子不但一直活着,而且始终在茁长。当然,这种想法是同他的认为柳苇不应太激烈而遭到杀身之祸的遗憾糅合在一起的。 可能他是个主张中庸之道的人,才同她有决裂的下场的吧?   一支烟吸完了,他揿熄烟蒂,又点燃了第二支烟,像回味似的品尝和思忆着往事,心里溢满了苦水。   后来,他又听到那清脆、圆润的卖花声了:“木香花要???香蕉花要???”卖花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又急忙穿衣起床,跑到阳台上想看 一看那卖花少女长的是什么样子。啊,为什么声音那么像柳苇呢?但是,又失望了!卖花少女又已远去隐没在人丛中,无处寻觅踪迹,正像无 处寻觅柳苇的踪迹一样。……留给他的只是一种空虚的雾一般的飘渺、怅惘。现在,坐在向西去枫桥的小轿车上,路旁的一些小小菜圃里,油 菜花开得黄灿灿的,好像散碎的金子。他看着沿途的街道、树木,头脑里仍旧盘旋着清晨在床上抽烟时的种种思索,心里汇集着苦味的胆汁, 摆脱不了惆怅的情绪。   不觉跌人了一片遥远的记忆中。是一个落叶飘零的季节,他记得,离婚前不久,他见柳苇用毛笔写了张继那首有名的《枫桥夜泊》七绝中 的诗句贴在墙上。她是枫桥镇人,寒山寺里有俞曲园写的张诗碑刻,她喜欢这首诗自有她的原因。但当时她写了这首诗贴在墙上,他觉得她是 别有用意的。那天夜里,他说:“我明白你为什么写贴这首诗。”她回答:“是的,我想你会明白的。”   “你是从诗的意境上求得一种政治上的满足?”   “是啊!”她的美丽的眼睛如夜空灿烂的星光,带着遐想说,“我现在就是在白天,也感到是在夜里,是在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环 境里。”   “你盼望听到什么样的钟声呢?”他问。   “这你就别管了,我心中自有我的钟声!”   啊,她是那样狂热,实际上,她那时还并没有参加共产党。共产党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她能同丈夫分手,能离开儿子家霆,最后 不惜流血死在雨花台呢?记忆中那颗流星还闪耀着悦目的光辉。童霜威想着,不禁心里有点烧炙般的疼痛,又有点伤感。   这时,听到江怀南在招呼,用手指点着说:“秘书长,寒山寺到了。”他猛然一怔,开了汽车的车门走下车去,迎面的是写着“寒山寺” 三个大字的有一千几百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的黄色照壁墙。附近,摆着许多卖瓜子花生米和五香豆的小摊,也停着一些马车和黄包车。一些大 树,枝桠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似乎正在向天空诉说什么遥远的故事。他和江怀南一起向庙门走去,脑海里仍在继续着刚才的思索。他对 她也有过仇恨和不谅解。离婚前后那段日子,他认为她破坏了家庭幸福,他不能理解她的狂热信念,甚至卑鄙地怀疑她是否与那伙小学教员里 的什么人有特殊的关系。这一切,都随着她的惨死而烟消云散了。她离开他以后,并没有与人同居或结婚。显然,她就是仅仅为了自己的信仰 去死的。她确实是一个像秋瑾那样的巾帼英雄。她离开他以后,也从没有连累过他,直到死,她的案卷里也未有一个字或一句话涉及到他。这 就更不能不使他感动而且抱歉了。他对她显然是不了解的,不但不了解,甚至是低估了她的。她死后,在他心目中,她的形象忽然逐渐高大起 来。现在,在西安事变后,在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呼声又开始甚嚣尘上的时候,回首当年,他更觉得她简直就像一只黎明前飞翔呜叫迎来朝霞 的盍旦①鸟了!   ①盍旦:鸟名,黎明前呜叫,叫后天就亮了。   寒山寺,前年春天他同方丽清来过。方丽清并不了解他的心情,也不知他过去曾在此地第一次邂逅柳苇,正如今天江怀南不了解他的心情 和思想活动一样。寒山寺,年久失修,那一角飞檐,使人感到有风铃在簌簌响动,棕黄色的庙墙显得衰败。今天来看,童霜威觉得比去年更荒 芜了。比起十六年前那次同柳苇在这里见面时,破落得多了。看到的一些老和尚和小和尚,也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这也使他感慨。他忽然想 起了清代胡会恩的送春词:“画糜苍苔陌上踪,一春心事怨吴侬;晓风欲倩游丝绽,愁杀寒山寺里钟。”默默吟诵,心情更加历落。   步人悬有“古寒山寺”匾额的山门,产生了一种十分空玄的感觉,怪不得人说皈依佛教出家是入了“空门”,难道就是这样解释的吗?通 过林阴小院,在石板路上走进森森然的大雄宝殿,香烟缭绕,穿灰色僧衣的和尚敲木鱼诵经,善男信女在匍匐叩头。大殿前有两棵绿色苍劲的 菩提树,两侧堂屋内有五百木雕金身罗汉和寒山、拾得二高僧的塑像,髹金镂木,古朴生动。江怀南陪童霜威仔细观赏罗汉们喜怒哀乐的神情 ,童霜威忽然感到这些喜怒哀乐的菩萨都使他厌恶。他觉得笑的藏着奸,怒的眼光凶恶,使人心里不愉快。他来游览是想摆脱一些人生的苦恼 与世俗的尔虞我诈,寻找些恬淡宁静。看到这些,大煞风景,他不禁说:“走吧,不看了!看来,神还是同人一样,摆不脱七情六欲,离不开 争权夺利!”   江怀南听了,哈哈笑着,连声说:“秘书长高明!秘书长真是风趣!”他陪童霜威从右边走向钟楼。   江怀南指着一口小型铜钟介绍说:“张继诗里提到的那口大钟,早已失传,明代嘉靖年间又重造了一口巨钟,并且专门建了钟楼悬挂它。 明末,这口钟被日本人掠去。后来,日本人士募铸了一口小铜钟,在日本明治三十八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送来寒山寺,就是这口。”   童霜威对这一切都熟悉,仍看了一眼,叹口气说:“是啊,这口钟好像是翻砂翻出来的东西,一点儿古意也没有了。”稍停不禁又说:“ 中国的土地上,处处都使人感到日本的存在!一是说明两国人来往的频繁,如果仅是这,那倒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又处处感到一种侵略的威 胁。这就使我们难以忍受了!”   江怀南也点头说:“是啊!是啊!”   在钟楼旁,是碑廊小院,碑廊内嵌有宋、元、明、清各代名人的诗文碑刻。从前这地方有一棵桂花树,秋天桂花开时,空气里幽淡地飘散 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童霜威忽然想起去春同方丽清来时,方丽清根本不要看什么碑刻,说:“这些黑拓拓的石头牌坊我不要看!”但同柳苇第 一次同游,就是在这里看到张继诗的碑刻引起争论开始的。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但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在这里,一天下午,雨潇潇落着。那时,这几棵柏树还小,枝干只有铜钱粗,上边有小雀子跳来跳去地吱啾。听到燕子的呢喃声,从佛殿 的檐前传来。那次,一起观看俞曲园重写勒石的张继《枫桥夜泊》诗碑。   他将诗念了一遍,说:“‘江枫渔火对愁眠’,对吗?这枫桥镇上怎么不见枫树。”   她平静地答:“‘江枫渔火’这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   雨声淅沥,他们沿着长廊漫步,长廊有剥落了的彩绘及装饰性的雕刻,给人一种古朴的美感。亭柱和碑石上都有游人镌刻的乱七八糟的诗 句和文字。柳苇笑了,忽然说:“有意思!这些人都想留名!其实呢?谁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他不但被她的美貌倾倒,也为她的博闻和独见所倾倒,问:“‘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作何解释?”   她莞然回答:“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夜半时分,钟声传到客船;一是夜半钟声一响,正是客船到达之时。但我认为应作前一种的解释较 为恰当。”   他笑了,问:“为什么?”   她也微微笑着,答:“你不见张继这首诗的题目是《枫桥夜泊》?既是夜泊,自然是钟声传到夜泊的客船上,而不是钟声敲响时客船到达 了。”   他更加倾倒,连声说:“高明!高明!”   啊!十六年了!当时呢喃的燕子哪里去了?……只剩下了潇潇的雨声还长羁在记忆中。   他不禁感触良深地想:唉,人的生命不会永无终止,惟有记忆,却可以使人永远活着!   童霜威在一种辛酸夹杂着恍惚的感情中,随着江怀南逛完了寒山寺,走出山门。童霜威提议说:“走,到枫桥镇去看看。”   他对枫桥镇怀着美好的感情。这种美好的感情,岁月的流逝冲不淡洗不尽。有时,在梦中他也似乎看到过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栉 比鳞次的房屋,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清晨有时淡淡弥漫在田野上的白雾……他又仿佛听到了柳苇在那一个明月之夜横吹洞箫, 飘飘渺渺吹出的动人箫声了。   江怀南跟着童霜威走,两人漫步在枫桥镇上。大饼油条店里飘出炸油条的香味;小小的酒店里飘出黄酒的香味;卖鲜鱼活虾的小贩在路边 摆着小摊;菜贩也整担在出售青菜、萝卜……童霜威走着,默默无言,四下里张望。江怀南发现他不想讲话,也不打扰,默默无声地跟着散步 。童霜威沉浸在回忆中,他看到了临近枫桥附近的有着一个单开间门面的小烟纸店……从这儿走过去,不到一百米处就是着名的枫桥。桥下的 运河上正麇集着一艘艘小木船。……柳苇的影子倏然来到眼前,岁月似乎倒流回来了。在石桥上,那一年,他同柳苇散步走过。是个晴朗的春 日,她穿着一件蓝布的旗袍,多么年轻,剪着齐耳的短发,是个小学教员.更像一个在上专科学校的女学生。那天,枫桥桥头上有一个白发的 老婆婆跪着乞讨。她掏出手绢包着的一个银角子来要给乞讨的老婆婆,仰脸对他说:“讨饭的人这么多!穷人这么多,你作何感想?”他没有 回答,但把她捏钱的手推回去,自己从皮夹里掏出了一块银元塞到老婆婆手里,换来一阵千恩万谢。当时,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她的眼神里 ,他感到她有满意和爱。   那水井旁有着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当初就是她家的住屋呀!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在她家吃饭时,见到她家盛菜的大碗还有补过的 。是让补碗匠用弓子在碎了的磁碗片上先打上孔,然后用铜钉补接起来的大碗,但碗里盛的百叶结红烧肉却很有江南风味。   初婚后的一个夜晚,在绿灯罩的台灯下,他同她听到过远处箫声悠扬动听,有一个女声在唱吴歌小调,唱的是: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 见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倒树,藤生树死死都缠。   他听不懂,她译给他听,说:“这唱的是一种执着的爱!”   他认为意思不大。   她微嗔着说:“怎么意思不大?我喜欢这种执着的感情。”她拿起洞箫低回地吹了起来,余音袅袅。   后来,听梆声敲了三更,敲更声和寒山寺的钟声一样使他难忘。他当时看着窗外动人的夜景,信笔写了一首七绝送给了她:云生冉冉步青 霄,风弄纤纤摇翠乔,琼花玉树枫桥夜,月下何处远吹箫。   啊,过去了!一切都早逝去!绿莹莹的灯光,依然在心中闪烁着……但一切都过去了!……她在那里长大,同她的父母和弟弟在这枫桥镇 上生活过许许多多个春夏秋冬。这里哪儿没有她的足迹呢?她,死去已经快六年了!尸骨一定埋在南京雨花台的乱坟岗里。他没有去为她收尸 ,也没有要去寻找遗骸的想法,说是怕牵连Ⅱ三可以,说是当时他对她的感情还没有拧过来,也可以。反正.现在,想起来,他不能不有深深 的歉意。在这枫桥镇上,他寻找着逝去的梦,寻找着往日曾有过的美好的记忆,心头酸楚。   现在,那儿成了一个烟纸店了。她全家的痕迹在枫桥镇上消失了。女儿早已死在南京,儿子还在苏州蹲监牢,两位老人早已经埋葬。为什 么这家人的遭遇如此凄惨呢?这一家人的悲剧下场,怎么能不使他心里凄恻?   多少年来,童霜威政治上不如意,使他对蒋介石心里含有一种不满。现在,想起柳苇一家的悲惨遭遇,深埋在心里的不满更像钱塘江潮汹 涌而来。   后来,在枫桥镇上,童霜威和江怀南又遛了一圈,十点多钟,上了那辆福特牌旧式轿车回来。童霜威一直很少说话,并且说:“我晚车就 回南京!”   江怀南挽留童霜威,劝童霜威再玩两天回去。见童霜威归意坚决,不好过于勉强,表示遵命,提出:“中午我陪秘书长到拙政园玩玩并吃 午饭。”童霜威同意了。汽车回到旅馆,童霜威又少歇片刻,喝喝茶,江怀南让花园饭店账房去买夜车到南京的头等卧车票,并让派人去电话 局打电话告知冯村童霜威到达的时间。然后,两人就坐轿车到拙政园。   拙政园是明代嘉靖年间御史王献臣因为不满朝政,弃官归隐,建造的一个别墅,取晋代名流潘岳“此拙者之为政也”一句话,取名拙政园 ,含有发牢骚的意思。可惜王献臣死后他的儿子爱赌,一夜之间就把这园子输掉了。太平天国时,这是李秀成的忠王府。江怀南陪童霜威入门 游览,说:“拙政园的水面,占全园面积的五分之三。”童霜威点头,他喜欢园里的景色。这里有亭有榭,有溪有桥,有广厅可以喝茶就餐。 两人到了广厅里,点了些各色鱼虾,吃了顿便饭。饭后,又向北走过一个小桥,到了“留听阁”,阁名是从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古诗句 上来的。两人盘桓了许久,不愿离开。   玩到夕阳西下时分,天空的色彩由淡灰变为紫色,又向着橘红色转化。树丛被夕照映得油光光的,水面上泛着五彩的光,倦鸟已经啁啾着 在树丛中呜啭。   江怀南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是在秋天,有秋风秋雨,坐在这儿小憩一会,可以听到残荷上淅淅沥沥的清脆雨声了。那真是诗意 盎然令人动感情的。”   童霜威听了,又触动了心弦,从残荷上的雨声,想到秋风秋雨。从秋风秋雨,想到了秋瑾。从秋瑾不知不觉下意识地又想到了柳苇。他感 到决不能在苏州耽下去了,只有赶快回南京。心里想:一个人岂能老是让人生途程中难免的悲欢离合、坎坷崎岖无谓地积聚在自己那有限的胸 膛里折磨自己呢?我要摆脱,我要达观!他忍受不了感情上的这种折磨,自己希望努力排遣。他对江怀南意兴阑珊地说:“回去吧!我有点累 了,晚上还要上车。”   童霜威是带着浓烈的郁悒心情,晚问由江怀南送上头等卧车回南京的。次日早晨,天刚蒙蒙亮冯村就在冷寂的和平门车站鹊候迎接。   火车到达和平门,晨光熹微。童霜威提着公事皮包和江怀南送的许多苏州刺绣、吃食等下卧车,冯村皮鞋“橐橐”地迎将上来。童霜威忽 然发现冯村气色难看,一张酷似印度人的黑脸上布满晦气,眉心皱着,嘴角耷拉。童霜威不禁诧异地朝冯村看了一眼。   冯村从童霜威手上接过物件,说:“秘书长,您回来了!要不回来,我也要打电话催您回来了!”   童霜威心里一怔,忙问:“有什么重要事吗?”   火车“呜”地鸣着汽笛,“嘁喀嘁喀”向下关方向驶动。冯村陪童霜威离开月台出站,轻声在童霜威耳边说:“有人在南京大撒传单!我 怀疑是褚之班干的!”“撒传单?干什么?”童霜威由怔到惊,脸色也变了,说,“是撒我的传单?”冯村点头,回答:“有人在新街口、国 民政府门口、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门口,还有监察院门口都派人撒了传单。传单是五颜六色的。我收集了一部分在家里。传单印了好几种, 内容倒是相仿的。”   童霜威感到血压升高,手脚冰凉,耳朵通红,急急地问:“传单上说我什么?”   冯村叹口气回答:“传单上无中生有,说你贪赃枉法,卖案子,徇私舞弊,不能做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官员!所以我怀疑一定是褚之班 干的!也许这就是他说的谁给他一个耳光,他一定要还一个耳光甚至还要踢上一脚吧!”   童霜威气得发抖,咬牙说:“我贪了他的赃还是枉了他的法?他的案子我是秉公处理的。”   冯村回答:“是呀,可是这种传单是往人头上泼脏,想叫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两人已经走到尹二开的“雪佛兰”轿车旁了。尹二“克”地给开了汽车门,叫了一声:“先生回来了?”   童霜威也无心答应,只“呣”了一声,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褚之班呀褚之班!你这个勾心斗角会舞文弄墨的家伙!……轿车驰向潇湘 路,在车内,他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冯村轻轻在他耳边又说:“传单是匿名的!真是坏透了!传单上竞说:为怕报复,现在传单不署名。但一定要告倒你。如果告不倒,本人 决定出头露面,在一个月后到中山陵,在中山先生灵前刎颈自杀!你看,这像不像褚之班的口气?”   童霜威恨恨地骂了一声:“王八蛋!岂有此理!”心想:真是祸从天降呀!心中担心的事,终于降临了。又想:这还有什么青红皂白呢? 江怀南的事上我倒是不干不净,但安然无恙!褚之班的事上,我是秉公惩戒,结果却说我贪赃枉法!而且,在中惩会的委员里,比起别人,我 是最奉公守法的,现在却把我诬蔑成这样!   他心里又酸又苦,头脑里混沌沌的。本来,c.c.正联络湖北帮要排挤我,这下好!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如愿以偿了!他又深深悲哀, 如果我有强有力的后台,我参加派系,有一伙人一帮人撑台,我怕什么!现在,我却不能不吃褚之班这样一个蛆虫的亏,冤冤枉枉地就被他坑 害了!他心里越想越懊丧,头皮发麻,什么话都不想说,也说不出来了。他强打精神,对冯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写辞呈!我 早厌倦了!”   这是个阴霾的春朝,童霜威从车窗里看出去,感到晨雾迷蒙,空旷的城北一带,那些陆续新建成的西式洋房和周围景色都显得陈旧,荒凉。txt?小说/\天、堂ww w . xia oshu otxt.ne t 第三卷“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一 (1937年6月—1937年8月)   战争经历和生活道路,有时是紧紧缠在一起的。恩格斯说过:“人们通过每一个追求他自己的自觉期望的目的而创造自己的历史。”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六月天,有时雨云微微拂过,下雨了。风,带着湿润、浓郁的泥土味和玄武湖里荷花的清香,翻过城墙,吹到潇湘路来。每下一次雨,气 温就向上升高一些。终于,南京城变得像火炉似的燥热了。   清晨,早上从不睡懒觉的夏蝉在树上“知了──知了──”地放声叫嚷。潇湘路一号公馆洋房上的“爬山虎”青枝绿叶长得茂密。花园前 边清水塘里的池水闪亮、光滑,细小的波纹不停地荡漾。塘边的柳树上金色的柳丝拂着水面。水上的浮萍茸茸聚集,蛙声“咯咯”地从簌簌响 的绿色芦苇丛中传来。池水、苇草、垂柳、青苔……一片透心的绿。满眼的绿,把人都要融化进去了。   花园里,“步步登高”花和许多齐腰高的美人蕉,黄的、红的……开得五彩缤纷。竹林苍翠多姿,密密的白杨树叶背面像银箔似的反光。 草坪上,“老寿星”刘三保经常流着汗在推那部新买来的舶来品割草机。广阔的草地上,草长得疯快,东边的草推短了,西边的草又在茁长。 那群被方丽清杀剩下的鸽子,一共只剩十五只了,都不再放飞,只许关在鸽子房里喂养。家霆要让鸽子参加比赛的打算,在春天完全落空了。 鸽子在鸽子房里关久了,一只只都没精打采,翅膀和尾巴毛上粘满了屎土,连雪白的“白儿”也变成灰溜溜的了。   童霜威七点钟起床,在楼上吃了早饭,踏步下楼。他先在花医里听听树上的鸟叫,看看池塘里的鱼儿跳跃,用水壶给花儿浇水,打拳似的 活动了一下筋骨,就让尹二开车载着他,到玄武湖里兜一圈。他在湖边散散步,闻闻荷花香才回来。天热,回来后他就走讲客厅,宽衣脱鞋凉 快凉快。   客厅里照例每天这时候报纸已经送来,由金娣将报纸搁在客厅长沙发旁的茶几上了。童霜威这一向不去上班,习惯了每天到客厅里来抽一 支烟看报。客厅一面朝东,一面朝南。朝东的阳光正由长玻璃窗里射映进来,将客厅里的白粉墙照耀得更加光洁,将客厅里的大理石红木家具 和古董花瓶等摆设,照耀得更加色彩美丽。   潇湘路一号的红漆大门外,照例,一早上就陆续有扛着板凳磨刀石的山东人高喊:“磨剪刀镪菜刀!”也有头上扎着花布的安徽女人高叫 :“捉蚜虫口来!”接着就有挑担的苏北人大声吆喝:“破布烂棉花拿来买!”真是热闹得很。   最远处东南面雄伟的紫金山在阳光下灼灼发光,东面的古台城默默伫立,鸡鸣寺和北极阁山岗上的浓阴也历历在目。童霜威赤脚趿着拖鞋 ,穿着白衬衫,习惯地远眺一会窗外的景色,伸展一下胳臂,就倚在沙发上,先打开了第一版上登满了广告的《中央日报》。   他不能不关心华北的局势,那里火药味儿太浓,报上又有日军仍在北平郊外演习的消息。日军演习,过去在侵占东三省之前就常有。只要 日军“演习”,就意味着那儿要出事。现在,谁知道平津一带会出什么事呢?他又看看报上中枢要人的动态:林森将乘军舰赴九江去庐山;老 蒋已经上了庐山牯岭。报上有牯岭的电讯,说:“蒋委员长以庐山汉阳峰仰天坪一带地久荒芜,莲花洞至小天池大路两旁杂木丛生,亟需整理 ,特面谕庐山农场主任,从速改善,并准拨给补助费一万元,该场主任奉谕现正积极汁划筹备仰天坪苗圃事宜,并开始整理莲花洞至小天地两 旁杂木,匡庐山色,将又增新态云。”他吸吸鼻子,心想:天一热,你们都纷纷往庐山上跑了,真会享福!心里又不禁酸溜溜,今年,我是不 会去庐山了!   去年,他是也到庐山去避暑的。去年,庐山行政权才归中国收回。本来,牯岭区内有柏林路、剑桥路等,每年夏季,非常热闹,外国人纷 纷去避暑养疴或者游览经商。中国人去办公、受训或游览的也无数。那牯岭正街宛如南京太平路的样子,算是热闹的地段。有数家商店出售食 用货物;也有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的分店;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和中国旅行社都有驻牯岭办事处。电话、电报、邮局随着人们的 增多也向山上发展。童霜威记得山上有八九家旅馆,有一家是洋人经营的欧化旅馆,设备华丽,人都叫它“九十四号”。去年到了牯岭,在“ 九十四号”里住了一天,膳宿费要九元。正街旁有一条路,名日“下街”,房屋破旧不堪,同“九十四号”的华丽相比,好像天堂旁有地狱。 童霜威当时虽住在“九十四号”,却深有感触,迄今难忘那时的印象。现在,童霜威看着报,无意中瞥见在报纸三版下端地方列着一则“国府 命令”。里边是一些任免事项。他的眼睛一盯上这则消息就移不开了。嗨!任免事项里有一条就是他的呀:   “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童霜威呈请辞职,应予照准。此令。任命刘家骅为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任命彭 一心为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此令。”   好了!一切都完了!在料想中的事果然兑现了。   童霜威心里长叹一声,烦躁得像全身爬满了刺毛虫。何其快也!从打辞呈到今天仅仅短短一个来月,照准令就公布了,真是快得出奇了! 什么事情都不讲效率,这件事的效率可真高呢!他虽明知:在人生中永远存在缺憾,往往你想要的偏偏是你得不到的,你得不到的恰恰是你想 要的。但懂得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这既在意料之中,见到了又不禁心里梗梗。刘家骅,是c.c.的人,这彭一心,也是c.c.的一 员战将!他们同毕鼎山之流过,丰密切。杀我一个,我的肉可分给两条狼去吃呀!撒传单的事,本来怀疑是褚之班,事后琢磨,可能是他,又 未必是他,为什么不会是毕鼎山等一伙人耍的恶毒手腕呢?他记得在从苏州回南京,知道了撒传单的事后,当夜他郁郁不乐,立刻决定派冯村 连夜去上海同褚之班见面谈判,将江怀南在苏州玄妙观购赠的一对翡翠璧和一对鸡血图章带去做礼品,劝告褚之班,如果是他干的,请他赶快 悬崖勒马,并且告诉褚之班:童霜威准备辞职。上海的事办妥,就要冯村立刻赶到吴江同江怀南见面,要江怀南快将证人的工作做好,取得证 件带回南京,好进行“掉包”,抽换原来的主要证件,以便赶快倒填年月日,用“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方法,暗渡陈仓,妥善处理。   第二天一早,童霜威去机关办公,敏感地发现大家对他都突然变得敬而远之。毕鼎山最初装作未看见他,后来迎面碰到,满面是不怀好意 的奸笑,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他脸上舔来舔去,似要从他脸上窥测出什么气候来。他感到孤立,去找主任委员居正想谈谈传单的事。居正 这个湖北佬,爱摆老资格,爱嘴上清高,不等他多说,就苦着脸摇头,说:“啸天兄,传单的事,很引起注意啊!我看你要自己主动善于处理 才好啊!”童霜威明白这是居正暗示要他辞职,心有不甘,说了一些辩白的话。居正皱着眉听,不置可否,最后哼了一声。童霜威只能闷闷不 乐地回家。过了两三个礼拜,在一次会上,有两个委员都含沙射影地说了些使他听了颇为难堪的话。他当时不予理睬,事后,装作血压高,去 中央医院住院休养。同时,跑到监察院、司法院等一些熟人处争取支持。又僵持了一个多月,突然听到新街口、监察院、司法院和中惩会门口 又出现了无头传单。他明白:这下是不好办了!在次日晚上又到新住宅区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家里,想再诉一诉冤屈,继续求得支持。因为平日 他同老于的关系还算融洽密切。于右任蓄着长须,人叫他“于大胡子”,在客厅里接见了他。大热的天,于右任穿着夏布长衫,脚上穿着土皮 袜子黑布鞋,摇着蒲扇,态度倒很亲切,但老是用手捋胡子,一下又一下。先不说话,后来忽然叹口气,说:“唉!啸天,你的这件事,满城 风雨了哩!我看,还是退一退的好。退了到适当时机可以再进的嘛!不退,恐怕不大好办哩!……”说了这些,仍是默默无言,用手捋胡子, 一下又一下,泥塑木雕一般。   他无法再多说什么了,谁叫这种倒霉事落到我身上的呢!记不得是谁说过的话了:名誉,太像一只单薄易碎的瓷器了!要损坏它轻而易举 ,坏了要修复却太难了!生活就是这样无情啊!……   他心中懊丧不平,这件事是褚之班昧良心踢的连环腿呢,还是毕鼎山他们勾结c.c.湖北帮劈头打出的金箍棒呢?自然难猜!反正,褚之 班同这些王八蛋勾结到一块来对付我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童霜威面临着去和留的选择了。人生,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选择放在面前呢?这种选择刚过,那种选择又来,永无罢休。在紧要关头,做 出正确的选择是最重要的了。他恋栈,当然觉得放弃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和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这些职务可惜。倘若能将被动变为主动,该不该 放弃呢?看来,无论是毕鼎山之流干的或是褚之班干的,他们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如果我不退,他们的进攻绝不会罢休,我又何必要使局面 更恶化呢!   他将居正和于右任等讲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心上琢磨体会,越琢磨越体会,越觉得还是让一让、避一避锋芒的好。   他随之想到了江怀南的案件。心里暗暗下定了辞职的决心,又决定要在辞职前将江怀南的案件处理妥善。   他照常上机关办公,在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两边都去应应卯,尽量在面上装得稳如泰山,心里是处处都不受用。不说别的吧,单说被叫 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往常总是来主动巴结,现在变得“冷若冰霜”了。该死的总务科长李思钧,过去卑躬屈膝,现在却远远躲着。世 态炎凉,人情势利,不禁使童霜威浩叹。童霜威在中惩会办公室里,故意找机会同毕鼎山若无其事地聊起天来,目的是为了放出风去,行缓兵 之计。   他说:“毕委员,传单的事实在是莫须有,这你是完全了解的。”   毕鼎山肚子微凸,脸上疙疙瘩瘩地长满了酒刺,正用一只蝇拍在打一只飞进窗来停在桌上的苍蝇,斜睨着他,说:“啊啊.传单的事我听 讲,我听讲,可是不了解,不了解……”显然,他不是装糊涂,就是有意混账,因为他答非所问。   童霜威说:“不过,我打算辞职!”   毕鼎山听到辞职,倒是来兴趣了,“啪”的一下打死了那个红头苍蝇,赞助地说:“啊啊,我看也好,好!”   童霜威逞强地说:“我辞职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厌倦,不想在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干了!”   毕鼎山奸笑笑:“啊啊,是呀!是呀!……”   辞职的风放出去了,等于给毕鼎山之流吃了个“定心丸”。如果这次撒传单的事是他们的阴谋,那么事态也许不会再扩大了。他承认自己 是失败者了,战胜者在对手承认失败的情况下看来未必一定要置人于死地。他内心痛苦面上坦然地说:“明天起,我想不再来上班了,我需要 好好养养病!”   毕鼎山右手拇指和食指捻掐着脸上的一颗酒刺,仍是奸笑:“啊啊,是呀,是呀!”   童霜威又说:“过些天,我就写辞呈!”   第二天,他真的不再去机关办公了。他在家里吟诗、写字,不由想起宋朝翰林陶毂的一首诗来了。陶毂在翰林院当差,托人在宋太祖前活 动想得重用,赵匡胤却看不起词臣,说:“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所谓依样画葫芦耳!”给泼了这瓢凉水,陶毂作诗自嘲曰: 官职须由生处有,文章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   童霜威将这首七绝用隶字写了个屏条用图钉揿在墙上,想:算了算了!这种依样画葫芦签到、办案的生涯该告一段落了。我也厌烦了!… …他写写字,百无聊赖地搁下笔又下楼去花园里松土、锄草,听听蝉声,看看雀飞,面上平静,心里却似海啸,又上楼到书房里看书。   一连两天不去办公,方丽清纳闷了。她嗑着瓜子,手执一本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福尔摩斯奇案》,走到书房里来问童霜威:“你怎么了 ?办公不去?”   童霜威笑笑:“我要辞职了。”   方丽清打扮得花枝招展,脂粉匀称,非常漂亮,但板着脸瞪着眼就变得很凶了:“哪能?”   童霜威想:这你难道也不明白?他为她在政治上的愚蠢无知感到不满和悲哀,直率地回答:“他们撒了我的传单,一次,又一次,我给他 们打败了!他们陷害我、排挤我成功了!我得把位置都让出来!”   “你不会找找靠山吗?雨荪和立荪在上海有事解决不了就总是找杜月笙的!”   “我没有靠山!该找的人我找过了,屁用也没有。”   “人都说你是个大官,想不到连个靠山也没有!”   童霜威闷闷不乐,听着她的话皱起了眉。   方丽清将手里的《福尔摩斯奇案》连同手里的一把瓜子往桌上一扔,不满地咕噜:“今后每个月八百块钱的薪水和车马费不是没有了吗? ”   童霜威默默地点头,从香烟筒里取出来一支“茄力克”,默默地抽起来,解嘲地说:“这几个月让买航空公债,哪个月不要买几百元!”   方丽清继续咕噜:“依我说,不辞职,赖着,不买他们的账!看他们怎么办!立荪做生意从来不让人的,他说过:做生意,亲爹亲娘也不 能让!你为什么要让?”童霜威摇头,耐心地说:“那不行!官场上跟做生意不同。好在我这个人的声望和着作还在,人家也不能完全看轻我 。我准备暂时闭门不出享享清福。在家里着书立说,写一本《历代刑法论》。这本书我早想写了,一直没有时间。现在,我要把它写出来。” 方丽清对这没有兴趣,她那张非常像胡蝶的脸上有一种失望、沮丧、气恼的表情。半晌,又问:“辞职怎么个辞法?”   “写张辞呈交上去!批准了,免了职就是辞掉了。”   “你写了辞呈没有?”   “还没有。”   “还是不要写的好!”   “不写是不行了呀!”童霜威不想再同她多说什么,吸着烟站起身来踱着方步,心里想:唉,人生真像一座大戏台。你上台,我下台,你 笑我哭,我哭你笑。……心里交汇着酸楚失意的感情。   从这次谈话以后,童霜威很少能看到方丽清的笑脸了。她两个胡蝶般的酒窝几乎消失了,那张艳丽的脸孔板起来很凶,嘴就更噜苏了。不 是骂南京这不好那不好,就是骂金娣太笨,骂尹二狡猾,骂庄嫂无能,骂刘三保偷懒,骂家霆处处叫她看不顺眼。只有她坐上“雪佛兰”汽车 ,带着她那把小巧的粉红色的杭州产绸阳伞去新街口逛商店,童霜威才感到一点清闲。现在,童霜威吸着香烟看着报纸,心里想着这些事,越 想越烦,越烦越感到身上发热,听着花园里柳树和白杨树上的蝉鸣,声声刺耳。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衬衫都汗湿了。报上的广告,真是乌七 八糟什么都有:德商咪吔也洋行总经理的“来沙而消毒药水”登了大幅广告;德国洋行拜耳阿司匹灵迅治伤风头痛风湿等症的广告也不小。美 国派克自来水笔登的广告更加显目,价钱可真不便宜,特大每支三十五元,大号二十六元多。此外,是大幅“贺尔赐保命”的广告,还有“包 治淋病”等等的广告。他又下意识地看看电影广告:国民大戏院放映的是洪深导演、白杨和龚稼农主演的《社会之花》,大华大戏院放映的是 美国米高梅公司出品的影片《春色难藏》,广告上大字写着“滑稽温馨艳情无上佳片”。   正在愣怔怔地定神,忽听大门电铃响,接着是“老寿星”刘三保沙哑的声音在同外边来的人讲话。来人声音很熟。童霜威想:是谁呀?这 一向,“门前冷落车马稀”,来的客人突然减少,请柬也突然没有了。不仅那些当事人不来光顾了,连一些过去常来看望的朋友也不见面了, 使童霜威深深感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连来安慰一番、关心一下的人都简直没有,这使他感到不能忍受。尤其是隔壁邻居叶秋萍。童霜威觉 得他是有意避着自己。有一次,童霜威偕冯村去玄武湖散步,经过潇湘路二号叶公馆门口,见停着汽车,叶秋萍穿着一套藏青色中山装出来正 要上车,忽又缩身回去,显然是不想照面。人情如此,童霜威体会人间三昧,似乎更能触到生活的底蕴了。   现在,是谁来了呢?童霜威慵困地欠起身子,站起来朝玻璃窗外张望,正好同来人照面,只见一个光头留两撇八字胡的瘦高老头儿,嘴角 上一枚金牙灿灿发亮,穿一套夏布褂裤,趿一双布鞋,手里攥一根短烟袋杆,是保长夏得宜呀!   保长夏得宜是南京城北土生土长的地头蛇。他那模样,使童霜威一看到就想起京剧《盗御马》中的杨香武。当初盖潇湘路的公馆时,地就 是向夏得宜买的。老头儿已经五十多了。爱喝酒,长着两只带血丝的眼睛,瞅起人来不怀好意。童霜威不喜欢保长,又觉得不必得罪小人。像 街坊邻居似的,夏保长家住的那些小瓦房就在西边,近旁的菜园子地也都是他家的。他家子女很多,老老小小有十来口人,九流三教几乎都有 。这会儿,一照面,童霜威明白保长“无事不上三宝殿”,一准是有事才来。为了睦邻,趿着拖鞋走出客厅门去,打着招呼说:“来了吗?”   夏保长点头弯腰打了一躬,连连双手作揖:“来了来了!童秘书长,有件事不能不来再向你报告……”   童霜威不想把保长延进客厅里坐,怕坐了以后方丽清要嘀嘀咕咕,嫌坐脏了沙发、踩脏了地毯。所以挺着肚子站在客厅前水泥地上同保长 讲话。水泥地上现在临空搭了个用粗毛竹架成的大芦席棚,遮住强烈的阳光,显得阴凉通风。童霜威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说:“什么事呀? ”   大柳树上的蝉声“知了──知了──”响得刺耳。   夏保长龇着金牙,说:“还是壮丁训练的事呀!现下市民训练,天天下操操练,全南京城要二十万名壮丁。你们公馆里的尹二就要受军训 。上次免了,现在可免不得。我特地来跟童秘书长你报告,你是中央的要人,这事一定会答应的。”他油嘴滑舌说话如流水滔滔不绝。   童霜威听了,虽然心里不悦,想:同日本打仗,不靠正规军,靠训练壮丁有什么用!又想:没准是你这保长也听说有人撒我传单我要辞职 的事了,所以敢这么大迈迈地来找我说这件事。但训练壮丁的事,现在规定不管谁家都不该例外,何况占用的时间是清晨,不会影响尹二开车 。再说,我也很少出去,受训就受训,由他去吧!心里又不禁涌来一种战云将要来临的感觉。这一向,清晨街上常有成群列队下操归来的壮丁 ,都穿的灰色衣帽,束戴简洁,队形整齐,唱着歌:“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这些晨 操完毕散队回家的壮丁,店员、小贩、工人、市民、商人、农户都有。想到这里,童霜威对夏得宜说:“行行行,让尹二受军训就是!你跟他 直接谈谈好了。”   夏保长点头哈腰:“童秘书长爱国不后人!我早说,这样的事,你们做老爷的一定会答应的。我马上找尹二谈!”说着,又向童霜威点头 弯腰,然后走向后边厨房旁的平房里找尹二去了。   童霜威给夏保长打扰了一番,心里不悦,迈步又走进客厅里来,没料到看见方丽清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面前。看来,她下楼来到客厅已经 有好一会了。   方丽清往左边加着细席套的小沙发上一坐,说:“刚才我听见了,保长要尹二去受壮丁训练,吃家饭,拉野屎,合算吗?我们最近车子也 不常用,我看这笔开支可以节省,干脆叫尹二滚蛋!要拾个金元宝难,以后要找个汽车夫还不容易。说实话,尹二这个瘪三,我早就看不中了 。倒不如趁这机会叫他滚!”   童霜威见方丽清什么事都从钞票考虑,心里厌恶。知道方丽清不喜欢尹二,但他却喜欢尹二开车又快又稳,作个下人指使,也很能办事。 叫他走了将来再找同样的司机未必容易。何况,现在自己刚刚下台,就辞退汽车夫摆出一副落魄景色也不好。因此,在右边小沙发上坐下,回 答说:“急什么呢?家里没有一个司机也不行啊!我虽倒霉还没有成穷光蛋呢!”   方丽清明白童霜威的话是顶撞她,嘟嘴说:“反正,不叫尹二滚,就叫刘三保滚!让尹二把刘三保的那一摊事都包下来!”   童霜威摇头:“他哪包得了刘三保的那一摊事儿呢!刘三保不但是门房,还是花匠。花匠的事尹二不会干。刘三保工钱低,他一个残废叫 他走他怎么办?”   “反正我们不能白白养活几张嘴!”   童霜威闷不作声,拿起报纸又看起来,听着方丽清的嘀咕,又听着花园里树上蝉声的刺耳呜叫,他感到两者同样讨厌。   方丽清明白童霜威是冷落她,也有意纠缠,说:“你这是怎么啦?下人要养着一个不准减少,那十几只鸽子也要养着不准再杀,事事都依 你,就不作兴依我?”   童霜威长叹一声,说:“真是折磨人!呶呶不休,让我清净清净行不行?”   方丽清突然站起,把脚一跺,带着哭声板着脸说:“好好好,你讨厌我,算我瞎了眼要嫁到南京来!都怪杀千刀的褚之班,天花乱坠,说 你是大官,说你体贴人,说你有钞票,说你有良心!没想到,你给人撒了两次传单就下了台!你就喜欢你那宝贝小赤佬儿子!你就只会穷阔气 !你对我一点无良心!”   她话声未落,带着哭音突然冲出客厅,“嗵嗵嗵嗵”上楼去了。   童霜威“唉”地叹息一声,也跺了一下脚,真受不了呀!又怎么办呢?他明白:这种商人家的女儿是急功好利的,她的不满是必然的。自 从递上辞呈后,她无理吵闹的次数就更多了。他估计,如果现在把明令公布辞职照准的报纸给她一看,说不定她会又要吵着回上海了。其实, 他想:她要回去也好!省得整日价在耳边聒噪!他拿起刚才放在茶几上的《中央日报》重看起来,又将“国府命令”栏里关于他辞职照准的明 令看了一遍,心里浩叹:唉,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了!他忽然听见,从冯村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冯村念日语的声音。声音生硬, 像在咬牙切齿。近年来,熟谙日语人材之需要与日俱增。上海商务印书馆办的函授学校里添设了日本科,课程包括日语文法及实用会话、日语 虚字及造句等内容,学费十元。冯村报名缴了费,一直在刻苦自学。童霜威不去机关办公,递了辞呈以后,冯村也情绪灰暗。冯村是中惩会分 给他的专职秘书,有时在会里上班,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办公。冯村跟童霜威多年了,童霜威一直喜欢冯村,冯村对他是忠实的。这个青年人曾 是他在上海法政大学做教授时教过的学生,那时他就欣赏冯村的才华。后来,冯村竟跟柳苇认了表亲,柳苇是表姐,他是表弟。这样,关系就 加深了一步。冯村毕业后,来南京谋事。童霜威念在门生和一点怀旧的关系上,将他推荐到了司法行政部做科员。不久,又转到中惩会做秘书 。家霆就叫他“表舅”。当童霜威兼任中惩会秘书长时,他就做了童霜威的专职秘书了。冯村办事谨慎,为人机灵、稳重,又有点真才实学。 本来,他觉得只要自己得意,冯村也会得意,他会好好提拔冯村。谁料自己突然会栽这么一个大筋斗呢?   不过,冯村确实还是忠心耿耿的。童霜威从苏州春游归来,第一次听说被人撒了传单的当夜,派他到上海见褚之班,又派他到吴江找江怀 南。两件事,他都圆满地办妥回来了。褚之班赌咒发誓,说传单绝不是他撒的,说:“我气恼有之!仇恨绝对没有,丧天良的事我不会干!” 又说:“你请童秘书长放心,我褚之班过去讲交情,今天仍旧讲义气。……”童霜威听了,心里纳闷:唉,传单真不是他撒的吗?谁知道呢? 官场中的魑魅魍魉,会的是变脸,会的是当面装神背后捣鬼,会的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耍权术,谁弄得清他们的伎俩呢!好的是褚之班既然矢 口否认,就说明他不会再干下去了,即使传单是他撒的,他也不会再到中山陵自杀了!他既然停步了,也就行了。反正我的名声是已经被污损 了,这件毒辣的事也许是毕鼎山之流和c.c.湖北帮干的。这些混账王八蛋,他们是会一不做二不休的。我辞职的风已经放出,也收不回了。 退吧,退吧,也只有退一退了!……童霜威觉得像吃了个酸梅在嘴里,牙也酥了,话也说不出来。   冯村又谈起到吴江的情况。江怀南见到冯村后,问清了根由,一方面为童霜威的被人撒了传单感到懊丧,一方面又对童霜威的关怀感激涕 零。他盛情招待了冯村,并在第二天就将需要“掉包”的证件交给冯村带了回来。   童霜威在不去办公和递上辞呈之前,为了江怀南的事情要办妥善,将手边的案件处理了几件,目的是为了给惩戒江怀南打掩护,找几个陪 斩的,以免使江怀南的案件受到人们注意。他倒填了年月日,在中惩会的例会上通过,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委员,以 前已经有过几个人下台,下台前都是要处理一些与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案件的,美其名日“处理积案”。逢到这种情况,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发放“通行证”。这次也无例外。于是,江怀南真的竞以“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违法渎职案”,受到了“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 三月”的处分。   江怀南受到这样不痛不痒的“惩戒”后,当然喜出望外。事后来信说:“深感再生之恩,自当结草衔环以报……”   自从月前童霜威写了辞呈以后,冯村的情绪黯淡,但在童霜威面前依然毕恭毕敬,执礼甚恭。他也仍旧不时到中惩会去,回来也总仍像从 前一样,向童霜威报告见闻。有时就在他自己房里看书.练十七帖行书,读日语;有时就去机关签到办公。今天,冯村上午没有去机关签到, 童霜威能体会到冯村的心情。是呀,他年轻,有才能,是个极好的秘书人才。现在随我走了下风,我辞职照准了,他能不考虑他自己的前程吗 ?我应当怎样为他打算呢?   想到这些,童霜威坐不住了。他把报纸往沙发上一放,站起身来,从客厅穿过家霆的房间走向冯村的房里去。家霆去上学了,房间里乱糟 糟的,桌上放着他的集邮簿,书桌旁的墙上,有用昆虫钉钉在墙上的大蝴蝶、大蛾子、大蝗虫和蚱蜢……那只放置《万有文库》的书橱敞开着 。床上有他看后扔在那里的一本《鲁滨逊漂流记》……这孩子太寂寞,床头墙上贴满了一些大幅的从画报上和《儿童世界》、《小朋友》上剪 下来的猫呀、狗呀的图像,还有球王李惠堂、撑竿跳大王符保芦、长跑健将刘长春等人的照片。也有许多唐老鸭、大力水手、米老鼠的彩画, 更有从《新闻报》上剪下来的叶浅予画的“王先生和小陈”的漫画……童霜威默默地看了一会.走出家霆的房间到了冯村房里。   冯村停止读日语,恭敬地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秘书长!”那声音比平日更加亲切尊重。   童霜威点着头说:“坐!坐!”自己在一张藤椅上坐了,说:“有件事,我想同你谈谈。”他想微笑着说,但办不到。   冯村抬起头来,在床沿上坐下,眼神似乎是问:“什么事?”   童霜威克制住心里的波澜,平静地说:“我的辞呈已经明令照准了,今天《中央日报》已经登了。”   冯村脸上有一种惊讶和惋惜糅合在一起的表情,静静听着,轻微地“啊”了一声。   童霜威说:“所以,我在想,我不能影响你的前程!我想,你在中惩会里是能继续干下去的。我还想考虑考虑给你介绍一个靠山……”   不料,冯村摇头,打断童霜威的话说:“不,秘书长,我不想找什么靠山,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人物会凿石索玉、剖蚌求珠。我想过,我并 不想在政界弄个小公务员混下去,我倒想将来找点什么适合自己做的事于干。目前,我跟惯了像您这样有学者风度的长者,哪里都不想干了。 ”   童霜威心里感动,说:“你的心我理解。但,我不能误了你的前程。你在中惩会,我不希望人家今后仍将你看作是我童某人的亲信。”   蝉声仍在“知了──知了”刺耳传来。   冯村沉默,似在思索。其实,心里明白:凭自己的才能和机灵,重新在中惩会找个主子是完全可能的。所以他并不着急。只是,在童霜威 面前,他仍然要做得忠心耿耿。他说:“秘书长,如果可能,我以后仍住在这里,替您办办事,即使我不能天天时时跟随左右,我总是为您所 用的人。”他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诚恳。   童霜威完全被他脸上的凛凛忠心感动了,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说:“你当然可以住在这里。将来,将来只要我得意了,我会 首先想到你的!”t。xt-小.说。天/堂w w w. xiao shuotxt. n et 第三卷“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二 七月的太阳热辣辣,天气燥热,配上了方丽清的嘀嘀咕咕,整日纠缠,使童霜威更加难以忍受。   方丽清天天嘀嘀咕咕,嘀咕的内容总离不开南京糟,佣人坏,家霆孬,鸽子脏……好话三遍人也厌,何况方丽清不是吵,就是闹。最后, 她终于在两天前带着金娣回上海省亲去了。   方丽清一走,童霜威当天感到清静得多,感情上失去了重压。从第二天开始,又感到一种空虚与寂寞。天未亮,听到夏保长家喂养的几只 公鸡“喔喔喔”地啼叫,声声清晰地传来,使他心烦。接着,就是日夜此起彼伏的蛙声“咕咕”“嘎嘎”地震得耳鼓发胀。再就是“知了── 知了──”的蝉声充实了天空。然后,又听到和平门车站和横贯南京城小铁路上的火车声,同来自遥远下关方向江面上的轮船汽笛声互相呼应 对答……童霜威失意地叹着气。这些声音都停止或消失时,又使他产生了一种无声的寂寞。   起了床,天仍旧那么燥热,蝉声仍是不断嘶鸣,暑气叫人汗流不停,他心里不悦。下楼吃了庄嫂下的肉丝汤面作早点后,见楼下家霆上了 学,冯村去了机关。尹二参加壮丁训练兴致勃勃,下了操浑身汗湿刚刚回来,正在抹身洗脸。年轻人血气方刚,对军训倒很有兴趣。童霜威无 聊地端着一杯新沏的.茶又上了楼。   从卧室踱到书房,又从书房踱到卧室,整个二楼上,静悄悄的,他独自一人。   他站立在卧室敞开的西窗旁,呆呆地朝外张望。透过绿柳婀娜掩映着的潇湘路,可以看到那条自北向南通往百子亭一带的柏油马路,也可 以看到自南往西通往丁家桥中央党部的那另一条柏油马路。在那马路边上,竖着蓝底白字的新生活运动的巨大标语牌,上写:“礼义廉耻,国 之四维……”全南京城到处都有这样的大标语牌。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看到这标语牌,童霜威就比过去更反感,总恶心地 想:嘴上一套,实际另一套,偌大中枢所在地──南京城里到哪里去找什么礼义廉耻?……我算是倒了霉了,碰到了工于心计的坏蛋们,用传 单撒得我下了台。如果为江怀南的事使我下台,倒是无话可说,可是在褚之班的事上我是清白的呀,反倒泼我一头屎粪!真是从何说起!   他心里叹着气,又离开卧室走到书房,去继续写他的《历代刑法论》,心里却再也安定不下来了。   从七月初开始,云和风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热,中央党部及各机关暑期下午都停止办公,各处部会只留若干人员轮班值日。京浔道上 要人络绎,行政院各部会长官及调到江西庐山办公的公务员,都已去庐山了。各机关办事处都在庐山开始办公。得意的要人多数上了庐山,留 在南京的大半是不得意的人。邻居叶秋萍也在前两天去庐山了。童霜威颇有怀才不得志之感,甚至在心理上感到南京变得毫无生气了。   这一向,他十分关注时事,头脑里盘旋着的仍是中日关系,和?战?谁知道呢?孔祥熙正在游美,报上说他“将再与美国总统罗斯福及国 务卿赫尔谈话,促进两国友谊,推广中美商务”。另一方面,日本外交官的活动也频繁不绝。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在上海官邸同日本使馆高 级官员及海陆军武官开了会,又北上到天津,会晤日本驻屯军司令田代。回到了南京,除亲自到外交部进行秘密商谈外,又让日本驻华大使馆 参事日高信六郎和秘书清水到外交部磋商。童霜威觉得中美与中日之间正在酝酿着微妙的关系。中日邦交的“调整”并无好转,华北局势非常 紧张。昨夜冯村回京带来传闻说:前天北平郊区由于日军假借演习,突然攻击中国驻军,冲突已起,但详情无法了解。风云险恶,童霜威心中 吃惊,但昨天报上竞没刊登这个消息。看来,也许是讹传?或者只是很小的磨擦?不过这种消息不能不使他心里不悦。他这半辈子,经历的战 争不算少。早年军阀混战中,那时他没有房产地皮,没有老婆孩子,没有威南农场……遇到战争,只要在上海外国租界上一躲,就安然无恙了 。现在则不同,如果打仗,是面对一个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现在,他有了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和花园,有了一家大小,有了在吴江太湖边上的 湖田和计划中的庞大事业。又正在自己失意下台之际。现在如果打仗,仅仅在北方燃起战火离得还远,假如在南方上海发生战事,就难办了。 谁知战火会有多大?谁知现代化的战争有多可怕?谁知会遇到怎样艰难危险的局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他反感透顶,恨不得能抗一抗! 但一想到战争的恐怖,就不免气短,心里矛盾。在和与战面前如何选择呢?将要降临的是和还是战呢?怏怏的心情,烟雾似的笼罩在心头不能 散开。他强捺下性子,磨了墨执起毛笔,在稿笺上续写起《历代刑法论》来。为写这书,他早年收集了不少书籍资料。现在,那些发了黄的书 籍资料里,散发着一种纸张陈旧的霉味。他有时摘抄,有时论述,心虽不定,有意借此浇愁,字斟句酌地写了约摸千把字,看看已经日上三竿 ,听到楼下花园里“老寿星”刘三保在草地上用推草机刈草的声音:“咕啦啦──”“咕啦啦──”。天气热,他挥汗如雨,又坐不定了,起 身看看墙上的水银温度计,竟有华氏九十七度了!是入夏以来温度最高的一次。他心想,你们去庐山的倒是享福了!我们留在南京的人真像在 蒸笼里。庐山上,中枢邀请各界名流和大学教授八十多人去开的谈话会即将开会。报上已陆续发了消息。开这次会,听说不规定议题,但侧重 复兴民族与探讨今后施政方针。童霜威醋意地想:嗨,我如果不曾厕身政界,这次可能也会被邀。现在倒好,成了辞职照准的闲散人员了!他 明知蒋介石开这会是收民心、拉助手、撑门面,装民主作风讨好美国罗斯福做样子的,心里仍忿忿不平。蓦然,想到昨夜冯村带来的消息,后 悔今晨没有打开无线电听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心里估计报纸已经送来,决定下楼去客厅里看报。他趿着拖鞋下楼,走进客厅去看报。看看 墙上的月份牌,顺手撕去一页昨天的日历纸,心里不禁感慨地想:过日子可不像撕日历一样随便轻松呀!……忽听走廊里的电话铃响,心里奇 怪:谁打来的电话?寂寞无聊,却带几分高兴地走出客厅,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   一个熟悉的苍老但是快乐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是童公馆吗?童秘书长在不在?”谁呀?童霜威想,高兴地说:“我就是童霜威呀,你 是谁?”他觉得对方的声音挺熟。那边的声音更快乐了:“啊,啸天兄,别来无恙?听不出吗?我是管仲辉呀!哈哈,我回来了!”   童霜威出乎意外。这几个月,他只偶尔在自己不得意时想到过管仲辉。潇湘路上三家公馆,两家的主人栽了大跟头,只有叶秋萍似乎更加 飞黄腾达。管仲辉在西安事变后是早已退出政治舞台的人了,何尝想到他突然会从上海回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童霜威十分热情地说: “啊,太好了!太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常常想念呀!身体可好?”   “好好好!”管仲辉打着哈哈,“昨天刚回来,身体不错。我们近在咫尺,我是打个电话告诉你我回来了,找时间谈谈如何?”   “好啊好啊!”寂寞苦闷中的人,最喜欢有人聊天。友谊在这种时候赛过春风。童霜威求之不得,说:“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你知道了 吗?马上我来!”   “不不,不敢当!”管仲辉真心实意地说,“我来吧,我来吧!如隔三秋之感我早有了,我马上来。”   童霜威刚说:“还是我来!”管仲辉军人脾气,电话已经“啪”地挂上了。看来,他马上就来了。童霜威走出门去,对着花园里正在刈草 的“老寿星”刘三保叫了一声:“刘三保!”   白发的刘三保满头大汗,一边扣着上衣扣子,一边跛着腿一颠一颠跑来。他懂得童霜威不喜欢佣人夏天赤膊或者衣履不整,走近来问:“ 先生,什么事?”童霜威吩咐说:“隔壁管主任马上要来!你快去叫庄嫂准备泡茶开西瓜!你快开了大门接一接!”刘三保“啊”了一声,匆 匆跛着腿跑到后边招呼庄嫂去了。童霜威接了管仲辉来的电话,心情突然好得多了。门庭虽然冷落,自己还不是毫无身价,管仲辉就仍来亲近 并且移樽就教:管仲辉来,可以解寂寞,谈牢骚,未始不是解除苦闷的快事。心情既好,在沙发上坐下等待,顺手拿起报来翻翻标题。他每天 的习惯总是先看南京的《中央日报》,再看上海的《新闻报》和《申报》。因为《新闻报》和《申报》从上海通过火车运来每每迟一天。《中 央日报》上才有当天最新的消息。他拿起《中央日报》翻开报纸,报上的头条消息果然使他吃惊,嘴张开后合也合不拢了!标题是:   平郊演习日军七日突然袭击我军   卢沟桥日军包围宛平县城   我军为正当防卫起而抵抗   外部向日使馆已提出抗议那第一则电讯是:   【中央社牯岭七月八日电】日军在卢沟桥演习部   队,向我方挑衅消息,于八日晨十时晨十时已传至牯岭。此间均非常重视。当此中日两国邦交期待好转之时,忽有此不幸事件发生,实属 遗憾,但各方均希望事态不致扩   大,从速解决。惟日方军队突然袭击我国军队并炮击宛平   县城,此事件之责任,当然应由日方军队负之。平电所传   我方军政当局所持态度及应付方针,此间颇为赞同云……   童霜威心里想:军威这一向忙于集中训练,不准请假,不准外出,似乎可以证明军界已是一种备战的情势。“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这下,事态已进一步向战争发展了。……想到管仲辉就要来到,已经无暇再往下看了,放下报纸,走出客厅,到大门口迎接。心里不禁想: 怪不得管仲辉想来找我聊天,看来,他准是知道华北发生了战火,心里苦闷,才要来谈的呀。他接近军方,又懂军事,内情一定知道得比我多 。同他谈谈太好了!想见管仲辉的心一时变得更急切。刚跨出大门,见穿着白色府绸大褂戴顶巴拿马草帽的管仲辉红光满面,已经由一个副官 陪同向大门口走过来了。管仲辉换去了军衣,穿了绸大褂,显得肥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特殊的气味,模样滑稽。   童霜威含笑拱手,说:“慎之兄,发福了!”   管仲辉也笑着拱手,说:“啸天兄,天真热啊!……”一边说,一边打发副官回去,自己掏出白手绢来,将草编礼帽取在手里,用手绢往 秃顶的脑袋上擦汗。   两人一起走进大门,通过席棚下的阴凉水泥地走进客厅。响亮起伏的蝉声在花园里柳树上一阵阵传来。   童霜威说:“慎之兄,宽宽衣吧。”   管仲辉脱下长衫,连同草帽,挂上衣架,身上穿着中式的绸褂裤。庄嫂轻轻走来,送进来两盖碗新泡的香茶,又献上蒲扇。童霜威陪管仲 辉在沙发上坐定,开口就说:“平郊打起来了!”   管仲辉仍在擦汗,挥扇说:“可不!战火一起,可就叫人担心了。火是可大可小的。北方的日军,演习演习,最后就演习出了这么一幕。 南方上海的日军也常演-8,还不知会演习成什么样子。听说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昨晨在平凉路、宁国路一带演习巷战,这是很大的威胁呀 !”说到这里,忽然笑指着客厅壁上挂的一幅屏条说:“哈哈,这上边写得真对,‘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国事莫谈啊,谈了确实愁不 尽哪!”   这是幅魏碑体屏条,是范成大的一首五绝《江上》:“天色无情淡,江声不断流。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   花园里蝉声悠扬。庄嫂进来,用福建漆盘托着两瓷盘放在盘里的黄瓤红子西瓜。每个白瓷盘上有把西餐中用的银叉。她给管仲辉和童霜威 每人放了一盘在面前茶几上,说:“请用西瓜!”又冉冉退出去。   童霜威招呼着说:”慎之兄,天太热了,吃点瓜吧。‘马陵瓜’,甜得很。”   南京着名的“马陵瓜”,是在孝陵卫明太祖朱元璋的马皇后陵园里产的西瓜。嫩绿色带花纹的皮儿,黄瓤红子,长长小小的身个儿,甜香 可口。产量少,中枢要人吃的多,供不应求。童霜威陪管仲辉吃着瓜说:“慎之兄,你一定听说我的事了吧?不知从哪儿出现了攻击我的传单 ,这真是发生在堂堂首都的怪事!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们有人想排挤我,无中生有来了这么一手。我这人向来是主张宁静淡泊的,何必恋 栈?一气之下,上了辞呈,现在我与你是一样了!”他说这话时,有意说得不清不楚,实际是想表白自己的无辜。   管仲辉到底是个直率的军人,嚼着西瓜,满嘴蜜汁,笑笑说:“哪是什么一样!你是辞职照准,我是被免职,说‘另有任用’,其实是‘ 不予任用’。听说‘最高当局’有一次谈话时点了我的名。我怀疑很可能是叶秋萍那混蛋打了我的小报告!”童霜威听管仲辉谈起叶秋萍,心 里也憎恶叶秋萍,说:“那是个可怕的人!”管仲辉笑了,说:“一条狼狗!其实,他又能把我怎样?现在是国家多事之秋,要讲打仗,他能 上前线?当然不行。他是个阴谋家。你记不记得大前年南京盛传刘伯温《烧饼歌》的事?”童霜威记得很清楚:大前年南京盛传郊区挖出了一 块明代刘伯温埋的石碑,上面镌着刘伯温撰的《烧饼歌》,歌词内有“将军头上生稻草,两人站在石头上”的句子。“将军头上生稻草”,是 个“蒋”字,“两人站在石头上”,是“介石”二字。意思是说:明朝的刘伯温那时就已经料到今天有个蒋介石要应命出来统一中国了!事情 传开后,不少人都冷笑,知道不过是与陈胜、吴广在鱼肚皮里塞进写着“陈胜王”的绸条装作天意的伎俩同出一辙的花招。可是,也有些人却 狂热地传播,愚蠢地捧场。听管仲辉一说,童霜威也放下西瓜盘子和银叉,点头说:“记得啊!”   管仲辉把西瓜盘子推开,表示不吃了,掏出手帕拭手,说:“那件荒唐事就是他叶秋萍出点子叫手下干的。马屁精一拍正好拍在马屁股上 。老蒋手边都是这种货色。你说,他能救国救民?能抗日?”花园里大柳树上大约又飞来了一些呜蝉,叫声更加吵人。童霜威感到蝉叫影响谈 话,皱了皱眉,叹口气,转变话题说:“慎之兄,我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和与战的问题。你对这怎么看?”   管仲辉摇扇说:“和与战,我们能选择吗?我看不能。首先要看日本他怎么选择,日本是决定和与战的主要砝码。其次要看中枢,主要是 老蒋怎么选择。中枢要和,必然让步再让步;中枢要战,认为有美国、英国撑台,那就只能有限地让步。说中枢热衷于抗战,谁相信?可是西 安事变后,考虑中枢的问题,就不能不把共产党的意志考虑在内了。听说中共代表也上了庐山,正在同蒋秘密接触谈判。现在全国老百姓要求 抗日救亡,谁敢大胆出来做秦桧?老蒋不敢,连汪精卫也不敢。抗日,是时髦的口号呀!”   童霜威觉得管仲辉说的是实话,不禁又叹息一声,说:“卢沟桥战火已起,就怕熄灭不了。只是我们的准备工作实在太差,真要打起来, 怕是力不胜敌啊!”   管仲辉点点头:“十年剿共,元气大伤,主事者又多半是些鲜廉寡耻的小人,买飞机大炮的款都下了自己腰包。真要打起来,大刀队怎么 能对付铁甲车?老蒋一向会耍权术,既用何应钦,又宠陈诚,让水火相克,鹬蚌相争,他好统治。从前用剿共的名义排除异己,消灭杂牌军; 现在是用对付鬼子的名义,继续来这一套。川康整军会议将在四川开幕,也是搞这把戏的。我是个悲观论者,对国民党,对中国,对时局,都 悲观!”说完,挥扇拭汗。   童霜威默然,不断挥扇,依然太热,问:“慎之兄,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其实在上海租界上做做寓公也不错嘛。”   管仲辉莞然笑了,说:“实不相瞒,是何敬之叫我回来的。我还以为他过河拆桥忘了我呢,总算承他不弃,要给我个国大代表干干.叫我 快回来参加选举。其实,名单早由上边圈定了,投票不过是耍把戏。我不回来不行,一则不能辜负他的好意,二则想了一想,训政结束、宪政 开始后,这国大代表无论如何不值钱也是个有面子的玩意儿,有总比无好,所以我回来了。”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心里难过,想:你总算还有个何应钦护着你,想着你。因为你是他的亲信。我呢?谁会想到我护着我?一想,耳根都 气红了,嘴上说:“你回来得对啊!国大代表将来可是个光荣的头衔啊!何敬之为你设想得真周到。”   管仲辉笑笑,说:“啸天兄,我在想,其实,你也搞个国大代表当当不好吗?”   童霜威心里想:是啊,这一向来,中央要人们为了抢夺国大代表,以竞选为名,到处活动:请客拉票者有之,送礼拉票者有之,寻找靠山 和后台者有之……五花八门,什么手段都用了。实际上,代表名额和人选,都是内定的。听说,各派各系,黄埔、c.c.政学系、改组派…… 都在争名额抢地盘,闹得不可开交。我起先也没想到要在这上面钻营,更没有谁会想到要让我来做国大代表。管仲辉这么一说,童霜威苦笑着 摇头:“哈哈,我无派无系,僧多粥少,谁会分给我一杯羹?”   管仲辉忽然正色,说:“啸天兄,我感到你为人宽厚,对我也好。我倒霉的时候,你对我情意很深。我虽是赳赳武夫,却永不能忘。所以 ,有知心话,愿意对你说。今天,我是来报答你对我的好意的。我觉得你是个法界知名人士,如果要争一个国大代表,极有条件。”   童霜威苦笑,说:“我是个不值钱的人,开会或在中央党部做纪念周,报纸上登名字时,‘出席会议者有×××、×××等’,我就总是 在那‘等’字里。”   管仲辉笑了,说:“啸天兄,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比等闲,不要太谦虚了。我看你是为人太君子了,不肯争。如今的世道,你不争谁会 送福禄财神上门?而且这争,就是要会用骂的办法。我劝你,立刻唱唱高调骂起来。只要你一骂,看吧,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 说一个国大代表,就是再给你重新任命一个秘书长或者委员,也十分可能!”   童霜威不能不点头:政界许多人都是靠“捧”与“骂”取得政治资本爬上来的。只是最近刚辞职下台,心虚气馁,哪有骂人的劲头?他怨 尤地说:“慎之兄,你说得对啊!真要同他们对着干,他们就含糊了。连剿了十年的共产党,他们现在都在让,不就是嘛!”这“他们”,他 心里指的当然是老蒋和那些在台上的人。   管仲辉突然叹了一口气:“唉,啸天兄,你以为何应钦就那么喜欢我?关心我?不是的,也是我骂出来的呀!一个月前,我托人给他捎了 个口信,我骂道:‘谁如果忘了老子,把老子当替死鬼,当脓包,扔在上海不管,老子可不会轻易饶了他!老子要把知道的事都揎出来!’这 不,请我回来竞选国大代表了!哈哈!”   童霜威哈哈笑了一声说:“真是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不过,骂谁呢?”   管仲辉得意地说:“来之前,我已想好了,我是来给你送锦囊妙计的。”   童霜威心里暖暖的,追问:“谁?”   “蒋现在是骂不得也不必骂的。我看,你骂汪精卫。别的不骂,就骂他亲日!骂他反对抗日!现在社会上抗日情绪弥漫。一骂就灵!你骂 他,你反他,必然会为蒋某人所喜。还有不少人高兴。汪和汪系知道你骂,可就要手忙脚乱了。这骂,可以真骂,也可假骂,应该先假骂后真 骂!”   “何谓真骂?何谓假骂?”   “真骂就是实心实意地骂,学学左派,骂他是个投降派、亲日派,是汉奸卖国贼、今日之秦桧!骂他可疑,骂他误国殃民,骂他当年该被 孙凤鸣三枪打死,骂他西安事变中匆匆回国是别有用心!骂他一切可骂之种种!假骂呢?就是暂时不骂,却扬言要骂,让亲汪的人给他送个口 信去。让他含糊,让他重视,让他心甘情愿来找你,来请你,尊重你,拉拢你……那时节,别说一个国大代表,哼哼……更大更多也行!”童 霜威大惊失色,拭着汗。料不到管仲辉真是个胸有城府、心怀风云的智多星,半晌做不得声,终于说:“慎之兄,实在谢谢你了!”他不愿一 下子就抹下自己平日一直标榜的清高姿态,所以说:“不过,我这人着书立说、办报教书可以;执法守法、秉公办案也可以。干这种事,就颇 感棘手了!”他历来喜欢在政客、军人面前自我标榜是书生学者,在学者书生面前又自谦是政界人士的。   管仲辉实心实意地说:“我不是一来就开宗明义说明了吗?我是要回报你去年西安事变后派秘书看望我,对我的一片好心的。这件事,只 要你同意,具体的我给你办。”童霜威诧异地望着管仲辉,说:“你给我办?”   “是呀!”管仲辉笑颜相向,“我知道,你同汪派的谢元嵩交情不错。我同元嵩也熟识。在上海时,我们是牌友,也是舞友,常常同是上 海名交际花唐玉梅家的座上客。就先来假骂,我给谢元嵩通个消息,告诉他你要大骂汪兆铭了,让他浑身出汗,快去通风报信。我再从旁撺掇 ,他一准很快会找你。”童霜威两胁衣襟都汗湿了,踌躇着。谢元嵩已经很长时问不交往了,他既不来看望,也不来电话。江怀南的事上,他 得利很多,把我拖下了水,他捞了现的,看准了时局不稳,把死的欠的湖田给了我。这个家伙,滑得像条黑鱼!……现在,管仲辉的点子倒是 很妙。心里想着,不禁又问:“万一他们置之不理呢?”他并不想真骂,又怕有失身份。   “不理?”管仲辉哈哈笑着摇头,“能不理吗?当前,正是这种政治气候最敏感的时候,汪精卫、汪派都最怕人骂,他们能不理吗?即使 退一万步说,假骂未奏效,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真骂!……”管仲辉又补上一句说:“我找到谢元嵩,干脆替你向他提个条件,提个价钱。我 劝他,让老汪给你争一个国大代表,可以两利!”说完,爽快地大笑起来,红光满面。童霜威的心“怦怦”跳,管仲辉给他想得太周到了,还 有什么可说的呢!童霜威心满意足,想:反正我已经倒霉到了极点,也该否极泰来了!我一向太稳健,怕三怕四,是我这些年来庸庸碌碌的主 要根由。这件事既然管慎之如此热心,怎么能辜负他?何况,风险不大,假骂的事可于‘真骂的事我可以按兵不动。且试一试,又有何妨?… …童霜威陪同管仲辉哈哈笑了起来,心领神会地说:“慎之兄,中午就在我这里便饭!内人到上海去了,就让厨房办几样下酒菜,我们浮一大 白,好好再谈谈。”/tXt|?小说天堂ww 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三 位于中正路的“新生活俱乐部”,有个中西餐厅,七月中旬才开张的。屋顶有露天花园。每天傍晚,中枢要人开始在此宴客、会餐的不少 。这里供应德国式大菜:铁扒牛排、铁扒鸡、炸黄鱼、乌鱼蛋汤、炸明虾……颇吸引顾客。因为沾了“新生活”的边,没有女侍,一色用的男 侍。墙上贴着不少白底蓝字有关新生活运动的标语,给人一种到“新生活俱乐部”里来都是新生活运动拥护者的印象。   度过了最炎热的七月,去庐山牯岭避暑的文武官员们已经开始纷纷回南京,各部会已恢复全日办公。自从“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北方的 战火已经烧得不可收拾,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阵亡。日本方面侵占了北平、天津,还在继续不断地增兵。战云弥漫, 人心浮动。   南京市国民大会代表的选举已在七月二十三日结束。管仲辉理所当然地当选了。他按既定计划如约代童霜威向谢元嵩送去了“假骂”。但 汪精卫和陈璧君夫妇俩一直在牯岭,谢元嵩同牯岭通了长途电话。汪说七月三十日可由九江返京。谢元嵩特地托管仲辉转告童霜威:一切事等 汪回来以后从长计议,什么事都好商量,劝童霜威千万不要做伤感情的事。童霜威本来不想真骂,“假骂”既已有了回音,虽然看到南京市国 大代表选举已经完毕,自己在南京当选绝对无望,但这种“选举”各地进度发展并不平衡。他指望汪精卫快回南京,好拆来西墙补东墙。他把 担心国大代表可能落空的事同冯村商量。冯村倒有主见,说:“不要紧!谁都知道这选举是玩的假把戏!关键是圈定,内定了的没人投选票也 得当选!过了期要补上也可以补上!”   八月一日午后,童霜威午睡刚醒,在花园里传来的蝉声中,忽然听到楼下庄嫂在叫:“先生,请接电话!”   童霜威趿了拖鞋下楼,拿起话筒,是谢元嵩未开言先打哈哈的那种黏黏糊糊的声音:“哈哈,啸天兄吗?我是元嵩啊!对,哈哈,我想, 你一定能猜到我为什么打电话找你!”   童霜威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啊呀,哪能猜得到呀!”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这样吧,啸天兄,我们好好谈一谈!你注意没有?中正路的新生活俱乐部,中西餐厅正式开幕还仅仅十多天,屋 顶有露天花园。今天傍晚六点钟,我准时在屋顶花园恭候大驾!请一定赏光!”   童霜威不能不矜持一番,说:“我这一向不大出去,有些东西要写……”他这是示意谢元嵩,让谢元嵩怀疑他是在写骂的文章。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你今天看了《中央日报》没有?那上面满版登的都是‘防空常识’,什么‘燃烧弹与消防’呀,‘识别中日军用飞 机标志图’呀,‘防毒常识’呀!我怕承平安乐的生活不太久长了,!何必还自己苦自己!有什么东西好写的!”   也听不出谢元嵩是装糊涂还是说双关话,童霜威仍旧表示婉谢,说:“我夏天一般很少上馆子吃饭,如果没有急事就免了吧!东西还是要 写的!”   谢元嵩依然打哈哈:“当然有急事哕!哈哈,我向你保证,是好事不是坏事,保险你会满意。一定准时光临,好不好?我们一言为定,我 恭候大驾!你就别写什么了吧!”   童霜威心里明白:一定是管仲辉敲边鼓送了话过去,现在奏效了。虽然谢元嵩还没有把牌底揭出来,但既然请吃饭,谈判一下是个好机会 。他谢元嵩既然说“是好事不是坏事”,“保险你会满意”,倒要去看一看究竟,尝一尝滋味,终于也打着哈哈说:“好好好,我一定准时趋 前候教!”   现在,正是六点刚过五分,在摆满盆花、四周挂着红红绿绿五彩电灯泡的“新生活俱乐部”露天花园的东侧雅座上,可以看到一轮弯弯的 娥眉月闪着金光,已经斜挂在天际,带点月晕,月亮外围有七色的华彩。童霜威穿一套白哔叽西装、手执折扇同谢元嵩见面了。留声机唱片正 放着王人美唱的歌曲:“……捕鱼的人儿世世穷,爷爷留下的破鱼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给人一种凄凉悱恻的感觉。谢元嵩穿一套米色 派力司西装,秃着顶,挺着大肚子,咧嘴笑着更像个蛤蟆脸。他面前桌上放着一瓶插着麦管的“正广和”沙司汽水。他衔着雪茄,脸上气色很 好,见到童霜威来了,表现得比那次在广东馆子吃蛇肉更加亲热,握了手半天舍不得放,连声说:“啸天兄,你好像瘦了,好像瘦了!这个地 方幽雅风凉,既能乘凉,又能吃到上乘的西菜,更可谈心。久不见面了,今天要畅快叙叙。”   穿白衣的侍者用盘子送来了一瓶插麦管的“屈臣氏”柠檬汽水,放在童霜威面前桌上。童霜威脱去了白哔叽西装上衣,只穿了打着黑领带 的白衬衫,接过谢元嵩递过来的一支“哈瓦那”雪茄,点上火吸起来,心里想:听说汪精卫由九江乘“永绥”舰东下,昨天中午已经抵京。看 来,谢元嵩今天请客是奉命行事。回想起在广东馆子里吃蛇,为江怀南的事同谢元嵩打交道的经过,心里暗自警惕:此人外貌憨厚,实际精明 得要命,同他打交道,要提防吃亏!怀着戒心说:“是啊是啊,此地谈心是不错啊。”他环顾四周,一张张桌旁,坐的多数是服饰华丽的男男 女女,也有些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每张桌子与桌子之间距离较大,坐着有一种松快之感,讲话也不怕邻桌偷听。左边的墙上贴着“中央储蓄会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第十六期中签号码。特彩第39204号,彩金二万五千三百十九元。头彩二十五个,每个二千元……”有奖储蓄,买的人 不少,得的人不多。现在,购买者的热情早冷下来了,所以贴在那里,也无人去看。   穿白衣的侍者递过硬纸精印的菜单,摆上银亮的刀叉、雪白的胸巾。谢元嵩将灭了的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接来菜单,点了什锦冷盘、金碧 罗汤,烹大虾、铁扒牛排等几道菜,要了红葡萄酒,外加布丁、巧克力冰淇淋。   侍者走了,谢元嵩叹口气说:“首都新生活运动会闲得没事干了,竞取缔了女招待侑酒。本来,我是会请你去‘别有天’吃饭的,那里有 出色的女招待。可现在说是‘有伤风化’,让女招待不苟言笑,着制服、佩证章,嘻,还有什么意思?干脆不如到这‘新生活俱乐部’里来! 这里全是男侍,没有女侍,也不辜负我们是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忠实信徒。”说完,讽刺地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赔着一笑,放下雪茄,喝了一口汽水。   谢元嵩又满面笑容地说:“啸天兄,告诉你一件事:汪先生请你今晚八点到他公馆见面叙叙,我所以特地请你出来吃饭。我们两个先谈谈 ,然后我陪伴你到陵园他的公馆里去。”   委实有点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但又在童霜威猜度、估计的情理之中。汪精卫昨天中午才回到南京,今晚就邀去见面,不正说明十分重视吗 ?童霜威想:可见,我还不是无足轻重的。他心里赞赏:管仲辉到底是老谋深算,这个“假骂”的主意出得妙啊!心里想着,脸上并不表露任 何喜色,问:“元嵩兄,要我去谈什么呀?”   留声机唱片播放的是《大路歌》:“大家一起流血汗……”   谢元嵩又打哈哈了。他一打哈哈,有时说话就叫人听不清楚。他有个习惯,每每说到重要的话时,就打哈哈,似乎是无意中使人听不清楚 ,实际却是有意叫人听不清楚。这时,他打着哈哈,说:“哈哈……其实你们都是老熟人,许久不见……哈哈,见见嘛!……有些事……哈哈 ,谈谈……很好嘛!……哈哈……”   童霜威张下了耳朵,大致听了个差不离,装得不冷不热地说:“是啊,是该去看看汪先生啊!有些事是要谈谈啊!”   月亮升得更高了,光芒被屋顶花园的红绿彩灯夺去了辉色,显得暗淡。   谢元嵩见侍者送来了冷盘和葡萄酒,用白皱纹纸擦着刀叉说:“召集各界人士座谈的庐山会议,结果你是知道的,决定要抗战这一条也是 基本定下来了。共产党的代表周恩来等今年二月到过杭州,近来又两次上牯岭举行国共会议,虽是秘密举行,消息并包不住。全国要求抗战的 压力这么大!日本又拼命进犯,不抗能行吗?当然不行!但要抗战,哇啦哇啦容易,做做并不容易啊!”   童霜威吃着冷盘里的鸭肫,装得毫无热情地点头说:“是啊。”   谢元嵩忽然说:“啸天兄,我知道,你这一向正埋头在写长文章,是不是?”童霜威心里好笑:一定是管仲辉有意送给他的“情报”,既 不否定也不肯定,将计就计密不透风地说:“你怎么知道?”   谢元嵩喝着红葡萄酒打哈哈:“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其实,啸天兄,我劝你不要上当!”   童霜威摇着折扇,仰天笑了,叉着冷盘里的芦笋吃,说:“上当?”   谢元嵩点头,这次不打哈哈了,认真地叉着冷盘里的酸黄瓜,说:“我讲个真实的故事给你听:人都以为汪先生主张妥协,其实他是为国 为民,为着卫护蒋先生宁可牺牲自己的一种表现。你知道蒋先生在和战问题上的态度是什么吗?蒋先生一向是抱模棱两可态度的。对于他的部 下,凡是主战的来见他,他就表示他也主战:凡是主和的来见他,他就告诉他们怎样去妥协。蒋先生既然这样做,他手底下就分成了两派,互 相攻击,互相诋毁。但他们虽然互相攻击和诋毁,对外却都是蒋先生的人,于是对外宣传都说主和是汪先生的主张,南京凡是主和的人都因受 了汪先生的明示和暗示的影响。这样一来,汪先生就成了罪人。蒋先生剿共剿得元气大伤,事实上无法抵抗外侮,但不打又不好向老百姓交代 。于是他手下的人就替他作虚伪的宣传,说蒋先生随时都想打,不愿打的只有一个姓汪的。汪精卫就变成众矢之的了。”   童霜威大口喝酒,酒味甘甜醇美,说:“你是说,他冤枉?”   谢元嵩咂了一口酒,点头:“这只能每个人自己去思考了!不过,我认为,汪先生是一个仁义的人。他言而有信,讲友情。我不是早在去 年冬天就对你说过吗?我希望引你去同汪先生接近。其实,你对那个最高领袖的态度,我也是明白的,你对他并没有好感。你这个无派无系的 法界泰斗,也不能再指望他会给你什么!听说你在家里闭门不出,写文章准备大骂汪先生,我窃以为不可。你要慎重三思,何必为人火中取栗 ?”   童霜威笑笑,说:“元嵩兄,你这包打听恐怕消息打听错了吧?我闭门不出是实,在家写文章也是实。写的是《历代刑法论》,与别人完 全无关!”   谢元嵩哈哈笑着,换了话题,说:“好了好了!这件事谈到这里为止。反正,你想,汪先生昨天才回来,今晚就要同你谈话请教,说明了 他的为人,也说明了他的诚意。我希望你今晚谈得融洽。”正在这时,侍者端了汤来。谢元嵩说:“啸天兄,快尝尝这里的汤,这比上海晋隆 西菜馆的汤要好得多。美哉!美哉!”他呼噜噜,一匙一匙喝起汤来,一副老饕的架式。   童霜威也顺水推舟,喝着汤笑道:“确实鲜美!确实鲜美!”心里想:今晚见了汪精卫,我该怎么谈?谈些什么?   谢元嵩把汤喝得只在盘底剩了浅浅一层,才放下汤匙不喝了。童霜威也将汤喝了一半停下匙来。   两人乘凉闲谈,过了片刻,谢元嵩突然说:“啸天兄,你看──”   唱片又换过两张了,现在是一个外国女高音,可能是大名鼎鼎的珍妮?麦唐纳吧?在唱电影《璇宫艳史》里的那支《风流寡妇》的歌。这支 歌早风靡南京城了!童霜威抬头朝谢元嵩用下巴指点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伙五个日侨,三男二女。女的穿着浅色和服,满脸脂粉,男的都穿 的是紧身的西装,正冉冉从屋顶花园出口处走到花园里来。侍者招呼着在左近一张小圆桌周围坐下。风飘来,传来了异国的脂粉和香水气息。 童霜威想:这是日本的外交官、领事馆的人员还是浪人?顿时又想到了华侨早被一批驱赶回国、日侨正在陆续撤退归国的事,忧心忡忡地轻声 说:“看来,这些人在中国也待不久了!”   谢元嵩点头,见侍者送来了烹大虾,端起桌上的梅林番茄酱往虾上倒,焦黄的明虾配上红色的番茄酱甚是好看,诱人食欲。他说:“是啊 ,昨天h轮‘三笠丸’载走了二百多名日侨,听说又来了一艘‘洛阳丸’,要把长江各埠的日侨都载回国去。”   童霜威摇摇折扇说:“外交关系未断,日本就用这种方式撤侨,看来是既想恐吓我们,又打定了作战的主意了!”   这时,他看看月亮,忽然发现月亮似乎泛出一点橙红色,心想:要是放在古代观天象的人,看到月亮泛红,又要判明这是有兵灾之祸了。   谢元嵩点头叹气说:“大局叫人悲观啊!战争与和平,任我选,我当然选和平。和平的生活多安逸,打打麻将,吃吃馆子,玩玩女人,逛 逛秦淮河。谁想去听炮火声!可是,实际上抗战已经从七月七日就开始了!华北打得落花流水,和怎么和得了?今天报载,天津附近数万难民 雨中无处投奔。从南到北,日机日舰四出威胁,搞得人神经不安。老实告诉你,我连做梦也梦见战争爆发炮弹横飞了!”   童霜威放下折扇,往虾上倒辣酱油,叹着气说:“日本少壮派狼子野心,是死逼着中国人打仗。不打怎么办?我也日夜为此不安。沈钧儒 等七人昨天已经保释出狱,看来是大批释放政治犯的一个信号呢。”   谢元嵩默默无语,吃得有滋有味,汤汁溅得胸前衣领上都是。   两人边吃边谈,不知什么时候,屋顶花园四周的天空已经暗将下来。月亮被乌云吞没了。栏杆上编结成绿色藤萝和各色花朵的红红绿绿彩 灯,一盏盏,一球球,幻化出五颜六色的霞光,更加明亮,照得屋顶花园摆设着的一盆盆鲜花和穿着各色各式衣着的仕女更加美丽。   谢元嵩眼睛一直在悄悄盯着那小圆桌上的日本人看。见侍者给那些日本人送来了三瓶德国黑啤和白马威士忌,三个日本男人拿起酒瓶斟酒 ,都在碰杯祝酒。谢元嵩悄悄说:“啸天兄,我们快吃吧!早点离开这惹是生非之地。最近日本浪人到处肇事,谁知这几个日本人想干什么?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谨慎小心的好。”   有只蚊子“嗡嗡”地在童霜威身边飞转,似乎想要找个落脚吮血的地方。童霜威用手拂了几拂,赶走了蚊子,想:是呀!前些时,上海一 张报纸上刊登一条新闻,标题是:《日本大使莅沪,俞市长①亲往迎迓》,不知怎的,日本大使的“使”字,错排成了“便”字,成了《日本 大便莅沪,俞市长亲往迎迓》,惹起一场风波。这年头,日本人的事,动辄就是纠纷,大意不得,连连点头说:“元嵩兄所见极是.我们快点 吃完就走!”说完,将侍者送上来的铁扒牛排用刀叉切开,蘸着番茄酱大嚼起来,又对侍者说:“一会儿请把布丁、冰淇淋什么的都送来。”   ①俞市长:指当时上海市长俞鸿钧。   也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从这几个日本人光临屋顶花园以后,不知怎的,先是这屋顶一角,有些人像见了瘟神,陆续抽签般地走了 。后来,连远处的人也有走的。发现这种情况,谢元嵩瞪大了蛤蟆眼机灵地轻声说:“啸天兄,注意到了没有?许多人都走了。我们离虎狼太 近,不可迟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童霜威不住朝那伙日本人看,见三个日本男人已经喝光了两瓶白马威士忌,说起话来都手舞足蹈,仿佛面红耳赤地在争论什么,忽而又高 声唱起了日本歌来。童霜威在日本留过学,一听就明白唱的是日本军歌,马上将布丁吃了两口,又在巧克力冰淇淋上用匙舀了两口匆匆吃了, 再往咖啡里加了牛奶、方糖,却没有喝,取下放在胸前的雪白胸巾擦着手和嘴说:“对对对,走吧!”   两人叫侍者过来,谢元嵩抢着付了账,又给了点小费给侍者,两人赶快离开屋顶花园走下楼来,童霜威不禁摇头叹息了一声:“唉!”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笑笑,掏手帕拭汗,说:“哈哈,日本人也会跑到‘新生活俱乐部’来,看来他们也感受到了一点礼义。说实话,好好 一顿有滋有味的西菜,给鬼子搅得兴趣索然了。不过,总算未出事,也是万幸。”他看看夜光手表,说:“七点半了!现在去,刚好。”   两人走出“新生活俱乐部”,天早已黑了,有淡淡的月光,路灯已亮,霓虹灯也都闪烁变幻,映照着一些店家“夏季大减价”的旗子。也 映照着街上熙熙攘攘来往的行人和一辆辆的人力车。尹二驾驶着“雪佛兰”轿车过来,揿揿喇叭。童霜威说:“元嵩兄,叫你的车子回去吧, 坐我的车!”   谢元嵩点头,对自己的那辆“别克”轿车的司机做做手势,意思是叫他回去,自己就跟着童霜威上了车。   上车坐定,童霜威对尹二讲了到中山陵园汪精卫公馆去的走法。“雪佛兰”轿车风驰电掣般地飞驶在柏油大道上。车窗开着,倒还凉爽。 月光映进汽车里来,把车窗上绯色遮帘的花纹映到身上。外边路两侧的房屋、空地、树木都朦朦胧胧,带一种梦的意境。夜晚,仅有乘凉的人 在街边铺了席子躺着或坐着打扇。路灯昏黄,路边树阴下走路的人影有鬼影幢幢的感觉。两人都没有做声。童霜威在思索着见到汪精卫后该说 些什么,怎么说。谢元嵩红葡萄酒喝得多了一些,头有点晕,闭眼想打瞌睡,却又勉强使自己不睡着,头脑里也在盘算着等一会儿带童霜威去 时怎么处理,说些什么。   汽车穿过大街,越走越远,越近陵园附近越冷静。大树很多,有一团团暗淡闪烁的鬼火在树木中悠悠闲闲地浮动。终于,到了汪精卫的公 馆。公馆的门灯灿灿地亮着,照耀着紧闭的黑铁门。汽车鸣了喇叭。大铁门开了,门房出来,见到谢元嵩,让汽车开进去,到了洋房门前的弓 形水泥台阶前停下来。这里雪松的树影婆娑、抖动。一个穿白帆布西装、白衬衫上打黑领带的秘书模样的人,约摸不到三十岁,上来迎接,操 一口广东官话,彬彬有礼地请谢元嵩陪童霜威下了汽车,一同走进大客厅里去。这公馆盖得很好,客厅也布置得极为雅致。童霜威掏出金怀表 看看,八点还差十分。他觉得来得不早不迟,约定八点钟,早十分钟来也说得过去,等几分钟是没有关系的。   铺着蓝绿色花纹地毯的客厅,很大很宽敞,悬着灿烂的枝形吊灯,放着十几把大小皮沙发,简直像个可以开会的会议室了。一架华生电扇 放在桌上摇着头呼呼吹风。秘书通报去了,童霜威由谢元嵩陪着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他打量起客厅里的布置来。墙上正中挂着孙文写的“天下 为公”四个字,另有一幅新裱的于右任写的屏条,是一首诗,一下子就将童霜威吸引住了。写的是:“上山不易下山难,劳苦舆夫莫怨天,为 问人间最廉者,一身汗值几文钱。”下署“见轿夫上牯岭有感兆铭先生属正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书于庐山”。   童霜威想:这一定是这次老于在庐山写赠汪精卫的。庐山上下山轿子每乘不过三四元钱,童霜威坐过,心里也有过同情和怜悯,尽管同情 和怜悯还不是一样坐?老于又何尝不是这样。于右任个儿又高又大,抬他比抬别人更吃力哩!发什么空泛的感想呢?老于写这首诗赠汪精卫, 是什么含意呢?莫非他自己觉得自己像个抬轿子的?莫非他劝汪精卫别再做抬轿子的?   也容不得多思索,只见谢元嵩轻声说:“啸天兄,我已经陪你来了,你同汪先生自己谈一谈吧,我先行一步了。”   童霜威也不留他,见他从客厅左边的一道门走进去了,知道他是在这儿常来常往的,就也不管他了,独自坐着,又将目光顺着墙扫过去, 见有些字画倒也布置得风雅,不外是张大干、刘海粟、徐悲鸿等人的画和叶恭绰等的书法。有个广东女佣穿的香云纱黑衣用茶盘端来了盖碗茶 ,放在童霜威面前茶几上,嘴里轻轻地说:“请茶!”又指指桌上的香烟筒,说:“请烟!”童霜威摇摇手表示不吸,嘴有点渴,刚端茶要喝 ,却见人影一晃,汪精卫从侧房通向客厅的门里走出来了。   人说汪精卫相貌堂堂,风度翩翩,有人说他是“美男子”。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眉毛长得差些,有些倒八字,仪表确是不错的。天热,他 仍旧穿着白哔叽西装,笔挺地走来,亲切地伸出他那白皙、绵软的右手来握,略带女性的温柔和显得虚伪的谦和,使人会产生一种不自然的感 觉,他的笑容却会使人如沐春风。他用带广东音的普通话连声说:“啊,啸天兄,许久不见了!许久不见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南京官场中人讲话,都喜欢将“同志”改成了称兄道弟,也都喜欢将一句话重复说两遍来加重语气。比如“你好 你好”,比如“久仰久仰”,比如“抱歉抱歉”……这里汪精卫的“许久不见了”,也重复两遍。这种说法,是加重语气,也是留点时间给自 己思索,给别人回味。   童霜威同汪精卫握手,嘴里也热呵呵地说:“是啊!是啊!汪先生身体可好?”这句话,内涵是很丰富的,既是问好,又暗示着被孙凤鸣 打了三枪以后现在可好?更暗示着,回国后到现在政躬是否康复了?   两人哼哼哈哈,热呵呵寒暄一番,都在沙发上坐下。广东女佣又进来给汪精卫敬了茶退出。那架华生电扇,在这么大的客厅里摇头转来转 去,偶尔送来一阵清风,解除不了夏夜的酷热。童霜威摇着折扇,按兵不动,想听汪精卫先讲。汪精卫自从回国后,这么长的半年时间里,童 霜威只在中央党部纪念周上见过他一次,觉得他脸色苍白气色不好,似乎心情也不好。后来,二月间,五届三中全会上,汪精卫提出坚持“剿 共”的政治决议草案。结果,大会上,抗日与亲日的斗争非常激烈。最后,通过了实际上接受国共合作的决议。春天时,听说汪精卫身体不好 ,童霜威觉得这一定是心里窝囊造成的。一连几个月,汪精卫一直沉默,到六月里才说病已渐渐痊可,驱车到中央政治委员会批阅公文,并且 亲自参加有关会议。接着,七月初带了老婆陈璧君去了庐山牯岭。到牯岭开始,汪精卫似乎十分活跃。老蒋在庐山上谈到卢沟桥事变时说:“ 政府为应战而非求战!”汪精卫在庐山谈话会上也讲“政府为应战而非求战”。两个人似乎在论调上是一致的了!现在,他由庐山回来了,童 霜威怎么能不想先听听他说些什么呢!   汪精卫果然侃侃先说话了:“啸天兄,国难日深一日,令人有说不尽的痛心。我感到中国就像一棵大树,在风雨飘摇之中,更受着斧斤的 砍伐,牛羊的侵啮,树叶飘零,枝柯摇动,其情况真是憔悴极了!”   童霜威见他说得生动、凄凉,不禁点头说:“是啊!”   汪精卫却话锋一转,又说:“然而只要生机不断,则仍然有干霄蔽日的余裕,忍受痛苦,便是内在的元气。现在我们耳朵里听着卢沟桥的 炮声,眼睛里见着前线将士的拼命与地方人民的受苦,实在没有开颜相向的理由。但是想起在环境艰难中培养元气,生机不断,精神不死,实 在可以使我们感激,奋发。所以,我们的同志们,仍需努力团结……”   童霜威心里想,他这是要谈到我的问题上来了,点头答着说:“是啊,是啊,是要团结啊!”他说这话时,感到汪精卫说起话来口若悬河 ,自己却口拙舌笨太差劲了。   汪精卫脸上莞尔一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说:“啸天兄,听说你府上籍贯是江苏丹徒?”童霜威心里明白:这是要谈到国大代表的事上 来了,说:“是的。”   汪精卫雍容和穆地说:“我今天打听了一下,丹徒的国大代表,公民投票还有一周才进行。很巧,明天他们就要公告各区代表候选人姓名 。现在,候选人名单中已经将你列上,选举总事务所审核上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样安排,不知你觉得如何?”童霜威感到出乎意外的顺利 ,倒反而有点局促了,说:“可以为桑梓父老兄弟姐妹们略尽绵薄,是我的宿愿。汪先生既这样安排了,自当遵命!”   汪精卫又莞尔笑了,说:“满意就好,满意就好!”童霜威觉得这次来,如就来谈国大代表的事,未免太俗气。何况也确想从汪精卫这里 听听消息,听听论点,就说:“大局蜩螗,卢沟桥事件发生后,战火扩大,人心惶惶。先生是否能在这方面有以赐教?”   汪精卫忽然叹了一口气,眉毛显得更倒八字了,说:“这事件的演进如何虽未能预测,然而这事件绝不是偶然发生的。说它是一种预定计 划,我看是不会错的。我还记得在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五全大会里,蒋委员长曾说过:‘和平未至完全绝望,决不轻弃和平;牺牲未至最后关 头,决不能轻言牺牲。’这几句话,在二中全会里曾有明确解释。三中全会对于外交方针,也是根据这几句话井行的。”那架“华生”电风扇 “呼呼”地转来转去地吹。童霜威身上的暑气渐消,凉爽多了。听了汪精卫的话,童霜威暗想:他这是处处表示他与老蒋一致,孙凤鸣的三枪 把他打得更聪明了!   汪精卫继续滔滔地说:“日本自‘九?一八’以来,对中国一步步杀进来。中国为什么一步步后退呢?因为中国比较日本进步迟了六七十年 ,国力不能挡住日本侵略。然则自从‘九?一八’以来,中国外交、内政的方针是怎样呢?总括说来,外交上不能挡住日本一步步杀进来,只能 想法使他进得慢些,腾出时间在内政上做种种准备工作,加强抵抗力。中国曾想借国联的道德制裁、经济制裁、武力制裁对付日本,然而事实 上国联靠不住,如意算盘打不得。因此,日本杀进来没有停止,东三省次第沦陷了。”   童霜威下意识地扇着扇子想:他分析得倒还是有道理的。这些倒是他的真心话。   只听汪精卫像个舞台上的话剧演员似的做着手势,雄辩地说:“我们江西剿匪之得以进行,东南各省铁路网得以完成,就是做的工作。是 否得不偿失呢?留待公论!很坦白地说:这些准备,都是现代国家所必需。我们恃此以与人为敌,我们也恃此以与人为友,为敌为友,不只在 我,而且在人。”   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话说得很玄。他这指的是共产党,本来剿共,现在又要合作。但却回味不出他话里有多少内容,只觉得这些话好捉摸 又不好捉摸。   汪精卫一向以善于讲演出名,现在虽只是同童霜威两人谈话,仍是做着手势,有时慷慨激昂,有时痛心疾首。这时,他继续说:“牺牲这 两个字是严酷的。我们自己牺牲,是要全国同胞一起牺牲,我们所谓抵抗,无他内容,其内容只是牺牲。现在已到最后关头,如果打起来了, 我们要使每一个人每一块地都成为灰烬,不使敌人有一些得到于里!”   童霜威听到这里,打了个寒噤。想不到汪精卫会一下子说出这样厉害、可怕的语句来。他愣怔着,睁大了两眼听汪精卫继续往下说。   汪精卫捧起茶杯喝一口茶,说:“这意义诚然是严酷的,然而不如此,则尚有更严酷的事随在后头,质而言之,我们如不牺牲,那就只有 做傀儡了!……”   童霜威不禁被他的话感动了,想:汪先生究竟是国民党的老同志了!他虽被扣上投降派首领的帽子,但问其内心,他是反对做汉奸也鄙视 做傀儡的。可是又想:会不会是听说我要骂他,所以故作姿态的呢?只好坐着静听。   汪精卫表情丰富,又说:“所以,我们必定要强制我们的同胞,一起牺牲,不留一个傀儡的种子,无论通都大镇、荒村僻壤,必使人与地 俱成灰烬。我们虽不能挡住敌人杀进来,必能使敌人杀进来后一无所得。我们几年以来,处心积虑,讲团结,讲组织,讲训练,为的就是到最 后关头,能发动整个国家和民族为抵抗侵略而牺牲。……”   童霜威仍在思索:汪精卫唱的是道道地地的抗日的调子,现在连他也唱高调了!可见人一心所向,谁也不敢逆转。现在,老蒋、老汪都唱 高调,虽然这样唱法是形势使然,很可能仍是言不由衷,是不是他们想以这种姿态来取得同日本讲和的条件呢?   汪精卫依然在滔滔不绝,说:“天下既无弱者,天下即是强者。那么,我们牺牲完了,我们抵抗的目的也达到了!”说到这里,他玄而又 玄地住嘴了,捧起茶杯来一口一口地呷。童霜威觉得这几句话不太好懂,很想深问几个问题,比如:和平还有希望否?战争会在南方爆发否? 同日本交涉的现状如何?如果真的战争难以避免,我们能够支持否?等等。但耳朵里却听见汽车喇叭声喧闹,客厅外边有轿车驶进来的灯光闪 烁,也有人声叽喳。他明白:汪精卫有客人来访了。汪精卫当然绝不止这一个会客室,来客一定引到别的会客室里去了。又见一个秘书模样的 人进来轻轻地向汪精卫说了些什么。童霜威觉得这次来目的已经达到,知趣地说:“汪先生,今晚承蒙赐教,得益良多,我就告辞了,以后再 来领教。”说着,站起身来。   汪精卫也不挽留,微微笑着站起身来,亲切地伸出了右手同童霜威软绵绵一握,说:“本来,是想多谈谈的。有客来了,就不多留了。以 后请随时来赐教,有空我也去看望你。希望以后我们亲密起来。”童霜威知道汪精卫一向善于做些收买知识阶级人心的事,但也早听说汪的处 人极为虚伪:他厌恶的人到他寓所访问,汪也总是亲切接见,娓娓而谈。只是客人一走,他就立刻表露不悦之色,顿足唾弃,当面背后,判若 两人,所以有人说他是“伪君子”。但尽管如此,童霜威明知汪精卫说的可能全是假话,仍感到这些话顺耳悦心,笑着点头说:“以后再来, 以后再来。”   就在这时,谢元嵩从边门里出来了,见汪精卫同童霜威正在握手,他殷勤地对汪精卫说:“我来送!我来送!”他俨然以汪精卫的代表身 份,陪童霜威走出客厅。   汪精卫在客厅门边周到地频频向童霜威笑着点头送行。   走出客厅,尹二将“雪佛兰”开过来停下,童霜威正要上车,谢元嵩咧开蛤蟆嘴笑着说:“啸天兄,如何?此行不虚吧?”   童霜威笑着捧场:“汪先生确是人杰,与他谈话,如饮纯醪,使人不觉自醉。”谢元嵩说:“是啊,他与老蒋不同。他爱说话,蒋爱缄默 ;他感应很快,蒋城府很深。两人虽然共负大责,但蒋对于一切机密都不愿竭诚讨论。国家大事本来应该和衷共济的。但汪先生坦白,人家却 不坦白。汪先生是谦抑为怀的,人家却飞扬跋扈。你比较比较,就会自己得出结论了!”   童霜威点头,“呣”了一声,说:“元嵩兄,一起上车,我送你回府上。”   谢元嵩摇头笑说:“不,我还有点事要留下,哈哈,你请先回吧。”他亲热地同童霜威握手告别,送童霜威的轿车开行。   外边,夜色弥漫,萤火虫闪放着宝蓝色和绿莹莹的光辉,匆匆飞来飞去。气候已渐凉爽,童霜威坐在轿车上,凝神想着刚才同汪精卫谈话 的经过,欣慰地感到真应当感谢管仲辉。汽车向来时的路上疾驶,明亮刺眼的车灯前有成团的蚊蚋飞舞。忽然,出乎意外的,在转动着方向盘 的尹二突然回头说:“先生,人家都说汪精卫是卖国贼,是秦桧,对不对啊?”   童霜威皱起了眉,呵斥说:“你懂什么!”   尹二不再做声,突然加速将车开得飞快,使街道两旁的街灯、房屋、树木、车辆、行人……一闪而过,似乎在发泄一种极其不满的情绪。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四 星期天,热得很。   一大早,池塘边芦苇丛里蛙声“咯咯”,花园中杨树、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吵个不停。   家霆正在冯村房里,缠着冯村讲故事。天热,他着了一条白色西装短裤,穿了一件白色短袖汗衫,趿着皮拖鞋。他与冯村在一起的时日久 了,像亲人一样。他有时叫冯村“表舅”,有时叫冯村“冯秘书”。平时,冯村很关心他。有时帮他复习功课,有时讲故事给他听,有时教他 读报,有时跟他一起唱歌,带他上玄武湖玩。虽然,冯村有时忙,会说:“家霆,我有事!……”一般情况下,冯村总常是家霆的伴儿。今天 ,冯村一早要读日语,正在说:“家霆,等我读好日语就给你讲个故事。”偏偏嘴角上露出一颗金牙的保长夏得宜来了,找到尹二说是要找冯 秘书。尹二就在客厅门口对着里边高叫:“冯秘书!冯秘书!夏保长找你!”   冯村听到尹二叫嚷,走出房间经过走廊穿出客厅到了外边,在大门口见到了有两撇胡须像杨香武的夏保长。家霆也跟着出来了,站在一边 听。   只见夏保长做着手势说:“冯秘书,上边规定:家家户户要挖防空洞,要准备打仗哕!规定大小和图纸,我这里都有!”他挥挥手上的一 张图纸:“你们公馆是自己挖还是雇人挖?雇人挖,我这里可以帮助代办,价钱便宜,完工迅速!”冯村说:“你那图纸给我看看。”   夏保长挪步过来递上一张被手指印捏得稀脏的图纸。纸上是个用鸭嘴笔画的简图,边上注明是“家庭标准防空洞”。从进口处挖成台阶走 下去,里边就像战壕似的一个土洞,可以局促地容纳四至五人。   冯村看了,不禁笑了,说:“这能躲炸弹吗?炸弹下来这做个现成的坟墓还差不多!”说得边上的尹二、家霆都“咯咯”笑起来。家霆凑 在旁边也用眼瞄那图样,他不太懂,心里觉得有趣,想象着如果敌机来了,躲在防空洞里倒极有意思。   夏保长听到冯村的话,老大的不高兴。他一说话,嘴角上那枚金牙就发出黄亮亮的光,他说:“只要炸弹不炸到上头,那当然能躲人。再 说,这是上边布置下来的事,家家户户要完成。老百姓自己花钱,你们大公馆嫌孬,别的小户人家就是挖这么个洞也负担不起呢!”   冯村摇头,说:“我们的防空洞怎么解决,我问过秘书长后,自己办,不用你烦心了。反正这样的土洞,有等于无,是不行的。”童霜威 虽然从秘书长位置上下台了,冯村仍叫他秘书长。   夏保长有点扫兴,左手的长指甲剔着右手指甲里的积垢,说:“就你们这些当大官的公馆人家难办。上边叫办的事,大家都照办,你们总 是二一推作五。好吧,将来上边来检查,我可是早给你们打过招呼了。”他本来想用包掘防空洞的事来敛一笔钱。没达到目的,心里失望。说 完,带着几分不悦地走了。刚走两步,又回转身走过来,说:“对了!从后天开始,要举行防空演习,我也趁此跟你们公馆打个招呼。”   家霆在一边插嘴问:“怎么个演习法?”   蝉声“知了──知了──”此起彼落,十分刺耳。有一只褐色的大野蜂,从花坛边飞过来,在家霆身边转,嗡嗡营营。家霆连忙挥手将蜂 子赶跑。夏保长龇着金牙做着手势说:“后天午后,演习交通管制。三点钟开始放警报,管制交通,解除警报后才恢复交通。晚上演习灯火管 制,家家户户不许点灯,像你们大公馆也不许点灯。在演习交通管制时,武装壮丁都要出动配合军警宪站岗维持秩序。你们童公馆的尹二是武 装壮丁,他得参加!”   尹二笑着说:“反正我们是算盘珠子,怎么拨拉都行!”   冯村点头说:“好好好,我们知道了!”他很讨厌这个保长,由于是条地头蛇,平时连到公馆门上来也阴丝丝的狠三分,俨然有拿着鸡毛 当令箭的架势,所以打发夏保长走,说:“保长,你回去吧!”夏保长转身跨出铁门走了。   尹二乐呵呵地对冯村说:“冯秘书,看来要同鬼子大打了?”   冯村笑着说:“呣,很可能!尹二,你天天一早参加壮丁训练,学会了些什么?”   尹二说:“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立定,敬礼,卧倒,上刺刀,打靶,肉搏,匍匐前进,无所不会!……”他说话像打 机关枪,边说边做姿势,有意逗家霆笑。   家霆和冯村都笑得“咯咯”的,十分开心。   尹二忽然想到了刚才夏保长的话,说:“冯秘书,你跟先生讲讲,后天防空演习,我去参加。”   冯村说:“好!问问秘书长再说,只要后天他不坐车.你就去好了。”   尹二说:“防空演习,交通管制,车子怕不准通行。……”说到这里,他心里明白:这些当官的只要掏出一张印着官衔的名片,就是交通 管制车子电能通行的,所以话就打住不说了,生气似的往后边他住的平房那儿走了。   家霆拉着冯村,说:“我们家在花园里挖个防空洞不好吗?为什么不挖?万一鬼子飞机来了丢炸弹怎么办?老师说:飞机来炸,一定要进 防空洞的。”   冯村叹口气说:“唉,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谁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空袭,人吓人,能吓死人!不能自己先吓自己!再说,这种土洞洞 ,不是钢骨水泥,哪能防空?这是做了样子给日本人看也给中国人看的。向日本人表示:看哪,我们在防空了!向中国人说:看哪,我们在备 战抗日了!其实,都是玩的花枪。这种土洞洞,炸弹下来,躲在里边的人正好埋葬在里边,倒不如在外头躲避还自由灵活些。再说,夏保长, 他是想在挖防空洞上找油水赚钱!”   家霆不想再听他讲,突然问:“冯村舅舅,你不常对我讲要爱国吗?你不喜欢东洋人,为什么要‘卡西可开可’学日文?”   冯村笑了,拍着家霆脑袋说:“学日文就是喜欢东洋人吗?要同东洋人打仗,学会日文有用呀!不然,怎么办外交?抓了个日本俘虏也不 懂他的话呀!”   家霆想想也是,点头笑了,问:“你将来想去办外交?想去打仗抓日本俘虏?”   冯村也笑了,说:“谁知道呢?反正会了日文,要做这些工作时就不难了。”   家霆拉住冯村的胳臂,说:“讲故事!再讲个东北义勇军的故事!”   冯村看着手表,摆脱着家霆的纠缠说:“你先去玩玩鸽子,或者去看一会儿书。我念一下日文,听一听广播,再陪你玩,好不好?”   家霆没奈何,只好跳跳蹦蹦去门房背后的鸽房,看那些可怜的被方丽清杀剩的鸽子去了。   可怜的鸽子,一共只有十五只了。在方丽清去上海后,家霆就让这些鸽子自由了。鸽房的天窗,每天早上仍由“老寿星”刘三保开放,傍 晚,鸽房的天窗也由刘三保关上。只是这些吃剩的鸽子大都是些“老弱残兵”,肥胖的、强壮的、善飞的鸽子,都差不多被方丽清挑出吃光了 。这些劫后余生的鸽子,有的不爱飞出鸽子房,有的飞出鸽子房到了屋顶上也不爱飞翔,只是在屋脊上咕咕啼叫,啄啄羽毛,来回走走。就是 家霆用竹竿吆喝驱赶着它们飞,至多低低地飞上几圈又歇落到屋脊上了。家霆对这些鸽子的兴趣减弱了。每当看到这些鸽子懒洋洋地飞着,或 者连赶都赶不起飞的情况时,就会心里叽咕:“唉,好鸽子都叫她吃了!”“真可恶!……”他早已经不指望这些被吃剩的鸽子再能在信鸽比 赛中得奖了,他也不指望再有可能使自己养的鸽子恢复当初那种兴旺的局面了。他知道:保留下十五只鸽子就不容易了。是爸爸同方丽清一次 又一次争论,最后才保留下来的。有一次,庄嫂告诉他,童霜威对方丽清说:“孩子没娘,你就是娘!他要养点鸽子,你都要一只只吃光,合 适吗?……”方丽清这才嘴下留情,留下了十五只。想着这些,家霆心里对方丽清又产生出一种怨恨和气恼。这个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的漂亮 女人,心太坏人太恶了!幸好,她常常要回上海,只要她离开了潇湘路,家霆──不,不但家霆,就是冯村,以及尹二、庄嫂、刘三保等,都 觉得高兴,都觉得眼前清净耳边安静,少了一个监工头。她在时,家霆连对冯村也不敢叫“表舅”或“舅舅”。她不在了,家霆感到自由,感 到高兴。   家霆用竹竿将鸽子七零八落地赶着飞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兴致。天热,身上的汗衫早已湿透,不想再赶鸽子飞了。听见蝉叫,去“老寿 星”刘三保管的工具房里找了根细竹竿,跑到厨房,让庄嫂给他取点面粉用水揉成面筋黏在竹竿梢上,打算黏几个蝉玩玩。正提着竹竿兴致勃 勃向花园里的大杨树下跑,听见门房里电铃“嘀铃铃”响,见刚在花园里锄草的“老寿星”刘三保正向大门前一跛一瘸地跑。   隔着竹篱笆,家霆喜出望外地看到大门外站着的,是穿军装的童军威。“老寿星”刘三保正跛着腿去开大门。   家霆甩下竹竿,大叫一声:“小叔!──”飞也似的冲向大门。当他跑到门边时,童军威已经跨着军人的那种标准步走进大门来了。他上 前一把抱住小叔的臂膀,笑着说:“小叔,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呀?”   童军威用两只粗壮有力的臂膀插到家霆胁下,将家霆一把抱住高高一举,摔跤似的使家霆头朝下脚朝上,逗得家霆哇哇叫着,才又轻轻将 家霆放到地上站着,掏手帕拭汗,说:“忙啊!你不知道吗?小叔到了教导总队,就像你的鸽子进了鸽房,不放就飞不出来。那里比军校更严 格得多。这么长时间接连在训练,不准请假,不让外出。训练来训练去,晒着大太阳,每天吃‘十滴水’服‘八卦丹’的人不知多少。准备要 打仗哪!……嗨,我问你,你用汽枪自己打到了斑鸠没有?”   家霆笑笑,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说:“有一次,差点打到,可我没有打!”话声里有点自鸣得意。   “为什么?它飞了?”童军威折起手帕,打算进客厅。   “不,它没有飞,我不想打。我喜欢它,也可怜它,没舍得打死它!”   “哈哈!”童军威笑了,有一种军人的粗勇,“那你长大怎么进军校当军人?”他拽一拽家霆的肩膀,“走,进屋去!”   家霆陪着小叔进客厅,说:“爸爸在楼上。”童军威问:“他在干什么?”   家霆说:“整天写呀写呀!你知道不?方丽清又回上海去了!”他们在背后都是对方丽清直呼其名的。童军威和家霆进了客厅,听到冯村 住的那间西房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那是电台在教唱《保卫卢沟桥》,歌词是:敌人从哪里来,把他打回哪里去。   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童军威问:“冯村在家?”   家霆点头,说:“在家!刚才他读‘卡西可开可’,又说要听收音机。”说着,拉着童军威的手朝走廊里去,说:“我带你去找他。”   冯村房中,那只收音机里的教唱声正在继续传来:   兵士战死,有百姓来抵,   丈夫战死,有妻子来抵,   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   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童军威进客厅的声音,惊动了冯村。冯村正坐在小铁床上伸头朝门外张望,见是童军威,高兴地招呼了一声,站起身说:“军威,你回来 啦?”   童军威和家霆一起朝冯村房里走,答着说:“来了,你在忙什么?学唱《保卫卢沟桥》?”   冯村摇头说:“八点半,汪精卫广播演说。我想听听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倒有了兴趣,跨进冯村的房说:“啊,他讲话?我倒也要听听,这个混账的亲日派!”说着,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坐下了。   一早上,送天然冰的人已经来过了。家霆跑出去,从吃饭间放置天然冰的冰箱里取出了三瓶“正广和”汽水,用起子开了瓶盖,插上麦管 ,又“嗵嗵嗵”跑回来,递给小叔和冯村一人一瓶,自己也捧着一瓶吮吸起来。   童军威和冯村二人,年龄相差六岁,冯村三十岁,童军威二十四岁。两人平日接触不算太多,感情挺好。有时也好在一些问题上辩论,在 抗日这一点上常常一致。两人都认为日本对中国欺侮得太过分了,作为中国人,实在忍受不了,应当拼一拼打一仗。这种主张,两人比起来, 童军威更外露,冯村则比较含蓄平稳些。现在,听冯村说汪精卫要发表广播演说,童军威极感兴趣,喝着汽水对家霆说:“让小叔先听听无线 电,等一会再陪你玩耍。”   收音机里音乐和歌声停了,一个女播音员正在说:“中央广播电台,x.g.().a.,现在,由中央政治委员会汪精卫主席播讲:《大家要 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   冯村坐在自己的小铁床上喝汽水,家霆挨着他坐在床上,童军威坐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也喝着汽水。只听到汪精卫那广东腔的普通官话已 经开头讲起来了:   “各位同志:兄弟今天在这里讲的题目是《大家要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呢?因为,心里这样想,口里这样说 ,是很要紧的。中国宋末、明末两次亡国,其原因最大最着者在于不说老实话。心里所想与口里所说并不一样。其最好方法是自己不负责任, 而看别人去怎样负法。当和的时候拼命指摘和,当战的时候拼命指摘战。因为和是会吃亏的,战是会打败的。”   家霆听得似懂非懂。童军威却一拍大腿,“乒”地放下汽水瓶骂了一声:“汉奸论调!”   冯村沉默,却做个手势,说:“听!”   汪精卫继续在说:“最好的办法,还是自己立于无过之地,横竖别人该死。于是,熊廷弼传首九边了,袁崇焕凌迟菜市了。此之可悲,不 在其生命之断送,而在其所有办法在这种大家不说老实话不负责任的空气之中,只有随处碰壁。除了以死塞责之外,简直替他想不出一条出路 。自十九世纪以来,亡人之国不只武力,一切经济文化皆可为亡人之国的工具。所以,国不亡则已,既亡之后绝无可以复存。”童军威又一拍 桌子,脸都红了,说:“妈的,他在放些什么屁呀!这还算什么中政会主席!在中央广播电台这么胡说八道。真是个卖国贼!”他还想继续听 下去,忍住气不说了,重又慢慢喝起汽水来。   汪精卫的声音仍在从收音机里传出来:“……在世界大战中,俄败于德,几乎亡了。德国、土国败于协约国几乎亡了,然卒能保存且能复 兴,皆是在垂亡之际,人人下了救亡图存的决心,人人肯说老实话。和呢?是会吃亏的,就老实地承认吃亏;战呢?是会打败仗的,就老实承 认打败仗。败了再打,打了再败,败个不已,打个不已,终于打出一个由亡而存。这种做法无他巧妙,只是说老实话而已。人人说老实话,才 能人人负责……”   童军威说:“这家伙说话曲曲弯弯!”   冯村点头“晦”了一声,仍在安心静听。   汪精卫继续说:“有人说,我们虽是弱国,但我们的力量不可估量太高,也不可估量太低。估量太高则将轻于尝试,估量太低则将变得消 沉。但估量二字是不易做到的。如近来意大利攻击阿比西尼亚,各国军事观察家皆以为阿国多不毛之地,又有雨季,然意大利进展迅速,阿国 一败涂地。”   童军威右手敲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说:“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心里话!”他不想听了,扔掉汽水瓶里的麦管,将瓶里剩下的汽水一口喝干 了,大声招呼家霆说:“走!”又说:“不听他放狗屁!他这演讲用心很明白:还没大打,就认为打不得!归根结底是不主张抗日!他越是这 样,日本人就越是要得寸进尺。他这里是明着在告诉日本:我们打不过你们!又明着在威胁百姓:抗战就要亡国!亡了国就完蛋了!他的所谓 讲老实话,就是说这些汉奸话,不准人说抗日的话,也不准人骂他是汉奸卖国贼!”   冯村“啪”地将收音机关上了,放下汽水空瓶,说:“你说得对!我听了心头也是火辣辣难受。这一向,汪精卫摇摇摆摆,忽而好像变得 也抗日了,忽而好像仍是个投降派。谁知他怎么回事?我敢说,今天听到他讲这些混账话的人,除非是汉奸或者是无知,否则谁都会生气的。 我不是个军人,但我早也热血沸腾了。我就不信中华民族会亡国!”   童军威叹了一口气:“我的血早沸腾了。只要有机会打鬼子,我愿意死。我忍耐得血管都要爆裂了,我不能再忍下去。说实话,听到汪精 卫这种卖国贼的演说,当着他面,手里有支手枪,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枪口对准他的心窝,送他上西天!”说这话时,他脖子通红,两眼像要落 泪。   冯村抬眼看着童军威,叹口气说:“军威!不要乱说!不过,你是个热血青年,我钦佩你!”   家霆一直在听在看。这时,他吸着汽水,对童军威说:“小叔,你知道不?爸爸大前天夜里到汪精卫家去了。”   童军威问:“你怎么知道?”   家霆答:“尹二说的,是他开车送爸爸去的。他说,汪精卫家里客人多得很。”   冯村接话点头说:“秘书长大前天夜里是由谢元嵩陪着到汪精卫公馆去过。他对我说:汪精卫似乎起了点变化,也弹了些抗战的高调。可 是刚才听了汪精卫的演说,我看一点也没变,摇来摆去,是《镜花缘》里两面国的人物。”   童军威突然起身说:“走,家霆,上楼看看你爸爸去。”又突然停步回脸对冯村说:“冯村,我大哥这人,最近他对抗日这个问题看法没 什么变化吧?我老觉得这几年的官场生活使他变得越来越黏糊了。他爱国,也恨日本侵略,可是谈起打仗,顾虑多极了!又怕生灵涂炭,又怕 日本的飞机大炮,又怕我们吃败仗。总而言之,有苟且妥协思想,却无决战决胜信心。你同他接触得多,是不是这样?他好好去找汪精卫干什 么?”   冯村一边听一边点头,叹口气说:“近来,他忙着着书立说,我也忙着公务,谈得不多。对北方战局,他是担忧的,也怕南方再燃起战火 。不过,他跟汪精卫的见解是完全不同的。汪精卫刚才那番演说,似乎忧国忧民,实际是秦桧面目的暴露。你大哥,他有一股中国人的正气! ”童军威面容强悍地说:“我怕他有当今官场上要人们的恐战病啊!”   冯村摇摇头:“他未始不从俗,但在根本问题上,倒是不会含糊的。他去汪精卫那里,听说是汪精卫要他做国大代表,让他在家乡当选。 你大哥自从被人坑害后,心情阢陧,有冤气,也有怨气,他愿意做个国大代表倒也可以理解。”“不会被汪精卫笼络去吧?”   “我看不会!”童军威气呼呼地说:“为什么要同汪精卫搅和到一块儿去呢?”   冯村解释说:“是啊,我昨天对他说:为什么汪精卫对您尊敬,要借重您?这是因为:一,您有学问,有您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二,因为 您对老蒋不满,汪和蒋过去有矛盾,现在也有矛盾,以后还会有矛盾。谁对蒋不满,他就会对谁拉拢;三,因为您是留日的,可是却不是亲日 派,一直表现得爱国、主张抗日。汪精卫本来对日本留学生就亲三分。现在全国上下骂他卖国贼的人不少,他懂得也该时髦时髦,纵横捭阖了 !所以也就要拉拢您这样的人,便于挂羊头卖狗肉。”   童军威听了,先是沉默思索,接着点头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平时我来得少,今后来得会更少。我们那里严得很。我看中日之间 这场大战决不可免,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中国已无步可让了。只要战争在南方一起,我做军人的只有奔赴沙场马革裹尸。大哥教养我这么多年 ,我对他有很深的感情。我做军人,他本来反对,现在也并不放心,怕我死在沙场上。但我对他也有不放心的地方。他虽没有多大权势,我总 希望他是一个堂堂正气像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一样的人,不希望他随波逐流,跟着汪精卫这样的国民党人同声一气唱泄气调。”   冯村听了,沉思着连连点头。   童军威这些话,家霆在边上听了,心里也全懂得。他对小叔一向从心里欢喜。倒不尽在于小叔常带他玩耍,更欢喜小叔是个军人。小叔穿 着军装,每当讲起日本侵略中国的事时,总是慷慨激昂,勇敢又威武。对于爸爸,家霆也爱。但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不如对小叔。因为小叔有 话就讲,一切都摆在面上。爸爸同家霆虽住在一幢洋房里,楼上楼下,像隔了天地,家霆很少听他谈什么。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是听了小叔 的这些话才加深了的。家霆认为小叔说得对,放下汽水空瓶,在一边突然抓住童军威的胳臂说:“小叔,爸爸在楼上。你上楼去,同他当面把 这些话讲讲!”   童军威本来是说要上楼的。这时,忽然不想上楼了,对冯村说:“他在楼上忙,我就不想上去谈了。我知道,你平时常同大哥谈心。有便 时,你再把我的话对他说说。我知道,你的话他常是听的。”   冯村点头,说:“我有时是陪他谈谈的。但你是他惟一的兄弟,偶尔谈谈对他的作用会更大。用你心里的火去燃烧起他心里的火,是好事 。我赞成你去谈谈。”说着,他做主似的带头走出房门向上楼的扶梯上走,说:“军威,来!我告诉他你来了。他会高兴的。你怎么能来了不 同他谈谈就走呢?”   冯村在先,童军威拉着家霆的手,一起上楼。上了楼,看到书房的门开着,窗也全敞开着。在这儿听来,花园里的蝉声叫得更响亮了。童 霜威正穿了件细纱汗衫坐在桌前握着毛笔写稿,桌上和身边的茶几上都堆放着许多书籍和资料,靠壁的书橱玻璃门开着,有些书都七歪八倒地 被抽出来搁在书橱边上。听到脚步声响,童霜威回过身来张望。   冯村说:“秘书长,军威回来了!”   童军威叫了一声:“大哥!”家霆也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看到军威,脸上很高兴,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说着,指指椅子,叫军威和冯村坐下来。   童军威在靠着书橱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教导总队严得很,脱不开身。”   冯村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刚才我们在楼下听了汪精卫的演讲……   “   童霜威放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毛笔,搁在铜墨盒上,朝着冯村问:“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直通通地说:“一副汉奸论调!”   家霆见他们要开始谈心了,不想多听,轻轻回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这么晴朗的星期天,他不愿意老是憋在屋里听大人们谈政治,谈时 局。他觉得应当让小叔和冯村跟爸爸去谈谈。自己却心里寂寞,就像国文课本里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的:“寂寞呀!沙漠上一般的寂寞呀!…… ”他心里明白:大人们这一谈,小叔就不会陪他去玄武湖玩耍了。小叔打鸟枪法真准,用汽枪打起麻雀来,几乎能一枪一只。连抓住柳条随风 飘动的小麻雀,小叔都能随手用枪打下来。可是,今天不行了!放假在家里,也好也不好。不上课,爱睡就睡,想玩就玩,不去做那些枯燥无 味的习题当然好。可是,在学校里,有那么多同学一起玩,在家里有时实在太寂寞。要是在学校里,别说踢球、打球、荡秋千、踩浪木了,哪 怕就是坐在草坪地上同谢乐天“斗草”,也是高兴的啊!一人找一根草,一来一去地扯,谁断谁就算输,输了就挨手心。……暑假到了,同学 们星散了,好些同学都随父母走了,有的去避暑,有的到外地,谢乐天就跟他妈妈去上海玩了。现在,能找点什么事干呢?   家霆从楼下走廊通过吃饭间,到了后边厨房和尹二住的平房前。尹二住的平房紧挨在厨房隔壁。家霆去时,庄嫂正在厨房里“咚咚咚咚” 剁肉泥,准备做红烧狮子头。刀在砧板上响,响得有节奏,打鼓似的。尹二刚洗完了那辆“雪佛兰”轿车,挥了把蒲扇拿了张上海《新闻报》 ,在厨房门口看报乘凉。粗壮的“老寿星”刘三保端了一盅茶走过来了,用搭在肩上的一条毛巾拭着脸上的汗。这里有穿堂风,凉快。家霆见 尹二正在说书似的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油头滑脑地聊天,瘸腿的刘三保坐在另一张竹躺椅上喝茶听着他聊,笑得哈哈的,也走过来凑上去听。   尹二见家霆来听,闭嘴不说了,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说:“小把戏,听不得的!少爷,你快走!”他故意说苏北话,将“小孩子”说成“小 把戏”。   庄嫂从厨房里伸出头来骂尹二,说:“尹二,你个不正经的,不许再胡说八道!”   尹二和“老寿星”“咯咯”又笑,笑得都捧着肚子,笑得家霆莫名其妙。   家霆站在那里说:“什么好笑的事我听不得?”   尹二不回答,岔开话去,说:“少爷,你那后娘‘双十牌牙刷’去上海了,你也高兴了吧?”   家霆老实地点头,说:“爸爸不是说不许叫‘少爷’吗?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   尹二哈哈地说:“你是少爷嘛!先生不许叫,其实叫叫也没关系。先生不许我们叫他‘老爷’,在外边,我常听人叫他‘老爷’,他照样 答应。”   庄嫂剁着肉又停了刀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烂嚼舌头!”她这样骂尹二,却是带着笑的。尹二也不生气,像被骂得很高兴。 庄嫂又说:“你快别乱说!”   尹二伸伸舌头,对家霆做鬼脸,说:“少爷!要是你那后娘在这里,我看谁也笑不出。狐狸精!长得漂亮,心术太坏。我们当下人的要是 一坐,她就在楼上大喊了:‘尹二!快上街买一担西瓜,价钱一斤不得贵于四分!刘三保!快去刈草,今天一定要把整个花园的草地刈一遍! ……’现在,好!狐狸精不在,没有金娣给她送信息挑嘴,我在这里讲点笑话就不要紧!我尹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说是不是?”   庄嫂又在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总是胡说八道。你啊,骡子卖个马价钱,就坏在那张嘴上!”   尹二爽朗地哈哈笑了。   家霆也笑了,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他先缠着刘三保,说:“‘老寿星’,给我看看你膀子上的青龙!”   刘三保捋起袖子笑着说:“五块钱看一看!”   家霆“咯咯”地笑,说:“敲竹杠!”硬缠着让刘三保给他看了一眼青龙,又对尹二说:“尹二,讲个故事吧!好不好?”   尹二喜欢家霆,答应着说:“好吧!现在,看来是要同日本打个你死我活了!北方在打,日本在调兵,报上登着全国将领都纷纷到南京来 请示。我们壮丁天天一早在加紧操练。打日本,我死也不怕!一肚子气早憋足了!这些天,我天天听矿石收音机。中央广播电台,减少了娱乐 节目,增加了新闻报道,时局紧得很。”   古铜色脸上表情有点木讷、憨厚的“老寿星”刘三保笑着说:“尹二,家霆要听故事,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发表演讲。你也不照照镜子看, 自己是不是个发表演讲的长相!”   尹二哈哈一笑,也不争辩,对家霆说:“刚才是开场白,如今书归正传,我是司机,就讲个‘一?二八’抗战时,上海的爱国司机胡阿毛的 故事。”   家霆说:“胡阿毛是谁?”   尹二脸上忽然充满着正气,说:“听我讲吧!‘一?二八’的时候,日本派兵到上海同我们抗日的十九路军打起来了。有一天,司机胡阿毛 开了一辆大卡车在路上遇上了十多个日本兵。日本兵用枪逼着他去替他们拉军火。到军火库拉了满满一卡车的军火,逼着他将军火拉到前线去 。胡阿毛开着车,心里想:这些东洋兵在中国杀人放火作了多少孽!这么多军火运到前线又要杀我们多少同胞!怎么办呢?”他把脸对着家霆 问:“你说,怎么办?”   家霆咬着嘴唇想:是呀,怎么办呢?说:“同日本兵打!同他们拼命!”   尹二摇摇头:“打?怎么个打法?东洋兵人多又有枪,想打也困难呀!胡阿毛勇敢又聪明,车子快开到黄浦江边了,他下了决心,只有一 个办法:自己同日本帝国主义者同归于尽,用一条命换卡车上十几个东洋兵的命,将敌人一车军火送到江底里去!他开足马力,把卡车对准黄 浦江‘呜’地冲去!日本兵要拦阻也来不及了,卡车飞也似的冲进波涛滚滚的大江,一下冲到江中,‘轰’的一声,卡车、军火、十多个东洋 兵一起葬身江底。爱国的胡阿毛为中华民族献出了生命。”   “老寿星”唏嘘了!家霆唏嘘了!庄嫂也早被故事吸引,静静站在厨房门口听着,也唏嘘了。天气炎热,过道里的穿堂风习习吹来,十分 凉爽,四下里静悄悄,只有远处的蝉声、近处屋上麻雀的“吱啾”声轻轻传来。大家都沉默着,被尹二讲的故事感动着。   家霆第一个打破沉默,问:“尹二,这是真的吗?”   尹二点头:“当然真的,当时报纸上都登过的。我学开汽车时,我的师父讲给我听的,他当年在上海开过汽车,认识胡阿毛。”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中国人,要是个个有种,鬼子也不敢像现在这么欺侮我们!”   庄嫂点头,叹口气说:“是啊,‘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   尹二大摇其头,说:“‘老寿星’,你的话不对。其实中国人像胡阿毛的并不少。拿我尹二说吧,我就不孬种,要遇到胡阿毛这样的事, 我不请鬼子到江里喂鱼也要带着他们撞得粉身碎骨。但你要知道,我们虽有报国心,却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大官们,贪赃枉法、玩女人、抽鸦 片、搓麻将、盖大洋房,他们怕打仗,更不会自己去打仗,禁止老百姓爱国抗日,可恨就在这里!”   也不知为什么,家霆听到佣人们骂当官的,马上联想到了爸爸。爸爸是当官的,又在潇湘路盖了这幢大洋房,爸爸又被人撒传单下了台。 他隐隐感到爸爸也是在尹二骂的人之内。想着想着,脸顿时红了。但马上又想到了胡阿毛的故事。故事并不曲折,一听就好像看到了胡阿毛宁 可一死也要消灭敌人的决心。家霆那小小的心田里想得很多。不能确切说出自己的全部感想,他被胡阿毛的壮烈行动感动了。一种爱国的、抗 日的情绪在身上变浓烈了。他正愣愣地想着,见尹二掏出一包“金鼠牌”香烟,擦火柴点烟。   厨房里,庄嫂在煎鱼。一股葱油香扑鼻而来。忽然,庄嫂从厨房门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又抽烟!年岁轻轻的,也不学好!”   尹二笑笑,拿起手边那张上海《新闻报》来,说:“庄嫂,我让家霆念一段报上的话给你听听!”说着,将报纸递过来给家霆,说:“来 来来,初中生,念念,念给庄嫂听听!”家霆拿起报纸,见报上满满半版广告,一边画的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报吸烟,旁边写的是一段文字 :   时局愈紧张,报纸愈要看。但是翻开报纸,上眼都是寇深时急的消息。顿时肝火直冒,满肚愤气。在这令人闷死的时候,惟有吸金鼠牌香 烟一支可以透口气。   家霆念着念着,不觉笑起来了。这些滑头的做香烟广告的人,真是挖空心思!他一念却连庄嫂、刘三保和尹二都“咯咯”笑了起来。   尹二说:“‘老寿星’,去拿象棋来,杀一盘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起身去拿倚在墙上的刈草机,说:“你想挨东家骂是不是?不能再闲聊了,我要去刈草了。”   尹二笑笑,也站起身说:“‘铁公鸡’狐狸精不在,怕什么?好了,散就散吧!天真热,我要到前面池塘里洗一洗、游一游、凉一凉了! ”   家霆说:“好,尹二,我也去。我看你游。”   一会儿,尹二带着家霆到了池塘边上。塘边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一阵一阵地叫。一阵微风一来,清水塘上起了涟漪,水面 像一匹闪闪流动的深绿色的软缎在抖动。有青蛙在塘边“咯咯”地跳来跳去。尹二将浏阳夏布的上衣一脱,游泳健将似的“扑通”跳下塘去。 他水性非常好,一会儿,就“扑通扑通”在清水塘里游起来了,做着鬼脸笑着对家霆说:“你也下来吧!真凉爽真舒服啊!”   家霆从地上拾起碎瓦片,斜着往池塘水面打水漂儿。薄薄的瓦片在池塘水面上跳跃着,一连串“噗噗噗”溅起了五六朵洁白的水花。他“ 咯咯”地笑着摇头,说:“我不,我怕水里有蛇。你快游,游给我看!你能摸条鱼给我吗?”   尹二也“咯咯”笑着,说:“当然!你看!”他忽然埋头一个猛子扎下水去。一会儿,水面浪花喷溅,尹二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手里捏着 一条银色的三寸多长的鲫鱼,“啪”地扔上岸来,说:“着镖!鱼来了!”   鱼,在草地上鲜蹦活跳,家霆“咯咯”地笑得更开心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五 八月十三日下午,绿衣邮差来,童霜威收到方丽清八月十一日从上海寄发的一封来信。   方丽清在信上说:   ……来信收到。知你当选国大代表,大家高兴。不知一月多少薪水?上海情势紧张。日本军舰未了不少,日本兵也来了不少。人说情形很 像“一?二八”的时候。九号下午,几个日本军官开汽车闯进虹桥飞机场,打死一名保安队士兵。保安队开枪,打死两个日本人。大家认为仗是 非打不可了。上海人忙着搬家。江湾、大场一带,难民逃出很多。闸北、南市的人拼命朝公共租界搬。公共租界的人朝法租界搬。房东抬高房 租,搬场汽车行老板发了财。雨荪和立荪说:要是做了房地产生意就能做哈同①了!我们住的是公共租界,万国商团经常巡逻。我看不要紧, 你放心好了。我本想回南京。妈妈说:这仗打起来也打不长。“一?二八”时打过一次,后来还是和平了。立荪说,他想问问你,这仗会不会大 打?打起来中国会不会吃瘪?你是中央要人,他要你打听消息快写信来说说。因同他做生意有关。……   ①哈同:旧上海租界是冒险家的乐园,犹太人哈同是最大的冒险家之一,靠掠夺地产和租地造屋等手段,成为大富翁。   读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心里发闷。暑气熏天,麻雀在大柳树和老榆树上伸开了小嘴喘气。蝉声“知了──知了──”地吵得烦心。他在 书房里扇着电风扇看着信,叹着气。立荪要问的这些问题,不也是他心中的问题吗?你问我,我问谁?上海的战事,他觉得已经绝对不可免。 日本人侵略中国到了这种地步,再不同他打一打,实在是不行了。北方津浦线上的战事始终在激烈进行。尽管中日双方的外交官员都在说:“ 中日关系未绝望。”实际上呢?日本军舰又有十二艘到沪,黄浦江上已有二十多艘日舰。报载日本海军陆战队五千多人及大批军火都已在上海 登陆,大部集中于杨树浦、公大等各日商纱厂。他隐隐有预感:战争要么不打,打起来,依现在中国的民心和抗日情绪,比“一?二八”时更强 烈,是不会一打就停的。会打成个什么样子呢?日本有强大的海军和空军,海军兵舰可以沿江到南京来开炮,空军可以飞到南京来轰炸……想 到这些,他心里不安,感到汗如潮涌天气更热了。   心里烦躁的是:方丽清竟然在这种局势下还不回来,像一个主妇吗?怎么不为我和潇湘路这个家打算呢?如果中日在上海开战了,一家人 分在京沪两地,合适吗?   苦闷地想着,他决定立刻给方丽清写信,劝她赶快回京。他拿出宣纸信笺,在紫端砚上磨好松烟墨,拿起一支胡开文的“鸡狼毫”挥笔写 起信来:   丽清我妻妆次:来信收悉。大局不稳,形势多变,战争似不可免。首都人心也在紧张兴奋中,昨晚已举行过防空演习。家中情况依旧,家 霆仍在上学,尹二也仍每晨要去参加壮丁训练。我独身在此,殊为寂寞。窃思如战火遽起,你我分居二地,更多不便,心挂两头,也不妥善。 此信到达后,望能即携金娣安然归来。   写到这里,忽听到楼梯响。一会儿,庄嫂出现在书房门口了,说:“先生,下边有电话。”   童霜威心里想:是谁打来的电话?问庄嫂:“谁?”   庄嫂说:“冯秘书的,说有急事!”   童霜威心里纳闷:冯村平时到机关里,一般是不往家里打电话的。今天是什么重要事呢?马上关上电风扇趿着拖鞋往楼下跑。   他拿起话筒,只听冯村的声音紧张里夹杂着激动和兴奋,说:“秘书长!上海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童霜威额上、胁下都冒出了汗水,说,“快详细讲讲!”   冯村的声音依然那样激动、兴奋:“详情还不顶了解,只知日方在今晨发起攻击,我方实行自卫,战争到现在未停。”   童霜威拿着话筒,听了冯村的话,愣着想:和平的希望彻底没有了!上海战幕一开,必有大战了!“战争发生在哪里?”   冯村回答:“听说是浦东、闸北一带,我军打得不错!”   这种时候,童霜威真想有个人在身边谈谈心,说:“冯村,早点回来吧,好一起谈谈。”   冯村知心地说:“好!好!”   童霜威挂上了电话。忽然想到了管仲辉,决定打个电话给管仲辉,自己去他家谈谈。马上拨了号,电话接通,对方是管仲辉的副官,却说 :“昨天去上海了!”   童霜威有点失望,问:“去什么事?”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也不知道。”   童霜威叹口气,又想起了谢元嵩,想向他了解点情况。拨电话号码打到谢元嵩公馆,谢元嵩也不在家。打电话到监察院,又说他不在。找 了另外两个熟识的监察委员,也都不在。童霜威知道谢元嵩是个忙人,既忙于政治,又忙于吃喝嫖赌,扫兴地挂上了电话。他本想再给司法院 打个电话问问究竟,也想给几个关系尚算不错的熟人打打电话。但想到自己现在是下了台的失意人,给人一个大惊小怪的印象也不好,就矜持 地不愿打了。   他离开电话机,回身走了几步,心里立刻又想到了方丽清,决定马上上楼去把信写完。急急上了楼,走进书房,也不想重写信了,用毛笔 在信纸下方批了几句,说:“信写到此,冯村来电话,云今晨淞沪战火已起!既然如此,盼汝速归,万勿延误,以免悬念。余删不尽,企翘以 待。”   写完,用桌上糨糊瓶儿里的糨子将信封了,贴上邮票,拿着信走下楼去。心里兀自纷乱不已,有点朦胧,又有一种寂寞感。他决定叫尹二 快去邮局发信,心中又想:上海战事已起,不知邮路会断否?走过吃饭间,走到通往厨房的门边,见庄嫂正在厨房门口择菜。他问:“庄嫂, 尹二呢?”   庄嫂站起身来,答:“在前边,刚才夏保长来过,说是今天又要防空演习,上边命令全市壮丁在演习时要集合站岗,又说今夜要‘灯火管 子’!”童霜威纠正她说:“灯火管制!”庄嫂说:“对了,不准点灯!”童霜威说:“庄嫂,告诉你吧!上海打仗了,我们同日本鬼子打起 来了!”想不到,年轻的寡妇倒十分高兴。庄嫂脸上有喜色,说:“真的?那好!那好!打他个稀里哗啦才好!这些天打五雷轰的东洋鬼子! ”童霜威心想:中国人受日本人的气受够了,你这种高兴当然可以理解。我也很兴奋哩!可是你到底太无知识了!你可能想不到战争是什么吧 ?战争,就是杀人或被人杀呀!眼见得日本飞机来轰炸南京也是可能的了。要不,防空演习、灯火管制有什么意思?……心里想,嘴上并不愿 意吓唬庄嫂,将信交给庄嫂说:“快,寄到上海给太太的信,给尹二,叫他去邮局寄快信,马上就去。”庄嫂在围裙上擦干净了手,点头,接 过信来,匆匆绕过平房到前边找尹二去了。童霜威又寂寞无聊地走回来,再去写书已经毫无兴致了,电不想上楼,只盼冯村早点回来。洋房里 显得空荡荡的,四处都无人声。他踱到客厅里,独自无聊地往一张沙发上一坐,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亡之感。客厅的窗开着,一丝风 也没有,蝉声又抑扬起来。“老寿星”刘三保正在门房里轻轻地唱着道情:“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间……”嗓子苍老,却还蛮有韵 味儿。童霜威静静地听着,头脑陷入了一种不思想、也不动喜怒哀乐的凝固状态。   一会儿,庄嫂来了,给他端了杯西洋参茶来,说:“尹二刚才说他轮到晚上站岗。我让他寄信去了。”童霜威烦躁地点头说:“行行行! ”庄嫂走了,童霜威捧着西洋参茶一口一口地喝。他感到心里有火,这茶微微有点清香和甜味,可以清火。正喝着,听到家霆的声音和自行车 的车轮在水泥地上驶过的“咝咝”声,知道家霆回来了。家霆放了暑假,每天除了做做功课,也常骑车出去玩。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天已从上海 回来,家霆爱找他去耍。现在,看样子他是刚从外边玩了回来。童霜威走出客厅的门口。家霆刚骑着车经过,脸上淌着汗,身上的白衬衫也汗 湿了,叫了一声:“爸爸!”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从车上翻身下来。   “你去哪里的?”童霜威问。   “测量总局门口在试验放烟幕弹,教老百姓预防毒瓦斯,我跟同学去看了演习,真有意思!”童霜威告诉儿子说:“家霆,知道吗?上海 打起来了!”   家霆高兴地说:“早知道了,我还正要告诉你呢!街上许多人都知道了,可兴奋了!早盼着同鬼子打了!这下,狠狠打,报仇雪耻,收复 东三省!”他说着,“克”地架好了自行车。童霜威觉得儿子很有趣,也突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长大了,也能过问大人的事了。 看儿子讲这番话时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态,那种虽然幼稚却信心十足坚定无比的神态,他感到也提起了精神,使他本来因战争的发生而引起的焦 虑、不安和烦恼,一下子突然消失了大半。他笑了,带点逗趣地说:“你也去打日本吗?”   “当然!”家霆认真地回答,离开自行车走了过来,“爸爸,我将来长大了,也像小叔那样,上军校!好不好?”他仿佛是来同爸爸讲价 钱了。因为他知道:小叔上军校,爸爸曾经是不同意的。   童霜威笑着点头,说:“你还早得很呢!”   “我都是初一的学生了!”   童霜威心里突然产生出一种爱抚,是一种父亲对儿子的爱抚,一种浓烈的骨肉之情。他本来是深爱这个儿子的。自从同方丽清结婚后,对 儿子较以前疏远了。儿子对他也较以前疏远了。儿子逐渐大了,每天上学,有自己的同学,有自己的兴趣。而他,有了方丽清,住在楼上,又 有自己的政治事业和职务,有自己的交际应酬,更有自己对方丽清的迁就。这样,父子之间,许久以来,简直没有或极少有过谈知心话的机会 。他也许久没有陪儿子再出去单独玩过──像那次,到雨花台去喝茶那样地玩过。此时此刻,复杂的感情涌上心间,他想起许多往事。想到了 柳苇,从儿子眉眼间的神态,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倔强、美丽而有主见的女性了,仿佛又看见她昂起头用那种带着傲气的眼光在看人。……他心 里微微泛起一阵辛酸,用手拍拍儿子的肩膀,爱抚地说:“打仗了!你小,还想不到战争是什么样子,也想不到战争会蔓延成什么样子。但爸 爸懂得比你多,也想得比你多!……”他忽然又觉得把这一切都同儿子讲,儿子还太小,不能理解他的复杂心情和感觉,便又止住不说了。   家霆却问:“爸爸,你说,仗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童霜威看着花园上空那炎热而晴朗的蓝天,阳光灿烂,天上有凝固着不动的白云,远处紫金山的峰峦闪着金光。在他脑际浮现出大炮齐鸣 、飞机轰炸、军舰开火的情景。西班牙马德里的保卫战,阿比西尼亚对意大利的抗战。……这些他都在新闻影片上看到过。想起这些,仿佛看 到战争像一部巨大的吃人机器,人被卷进机器,都被辗碎、压垮。他摇摇头,不想把这一切都让单纯而幼稚的儿子知道,苦笑笑说:“什么样 子,现在怎么能猜得到呢?反正,不打不行,打起来了许多可怕的事也许都会来了,只有等着看了。   儿子似乎不大明白爸爸的话,说:“不抗日要做亡国奴!还是抗日好!打死一个鬼子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这些话是老师在课堂上教 给学生的。话当然对,但意味着要付出牺牲,甚至付出无可估量的生命的代价。此时此地,童霜威格外感到和平、安宁的可贵了。他点着头, 表示儿子的话说得对。他本来想同儿子再谈下去,蓦然发现冯村的身影在大门口出现了。他打发家霆说:“去吧,去洗洗脸吃点心吧。”见儿 子跳跳蹦蹦地进屋去了,他迎着冯村向大门口方向慢慢走去。   刘三保在关门。冯村正朝客厅台阶走过来。   冯村机灵地懂得童霜威的心意,咧嘴笑着说:“秘书长,我特意早点回来的。听说,上海打得不错。说是保安队打,实际正规军都上去了 。上海各界人士都兴高采烈誓作后援。”   他急着向童霜威报告好消息。开战打了胜仗的好消息能鼓舞人心、安定人心。   蝉声响亮,来自白杨树梢,也来自清水塘边的大柳树和外边潇湘路两侧的老柳树。   童霜威点头,扭动着雍容大度的身子,向花园里走去。虽然阳光下很热,花园里有树阴,葡萄架、紫藤架下都有避阳光的地方。前边池塘 边也有柳阴。屋里太闷气,他心里感情复杂,宁可到花园里散散心谈谈。他一边走一边向陪着他散步的冯村说:“终于打起来了!我是预料到 的。从西安事变到今天,八九个月时间,变化太大了。用‘急转直下’四个字来形容毫不为过。你看出没有?一切的一切,实际是完全在按照 共产党的主意办了,仿佛是被他们牵着鼻子在走。老百姓拥护抗日,而抗日的口号是共产党叫得最响的。只要在抗日这一点上一突破,共产党 就更得民心了!”   冯村用手拢拢头发,说:“可是,实际上,国民党一抗日,也同样得到了民心。”   童霜威点着头说:“是呀,老蒋当然也看准了这一点。他岂是傻瓜?他消除异己历来有他的一套做法。管仲辉前些时有一次同我谈话就说 过:他认为老蒋一心一意要将杂牌军队吞并干净,要将川军、两广的军队、东北军、西北军,山西阎锡山和山东韩复榘等的军队都搞光。抗日 战争一来,就是个大好机会。对付共产党,我看他也会用这么个办法。”   冯村随手摘着冬青树的叶片,说:“秘书长分析得十分高明。管仲辉说的也确有道理。”他这人该说话时,话很多,口才也很好。该有分 寸时,一句话也吝啬。   两人走到了水塘边。塘边柳树上蝉声响亮,塘面上浮满了绿色和紫红色的浮萍。西下的太阳光映得柳阴外水面上的浮萍泛出翡翠色,有些 四脚的水蜇在浮萍上活动,也有鱼儿在浮萍中翻跳窜游。   童霜威叹口气:“你看这战争会延续多久?”   “难说了!”冯村思索着说,“战争越扩大,越难一下子就结束。中国同日本打,日本希望速战速决。中国却只能跟他拖,拖得他精疲力 尽!正如两个体力不同的人打架,强的希望三拳两脚打趴对方,弱的却死死抱住他,拿出韧劲儿用同归于尽的姿态对待。”   绿色的池塘里,有一条银色的鲫鱼“噗”地跳起,溅起了水面一个很大很大的涟漪。水草葳蕤,水灵灵地翠绿,泱泱地绿得叫人看了心里 凉爽。   童霜威觉得冯村是有见地的,不禁商量地说:“你知道,我这人好思虑。如今同日本打了,我也兴奋。但我现在只有一个不值钱的国民大 会代表的空头衔,没有实职。我现在对政治有点厌倦。不在其位,无法谋其政。日本是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逼迫中国投降,轰炸或者将来 进逼首都都有可能。万一出现这种局面,我怎么办?我想找个退路,你看你有什么隆中对策?”   冯村一手折着柳条,下卷识地将柳叶一片片摘下来,说:“现在似乎还考虑得过早吧?”   童霜威摇头,说:“防患于未然嘛!江怀南这人,我自认识他以后,就说过: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无论在政界或将来在实业界,总是会得 意的。我想,江怀南是安徽南陵县人。他们江三立堂在那里有很多田地房产。南陵在皖南,从南京去不算太远,也还方便。那种地方,什么轰 炸等等,是波及不到的。到那里做躲避乱世的隐士,与山水为友着书立说,你觉得如何?”   冯村似乎不想赞同,说:“抗战已经爆发,秘书长应当为这奔走呼号,竭尽全力,去南陵做隐士是否太消极了?”童霜威叹息道:“岂是 我自甘消极?我有力也用不上,奈何?目前,在中央,抢官抢利的人比比皆是。我无派无系不愿去向权贵乞讨,我只有写点东西尽其在我。也 许这样才不至于被人视若粪土,弃若敝屣。”说完,又叹一口气。   蝉声飘扬,童霜威细细倾听蝉声,忽然如有解悟,说:“蝉,择阴而处,向明而歌,当夏而不趋炎,居高而不失慎。其声韧韧,经久如一 ,当其蜕壳展翅之前,蛰居地下,似乎无声无息,实际却是准备有所作为,我倒愿意学学它呢!”   冯村听了,咀嚼着童霜威的话,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没有出声,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两人默默从池边踱回来。太阳已经快要西下了 。蝉声仍然高唱,天气也依然闷热。蝙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在天空中上下翻飞捕捉蚊蚋吃。   冯村终于慢吞吞地说:“如果真的南京有轰炸了,那您去南陵避一避倒也可以。是否要我同江怀南联系一下,转达您这个意思?”童霜威 点头,他喜欢冯村这种主动和灵活,说:“可以!”又叹口气说:“江怀南其实他那吴江县长倒是下了台的好。吴江离上海不远,战火如果蔓 延,他这小小的县官不好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你怎么同他联系呢?”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打个长途电话给他吧。我想,他是会欢迎也会安排的。”两人走到洋房客厅门前,童霜威感到心里舒畅些 了。同冯村的一番谈话,使他心事有所寄托,心情才舒畅起来。踏上水泥台阶走进客厅,童霜威谈兴未尽,从通往家霆卧室的边门里,看到家 霆正趴在桌上做作业。童霜威突然又因为想起柳苇,而想起了柳忠华。他偕冯村在客厅西边的大沙发上坐下,说:“沈钧儒他们七人已经释放 了。一般的政治犯恐怕也会继续释放了。柳忠华没有什么动静吧?”他知道冯村同柳忠华也算表兄弟,尽管这是“一表三千里”的那种表亲, 冯村平时总流露出对柳忠华有一种同情的,所以想起了柳忠华就随口询问。   冯村平静地说:“也许,他会被释放。其实,他太冤枉。他被捕时,所谓证据,不过因为从他那里抄出一些书来。青年人嘛,看点书算什 么呢?”童霜威心里被触动了,心上那个因柳苇被枪决而造成的创口疼痛了,目光低沉地问:“他有信给你?”   冯村摇摇头:“没有!只是我想,他该被释放才对。”   “是啊!”童霜威点头,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这样明朗地表过态。现在,他认为确是可以表这样一个态了。当他点着头这样说时,他心 里变得舒服些了。他带感情地说:“也许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力不从心啊!我也弄不清他的事。他姐姐的死,你是知道的。那当然是很严重的 。我曾经怕牵连到我。当然,并没有牵连。只是后来总是对我有影响,所以重要的职务老是轮不到我呀!那种时候,谁都可以理解。现在,有 点不同了。你可以为我转一二百元钱给他零用。如果能让他早日出来,这风险我愿意担!你是否拿我的名片去一趟苏州和吴江?”树上仍传响 着单调的蝉声。外边的天色渐渐在暗淡下来。   冯村听了童霜威的话,点头说:“可以!我去吴江找一下江怀南,把你去南陵县的事办好。也到一趟苏州,司法界的人有些我熟悉。我想 ,依柳忠华的情况,目前保释是无问题的。钱,我也带去交给他。”   “你告诉他:我仍常想念着他姐姐,也想着他和他那已经去世的两位老人。也可以告诉他:家霆已经长大了,是初一学生了。如果他出来 了,你说,我希望他安分守己。我对得起他,要他也对得起我。”童霜威话里带着感情,他起了一种变化。冯村还不能确切说出是一种什么变 化,却是一种在他看来是好的变化。变化,是随着战争的发生与形势的风云变幻俱来的。他心里欣慰:因为他以前曾向童霜威建议过,是不是 设法托人将柳忠华保释出来?童霜威未曾答应。现在,他可以拿着童霜威的名片去做保释柳忠华的事了!他面上虽然平静无波,心里边早已经 汹涌澎湃波涛起伏了。   冯村心里喜悦地点头说:“秘书长,这些我都去办!”**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一 (1937年8月—1937年11月)   战争,对于经历过它的人,是想忘记也忘不掉的!想起战争,会使有的人惧怕,会使有的人悲伤,也会使有的人感到自豪。……但未曾经 历过战争的人,也许会无动于衷。不管怎么,生活总会迫使人们去思索那些难忘的遭遇,那些关于战争的历史。从中,得到启示。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从住屋的窗外望去,是一个有假山石的大院。一棵斑驳陆离的老槐树,一架条叶垂挂的紫藤,一些香椿树、石榴树,更有高大的梧桐树。 中午时分,一对“白头翁”,正翘着尾巴在树上跳来飞去,婉啭啼鸣,叫得分外悦耳。   带着儿子家霆,来到了安徽南陵县江三立堂,童霜威有一种做梦似的感觉。   “八?一三”发生后的第三天,八月十五日,中午时分,日机首次轰炸南京。空袭的威慑力量很可怕。童霜威午睡醒来,忽然听到像防空演 习时那样放起警报来。鼓楼那儿的汽笛声像悲惨的老妇拼命嗥叫,拖长着笛声:“呜──”是预备警报。他连忙起床,从楼上窗口向外张望, 心想:昨晚刚防空演习过,还实行了灯火管制,难道又是演习?也没接到通知呀!一会儿,忽又听得放紧急警报了,一长三短的声音:“呜─ ─呜──呜──呜──!”童霜威紧张起来,见屋子前边清水塘边上芦苇丛和柳阴下,出现了几个宪兵,戴着钢盔,全副武装,佩着粉红色领 章和白底红字“宪兵”标志的袖章,正闪身警戒在隐蔽处。他立刻敏感地意会到:一定是真的空袭来了!他急急忙忙挥着汗从楼上跑下来,经 过走廊穿过客厅,从门口走到外边。听到恍恍惚惚的飞机响,看见家霆拿了把汽枪已经站在花园中央亭子边仰天张望了。“老寿星”刘三保和 庄嫂在家霆身旁不远处,探头探脑有说有讲地手搭凉棚朝天上张望。童霜威走上前去,说:“走走走,都到竹林里去!”四个人踉跄着一起进 了竹林。童霜威抬头看天,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抹,说:“看来,是真的空袭了!天气晴朗,没有云彩,从天上往下看,清清楚楚,飞机 投弹容易准确。”   家霆手里攥着汽枪,孩子气地说:“日本飞机来了,我就用汽枪打!”童霜威没有理睬他,忽然发现尹二不在,说:“尹二呢?”庄嫂解 释说:“站岗去了!”又说:“先生,我去拿个凳子来你坐!”童霜威点头“呣”了一声。庄嫂正要去屋里拿凳子,飞机声轰轰地由远而近像 一阵狂飙降临。花园里的一群麻雀“吱吱”地被吓得乱飞乱窜。童霜威马上说:“庄嫂,别走!不要拿了!……”正说着,只听见飞机声更响 ,机枪声像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炸耳,间隔着听到有“轰隆”、“轰隆”的爆炸声。   家霆说:“炸弹!炸弹!”话音未落,只看到天上发生了空战:前边四架草绿色的日本飞机一大三小低飞着,从花园上空擦过。机翼上的 太阳徽鲜红刺眼,前边的大飞机是轰炸机,后边的三架小飞机是保护轰炸机的战斗机。相距大约四、五十码,后边另三架草绿色、漆着青天白 日徽的战斗机,正用机枪“嗒嗒嗒嗒”追击敌机。前边日机也用机枪还击。飞得低,双方机枪吐着火舌,双方战斗机上戴皮帽风镜的驾驶员都 看得清清楚楚。飞机擦过花园上空掀起的声浪和气浪,使从未经历过轰炸和空袭的童霜威和庄嫂、刘三保以及家霆心惊胆战,四个人在竹林树 阴下,一下子都趴到地上。吓人的飞机声仍在轰响,刺耳的炸弹爆炸声也从远处陆续传来。十多分钟后,放起了解除警报,汽笛声和缓、轻松 。童霜威才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他看着也从地上爬起来了的家霆和两个佣人,叹口气说:“这是破天荒第一次!看来 ,以后敌机来轰炸会是家常便饭了!”预测没有错。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日机又分四次空袭首都。早晨六点钟起,放第一次紧急警报。上午 十点,下午三点和五点,又连续三次放紧急警报。来空袭的都是大型轰炸机,据说被空军和高射炮击落九架。   南京真是不能住下去了。一了解,像管仲辉这样悄悄找安全地点躲避的政界要人不少;谢元嵩带了他的家眷、儿子去上海法租界了;叶秋 萍秘密搬到郊区汤山去住了。中央那些显要们都狡兔三窟似的在郊区经营了妥善的防空设备。童霜威离开南京的心更切。但冯村去苏州和吴江 未归,他也只有耐心等待。连续两夜,他夜里都在楼下家霆房里带着家霆睡。他告诉家霆:“我决定带你到安徽南陵县去,好在现在你放暑假 。到南陵就不会有日本飞机轰炸了。”家霆究竟还小,自然无可无不可。   八月十七日,冯村从苏州和吴江风尘仆仆地回来,说:“保释柳忠华的事有关方面说还需要从长计议,估计只是时间问题,事情是可以办 成的。危害民国治罪法要修正,大批政治犯都要释放。”又说:“江怀南最近正忙于协助军队办吴福线的国防工事,不能来南京为秘书长送行 。吴江到苏州、常熟、福山一线是一条了不起的防线,轻重机枪掩体星罗棋布,全是钢筋水泥做的,是军委会花了两年半时间派了四个师和几 个工兵团构筑的,说它是中国的‘齐格菲防线’或‘马奇诺防线’也不过分。至于去南陵县的事,江怀南热烈欢迎,已经打电报并同时写信去 南陵,让他哥哥江聚贤热情接待。”江怀南告诉了冯村从南京到南陵县去的路线,让冯村带了一封信回来交给童霜威。信上写的是:   啸天秘书长我师勋鉴:   暌违尊颜,常有一日三秋之叹。冯秘书大驾来,得知福体清绥阖府鬯吉,曷胜欣慰。迩者上海战火高燃,人心惶惶,大局如何,尚祈常赐 数行有以教我,俾知进退。怀南祖居南陵,系积善之家,田产颇丰,弟兄手足情笃,并未分家,现由家兄聚贤统筹经营。大旆如能移趾鄙邑, 蓬门生辉,怀南与家兄当均不胜雀跃之至。今日已函电并发,通知家兄掸尘扫榻以待光临。南陵虽系皖南小县,鱼米之乡,物产颇丰,且多名 胜古迹,环境清幽,际此乱世,实亦桃源福地。舍问一切,可供用享;账房仆役,可供差遣。请勿见外,幸甚幸甚。言不尽意,余请冯秘书面 陈。敬颂   暑祉   晚怀南顿首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六日   江怀南的信在称呼上进一步加了“我师”,关系就更亲密了。既然如此,童霜威与冯村商量以后,潇湘路一号交冯村掌管,将二楼全部房 间锁上。让冯村赶快打电报告诉方丽清这一计划,怕南陵县小,方丽清住不惯,所以她要留在上海还是到南陵由她自己决定。收拾了随身穿用 的衣物和简单行李,当天下午,童霜威带了家霆由冯村陪同,让尹二开“雪佛兰”送到火车站坐火车去芜湖。火车站上,行李箱笼堆积如山, 人挤得肩并着肩脸对着脸,一副离乱景象。傍晚,童霜威父子在芜湖下了火车,按照江怀南事先的指点,住在一家叫作“高升栈”的旅店里。 是个中等客栈,住的人很杂,响亮的胡琴声,歌女的卖唱声,“哗哗”的麻将声……嘈杂得厉害。旅店老板是个肥头胖脑的大高个儿,他是江 怀南家一个账房的兄弟,招待得非常热情:安排了丰盛的晚餐,要留童霜威父子住一天在芜湖玩玩。但芜湖离南京近,日机空袭南京就可能波 及芜湖,常放空袭警报。童霜威说:“不住了,走吧走吧!早离早好!”胖老板给包了一条由芜湖到南陵的“夜行船”。“夜行船”是那种江 南乌篷船一类的木船,夜里十点多钟启行离芜湖,上船可以睡觉,船夫划上一夜,黎明时就到南陵。   童霜威夜间带家霆上了船,船夫是一对年轻夫妇,女的体态丰腴摇橹,男的神情冷漠撑篙,都穿着草鞋。船上舱前挂盏桅灯,船舱里贴着 方形红纸上墨笔写的“福”字。女的扭腰摆臂“吱呀吱呀”摇着橹,男的侧身一闪,船篙一点,溅起一串跳跃的水花,木船飞梭般就滑到了水 面上。天,暗下来了,窄小的船舱里可以席地而卧,篾篷下点了一盏如豆的小油灯,摇晃不定。只听得水边蛙声鼓噪。童霜威带着家霆躺在船 上,“哗”地推开篾席做的船篷,扑打着蒲扇驱赶蚊子。透过船篷,凝望着黑黝黝散布着无数星星的夜空。有绿莹莹的萤火虫到处纷飞,听着 船底潺潺的水声,夹杂着船工夫妇细碎的谈话声和摇橹的“吱吱”声,童霜威心里感到空虚。夜幕下,水上层云密布,远处有隐约的山影,水 上间或有小火轮“突突”响着驶过,四周景色诡谲而怪异,听得到有夜鸟扑翅惊鸣。借着波涛泛起的幽幽水光,使船的四周微微有点透明,能 看清人的轮廓,能看清那一男一女轮流摇橹划船的雕像似的身影。这人,这景,这船,这水,这黑夜和“咿咿呀呀”的歙乃声,一切都使童霜 威感到诗情画意。忽然间,看着已经睡熟了的家霆,联系到周围的意境,虽是夏夜,童霜威纷繁的思绪随着水波起伏,却萌生秋意,想起了《 枫桥夜泊》那首诗,不由得低声吟诵起来。吟着吟着,许多往事演电影似的出现在眼前:枫桥镇上一条用青石板砌起的小街,寒山寺上蓝幽幽 像面镜子的夜空,一双永远在心上消逝不了的含着傲气的美丽的眼睛,深夜在柳苇家听到过的寒山寺的钟声……   啊,难以忘怀的在黑夜中震响的寒山寺的钟声啊!它缓慢、沉重、悠远,余音袅袅,使人的思绪和心情都随着它进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幻境 中去。   那一夜,盖着薄被嫌冷,后来下起了蒙蒙细雨,柳苇说过:“啊,听到这钟声,我多希望看到天快亮啊!听到这钟声,我为什么格外感到 这浓重的黑夜这么难耐呀?”……   童霜威尽量摆脱往事不想,把思绪拉回到张继的诗句上来。诗句该是怎样解释呢?通常流行的说法是这样的:月亮落下去了,乌鸦在啼叫 ,江边的枫树和渔家的灯火伴着忧愁的人。但实在也太费解了,乌鸦在日落之后天亮之前是不夜啼的;渔家既然掌灯,“眠”字又如何解释呢 ?   他想起:那次,他同柳苇曾经讨论过这首诗的解释。柳苇是个有心人,祖居枫桥镇,使她能掌握独有的材料来解释。她说:“早年间古运 河支流由西北到东南流经寒山寺前,河上有两座石拱桥,一座叫江村桥,又名乌啼桥;一座叫枫桥。两桥同跨一河,就在寒山寺西面三百米处 。但乌啼桥在清朝同治年间毁了。‘月落乌啼’说的是月亮向乌啼桥那方向落下去了。”他问:“‘愁眠’呢?怎么解释?”她答:“运河西 岸,对着寒山寺大约两公里远处有两座山,一座叫狮子山,另一座叫孤山,又名‘愁眠山’。渔船停泊在江村桥和枫桥两桥下过夜,正好遥望 愁眠山。所以说‘江枫渔火对愁眠’。而且,这用在诗上,也可以有双关意境。”他当时叹服了。今天想起来,心里也依然怀着一种油然而生 的爱的情意。她的气质、学识与可爱之处,岂是方丽清的庸俗、粗鄙所能比拟的呢?多令人遗憾啊!她后来却毅然离去,有了那样悲惨的下场 。……我有悔意,她会后悔吗?不!她是不会后悔的。他知道她在信仰上的狂热。今天,时局的演变,国共又走上合作抗日的道路了,政治犯 在释放了!她呢?她已经不在了!他心头怅惘,听着橹声“吱吱呀呀”,潺潺不歇的水声,在冷静的港汊里回响。有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中惊 飞夜啼,“豁擦擦”的船头上跳跃着浪花……“夜行船”正在黑夜中前行。男的船工烟袋杆“剥剥”敲着船舵,烟火像一枚通红晃动的草莓。   家霆“呼呼”地睡得正香。童霜威睡不着。青弋江的江水从船舷轻轻擦过,流水被船头劈开,发出“哧哧”的声音。水面飘浮着清凉的气 息。有一只小渔船,静悄悄地在下拦江网。夜里还在捕鱼。可以想见生活多么艰难啊!夜空中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下坠。童霜威忽然感到这 种意境多么沉重,心情也就变得十分沉重了。整整一夜,童霜威失眠。第二天清早,橹桨扳动时“咿咿呀呀”,远近水天迷漾,茫茫黑夜过去 了,迎来了破晓时刻。“喔喔”的鸡啼声从岸上散碎零落地传来。绿莹莹的水面呈现一片宁静。清新的晨风里,倚江的小城南陵那古老的灰苍 苍的房屋,挤压压地呈现在眼前,黑瓦的栉比鳞次的屋顶在晨光中散发着乡村气息。岸边人声喧哗,有几只野狗在汪汪吠叫,“夜行船”靠岸 了。童霜威整整白绸大褂,戴上巴拿马草帽,在江边离开“夜行船”上岸,让挑夫挑了携带的一些箱笼行李从岸边走到街上。鼻里嗅到一股粪 土和烟火混在一起的乡村气味。他本想先去到县政府拿名片找县长,让县长陪着到江三立堂找江怀南的哥哥江聚贤,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是 悄悄来蛰居的,还是秘而不宣不露形迹的好,既可来去自如,又可以超脱些。不然,在这抗战时期,悄悄躲到这里贻人el舌反而不好。主意打 定,决定自己直接到江三立堂去。他带了家霆,打听江三立堂。果然,鼎鼎大名的江三立堂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童霜威雇了两辆黄包车,和 家霆分坐着载了箱笼物件,去到北门大街上的“江三立堂”。   南陵县小得可怜,是那种“公堂打板子,四门听得见”的小县城。低矮的城墙,狭窄的城门洞,从南门到北门或从东门到西门,步行不过 十分钟路程。所谓“大街”,是青石板铺的路面,不到一丈五尺宽,两旁有店铺和住房的屋檐,只露了二三尺宽的天空。街边,有些零零落落 的露天摊子,卖菜的,卖鲜鱼、河虾的。肉摊上的铁钩挂着猪肉猪肝,卖豆腐的担子上兼卖酱油干子。这偏僻的小县城显得平静,人们都很悠 闲。捧水烟袋、捧茶壶的老头儿在树阴下闲谈,年轻的妇女在沿街的堂屋里抱着孩子喂奶。无论是平津的沦陷、北方的战火或上海的抵抗,甚 至南京的被炸,在南陵从表面上看都毫无影响。   北门大街是一条平坦的刻满悠长岁月痕迹的石板道,江三立堂就在北门大街上。一大片黑色接堞的屋顶,是那种有两扇黑色大铁门和高墙 的高大阴森的大户人家。三级石阶和尺把高门槛的大门口悬挂着“江三立堂”的牌匾。牌匾上有粪污狼藉的燕子窝,柱础墙壁下端都涂染着黯 绿青苔。大门口是两只被磨得溜光的上了年代的大石头狮子。正是早上七点钟光景,门口聚集着许多破衣烂鞋的叫花子,在等着给布施。   黄包车夫停下车来,童霜威带家霆下了车。门房里出来一个穿黑洋布衫的中年汉子,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太阳穴上贴着黑膏药,手提画眉 笼,笼里一只画眉鸟跳来跳去。童霜威从白绸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中年汉子一看名片,顿时放下雀笼弯腰打千,笑颜举手让着说 :“童老爷来了!我叫老殷!我们家老爷早让在此等候了。请进,请进。”   家霆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江三立堂“布施”。两个当差的家丁,抬出两大托盘铜板来,挨个儿给叫花子发放,大人三枚,小孩二枚。一 会儿,一大盘铜板发放光了,又发第二盘。家霆牵着童霜威的手,奇怪地问:“爸爸,这是干什么?”   脸上有白麻子的老殷,正忙着指挥几个下手替童老爷把黄包车上的箱笼行李搬进去,插嘴回答家霆:“小少爷!我们江三立堂夏天每逢单 日发铜板,冬天施粥,乐善好施,全县闻名!”   童霜威和家霆跟着老殷跨过门槛,往里边走。走进去,才看到江三立堂可不一般,里边是个大空场地,水泥地面,足足有一亩多地大小, 看来是晒谷子用的。近旁,两座三层楼的木建大粮仓,每座有潇湘路一号洋房两个大。走过晒谷场,擦过大粮仓南边一条有冬青环绕的小径, 到了中院。忽听蝉声悠扬,原来中院两侧是平房,中间有许多大树,还有花坛。花坛上端是一个气派很大的大厅。大厅两侧有两溜办公室。一 间屋子门上挂着“账房间”的牌子。透过明光锃亮的玻璃窗,看到几个账房在拨动算盘珠,“嗒嗒”声不断传来。老殷说:“童老爷,慢点走 !我快走几步去禀报东家。”   老殷一溜小跑向上首左面办公室房里跑去。一会儿,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穿白夏布大褂,手摇一把檀香木黑纸折扇,匆匆忙忙跟着老 殷走过来了。这人瘦削,两颊颧骨高耸,戴副眼镜,头顶已秃,镶着金牙,门牙有些凸出,一见童霜威马上满面含笑拱手上来,连连作揖,说 :“秘书长,怠慢怠慢,舍弟的电报昨天刚到,未知大驾今天光临,未曾远迎,望多恕罪!”   童霜威见他热情,虽见来人相貌同江怀南不像,猜到是江怀南的大哥江聚贤,马上也满面笑容,心里明白:这人不是新派,还不习惯握手 ,就也拱手说:“是聚贤兄吧?南京遭到敌机轰炸,按怀南的意思来借宝地和府上暂时清静些日子。来得匆忙,太冒昧了!”   江聚贤后边跟着几个穿白纺绸长衫和短衣的账房之类的人物,上来作揖招呼,将童霜威和家霆引过花坛、冬青丛和枣树阴下拥到大厅上。 大厅里摆着整堂红木桌椅,挂着副不知什么人写的欧字对联:“东垄荷锄三径菊,西畴税驾一鞭云”,中堂挂的是一幅色彩斑斓的大虎,题的 是“呼啸山林百兽之王”。江聚贤请童霜威和家霆在上首坐了,问起一路来的情况。不一会儿,送洗脸水打手巾把的、敬茶的、敬烟的、送西 瓜的……都来了。大厅木梁上装着一面白布做的扇风屏,有滑轮牵引。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站在门边,用手一下一下地拉拽着那扇风屏。扇 风屏像风扇似的送来一阵阵凉风。童霜威和家霆洗罢脸,吃了西瓜,厨房里已经在大厅上用红木圆桌摆起席来。江聚贤请童霜威和家霆在上首 太师椅上坐了。听着蝉声,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江聚贤给童霜威介绍两个大账房之类的管家。童霜威点点头,名字也未听清,由他们 在下首陪了。江聚贤用壶斟酒,说:“给秘书长接风!这是小地方南陵出名的甜米酒,一名‘笑面虎’,秘书长请尝尝。”菜一道一道端上来 。家霆对那种用糯米裹着肉圆蒸熟的徽州圆子、炖得红通通烂熟的猪蹄??和后来端上来的“蝴蝶面”觉得新鲜,吃了不少。南陵离徽州、广德 、宣城不远,菜肴已经带有徽州风味了。   吃饭间,童霜威问起江聚贤江三立堂在四乡有多少田地。江聚贤笼笼统统地说:“也不太多,年年秋天,两座粮仓可以收满。”童霜威明 白:这种人比较精明,怕露富,有关田产数字不愿多讲,也不再问了,转而问起家眷情况。江聚贤右手执筷给童霜威和家霆搛菜,右手小拇指 上的指甲蓄得有一寸多长扭成了麻花,家霆看了觉得有趣。江聚贤说:“内人身体不好,不能生育,纳了个小妾,迄今也还未曾生育。”说到 这里,言下颇多遗憾。童霜威觉得这又无话可说了,倒是江聚贤十分关心时局,开始询问南京轰炸情况和上海战局,又连声问了一串问题:“ 这仗要打多久?”“粮价会不会看涨?”“东洋飞机会不会来炸南陵?…‘这仗打得胜吗?如果打败了怎么办?”“日本有没有秘密武器‘死 光’?”   童霜威只能敷衍着回答,答得自己也不满意。一餐接风洗尘的酒席吃完。江聚贤摸出蓝瓷鼻烟壶来,嗅着打了几个喷嚏,亲自陪童霜威父 子通过一个月亮门走到第三进后院去。   想不到,后院别有洞天。一座厅堂,一带回廊,比前边更宽敞雅静。种了不少梧桐树,还有槐树、石榴和鸡冠、凤仙等花草。一棵老槐树 太老了,似乎被雷劈过,树干烧黑的半边缺了枝丫,树身已经空朽。一架紫藤,盘根错节,枝繁叶茂,阳光透过,铺下一地斑驳的阴影。有峥 嵘的假山石,也有养着金鱼的大荷花缸。一溜五大问漆着绿漆装着纱窗的上房,两侧各有三大问东房和西房,也都漆着绿漆装着纱窗,房前都 有洁净的走廊和台阶。月亮门旁的白粉墙上攀满了绿盈盈的“爬山虎”,院子西面砖墙上攀满了茑萝和牵牛的藤蔓,茑萝开着星星似的红花和 白花,牵牛开放着紫红色的喇叭花。   江聚贤招呼了一声:“小英,告诉太太,来贵客了!”   右侧的一间上房纱门“呀”地开了,里边走出一个白皮肤穿绿衣的丫头。一头黑发用大红绒头绳一边扎了一个小辫子,眉心还用胭脂点了 个小红圆痣,估计就是“小英”了。她引着个病恹恹的中年瘦妇人出来。天热,瘦妇人却穿的是件深茶晶色的旗袍。梳着个发髻,敷的粉遮不 住黄脸皮,嘴唇发紫。童霜威敏感地闻到从她屋里带出一股鸦片烟香味来,明白妇人是个抽鸦片的,只见她脸上带笑迎上前来鞠躬万福。   江聚贤连忙介绍。童霜威对家霆说:“快叫婶婶!”   家霆遵命叫了一声:“婶婶!”   妇人马上讨好地夸奖起来:“啊,小少爷长得真是又聪明又是好相貌,真有礼貌!”   江聚贤用折扇指着左右的两间花纸糊壁、铺着青砖地的上房,说:“这两问上房是专为秘书长安排的。一间供作卧室,一间请作书房。” 又指指最中间一间宽大的上房,说:“客堂平时空着,秘书长请随便使用。”又用手指指右侧两问上房,说:“一间是贱内的;另一间是小妾 金娃娃住的。”   家霆小小年纪,听到这名字差点笑出声来。童霜威一听名字就猜到“金娃娃”是风尘出身。他明白,金娃娃一定现在正在房里,说不定正 从玻璃窗里朝外张望客人是什么样子。既是如夫人,看来大太太未必让她现在就露面。所以只是点头,也不说话,由着江聚贤陪着绕过花坛走 上台阶和走廊,到安排给自己的房里去看看。妇人看来是个守旧的人,也不再陪,由丫头小英陪伴,又回自己右侧那间房里去了。   江聚贤陪童霜威进两问屋里去看。带来的箱笼行李已经早搬到房里放着了。房里弥漫着一种用蒿艾草熏蚊虫的烟味。书房有桌有椅,一尘 不染。只是墙上挂着一只绘着彩色花纹的时钟和几幅彩色的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印赠的彩色画: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王丞相巧施连环计。一只配 着镜子的雕花五斗橱上挂着两串金箔做的金元宝,供着一只香炉,幽幽烧着檀香,都显得俗气。卧室放着一张挂着珠罗纱蚊帐的大铜床,大铜 床上全是绣花被、绣花枕头。两盆放在架上的栀子花,正盛开着,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此外,是些老式红木家具。透过后窗,看到后花园。 后花园不大,种着树木花草,由白粉墙围着,里边有口水井,还有灰砖白墙的厕所。一棵大槐树上,一只喜鹊窠,有花喜鹊在“喳一喳一”喜 悦地叫着。   江聚贤听到喜鹊叫,心里高兴,谦恭地说:“喜鹊叫,贵客到!小地方条件太差,招待不周,要请秘书长多多包涵。”穿绿衣用红头绳扎 小辫的丫头小英来敬茶。江聚贤“呼噜噜”抽着水烟,说:“以后,就由小英来侍候秘书长和小少爷。有事秘书长差使她就行。”   江聚贤后来有事告辞,留下了童霜威父子。童霜威叹口气对儿子说:“这下,我们要在此地住一段日子了。虽然不是自己的家,比起挨日 本飞机轰炸,还是在这里好,安全,又安静!”   家霆没有答话。刚到南陵县才第一天,他已那么想念南京了。想念潇湘路一号,想念鸽子,想念集邮本,(唉!为什么不带来呢?)想念玄武湖 、北极阁,想念同学和老师,也想念小叔童军威、冯村、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刘三保。真奇怪,连喜欢手执鸡毛掸子动辄抽打桌子的英文 老师刘方叔和爱用板子打学生手心的算术老师、绰号叫“单老板”的单永安老师都想了!……院落里树上响起了单调、刺耳的蝉声,蝉声已经 不像在南京潇湘路一号花园里那么多那么响。他想:蝉儿老死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秋意不久就要来了吧?(/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二 半夜里,一片幽暗。桌上那盏捻小了灯芯的煤油灯,发出一星微微的橙黄色的光芒。   打更的刚敲着竹梆打了二更,江聚贤家的大小老婆就开始吵架、打架。虽然她们是压低声音的,吵骂声和砸碎玻璃器皿声以及江聚贤的吆 喝声,都是压低声音在进行的。但这些声音却与阶前院子里的“曜曜”的蟋蟀叫一起传来,童霜威都听得很清楚。   后院夜间静寂,除了听到秋虫呜叫,除了打更的老头敲着竹梆走过的脚音,除了听到那只圆脸狸猫偶尔懒洋洋地“喵喵”叫两声外,有时 静得连树叶从枝上飘下或夜鸟轻轻在窠里吱叫都听得一清二楚。江聚贤的大小老婆一直吵闹到鸡叫头遍才停歇,童霜威一直没睡好。这些,家 霆熟睡着,一点不知道,童霜威却半夜常常失眠,能听得声声入耳。而到天明时分,江聚贤大老婆念经的木鱼声就又清晰传来。“笃笃笃笃” 一下一下都打在点子上,吵得童霜威心烦意乱非起来不可了。   江聚贤的大小老婆常是为争夺江聚贤到自己房里睡觉闹起来的。有时大老婆到小老婆房里闹,有时小老婆到大老婆房里吵。小老婆“金娃 娃”长得雪白粉嫩,像面捏成似的,据说是江聚贤花了一千多元从芜湖堂子里给她赎身娶来的。“金娃娃”是她在芜湖时,用成串的红字白灯 泡高悬在堂子门口做招牌时用的名字。那时,不但芜湖,连合肥、安庆一带常跑这种地方的达官商人都知道这个“金娃娃”。   她小巧玲珑,秀丽的白里透红的脸上薄施脂粉,两只黑亮灵活长睫毛的眸子有股魅力,红润的嘴唇笑起来特别迷人。她梳发髻,热天时, 髻上插满喷香的茉莉花,远远走来就带来一股香味。看样子,江聚贤喜欢如夫人,大太太偏不放松,事事都要监督。“金娃娃”又倚宠不买账 ,争吵自然不可避免。江聚贤虽然有心计也有手腕,还是一筹莫展。   童霜威觉得,八月中旬刚来江三立堂的头二十多天里,江聚贤的大小老婆似乎从没有发生过龃龉。可是近一个月里,争吵越来越频繁了。 童霜威明白:刚来的那头二十多天里,并不是她们无可争吵,是因为贵客刚来,她们不敢争吵。住的时间长了,大小老婆间的矛盾终于忍无可 忍爆发了。吵开了头,顾虑就越来越少。今夜的吵闹,声音又在向高处发展。尤其是“金娃娃”,一口道地的芜湖腔,已经清脆得字字都叫人 能听清了。童霜威被她们吵得心烦,联想起方丽清的吵闹。两种吵闹不一样,同样使人在生活上产生烦恼。方丽清在上海法租界上住着,来信 说她要到南陵来,却又没有来,也不说什么时候来。离开了她,童霜威有时也思念。但想起她的爱吵爱闹,又感到不在身边倒也有清静的好处 。现在是十月初了。来南陵瞬忽已经一个月零二十多天了!“着书立说”,童霜威是意兴索然,来此后简直一字未写,每天只是等着报纸看, 等着南京、上海来信,想得到些消息。这种皖南的小县份,实在是太闭塞了!人住在这里,像蹲在一池死水中。每天,只能闲逛闲聊,或是吃 吃喝喝,下下围棋。   南陵的所谓“名胜”,实际不过是一个“二乔墓”:黄土一塚,石碑一块,一些老树,一些荒草。想起《三国演义》上对二乔和孙策、周 瑜的描述,想起苏东坡《念奴娇》中的“小乔初嫁了”的词句,想起唐代诗人“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是会使人心向往之的。可惜闻名不 如见面,一见那也许纯属伪造或虚构的“二乔墓”那种荒凉模样,也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另外,有个周瑜的“点将台”,也仅仅是块荒凉的 土坡;离得远远的黄盖墓,在青弋江边“黄墓渡”附近,人说根本不值得去看,他也就兴尽不去了。   住在江三立堂后院里,有点像是幽禁。每天,童霜威总带着家霆出去闲逛。踩着鹅卵石垫路面的大街小巷,嗅着那些黑屋脊上小烟囱冒出 的柴烟,脚步声惊吓得啄食的鸡群像爆炸一样四处飞。有时在清净点的馆店里吃早点,不外是米粉蒸糕、排骨面条之类,并无特色。然后,就 是早晚的散步,县城小得可怜,洋货店、烟纸店也小得可怜。想买盒牙签买盒好的香烟也没有。倒是县政府旁有户人家养着些鸽子,经常放飞 。家霆爱停步看上片刻。看到鸽子飞时,总想起潇湘路的鸽子,由此也就引起一连串对南京的怀念。   在城内散步厌烦了,童霜威带着儿子就走出北门向乡下走。到小河边上看看那些颇有风韵的洗衣女人,看她们用木头棒槌在河边青石板上 捶洗衣服。或者,到野外小树林或田埂边,听听秋虫呜叫,让家霆逮些蟋蟀回来喂养。这自然总是很单调很寂寞的散步,除了农舍、丛树,除 了看乌鸦绕树、蝙蝠飞舞,并没有什么新鲜事物可看。   冯村每隔十天光景来一封信:信上说起褚之班不知走谁的门路,居然到安庆地方法院去当院长了!信上也提到潇湘路两家邻居的信息:管 仲辉忽然又到了大本营担任高级幕僚,似乎突然又相当得意,但家眷留在上海租界,他本人已不常住潇湘路,为便利办公,住到陵园附近去了 。叶秋萍一直在郊外居住,家眷因为轰炸已迁往武汉租界居住。冯村信上更说:传闻共党代表周恩来、朱德等曾到南京参加国防会议,划定作 战地区。   南陵县消息闭塞,南京的《中央日报》每每要隔三四天或四五天才能送到,新闻也成了旧闻。上海战事仍在激烈进行,呈胶着状态。敌机 对南京的轰炸仍在继续,战争的结束似乎还遥遥无期,天天都在死人。这是一场不宣之战,中国和日本都未宣战,似乎是想为和平留下一线生 机?时局究竟如何发展?谁也估摸不透。回南京总不是办法,也只好在南陵县继续住下去。想到这些,童霜威心里就说不出的气闷。   夜里睡得不好,早上起来,童霜威头里昏沉沉地很不舒服。带着家霆吃了丫头小英端来的早点:豆腐浆泡豆腐皮,油酥烧饼外加煎荷包蛋 。吃完,刚想出去散步,王汉亭来了。   王汉亭,是童霜威在南陵新结识的熟人。童霜威来南陵后,严格遵守一条戒律:不愿向外宣扬,只愿隐姓埋名在此悄悄住上一段时日。可 是,人总不能没有朋友,也不能只有江聚贤这种只会谈粮食、谈租税、谈田地房产的朋友。江聚贤不是笨蛋,自然也知道童霜威寂寞。来后不 久,有一天,江聚贤递过一张空白无官衔的名片给童霜威,告诉他:这地方,去年新回来一个少将,本地出的军界人士官儿数他最大。早年在 北方当兵,后来爬上师长宝座,可是行伍出身,不是黄埔嫡系,也无资历,最后落得个队伍被整编、自己被裁减。大老婆被他遗弃,他被裁撤 后小老婆卷逃跑了,他就独自解甲归田回到家乡来了。江聚贤说:“此人名叫王汉亭,虽然行伍出身,阅历广,见过世面,又会下得一手好围 棋。他想来拜望秘书长,秘书长认为合适,我就找他来,陪你聊聊,也陪你下下围棋。”   童霜威同他一谈,虽然此人气质粗鄙,见解也并不高明,在这样的小县城却还属可以降格谈心的人。王汉亭又常能带些内幕消息来,比如 陈独秀已经减刑出狱,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在由南京乘汽车到上海时,受日机袭击负了重伤已经痊愈。南京警备司令部逮获重要汉奸黄溶执行 枪决。这黄溶四十六岁,闽侯人,是行政院秘书,与他儿子黄晟一起向日本出卖情报,泄漏了军事会议的秘密。本说要在江阴封锁长江,将日 本军舰一起拦截住,黄溶父子将情报卖给了日本,日舰一夜之间都逃跑了。……听王汉亭说说内幕消息,不管真假,总很有趣。又加他能作棋 友,一盘棋杀上两个小时,倒也消磨不少时光,排遣不少寂寞。平日,多数是他到江三立堂来,有时,童霜威也去。王汉亭解甲归来以后,本 来无家。因为打牌,结识了本地王三槐堂家的一个四十多岁的遗孀。认了本家以后,不久两人就以叔嫂称呼相好起来。王氏遗孀一个独子已经 长大在南京上大学。她用出租房屋的名义,将自己院子里的一溜东房“租”给王汉亭住。王汉亭搬去后,日夜陪着王氏遗孀打牌喝酒。外边人 都知道这中间奥妙,可是无人干涉。王氏族人有想干涉的,知道这个“少将”脾气火爆,早年当营、团长时是有名的“不怕死”,当师长时, 亲自枪毙过临阵脱逃的十二名士兵,没谁敢去老虎屁股上拔毛。   王汉亭在南陵赋闲,结识了王氏富孀手面就阔绰起来了,衣着也很华丽,俨然是地方士绅中的头面人物。认识了童霜威,他自然高兴,不 时在家里摆酒设宴,邀请童霜威小酌。王氏寡妇烧得一手好菜,像烩猪脑、炸虾球、滑熘鱼片、冬瓜盏等这些菜都很吸引童霜威。童霜威虽不 嗜酒,来到南陵后心里苦闷,偶尔也免不了喝上半小盅逢场作戏。今天,王汉亭穿了一件浆洗得极硬的灰团花绸长衫,手执一把九华山描金黑 扇,一早跑来,童霜威估计他准是又备下了好酒好菜邀去吃饭的。倒没有猜错,王汉亭一来,掏出一包强盗牌香烟来抽,说:“秘书长,中午 请到舍间小酌。”家霆仍在卧室里吃早点,童霜威请王汉亭到书房里坐。王汉亭接着说:“今天我找了个陪客,请秘书长一定赏光。”   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正“笃笃笃笃”传来,她念的是“南无(笃)观世(笃)音(笃)菩萨(笃)”,一遍,又一遍……   童霜威在上首红木太师椅上坐下,用牙签剔牙,惊讶地问:“谁呀?”   院子里,丫头小英左手拿着畚箕,右手正在用扫帚扫树下的落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王汉亭笑涎着脸说:“秘书长来后,秘而不宣,实际上你是一棵撑天大树,怎么能不引人注目?怎么能守得住秘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窗 户?本地的父母官朱县长,打听到了,他很惶恐,觉得自己失职!秘书长是大人物,来到小地方,他既未过来请安,又未关心起居冷暖,内疚 得很。找到我,要我先来作说客。他怕贸然来看望,太失礼。如果秘书长赏脸,他马上趋前拜谒。我就决定邀他作个陪客。”他“呼”的一声 ,吐了一口浓痰,身旁放着铜痰盂,不往铜痰盂里吐,却将浓痰吐在青砖地上。   童霜威皱皱眉,倒不仅是见王汉亭随地乱吐痰,实在是因为不愿意在此隐居被人知晓。但事已如此,听王汉亭的一番话倒还入耳,加上这 县长倒也似乎有一片诚心,就又释然于怀了,松开眉头,说:“呵呵呵,行啊行啊!我本来是怕惊动各界,不太合适,既然他知道了,见见也 可以嘛。”   王汉亭抽着烟,哈哈一笑,说:“秘书长,实不相瞒,其实,朱县长已经来了,在前边等候呢!我去叫他,马上就来!”   木鱼声仍在“笃笃笃笃”地敲。   童霜威也哈哈笑了,说:“啊呀,刚才何不一同进来呢?”他起身叫了一声在扫地的丫头:“小英!”说:“快去前边,请朱县长来这里 客厅坐,等会儿客人来了要泡茶。”   小英“呣”了一声,伶俐地转身到前边去请客人了。童霜威和王汉亭都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童霜威风趣地说:“走,我们接一接父母官吧!”   走廊上充溢着浓烈的鸦片烟香。鸦片味童霜威每天要闻好几阵,每阵总得有半小时至一小时,都是从走廊那头的卧室里传来的。江聚贤的 大太太和如夫人金娃娃都吸鸦片。大太太敲敲木鱼念佛,停一阵就要吸一阵烟。   王汉亭用鼻子嗅了一下,说:“好香,烟土不孬!”   两人刚走出房间步下台阶,穿过紫藤架,走到麻雀“吱啾”的院中,看见穿蓝花布短衫的丫头小英在前边跑来。后边,江聚贤恭敬地陪带 着一个穿灰中山装手拄“司的克”的中年人走来。中年人剃的平头,白净微胖的脸,一对精明的小眼睛,一看就是办党务的人的模样。远远见 到童霜威,江聚贤用手一指,他立刻九十度鞠躬叫了起来:“啊,秘书长,鄙姓朱,朱大同,撇未朱,‘以建民国,以进大同’的‘大同’。 鄙人来得太迟了!太迟了!”说着,走前几步,双手递过一张布纹纸名片,抢上前来同童霜威热烈握手。   童霜威笑着同他握手,手被他捏得生疼,说着戏言:“你消息灵通得很哪!”   王汉亭、江聚贤也在一边帮着笑。四人笑着上了台阶进人客厅。鸦片烟香冉冉传来。童霜威闻着皱了皱眉,心想:新生活运动,禁吸鸦片 。我在会见县长,这儿却在抽鸦片,不是故意给这县长出难题令他难堪吗!看看王汉亭、江聚贤连同朱大同都似乎嗅而不闻,若无其事,也只 得若无其事,坐着微笑。   小丫头小英忙着赶走睡在红木太师椅上的一只狸猫,端茶送烟。   朱大同说他不会吸烟,其实是他见童霜威不吸烟,怕童霜威不喜欢吸烟的人,所以表示自己无嗜好也不抽烟。他恭恭谨谨地说:“鄙职想 先把本县关于抗战的情况向童秘书长报告一下。”   童霜威闻着鸦片香,心想:我又不是钦差大臣来视察工作的,我的官职早卸除了,谁想听你说些冠冕堂皇的嘴上文章呢?又不能不听,有 意捧场地说:“我来贵县一个月零二十天了,贵县的情况已经略知一二。你这父母官的政绩是有口皆碑的嘛,你简单讲讲吧!”   朱大同听了一番颂扬话,受宠若惊站起一鞠躬,说:“过奖!过奖!秘书长过奖!鄙职简单谈谈。”   江聚贤捧着水烟袋,讨好朱大同而又炫耀自己地说:“县长,我常给秘书长讲,你这县长,是百里挑一的。自你来后,我们南陵县田赋、 税收各项工作俱是上乘。”   王汉亭也连连点头,在一边捧起盖碗茶杯来,吹气拂去茶叶喝了一口。   朱大同也没答理他。他在童霜威面前卑躬屈膝,在江聚贤面前还有八分矜持。他背书似的说:“南陵虽是个小县,同举国上下一样,都是 热烈拥护蒋委员长抗战的。蒋委员长功在党国,领导抗战,深得人心。从‘八?一三’上海抗战开始,我们在民众教育馆举办过国民救亡歌咏大 会,教唱了《保卫卢沟桥》和《打回老家去》等歌曲。全县树立了救国漫画四巨幅,还涂写了‘抗战到底’等大标语三十条。”   童霜威想:怎么我天天散步,既没听到人唱歌,也没看到漫画、标语呀?不好多问,继续闻着鸦片香,静静听着。   朱大同如数家珍:“为保卫抗战,实行新生活运动,禁烟禁娼,也有成效。”   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笃笃笃笃”又敲响了,大约抽了鸦片后,精神充沛,木鱼敲得十分起劲。   童霜威鼻子里仍闻到鸦片烟香,心里想:这个县长真是睁着眼说瞎话,不怕脸红!又想:唉,鸦片烟味怎么还不散呢?准是“金娃娃”在 抽,也忒放肆了。   朱大同报了一串禁烟禁娼的数字后,又说:“县里防范汉奸活动,也有成绩。最近要枪毙两个汉奸。这两个汉奸,都受日本收买,化装乞 丐,来刺探军政消息。案情已经审明,供认不讳,将处以极刑!”   王汉亭突然插言:“这种事要慎重,别搞冤枉了。小小的南陵县,穷得出奇,送给人家日本恐怕人家也不希罕。既无军事要塞,也无防御 工事,目前更无重兵,人家刺探个屁!”   朱大同正颜厉色地摇头说:“哦哦,汉亭兄有所不知。两个汉奸是我亲自审理的,毫不冤枉。日本人的厉害,就是让你全中国不管前方后 方,不管重不重要,什么消息他都要掌握,真可谓做到事无巨细都洞若观火。比如我们南陵县没有军事要塞,也没有防御工事,目前也无重兵 ,这就是情报。这些情况鬼子都要知道,知道了他那飞机就不必向这儿来丢炸弹了。”   王汉亭喷一口烟,哈哈笑着说:“对对对,这种情报和机密最好多送点给日本人,使日本飞机不来轰炸岂不更好!”   大家都一阵哈哈,笑得酸溜溜的,遮住了那从旁边大太太房里传来的念经木鱼声。童霜威用鼻子再嗅嗅,鸦片香味也渐渐淡了。   朱大同又说:“近来,正在准备为接纳伤兵作点准备,这是未雨绸缪的事。仗打下去,伤兵势必增多。现在,芜湖等地已有许多伤兵送到 ,伤兵纪律不好,杂牌军的伤兵打架斗殴,扰乱公共场所,调戏妇女,什么坏事都有。这事如何办,还待商议。”   童霜威敷衍了一句:“你想得很周到啊!”   朱大同兴致勃勃,说:“是啊,不但如此,对于共党借机宣传赤化问题,鄙职也是注意警惕防范的。最近,有些东北流亡的男女学生,用 什么‘服务团’的名义出现在南陵县街口,唱救亡歌曲,在城门口贴红绿标语,借了茶馆店的板凳站在上面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我怀疑内中 定有共党!总之,气味不对,论调也不对,高叫什么‘我们的弱点是全国人民动员未真正开始’!又说什么‘民众训练未充分准备’,更说什 么‘汉奸活动深入各阶层,未完全肃清’!要到处在粉墙上写标语。”   王汉亭换了一支强盗牌香烟,骂了一句:“混蛋!”   朱大同杀气腾腾说:“是呀,放在以前,早将他们抓起来了!现在,形势不行,不能抓!可是我也不能让他们把水搅浑。派军警将他们护 送走了。我说:我这儿的粉墙上不能由你们乱画,出了南陵县境,你爱怎么我管不着。在我管辖区里,容不得这种宣传。”   江聚贤抽着水烟袋,插嘴点头:“对,对!”   王汉亭也赞赏地伸出大拇指,说:“大同兄做得好,有魄力,有见地!”   童霜威突然又想到了前些年大批屠杀进步青年的事,忍不住说:“东北流亡学生有家乡沦亡之痛,激进一点是可能的。你刚才引用的他们 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抓,不行。不要动辄就给年轻人戴上红帽子!他们要进行抗日宣传,是可以的嘛!总理遗嘱上说要‘唤起民众’,宣 传才能‘唤起民众’呢!”   朱大同奉承地笑着点头,转变腔调说:“是是是,对对对,秘书长说得对。其实,我也没难为他们,还是客客气气送他们走的。”   江聚贤见朱大同说“对对对”,也连连点头。   王汉亭见童霜威这样说,一边点头,一边岔转话题提醒说:“大同兄,你的公事就谈到这里吧,秘书长也累了,我们谈谈别的,或者干脆 到舍间去小酌吧!聚贤兄也一同去。”   朱大同言犹未尽地点头,忙笑着说:“对对对,秘书长是该休息休息了。”不知什么时候,江聚贤的大太太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已经停歇了 。   江聚贤说:“本来小弟理该奉陪。但正是收租大忙。现在佃户们一年比一年狡猾,欠租的多,横不讲理的多。中日战争发生,人心也不定 ,更影响收租。为这事,我先一会儿正同朱县长在说,有些刁滑佃户,最后只有请县长帮助整治,以维法纪,以正人心。”   王汉亭见他说的话跑了题,说:“大同兄是自己人,当然没有问题。聚贤兄,你既然忙,小弟就改日再相邀了。这样,秘书长、大同兄, 我们走吧。”   四人一起走出客厅。江聚贤陪着走下台阶送他们三人到前院去。   宽敞的前院里,阳光下的缴租收租情景洋洋大观。挑担的、推小车来缴租的佃户,有的赤脚,有的穿着草鞋,脸上油光光地出汗,光脊梁 披着湿毛巾在乱石道上走着,大多都戴着破草帽。账房前,院子里摆着桌子。边上是两杆挂着的大秤,几只大斗。在秤、斗前排成的交租佃户 的两条长蛇阵,各绕了三个弯弯,然后穿出大门外去。大秤、大斗旁的桌子,坐着打算盘记账的账房先生。两个账房都已年老,戴着白铜老花 眼镜。算盘声“噼噼啪啪”,清脆尖利。过了秤的稻谷由佃户自己挑着大箩筐,由粮仓的木梯绕上三楼倾倒进粮仓。挑箩上楼和挑着空箩下楼 的队伍,又是一人跟一人列成了长蛇阵。   王汉亭响亮地擤鼻涕吐痰,说:“聚贤兄,你们江三立堂真像个聚宝盆呀!周围几百里以内的黄灿灿的谷子,都像金山一样聚到这里来了 !”   童霜威对这样的收租场景也前所未见,心想:怪不得刚来时见他家上上下下从账房到催租的足足有百把人,心里还奇怪开支该多大,用得 着这么多人吗?又见他家每逢单日布施铜板,也觉得日积月累所赍不赀。现在看了收租的情景,才知道财源茂盛,根本不在乎九牛一毛那点开 支!心里想着,口里不禁赞叹地说:“聚贤兄真是‘西畴税驾一鞭云’了!我看到这两座大粮仓,就觉得经营有方。你看,这上上下下和过秤 过斗的阵势,多像古代的兵阵,井井有条而又流动有序。”说到这里却又想起前两年江南一带不断发生过农民抗租的事。眼面前那些赤膊赤脚 来缴租的佃户,多数面黄肌瘦,不禁使他想起一首旧诗来了:“老农锄水子收禾,老妇攀机女织梭;苗绢已成空对喜,纳官还主外无多。”① 心上吟着诗,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①这是宋朝华岳的绝句《田家三首》中的一首诗。   县长朱大同谄媚地点头,说:“是啊是啊!”他见童霜威对江聚贤亲热,也亲热地对江聚贤说:“聚贤兄,你先前谈的事,改日请到舍间 来好好谈谈,晚上来就行。”   江聚贤是多么精明的人,注意到朱大同说的“晚上来”的意思,连声说:“好好,好好!”   想来偷吃谷子的麻雀,十只八只一群地在屋上、树上、院里飞来蹿去,间或翩然落地衔上一颗谷子,“吱”的一声就又飞走了。   靠西边排着长队过秤过斗的地方突然发生争吵了。一个瘦削的、穿着破烂衣衫的佃户,约摸四、五十岁光景,同掌秤的闹了起来。看得出 是那瘦削的种田人嫌掌秤的少算了分量,大秤的秤尾翘得太高,但他立刻被那脸上有白麻子的老殷和两个家丁推搡到一边去了。争吵声仍在响 ,童霜威这时看到家霆了,家霆正在东边称谷子的大秤旁,看着掌秤的,也看着那个被推搡走了的佃户。他看得那么专心,皱了眉,圆睁着眼 ,脸上愤愤不平。   童霜威从儿子的表情上能猜得到儿子心里想些什么,有些什么感受。前些日子,江三立堂的一个老账房说是愿意教家霆念《幼学琼林读本 》。他学了两天,死也不肯去跟老头子学了,说:“乱七八糟的,什么意思!我要读自己的课本。”童霜威只得由他,不去算了。儿子前几天 对他说过:“爸爸,我听到有的佃户在骂江聚贤,说江三立堂对佃户凶狠毒辣,说江聚贤断子绝孙!”又说:“爸爸,你知道不?前院有间房 ,里边关着佃户!谁欠了租,就抓来关着不让回家。”……童霜威高叫了一声:“家霆!”家霆没有听见,没有回答。   江聚贤做着手势,叫边上一个家丁过来,高声指使他:“快去,把童家小少爷请来。秘书长要带他出去吃饭!”   家丁快步跑去叫家霆。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天上飞机响。在这皖南的小县城里,平时是绝少见过有这么大的飞机声响起在耳边的。一听声 音,就判别出不是一架飞机,是几架。经历过南京的“八?一五”轰炸后,童霜威一听飞机声像打鼓“嗵嗵──嗵嗵──嗵嗵”,心里明白是日 本飞机,哼了一声对身边的朱大同、王汉亭和江聚贤说:“哟!敌机!”   果然,在天上视线触及处,首先看到的是一群被惊得飞起来的鸽子,或许就是县政府附近那户人家喂养的鸽子吧?接着,看到三架漆着鲜 红太阳徽的日本飞机,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中飞过来了。飞得不高,离地面至多一千多米,轰隆隆掠过头顶。飞机像卷起一阵狂飙,使人惊心动 魄,向北飞去了。   正在收谷缴租的大院里,引起了一阵纷乱。麻雀乱飞,人们拥挤着抬头观看,又叽叽咕咕谈论着飞机的出现。   朱大同在童霜威身边,面上难堪,解释说:“秘书长受惊了!鄙县的警报设备正在办理,准备在南北两个城门上设置警报钟。敌机出现马 上就打钟。这是日本飞机第一次在南陵出现。以后要是再出现,就会打钟报警了。”   飞机过去了。大场院里又恢复正常缴租收租。江聚贤捧着水烟袋看敌机过去,触动心事,不禁自言自语,说:“就怕将来狂轰滥炸呀!我 这两座大粮仓……”   王汉亭将烟蒂甩到地上,朝地上吐口浓痰,说:“聚贤兄,我劝你,还是多要现钞,少留谷子。谷子迟早要大跌价。中国是打不过日本的 !日本人打了胜仗,万一打过来了,谁要这么多带不走搬不动的谷子?……”   江聚贤听得心里七上八下,连连皱眉。   童霜威听得不顺耳,显得有点不耐烦,朱大同装作没听见,说:“汉亭兄,我看,我们走吧!到府上去吧!”他对着早已跑过来站在童霜 威身边的家霆说:“走走走,世兄一起去!”   家霆摇头说:“我不去!”他脸上露出嫌恶王汉亭的表情。童霜威明白:儿子虽然小,却是个整天唱抗日歌曲坚决主张抗日的初中学生, 刚才王汉亭的话他不爱听。   王汉亭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在边上助兴,殷勤地说:“家霆,走走走,我那里有好吃的!”   家霆却对着自己的爸爸说:“爸爸,你也不要去!”他突然拽拽爸爸的手,靠着爸爸的右耳轻轻说:“爸爸,我们还是回南京吧,不住在 这个鬼地方了!我讨厌这些人!”   童霜威没有回答,心里想得很多。他觉得儿子倒是挺可爱的。虽然儿子不免天真,却懂道理。他本来对到王汉亭家去吃吃谈谈,觉得多少 可以消遣解闷。刹那问,那种心情丧失了!偏僻的小小的南陵县,不是什么理想的桃源,眼面前一伙人,从江聚贤到王汉亭,从王汉亭到朱大 同,都庸俗、猥琐,甚至在王汉亭身上有一种坏的气味。这种气味,儿子家霆反倒似乎比他先感觉到了。   他被王汉亭、朱大同殷勤地簇拥着走了。他性格上就是有这样的毛病:有点正直,有点正义感,有爱国的感情,可是又搀杂了世故和圆滑,这 就常常违心地迁就。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是晦涩、阴暗的。(/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三 十月上旬,方丽清带着金娣,终于由上海到了南京,在南京住了几天,十月中旬又从南京经过芜湖来到了南陵县。   她从上海出发那天,一早,坐火车到南京。临走时,姆妈和两个哥哥送她到上海火车北站。   姆妈不断地用手绢拭眼泪,对她说:“我放是放你去了,这颗心却是放不下的。这一路,多危险。我只有求菩萨多保佑,天天在家里给你 烧香叩头。你到了那边,快点来信。”   大哥方雨荪说:“妹妹,你去是对的,嫁夫随夫嘛!现在政界的要人有几个是正经的?你要是不去,老是不在啸天身边,万一他在外边胡 调,欢喜了别的女人,或者干脆弄了个二房,就不好了。所以我是赞成你去的。”   小哥方立荪是参加青红帮的人,拜在杜月笙手下做门徒,在上海白相人和巡捕房里都吃得开。先叮嘱金娣:“你是陪嫁丫头,好好侍候小 姐!要是不识相不听话,小心收你的骨头,卖你到咸肉庄①上去!”又对方丽清说:“妹妹,这个仗,看来是要打下去了!我看,打是打不过 东洋人的,物价也还要看涨!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着,做生意照样可以赚钞票。你倒不如劝妹夫也到上海来。有他出面给我们拉拉关系,做起 生意来,赚了钞票分红我们可以带他一股。他犯不着躲到什么皖南的小县城里去。不过他这人脑筋死得很,我看你也做不了他的主。这点你自 己要拿点颜色出来,要叫他怕你!你说一他不敢说二!从来发财的大好佬多数怕老婆,你要管得他跟着你团团转!”   ①咸肉庄:上海的低等妓院。   老太听儿子这么说,连连点头:“是啊,你又没有生育,他那个小赤佬儿子对你是不会贴心的。你对姑爷要凶些,有些男人顶下贱,请酒 不吃爱吃罚酒,就怕女人一哭二饿三上吊!你不能让他,要把他的钞票和他的心都抓在手心里,叫他服服帖帖!”   方丽清连连点头,也连连淌眼泪。姆妈和两个阿哥真是对自己再关心也没有。北火车站已经遭过轰炸,虽然拥挤着人,仍显得景象凄凉。 方丽清只舍得买了二等车票。上火车时,金娣一个人拿不完所有的东西,“红帽子”替她把带的箱子和藤包等搬进了车厢。有些学生模样的人 来为慰劳前方抗日将士募捐,方丽清先是想转过脸避开,但一个女学生上来了,方丽清见人家都在大把掏钱,也只好捐了一只两角小洋的银角 子。   方丽清带金娣对号坐定以后,马上叫金娣给她捶背、捶腿,她自己含着“采芝村”的粽子糖倒也悠闲自在。火车启行,“轰隆轰隆”、“ 嘁喀嘁喀”,过了昆山,车厢里挤进来了不少难民。难民买的是三等车票,拥进了二等车厢,就同原来二等车厢里的乘客发生了争吵,吵得天 翻地覆。车厢里秩序混乱,空气浑浊。方丽清嫌汗臭,掏出手绢捂着鼻子,后悔没有买头等车票。车子离开嘉定继续开行,她觉得自己的魂灵 还留在上海,头脑里还老是像在家里同姆妈一起听无线电里播唱申曲《哭妙根笃爷》,同姆妈一起在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买衣料和化妆品,同 两个阿哥坐了汽车在南京路和霞飞路上兜风。   火车老牛破车,在十点多钟才到苏州,像条死蛇一样停住不动了。月台上,有叫卖罐头瓜子和松子糖、糖渍杨梅的。方丽清买了两罐瓜子 ,打开一罐独自嗑起来,仍旧叫金娣给她捶腿。谁知,一会儿放起警报来了。先是空袭警报,忽然又放起紧急警报来了。紧急警报声就像一个 泼妇拉开嗓门拼命在嘶叫。听到这种刺耳的声音,叫人心里发急,身上发麻。见旅客们纷纷下车逃警报躲避飞机,方丽清对金娣说:“金娣, 快把箱子和藤包拿了,下车去!”   金娣年岁小,力气也小,好不容易从高高的行李架上将箱子和藤包拿了下来,还有大大小小好几个包和盒子没法拿。方丽清气得连连跺脚 ,瞪着眼骂:“死鬼!杀千刀!你白吃饭?这么些东西不拿,我问你怎么办?要是掉了我要你的命!”   金娣身材小巧,巴不得自己有四只手,也巴不得自己个儿长高力气变大,能多拿多背点东西。可惜不行,一只皮箱一只藤包已经够她背和 提的了。她勾着腰又急又累,满头冒汗。方丽清只好自己也动手提了一些大包小盒的,留了一些实在没法拿的物件和东西在车厢行李架上。两 人在纷乱的人流中拖泥带水地走下车去,上了站台,向站外跑。   车外,秋日的阳光灿烂。蓝天一碧,万里无云。天上响起了轰轰的飞机声,出站的人四散奔跑。有老百姓,也有背大刀的兵士。一些糖食 店、烟纸店都急急上了排门。飞机声越近,人们的秩序越乱。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挽着一篮子红蛋,准是生了孩子分送亲友的喜蛋,她奔跑时 摔了一跤,染红了皮壳的鸡蛋滚得满街都是。   方丽清满头大汗,嫌金娣走得太慢,一路叱骂:“死鬼!你不快走,让飞机炸死你!”她听说日本飞机轰炸厉害,可是没有亲身经历过。 现在,正跑在街上,听到身边跑着的人大呼小叫:“呀,东洋飞机来了!”“飞机来了!”   九架日本飞机,鲜红的太阳徽在机翅上闪光,飞得高高的,三架一队,三架一队,又是三架一队,一共九架,飞过头顶。飞机是西去轰炸 路过的,没有停留,也没有盘旋,转眼不见踪影了。有人点点戳戳在骂:“呸!不得好死的日本鬼子!”……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轰 隆轰隆”的爆炸声,使人想起:房子毁成了瓦砾,烧焦的木材腾起的烟。   飞机远去,方丽清惊魂方定,在街边上了排门的一家理发铺门口,她同金娣并肩站着。理发店里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中堂挂着一 幅给烟灰熏黄了的关老爷和关平、周仓的墨画像。两人站着,也不知怎么办好。幸好,放解除警报了,刚刚逃出火车站的旅客又拼命涌进车站 里去。方丽清带着金娣一起朝车站跑。金娣跑得踉踉跄跄,方丽清也跑得气喘吁吁。方丽清一边跑一边嘴里仍是骂个不停:“死丫头!死鬼! 杀千刀!带你出来屁用也没有!”   火车仍停在原地未动,方丽清和金娣从拥挤的人流中挤近自己坐的车厢。月台上,来了一伙宣传抗日的青年男女,唱歌,呼口号,分发传 单。金娣看得出神,方丽清无心理睬。她心里懊恨,一场虚惊加上一场折腾。早知无事,干脆不下火车还好些。她用力掐了金娣一把,说:“ 看看看,看瞎了你的眼!快搬东西!”两人将箱子藤包又放上了行李架,浑身出了汗。金娣的鬓发湿了,像孩子般细白的头颈上沁出密密的汗 珠。车厢里人又拥挤不堪,两人开了车窗想透透气。忽然,金娣用手帕拭着汗叫了起来:“太太,快看!江县长!”方丽清转眼一看,可不是 么!正是江怀南呀!江怀南穿一身灰色派力司中山装,梳着油光光的分头,手里拿一根“司的克”,那张白净而带着秀气的脸,显得很精神, 走路也有架子,很潇洒。身后,跟着一个穿灰长衫戴眼镜的秘书模样的人,夹着公文包。两人一前一后,正在月台上昂首阔步地走,看样子是 上火车的。方丽清像淹在水里看到了救生圈,伸出头去叫了一声:“江县长!”江怀南听见了,回头一看,顿时满面堆笑,“哎”了一声,说 :“啊,原来是师母呀!在这里见到太高兴了!师母是从上海回南京去吗?”他突然震惊于方丽清的美丽,方丽清确实真像“电影皇后”胡蝶 。尤其笑时脸上那两个酒窝,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太迷人了!方丽清在车窗里笑着点头:“是呀,我打算去南 陵县呢!”她怕脸容不整,急忙从手提包里掏出小镜子来照一照脸,扑一扑粉。江怀南说:“师母,快下来吧!我们一起上头等车去!补票就 行。那里舒适些。”说完,也不管方丽清愿意不愿意,做着手势对身后那秘书模样的人说:“快快快,把公文包给我。你上车去帮着把童太太 的物件搬下来,我们一起到头等车厢里去坐。”秘书模样的人,从人丛里挤着上了二等车,同方丽清和金娣将箱笼物件全部从窗洞里往月台上 卸。剩下些零碎物件,三人一同捧着提着通过人丛挤下车来。江怀南也殷勤地帮着方丽清将她手里提的皮夹子和装着吃食的大包小包接过来, 说:“要快点才行。非常时期,火车说开就开,保不住敌机还会光临。我带路!”说着,他带头往前走,讨好地照看着方丽清,一边走一边说 :“师母,走好,走好!”   方丽清喜欢江怀南的殷勤巴结,心里明白这个模样带点风流的县长手面阔绰,为人灵活。她本来脸上含笑,却又嫌金娣将一只新买的牛皮 小箱子撞在月台边的铁柱子上了,心疼箱子上擦去了一块皮,马上虎起了脸,咬牙切齿地轻声骂了一声:“死鬼!”要不是碍着江怀南在身边 ,早就“啪”的一巴掌打上去了。   江怀南已经注意到了,有意排遣,说:“师母,秘书长前几天还有信给我呢!他在南陵县舍间住着,一切都好。鄙县虽然偏僻,很安宁, 没有战争的威胁,飞机不会轰炸,不比江南京沪线一带,时刻叫人提心吊胆。”   方丽清叹口气说:“唉,其实在上海租界上住着顶好了!又闹猛,又安全。吃啥,白相啥,样样不缺!”   已经到了头等车厢前,江怀南叫秘书先上前,也不知同车厢门口的检票的说了些什么,又塞了些钞票,马上方丽清、金娣和江怀南都上了 车,头等车比二等车里空得多了,绿丝绒的座位又软又漂亮。江怀南和方丽清带着金娣找了个四人座对面坐下。箱子、提篮、网篮、大包小包 、大盒小盒都在架子上放好以后,江怀南叫秘书去办补票手续,自己同方丽清攀谈起来。谈话继续着刚才的题目。   江怀南指手画脚地说:“其实,在上海住着也不安全。南京路华懋饭店和汇中饭店之间的那段马路上掉过炸弹;大世界十字路口也掉过炸 弹,街心指挥交通的安南巡捕也炸成了肉酱;南京路、浙江路口先施公司那里落下的炸弹炸死炸伤好几百人。”   方丽清闻得到江怀南的白净脸上像是涂了“蝶霜”,一阵阵雪花膏香味冲入鼻子。她叹气说:“唉,打啥短命的仗,真害苦了老百姓!” 邻座边上一个头发花白的穿西装的陌生老年人,听见了方丽清的话,伸过头来,快嘴急舌地插嘴说:“太太,这话太不对了!这是抗日战争! 早该跟日本鬼子拼一拼了!你怎么能那样说?”   方丽清板起了脸,不理不答,嫌金娣想打瞌睡,“啪”地用右手勾起的食指敲金娣的头,给金娣吃了个“栗子”,嘴里骂骂咧咧:“死人 !死鬼!”显然很难说她骂的是谁。   江怀南笑着对那头发花白的穿西装的老年人点头,他猜测这人很像个大学教授,敷衍地说:“她不是那意思,嗨嗨,她不是那意思!…… ”但话题却改了,轻轻转脸对方丽清说:“我这次到南京去,打算住一二天就回来。实在公务繁忙。不然,真想送你到南陵去!”   方丽清问:“你在南京住哪里?”   “安乐酒店。”   “住我们潇湘路公馆吧!房子空着,你要用车也方便!”方丽清又从手提包里拿出小镜子和粉盒,对着镜子细心地扑粉。她不发火骂金娣 时,确实挺美。方丽清的热情邀请,使江怀南心里高兴,爽快地点头:“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讨好地轻声说:“夫人,你真 太像‘电影皇后’胡蝶了!”他突然改口将“师母”变成了“夫人”。   “是吗?像谁?”方丽清有点卖弄风骚,明知故问。   “‘电影皇后’胡蝶呀,真太像了!惟妙惟肖!”方丽清高兴地笑了:“是有人这么说。”江怀南旁若无人,赞叹而又谄媚地说:“你真 福相!”方丽清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感情复杂的微笑。   火车站上,哨子声响,火车鸣笛,旗号打了以后,火车开始动了。一会儿,火车慢吞吞卖力地“乞卡乞卡”出了站,“轰隆轰隆”地运行 起来。两边秋天江南水乡的田野在眼前纷纷向后退去。   自从被那头发灰白的老年人抢白指摘以后,方丽清情绪受了影响,不愿多讲话了。头等车厢里,空位较多,也不一定非对号入座。那老年 人忽然挪了位置到远处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从一只纸盒里拿出蛋糕“吧嗒吧嗒”地吃起来,悠悠看着报纸。他走远了,方丽清斜瞥一 眼,骂了一句:“死赤佬多管闲事!”江怀南排遣着说:“是啊,不过,夫人,你不要放在心上!这种人犯不着同他吵。现在的人,高叫抗日 最时髦,其实你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上前线?他就哑口无言了!”说完,“咯咯”一笑,用拍马屁的微笑和眼光望着方丽清。他本来叫方丽 清“师母”,现在改口大叫“夫人”。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听他叫自己“夫人”,方丽清感到心里发热。   金娣又要打瞌睡了,方丽清在她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金娣疼得一惊,连忙睁开眼来。   火车继续在江南的原野上向西疾驶。方丽清问江怀南:“江县长,你是做父母官的,现在同东洋人打仗,吴江离上海近,你一定忙得很吧 ?”江怀南摸出香烟来,想点火吸烟。大局使他内心焦急,忍不住就想吸烟,但警觉地想:也许童霜威夫人不喜欢男人吸烟呢!就又将烟收进 了口袋,叹一口长气,神秘似的伸颈过来,像说悄悄话似的对方丽清说:“师母,不,夫人,不瞒你说.我这倒霉县长干不得呀!”   “怎么呢?”方丽清问。她从这一表人材的县长眼里看到了一种焦虑和忧愁。江怀南又叹一口气,酸溜溜地说:“唉,我的事一点也不想 瞒你呀!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见到你就想把我的事都告诉你!……”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睛感情丰富,声调甜美亲切,简直像一个有极精 湛表演技巧的风流小生。方丽清的心头猛地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说不明白的感情。这个讨人喜欢的县长,她早听童霜威说过:“是个怪人,家 里殷实富有,本人精明强干,却年过三十五岁坚持不娶。他的理论是:事业第一,不创一番事业决不结婚。”虽然童霜威笑着说过:“这年轻 县长并不吃素,听讲他的桃色艳事不少,但他不结婚要创一番事业却是实在的。”方丽清在南京第一次见到江怀南时,本来觉得他并不算很漂 亮,现在看惯那张白净脸,看顺眼了,觉得江怀南仪表俊秀,很体面。童霜威虽然有气派,到底年岁比自己要大十多岁。这个年轻的县长,却 与自己同年。见到他那种讨好的表情和姿态,方丽清心里发烫,觉得这个年轻的县长善于体贴人,对自己这么亲近,出乎意外,因此,脸也不 知为什么突然红了,忸怩着说:“你有些什么事呀?”   江怀南做了个眼色看看金娣,似乎是说:“丫头在这里,有些事不便说呢!”他的两只灵活的眼睛简直会说话。   方丽清皱皱眉头,突然对金娣说:“起来,到车门那里去站站,不要坐在这里老是要打瞌睡!”   金娣像个木偶似的,听话地站起来,将乌黑的一条长辫挪到胸前来,向前边车门那儿走过去了。   江怀南谄媚地笑着说:“唉,本来在吴江做县长,我有两条指望:一是办好威南农场,发一笔大财;二是想拿吴江这种小县做个跳板,适 当的时候跳到苏州或者镇江甚至南京去的。可是,现在,打仗了!一切看来都成泡影了!”   方丽清忍不住问:“威南农场也完了?”她摸出一包仁丹,拈了几颗放在嘴里,心痛地想:损失真是不赀呀!   江怀南含含糊糊地说:“唉,要是这仗不打下去就好了!那,我们的湖田的收成,我们工厂的产品都能像聚宝盆变戏法一样地变出来。发 起财来,不是几千块,而是几万块或者十几万块。可是打仗了,就不好办了。战火一烧过来,上有飞机炸,下有大炮轰,东洋兵还未来烧杀, 我们自己的队伍却如狼似虎,要这样要那样。我这小小的县太爷就应付不了。我现在常有预感:一是怕军情紧急,不知哪天应付不了差使误了 军需,动辄就军法从事,那就不是罚俸三月而是杀头枪毙了!二是就算应付了自己的军队,又怎么应付东洋兵呢?我是地方官,一县之长,要 我与吴江共存亡,东洋兵来,我是自杀还是被杀,谁能知道?……”说到这里,他两只眼睛变得多情起来,瞅着方丽清,像要滴下泪来。   方丽清突然心动了。她忘不了童霜威今年年初说过的有关江怀南的一段话。童霜威说:“不要小看江怀南!此人将来在政界必然能飞黄腾 达,如果经商,也有希望成为百万富翁……”这使她对江怀南萌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好感。现在,听江怀南这么说,她插言道:“唉,你快不 要干这倒霉的县长了吧!”   江怀南点头说:“是呀,夫人!我这趟到南京,就是为的这件事呀。我想找找谢元嵩,再找找别人,买通一下关节,无论如何,让我能保 住一条性命。我这人,大才没有,小才还是有的。百万富翁做不成,十万富翁恐怕并不犯难。只要能让我急流勇退。可惜童秘书长不在南京, 我给他写过信,请他帮忙,但他倒似乎并不赞成我退下来,回我信时说了不少抗战的大道理,劝我好好干。我明白,他也许是为了威南农场的 事,不愿我离开吴江。可是他该为我设身处地想想呀!夫人,你说是不是?”说这番话时,他流露出一种自命不凡的样子。   方丽清听他叫“夫人”,老是省略掉姓氏,心头怦怦跳,脸上绯绯红,心里矛盾。确实,为那些湖田和威南农场着想,是应当叫江怀南干 下去。但如果为了江怀南的处境和生命危险着想,又怎么能不助他一臂之力呢?江怀南露出的那种自命不凡的样子,使她喜欢。女人是喜欢那 种有能力的男人的。   她犹豫着,没有想到江怀南从公事皮包里掏呀摸的,取出一个钻戒来了。那颗金刚钻总该有将近一克拉重吧?晶光灼亮,辉焰夺目,生在 上海滩上大商人家的方丽清,对这种货色是内行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货。眼花缭乱,没容她多想,江怀南已经用自己绵软软的手捏住了她的手 ,替她将钻戒戴在食指上了。这只大钻戒同她原来戴在中指上的一只翡翠戒指放在一起,把她的手衬得又白又嫩,煞是好看。方丽清微微泛出 笑容,一片红晕飞上她凝脂般的面颊,嗓眼里呜噜了一声:“不……”却连她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只见江怀南笑着在赞叹:“啊,夫人,你的玉手美极了!”   童霜威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手美,从来没有说过这样使她听来比音乐还要悦耳的话。同童霜威在一起,她常感到寂寞,同这个吴江县 长在一起,她感到有味也有趣。方丽清将手缩回来,脸更红了。但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发现先前那个多事的花白头发的老年人,似乎远远在用 两只火辣辣的眼睛扫射过来,正瞅着她和江怀南。她夹着一丝局促和羞涩轻轻地说:“那个讨厌的老甲鱼又在盯着我们看了!”   江怀南瞥了那老人一眼,说:“不去管他!”又双关地含有深意地说:“我只怕一个人,好在他在南陵县。别人我都不在乎!”他说时嬉 皮笑脸,大胆豁达。   方丽清喜欢他这种大胆和嬉皮笑脸。听了他的话,心醉神迷,感到一种缱绻的亲近,使她的心荡漾起来。稍停,她轻轻地含笑低声说:“ 你真滑头!”又补充一句说:“现在不谈吧!到南京后,我好好招待你。到了潇湘路一号我公馆里再谈。”   火车继续向南京方向奔驰。江怀南高高兴兴地讲着许多使方丽清感到有趣的山海经,滔滔不绝。方丽清原来熟悉的潇湘路一号公馆,同她 现在见到的迥然不同了。   战火并未烧到南京,战争之神飞翔着的阴影已经笼罩。战争的气氛,使潇湘路一号变了模样。她和江怀南带着金娣坐火车到达南京时,是 夜里八点钟。火车一路上停停开开,躲过两次空袭,一次在常州,幸好没出事;一次在靠近镇江的地方,火车进了有名的镇江大山洞,躲在漆 黑抹乌的大隧道里,也平安无事。在快到达南京时,听同车的一个旅客说南京被炸得百孔千疮,死伤的人不少,经常停水停电,近来日机常常 夜袭,闹得人不得安宁。知道了这些情况,夜里八点钟火车到达和平门车站时,只见四下黑黝黝的,简直像阴间一样。   火车到达南京无定时,所以事先方丽清也没法叫冯村和尹二来迎接。在和平门车站下车后,江怀南陪方丽清在车站上借了电话打到潇湘路 一号,让尹二开车来接。接电话的就是尹二。方丽清问:“冯秘书呢?”   尹二有点油腔滑调:“他忙得很,不在家。”   “你快开车来接我,我在和平门车站,快!”   尹二“哟”了一声:“哟!太太,车子不是你来信说不准用了吗?早停放在汽车间里睡觉一动也不动了!汽油没有,轮胎也放了气!”   “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反正,我是没法开车来接太太了!叫辆丁三汽车公司的出租汽车回潇湘路不好吗?”方丽清气得要死,骂了一句:“死人 !”就“克”地挂断了电话。江怀南在一边全听得清清楚楚,劝慰地说:“要是在下关车站,雇辆丁三汽车或者别的野鸡汽车倒是方便。这里 却雇不到。叫辆马车去吧!”他又讨好地轻轻说:“坐坐马车倒也别有风味!”   当然,也只好坐马车去了。方丽清和江怀南带着金娣将所有物件叫“红帽子”一起搬上了马车。那是一辆破破烂烂的敞篷马车,深浓的夜 色中,马车夫赶着马车,皮鞭在头上“刷刷”响,马蹄“嘚嘚”,铁箍轮子在石子路和柏油路上震响.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声,使人感到分 外冷落、凄清与不安。冷僻的马路两边,停电后处处像有鬼影憧憧。江怀南问马车夫:“日本飞机常常夜里来轰炸?”   马车夫是个胡子已经雪白的老头儿,头戴一顶破毡帽,穿得破烂不堪,擤着鼻涕,慢吞吞地用山东话回答:“唉,可不!可也给咱们的高 射炮和飞机揍下来不少!”江怀南又问:“炸死的人多不多?”   “老百姓当然不少。可当大官的他们有的跑了,有的躲到乡下去了。谁在城里住在家里挨炸弹?”江怀南不再说话,闭上了嘴,紧紧贴着 方丽清坐,又轻声说:“夫人,我看还是在南京少住两天。你该尽快离开南京去南陵。”方丽清感到陶醉,感到了江怀南的体温。发现金娣在 觑着江怀南紧贴着她,心里生气,对着金娣吼了一声:“死鬼,扶好箱子!要是掉到车下去了小心我掐死你!”   金娣吓得连忙用手扶着皮箱,不敢再管闲事。她低着头闷闷数着马蹄声敲打地面的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盼望快点到达 潇湘路。离开灯红酒绿的上海租界,看到这夜晚寂静无声的南京城,她心里有点恐惧。   他们三人九点多钟到达潇湘路一号。“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大声叫囔:“太太回来啰!”   停电,潇湘路一号黑黝黝的一片凄凉。庄嫂端了蜡烛来,方丽清和江怀南带了金娣走进客厅。江怀南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疲劳了,摸出烟 来吸。方丽清叫金娣上楼先去收拾房间。庄嫂忙着送洗脸水并打手巾把给江怀南擦脸。尹二一会儿送茶来了,说:“太太运道好,今夜没有空 袭。不然,一戒严,就回不来了。”   方丽清本想臭骂尹二一顿,碍着有江怀南在,又想到别给佣人说闲话,解释着说:“幸亏在苏州遇着吴江县长江老爷,一路上多亏着有他 照应。”说着,催促庄嫂说:“快准备晚饭!多办几样菜!再给江老爷在少爷房里把床铺安排好,换上干净被单被褥。”   尹二说:“家霆房里有冯秘书的客人住着。”   方丽清睁圆了眼睛,几乎要叫嚷起来:“什么?他的客人?什么客人?”庄嫂替冯村解释:“冯秘书说是他的一个同学,住几天就走。”   方丽清站起身来,朝家霆房门口走去,用手推开门,里边漆黑,也没点蜡烛。客厅的烛光将光亮撒了一片进去。只见里边桌上摊满了报纸 书刊,又闻到一股劣等香烟的气味,方丽清皱起了眉。   尹二说:“客人姓柳,今夜跟冯秘书一起出去了。”   方丽清哼了一声,嘴里叽咕说:“乱七八糟弄些人来住,事先也不说一声!”庄嫂又解释:“听冯秘书说,先生知道这事。先生有信来, 说可以让他住的。”她说完,因为忙着要去办晚饭,匆匆走了。   方丽清皱皱眉,不做声,说:“那叫江老爷住到哪里去?”她瞟着江怀南,忽然感到江怀南的脸型,很像电影《火烧红莲寺》里的英俊小 生郑小秋。   江怀南一直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没讲话,这时开口了,说:“不要紧,我……我马上出去找客栈住。”   方丽清生气地说:“那怎么行?这样吧……”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叫金娣给你在楼上啸天的书房里用他睡午觉的竹榻给你准备被褥。你 马马虎虎将就一夜吧!”她这话在江怀南听来,似是有意高声说给尹二听的。目的似是说明:楼下实在没地方住了,只好上楼睡。   江怀南故作客气地摇手:“啊,不不不,不麻烦了吧!”   方丽清却大声说:“你是啸天的好朋友。深更半夜的,南京又常有轰炸,你不住在这里,啸天知道了要责怪我的。这里房间并不少,你就 赏光住下来吧!”   江怀南心里乐得痒痒的,也不推辞了,笑眯眯地坐着吸烟、喝茶,也不说话,是默允了。   方丽清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请坐一会,我上楼洗洗脸,一会儿就下来。”又向尹二吩咐:“快去,催庄嫂办饭,一会儿我陪江县长 一起吃饭。”说完,她娉娉婷婷地上楼去了。   淡黄色的烛光摇摇晃晃,微微颤抖,不断有飞蛾和小虫来扑灯,“噗嗤”、“噗嗤”烧死在烛火前。   江怀南见方丽清走了,起身在客厅里踱步。烛光摇晃着将他的黑影子映照在墙壁上,歪悠悠地忽而来忽而去。客厅花架上,一只彩釉花盆 里,栽着一株“月月红”,嫣红的花朵,翠绿的枝叶,在烛光下分外精神。江怀南用脸凑上去闻闻花香。他觉得:天下事,真是难以预测。谁 能想到,第一次我来时,以待罪之身战战兢兢在这里见童霜威。心里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可是曾几何时,我却成了这儿的上宾,童霜威的 夫人也邀请安排我到楼上过夜了!从她对他的眼神、态度,从她对他的那种破格的亲热,从她无条件地接受了他的调侃,从她对他的吃与住的 安排上,他都感到他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一种特殊地位。这种特殊地位,使他觉得是用小钱换了一笔大钱。这个女人不但漂亮,还富得像一 座金库!掌握了她的心就是掌握了金库的钥匙,掌握了钱财。掌握了她,也就可以通过她掌握了童霜威。他有了一种买航空奖券中了头奖的快 感,踱着方步,竞轻轻哼起京戏来:“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牛来好貌容。”   只是可惜,该死的战争!可怕的空袭和可厌的灯火管制,有点煞风景!……但在这种情况下的邂逅,却又使人感到别有滋味。他踱了几圈 ,又坐在沙发上,将身子深深倚陷在柔软的沙发上,全身舒适。   墙下,屋前,秋虫放声奏鸣。听得出有蟋蟀,有金铃子,有油葫芦,也有纺织娘。……在这静静的秋夜,和谐地唱着使人发生感触、引起 思索、感到凄凉萧瑟的歌。   方丽清是不怠慢贵客的,很快就洗脸更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下楼来了。可惜烛光太暗,只闻到她身上的“夜巴黎”香水味和脂粉香。她的 衣饰都是朦朦胧胧的。江怀南刚想说上两句赞美话,庄嫂不识相地进来请去吃饭了,说:“太太,江老爷!请用晚饭吧!”   江怀南和方丽清只好站起身来,向吃饭间走去。   方丽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叫道:“金娣,快把楼上先生的‘三星斧头’白兰地拿来!”   饭菜丰盛。虽然没有时鲜菜,但庄嫂下了挂面,炒了开阳鸡蛋,开了咖喱鸡罐头和宁波油闷笋罐头,又蒸了南京咸板鸭和咸肉,切了两盘 ,更炒了一盘碧绿的青菜,倒是有荤有素,色鲜味美。   方丽清冷眼看看桌上的菜,突然问:“怎么没有杀几只鸽子?”她还没有忘怀被她吃剩的那十几只鸽子呢!   庄嫂歉意地笑笑,没有回答。好心善良的她,自从家霆去南陵后,叮嘱过刘三保:“‘老寿星’,鸽子你一定要好好喂着,千万别让猫偷 吃了。家霆走时是十五只,回来要还他十五只。”刘三保点头应承:“那还用说!我虽爱喝酒也不会拿鸽子当下酒菜呀!”可现在,太太回来 了,第一顿饭就要吃鸽子,后娘的心好毒呀!   江怀南客气地说:“我不爱吃鸽子什么的,这些菜都合我胃口,好得很!”算是解了庄嫂的围。   金娣拿了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了。方丽清给江怀南开瓶;塞斟酒,拼命往江怀南碟子里搛菜,嘴里不断说:“吃呀吃呀!”她不要 庄嫂在旁边侍候吃饭,说:“庄嫂,你去厨房里忙吧,这里留金娣侍候。”   庄嫂走了,留下了金娣。正在这时,听到前边有脚步声和人声。方丽清吩咐道:“金娣,快去看看是谁,这么吵闹?”   金娣刚走不久,又回来了说:“太太,冯秘书回来了,还带了个客人。”   方丽清刚要说什么,没想到冯村已经出现在吃饭间门口了,说:“啊呀,师母回来了!没有收到你的信,也没去接!”忽的,他看见笑着 在烛光下站起身来拱手的是江怀南,不禁“哟”了一声说:“啊呀,真是巧会!江县长也来了!”   江怀南得体地带着热情说:“冯秘书,别来无恙?在苏州火车站巧遇童太太。这不,我就陪着来了,顺便也想见见仁兄。敌机常常轰炸, 这里是城北,人烟稀少些,也安全些,今晚决定借住一宿了。”   方丽清问冯村:“啸天有信吗?”   冯村在饭桌旁坐下,说:“有,前天还有信来。他在南陵县住得也腻烦了,有想去武汉的意思。现在政治中心移往武汉。他去,我倒是赞 成。”   方丽清夹菜吃面,说:“武汉远得很,越跑越远,充军吗?去干’什么!”   冯村解释:“抗战嘛,得有同日本人拼一拼抗战到底的决心。师母你是准备去南陵吧?这太好了!你去,秘书长也可以有个照应。”   方丽清哼了一声,说:“一再叫他到上海,他偏不去,要带着宝贝儿子到安徽南陵乡下去。要是在上海租界上住着,我也不会吃这么大苦 头到南京来。这一路,苦头真是吃足了!”   江怀南向冯村解释着说:“是呀,在苏州时遇到一次空袭,后来又遇到过两次空袭。乱世出门难,一路真是够辛苦的!”   方丽清说:“幸亏碰到你,江县长,一路上真是多亏你照顾,将来让啸天好好谢谢你。”突然又面对冯村说:“你在前边家霆房里招来了 个什么人住着?”   冯村平静地答:“哦,一个过去的同学。他路过这里要去武汉,只住一二天就走的。”这些天,柳忠华从苏州被保释出狱来到南京,他就 留柳忠华住几天将息将息,吃点好的,添置点衣物,又找了不少书籍、报刊让他阅读,准备资助他点盘缠让他去武汉。没想到方丽清突然回来 了。他是个机灵人,明白方丽清见他留人住在潇湘路会不高兴,所以歉意地又说:“明天我就打发他动身。不过,是个读书人,正正派派的。 ”   方丽清好像顾不上听他唠叨,停止吃饭,自言自语,又像在撇清什么,说:“唉,住就住下吧!乱世嘛,有什么办法!不过,今夜只好委 屈江县长住在楼上书房里了。”   江怀南嚼着炒蛋,说:“书房很好,书房很好。我这个小小县长,能住府上秘书长的书房,是抬举我!无尚荣光!”他说得风趣,不但逗 笑了方丽清,连冯村和在一边侍候的金娣也抿嘴笑了。   方丽清挥挥手,对金娣说:“你走!客人在,要有话谈!”   金娣求之不得,轻轻去厨房了。方丽清突然问冯村:“秘书长来信,对几个佣人准备怎么办?还是照样支付给他们工钱?”   冯村点头说:“是呀!”   方丽清给江怀南搛菜下酒,皱皱眉头说:“这不是太阿屈死了吗?一个月白白付出那么多钞票,蚀本生意能长做吗?我早写过信给啸天了 ,要他解雇,顶多留一个刘三保我看也可以了!”她见江怀南喝干了杯里的白兰地,马上亲自动手用小碗给江怀南舀大汤盆里的挂面。江怀南 惶恐不安,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冯村自顾自地说:“秘书长有信在我那里。他的意思是维持原样。他估计这场战争有拖下去的可能,但也有很快结束的可能。他说:这是 乱世,不能以小失大,能看守好房子物件就值得。”   江怀南接过方丽清盛了递来的面,连连点头,对着方丽清说:“对呀对呀,秘书长有眼光,也有算计!几个佣人工钱也不多。目前主人走 了,正是需要用他们的时候。”   他这里话还没有完,忽然听到毛骨悚然的空袭警报声响了!并未先来预备警报,一下子来的就是紧急警报。恐怖的警报声透过夜空,像一 个悲伤的老妇在捶胸顿足地号哭,声音凄厉。   方丽清“啊呀”一声,说:“怎么办?”她放下了面碗。   江怀南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面,说:“冯秘书,你们平常遇到这情况怎么办?”   冯村说:“我们已经习惯了,被轰炸将胆子炸大了!平时敌机夜袭,照样睡觉。庄嫂、尹二和刘三保他们从不躲警报。尹二有时倒是出外 参加值勤的。”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他们的命本来就不值钱!”   江怀南放下碗筷,说:“还是躲一躲好!”   冯村站起身来建议:“到前面花园里去吧!”方丽清高叫金娣:“金娣,快上楼给我拿一件外套来!”她怕夜凉感冒。警报声这时突然停 歇了。   金娣“嗷”了一声,从厨房方向走进吃饭问来,又“噔噔噔”地穿出吃饭间上楼去了。方丽清、江怀南和冯村三人一起快步到了花园里。 花园里的秋虫正在台阶、草丛、树根、篱笆桩边呜叫。四面八方传来“曜曜”“吱吱”“嘀铃铃”的声音。一会儿,金娣来送外套给方丽清披 在身上。花园里自从童霜威走后,虽然刘三保依然常常刈草,草仍在疯长。脚踩在草地上带有弹性,窸率作响。花园在夜间有一种荒芜的景象 。那些大树,黑黝黝的,叶片陆续飘落。那片竹林,在风中摇曳着枝干轻轻私语。花坛上一些盆菊,正开放着。刘三保将它们集中放在一起, 偶尔有风拂过,能在草腥味中闻到一股带药味儿的菊花清香。天,似在降落着细微得难以察觉的秋霜,潮湿而凉气袭人。站了一会,听到远处 天际有飞机声,也有炸弹隆隆的爆炸声,但人体和地面并不感到震动。是因为离得远的原因吗?   冯村打着哈欠说:“现在,敌机夜袭,常被我机远远阻住。有时进不了南京城,敌机胡乱扔下炸弹就逃跑了。”江怀南说:“阿弥陀佛! 但愿如此!”他想对方丽清亲热些,碍着冯村在身边,只好暗暗同方丽清眉来眼去。趁冯村不注意时,悄悄用手、用肘轻轻地碰一碰方丽清的 胳臂或者手掌,仿佛是安慰,也仿佛是传达感情。   秋虫似乎疲乏了,有时叫得热闹,有时肃静无声。在这样的时刻,时间像凝固了,过得特别慢。   终于,很快解除警报了。大家离开花园回屋里去。方丽清让冯村走在前面,忽然回身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该早点休息了,让金娣带 你到书房里去住!那里安静,也干净点!”   江怀南从方丽清的话里感受到了一切,他在夜色里看不清方丽清两只漂亮而带着妖媚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出此刻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 回答了她一个含蓄的微笑,说:“好好好!好好好!”   当然,冯村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在后面离开一段距离跟着走的金娣似乎看到了点蹊跷,但她不敢多嘴说什么。**t*xt小*说**天*堂w w w/xiao shu otx t.net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四 童霜威刚迎接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段日子里,对方丽清充满了爱情。觉得这样一个上海富商家的大小姐,在战火弥漫的时日里,竞肯离歼 繁华热闹的上海,不辞危险辛劳来到没有洋房、没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没有上海和南京那些高等享受的南陵县来共患难,真可谓情深意长了 !   方丽清从芜湖乘夜行船到达南陵的那天,童霜威由江聚贤和王汉亭陪同去船码头迎接。江聚贤带了老殷,王汉亭找了朱大同,由县政府派 了四个警察和一辆平时由县长朱大同自己坐的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一起到船码头去等候。童霜威接受朱大同的这番好意,目的是想使方丽清 高兴一些。因为他估计到方丽清连堂堂首都南京城都不放在心上,对这小小的南陵县,又怎么能看上眼呢!   早在去接方丽清的头一天,童霜威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冯村从南京发出的信,说:师母带了金娣从上海抵达南京,途中遇到了江怀南县长 ,一起到达南京后,由于敌机轰炸,住了三夜,然后即由江怀南陪送方丽清到芜湖拟即来南陵;另一封是江怀南在芜湖发出的信,说:他陪送 方丽清和金娣到了芜湖,方丽清因旅途辛劳,伤风了。稍作休息,即将坐夜行船于十月十九日晨抵南陵。他因公务在身要立即赶返吴江,无法 亲自陪送前来,希多原宥云云。   收到信后,童霜威心里充满了复杂的、糅合着兴奋和激动的感情。但清晨夜行船到达,方丽清从夜行船上带着金娣下来时,脸上却了无笑 容。   秋天的晨空,亮着一抹早霞。船码头四周树林丛中雾气弥漫。一轮旭日,已跃上东面远处的林梢。   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拉着方丽清,由四个警察跑步前后护卫去到江三立堂。后边跟着的是一长串四辆本地的破旧黄包车,拉着童霜威、江 聚贤、王汉亭和金娣。车上都分载着方丽清带来的行李箱笼物件。再后面,是老殷,大步流星跟在车后跑着。这四辆破旧黄包车,是南陵县的 全部黄包车,浩浩荡荡,使这偏僻的小县城里行人驻足而视,街上颇为热闹了一阵子。   久别胜新婚,方丽清到的第一天,童霜威心里满意,情绪也好。当晚,江三立堂主人大摆宴席为方丽清接风。江聚贤特地备了碗口大的螃 蟹,请童霜威夫妇持螫赏菊。方丽清虽然很少表露笑容,却也不耍脾气。谁知,第二天起,方丽清就板着脸,冷若冰霜地整天古古怪怪闹别扭 了。她照例每天清晨醒来就要在童霜威耳边嘀嘀咕咕哭闹:“叫你到上海去享福你不去,偏要来这断命的南陵县受罪!”“这鬼地方比南京更 坏十倍!没有电灯,没有汽车,没有抽水马桶,没有像样的马路,连糖炒良乡栗子也没有。真是掉到地狱里来了!”“我真倒霉!真是苦命! ”“我想念上海,这死地方我住不下去!我要走!”除非江聚贤的大太太和如夫人“金娃娃”约来一些太太,陪她打打小麻将或者玩玩推牌九 ,可以使她安静下来。她赢了钱还能露一点笑容,输了钱或者不赌钱的时候,她总是不高兴。这不如意,那不如意。   安慰似乎也不起什么作用。方丽清起床后照例爱将脾气发泄到金娣身上,不是骂就是劈脸一个嘴巴子,不是揪头发就是掐大腿。这点比从 前要厉害得多。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童霜威总是看到方丽清两只眼里透出凶光盯着金娣。金娣发育得更好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那天 ,童霜威无意中说了一句:“金娣比从前长得漂亮了!”方丽清就足足发了一个钟头脾气,狠狠地骂:“死鬼!死了的好!她越长越妖了!看 到她妖,我就有气!”她常常无缘无故地盯着金娣骂骂咧咧:“死丫头!看你那两只贼眼!东张西望些什么?”“死鬼!该说的你不说,不该 说的你乱说!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的骨头!”“你记得舅老爷的话不?要是不听话将来就卖掉你!”……童霜威要是当面劝阻一句或背后说:“ 啊呀,你不要整天打骂她呀!她还是不错的,从早到晚事情做得不少!”“给江聚贤他们看了不像样子!”……方丽清就火上加油了,像发泄 心里什么积愫似的发横发蛮:“勿要你管!我要把她捏成圆的,随我;我要把她压成扁的,也随我!她是十三岁时我花了一百块大洋买的!我 要她死她就得死!”……童霜威不禁感叹地想:唉,为什么一个长得很美的人却有这么恶这么坏的个性呢?为什么造物主不把美统一在一个人 的身上,却偏要使她的脸和心南辕北辙呢?童霜威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方丽清从上海来南陵后,脾气比从前变本加厉了?隐隐感觉到方丽清 处处不满意似乎夹杂着一种特别的情绪。怕的是吵起架来,坍自己的台,又怕对方丽清无理可喻,只好退步忍让,求得一个“安”字。退让也 出现在方丽清和家霆的关系上。   以前“母子”间的关系本来不好。如今,更坏了!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天,家霆见面后叫了一声:“妈!”方丽清没有理睬。自那,家霆 不再叫“妈”了。方丽清总是在童霜威耳边嘀咕:“看你那宝贝儿子,一天到晚东游西荡!有时跟着江家的佃户去打鸟,有时又跟些佃户家放 牛的孩子到城外玩。书也不读!”童霜威说:“十几岁的孩子,总是要玩玩的嘛!他要到乡下看看,让他去看看也好。长大了连条耕牛没见过 ,把韭菜当大葱,五谷不分也不行。他半天读书做功课,半天玩玩,是我规定的。晚上没有电灯,用油灯我怕他伤眼,他要看报看小说,我总 叫他早点睡!”“你是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你这宝贝儿子看到我死阳怪气就像个瘟生!”“他叫你,你也不理他!”“我是做娘的,难道要 我低三下四巴结他?”童霜威默默无言了,心里发烦,方丽清却不罢休。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金娣整天在二楼方丽清身边,家霆不是在学校 就是在楼下。到南陵以后,家霆同金娣接触的机会多了。有时在一起聊天。有时,金娣和那个小辫上扎红头绳的小英踢毽子,家霆也参加。年 龄相仿,加上同情,只要方丽清和童霜威不在当面,两人就渐渐接近。一天,家霆对金娣说:“你也像小英一样,眉心点个红痣不好吗?”恰 巧被方丽清听见了,马上对童霜威发牢骚:“看到不?你这儿子在同金娣要好起来了!”童霜威摇头:“那他是……”他不好启口,因为他发 现儿子同情金娣,不是什么方丽清讲的“要好”。有一次,方丽清打骂了金娣,金娣在哭,家霆在前院见到童霜威时,上来说:“爸爸,你不 管管吗?一天到晚打骂金娣。金娣手臂上全给掐紫了!”又有一次,家霆又说:“爸爸,太野蛮了!她用针要刺金娣的嘴,你知道不?她会杀 鸽子,她也会杀金娣的!”童霜威想:这种女人真是无理可喻!他心里觉得家霆说的是对的,甚至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对方丽清太厌恶了,可是 怎么处理呢?他稍稍干涉,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方丽清会说:“你越是要管,我越是要打!打得你不敢管!”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童霜威只能 对儿子说:“是呀,是呀,你妈妈脾气不好!我说她,她也不听,真没办法!”谁知家霆一翻眼皮说:“她不是我妈妈,她算什么妈妈?…… ”说这话时,儿子的表情确实真像他自己的妈妈柳苇了。于是,童霜威又会沉浸在回忆中,感叹地想:唉,把一个家庭搞复杂了,一切事也就 都不好办了。他似乎能预见到儿子越是长大,同继母之间的矛盾会越大。这种矛盾,是他解决不了的。现在,听方丽清把家霆对金娣的同情和 带些天真的感情往“要好”上去拉扯,他心里有些冒火,压制着火气,说:“那他是……”他吞没了“同情她”三个字,忽而改口说:“我看 很正常的嘛!”“正常?哼!他还说要教她识字读书哩!少爷同丫头要好、玩弄丫头的事还少吗?你不提防我还要提防呢!你以为你那宝贝儿 子是啥好东西!”童霜威头都要气炸了,叹口气说:“好,我注意注意吧!”   童霜威是注意到家霆有时同金娣说话的,谈的其实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有一天,家霆同金娣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槐树旁,好奇地看着老 槐树躯干上的一个空洞。金娣问:“这里边有大仙没有?”   家霆问:“什么大仙?”   “大仙就是大仙嘛!”   “你迷信!哪有什么大仙!”   “太太说这样的老树里就会有大仙!”   家霆说:“她那是骗你、吓你!这树真难看,早该把它砍掉种上一棵好看的新树了。”   “……”   有一天,童霜威听到家霆同金娣在摆满菊花的阶前谈南京。   家霆问金娣:“你想潇湘路吗?”   金娣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家霆很奇怪,“我简直太想了!你怎么不想?”   金娣笑笑:“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家霆也同侍候江聚贤大太太的小英说过话。但江太太不让自己的丫头同外人多说话。每当家霆同她说话,小英就赶快跑开,回房去了。家 霆曾对童霜威说过:“爸爸,他们为什么不让小英同外人说话?”童霜威说:“看来,她们对这丫头不好!有些虐待她的事,怕给外人知道。 ”他听王汉亭说过:这个小英,江聚贤早看中了,只是嫌年岁小,再等一二年到她满十六岁了,打算纳做三房的。为了这,大太太和“金娃娃 ”就都将小英看作眼中钉。不过大太太有个小九九,她嫌“金娃娃”太得宠,希望小英被纳为三姨太以后,能使“金娃娃”失去点光彩,所以 对小英有时恩威并用。而且,碍着江聚贤喜欢小英,她们也不敢公开打骂小英,只敢暗中管束控制。当然,这些,他是觉得不便讲给儿子听的 。方丽清不准金娣多去答理小英,也不准金娣同家霆多说话。家霆偏要在方丽清打牌赌钱时找机会同金娣说话。他明白:方丽清虐待金娣,所 以不准金娣同人接近。一种怜悯金娣的感情紧紧攥住了他。那天,方丽清睡在床上没起来。童霜威在书房里,听到窗外家霆在同金娣轻声谈话 :家霆说:“金娣,她又掐你了?”金娣战战兢兢的声音:“你不要那么说!……”她似乎在哭。   “要叫我是你,我可不能让她这么欺侮!”   “你说我怎么办?你是少爷!我是卖给方家的,我家里人不知在哪里。”家霆叹气的声音:“是不好办呀!”后来又说:“你快长大吧! 再大两岁,就逃跑!我帮助你!”金娣匆匆走了,留下了窸率的脚步声。童霜威突然感到儿子身上在起一种变化,有一种反叛的精神。他什么 时候有了这种反叛精神的呢?好像从很小时就有了。这点何其像他的亲生母亲柳苇呀!怎么会有这种反叛精神的呢?也许是因为从小离开亲生 的母亲来了后娘?也许是他读了些什么左倾文人的小说?也许是来南陵后接触到了江三立堂一些佃户,也同佃户的一些孩子有了接触?也许是 日本的侵略和抗战的爆发使他懂得了什么道理?也许是受到过老师或社会上人们的影响,懂得了压迫和反抗的道理?也许是来到南陵县在这江 三立堂里,他看到了什么不平的事情使他心里有了什么想法?家霆有一次突然问:“爸爸,为什么江三立堂这么有钱佃户却那么穷?”“为什 么佃户要把自己种的谷子都挑来送来给江家……”童霜威当然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儿子,不了解儿子的心也不了解儿子的思想,更不全部了解 儿子的寂寞与变化。家霆是个富于幻想的孩子,也是个逐渐懂事的初一学生。夜深时,一觉醒来,遥远的天空中,忽然传来雁的哀鸣,他就会 睁着眼在床上想:这时正在下霜吧?雁群正在列队南飞吧?早上起来后,散步到野外,见稻草垛上凝结着白霜,池沼边的草地、村舍的木栅、 篱笆上也凝结着白霜,他也会因为看到有那么多穿得很褴褛的穷人冻得瑟瑟抖而感到同情,会怅然若失地想:为什么江三立堂和我们家的生活 这么好,却有那么多穷人的生活那么苦?甚至想到:金娣如果家里不穷,她不是就不会被卖出来做、丫头受罪了吗?……许多问题,他未必都 想出结论来,却都在想,在想。   童霜威也说不出自己那种复杂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是嘉许自己的儿子,还是感到这种思想会使他产生一种隐忧──当年柳苇的经历曾给他 造成过的隐忧?他觉得方丽清太狠太辣又太残忍,商人家出身的女儿的铜臭气息和锱铢必较的刻薄手段使他厌恶。但儿子这种在成长中的反叛 情绪又使他深为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不敢多想,也想不太深。只是这种不安每一产生会使他心神烦躁。   方丽清到南陵后的第三天,朱大同县长的太太派人送帖子来,请方丽清去县衙门公馆里打麻将。童霜威同江聚贤商量,得给方丽清排遣排 遣烦闷,由“金娃娃”陪同方丽清去朱府。“金娃娃”长得甜,嘴也甜,打起麻将来,会放牌讨好方丽清。方丽清倒也不讨厌她。打打麻将, 方丽清本来应该高兴。但当夜回来,江聚贤的大太太就同“金娃娃”打了一架,砸碎了花瓶、镜子和杯皿。最后,江聚贤同大太太约法三章: 只可以由大太太陪方丽清去朱公馆,或由大太太请朱太太来家里打牌。但方丽清不喜欢这个整天被大烟熏得病恹恹的大太太。大太太打牌手法 很精,从不让人,一味扣牌。打了两场,输了些钱,方丽清就不乐意跟她作方城之戏了。朱太太是个精灵的女人,发觉了这一点,每每推说“ 三缺一”,专门派人来请方丽清去打牌,方丽清才矜持地坐了朱大同的有两盏镀镍灯的黄包车独自到朱太太那里赴宴、打牌。   日复一日,是深秋初冬了。南陵县已经蒙上萧瑟景色。江三立堂的后院里,树上黄叶早已凋零殆尽。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每天“笃笃笃 笃”,听得童霜威的心情总是格外寂寥,格外苦闷。方丽清是不散步的,童霜威不愿意抛弃他那早晚散步的习惯,有时带着家霆,有时由王汉 亭陪同漫谈。他同王汉亭出去散步时,常常平静无事,如果带着儿子出去散步,回来后,方丽清必然又要吵闹:“你就心爱你那宝贝儿子!你 就不知道体贴我!”“你为什么陪他去了这么久?你们背后说了我些什么坏话?”方丽清的阴暗情绪,使他痛苦极了,真怨恨战争为什么不能 早点结束?如能回到南京,离开方丽清咒骂的这个“鬼地方”南陵,也许才能使方丽清变得安静些。   南京的《中央日报》照例迟好几天由“夜行船”带到,童霜威总要一字一句仔细看完。方丽清本来是个不看报的人,来南陵后,也关心报 纸的消息了,总是抢着报纸看,看看上海的战局怎么样,看看有没有苏州、吴江的消息(她说,她最关心吴江的湖田了),看看南京被轰炸得怎 么样。……信件来了,她也要抢着先拆开看一看。信件里,有上海家里的来信,方老太太和雨荪、立荪来信总是一些老话:“上海租界上一切 均好。”“十分想念”“希望妹妹与妹夫能来上海同住!”……有江怀南从吴江的来信,不外是:“非常想念”“望多珍摄”“上海战局渐渐 不利,太仓、昆山吃紧,苏州、吴江也有山雨欲来之势”,甚至凄惨、双关地说:“不知何日才能相聚重睹丰采?”这些话,童霜威看了动感 情,方丽清看了更动感情。   江聚贤关心着弟弟的安危,总常常跑来找到童霜威说:“秘书长,我要向你讨教。你看舍弟怀南在吴江要不要紧?”“唉,舍弟这个人, 到今天,连个家室也不要。先严及先慈在日,最担心的是他那股拼命三郎的脾气。明知他能创业,却又怕他出事。我作长兄的对他也是如此。 ”童霜威只能劝慰一番,将他打发走,心里却想:要不要紧,谁能知道?目前这种战争,海陆空军出动,飞机炸,大炮轰!谁能知道战局会如 何发展呢?   冯村的来信,一般是半月一封。方丽清来后,只在今天早上见过他来的这第一封信。信是十一月十二日发的,说:“……敌机不断轰炸, 南京疮痍满目,全城惨死于日寇炸弹下之无辜百姓不少,首都表面仍极镇静,可以看到中国之民心。”信上又说:“潇湘路一号公馆情况一切 如旧。庄嫂、尹二、刘三保均能各尽其职,诸望放心。”信上提到童军威,说:“军威所在的教导总队已经开赴上海,临开拔前他曾来潇湘路 匆匆见面,但迄今并无信来。”信上又说:“上海自八百壮士撤出四行仓库后,日寇已在浦东登陆。南市孤军也已撤退。坚持三月之上海战事 在重创敌人后似已濒临尾声。上海沦陷,战火势必向西蔓延。首都盛传:国府五院将向四川重庆迁移。中惩会日内电将先迁往汉口。只有各军 事机关则仍设南京。如此项传说实现,则冯村亦将离开首都随同机关赴武汉三镇。窃意秘书长为共赴国难,还是早日离开南陵前往武汉是为上 策。至于南京公馆房屋,仍可委托庄嫂、尹二与刘三保看守,发给数月工薪及米粮,他们忠厚朴实,可以信赖。是否妥当,请酌定函告,以便 遵办。”   收到信后,方丽清嘀嘀咕咕,吵得童霜威心更乱了。方丽清脚下踩着铜脚炉,手里抱个热水袋,骂着说:“冯村真是混蛋!我还没跟你说 呢,我到南京时,发现他将家霆的房间让给一个他的朋友住,房里摊得乱七八糟像狗窝,真不像话!……”童霜威心里明白:住的是柳忠华! 冯村有过信来,说柳忠华保释后,暂在潇湘路住几天。他还写信让冯村代送一二百元给柳忠华制衣和零用。听方丽清这么说,童霜威只好装着 糊涂耐心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方丽清继续说:“房子交给三个佣人怎么靠得住?冯村还说要发几个月工钱和米粮,他们吃饱了饭不干事,还要发工钱?这种吃亏蚀本的 事我不干!”   童霜威叹气说:“冯村要去武汉了!房子不交给三个佣人,交给谁呢?交给他们,你不给工钱不给米粮能行吗?”   方丽清突然掏出绣花手绢来擦眼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天骂地,骂东洋人要打仗,骂冯村要丢下房子去武汉。童霜威只好装聋装哑不理睬 。   她一骂,像自来水开了龙头,永远不会停歇。童霜威站也不宁,坐也不安,心里塞了一团乱麻,找个机会掏出金怀表揿开表壳来看了一看 ,对方丽清说:“我想出去散散步,考虑考虑我们怎么办!”   方丽清也不表态,拭着泪,自顾自地在用小剪刀修指甲。童霜威就脚下抹油,走出房去,穿过后院到了前院,走出江三立堂上王汉亭家聊 天去了。他想同王汉亭商量商量自己何去何从。   王汉亭夜里陪王氏遗孀及两个常来常往的朋友打了一夜麻将,到拂晓前刚结局,二十四圈麻将王氏遗孀赢了七十多元,王汉亭却输了一百 多元。客散以后,叔嫂两人又喝酒吃点心,再鬼混了一番。王汉亭回到自己房里,上床“呼呼噜噜”打起鼾来。   他住的王家大院,在一条南北向的巷子里。童霜威走进他住的四合院里时,看到十多天不来,院子里的窗户都用绿漆漆了一遍,收拾得更 整齐了。几棵大石榴树比房檐还高,春天五月间榴花美得喜人,此刻却像几棵枯树。一只芦花公鸡带了几只大黄母鸡,正在随地啄食。一只红 眼的大白猫,是寡妇的心爱之物,正在廊下有滋有味地吃着一碗小鱼拌饭。寡妇住的是上房,坐北朝南,王汉亭住的是东屋。走近王汉亭的住 屋,只听到他鼾声如雷,童霜威见门虚掩着,大步走过去。王汉亭行伍生活过惯了,虽然醉卧也很惊醒,听到脚步声,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 上坐起,喷着酒气问:“谁?”见是童霜威,哈哈笑着掀被起床穿衣,说:“昨夜通宵雀战,输得丢盔卸甲,早上吃喝了一通,正想好好睡睡 补补元气,谁知秘书长驾到,不知有何见教?”   童霜威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说:“收到南京来信,说五院即将迁渝。我有去武汉之意,不知是否恰当,心里踌躇,不免想来找你商量商 量。”   阳光透过白桑皮纸窗户,映得房里一片明亮。王汉亭穿上宝蓝色缎面长袍,趿上布鞋,伸头出门对着寡妇住的北房高叫一声:“香云!泡 茶,打洗脸水!”那侍候寡妇的丫头,约摸十七八岁,穿一身毛蓝布薄棉袄应了一声:“来了!”一会儿,端着茶盘,泡着两碗新沏的六安瓜 片来放在八仙桌上,又给王汉亭打了一盆滚烫的洗脸水和一缸漱口水送来。   王汉亭刷牙洗脸,“呼噜噜”喝着茶,往地上吐浓痰用脚搓踏,说:“秘书长,局势不妙啊,上海是完了,下一步就是南京了!再打下去 ,妈妈的,我只怕兵败如山倒啊!我是军人,最懂得士气。现在,南陵来了不少伤兵。有广西兵,也有川军,士气都并不好,主要是人家报国 有心,老蒋却排斥异己,歧视杂牌军。打硬仗,叫杂牌军上!待遇呢?没杂牌军的份!妈的,混蛋透了!”   童霜威说:“上海之战,老蒋的嫡系部队倒确是也动用了的。这点不必冤枉他。只是他确时时有消灭异己之心,也确是亲疏之分太大!”   王汉亭摸出强盗牌香烟来吸,说:“我对中国的事一向不乐观!对这次抗战,也从开头就不乐观,拿中国军队同日本打,是以卵击石。日 本想吞并中国,准备早非一年了,这次自北而南,野心很大,中国的命运真是岌岌可危啊!”   童霜威平日听惯了王汉亭这一套悲观论调。今天又听,有点不耐了,说:“可是,上海能打三个月,恐怕日本人意想不到,也出你之所料 吧?日本用的兵力可不少啊!”   王汉亭冷笑了,说:“是呀,自北至南,日本用了五十万陆军,七十条军舰,三十多条运输舰,二三百架军用飞机。但是,请注意,日本 人仅仅用了他不算很大的一部分兵力。我们呢?吃奶力气都用出来了!”   童霜威不想再辩论,来是商量去不去武汉的事,想听听王汉亭还有何见解,说:“汉亭,你看,局势会如何发展!”王汉亭虽是行伍出身 ,却十分关心时局,看报是十分仔细的。他边抽烟边喝茶,打着哈欠说:“我看,越是中国吃败仗,和平的希望就越大。反正,中国这次打一 打,亏是吃定了。和平是跑不了的,吃亏也是跑不了的。越打得久,亏越是吃得大,人死得越多,为和平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更大。”   童霜威见王汉亭喷出酒气,明白他是带着酒意了,所以今天说话比平时直率大胆得多。虽然有些话不中听,倒想听他说说真心话,说:“ 汉亭,你认为我该不该去武汉?”   丫头香云提壶前来斟茶水,端了些花生米、瓜子碟子来。   王汉亭冷笑笑,又喝着茶,说:“我认为你何必长途跋涉去赴什么国难呢?你不如在南陵县学学诸葛亮高卧隆中。”他是个《三国演义》 看得烂熟的人,过去在军界时打仗也带着《三国演义》当天书看的。   童霜威抓一把花生米嚼着问:“为什么?”   王汉亭叹口气说:“唉,秘书长,国民党蒋介石对你如何,你心中最有数。你在中央并不得意啊!这点你心里明白,我冷眼旁观也明白。 他们有负于你,你平时也对我谈过。你就是因为无派无系,所以不走红。你还值得做什么愚忠愚孝的岳武穆呢?曹孟德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 让天下人负我。我看他懂得人生三昧。”   童霜威被触动了心事,心情沉重,叹了口气,忍不住又说:“汉亭,你说的我不大懂。”   王汉亭响亮地擤着鼻涕,说:“如今正是乱世,英雄造时势,此其时矣!我虽遭到排挤,解甲归田,坐着冷板凳蜗居在此,心里总有不甘 !藏龙卧虎,应该待时而动。这里是我家乡。如果战火烧来,我对日本人并不害怕。‘士为知己者用’,我这人历来讲义气,别的我不管,我 只看人家对我如何?”童霜威像给火一灼,心上一惊,想:唉,看来,他是因为失意而生怨恨,因蜗居而盼富贵,是在想做汉奸了?现在日本 人每到一处,轰炸烧杀之后,每每找些遗老逸民,出面组织“维持会”。王汉亭是也动了这种念头吗?他心里反感,但多年来的官场世故,使 他觉得劝也只能有分寸,不可全抛一片心。何况王汉亭的话说得既明白又未完全明白。他叹口气,意在言外地说:“汉亭,只要有民族气节, 留在桑梓之地也可为国家百姓出力!”   王汉亭机灵,听童霜威这样说,忽然语调一变,似乎得到了极大启示,说:“啊呀,秘书长,你这番教诲真是使我顿开茅塞。带兵的事我 内行。留在南陵.如果战火真的临近,我就登高一呼。十多年前,河南宝丰县人白朗率众起义,孙中山、黄克强派人与他联络过。他的队伍最 多时发展到两万人,打得袁世凯狼狈不堪。他的队伍也到过我们安徽的六安、霍山等地。最后虽失败了,白朗也战死了,但轰轰烈烈。如果日 本人压境,我当招募乡里子弟保我家乡。”童霜威想:嗬,你变得何其快也!又想:你难道以为我不懂?听了我的话你又有鬼主意了!你想拥 兵自重,拉起队伍来,如果日本人来了,你讨价还价就有本钱!人真复杂,各有各的打算。想着,嘴上说:“好啊好啊!”边说,边抓了一把 西瓜子嗑起来,心里仍在盘算着自己应当怎么办。   忽然,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几只鸡惊得“咯咯”叫扑翅飞,一个粗沙的嗓子在叫:“王老爷!王老爷!童老爷在不在?”   王汉亭起身掀开门帘,说:“啊,是老殷啊!什么事?秘书长在我这里。”童霜威起身朝外看,只见老殷满脸是汗神秘地轻轻说:“我家 二老爷回来了。童太太让我快来报个信,请童老爷回去。”   王汉亭“呀”了一声,回脸对童霜威说:“怀南怎么回来了呢?看来,战局西移,苏州、吴江恐怕都已不保!我就知道,报上动辄就说: 我军向西‘转进’!又说什么建立‘新阵地’,我就明白,是打了败仗撤退的巧妙说法。怀南的归来,是大局不妙呀!”说罢,不胜唏嘘,打 发老殷说:“老殷,你先回去!我们马上来!”老殷却挨近门边,将头伸进房来,压低嗓门说:“童老爷,王老爷!我家二老爷是戴了眼镜穿 了棉袍化装回来的。大老爷说除了告诉你们二位老爷外,对谁都不要讲。所以派我来的!”童霜威又是一怔,点头说:“哦,知道了。你回去 吧!”老殷的脚步声蹀躞着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童霜威坐不住了,说:“汉亭,我们一起去吧!”   王汉亭仍陷在迷惘与苦思苦想的情绪中,酒是早醒了,蒙眬的眼睛也睁大了,又掏出强盗牌香烟来吸,说:“唉,国际形势不好,前几天 看报,德意日反共公约全文已经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墨索里尼的相邸签字。我就担心日本气焰更盛。现在,仗打得一败涂地,实在糟糕!”   童霜威心里明白,江怀南是临阵脱逃回来的。战线西移,苏州和吴江不保是肯定无疑的了!不禁长叹,说:“我们快去看看怀南,听他谈 谈吧!”   天气晴朗,两人绕小巷抄近路匆匆到了江三立堂,童霜威当先走了进去。前院,现在已是初冬,树木凋零。水泥场地上晒着粮仓里挑出来 的谷子。一些佃户正在挑箩筐、摊开谷子。两人绕过晒谷场急急忙忙又向后院走去。   转来转去,通过月亮门到了后院,正穿过落了叶的紫藤架下和有麻雀飞起的花坛向廊上走去,见客厅里迎出来一伙人,穿长袍的江怀南当 头,后边跟着浓妆的方丽清、戴顶瓜皮小帽的江聚贤、黄脸的江大太太、娇嫩的“金娃娃”。江怀南远远拱手鞠躬相迎,高声地说:“秘书长 ,能够再见尊颜,实在是三生有幸!从前方回到家园,真有隔世之感!”   童霜威快步上前,同江怀南热情握手,说:“能平安回来,就是大好事,就是大好事!”   方丽清神采飞扬地笑着说:“江县长是化了装回来的。他刚到家就要去找你。我提醒他,他去不方便。是我叫老殷去叫你的!”   童霜威许久看不到方丽清的笑脸。见她情绪好,也自高兴三分。江怀南又同王汉亭寒暄一番,大家齐到客厅里坐。小英和金娣泡茶倒水忙 了一通。童霜威同江怀南靠近在两把红木太师椅上隔着茶几坐下。   童霜威说:“怀南,吴江情况如何了?”他细细打量江怀南,满脸有风尘之色,仍潇洒得很。   江怀南长叹一声说:“唉,可怕,可怕!十一月十五号那天,我刚召集战地服务团和师部政训处、别动队以及当地保甲长开联席会议,日 机狂炸苏州,投弹约七百枚,炸得烟火蔽天,死伤无数。吴江自然也遭波及,掉下了不少炸弹。我一看那架势,心如火燎。参加了城防的一次 会议,听到驻军秦师长说:要利用天然屏障,转向阳澄湖南去坚守。我明白,是要放弃县城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介书生,又无兵力。看到 所谓‘中国马奇诺防线’工事窳败,兵士武器陋劣,用大刀血肉去同飞机坦克拼,伤兵无人管,百姓无人问。你们掌兵权的如此,我何必白白 殉葬?当夜,又有空袭,我决定不告而别,回来守业。我从‘八?一三’至今,日夜辛劳,呕心沥血,对得起国家民族。留得青山在,以后还好 出力。如果曝尸吴江,作了冤鬼,就未免愧对祖先了!”童霜威感情复杂,询问道:“不是听说那条吴福线很坚固的吗?怎么挡一挡日寇也不 行?”江怀南大摇其头:“天晓得中啰!牛皮吹得大,钱也花得不少,可是有屁用!工程质量不好,防线上既没有设留守部队和向导人员,也 没有工事位置图。新的部队来到后,找不到工事位置。找到了工事位置,又没有打开工事的钥匙。一盘混乱,一塌糊涂!”童霜威深深叹了一 口气,感到无话可说。王汉亭也叹口气说:“怀南兄,你回来得对!这场烂仗,我早说过打不得!要打,一定是火烧七百里连营寨!”江聚贤 捧着水烟袋,摇头说:“罢了,罢了!怀南,幸亏祖宗积德,你回来了,我也心安了。”江怀南懊丧地说:“唉,公路上塞满了成千上万退下 来的队伍。许多伤兵,就躺倒在公路上等日机来轰炸,炸死的伤兵和老百姓的尸体到处都是。所有店铺都关了门,吃饭也成问题,我能活着回 来不容易哪!”他似乎直到现在仍惊魂未定。方丽清抱着暖水袋开口了:“是呀,江县长回来了就好了!你们在这南陵住着的人,不知道轰炸 的滋味,我在上海可是知道的。那次大世界被炸,只看见一架飞机尾巴上吐出一缕浓烟,一个黑沉沉的东西炸下来,马路上炸成一个洞有一丈 多深,两丈宽。马路上像飞来一阵血雨,到处是人肉人腿,送了好几百条命!”   “金娃娃”怀里抱着那只虎纹狸猫像抱着个儿子,娇声娇气地挤眉弄眼:“啊呀!骇死人了!不知将来日本飞机会不会也来南陵丢炸弹? ”   大太太嫌她多嘴,在一边横眉竖眼盯着“金娃娃”,插嘴说:“这些事情用不着我们女人管!”江聚贤皱着眉瞅了大太太一眼。嫌她在童 霜威这样的贵客面前不识大体,嫌她叱责“金娃娃”,却又无可奈何。江怀南吁了一口气,感慨万端地吐露心曲,说:“秘书长,可惜啊可惜 !创业维艰,一番事业眼看快要兑现,一场战火,一切都成镜花水月了!”他指的当然是威南农场。他说的话,童霜威心里明白,也自浩叹, 说:“‘殆天数,非人力’。①只要你平安回来也就行了!今夕何夕,我们应当热热闹闹为你洗尘。”   ①“殆天数,非人力。”乃宋张孝祥词《六州歌头》中的句子。   江聚贤“噗噗”吹着水烟灰,忙起身说:“对对对,我已关照厨下,今天中午就摆酒席请秘书长和太太赏光,请汉亭兄作陪,给我家老二 接风!”说完,“咚咚咚”走出客厅下台阶往前院走去。忽又回头对大太太和“金娃娃”说:“你们也去张罗张罗,让秘书长和二弟他们好好 谈谈!”   江聚贤走了,他的大太太和“金娃娃”也都告辞走了。   王汉亭说:“怀南兄,你回来时,秘书长正在我家商量他的去向,是去武汉还是留在南陵?我们也无定论,你来了,正好合计合计。”   江怀南正用眼睛瞟着方丽清,这时转过视线,正襟危坐问:“秘书长想去武汉?”   童霜威点头叹口气说:“是啊,现在南京已受威胁,国府将迁移重庆,政治中心实际已先移到武汉。我虽无现职,总是中枢人士,又是刚 民选出来的国大代表,不能共赴国难,长期滞留南陵,似乎不妥。到武汉熟人较多,消息灵通,进退方便,来去自如,比在这里无论如何要略 高一筹。昨天冯村来信,也力劝我应当到武汉去。我是确实心动了!”   江怀南思索着,窥察着方丽清的脸色和眼神。   方丽清闷声不响,抱着热水袋,眼睛看着自己脚上从上海“小花园”买来的绣花鞋上那两朵牡丹花。   江怀南转脸问:“汉亭兄高见如何?”   王汉亭有主见地说:“我劝秘书长不走!老蒋把中国的命运押在英美身上,实际是远水难救近火。我是反对再打下去的。什么抗战?实际 是不负责任,上了共产党的当!秘书长既然没有现职在身,跋涉去武汉受罪,何如在此享享清福?我看这仗是打不长的!”   童霜威见江怀南似乎犹豫难言,说:“怀南,你一向遇事有主见,多谋善断,你就说说,说错也无妨嘛!”   江怀南到达以后,还未同方丽清单独谈过知心话。见自己来后,方丽清流露出十分喜悦,此时,又见方丽清始终不明朗表态,感到方丽清 是刚同他见面怕又分离,担心说得符合方丽清的胃口固然好,说得不合方丽清的胃口会使方丽清不快。从童霜威的话里,又听出童霜威是想去 武汉的,不免为难。仔细斟酌,心里的算盘噼噼啪啪一打,主意来了,斟字酌句地说:“依怀南的看法,秘书长去武汉当然是好,好处至少有 三……”   童霜威兴奋了,说:“好好好,你先说说第一个好处!”   江怀南说:“以秘书长的地位来说,去到武汉,共赴国难,如鱼龙入海,必然会鹏程万里,大展抱负,困守在此,得不偿失,贻人口实。 ”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头思索,问:“第二个好处呢?”   江怀南态度自然些了,说:“怀南在吴江和南京时,听军界人士估计,日寇惯用包围战术。敌军在金山嘴外登陆,上海战局就大势去矣! 下一步,日寇进攻南京,会不会由太湖南侧西进,走广德、宣城一线到芜湖,包抄南京?如果那样,南陵必然也陷入重围。像我系擅离职守的 县长,汉亭兄是解甲归田的少将,家兄有祖传产业拖累,还可留下来观望。像秘书长,留在包围圈里就难以自处了。因此,如去武汉,倘若战 局顺利,可以得利;如果战局不利,也可得利,何乐而不为?”   院子里老槐树上,有只喜鹊翘着尾巴“喳喳”叫了又叫。童霜威觉得听了喜鹊叫神清气爽。江怀南说得坦率,分析的道理很有说服力。他 不禁点头沉吟起来。   王汉亭在一边吸着香烟,却说:“其实,秘书长留下来,如果日寇临近,我们拉支队伍,拥你为总司令,一样是大有可为!”   江怀南笑了:“你这想法倒是新鲜,只是那究竟是带几分冒险的事,秘书长是文人,不喜戎马生涯。让他冒险,何如去武汉分一杯羹呢? ”   童霜威忽然催促着说:“怀南,你再讲讲第三条吧!”   江怀南咳一声顺了顺嗓子,说:“南陵是个小县城。大驾和太太在此,生活上太受委屈,招待多有不周。武汉是四通八达之区,如去重庆 ,十分方便,如不去重庆,那里也有租界可住。而且,我想,虽然上海沦陷,但租界不容日本侵犯。即使局势进一步恶化,英国怡和、太古洋 行的轮船由武汉航行至上海仍是可能的。万一不行,要回上海,从武汉经粤汉路到广州,由广州至香港,由香港坐船到上海租界上也很方便。 因此,去到武汉是一步活棋!”   讲到这里,只听方丽清哼了一声。她对南陵早已深恶痛绝,朝夕想念着上海租界。江怀南的话打中了她的块垒,她插嘴夸了一句:“江县 长真聪明!”   江怀南笑着谦虚地说:“总之,仗我估计打不长,还有一番恶战又势所难免。秘书长去武汉,我是举双手赞成。将来您飞黄腾达了,我们 都可以同附骥尾。所以您是非去不可的。太太要是怕长途跋涉,请就留在江三立堂!我当执学生之礼侍候师母。”他说得又忠实又彬彬有礼。   方丽清忍不住“噗哧”一笑,把暖水袋贴在脸上,心里想:他真精灵!真滑头!她看了江怀南一眼,江怀南会心地答了一个微笑,双关地 说:“其实,仗是一定打不长的。分别也是暂时的,不会久!不过,为了安全,也为了秘书长的前程,师母当然还是同去武汉为上策!”   童霜威感到江怀南有情有理,说的话又有见地,显得高兴,看看方丽清说:“当然一起去!”又对江怀南说:“怀南,我是决定了!为赴 国难,去武汉!在此三月,我早有髀肉复生之叹了!”   王汉亭帮腔说:“今天,不但是为怀南洗尘,更重要的,是要为秘书长和太太送行了!”   江怀南装作多情地看了方丽清一眼,说:“送行,是一定要盛宴饯别的,今天太匆忙不能算!”忽又说:“秘书长,您去了武汉,如果万 一战事胶着,我一定也到武汉来在左右供您驱使。我这次离开吴江,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我也不害怕。我打算在上海、武汉都花钱找点小报 记者,请他们为我编点我从吴江前线脱险的故事,在报上宣扬宣扬。再有您做靠山,我迟早要东山再起。但是前线的县长,以后是怎么也不干 了!”他的话引得王汉亭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笑了,心里不禁想:这个人,比我们这些老于官场的人更圆滑更世故了!世道怎么好得了啊!虽如此想,又觉得交上这样一个人 倒是颇有用处,不可缺少,一笑了事。   方丽清觉得这个比童霜威年轻得多的县长,真是聪明机灵得可爱,也抿嘴笑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五 十一月二十二日,童霜威、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离开南陵去武汉。路线,是由南陵起旱路,经过青阳、贵池、殷家汇到安庆。然后,由 安庆坐船去武汉。   启行时的形势是:南陵上空常有漆着太阳徽的日机三架或六架、九架地飞过。苏州、吴江、常熟均已失守。无锡、江阴一线正在激战。南 京下了初雪。冯村从武汉来信,说他已经到了汉口。童霜威复信冯村,要他在武汉租赁住处,准备到武汉后可以有落脚之地。   临行前的几天,从南陵县长朱大同到江怀南、江聚贤和王汉亭、王氏孀妇,请了又请,天天摆了酒席盛大欢送。江聚贤查了黄历,说:“ 拣个黄道吉日出门吧!历书上注着十八日不宜远行,十九日诸事皆宜。阴历十九日正是阳历十一月二十二日。”   童霜威要去武汉,心情激奋,心头既充满了去共赴国难的豪情,又有一种去重新得到任命开创事业的向往。对南陵县,从县长朱大同到江 家兄弟和王汉亭、王氏孀妇的欢宴和盛情感到满意。   方丽清心情也十分兴奋。虽然为同江怀南刚刚把晤却又要分离感到一种遗憾,但在江三立堂交往并不方便。被江怀南那张巧嘴抚慰一番, 心里变得甜丝丝的,回味无穷。江怀南宣称:如果战局结束得早,一结束就可见面;如果战局延长,也会到武汉探望。想到童霜威去武汉能够 政治上得意,她有光荣感;想到自己与童霜威同行,南陵县大家盛情欢送,到武汉少不了又有人盛情欢迎,心里那种虚荣,使她陶醉。武汉大 都会的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生活,吸引着她想离开这偏僻寂寞处处落后的南陵县城,去武汉后如果回上海租界,似乎比较容易,更使她毅然决然 要同童霜威一起去了。所以,她脸上也常有喜色和笑容,用秋波凝望江怀南时,有时甚至使江怀南害怕露出马脚,总是在私下里悄悄提醒她: “当心点!当心点!不要给人看出来。”   家霆也高兴。他早不想在江三立堂长住了。南京不能回,去武汉他也高兴。到武汉能上学又能见到冯村都使他满足。他将自己带到南陵县 的课本和他爱看的《万有文库》里的一些书,装在一只作书包用的小皮箱里,准备自己随身提着上路,显得兴致勃勃。   只有金娣,她总是微微露出哀愁,脸上缺少喜色。江怀南回南陵的第一天,方丽清无缘无故打了她一顿。打她时,方丽清说的话,她懂。 方丽清掐着她的嘴巴说:“你要敢不听老娘的话,我掐死你!”“你要敢多嘴嚼舌,我割掉你舌头!”偏偏第二天晚上,县长朱大同来看望童 霜威。江怀南回避不见。童霜威在前院接见朱大同,江怀南在后院突然溜到方丽清房里去了。金娣见方丽清房里漆黑,端盏煤油灯一头闯进去 ,给方丽清跑上来迎面两下耳光,照例又是一番老话:“你瞎了眼了?我要戳瞎你的眼,扯烂你的嘴!”不过这次又加上一句:“你要敢不听 话,就将你留在南陵县送给江家大老爷做小老婆!”这可吓坏了金娣。她知道,江家大太太的丫头小英,算命的说她将来能生贵子,江聚贤很 快就要收房做三姨太。金娣连连求饶:“太太,我听话!我听话!你不要将我送人,我一定听你的话!……”现在,方丽清并没有将金娣留下 ,金娣也高兴不起来。她明白:跟着到武汉,她也是要挨打挨骂的。对她来说,哪里都一样。绵绵无尽的苦,哪天才是个结束?她眉问哀怨, 只有当家霆在无人时同她说说话,她才略为感到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县长朱大同,老于世故。有一度,因为听说童霜威的官职已经解除,显得比较冷淡,也不到江三立堂来请安了。这一度,听说童霜威要去 武汉共赴国难,他态度变了,恨不得用出浑身力气来拍马屁,天天都要到江三立堂来向童霜威请安问好。江怀南起先对朱大同是避而不见,十 九日那天,见到报载苏州、吴江均已失守,决定露面。他包扎起左臂,谎说负伤,亲自先到县府看望朱大同,胡吹了一番吴江失守,自己怎么 坚持到底才撤离险险丧生的情况。倒博得了朱大同一番钦羡。谈起童霜威去武汉,朱大同又亲自到江三立堂献策,说这一路,时常发生土匪拦 路抢劫杀人的事,决定派四个武装警察护送到安庆。他又费尽心机打着童霜威过去的“秘书长”招牌,同青阳县联系,将公路上仅有的两辆破 旧客车,调来一辆,送童霜威一家上安庆。   走的那天,天明前,四处公鸡“喔喔”啼叫头遍,童霜威一家就起床了。江怀南来送,表现得依依不舍。偏巧,一早敲钟放了空袭警报, 幸好未见日机来临。警报敲钟解除后,童霜威一家离开江三立堂走出东门。东门里的青石路太窄。那辆客车行驶不便,只好停在城外。童霜威 一家由江聚贤、江怀南及朱大同、王汉亭等陪送到了城外。西北风凛冽,水面已经结冰,天寒地冻,一派萧索。童霜威想到华北正面战场上, 从八月到十一月接连丢了南口、张家口、大同、保定、沧州、归绥、包头、石家庄、邢台、德州、太原,真是一溃千里。如今南方上海、苏州 、常州等地也已失陷,大好河山,断送敌手,心情阢陧,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江氏兄弟、朱大同和王汉亭热情送行。江聚贤 做主让江三立堂做了一面大匾,上写“民众救星”四字,让佃户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放鞭炮送来给童霜威。童霜威看了匾上的字,反倒局促不 安,只好连声说:“不行不行,不敢不敢!”匾当然不好带走,最后,童霜威对朱大同说:“朱县长,这块匾留给你吧!”朱大同说:“这上 面写了秘书长的名字,还是带走的好!”童霜威连连摇头。江怀南知道这块匾童霜威受用不了,说:“那就留下,我们给挂在江三立堂,作为 秘书长在此地从事抗战的纪念吧!”   一伙人一起送到城外。江三立堂的佃户挑着两担提篮,内贮美酒和菜肴为童霜威送行。酒壶为了保暖,全套着崭新的“茶幄”①。   ①茶幄:当时一种套在茶壶外面保温的棉制用具。   在郊外,江氏兄弟和朱大同、王汉亭一再斟酒饯行,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李白的名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 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南陵县喜鹊多,有几只花喜鹊“喳一喳”叫着飞过头顶,歇到一棵大树上去了。江怀南笑着打躬,说:“恭喜恭喜, 秘书长!喜鹊登枝,大吉大利,谨祝顺风!”   那辆客车,外形破旧,蓝白相问的色彩,喷漆大部早已剥落。四只车轮上沾满尘土泥浆。但这样的客车,在这种时候,已是难能可贵。没 有它,从南陵启程步行到安庆,至少要三四天以上。有了它,早上启程,夜晚就可抵达。如果赶得从容一点,中途在贵池县住一夜,第二天上 午也笃定可以到达安庆。朱大同派的四个警察,连同江聚贤、江怀南弟兄派的老殷,五个人护送童霜威一家四口人到安庆。客车上除了坐人以 外,空的地方全堆上了箱笼、网篮、铺盖卷和杂物。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前进,车屁股后冒起一阵滚滚烟尘。童霜威戴着獭皮帽,绸 缎皮袍外穿着獭皮领马裤呢大衣。方丽清在丝棉旗袍外穿着灰背大衣。出门上路,他们有意要穿得体面,表现出身分来。两人坐在最前面的位 置上。家霆穿着黑呢短大衣,金娣穿了一件花棉袄,两人坐在童霜威和方丽清的后面。接着坐的就是穿一套紧身黑布棉袄头戴瓜皮帽的老殷, 他太阳穴上贴着黑膏药,脸上几颗白麻子特别显眼。老殷会打拳使棒,紧身黑棉袄长长地盖住臀部,对襟密密麻麻的扣子从领口一直到底。家 霆看到他就想起看过的电影《荒江女侠》里的那种江湖大盗,又觉得老殷不如干脆叫作“老鹰”,那模样太像一只黑色的老鹰了!老殷背后坐 的是朱大同派来护卫的四个武装警察,一个个都像木头人似的坐得笔直。   汽车摇摇晃晃,七哼八哼。方丽清用绣花手帕捂着鼻子,嫌汽油味太浓,又嫌灰尘飞扬、冷风扑鼻,更嫌车子太颠,一路仍在嘀嘀咕咕, 怨天尤人:“真倒霉,苏三起解也没这么苦!”“抗什么战呀?不打仗多好!”“这死地方下次杀我头我也不会再来了!”……她的话,童霜 威听了心烦,家霆听了气恼,金娣听了害怕。虽然这不是骂她,她被打骂惯了,只要听到方丽清开口表露出不高兴,她就会吓得心惊肉跳。   家霆去武汉心里高兴。他是个常会沉湎在神奇幻想中的少年,对天下的广阔,有时会沉思默想,对大自然的美景,会心醉神迷。同金娣坐 在一起,家霆先是因为金娣长得像班上的女同学欧阳素心,想起了南京的学校和老师同学们。接着,又想起了潇湘路家里的庄嫂、尹二和刘三 保。他忽然轻声问金娣:“你想庄嫂和尹二他们吗?”金娣摇摇头。家霆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心想:她对准好像都没有感情?   冬天的安徽农村,显得分外贫穷凄凉。薄雾中错落有致的田地、农舍、林木,全像涂了一层灰黄色。偶尔有烧石灰的小窑上飘着青烟和白 烟。铺着白霜的田野,瘦小的公鸡追逐着瘦小的母鸡,野狗吠叫。田间空阒阒的一片枯黄。老鸦在凋零枯秃了的树丛问“呀!一呀!”乱叫, 飞着兜圈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庄稼人,有的赶着骡车颠簸着在土路上行走,有的挑着柴火、挑着蔬菜,零零落落,蹒跚着脚步在公路两侧匆匆 行走。天冷,哈出气来如同白雾。车在颠动,童霜威的心情异常沉重。这是在向安庆去。他老是想着褚之班在安庆做地方法院院长的事:褚之 班真是神通广大,不知走谁的门路竞又到安庆做了院长。那么,现在我到安庆找不找他呢?安庆并没有熟人,当然,去找省政府、省党部也完 全可以,我是去到武汉共赴国难的,他们理所当然地会招待并且安排一切的,但不找褚之班,他会不高兴吗?……童霜威想到自己丢掉官职的 事,心里就充满了不快。但褚之班后来向冯村声明过,他并没有散传单,说他们仍是好朋友。那么,即使他言不由衷,又怎么能不去找他呢? ……想起这些,童霜威心里像塞满了猪毛似的难受。   老殷同那四个警察在闲聊。谈的是在这一带路上,有打闷棍谋财害命的,有剪径的土匪,上个月还在青阳县和南陵县枪毙过几个绑票的。 南陵税务局的一个小公务员在这条路上给土匪砍了五刀,衣服剥得赤条条的死了。   间或,看到公路边的茅舍土墙,又低又矮,大都裂开了粗阔的罅缝,有的用柱子抵着地勉强支撑着。土墙上刷着白粉,有着青天白日徽, 新刷了“抗战必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大字标语,似乎带来了一点抗战的气氛。汽车在中午时分到了青阳县打尖。   青阳县小小的破旧城楼上长满了野草,已经坍塌缺落,只凭朽败的楼椽在支撑着残局。汽车进了小城门,街边有些小摊,卖豆腐脑的排着 一溜条凳,烘胯饼、做锅贴的将平锅“当当”敲得震天响,都在招徕顾客。在一块空地上,汽车停下,大家下车拍掉身上的尘土。老殷找了一 个小馆店请童霜威、方丽清去吃饭。所谓小馆店,实际是一个门前搭着篷顶的摊子,放着板桌,上面摆着插有黄竹筷子的竹筒,叠着些粗花碗 ,放着几盆早已烧熟的现成菜:炒韭菜干丝、红椒烧小鲫鱼,红椒炒豆腐……小馆店里还卖面条和菠菜豆腐汤。见有阔人进来吃面,要饭的叫 花子马上围上来一群,几个伤兵也在边上张望。方丽清嫌馆店脏,宁愿不吃,也不让金娣吃,捂着鼻子要金娣陪她回汽车上坐着去了。童霜威 也嫌脏,忍耐着同家霆一人吃了一碗肉丝面,又掏出一把零碎毛票来打发叫花子。他让老殷和那些警察、司机在另一张桌上坐下,等着店家下 面条吃,自己带了家霆吃完面条离开小店走回汽车上去。没想到刚走近汽车.听到方丽清大叫救命,见一伙伤兵正围着汽车起哄。童霜威对家 霆说:“快去叫老殷他们来!”自己连忙跑上前去,只见几个伤兵正在车下指着车上的方丽清大声吼骂。方丽清气红了脸,也在回骂。   童霜威上前,劝解地说:“弟兄们,散了吧!散了……”   一个伤兵脸红脖子粗:“散个屁!老子们在前线流血抗日,负伤来到后方,吃不饱穿不暖!你们当官的带着太太坐汽车吃馆子享清福!她 开口就骂我们是‘穷鬼’、‘瘪三’!她还像不像中国人?”   童霜威心里明白,准是方丽清骂了人家,正想道道歉等老殷等来让司机快点离开,家霆已经跑回来挤进人丛到了童霜威身旁。原来,老殷 等已经来了。老殷恶狠狠地捋起袖子,四个警察也掏枪上来。伤兵们不甘示弱一拥而上,有的举起拐棍,有的高叫:“来啊!弟兄们!……” 一些在街上闲逛的伤兵听到招呼,都聚拢来了,七嘴八舌吆喝:“揍!”“打!”……童霜威急忙带着家霆上车,连声说:“不不不!……大 家散了吧!散了吧!”挥手对老殷和四个警察说:“快快快,上车!上车!”已经来不及了!“乒”的一声,车窗上一扇大玻璃被伤兵用石块 砸碎了。方丽清“啊呀”大叫起来,“乒”的一声,大玻璃又碎了一块。老殷会拳术,几个瘸腿少胳膊的伤兵哪是他的对手,早被打得东倒西 歪,四个警察也摩拳擦掌动手打人。童霜威心里恼火,摇手大叫:“不准打!不准打!”可是拉扯不开了。伤兵们又聚过来,围上来,一场混 战,“砰”的又打碎了一块玻璃。正不可开交,伤兵里有人高叫:“快走!”“快跑!”一刹那,伤兵都跑光了。童霜威奇怪,眼睛一扫,原 来几个值勤的宪兵正在跑过来。伤兵见到宪兵,像老鼠见到了猫,赶快逃跑。   童霜威不想多留,马上叫老殷等上车,对司机说:“快开车!快!……”   汽车重又开动,一溜烟离开了青阳,逃窜似的向贵池方向行驶。方丽清气得闷闷拭泪,嘀嘀咕咕骂了起来:“这些杀千刀的伤兵!”老殷 左脸上青了一块,是一个伤兵的拐杖打的,他和四个警察也都骂骂咧咧。   童霜威在颠簸的汽车里叹气怨艾,觉得无话可说,一路上闷声不响。冷风从被打碎的车窗玻璃缝隙里钻进来,他只能拉起獭皮领子挡风, 后来索性闭目养神,打起瞌睡来。他一沉默,汽车里笼罩着一片沉默。早上起得早,旅途又疲劳,车上的人在瑟瑟的冷风中都缩着脖子打起瞌 睡来了。   太阳渐渐向西。车子仍在颠簸中行驶。傍晚时分,汽车到达贵池县城郊。这里多水,白色的水鸟成群盘旋飞舞,“喳喳”乱叫。有些水鸟 “噗索索”地从芦苇丛的枯草堆里飞将起来,分散开,成了小黑点子落到四下远处。郊外正在挖掘战壕,许多民夫在用铁铲一锨一锨掘土。气 氛使人沉重紧张。车子照例从一个破城门洞里开进县城,引起了两边陋屋前许多老百姓注意。童霜威掏出一张过去用剩的名片,名片上是三个 头衔:“中央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秘书长。”他将名片交给老殷,说:“车子开到县政府 ,你拿名片找县长,告诉他我带家眷来了!”   老殷恭敬地接过名片,对司机说:“往右拐上大街向前就到县政府了。”他去年替江三立堂办事到过贵池县,路很熟悉。   汽车在狭窄的街道上“叭叭”揿着喇叭,驱开行人往前行驶。快到县府了,看见街路堵塞,人群都拥围在街边一块空地上看热闹。汽车再 揿喇叭,人群也不肯移动了。童霜威焦灼地对老殷说:“下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老殷应了一声,立刻开了车门,下车走了。   四边的人,有拥向人群堵塞处看望的,也有拥来看汽车的。方丽清板着脸生气,嘴里说:“讨厌!真讨厌!”忽然,“砰!”“砰!”两 声枪响,撕破了空间的沉寂。枪声凄厉,惊心动魄。枪声是从人群围观处传来的。   童霜威心里着急,说:“放枪?”   只见人流波浪似的拥来拥去。方丽清说:“发生什么事了?”她对司机吼着:“走!快开走!不要停在这里!”   正说着,见老殷从人丛中挤到汽车门边来了,跨上车来,向童霜威报告说:“两个广西兵违犯纪律跑到老百姓家抢东西吃,这不,就给枪 毙示众了!一个只有十五、六岁,还是小孩子;一个二十来岁。两人都叫冤枉。可是一枪一个都翘了辫子!”   家霆听了,皱着眉说:“真可怜!”   方丽清说:“可怜啥!谁叫他不好好当兵!要叫我带兵,中午在青阳我把那些伤兵一个个都枪毙杀头!”   童霜威听不过去了,说:“哪能随便杀人。其实,这两个广西兵凭这点罪也不该就杀!”他想,桂系以对士兵纪律严标榜,实际是树他们 自己的威信,拿士兵的性命开玩笑。   方丽清不服地哼了一声:“我就要杀!我就要杀!统统杀光!”   见她歇斯底里,童霜威也不说了。人群已经开始散开,一些行刑的士兵执法队,吹着洋号列队走了,司机将车向前开去。街上有小布铺、 小洋广杂货店。一家小店铺里有炒菜爆锅声和婴孩的哭声传来。屠户案板挂钩上的肉已卖光,老板腆着大肚子站在门口看热闹。一个打猎的捧 着两只山鸡在兜售。……汽车揿着喇叭,开到了一棵叶片凋尽的老槐树旁,县署就在这里,汽车停了下来。老殷下车迅速拿了童霜威的名片跑 进县政府里去了。   仅仅五六分钟,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瘦子,有点黑胡子,穿件灰色土布旧棉袍,头发蓬松,形容疲惫,脚步匆匆地跟着老殷走出来了, 后边还跟着一个秘书模样的矮子,穿件蓝布旧棉袍。黑胡子县长一上来,朝着童霜威就点头哈腰,像早已认识似的连声说:“童秘书长,失迎 失迎!请到里面休息。鄙姓徐,徐雪芝,是这里的县长。”   童霜威同他握手,说:“好好好,徐县长,我携眷拟去武汉,路过这里,借宿一夜,明晨我们就走。”   徐雪芝朴实地说:“小地方条件不好,请多包涵。请夫人和公子下车,一起到里边去休息。”   方丽清早和家霆、金娣等都下了车。她微微同姓徐的县长点头招呼,心里不禁想:这个县长的相貌可比江怀南差远了!不但相貌难看,脸 色疲惫,连衣着也太蹩脚。正想着,童霜威已经带头同那黑胡子瘦县长往县政府里走了。   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是个大学毕业生,陪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金娣到了里院。里院一间大瓦屋里,有个录事模样的老头儿,在用毛笔 抄录文件。瘦县长徐雪芝招呼了一声,老头儿取下老花镜,将毛笔等收进蓝布笔袋,盖上铜墨盒,忙着同那秘书及县政府另外几个执事人员出 来打洗脸水、泡茶水,让厨房里炒菜,张罗开晚饭。瘦县长徐雪芝一再致歉:县城里找不到好的客栈住,只有在县政府里住一夜,在里院临时 腾出三问房来居住。老殷和四个警察连同司机在前边吃饭。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在后边吃饭。饭菜端上来,方丽清就摇头。米里沙 子很多稗子也不少。一碗红烧肉全是肥的。一盘炒鸡蛋勉强可吃。另外一盘青葱炒豆腐渣和一盘炒青菜无盐少油。一个汤像洗锅水。天冷,菜 、汤都冰凉的,炒菜的猪油凝成白色,只有米饭尚冒热气。方丽清一边吃一边皱眉头,吃了小半碗饭,说是要带金娣先去看看住的房间。黑胡 子县长让秘书陪着到后边安排的住房里去看看。金娣饭没吃饱,也只好陪方丽清走了。   童霜威带着家霆仍在吃饭,同县长谈话。瘦县长谈的全是当抗战县长的苦衷,说自己忙得像陀螺似的团团转,筹办广西兵的给养怎么困难 ,要县里派丁修筑工事又怎么困难,目前百姓的负担怎么繁重,当县长的八面应付怎么委屈。虽说是抗战了,但是人民群众的动员工作根本没 有做!上边不支持,不让做,下边也无办法做。不少老百姓还不知道抗战是怎么一回事,不懂得为什么要同日本人打仗,主要是宣传动员民众 的工作没做。并说今夜还要通宵带领保甲长和各户派出的壮丁去挖壕沟。……童霜威听着,感到这县长还是不错的,拥护抗战,对抗战也有信 心。只是提出的许许多多困难,确实不好解决。只能嘴里“唔唔”,不断点头,采取了不发表意见的态度。   正谈着,方丽清扭着身子带着金娣从后边回来了。一看方丽清的脸上阴云密布,童霜威就明白她心里不悦。方丽清绯红着脸在旁边凳子上 一坐,说:“今夜不住在此地了!叫司机走!赶夜路到安庆住!”   县长徐雪芝一脸晦气,说:“住一夜吧!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动身,很早就能到安庆的。夜里赶路,到了殷家汇,过江不方便。再说,看这 天气,像要下雪了。”   天色确是不好,在这傍晚时分,天已暗将下来,那矮秘书拿了两盏油灯来放在桌上。眺望屋前的天空,灰白色的云团很厚,隐隐似有雪意 。   方丽清坚决地摇头:“不,不住这里!”   童霜威明知这女人嫌条件差,她决定要走,你拦是拦不住的。但觉得县长说的话有理,耐心劝慰着说:“今夜就住下吧!非常时期,国难 当头,有些事,能马虎的马虎一点,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司机也累了!”   方丽清毫不理会,头摇得像货郎鼓,说:“不!我一定要走!”   瘦县长徐雪芝似乎明白了,歉意地搓手,说:“临时太匆忙,被子是各家凑的,不太干净。要请多多包涵。”   童霜威怕县长难堪,刚才听县长诉苦,使他对县长产生了同情,心里明白方丽清是决不会在这里住了,说:“不碍被子的事。我们急着要 赶路,就不打扰了。吃也吃过了,马上走吧!”   县长对这些“贵客”要走,其实心里也求之不得,表着歉意,说:“那,请童秘书长自己决定吧。”   司机和老殷等睡了,又被叫了起来,听说马上开车去安庆,司机面有难色,搔着头说:“童老爷!殷家汇江面怕夜里摆渡不行!”   老殷也说:“夜里行车不太安全,童老爷,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   方丽清板着脸,正掏出手提皮夹里的粉盒照镜子敷粉,生气地说:“我讲话是放屁吗?算不算数?带着四个警察干什么?叫他们找船还能 找不到?”   司机不敢多说,只得点头:“好好,走吧走吧!”   童霜威一家呼呼隆隆由县长等一伙送出县衙门,老殷早把四个警察叫来。四个警察也已躺下睡觉,心里嘀咕:“这些老爷太太不把人当人 !”却不敢做声,一起上了车,与瘦县长等一伙告别。汽车又开出城外,驶行在颠簸崎岖的公路上了。   原野消失在黑暗中,大片大片的荒草与芦苇丛生的水塘渐渐似乎与地面及天空融成一体。水光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像黑暗中的镜面一样。   童霜威有点抱怨方丽清。方丽清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还是走的好!这个蹩脚县长,把我们当猪猡!你没看到床上的铺盖呀!黑得像是阴 沟水里泡过的,叫人哪能睡?几间破房,又潮湿又肮脏,房顶上蜘蛛网结得满满的。”   童霜威只好不做声,装作没听见。   家霆困了,上下眼皮像涂了胶渐渐要黏在一起了。他对走不走本是无可无不可的,这时想打瞌睡了,正想闭眼,忽见金娣也想打盹。他轻 声问:“困了?”金娣笑笑,她身材小巧,纯洁无邪,笑得很好看。家霆忽然感到她很可爱:黑亮亮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白白的脸,红红的 嘴唇,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家霆找着话说:“你上次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是什么事?”   金娣忽然惊吓得睁大了眼,连连看看方丽清。她怕这话给方丽清听见,用手捏了家霆的手臂一下,意思是叫家霆别问。家霆心里纳着个闷 葫芦,只好不响。是在南陵县时,有一次,他同金娣聊天。那天,金娣刚挨了方丽清的打。家霆偷偷安慰了她。金娣忽然说:“有件事,我要 告诉你……”家霆问是什么事,她忽然不说了。直到今天,家霆问过几次,她都不肯说。现在又是这样,是一件什么“秘密”呢?见金娣闭上 了眼睡觉,家霆在她身边也闭眼打起瞌睡来。   朔风阵阵吹来,冷风袭进车内来。彤云密布,天,像一只巨大无缝的黑罩子罩着大地。忽然,飘落雪花了,纷纷扬扬的雪片鹅毛似的洒下 来。雪花降落在路上、田埂上、路边的农舍和落尽了叶子的大树上。   天冷,车子在漆黑的夜里亮着灯冒雪开行,像条老牛喘着粗气,摇晃着身子在迈步。车子里熄着灯,一团漆黑,只望见外边已是银装素裹 的大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大约夜半了,到了殷家汇江边。   雪,越下越大,像荻花,像柳絮,随风漫天飞舞,四下里迷迷茫茫。只听到江水在雪中滔滔流过,“哗哗”作响,“嗵嗵”拍岸。天空洒 落着白雪,黑沉沉的江岸上披上了孝衣。岸边偃灯熄火,停泊着一只早被白雪覆盖了的白昼摆渡的大木船。不远处有片沙嘴子的地方搭着个芦 席棚,里面大约住着艄公,芦席棚也被雪覆盖着。童霜威到了这白茫茫的自然环境中,不但想起了柳宗元的《江雪》诗句:“千山鸟飞绝,万 径人踪灭。”又突然想起了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诗句。顿时,心头涌着极复杂的感情,脑际出现了许许多多难忘的人和事。他下车 ,在冷风中自言自语地说:“唉,这样下雪的深夜,这么宽阔的江面怎么过去?”   江风呼啸,寒冷彻骨,他身上积雪,脸上拂着雪花,风将他的皮大衣也吹得飘飘摆动。   老殷是个最会替东家办事的能干人,已经带着四个警察踩雪走近芦席棚,吆喝着里边的艄公起身了:“出来!…‘快起来!”   里边有人答话:“做什么?”   “摆渡!”   “夜里下雪不摆渡!”   “混蛋!”传来捣弄芦席棚的声音。   席棚里睡的两个艄公半醒着,冻得瑟瑟抖地出来了。天黑,看不清两个人的模样,从朦胧的轮廓以及咳嗽声和说话声听来,一个戴顶破狗 套头帽子的是老头儿,一个是光着头扎块破包头皮的壮年人。船工的黑色身影给白雪衬托出来,“哗哗”在流的江水像一匹无边无际的黑缎在 抖动。老殷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不外是要他们划船过江吧,两个艄公仍旧不肯。老头儿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呼啸着的江心,说:“有江猪!江面 上江猪夜里最多,拱翻过船!”年轻人的声音有着怨气:“风雪这么大,不怕死吗?……”   老殷大约还在勉强他们,话声逐渐激烈起来,似乎有一个警察已经把手枪都掏出来上着子弹“喀嗒喀嗒”响。   童霜威站在雪地上,空气新鲜但是寒冷,使他打了个寒噤。他想:漆黑下雪的深夜,坐破烂的木船过江,岂不是同生命开玩笑?唉,千不 该万不该,不该来,该在贵池县政府里住一夜的!都是方丽清呀!现在,进退维谷了!怎么才好?用枪押逼着艄公过江,难道是什么好方法吗 ?当然不是!他急急迈步踩着厚雪走到席棚前,瞅瞅两个冷得索索抖的艄公,说:“老殷,不要逼他们了!我看,等天明雪停过江也好!”   老殷说:“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夜里下雪刮风渡江危险,说:“那怎么办呢?童老爷!”   大雪冷风中,童霜威说:“只好在汽车上过夜了!”雪地上留下了杂沓的脚印,他走回汽车停着的地方,开车门走上去。司机伏在方向盘 上打瞌睡。车上,家霆和金娣已经互相依靠着睡熟了。他推推在车上打瞌睡的方丽清说:“不行,夜深天黑,风大雪猛,木船过不得江,危险 !”   方丽清尖声高叫起来,语气气恼:“那怎么办?”   “该在贵池过夜的嘛,现在只能在汽车上过夜了!”   方丽清声音里含着怒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呣!”   方丽清一肚子怨气带着哭声说:“真倒霉呀!杀千刀的鬼地方!我真不该离开上海,要自己跑来跟你吃这种断命苦呀!……短命的东洋人 呀!打什么断命仗呀!”   童霜威默然。   “那好!”方丽清忽然扑身在短短的仅可供两个人坐的椅座上,和衣躺下,说:“叫老殷他们在车下过夜!”   风吹着雪花,轻轻地飘打在汽车破碎了的玻璃窗上。童霜威看着飘雪,于心不忍,说:“外边太冷,又下大雪。让他们进来挤在后边吧! ”   方丽清大声尖叫:“那像什么样子?男女能都乱睡在一起吗?你不好讲,我来讲!”她竟翻身起来,走到车门前,开了车门。一股强劲的 冷风卷着雪片飞进车来,吹得她头发扑面,她对着车下冷缩、疲倦的老殷和四个警察高声说:“你们在下边找个地方过夜吧!到安庆你们再好 好休息!”说完,“砰”地关上了车门,对童霜威说:“看,你那宝贝儿子跟金娣呀!少爷跟丫头这种睡法成什么体统?把他叫醒!叫他到后 边椅子上睡!”   童霜威有点冒火,说:“叫醒他干什么?小孩子嘛!让他就这样睡好了!”说着,他自己在车后边一条刚才两个警察坐的椅座上躺下。心 里觉得把老殷他们都丢在寒冷彻骨的车外江边,实在太残忍,说不过去。却又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叹口气,装作马虎糊涂,不闻不问了。   他躺着,脚蜷缩着,半个身子在椅座外边,很不舒服。听到车外江边有江水“哗哗”的流泻声,有风啸声,有水鸟像鬼叫似的夜啼,也有 老艄公的咳嗽声。老殷在吐痰,几个警察有的咳嗽吐痰,有的在叽叽咕咕,不知絮叨些什么。雪,无声地仍在降落。他躺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睛,听着水声,又听到有一只夜鸟悲哀地“吱吱”叫着飞过。他忽然又想到了多少年前,在苏州枫桥镇时度过的一个夜晚,只是这里听不到寒 山寺的钟声。许多逝去了的往事,忘却为什么这样困难?而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难忘的记忆呢?   他又想到未来。未来,像这夜雪降落的四外,有点渺渺茫茫。但无论如何,南陵县是必须离开的。去武汉,也是对的。现在,安庆快到了 !明天早上,到了安庆,可以坐船去武汉三镇了!这使他心里感到几分欣慰。   在蒙眬中,他迷迷糊糊睡熟了。t.xt`小~说~天~堂w w w. xiao shuotxt. n et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一 (1937年11月—1937年12月)   怎么能笼笼统统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一切战争呢?有进步的战争,也有反动的战争,有正义的战争,也有非正义的战争,虽然一切战争都 不可避免地要带来灾难。从这点上来说,战争本身从来不是可歌颂的事。但随其进步性与正义性存在的那些英雄事迹,是值得讴歌的;在反侵 略战争面前猥琐退缩的懦夫和败类,必须鞭笞!在侵略者面前,我们永远不是弱者!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当上水船“大贞丸”在夜晚八点半钟,离开古老的安庆市那宽阔的江边,在混浊的长江中开始向九江方向行驶时,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 霆、金娣在大菜间里,心情轻松而愉快。   方丽清又悠闲地嗑起瓜子来了。童霜威也吸罢半支香烟揿灭了烟火。这种轻松愉快,来自一种安全感,是从离开南陵以后一直从未有过的 。   大菜间里人坐得满满的,每间小房的铺位也都住得满满的。“大贞丸”是条日本商船,船上客位和普通英商怡和、太古的载客江轮相仿, 有大菜间,有官舱、房舱和统舱。这条日本商船原来是在长江上载客运货的。中日战起,封江时,被封截住了,现在被调作“差船”,实际是 “难民船”,负责由安庆装运军人、难民、伤兵去武汉。一样是免费,但“大菜间”是专留给比较体面的人坐的。所以,宪兵把着门。童霜威 一家,是由褚之班带着秘书、法警和老殷及南陵来的四个警察在下午送上“大贞丸”的。上船较迟,大菜间最好的舱位已被别人占领,到处堆 满了行李箱笼,但总算给他们一家安排了一间有四个铺位的舱房,并在大菜间的船厅里给他们一家安排了桌位。   童霜威没有想到褚之班是如此出乎意外的热情。踩着白雪,在古老得像旧衙门的地方法院里见面时,矮胖的穿着团花绸皮袍的褚之班,戴 顶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咧开大嘴挺着肚子拱手:“啊呀,啊呀,我接到长途电话,说大驾要来,昨天就在盼望。今天见到,真是高兴。啊呀 !”他依旧一说话就“啊呀啊呀”,下巴上一颗黑痣上几根黑毛瑟瑟抖动。   童霜威以为是贵池那个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打的电话,一问,才知是朱大同从南陵县打的电话,心里不禁对朱大同有三分感激七分欣赏, 这个县长真会办事。   褚之班在安庆任上似乎相当得意。虽然老婆儿子都留在上海租界上,独自一人来赴任,但独身生活好像过得很惬意,脸上气色很好。在法 院里招待童霜威一家吃午饭时,酒菜丰盛,十分殷勤。摆了两桌,一桌给老殷和那四个警察加上金娣去吃;一桌则由褚之班陪童霜威、方丽清 和家霆入座。褚之班对方丽清十分亲热,讨好地买了许多橘柑、嫩梨和糕点、饼干给带在路上吃。又送了一批安庆土特产:“胡玉美”的辣椒 豆瓣酱、枣泥麻饼、雨前清茶、火腿、咸鱼等,整整装了一网篮,说是给方丽清带到武汉去尝尝。席间,看着家霆,他忽地凝视了半晌,对童 霜威说:“唉,战局蜩螗,一片失利之声。国府西迁告竣,各国使馆也已定期移汉。看来,战事前途不佳。我今天看到令郎,啊呀,忽然有一 种异样的感觉……”   童霜威不禁奇怪,瞪目看着家霆。家霆无聊地坐在那里闷声吃菜,听他们谈话,见褚之班谈到自己,也专心听着。只见童霜威问:“什么 异样的感觉?”   褚之班长叹一声,夹着雪里红炒山鸡片吃,说:“令郎相貌俊秀,但不知为什么,啊呀,长得简直像个日本小孩!现在,我看到许多人家 的孩子都长得像日本孩子,也不知这主何征兆?难道中国真要注定会亡给日本了?……”说罢,发自内心地唏嘘起来。家霆听了,心里生气, 忍气瞪了褚之班一眼。   童霜威又看看家霆,并不觉得像日本孩子,褚之班坚持说像,他也不想反驳。本来,同褚之班伤过感情,现在,到了安庆,褚之班热情招 待,感情的裂痕正在弥补,何必再来为这种小事争论,便不置可否,说:“之班,我在南陵县过了些日子,闭塞得很,你认为这战局还有可能 走向和解么?”   天冷,檐前的雪水冻成冰凌从屋瓦间垂挂下来。屋里生着炭盆,木炭燃得通红。喝着葡萄酒,童霜威热得敞开了狐皮袍的衣襟。   褚之班嚼着鱼肉说:“啊呀,难啰!前几天监察院于院长由南京经过这里去武汉,在这里发表过一个谈话。大意说:监察院随政府移驻, 经过这里,见沿途人民同仇敌忾之精神及对兵士慰劳等情况,又见党政军诸同志工作之努力,殊甚佩慰。这些当然是场面上的假的应酬话。后 来说:值此国难严重之时,所可为国人告者,即此次政府移驻,实为贯彻抗战精神才如此,一则防城下之盟,一则更坚定抗战之决心!”   童霜威点头,说:“这倒是真话!”又喝了一小口酒。   褚之班捻着下巴上那颗黑痣上的几根长毛,说:“哈哈,我认为这是半真半假的话!”   方丽清一直在空口吃菜,间或喝口葡萄酒,忽然插嘴问:“为什么?”   褚之班笑笑:“哈哈,我认为政府自从抗战开始,就是想和的。只是和不下来,人家要价太高,面子太过不去,也不好向百姓交代。打一 下再和,不外是讨价还价,扳回点面子,好向百姓交代!现在从日军锋缨所向来看,意在南京,南京最终必会陷落。于大胡子说的防城下之盟 ,这里的真话是透露了南京要沦陷。至于说什么‘更坚定抗战之决心’,啊呀,显然全是假话!”   方丽清听得似懂非懂,只好自顾自地夹菜吃。   童霜威叹息一声,他发现褚之班也是个悲观论者。在南陵蜗居时,听冯村来信说:南京西流湾大本营第二部的副部长周佛海家里,经常有 一批中央要人去那里聚会,吃喝一通,谈谈国是,但都是些悲观主义者,认为抗战不该打,打不得,打了就要完蛋。人把他们那儿叫作“低调 俱乐部”。现在看来,低调人物倒是比比皆是,怎么得了?说:“南京近一周里战事又有什么发展?”   褚之班苦笑笑:“啊呀,北方的战事离我们远,且不管他!南方的战事却不能不叫人忧心。左翼无锡大概完了,右翼湖州也完了。包抄南 京之势已成,人都在逃难了。”   方丽清这倒听懂了,放下筷子盯着童霜威,问:“潇湘路房子怎么办呢?”   童霜威喝了点酒,心里烦躁,嫌她啰嗦,堵了她一句:“房子?南京真的沦陷了,必然玉石俱焚,还谈什么房子!”   家霆听说首都要沦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那稚嫩的心灵中只希望同日本打仗,打胜仗,不打败仗。这一向,从大人的交谈中,从偶尔 看到的报纸上,早知道仗打得不好。上海、苏州、吴江……都失守了。现在,首都南京似乎也危险了。人都在逃难,自己跟着爸爸说是去武汉 ,实际也是在逃难。南京潇湘路的一切,学校里的一切,从此都似看书掀过去的一页,丧失了,不见了,难以再有了!小小年纪,他忽然也懊 丧起来,心头充满了不可形容的愁情忧思,坐着发怔。看见炭盆里火不旺了,他下座走近炭盆用火筷拨灰夹炭,把火弄旺。   只见褚之班叹口气说:“抗战的发生,一是日本侵略,二是中国自己不争气!中国强大,日本也不至如此猖狂,战争也就不会发生!关键 是中国太弱!啊呀,怪人家,也该怪自己!抗战的前途,确实使人难以看到光明啊!”   童霜威劝解似的说:“你对时局不宜太悲观!”   褚之班说:“啊呀,其实悲观的人多得很。人口不是瓶口,塞不牢的!”   童霜威只好心里叹一口气,闷闷无言,夹一块牛肉在嘴里嚼。   褚之班忽然又改变态度,举起杯来,说:“啊呀,秘书长!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祝贵府全家一路平安到达武汉,也祝大驾到武汉后东风得 意。人家日本有军舰,将来这安庆怎么样还不好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溯江而上,啊呀,还要请多多提携!”   安庆也有空袭,虽然敌机还未大肆轰炸,但空袭时也发现有汉奸用镜子和白布向天空打信号。童霜威不想滞留,急着早点到武汉。英国商 船都不停靠安庆,恰巧有“大贞丸”启行,褚之班就派秘书去联系上船。   这是难忘的一次接风宴和送别宴。下午,宴散后,褚之班亲自带秘书和几个法警送童霜威一家上了“大贞丸”。那辆由南陵县长朱大同借 来的客车,将童霜威送到了殷家汇,完成了任务。司机清晨在殷家汇就由童霜威给了点小费打发回去了。在“大贞丸”上安顿好后,童霜威叫 方丽清拿出五十五元来赏给老殷和四个警察:老殷十五元,四个警察一人十元。方丽清不肯,只拿出二十二元,给老殷六元,四个警察一人四 元。童霜威碍着人在,怕引起争吵,只好由她。老殷等嫌赏的钱少,虽不敢争,脸上都不好看,勉勉强强道谢了一声,打躬告辞,回南陵去了 。褚之班在开船前同童霜威握别时,表现得深有感情,说了不少珍摄保重之类的话,对于那件移付惩戒和撒传单的往事,两人谁都不再提起, 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对于褚之班怎么会到安庆的事,童霜威始终未问,褚之班自己也始终不提。现在,船上机器声隆隆,“大贞丸”启 行了。中日在打仗,这条日本商船变成中国的了!此时此地,坐着日本船去武汉,岂非怪事!童霜威心里在轻松愉快之外,也有一种做了高等 难民的异样想法:无论如何,这是“难民船”,免费的,虽然坐的是“大菜间”。“大菜间”只是保持着名义,实际上一个侍役、茶房也没有 。听不到过去长江船上查票或开饭的锣声,也不供应吃食和开水。所好,有褚之班送的水果和糕点饼干,金娣手里也提着两只褚之班送的热水 瓶上船,勉强可以对付过去。   “大贞丸”超员,除了大菜间外,所有的官舱、房舱和统舱都像沙丁鱼一般被老人、妇女、壮年、青年、小孩、伤兵、军人挤得满满的。 船上嘈杂混乱,吵闹非凡。童霜威不愿在大菜间的厅室里多抛头露面,计算了一下航程,明晨可以到九江。停泊一下,明天正午离九江,经武 穴、蕲州、黄石港,后天一早可以到汉口。他决定多睡睡。九点多钟时,童霜威睡熟打鼾了,家霆也睡熟了,只有金娣仍在给方丽清捶腿。到 十点多钟,一家四口都在舱房里入睡了。虽然轮机声隆隆吵闹,旅途疲乏,一旦松弛下来,吵人的声音也听不入耳了。   家霆第二天一早醒来。白漆木板的大菜间舱房里,初升旭日的光芒从窗里射进来,反射得分外明耀。他一看,自己睡的上铺和金娣睡的上 铺都是新安装的。这舱房里原先只有一对铺,新安装的两个上铺都还没有刷漆。看来,这间房改装过想多安些人睡的。童霜威正熟睡着,方丽 清也侧身朝里睡着。金娣已经起身下床,坐在舱窗旁看江水。家霆轻轻爬下上铺,穿上皮鞋,向金娣做了个手势,两人开门走出舱房去,好奇 地去看看。   家霆走在前面,对金娣说:“跟我来,你还是第一次坐船吧?”   金娣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笑起来总是使家霆感到好看。家霆喜欢她这种笑,也喜欢她那条梳得光溜溜的大长辫子弯过颈项垂在 胸前。家霆忽然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握着他的手。一瞬问,仿佛代替了许多无法诉说的话。但金娣的脸上升起了红晕,转眼看到迎面有两个人 从塞满了箱笼行李的空隙间走来,金娣赶快甩脱了家霆的手,头低垂着,长长的眼睫毛迅速地扑闪起来,说:“你一人去吧,我回去了!太太 要醒了!……”也不等家霆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又悄悄进舱房去了。   家霆叹口气,心里复杂,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怎么了?难道我喜欢上金娣了?由同情心幻化出的一种感情,微妙而难以言喻。一种朦胧飘 渺的感情,一种说不出表达不出的少年时期的好奇与欲望,使他渐渐喜欢与金娣在一起。金娣走了,他心里不快。他独自从过道里走向大菜间 。   大菜间里,坐满了人,看报的,聊天的,打扑克牌的,吃橘柑、吃饼干点心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穿黄呢军装的中校,束着武装带, 穿着黑马靴,佩着“军人魂”,约摸三十多岁,带着一个年轻老婆。那女人抱一个正在哭闹的婴孩。军人用药水棉花蘸了酒精,给孩子擦手。 船上缺洗脸水,军人夫妻用酒精代替水来洗脸洗手。蘸了酒精的脏药棉,在他们面前的桌上堆成一大摊。桌上,一只洋油炉子,烧的也是酒精 ,扑鼻的酒精味弥漫在空间。他们的药棉真多。小孩撒了屎尿,那军人撕开一包包雪白的药水棉花让他女人用药棉给小孩子擦裤子擦屁股。脏 了的药棉用旧报纸包起来扔在脚旁地上。酒精炉上正在煮鸡蛋,桌上还放着挂面和调料瓶。看来,他们的早点吃得比别人都舒适。在“难民船 ”上,虽是“大菜间”,有这样优异的条件,不能不使人侧目。观看他们的人,有眼红的,说:“他们倒会享福!”也有不满的,说:“胡乱 糟蹋药水棉花,真不像话!”一会儿,年轻女人取出一个军用的绿色包,抽出一捆纱布绷带来了。她用纱布绷带,剪制成厚厚的婴孩尿布,又 用针线缝起来,缝了一块,再缝第二块……   家霆像周围的许多人一样,看呆了。这军人夫妇是干什么的呀?怎么有这么多的酒精、药棉和消毒纱布呀?看了一会,感到没多大意思, 他决定出大厅到外边甲板上去走动走动,玩一玩。   大厅门口,站着个红红脸膛挂盒子炮佩粉红色领章的年轻宪兵。他把着门,不让外边人进来。家霆要出去看看,红脸膛的宪兵见他年小像 个学生,说:“外边乱,别跑远,玩一会就回来。”   家霆点头,一闪身出了厅门走到了左舷甲板上。外边,空气清新,江风很大,有点冷。初升的太阳正红艳艳地浮起在东方,将浑浊苍黄的 江水照得泛出紫金色,江水散发着水腥味。耳边是震耳的轮机声。家霆转脸一看,船侧甲板上挨个睡满了人。前面甲板上集中了不少伤兵,正 在高声说笑喧哗。一个伤兵在吹口琴,一些伤兵同声在唱抗日歌曲。先唱的是《打回老家去》,一会儿又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伤兵们穿 的都是胸前有红十字的灰布棉大衣。有的拄拐杖,有的手臂和头部包扎着肮脏的绷带。家霆对这些抗日负伤的兵士钦佩而又同情。在青阳县虽 遇到过伤兵打骂,家霆觉得那是方丽清不好。此时此地,见伤兵们唱歌时都慷慨激昂,谈笑时也和蔼可亲,他不由自主地移步上前。听着《义 勇军进行曲》,他忍不住也轻声哼了起来。他想起战前在学校里的一些情况:教音乐的陈老师教唱这支歌,大家一唱就热血沸腾。他身旁一个 坐在行李卷上的伤兵起身想站起来,拐杖未拄好,一滑差点跌倒。家霆连忙双手一抱,扶住了他。他咧嘴笑了,用手拍拍家霆的背,说:“小 家伙,你是哪儿的?”伤兵黄脸膛,慈眉善目,约摸二十多岁,南方口音。家霆用手指指大菜间方向说:“我跟着爸爸在那儿!”伤兵点点头 ,说:“大菜间?”家霆点头“呣”了一声,忍不住说:“我小叔也在上海打仗。他是教导总队的。你是在上海负伤的吗?”   “教导总队的?”伤兵点头,“对!教导总队是在上海作战的!我们不在一起。你小叔我不认识,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家霆摇头,“我怕他也像你们一样,受伤了!”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怀念。黄脸膛慈眉善目的伤兵叹口气:“很可能啊!我们 在上海打得惨啊!鬼子当然死了不少,可是我们的损失也重。我们的小炮是从德国买的,在上海的阵地上不适用;从意大利买的飞机,听说是 废物飞不起来。这次撤退更有趣了。一会儿命令撤,一会儿又说已撤退的必须马上返回原阵地,未撤退的不得移动。结果,一片混乱!像我们 ,负了伤能逃出命来上武汉,算是命大福大了。”说完,一声长叹,又在行李卷上坐下了。   家霆心里酸酸的。黄脸膛的伤兵对他有感情了,说:“小家伙,看样子你是个小学生?”见家霆摇头,他又改口说:“初中生?你一定会 唱歌!来,我们一块儿唱个歌好不好?”他吆喝那吹口琴的年轻伤兵:“快,吹个《松花江上》!”   吹口琴的伤兵真地吹起了《松花江上》,家霆就开口唱了。在学校里,他是参加过歌咏队的,集体到电台播过音,他也在同乐会上表演过 。他的声音稚嫩响亮,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甲板上的伤兵们也都同声唱起来了:“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唱着唱着,甲板上的难民们也都唱了起来。大家都流泪哭泣起来 。家霆也泪流满面。为什么会有这样悲壮慷慨的情绪呢?他也无从解释。   江风中,歌声飘扬,家霆唱着歌同伤兵们在一起,热血沸腾。江水浩荡,“大贞丸”在乘风破浪。江上有“突突”的小火轮,也有咿呀划 着的木船。沿江两岸,本是一片荒凉,这时看到了栉比鳞次的房屋。有人在说:“看哪,快到九江了!那是九江!”   家霆停止了歌唱,听说快到九江了,他对黄脸膛的伤兵说:“我要回去了!”伤兵从身边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香烟壳,抽出一支烟,用洋火 点着,对他笑笑,说:“小家伙,你老子是当官的吧?你有空来耍。我们是进不了大菜间的。天再冷,也只能在这甲板上吹江风。你看看── ”他掀起棉大衣的下摆,家霆才看清:大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绷带上渗出的鲜血已经变成紫黑色干涸了,白色的绷带变成灰黑色了。   家霆“哎”了一声,心酸了,说:“啊!──”他忽然想到大菜间里的中校军官。中校有那么多的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那么多的药 水棉花随意糟踏,他问:“怎么不换一换纱布呢?”   “谁给换?”黄脸膛的伤兵苦笑笑,喷出一口烟,慈眉善目间透露出怨恨,“我们随伤兵医院搬到武昌去。我们院长也在大菜间里。他带 着老婆孩子享福,哪管我们死活!”   家霆明白了:嗬!中校准是他们的医院院长!……“大贞丸”正在向九江码头驶近靠拢,岸上人声喧腾,船上旅客指指点点都在张望。家 霆想:再不回去,爸爸要责备了。他慌慌张张对黄脸膛的伤兵打招呼:“我回去了,以后再来!”也说不出为什么,他对这个慈眉善目腿上负 伤的兵士有了感情。   家霆又从原来的出口处挤进大菜间的大厅里去。守门的红脸膛宪兵仍旧对他笑笑。他进了弥漫着酒精炉气味的大厅,见许多旅客都拥在窗 口向外张望九江码头。其余的人仍坐着在看报、聊天或打扑克。那个中校仍坐在桌前,他女人抱着孩子在喂奶。桌上点着一盏酒精灯在煮开水 。家霆穿过人丛,转身到舱房里去找爸爸。   走到舱房门口,家霆意外地看见爸爸正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客人在谈话。客人留着对分的西装头,穿一件旧咖啡色大衣,西装和领带都是 黑色的,有两只叫人看上去觉得他在生气的眼睛。他左手夹着香烟,还拿个小本本,右手拿着钢笔,正在将童霜威谈的话记在小本本上。方丽 清已经起身,对着镜子篦头。金娣正忙着给方丽清的几只常州篦子上逐一嵌上药水棉花。   童霜威在说:“……我从安徽南陵奔赴武汉,是为了共赴国难!我由于健康原因,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已经在前几个月辞去,但我 是国大代表。如果你要为中央社发一条简短的消息,就说我童霜威从皖南到武汉共赴国难就行了,别的话可以不说。”见那记者点头,童霜威 又笑着说:“你们做新闻记者的真有办法,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家霆在童霜威身边床上悄悄地坐下,好奇地看着这个新闻记者。   记者喷着烟说:“童秘书长,我是奉派到安徽采访的。从安庆上船时注意上你了!你仪表堂堂,我虽不认识,但后来见到你进大菜间时给 宪兵递的一张名片,就知道是你了!”   童霜威又呵呵一笑。这时“大贞丸”已靠拢码头,船体猛地一撞一震,岸上的人声和船上的人声响成一片,叫卖吃食和瓷器的小贩都在码 头上高声招徕生意。童霜威站起身来,从舱房的窗里朝外张望,江边停着无数的小木船、轮船,岸上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外边,甲板上有人 打锣高声通知:“船到九江码头了!中午十二点开船,上岸的人要早回来!过时不候啰!”   中央社的记者有张名片丢在童霜威的床沿上。家霆拾过布纹纸的名片一看,记者的名字是:张洪池。张洪池也站起身来了,彬彬有礼地说 :“童秘书长,我走了。再见!以后到了汉口再去拜望。”   童霜威同他握手,记者匆匆走了。走路姿势很怪,外八字,像只鸭子。   见他走了,方丽清懒慵慵地说:“真不识相!一清早就来叽叽咕咕,害得我觉也没有睡够。你让倒杯水给他,他一口气喝了两杯水,水瓶 都要喝空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让他发条消息也好,好让人知道我到了武汉!”   方丽清听童霜威这么说,好像明白一点了,梳着头发,说:“要是他不登报呢?”   童霜威说:“真要不登那也没办法。新闻记者嘛!谁也不想得罪他们的。”说到这里,转过脸对方丽清说:“九江有瓷器──江西景德镇 的瓷器这里便宜。不过,这条难民船上人太多,挤出去上岸不方便。再说,现在逃难,买了便宜瓷器也无用。我们不如还是在舱房里坐坐,别 上岸了吧!”   方丽清梳好头发在对着镜子擦胭脂了,说:“我要买点便宜瓷器,好瓷器都丢在南京了,以后总是要用的嘛!”   童霜威皱眉说:“唉,非常时期嘛!那么多好瓷器都丢了,还要再买干什么?”看她脸色在变,明知拦她不住,只得说:“好吧好吧,你 带金娣去,可是要早点回来呀!船在九江不会停久的。刚才打锣通知你没听见?中午开船,过时不候,可不要误了时间,越早回来越好!”   方丽清在搽唇膏了,板着脸说:“人家一个人从上海不也到南陵了?没有你陪着也照样没有走到外国去!”   童霜威哭笑不得,只得由她带着金娣袅袅婷婷地出舱房走了。   这时,船上特别混乱,不少人都想往码头上去看看,买点吃食或别的东西。人声吵闹,人影和脚步声也来回在舱房门口和窗口晃动。童霜 威问家霆:“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家霆无聊地在看一张扔在床角的旧报纸,说:“在船头甲板上玩,甲板上有许多伤兵,都是在上海打仗受伤的。他们唱歌,吹口琴,我也 跟他们一起唱。”   童霜威低头叹口气说:“唉,不知你小叔怎么样了?”他突然十分思念童军威。   家霆说:“我问了一个伤兵,但他跟教导总队不在一起。”   童霜威爱抚地看着儿子说:“傻孩子,那么大的上海,那么多的军队,人家怎么会认识你小叔!”   正闲谈,忽听外边人声鼎沸,来自大厅方向,不知出了什么祸事?有人大声叫骂,也有女人大声哭喊,声音凄厉恐怖,是打架,还是发生 了抢劫?抑是有人遭到了暗杀?   童霜威飒然警惕,对家霆说:“你留在房里,我出去看看!”说完,他闪身出了舱房。家霆不愿独自留在房里,说:“不,我也要去看看 !”出舱房跟着童霜威匆匆向大厅走去。   大厅里的人比船靠岸前少了一些,估计是上岸去了。留下了一大半的人,有的坐有的站分散在大厅的各个圆桌前。门口,拥进来了一大批 伤兵,密密挤在那里,一色穿的佩着红十字的灰棉大衣,有的正同把门的几个宪兵面红耳赤地争吵。宪兵人少,拦不住愤怒的伤兵。伤兵们潮 水似的都闯人大菜间了。就在那个中校军官坐的桌子跟前,围着一伙伤兵,他们已将中校像粽子似的捆了起来。中校狼狈不堪,耸着肩胛低着 头,他的年轻女人抱着婴孩号啕大哭,高声惨叫:“求求你们,放了他吧!饶了他吧!……”婴孩也在“哇哇”大哭。   一个络腮胡的伤兵揪着中校的衣领,高声怒骂,也是向四周围观的人控诉:“……看吧!我们这个伤兵医院院长,自己住大菜间,让我们 伤兵全露天睡甲板!吃,没人管!伤口不换药,尽它烂!我们在前线,有的炸断了腿和臂,有的被机枪打穿了肚子,有的子弹陷在肉里取不出 来。他管我们死活吗?他拿了我们治伤的酒精、药棉和纱布自私自利!大家看看吧!”他松了中校的衣领,将自己的棉大衣一掀,敞开衣襟露 出绷带和负伤的胸部。啊!真是惨不忍睹!胸部伤口裹着的绷带血迹斑斑早已脏黑,他说:“我们为了打鬼子负了这么重的伤,不是说:‘多 救一个伤兵就是多杀一个敌人吗?’这狗×的院长,有点人心没有?我们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他却拿纱布给儿子做尿布,拿棉花满 地扔,拿酒精煮挂面!这王八蛋!该不该死?”   围观者脸上同情,议论纷纷。几个伤兵,有的揪住中校院长的头发,有的用拳头在院长的背上胸前猛捶。中校的女人哭叫:“求求你们, 别打他呀!他身体不好!……”女人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中校脸色苍白,额上油亮亮地冒汗,嘴里结结巴巴也在讨饶。忽然,一个拄拐 杖的伤兵大声高叫:“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今天非把他扔下江去喂鱼不可!”   他一鼓动,边上几个伤兵同声说好,连揪带拽要将被捆住的中校往大厅门外拖。这时,门口又拥进许多伤兵,大厅里靠近门的一边已经被 挤满堵塞住了。伤兵们乱成一团,有的骂,有的动手打。中校“呀呀”地乱叫,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也更响亮、尖利。女人忽地抱着婴孩拦路 跪下了,大声哭着嚷嚷:“求求你们饶了他吧!我们再也不敢了!”她的声音使人听了也觉得悲惨。   童霜威拽着家霆,叹口气说:“走吧!回房去吧!”他觉得伤兵的事不好去管,这问题不好解决。   家霆摇摇头,说:“不!”他年纪虽小,有自己的想法:中校院长不好,伤兵骂他打他应该,但中校有女人和小孩,现在也够可怜的了, 把他扔下江去怎么行呢?看样子,发怒了的伤兵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的!……忽然,他发现那拄拐杖叫嚷着要将中校扔进江里去的伤兵,正是 那个黄脸膛。他猛地冲上前去,钻过人丛挤到前边,一把拽住黄脸膛的伤兵,大声说:“你们打过他了就饶了他吧!不能将他丢下江去!他有 小孩!”   刚才,被中校的女人拦路一跪一哭,伤兵们已经心软,中校这时也“扑通”跪下了,又给家霆上来一嚷,黄脸膛的伤兵看来是个在伤兵里 说话算数的人物,他点点头,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大声嚷道:“弟兄们,看这畜生有老婆和小孩,饶他一条狗命吧!”揪着搡着中校院长的 几个伤兵,恐怕本来也并不真要将中校扔下江去,是说了做了吓唬吓唬他的。他们将跪着的中校一推,推得他“啪”地趴在地上。有的说:“ 你以后再贪污酒精纱布什么的,饶不了你!”有的说:“今天便宜你这龟孙子了,饶你这一遭!”有的说:“走!下次他再不改,不宰了他才 怪!”……   童霜威在一边看呆了,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突然跑上去叫伤兵放了那中校,更没想到伤兵们竞真的放了中校。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情: 儿子的个性他知道,小时候用拳头打碎玻璃窗的事给过他深刻的印象。日常的许多小事上,他感到儿子同那已被杀死在雨花台的柳苇的性格有 相似的地方。刚才,他看到家霆冲上去对伤兵说:“放了他吧!……”那脸上坚决的表情和他的妈妈何其相像!刹那间,他心头波澜又起,愣 在那里,丧魂落魄一般。   大厅里的伤兵“呼呼隆隆”地走了。几个宪兵重又站在门首,大厅里暂时又恢复了平静。中校院长此刻已被边上的人松了捆绑,脸色仍然 苍白。他的女人停止了号哭在默默落泪,将停止啼哭了的儿子交到男人手上。中校抱着儿子,摇头嘀咕:“这年头,军界没有混头!……”四 周的人仍然都注视着他们。桌上的酒精灯仍放在原处,但药棉、纱布都被伤兵们拿走了。挂面撒在地上被踩得粉碎,几只鸡蛋打破在地上,蛋 清蛋黄涂得满地。   童霜威和家霆回到舱房里,童霜威想同儿子谈谈刚才的事,忽然听到汽笛长鸣,一会儿,“大贞丸”上响起了锣声,夹着悲悲惨惨的汽笛 声,形成了紧张恐怖的气氛,船甲板上乱成一团,有人高吼:“空袭警报!空袭警报!”   童霜威大吃一惊,顿脚对家霆说:“糟糕!警报!你妈妈和金娣上岸去还不回来!”他看了看金怀表,叹息一声说:“唉,九点半了!… …”   隐约有飞机声。家霆想出去看看飞机,也看看金娣和方丽清,说:“爸爸,我到甲板上去看看!”   童霜威摇头禁止,侧耳听着,叹着气说:“唉!但愿不来丢炸弹才好!”听着机声消失,他才带着疲倦的神情放心地嘘口气说:“看来, 飞机过去了!是路过的日机,也许是去炸武汉的呢!”   正说着,听见门响,门一开,见方丽清带着金娣进舱房来了。金娣满面是汗,提着一大篮瓷器,大碗小碗,大盘小碟,调羹酒壶,约摸四 五十件。   童霜威先是说了一声:“谢天谢地!”看到方丽清买了这么多瓷器,不禁又烦恼地说:“唉,你们总算回来了!买这么多瓷器干什么?空 袭警报你们还在外边走动,把我都急坏了!”   方丽清嘟着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九江瓷器便宜。便宜货不塌不是阿曲死了吗?”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闷声不响。   一会儿,解除警报的汽笛响了。汽笛的声音像一个疲劳紧张过度的人松了一口气,尖利而无力。   “大贞丸”是午后开行的。一路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晨,童霜威一家在甲板上看到了武汉三镇那水波粼粼的宽阔江面。江面上,是众多的升帆航行的帆船和鸣笛的火轮,来往穿梭的 舢板和驳船。看到了汉口的江海关和江海关前长长的仓库、堆栈、高楼。码头上有不少装运货物的短袄苦力在装卸货物,扛着大麻袋包或在货 堆边哈冻瑟缩着。这时,江海关上的大钟正“当!当!”连敲六下。他们也看到了淡雾中晨光不断扩大,逐渐向长江两边延伸,天穹越来越开 阔!看到了瑰丽天空下灰蒙蒙的武昌黄鹤楼和龟蛇二山。   抗战高潮中的政治中心──武汉三镇到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二 武汉是全国重镇,贯通南北的平汉铁路和粤汉铁路与横亘东西的长江在此交叉。无论冀、豫、苏、皖、赣、湘、粤哪 省有事,人们都会跑到这里来。政府为表示长期抗战的决心,早将首都由南京迁到重庆。武汉是入川必由之路,所以南京的专车,不断地一列 一列由津浦路经陇海路、平汉路到达武汉。沿江一带,芜湖、安庆、九江等地的人也搭船溯江而上到达武汉。武汉三镇顿时冠盖如云。武汉本 有一百二三十万人口,因日寇飞机轰炸,走了一些,可是走的少来的多,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万口。中枢要员和富商大贾大多数都来了,整个城 市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这里是抗战的心脏了!   “大贞丸”到达汉口,清晨天冷,口鼻里呼出的热气,马上化成白雾。童霜威看着灰蒙蒙空气中显得嘈杂衰旧的武汉,想起早年北伐前后 的一些旧事,心里既有感触,也有惶惑。但更多的是欣慰,总算平安到达目的地了!他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从“大贞丸”上下来时,让穿 着号衣的搬运夫搬着全部行李箱笼。那一篮在九江买的瓷器,方丽清怕搬运夫手粗打碎了,要叫金娣提着。   童霜威说:“让搬运夫拿吧,打不掉的!”   方丽清摇头:“我不要!”她一定要金娣提着,又一再叮嘱:“小心!打碎了要你的命!”   家霆见金娣提篮子吃力,上前说:“我们一起提!”   金娣不肯。方丽清白了家霆一眼,但见提篮子是好事,也不做声。家霆就同金娣合提着瓷器篮子并排跟在童霜威夫妇身后,走出船舱通过 甲板下船,走到码头上去。   码头上乱糟糟的。出口处,许许多多旅店、客栈接客的人手拿招贴,动手拉拽,嘴里用湖北话说着招徕生意的话:“你家,住客栈,迎宾 栈,价廉物美!”“你家,住大东旅馆!包你满意!在特三区,不怕轰炸!”   童霜威竖起皮大衣领子,心里不愉快:战前这些年,何曾像此次来到武汉如此狼狈?那时候,不论到哪里,都有人有车接送迎迓。这次. 坐的是“难民船”,事先也未能通知谁来接,连冯村也未通知他来接。现在下了船,人地生疏,该怎么办?   如果雇辆野鸡汽车直接到冯村家去,未免使我使他都太狼狈。不知他给我把房子准备得如何?是什么样的房子?此番到汉口来,是想在政 治上有所作为的,不能一点排场不讲。倒不如多花两个钱,先找个体面点的地方住下来,然后通知冯村来接,可以光彩一点。这一想,恰巧在 那伙摇着招贴、嘴里高声招徕顾客的人中,有一个与众气势不同的穿长袍的高个儿胖子,手拿一张粉红招贴,正在寻找目标。他看准了童霜威 是个有身份的人,童霜威也感到此人必定是家大旅馆的接客人。两人目光相汇,高个儿胖子笑容满面上来说:“老爷,我是法租界璇宫饭店的 !法租界上,不怕空袭,安全绝顶。璇宫饭店是一流饭店,服务周到,房间明亮,中西大菜俱全,请上汽车。”   童霜威朝他手指处一看,见一辆接客的黑色轿车停在东边,心里一动,对方丽清说:“走,先到璇宫饭店住!”   方丽清问:“怎么?你也不问问价钱?”   童霜威嫌她烦,说:“你别管了!先到饭店里安顿下来,洗洗澡、换换衣,再通知冯村来接多好!太狼狈了不行!”   方丽清想想也对,就不做声。这时,那个留着对分西装头、有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恰好迈着外八字步走过。他 行装简单,只提着一只小皮箱和一只公事皮包,看到童霜威,打了个招呼上来握手,问:“童秘书长,你到哪里?”   童霜威说:“先在璇宫饭店住住。”   张洪池同童霜威点头分手。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霆和金娣上汽车,带的箱笼物件太多放不下。接客的高个儿胖子,是个能干人,嗓门响 亮,说:“老爷,余下的东西交给我雇辆野鸡汽车一路去!”   方丽清不放心。高个儿胖子察觉了,马上说:“人分开坐就是!”他一招手,一辆野鸡汽车开过来了。一家人分坐两辆汽车,经过江海关 东转西弯地向法租界驶去。一路上只见路口都竖着抗战的巨幅漫画和大字标语。比起在南陵等安徽的县份里,这里的抗战气氛浓烈得多了。童 霜威和家霆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   忽然,家霆看到迎面擦过一辆汽车,里面坐着的像是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欧阳素心长得跟金娣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相像,都是小巧玲 珑的体型。欧阳素心的爸爸是海军里的高级军官。看来,她也随家到武汉来了?在学校里时,家霆同欧阳素心一起演出过舞蹈。欧阳素心有婉 转脆亮的嗓子,是班上最最漂亮的女生了!无意中瞥见她,忽然勾起家霆对往日学校生活的一片深情。可惜,并没有看得真切,汽车已经擦面 驶过去了,家霆不禁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童霜威问:“怎么?”   家霆坦率地说:“我看到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了!”爸爸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觉得扫兴。   汽车不到二十分钟,到了璇宫饭店。璇宫饭店,很有气派,进门使人感到华丽、舒畅、洁净。接客的将童霜威一家安置到楼上。上了二楼 ,耳里就传来麻将牌声,“哗──”“哗──”“啪!”“啪!”也闻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鸦片烟味。童霜威用鼻子嗅嗅,对方丽清说:“看到 没有?法租界,烟赌都自由!”   一个捧吸水烟袋的账房约摸五十多岁了,是个干瘪精明的老头子,上来迎迓,陪同到房间里去。住的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房间里是一张 大床,有讲究的沙发、桌椅外加卫生设备。小房间里是两只小床,外加沙发桌椅。一看挂在墙上镜框里标明的房价,大房间每日四十元,小房 间二十元。童霜威大吃一惊,方丽清“哟”了一声说:“敲竹杠啦!”   茶房进来送热水瓶,问吃什么早点。童霜威点了四碗青鱼面,说:“房价怎么这样贵?”   茶房笑了,说:“老爷,非常时期,这是新涨的价。现在,日本飞机轰炸,法租界最安全。要在外边找房子住,一间前厢房每月租价要四 百块钱,还要一租三个月一次预付哩!要是我们旅馆便宜,不早把墙壁都挤破了吗?现在还有空房间,能住上就不错了!”   童霜威只好不做声,对家霆说:“家霆,快去楼下账房间买点信纸信封或者明信片,我好给冯村写封信通知他。”   家霆“嗵嗵嗵”地下楼了。方丽清忙着去盥洗间洗脸、刷牙。金娣忙着在将提包里的双妹牌花露水、无敌牌雪花膏、虎标万金油、寇丹、 指甲刀等,全拿出来放在桌上,备着方丽清用。童霜威背着手在房里踱方步,思索着:马上写信给冯村,发出后,下午就可能收到,明天就会 来。今天,上午休息休息,洗一洗;下午,可以到外边逛逛,买些报纸杂志看看。“入境先问俗”,先了解一下面上的情况,熟悉熟悉,明天 如果冯村来,住处安排定了,十二点钟以前就搬走,可以少算一天房钱。正想着,家霆拿着几张明信片进房来了。童霜威接过明信片,夸了一 声:“好!”见桌上有笔墨砚台,就泼水磨墨,一支小楷毛笔已经秃了尖,只好将就着写了一张名片给冯村,告诉他已经到了汉口,住璇宫饭 店203号,让他速来见面;又写了一张明信片到南陵给江怀南,告知已平安到达汉口。一想,用明信片写信太失身份,又觉得住处尚未固定,就 把这张明信片撕了,停笔不写。将给冯村的明信片交给家霆,说:“快到门口发了!我刚才来时,见门口有个邮筒的!”又掏张名片给家霆说 :“把这名片交到楼下账房间,告诉他们:我住在203号,来客让他们请上楼来!”家霆又“嗵嗵嗵”地出房下楼了。   茶房用托盘将四碗青鱼面端来。童霜威匆匆去盥洗室洗脸。家霆也从楼下发信回来了。四人盥洗完毕吃罢早点,童霜威感到精神爽快无需 休息了,建议说:“丽清,我们上街逛逛去吧!家霆,穿上大衣!”方丽清吃罢面条正叫金娣给她捶背,满脸愠色地说:“房间四十块钱一天 ,亏你不心疼!上街有什么逛头!从船码头一路上来我就看过了,这里同上海相比,是拿碟子比天!我不去!我要在这里住出本钱来,你在家 洗洗澡不好?”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看,说:“澡晚上洗,现在快十点了!这样吧,旅馆里吃饭方便,你同金娣中午想吃什么就找茶房点一些 什么,中餐西餐都行。我带家霆在外边,来不及就不回来吃了。我这次来武汉,要好好活动活动,先要了解一下外边的情况。”他不看方丽清 的表情,穿上皮大衣,看看已经穿好大衣走出房去的家霆的背影,回头对方丽清敷衍地笑笑,说:“不会回来得太迟的!”说着,也跨步出了房 门。   隐隐约约的麻将声、谈笑声、女人的媚笑声……从旅馆各个房间里传出来。也闻得到隐隐约约的鸦片味、雪茄味、香烟味、脂粉香水味以 及菜肴酒肉混合的一种热腾腾的气味弥漫空间。有人趿了拖鞋在走廊里哼京戏;一个打扮得浓妆妖冶的女人在楼下大厅沙发上不知等候着谁; 两个穿军装的女子,电烫了头发戴了军帽,脚上穿了高跟鞋,由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男人陪着不知来找谁。童霜威带了家霆走出了璇宫饭店, 一到街上,就感到空气新鲜得多,父子二人无目的地信步向左边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上走去。   路上,有不少愁眉苦脸乞讨的难民,有的穿得并不破烂,男女都有,还带着小孩。童霜威同家霆走过,有的就上来乞讨。童霜威掏出毛票 来布施,问一问,都是从江南一带逃到武汉来的。有的在难民收容所里落身了,有的还在街头流浪。童霜威看了叹气,家霆心里也酸酸的。有 个抱着小孩乞讨的男的长得像尹二,张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在叫:“老爷太太帮助帮助难民吧!……”家霆盯着看了好几眼,由此不禁又想起了 潇湘路的一些往事。他忍不住说:“爸爸,给我点钱,我要给他!”他拿了童霜威给的两张毛票,上前亲手递给了那个像尹二的男人。   常有汽车驶过。一辆“雪佛兰”,跟南京潇湘路家中尹二开的那辆相似,式样和颜色都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家霆也敏感, 指着车牌说:“爸爸,你看,多像我们家的车子呀!你看那车牌,是南京的!”   童霜威一看,是呀!车牌上车号前标的是“京”字,说明车是从南京驶运来的。童霜威想:唉,我的车丢在南京了!其实,早知仗打这么 久,不到南陵,也许还好些,汽车也可以运到武汉来。可惜,现在迟了。一刹那,秦淮河的六朝烟水味,中山陵的驰道,明孝陵的梅花,玄武 湖的台城倒影,龙蟠虎踞的钟山,莫愁湖的垂柳……都涌上脑际。但又想,在南陵过上几个月没有轰炸的平静生活也是值得的,不禁又叹一口 气。街边,一家理发店里拥满了等待理发的顾客;一家日用品杂货店里也挤满了买碗筷及日用杂货的人。有一家跳舞场,门口装饰着霓虹灯, 现在是白昼,霓虹灯熄灭着,门口竖的牌子上写着:“晚舞6:30—12:00”,可以想见晚上这里的歌舞升平景象。路口有个报摊,童霜威和家 霆上前,买了几份报,站在路边草草将报纸一翻,看看标题。只见报上登的消息有:德国大使陶德曼由南京乘吉和轮抵汉;日机轰炸粤汉路; 一条特别引人注意的新闻,标题是:《近卫首相谈如我改变态度,日本将与我谈判,要求中国重新考虑与日合作》……   童霜威站在人们熙来攘往的街边,忍不住将这条消息仔细看了一遍。消息登的是:   【路透社二十七日东京电】首相近卫今日在其对新闻记者所发表之谈话中,曾谓如南京政府与蒋委员长改变其对日政策,而提议与日政府 谈判,则日本准备有以应之。但若南京政府决计长期抗日,则日本亦准备接受其挑战。此后军事计划渠无所闻,因内阁与帝国大本营间仅开过 一次联席会议也。但其纵有所闻,渠亦未便宣布之。在浅识者观之,中日现状可视为一个阶段之结束,但依渠意见,上海日军总司令松井将军 所发日军不独可攻至南京与汉口,且可深入重庆之言论,至为恰当。至于日本对华根本政策并无变更,即要求中国重新考虑放弃其反日政策而 与日本合作是也云。   童霜威看完了这条引人注目的新闻,觉得颇不是滋味,这像是一碗用蜜糖、黄连加上辣椒煮成的汤。新闻里,近卫软硬兼施,既有诱和, 又有威慑,摇着橄榄枝,又挥舞着利刃,实际是要中国屈膝投降。所谓“和平”,当然是没有希望的。日本要开始进攻南京,倒是可以看出这 种用心的。他心情复杂地把报卷起插进皮大衣口袋,叹口气,对正在街边看着一家绸缎店玻璃橱窗的家霆说:“走吧!走出法租界看看。”   父子两人一起走出了法租界。沿街人很拥挤,黄包车接连不断,汽车也不少,看得出一种战时造成的“繁荣”。许多红瓦白壁的洋房,为 了防空,都已刷上一层蓝灰的保护色了。两人走着走着,走到热闹的前花楼一带来了。童霜威在烟纸店里买了一罐“大炮台”香烟,这一向都 没吸过这种好烟了。他看到街边竖着两幅画在木框布面上的彩色大漫画。一幅画的是工农商学兵臂挽臂前进,左下角一个日本帝国主义者狼狈 鼠窜,边上写的是:“工农商学兵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另一幅画的是一个骑着跛脚马的日本军人陷身泥淖之中,进退两难,画上写的是: “日本侵略者在泥淖中越陷越深。”家霆看了漫画,不禁笑了,但瞬间又被街边一群唱歌的人吸引住了。一伙男男女女的青年人,穿的棉军衣 ,正在高声唱歌作宣传。手里拿的是纸糊的红绿旗子,上边是毛笔字写的标语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到底!”齐声唱的是《义勇 军进行曲》。围着看的人也跟着唱,大家都一面唱一面流泪。家霆跑上去也高声唱起来,一边唱一边流泪。童霜威感到激动,眼泡发酸,泪水 电盈眶了。他明显地感到一种蕴藏在民众中的抗日怒焰和抗日热情在燃烧。这种气氛比在南陵到安庆这一路都强。也许这就是武汉是当前的政 治中心各方人士云集在此的原因吧?   这支歌唱完,宣传队又换唱别的抗日歌曲来了。童霜威拉家霆一起从人堆里走出来,沿着人们来来往往的人行道再朝前逛。   家霆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中,忽然说:“爸爸,我喜欢武汉!这里才有点像抗战的样子!”   童霜威觉得儿子的话不像是个孩子说的,倒像是个思想比较成熟的青年人说的。他是看着儿子从牙牙学语,到会唱歌的。那时,儿子第一 支会哼哼的歌,就是“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革命革命成功,革命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儿子也许根本不太懂唱的 歌是什么意思。那是他生母柳苇教他唱的。那支歌当时很流行,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会。可是,后来,民国十六年以后,这支歌不大唱了,还有 人将歌词改成:“大饼油条,大饼油条,脆麻花,脆麻花,三个铜板一个,三个铜板一条,真好吃!真好吃!”家霆也这么唱过。后来,儿子 上了小学,会唱《小小画家》一类的歌了。儿子一年年长大,学会了许多新歌,但爱唱的总是那些爱国的抗日的歌曲。这是为什么?儿子是在 他不知不觉中,在学校里一些老师和社会上那种抗日的情绪感染下在成长着呀!现在,童霜威剪断思绪,觉得儿子说的是对的,叹口气说:“ 是呀,你说得对!现在战局形势很紧,南京可能会沦陷。同日本人打,艰苦得很,确实需要集中全国的物力、财力与人力来抗战!”说这些空 泛的话时,他自己觉得说得很无力量,不由得悄悄叹了一口气。谁知,家霆走着,忽然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出力?”   这话也许问得幼稚,却是发自真心的。童霜威听了,愣怔着回答不出。怎么回答呢?他嗫嚅地说:“家霆,你不懂。爸爸的职务已经没有 了!这个国大代表,实际是空的。爸爸无派无系,没有实权,也没有靠山,更没有自己的一班人马。爸爸从南陵来,是想出点力的。但谁知有 没有出力的地方呢?”说到这里,懊丧起来,他皱起了眉心。   家霆似乎比原来明白了,但也不全明白,感觉爸爸要出力是能出力的,又觉得爸爸确实是不得已。大人的事,他似乎还管不着,也不能完 全理解。他沉默着。忽然看到路边墙上有一溜电影片的海报,他好奇地紧走几步上前去看。好几家电影院都在放映《平型关大捷》的记录片。 海报上写的是:“晋北前线八路军平型关大捷,日寇精锐板垣师团被击溃。”又注明:“日寇在中国战场首次遭到歼灭性痛击,歼敌三千多, 敌汽车百余辆,缴获步枪、大炮、机枪及其他胜利品无数。”   马路上的汽车和黄包车来来往往,这一带仍比较热闹。家霆透过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发现前边隔马路不远处有家电影院,就在放映《平 型关大捷》。他饶有兴趣地说:“爸爸,去看电影好不好?我还没有看过同日本打仗的片子哩!”   童霜威看着海报,心里一惊:“八路军”三个字使他立刻想到了共产党!在安徽南陵,消息闭塞,他只知道八月下旬,国民政府正式公布 改编红军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委任朱德、彭德怀为八路军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下辖三个师。九月底,中共中央将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再度 合作的宣言送交中央社发表,老蒋也发表了赞成合作的谈话。九月里,苏联和中国订立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十月里,国民政府正式命令 改编南方红军为新四军。但关于八路军和新四军如何抗日的情况,几乎从不见《中央日报》等报纸报道。现在到了汉口,却公开看见了放映八 路军在平型关抗日打大胜仗的新闻纪录影片,公开宣传起共产党的军队来了!从西安事变到今天,尤其是“八.一三”以后到今天的几个月里 ,这种进程变化得如此之快,使童霜威简直觉得头脑跟不上形势了。他一方面惊讶,一方面兴奋激动,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情:在民国十六 年血流漂杵的“清党”后,沉睡了十年的武汉,似乎渐渐又在恢复到它在北伐时代的气氛和状态了。他敏感地想到:武汉现在一定有了中国共 产党的代表团,一定有许多共产党人在公开或秘密地活动。也不知怎么的,一霎时,他又想到了死去的柳苇。不但柳苇,还有柳忠华!柳忠华 出狱后,在南京潇湘路住了些天,他要资助他一二百块钱,但冯村来信说:“忠华一块钱也不肯要,他走了!他要到武汉去!”现在,忠华在 武汉吗?   童霜威蓦然如在梦中。儿子关心抗战,对打日本、打胜仗有兴趣,为满足好奇心要看这电影并不奇怪。只是童霜威此刻没有心情看电影. 说:“这电影好在也不是放映一天两天,等把家安好,让冯村陪你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点头答应。他欢喜冯村,心里明白:明信片寄出后,明天冯村舅舅会来,所以高兴地说:“好!”   父子俩继续无目的地带着巡礼的态度向前徜徉。童霜威穿着獭皮领大衣,走了路,身上发热,额上微微冒汗。忽然,听见天空飞机声响, 抬头看时,一架棕黄带绿色的三引擎大飞机在低空飞过。飞机显得很笨重,可能是重轰炸机,机翼上有青天白日的标志。路人都昂首看着指点 。家霆目送着飞机远去,十分兴奋,说:“爸爸,我们的飞机!真大!”   说来也巧,街边正好走过两个高个儿穿皮夹克航空衣的外国人。他们的衣背上有一面中国旗和一面苏联的红色镰刀斧头旗。旗下有十六个 中文字:“国际友人,来华助战,凡我军民,一体保护”。街上的人看了飞机也都朝这两个外国人看。有的人在嚷嚷:“苏联的飞机师!”“ 苏联人!”   家霆也好奇地拽拽童霜威的袖子:“爸爸,看!”   童霜威点头,说:“看来,是苏联的航空员哩!”他在“大贞丸”上时,听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说过:武汉有苏联的航空员和飞机在帮助 中国抗日。现在,目击了两个苏联人,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架大飞机,他感到欣慰。从抗战前夕到现在,指望国际援助,论理英美好像应该给 些帮助,实际却只有现在看到了飞机,看到了飞机师,才感觉到了有苏联的援助。他心头激起一阵热浪。从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他虽是 国民党员,虽然也不满意共产党的过激主张,但在大屠杀共产党人的环境中,始终有一种噤若寒蝉的感觉。尤其是柳苇的事,他怕受牵连,也 实际受过影响。柳苇的被枪杀,他痛心又不敢表露。在他思想上,早以为联共、联苏都是不再会出现的事了。谁知十年剿共,剿来了一场西安 事变。西安事变之后到现在,仅仅不到一年,在武汉却目睹了这种重新联共、联苏的局面,心头是感慨?还是忏悔?是对往事的悲恸?还是对 今天的冷静思索?都说不上也不好说了!只觉得矛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心中,有一种血压升高头里发晕的昏昏然感觉了。   他忽然丧失了再继续逛街的兴趣,对家霆说:“家霆,我们叫两辆黄包车回去吧,我不想诳了。”   父子两人叫了两辆黄包车,又从原路回法租界璇宫饭店。饭店里,依旧人声喧哗,二楼不知哪间房里,有人拉着胡琴在吊嗓子,唱的是: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声音悲凉沙哑。上了二楼,到了203室,推门进去时,却没料到看见冯村正坐在那里同方丽清谈话。 方丽清倚在沙发上,金娣正替她捶腿。冯村捧着茶杯在喝茶。   见了冯村,家霆可高兴了,叫了一声:“冯村舅舅!”猛地冲上前去。   童霜威也心里高兴,喜滋滋地说:“啊,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呀?”   冯村已经迎住家霆,将家霆揽在身边,说:“秘书长,那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他打电话找到我,告诉我说:在安庆到这里的船上遇到 你们。又说你们住在璇宫饭店。我将信将疑,立刻赶来,果然见到了师母。我事先没能知道你们何时来,也没有迎接,太失礼了!”   方丽清在一边摆摆手叫金娣不要捶腿了,改为捶背。她刚才听见家霆叫冯村“舅舅”,心里不高兴,因为她知道一点冯村同柳苇的关系, 虽然并不清楚,平时家霆当她的面是避免叫冯村“舅舅”的。今天,实在喜出望外,才叫了一声。但由于刚到武汉,见到冯村不免要高兴三分 ,所以方清丽带点喜滋滋地插话说:“冯村已经给我们定了房子。他说房子不错,一间二楼的正房,一个亭子间,一月三百元。要放在这几天 ,房租就要五、六百元了。”   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很高兴,说:“好啊,我们早点搬去。住在这种旅馆里,很不安定!”   冯村做着手势说:“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后,武汉为人川必由之道。人一集中,战区同胞不愿受战火威胁或做顺民,都到武汉来了。到处都 是下江口音的人,中山路、江汉路上人多得摩肩接踵,下级公务员生活艰苦。现在,住的问题最困难了。人们都向法租界发展。自从日侨撤退 ,我方管理日租界后,法租界是惟一的租界,弹丸之地容纳不下多少人,房价也就贵极了。有个投机家,先期以每月一百元租屋五间,如今转 租三人,每间每月三百元。一次收三月房租净赚四千二百元。以此为逃难费用到重庆去了!”   方丽清“扑哧”笑了,说:“这种二房东倒是做得。你替我们租的房子,将来我们不住了,可以转租,收回本钱,说不定还可以赚一笔钞 票!”   童霜威听了,心里发烦,也不理她,将刚才买的“大炮台”香烟罐开了,抽起一支烟来。冯村也好像没有听见方丽清的话,自顾自地喝茶 。家霆对后母的为人一向是瞧不起的,对后母老是要金娣不停地给她捶背捶腿也一直看不顺眼。这时也不用正眼瞧方丽清,只顾坐在冯村身边 的沙发扶手上,亲切地想听冯村同爸爸谈些什么。   童霜威吸着烟问:“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冯村介绍说:“在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过去是英租界,如今虽然收回了,仍由外交部直辖,和英国仍有点藕断丝连的关系,所以还是比 较安全。”   童霜威敲敲烟灰,问:“这儿空袭厉害?”   冯村自己从茶壶里斟茶。那茶壶是放在棉套里保温的,说:“目前空袭常有,但有苏联空军帮着作战,日寇在市中心还很少大轰炸。现在 ,对于一般市民,还没有防空设备。预行警报一来,大家就乱跑。大抵是跑到江边或者空旷处、大树下躲一躲。”   童霜威说:“那有什么用?大树能挡炸弹?”   冯村点头,说:“是呀,所以也有人根本不躲,在什么地方就把什么地方当作防空壕。紧急警报时,街上禁止人通行,也怕汉奸打信号, 有防护团员和宪兵军警维持秩序。”   童霜威思索着问:“武汉政界情况怎样?”   冯村习惯地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一部二十四史,怎么说呢?反正,我看,为了抗战,国共合作大有好处。这里能有点抗战气氛,同 这是分不开的。现在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武汉都有办事处,设在前日本租界里边。目前街头上动员群众救亡工作的宣传比较做得好。听说,共产 党的《新华日报》要在武汉创刊。目前电影院正在放映八路军平型关大捷的电影,看的人很多,影响很大。”   家霆插嘴说:“你明天带我看电影!我想看同日本鬼子打仗的《平型关大捷》!”   冯村点头,说:“好,明天可能不行,没时间,隔一天一定抽空带你去看!”又接着向童霜威介绍说:“老蒋还在南京指挥战事。汪精卫 和孙科在汉口,于右任也来了。前天听说汪精卫离汉他往,但日内又要回来的。现时战局艰难,泄气的低调不少。虽然已决定迁都重庆,一则 交通不便,二则四川刘湘等的态度还不明朗。别说中央要人,就是一般人,真正想入川的并不多。留在武汉,实际都有观望犹豫的意思。机关 上下班也不景气。虽有签到簿,也比不得在南京时那样正规,办公地方又挤,混日子的不少。那毕鼎山委员就是个混世魔王,经常跑舞厅,打 通宵麻将。那天他喝了酒带几分醉意,我问他:‘毕委员,你看这时局怎么发展?’他笑着摇手:‘哈哈,打打麻将,喝喝老酒,管他娘的! ’……”童霜威咬牙切齿,骂了一声:“这个王八蛋!”又问:“他知道我来了吗?”   “我没跟他说!”冯村摇头说,“不过中央社那个记者张洪池说,明天报上就要在时人动态里发中央社的消息,说您到武汉了。”童霜威 听了有点高兴,换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你怎么认识这个张洪池的?”冯村答:“巧得很,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不过他是政治系的。” 童霜威说:“真巧哪!我在安庆上船,他就注意了我,来作访员。可是,我谈起有个从前的秘书住在汉口,他听了,也问问名字和情况,却没 有说起认识你,更没说起跟你同过学。”冯村笑笑,说:“此人肚里曲曲弯弯多,非到必要话不多说。过去我们同学时,只是相识,并不要好 。他绰号叫‘牙签’,意思是说他有缝会钻。学生时代,就善于社交跑上层。我们思想上也合不来。但,现在他在中央社挺红。到底是个什么 样的人物,我也摸不清。据说他是特字号的!”   童霜威突然关切地问:“南京潇湘路一号的房子,不知怎么了?”   方丽清一直在用小锉子锉指甲,她已经叫金娣去盥洗室洗衣了,这时在一边插嘴说:“我先前正在问冯村,他说没有信来。这些佣人,我 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冯村解释说:“庄嫂和刘三保不识字。尹二文化也不高,虽能看看报,写信也不行。不过,他们还是负责的。前些时候来过信……”   方清丽生气地红着脸说:“哼,负责!我看家里的东西都得给他们偷光卖光!刘三保爱喝酒,那些鸽子依我早把它吃了,也不必留给他们 偷吃光!”   家霆忍不住了,想:只有你才吃我的鸽子哩!心里生气,回驳似的说:“我的鸽子,‘老寿星’会按时喂的,他们才不会吃我的鸽子哩! ”   方丽清听得出话里有刺,气得脸更红,想说些什么,童霜威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拦阻方丽清却面对着家霆说:“你少说几句好不好?” 又叹口气回头对冯村说:“唉,军威有消息吗?”   冯村摇摇头,说:“没有。我打听过,大略知道教导总队到了沪杭路新桥车站。下车后,奉命接替六十七师八字桥的防地,同日寇打了好 几天拉锯战,牺牲很大。后来情况就一无所知了!”   童霜威默默不语,一口又一口吸烟,心里交杂着思念和挂惦,站起身来,走近窗口,眺望着远处高低分层的房顶和房屋以及下边街道上来 往的行人车辆。   冯村明白童霜威的心情,站起来也走到窗边,排遣地劝解说:“我想,吉人天相,他不要紧的。”   方丽清去拿出一筒瓜子来嗑,抓了一把放在冯村身旁的茶几上,说:“我早说,好铁不打钉!你这个当兵的弟弟,走这条断命的路是走错 了!”她说这话时,两眼对着童霜威。   童霜威听了生气,不去理她,问冯村:“管仲辉有没有消息?”   冯村用手拢拢头发,摇头说:“没有!南京看来快要被包围了。此公参加防守南京,处境一定艰难。不过他一向自命是福将,也比人家会 用韬略,也许他会有什么金蝉脱壳之计。”   童霜威揿灭烟蒂,站起身踱了几步又回身坐下,舒口气使自己轻松起来,对冯村说:“好啊!总算到了大武汉!又总算见到了你!今天, 应当高兴高兴!”他对从盥洗间里出来的金娣说:“金娣,你去叫仆欧送五客西菜来。我们一同吃中饭庆祝一下!”   冯村笑着说:“好好好,我是应当为秘书长庆祝一下!”   金娣应声要走,方丽清拦住说:“金娣,叫四客足够了!我吃不下!分点你吃就行了!”   童霜威说:“叫五客吧!金娣吃得下的!”   方丽清绯红着脸:“我说我吃不下!四客!”   金娣走了。她当然只敢叫四客。家霆发现:爸爸和冯村刚才勉强振作出来的那点兴致,似乎都给方丽清这一句话破坏光了。**t*xt小*说**天*堂ww w . xia oshu otxt.ne t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三 早晨,童霜威起来,决定按照约定,在九点钟的时候,到汉口中央银行大楼去同汪精卫见面。   他听到家霆在亭子间里唱歌: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这支歌,武汉现在非常流行。大街小巷,电台广播,都听得到这歌声。它是歌颂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长和八百壮士的。家霆唱得 高兴,神采飞扬。方丽清在床上眯着眼让金娣在捶腿。因为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家霆住了亭子间,金娣就只有在童霜威和方丽清睡的大房里 搭一只行军床了。白天,行军床拆掉,夜晚,搭起来睡。现在,家霆的歌声闹得方清丽不满,她生气地板着脸说:“唱唱唱,一早就唱!讨厌 !他还要教金娣唱!我对金娣说:你要敢唱一唱,我就撕豁你的嘴!”   童霜威洗了脸,正用老人头保险刀刮着胡子,不做声,心里不以为然,烦得要命。   自从在汉口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二十四号冯村代租的房子里住下以后,童霜威在武汉总算有了比较安定的生活了。他对冯村很满意,租房 子连房子里的家具也一并租用,省掉了许多麻烦。冯村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是武汉的一位名中医。由于年老体衰已经停诊数年了,就住在大 陆坊十二号里。老人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冯村,女儿秉承父业,跟父亲学的中医,嫁的丈夫也是中医。两人都在大陆坊十二号里开业门诊并供 养老人。童霜威一家来后,老人让冯村和女儿、女婿代表他出面,存后花楼的一家大馆子店里宴请了童霜威全家,作为接风洗尘。童霜威也特 地备了四色礼品和方丽清一起到十二号去看望老人。家霆每天开始复习功课,半天自己学习:背诵国文,做做代数题和算术四则题,写写日记 ,读读英文。下午则上街逛逛,有时也看看电影。不但看了《平型关大捷》,也看了些别的电影。街头演出的《放下你的鞭子》等剧,也吸引 着他。冯村给童霜威送来了他姐姐的一只无线电。家霆每天听听无线电,也学会了许多抗日歌曲。方丽清一直嘀嘀咕咕,说她寂寞,整天说她 想念上海,想念姆妈和阿哥,埋怨汉口这不好那也不好,又整天对着金娣发火,又打又骂。童霜威当然不知道:在到达汉口搬来大陆坊的第三 天,方丽清就给江怀南写过一封信,劝他到汉口来。她写这封信自然是秘密的。但她却怂恿童霜威写一封信给江怀南,劝江怀南也到汉口来参 加抗战共赴国难。童霜威起先犹豫,说:“我自己还没安定下来,叫他来怎么行?”方丽清有心计地说:“人家待我们那么好,现在你不是说 报上登了广德形势紧张、宣城也被轰炸,那么南陵也危险了呀!我这人是讲良心的!能不管人家死活吗?他要真来了,把亭子间让他跟家霆一 起住也是好的呀!……”她说得好像合情合理,又一再坚持,童霜威终于只好说:“好好好!”写了一封信给江怀南,主要写的是:“武汉居 ,大不易。但阅报见长兴日军已向广德进犯,意欲经宣城包抄南京,如是则南陵形势危殆矣!望接信后能即启程来此。……”语词勉强,而且 估计这信未必能及时到达。方丽清看了信,体会不深,表示满意,亲自叫金娣将信发出。信发出后,方丽清情绪倒好了一些。谁知,她天天翻 报纸,报上安徽广德那边战火蔓延,方丽清心情又变坏了。信,未必寄得到,寄到了,江怀南也未必能来。这一想,她那张酷肖胡蝶的脸老是 冷冰冰的,童霜威从早到晚,只能整天听着她在耳边嘀嘀咕咕发脾气了。   现在,童霜威剃完了胡子,听见家霆仍旧一遍遍地在唱,似乎是故意这么唱的。方丽清也仍旧嘴里像念经似的啰嗦不停。他看看金怀表, 已经八点三十分,决定出去,对着方丽清说:“我大约十一点钟可以回来。”方丽清也不答腔。童霜威穿上大衣戴好礼帽下楼,经过家霆住的 亭子间时,也说了一句:“家霆,我出去,大约十一点钟回来。”   童霜威下楼走到弄堂里向外走。弄堂的垃圾箱和小便池周围都散发着臭气。他皱着眉出了弄口,决定叫一辆黄包车到中央银行去。   他有点文人脾气,既然在武汉没有自家的汽车坐,宁可自己坐黄包车,也不愿向人借车或者叫出租汽车,他要摆出一副落魄而又清高、为 抗口而降低自己生活水平的抗战革命姿态。他宁可自己坐在黄包车上给熟人看到,又宁可自己把坐黄包车这一点让汪精卫等等中枢要人知道, 甚至他很愿让中央社那个记者张洪池看见。他觉得这样做是一种讥刺,讥刺那些中枢掌大权的大人物们冷落一个无派系无背景的司法界能人, 讥刺他们让一个无派系无背景的政界学者落魄,也讥刺这世道人心。他不是一个长袖善舞、善于交际或精于在政坛上翻腾跳跃的人,可是对自 己的处境及地位心有不甘。他既想得意,又不愿自己去靠钻营来争得什么,却想有人会注意到他而给予青睐。正是在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心理状 态下,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也不讲价钱,让车夫拉向中央银行去。   黄包车已很破旧了,车身油漆剥落,挡泥板早已黯然无光,车棚残损,车座的白布垫发了灰。拉车的老头儿,约摸五十多岁,该是前清时 生的人了!他该经历过武昌起义?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宁汉分裂、武汉的清党?一切也许都经历过了,也许他懂得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他 无知无识什么也不懂!一切事都像过眼烟云过去了!时光流逝,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依然贫困,他变得衰老!老头儿像条耕牛似的伛偻着背 ,脚步蹒跚,想跑得快,又跑不快。脚步“踢踏踢踏”敲得地面重重地响。响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敲打在童霜威的心坎上。   冷风拂面,童霜威忽然很同情这个上了年纪的洋车夫,他忽然感到自己很像这个洋车夫!多少年来,他也出了大力气仿佛拉黄包车似的在 社会上挣扎,在政界的漩涡与浪潮中浮沉,在名利场与生存欲之间施展浑身解数,进行较量。在一切是与非,正与负,理智与感情,一切对立 着的命题与现实问进行选择,何去何从。有的自己选择对了,有的却选择错了。过去如此,今后还是如此。还不知将会有多少站立在十字街头 的选择来考验你,来供你取舍!但是,剩下了什么呢?比起许许多多失意的人,似乎所得也已经不少,但是也不过是大失意与小失意之区别罢 了,何尝不是像这伛偻着背、蹒跚着脚步的拉车老头一样,在艰辛地迈步,在疲惫地挣扎着呢?就连现在,去到中央银行,去会见汪精卫,不 也是这种挣扎吗?不然,又何必去?当然,去是为了想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大局在和与战之间的去向,想从他那里知道一些自己应当如何自处的 脉络,但也是为了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能使自己从失意中跳出来的力量与机会呀!拉车的老头儿固然可怜,我童霜威又何尝不可怜呢?   他既同情拉车的老头儿,又同情起自己来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呆呆地看着自己坐的黄包车一会儿在狭窄崎岖、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 上拉过,一会儿在平坦开阔的柏油路上奔波,穿过拥挤的人丛,经过闹市,又通过江畔,被汽车、卡车迅速赶过抛在后面吃灰,被自行车和健 步如飞的年轻人拉的黄包车远远超出,留在后面慢慢蜗行。……最后,终于到了中央银行的边门前。路边,高耸壁立的银行大厦下,停放着好 几辆黑色流线型的汽车,有戴捷克式钢盔值勤的宪兵在周围蹀躞。见到他坐的黄包车在门前停下,一个宪兵走了上来。他明白宪兵过来的原因 ,故意不去理他,却掏出皮夹,摸出了两张一元的票子,给了那个受宠若惊的拉黄包车的老头儿。   宪兵仍旧走了上来,看到童霜威付钱的姿态和外貌的气度,礼貌地问:“请问……”这些宪兵大都招的是高中或初中的学生,在宪兵学校 受过训的。   童霜威矜持而有风度地掏出一张名片。宪兵接过名片看了头衔,马上变得更尊敬了。中央银行里边,宽敞讲究,有地下室,空袭时可以作 为防空设施,保证安全。这一向来,许多重要会议,像国防最高会议的常务委员会就在这里开。中央要人们是常常来的。有的在这里办公。宪 兵把右手朝入口处一举,作了个“请进”的手势,童霜威就走进了中央银行的边门。他看看金怀表,正是九点缺五分,心里觉得欣慰:虽然坐的 是黄包车,却准时到了!他一向有个守时的习惯,不喜欢自己失约,也不喜欢人家不守时间。   汪精卫也是个守时的人。童霜威在准九时的时候,在二楼一间小会客室里握着汪精卫那白皙柔软女性似的右手。然后同他一起坐下来,在 这间光线幽暗但是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小会客室里开始谈话。   天冷,小会客室里生着火炉,暖得童霜威进门就脱去了皮大衣和礼帽,挂在衣架上。雕花的板壁是赭色的,泛出红木的光泽;一套大小五件 的沙发也是棕红的;配着蓝色龙凤花纹的地毯,色彩凝重。橙红色的窗帘里层配的是白色麻布绣花内帘。茶几上,有荷叶形的烟灰缸和罐头装 的“三五牌”香烟。一张很大的下衬绿绒、上面覆盖着玻璃台面的办公桌,一张立式多层的公文柜和一只绿色的保险柜,都立在左侧,使人会 想到这是银行特有的摆设。说不定原来是一间什么总经理的办公室。   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年轻副官,彬彬有礼地送来了两杯清茶。童霜威仔细打量着汪精卫。汪氏比四五个月前在南京见到时,显得似乎憔悴 了。脸色略略苍白,两条倒八字眉挂得更下,略带女性风姿和表情的面部,似乎在眼角和额上平添了几条细小的皱纹。他精神不错,似乎体力 很充沛。可是说话时,有点神情恍惚,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别的事。使童霜威高兴的是他的热情,虽然这种热情在汪精卫身上体现出来真假难 辨。这种热情与周到,使童霜威得到一种满足。   寒暄既罢,童霜威简单讲了一下自己从安徽涉险历苦来到武汉的经过。汪精卫和蔼地说:“知道了,我在报上看到你来了!很高兴啊,我 们的同志来得越多越使人高兴啊!”   童霜威又开诚布公地说:“我在安徽住了一段,途中又经跋涉,刚到武汉不久,特来看望,希望听听汪先生对时局的高见,俾有所遵循。 ”   汪精卫微笑着,笑得带苦,说:“唉,其实,一些话我早说过了,并没有改变。我认为此次抗战,我们必须牢记能牺牲才能持久,能持久 才能得到最后胜利。”   童霜威心想:咦,他的低调变高了吗?点头说:“先生说得很中肯啊!但不知先生以为敌人会怎么样?”   汪精卫忽而有些躁急冲动,滔滔地说:“照着敌人近来的举动及其宣传,其欲望之大,将尽占我们沿江的都市。看来,他是想自吴淞口到 宜昌,每一都市都派驻重兵,都制造傀儡,凭借他们空军和海军的优势,以飞机及长江舰队为联络。吴头楚尾,连成一气。然后以其余力,慢 慢地深入内地,将我们的东南半壁,一块块割碎下来。无论敌人是否做得到,他会这样做是无疑的。”   他讲得可怕。童霜威喝口茶,听了不禁又想:啊,看来汪精卫还是悲观的!讨教似的问:“那我们将怎样持久呢?”   会客室里很静,只有楼下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喇叭声和轮子轧在柏油路上的咝咝声,隐约从紧闭着的玻璃窗外传进来。   汪精卫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叹口气说:“这取决于战斗力能否保存与扩大。战斗力之能否保护与扩大,除了军事以外,还有三件事:第一 是经济。最近数十年来,中国的繁荣慢慢地移到了沿江沿海一带,人所共见。以这样幼稚的工商业做现代战争的基础,已嫌薄弱,如沿江沿海 一旦失去,则以内地凋零疲敝的农业和工业来做现代战争的基础,那当然大成问题。”   童霜威想:说的倒是实话,但他只有失败的思想,并没有战胜的思想,怪不得神情憔悴如此了!   只听汪精卫继续说:“所以,我们在经济方面应以十二分的努力来维持,并谋其发达。不但沿江沿海必须尽其勿失,而于内地,尤当关切 研究其凋零疲敝之来源。从来说得好:‘都市如花,乡村如根!’根不茂,则花之繁荣不过一时现象。我们应当努力。”他一口广东官话,说 话时不断做着手势,眉毛乱跳。   童霜威仔细听着,不禁又想:唉,沿江沿海怎么能不失呢?你这说的不是空话吗?问:“那第二件事呢?”   汪精卫神志似乎很不安定,周身摆动,雍容和穆的风度因为话说得激动而丧失了,说:“第二是交通。近来时时听人提及军事上的所谓流 动战游击战。但使用流动战,在环境上最需要的是交通不便,才可发挥效用。证之剿匪时代,当公路未开之时,此追彼窜,一方疲于奔命,一 方飘忽无常,及至公路既开,这种战法便不适用了。”   童霜威听汪精卫居然还讲“剿匪”,心里不禁一怔,想:是呀,虽说是国共又合作了,虽然这里电影院也在放映《平型关大捷》,八路军 、新四军也在汉口有了办事处,但在他们的心里共产党仍是“匪”,这是不变的呀!   汪精卫搓着他那两只白皙、绵软的手,他的手指长长的,手背上青筋缠结,说:“数年以来,公路网已经告成,善用之则以便于我之交通 ,不善用之则反以资敌。所以交通方面应十二分努力加以控制。”   童霜威暗想:他等于没有讲。似乎在出谋献策,实际是讲的泄气话。听了感到他泄气的话说得有劲,鼓气的话空空洞洞。就又问:“第三 件事呢?”   火炉里有块劣质煤在爆炸,“哔哔剥剥”的炸得很响。   汪精卫请童霜威用茶,自己也喝口茶润润嘴说:“第三是民众。三百年前,满洲以五百万人宰割我四万万人之众,惟一秘诀是以中国的钱 养中国的兵,来杀中国人。近来,敌人每到一处就急忙组织维持会、傀儡政府,即是偷此秘诀为其蓝本。”   童霜威忽然想到:唉,南陵县不知如何了?不知日寇如果到了南陵,王汉亭会不会干维持会?他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样想。   只听汪精卫在说:“颇闻有些左倾人士质问:‘为什么这次抗战,反不如北伐时之处处看见民众大会呢?’他们用共产党的腔调一直在叫 嚷,说国民党未发动民众,其实,抗战与北伐不同。北伐之意义,重任在政治,故热烈宣传最为必要。此次抗战,意义人人知道。故沉着工作 较之热烈宣传更为重要。乡村的民众,在中国占最多数。平日省吃俭用,勤劳生产,看似无知无识,实则一片天良。那些只唱高调不负责任的 人,只晓得民众大会,不看见民众的埋头工作,所以会发此疑问,不值一辩。以上三桩大事,必要努力做到,此次抗战才能持久。”   童霜威觉得越听越糊涂不清了,心里想:人都说汪精卫的口才好,可是他现在说话颠三倒四,看来心口不一。他怕人骂他是亲日派卖国贼 ,就只能心里一套、嘴上一套,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不同,就只能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了。听得不满足,因此又说:“看来,首都在最近之将来 将要成为战场,最高军事当局是否要死守首都?”   汪精卫默默点头,周身摆动,两手搓个不停。他这种态度,过去童霜威偶尔也见过。战前由谢元嵩牵线同他见面的那次,也间或见过。但 今天他身摆手搓特别注目。看来,他内心是不安的。汪精卫先未做声,忽然又叹口气说:“唉,我这人呀,自己觉得有点像李鸿章。有些现实 ,应当清醒承认。‘蝮蛇在手,壮士折腕’,说话办事,不爱吞吞吐吐。只是有的人,心里未始不想做秦桧,脸上却要假装是岳飞,事情就不 好办了!”   童霜威听了,心里一惊,明白汪精卫讲的“有的人”指的是老蒋,装作不介意,反问:“近日报载,德国大使陶德曼赴京,将向蒋先生提 出中日休战条件,不知和平前途如何?”   汪精卫苦笑笑,先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搓着手,娓娓地说:“任何时候,和平总不能说是没有希望的。蒋先生其实也有渴望和解的心 情,这我是了解的。但任何事都有它的难处。仗已打到今天这种局面,要马上和下来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但这也不一定完全不可能……”说到 这里,又叹一口气,反问道:“啸天兄,你对当前时局有何看法?”   童霜威想:不打会亡国,打则总要好一些。战局实在太坏,南京保卫战眼看要开始,我方寸已乱,哪谈得到有什么正确的看法?你的低调 我不敢苟同,我也不想使你不快。因为不能不回答,就演戏似的说:“仗是已经在打了,中国人的抗战精神也已经表露出来了。汪先生刚才说 的:能牺牲才能持久,能持久才能得到最后胜利的话,我认为很有见地。如果日本人的条件可以接受,当然可以和;如果条件难以接受,那也 只有战了!”   汪精卫笑了一笑,笑容勉强,看得出对这番话并不赞赏,而且心神依然不宁,说:“是的,是的!”他那广东官话,把“是”念成“洗” ,却挽袖看了看手上的表。   童霜威看着他那勉强装出的笑容,又见他看表,不禁想:我这话本想说得圆滑些,以免得罪他。看来,还是得罪他了。见他看表,觉得这 无异是清朝时官场上的“端茶送客”,心里有点不快,却不愿自来一趟,因此转题说:“上次在南京时,多蒙关注,得在家乡当选国大代表。 现在国难当头,正是党国用人之际,我从安徽间关来到武汉,赋闲时间不长,却已有髀肉复生之叹,深望汪先生继续予以关照。”说这番话时 ,他是用叙旧的语调,表达了谢意,又抑制了自尊心才开口的。说着说着,脸上一阵一阵发热。   汪精卫礼貌地微微笑了,谦逊地点着头,两眼里有一种疲乏而心不在焉的神色,说:“以后借重!以后借重!”他的广东官话把“借重” 念得跟“甲虫”似的,也听不出他讲的是真心话还是应酬话,更听不出他讲的是客套话还是敷衍话,接着又听他说:“对了,我给你找于右任 院长。于先生他应当借重你的。我一定找他!一定找他!”   童霜威心里发闷,想:我是找你的!你怎么又把皮球踢给于大胡子了?真是政客!心里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草率向汪精卫提什么“提携”的 请求,徒然讨个没趣,感到自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这样太无骨气,自尊心受到刺激,不禁一阵脸红。见汪精卫忽然又看了一下手表,知道该 走了,决定告辞,说:“汪先生一定很忙!我就告辞了!”   汪精卫见他告辞,也不留客,解释说:“我十一点十分另有一个重要约会,就不留你多坐了!”他将“约会”念成了“鸭尾”,挺好笑的 。   他一解释,童霜威心里舒服了一点。握手告别时,顺便问了一句:“谢元嵩不知现在是否也在武汉?”   汪精卫点头说:“本来在,最近他要出任两广监察使。他已经先到广州去了。”   童霜威心里羡慕地想:谢元嵩真有办法!自然,他能有这种活动能力,同汪精卫的支持肯定是分不开的呀!他有靠山,我呢?我能靠谁? 他忽然感到今天来找汪精卫完全多余,毫无所得,徒然听汪精卫谈了一通低调。这些低调并未出乎他的意外。汪精卫这样的人,讲的必然是这 样的话,无论他如何闪烁其词,无论他如何心口不一,无论他如何前后矛盾,实际上弹的总是低调。悲观的低调,汪精卫从南京谈到了武汉, 有时以败军之将那种完全消极悲观的调子出现,有时又以赌徒式的那种极端的孤注一掷的姿态出现,使他极不受用。他心里同时也明白:今天 自己的谈话并未取得汪精卫的欢喜。由于未曾一味附和汪精卫的论调,甚至会得罪了他。他见汪精卫虽然谦恭并不亲热,并没有想多送几步的 意思,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是正确的了。   终于下了楼,心情历落地走出了中央银行阴冷的甬道和穹形的厅室,出了有宪兵把守的大门,到了街上。   外边,是个阴冷的天气,寒风吹来刺脸,马路上有稀疏的行人和轿车、人力车。他心里懊糟:汪精卫是个精细周到的人,为什么想不到派 个汽车送一送呢?当然,也许他疏忽,他想不到我在武汉连辆汽车也没有。但,又何尝不可能是故意冷落我呢?他知道我也是日本留学生,但 为什么今天谈话时一句也不涉及这方面的问题呢?是的,现在正同日本交战,他要避嫌,这是完全可能的。   想着,他认为自己应该再去看看监察院长于右任。汪精卫既然说他要代找于右任,自己为什么不能亲自去找于右任呢?自己同老于的交谊 是不错的。双管齐下,也许会奏效的,于胡子既在武汉,去看望他听他谈谈也是必要的嘛!   心里滋味复杂,充塞着失意之感。他决定仍叫一辆黄包车同去,又觉得走一程也好。冷风吹来,他竖起獭皮领子匆匆迈步。走过一条街, 转过一个弯,路边正在演抗日的街头剧,围着不少人在观看。他不想走上去看,径直向前走。谁知,出乎意外,听到了放警报的汽笛声。   紧急警报声,凄厉、悲惨,围着看演街头剧的人,潮水似的都跑散了。街上的行人纷纷奔跑,汽车、人力车也加快了速度各自窜行。   童霜威一听警报声,有些惊慌了。往哪里去呢?这里不是法租界,万一敌机来了乱扔炸弹如何是好?   纷乱四散奔跑的行人,有的似有目的,有的似无目的。他也想跑,又不知该往哪里跑。紧急警报声仍在凄厉地响。他心跳气喘,忽然看到 两个剪短发穿灰布军装的女兵,大约是什么战地服务团的团员,在向前边一条古老狭窄的横街奔跑,他决定跟上去。这时,突然听到炮声。龟 山和蛇山上的高射炮响了,高射炮在对空射击。每“轰”地一响,就看到天空中爆发一蓬黑烟,开了一朵黑花。黑花衬得蓝天更蓝,白云更白 。同时,听到了飞机声,看到飞机出现在天际了。   他心里着急,加紧了脚步,向那条有些店号门口挂着褪色金字招牌的横街上冲。飞机已经到了头顶。头顶上发生了空战。前边窜逃的是四 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机,领先一架是轰炸机,后边三架是保护轰炸机的战斗机。追赶四架日机的是两架中国飞机,都飞得不太高,机枪吐着火焰 ,发出“格格格格”惊心动魄的声音。飞机飞行的声音“呜”“呜”是一种日本轰炸机俯冲投弹的声音,听了使童霜威那颗心像悬空吊着般的 难受。   童霜威喘着气、头上冒着汗到了街边。街边一家烟纸店和另一家香火店都上了排门。他喘息着不想再跑了。天上的空战仍在进行。飞机游 龙似的上下翻腾,机枪射击,炸弹轰响,龟蛇二山上的高射炮继续轰鸣,也猜不出日机来了多少架,东南西北都有飞机声。童霜威脚步艰难, 踉跄着在走。他想到前边一个有过街楼的地方藏一藏身。至少,只要上有遮拦,看不见飞机,就会有一种安全感了。走着走着,穿的皮鞋被地 上一口黏痰一滑,险些一跤仰脸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突然,他感到有一个人在后边用一支粗壮有力的臂膀扶了他一把。他正了正身子,说了一声:“谢谢!”回头一看,正与那人 目光相遇。只听到那人“呀”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禁“呀”了一声。   那人叫了一声:“姐夫!”   他也惊叫了一声:“啊,忠华!”   确实是柳忠华呢!人生,为什么有这样的巧事?人生,为什么有这样梦境似的遭遇?柳忠华比过去老练,那张涵蓄了许多苦难而富于力量 的脸,增添了风霜之色。额上有刀刻般的皱纹,深邃的眼睛射出一种尖锐而不可逼视的光。一头永远梳不整齐的头发,似是表现了他那不屈不 挠的性格。开阔的前额,紧闭的嘴唇,略带方形的下颔,透露出无比坚韧的生的意志。眉眼神态之间,使人感受到他粗犷刚强难以动摇的意志 。眼睛何其像他的姐姐柳苇哟!冯村曾说:“在南京别后,柳忠华说要到武汉,以后就未再见面。”谁知,柳忠华真在武汉,现在竞就站在自 己面前啦!柳忠华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老了。同当年相比,监狱的折磨,使他脸色苍白泛黄,眼角和额角的纹路饱含忧患。可是眼神没有变, 傲气没有变,锐气似也没有变。柳忠华穿一件旧蓝布棉袍,围一条深灰围巾,蓬松的头发被寒风吹得像风中劲草似的颤动。他上来,指指过街 楼下左侧的墙边,说:“姐夫,避一避!”那地方,旁边没有别人,看来他是想谈些什么。童霜威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天上的飞机仍在轰响,空战的机枪声、龟蛇二山上的高射炮声也仍在不断传来。   童霜威站定身子,同柳忠华在一起了,他感到心里比刚才踏实些了。过街楼对面的墙下倚靠着一些人。一个抱着婴孩的母亲满脸愁容。一 个白胡子老头儿在饶有兴趣地朝着天空伸颈张望,想看空战。街上,变得冷冷清清,两个巡逻的宪兵在远处的一家店门边靠墙站立,手里攥着 盒子炮。   “你离开苏州后,到了南京?”童霜威问。   “是啊,在南京我到潇湘路住过。我去过雨花台,在姐姐牺牲处不远的地方,埋下了一块小石碑,刻上了她的名字。”柳忠华平静地在叙 述。   “啊!……”童霜威感到语塞。这件事好像本该是由他来做的,他竟多少年来都没有做。柳忠华沉着地说:“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意思。 她那样的人,不在乎这些。但,我希望她的灵魂有所依托。我希望以后,家霆能找到他妈妈的葬身处。”说到这里,他咳嗽一声,又带着感慨 地说:“遗憾的是,南京的命运还不可知,日寇的铁蹄也许会践踏到那里。”   身边无人,只有遥远处的飞机声隐隐传来。听着这些话,童霜威心里难过。他强自克制,问柳忠华:“你,现在在哪里?”柳忠华背靠着 墙,看看童霜威,说:“在一个朋友那里。”他等于没有回答。童霜威心里明白:柳忠华是不想回答,也不会如实回答的。这足证明:柳忠华 这种人,确实是共产党,或者至少是同共产党密切有关的人。童霜威只好带着感情问:“你还好吗?”   “好!”柳忠华说,“比以前好多了!主要是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局面开始出现,爱国行动无法再诬以‘危害民国’,救亡之呼吁,也 不能再指为宣传‘违反三民主义’了!”童霜威被他的话触动,忽然又想起了柳苇。柳忠华的气质和两只眼睛是如此地酷似柳苇。想起柳苇, 刺心的隐痛又浮上心际。谁说苏州人性格软弱呢?许多当年的往事又齐上心头。枫桥的晚霞,寒山寺的晨钟,南京城的怅惘,雨花台的凭吊… …他心不在焉,有点走神地忍不住又说:“你……你现在在干什么?”柳忠华回答得很笼统:“在一个救亡团体里干点小事!”立刻又顾而言 他地说:“其实,你在武汉我知道!我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你从安徽到武汉来了。”童霜威没有想到:中央社记者张洪池发的一条小小的 消息,竟会有许多人注意。适才,汪精卫说他在报上看到过,现在柳忠华又说他也看到过。他明白:柳忠华笼笼统统地回答问题,说明是不愿 意具体谈。他也不想勉强,就噤住声不讲了。   空战在继续,天空中有炒豆子似的机枪声在响。从远处传来刺耳的炸弹爆炸声和“轰”“轰”的高射炮声。   柳忠华又说话了:“姐夫,你对时局怎么看?”   童霜威对柳忠华仍叫他“姐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亲切,也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温暖。在往昔,当他和柳苇结合时,柳忠华一 直是叫他姐夫的。后来,他同柳苇不幸离异了,柳苇又遭到不幸了,他已不希冀柳忠华再会这样叫他。但那次在狱中写信时,柳忠华这样称呼 过他。现在,在汉口街头相遇,柳忠华又这样叫他。他不能不在心头涌起一种欣慰与憾悔交并的感情。   童霜威直率地说:“我是主张抗日的,但是大局使人焦灼啊!南京,怕是快要兵临城下了!军事上,敌人的压力很大。现在有一种和议的 空气。但如果是一种亡国的条件,我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接受的。如果接受,那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打?”   一个剪短发、穿蓝布棉袍围花围巾的女子,像个大学生的模样,歇斯底里地突然啜泣着从隐蔽处跑出来往街上跑。边上有人怕她暴露目标 ,吆喝:“别乱跑!……”但她已经冲到远处街上去了。看来,是个受过轰炸刺激的人,也许她有什么亲属在过去轰炸中丧生了吧?   柳忠华目视着那远去的女子,回答着童霜威说:“是呀,对时局我是有信心的。日寇原来声言三个月打败中国。实际呢?上海一仗就打了 三个月。全国人民的斗志激发起来了!上海之战,指挥上虽有失误,但只要调整战线、争取主动来坚决执行持久抗战方针,用拖的办法对付日 本,积小胜为大胜,最后胜利绝不是空想。”   童霜威不由点头,说:“你说得对呀!我们应该有信心。但问题很多也是事实,想得可不能太简单。”   过街楼下左侧的墙边附近无人,只有远处有婴孩在哭,大约有母亲抱着婴孩在躲空袭。   柳忠华点点头,看看仍有飞机响的蓝天,说:“姐夫,坚决抗战,依靠人民大众,就能胜利。这是一条路线。妥协退让,不依靠人民,只 能失败。这是另一条路线。上海之战期间,许多要上前线服务的救亡团体都给当局拒绝拦阻了!结果,浴血抗战的将士,饭吃不上,受伤无人 救治,死了无人葬埋。在前一条路线指导下的战场上,情况正好相反。前些天,汉口放映平型关大捷的电影,你看了没有?”   童霜威没有看电影,只是有一天吃晚饭时听家霆说起过那部影片的内容。这时却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暗想:他的言论是道道地地共产党 的言论。   柳忠华径自在说自己的:“现在日寇进逼南京,有人悲观动摇了!德国法西斯,正在帮日本的忙做和平使者,投降派蠢蠢欲动。但爱国人 士、全国老百姓是不愿意当亡国奴的。谁想卖国投降,恐怕办不到!”   童霜威不禁想起刚才汪精卫的一番谈话。他当然不愿意把同汪精卫的谈话告诉柳忠华。但他不能不认为柳忠华的话里有股正气,说得对。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看来,仗已经在打了,就只有坚持打下去,努力使军事上少出差错、多有成功,才是出路。”   柳忠华苍白发黄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说:“一个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自己不可能幸福。一个给别国带来灾难的国家,自己也必然 要遭到灾难。日本这样侵略中国,迟早要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童霜威体味着他的这几句带有哲理的话,想:“他这上一句看来是指的老蒋?”   柳忠华忽然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虽然,在姐姐的事上,我不能谅解你。但在我蹲监牢时,有的难友害病几乎快要活不下去时,你给了 帮助,我仍应当感谢你!”   童霜威想:这是个硬汉子!他在监狱里写信给我索取药品,看来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的同志。听了他的话,童霜威心里五味俱全, 不由自主地说:“唉,这些都不能说了!对你,我没有什么帮助;对你姐姐,我深深抱歉。随着岁月的流逝,自责之处也颇多。人的内心是复 杂的。人不了解我,有时我甚至感到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我是一个复杂而充满了矛盾的人。但有一条:我从不做任何违背自己良心的事。 即使一时被迫违背了,那也不是我的本心。”说到这里,有点动感情,忽然注意到柳忠华在这严寒的冬天里,薄薄的旧蓝布棉袍上沾满油污与 墨渍,穿得过分的寒碜,估计柳忠华一定阮囊羞涩。童霜威掏出皮夹,将其中的一叠钞票全部取出来递过去说:“忠华,你在南京时,我曾让 冯村转交一点钱给你。你不肯收,后来你就走了,这是见外。今天,一点小意思,你拿去,也许你是需要的。就看在你死去的姐姐的份上,收 下我这点心意吧!”   柳忠华一直在仔细听他讲的每一句话,脸上有一种沉思的表情。这时,轻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说:“不!我不需要。你知道,现在我很 好,一切都很好。无产一身轻……”见童霜威神情诚恳,他又说:“以前,在监狱里时,我曾写信向你索取过药物、书籍,也收过你给的零用 钱。那时,客观形势很需要这样做。因为那时你的资助,不但使我和难友们可以保持生命和健康,而且政治上有点好处。但,今天,情况变了 ,我就不应该再拿了!”   不知什么时候,飞机声已经杳不可闻。高射炮声、空战的机枪声也已全部平歇,空袭似已过去。童霜威怅然,若有所失。他明白柳苇的个 性,当然也明白柳忠华的个性。他把钱重新放回皮夹塞进了大衣口袋,说:“那,那以后什么时候你需要的时候,你再……”他将话含含糊糊 吞了下去,心里明白:柳忠华以后也许永远不会再向他索取任何东西了。柳忠华点点头,两眼巡视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好像快解除 警报了。”又对童霜威说:“一会儿,我们就要分手了!”童霜威动了感情,忽然将心头蕴积多年的一件事提出来问柳忠华:“忠华,你姐姐 ,我听说她是没有任何供词被处决的。她真是共产党吗?”柳忠华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想,现在没有必要再隐讳说这一点了!”他眼 光里有仇恨。   “她后来被葬在哪里?”童霜威问。柳忠华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时候如果你出面给她收尸也许她会有一个坟。”这话声音里含着责怪 ,“总之,她一定就葬在雨花台主峰西面的乱坟堆里。据了解,从主峰西下,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有一片绿毯似的草坪,被杀害的人大多被 掩埋在这里。我在雨花台给她埋了一块小碑,就是假想她也被埋葬在那片乱坟堆里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抽搐了一下,说:“一个人 ,是要有所选择的。在人生的道路上,时时刻刻会面临选择。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在进行选择,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 个问题。因此,似乎可以说,人生就是选择。”   童霜威微微点头,叹口气说:“是啊!”   柳忠华坚定地说:“姐姐的死,使我悲痛,但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她死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不愿意做一个享福的太太,做一个 供摆设的花瓶,甚至做一个随波逐流跟着右翼跑的虾兵蟹将。她宁可选一条牺牲自己而为人民大众为国家民族找出路谋幸福的艰辛道路,甚至 流血牺牲而不悔!听说,她死时很英勇,也很坦然。因为,她自信她的选择正确。人们,也会正确评价她的死,不会允许屠伯们用什么‘匪’ 呀等等的字眼来玷污她的。”   童霜威鼻子发酸,沉默着,心潮起伏。   柳忠华突然问:“家霆该有十五岁了吧?他好吗?”   童霜威点点头:“上初一了!很好!”   柳忠华眼睛里露出遐想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站的时间太长了,他感觉寒冷,轻轻跺脚活动活动。这时,汽笛“呜”地响了 。是无数只汽笛从四面八方在响。放解除警报了!看到一些店铺的伙计将关了一半的门板卸下,让店里恢复营业。看到躲在过街楼对面的一些 人都已开始匆匆走动,各奔自己的目的地去了。街上又开始了新的活动,呈现出警报前的那种忙碌、喧闹与生气了。   童霜威心里明白,柳忠华要走了。他还沉浸在柳忠华刚才说的那番关于人生是选择的话中。他想:这番话说得有意思!确实,谁能摆脱自 己所面临的抉择呢?名利与气节之间,金钱与清廉之间,生与死之间,和与战之间……岂不正是时时刻刻在给人以考验,供人以选择吗?我在 这些选择之间沉浮,多少年了!有甜有苦,有得有失,有收获也有惩罚。但甜未必正确,得也未必就是幸福,收获也未必就是胜利!是非功过 ,哪来一支春秋笔予以定评?他感到惶惑得很,忽然一把拽住柳忠华说:“忠华,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柳忠华甩手将脖子上的灰围 巾重新围好,似是要走,两眼看着童霜威,平静地说:“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 派!”说着,他开始移动脚步向街口方向走去。   童霜威不满足地问:“为什么?”他很想听听柳忠华对他的评价,也随着柳忠华一起迈步。柳忠华脸上几乎是毫无表情,说:“当然,我 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的那种思想情绪里跑出来,将来,能不做中间派!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   童霜威默然,又说:“忠华,你不肯到我住的地方去,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谈一谈吧。”他想起,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小西 菜馆,门口的广告牌上在以“美味獐肉”招徕顾客,倒是颇诱人食欲的。柳忠华摇摇头,说:“警报解除了!姐夫,我还有事,要走了。也许 以后还是会见面的。珍重吧!”说完,他将围巾又重新围了一围,同童霜威点了点头,准备告辞。但他见童霜威在这街口上停住脚步,好像捉 摸不定该走哪条路才好,就问:“你上哪?回住处去?”见童霜威点头,柳忠华指着路说:“你该从这向东走。”   童霜威点头,说:“对对对!”   柳忠华用手打着招呼:“那我走了!”转过身去,同童霜威挥手分别,迈开了大步。   寒风凛冽,头上是蓝天白云的明净天空。街上在空袭后又恢复了喧闹,车辆和行人此来彼往。童霜威仍愣愣站在那里,看着柳忠华的背影在横 街转弯处飘忽地消失,心头流动着一种特殊的无法形容的滋味。t:xt.小``说".天 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四 一晃到了十二月上旬。童霜威一连几天都到处走动。冯村给他打听到了一大批政界熟人的地址。他挑选了一些地方前去看望。但未把圈子 放得过大。因为自从见了汪精卫使他感到颓丧后,他自命清高,有些大红大紫的要人家里,他不愿意去。司法行政部和原中惩会的一些熟人那 里,他也赌着气不去,心想:我现在既不得意,何必到你们门下拜谒?有些人的住处太远,估计了一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既不可能使自己 在政治上得意,也不可能听到些什么特殊新闻,何必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有些人的地位不如他,经济基础也比他低下,到武汉后,听说正愁 着住处,愁着生活,愁着下一步棋怎么走,也不必去走动。这样,他就只选了到武汉的中央委员里的极少数,去作了礼节性的会见。有的见到 了,谈些今天天气哈哈哈,有的没见到,扫兴而归。没见到的那几个,听说有的沉湎于方城之戏,有的陶醉在交际花家里和跳舞场中,一次去 未能谋面,他也懒得再去第二次。他留下了监察院长于右任那里,准备今天去看望。于右任同汪精卫不同,他不必事先约定,随时去都可以。 去了在老于那里吃一顿西北味的便饭,喝点小米粥嚼上一两个馒头也有点意思。   武汉的冬天,总是很冷。街边的法桐树上,连那些最恋枝的枯叶也早被寒风卷落得干干净净。童霜威每看到那些光秃秃的法桐树,既想到 了南京潇湘路家中的法桐和尹二的那次恶作剧,又觉得自己也很像一棵在寒风中寂寞伫立的老树。一早,家霆去补习老师家补习功课去了。这 是冯村介绍的一个人:一个失业的小学教师,为人正派,一月二十元,每天上午家霆到他住的亭子间里,去补习三个钟点的国文、算术和英文 三门课。家霆有老师帮助补习后,上午到老师处,下午就忙着做老师布置的功课,变得忙忙碌碌。一忙,情绪很好,总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   上午九点多钟,童霜威正打算离家出外,到于右任住处去。蒙古族的中央委员乐锦涛却来了。头一天,童霜威去法租界中国饭店看望乐锦 涛,乐不在。童霜威留下了一张名片。现在,乐锦涛来回拜了。童霜威忙叫金娣泡茶敬烟。方丽清已同隔壁一个钱庄老板陈光辉的大太太交上 了朋友,闲来无事就打上十二圈卫生麻将消遣。现在,见来了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就轻轻起身,叮嘱金娣洗衣和淘米做饭后,到 陈太太家去找牌打了。这些天,只要有麻将打,打赢了,嘀咕得就少些;没有麻将打,或是输了钱,回来后,嘀嘀咕咕,就少不了打骂金娣。 童霜威只希望耳目清静,乐得让她去打麻将。现在见方丽清走了,明白她是去打牌,就陪乐锦涛坐在沙发上谈天。   这个蒙古族的中央委员,比在南京见面时瘦了一些,脸上橘皮疙瘩更多了。眼镜片下那两只鱼眼的眼白多于眼黑,说起话来依然是那种迟 钝、嗫嚅的架势,而且又多了一种毛病:不断叹气。童霜威不喜欢他那种带点愚蠢的气质,愿意同他接触是因为他也不得意,不过是一个“凑 数”作为点缀的中央委员。对他有点“同病相怜”,而且他历来表现得还亲热。两人谈了些问候之类的应酬话,好像有满肚子话想谈,双方又 觉得无话可谈。   童霜威终于问:“锦涛兄,是否打算去重庆?”   乐锦涛吸着香烟,叹口气,迟钝地说:“不瞒你说,为这问题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呢!内人和两个孩子战前去上海租界上了。现在我一人 在此,已觉开支惊人,去到重庆,人地生疏,如何得了?但如不去,留在武汉也非长久之计。此地已在动员疏散人口,像我这个中央委员,实 际是开起全会来凑数用的,平时谁管你!国民政府和中央党部都算是搬到重庆去了,实际呢?达官贵人都在武汉。你有事找他们吧,他们一个 个都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我给中央党部写过信,希望给我安排房子,信去以后,像是欺弄三圣 ,亵渎了神明,他们的脸真难看。同样是中委,也分三六九等。我是第九等。”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   乐锦涛叹气摇头:“啸天兄,我这不是牢骚,是说的知心话。我也正想问你呢?你打算去重庆吗?”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也多感慨,说:“要动,得慎重。去不去重庆,斟酌过多次了,总拿不定主意,正与锦涛兄你一样呀!”   乐锦涛正襟危坐,像个蒙古喇嘛,又叹口气说:“你看,首都守得住吗?”   童霜威摇头,窗外的阳光射进来耀着他的眼,他叹口气说:“我看守不住。”   乐锦涛吸着烟摇头叹息说:“我看,这个仗像一匹不受乘者驾御的野马,不能再打下去了!要另想办法了。我碰到不少中央要人,都是这 个意思。”   童霜威捧起茶杯喝着苦水,也叹口气,忽然想起了汪精卫的低调,说:“你到汪先生处去谈过没有?”   乐锦涛点头说:“昨天我又去过,他就也是这么说。我看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在上海死的军民不少了,在南京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我 为什么昨天又去?是看到报上说:德国大使陶德曼从南京返汉口,调解中日战争的事未得要领。报上又说,沿京杭公路前进的日军,已越过溧 阳、溧水,目下正向距南京东南约二十二英里的句容进逼。南京已闻炮声。所以我不能不去向他讨教呀!谁知,他跟我一样,也是唉声叹气, 满面愁容。听得出,他是悲天悯人的!”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如果日军这么进逼,来谈和,那岂非城下之盟了?城下之盟,必然会提出叫中国亡国的条件。如果接受了这样的 亡国条件,我们将何以对祖先?何以对子孙?何以对已经牺牲了的前方将士和许多死者!”   乐锦涛体味着童霜威的话,反反复复地说:“那也是!那也是!”又叹一口气,将香烟扔进痰盂,说:“不过,我们怎么办?如果南京失 守,下一步势必就是沿江而上进攻武汉了!我们是去重庆吗?唉,德国大使名叫‘陶德曼’,人都说老蒋指挥的军队是‘逃得慢’的兄弟── ‘逃得快’!现在倒是共产党的军队打得好!人家是在往敌人后方钻,钻进去跟它打!巧妙得很!打游击看来还是对的。”童霜威默然不语, 心里也是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思索起自己的去从来了。   乐锦涛似乎觉得在童霜威这儿既得不到什么“良策”,又话不投机,想起身走了,说:“我现在闲来无事,除了出外访友,到东湖散步, 就是独自在家诵经。无他,修心养性,减少点烦躁情绪而已。今天,我告辞了,回去还要诵经。”说罢起身去取衣架上的大衣穿,并戴上了土 耳其式黑羔皮帽。童霜威心里想:也好,把你送走,我可以去看看于右任,就也不挽留,心想:去于家,还是独自一人去的好。如约他同去, 老于谈话就要谨慎,不会那么知心了。说:“好好好,改日我们再好好谈谈!”他送乐锦涛出门,走到弄口。乐锦涛倒是不知从哪里借了辆汽 车来的。上了那辆黑色的汽车,同童霜威招手告别。   乐锦涛刚走,童霜威走进弄堂进门上楼,见金娣在搓板上“嗞嗞”地搓洗泡在木盆里的一大盆衣裳。那双小巧的手在肥皂水里泡得变了色 。他本来要穿上大衣戴上呢帽出去的,忽然发现金娣在哭泣,忙问:“金娣,你哭什么?”   金娣不做声,只自顾自地搓衣服,方丽清天天要换下一堆衣服来。金娣冻得红紫的手上糊满了肥皂泡沫。天冷,水冰凉。童霜威明白:一 定是方丽清骂了她或是暗中打了她。方丽清,当着童霜威骂金娣是没有顾虑的,打金娣,总爱背着童霜威,打了还不许金娣讲。在南陵县时, 童霜威听家霆愤愤不平地说过好几次。事后,童霜威不止一次责备过方丽清。方丽清气得红着脸说:“就你是个菩萨心!”“是谁告的状?打 死她有我赔命!”在武汉,前些天,方丽清狠打过金娣一次,童霜威忍无可忍发了火,又怕方丽清胡搅蛮缠,发了火又自己克制了,叮嘱方丽 清:“我是有身份的人,汉口中央要人多,左邻右舍多。你打金娣,被人宣扬出去了,多难为情。新闻记者在小报上写篇文章一登,坏了名声 ,就不好办了!你得考虑考虑我的面子!”那天,方丽清阴阳怪气闷声不答,也未反驳。童霜威觉得做到这一步也就行了。没想到,看来方丽 清并没有改,暗中仍在打金娣。今天,方丽清不在家,他不禁追问:“怎么?太太又打你了?”   金娣不说话,眼里闪着一点泪光,嘴唇微微抖动,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哭了起来,伤心的眼泪像断线珍珠挂满两腮,洒落了一地。   童霜威“唉”了一声,孔孟之道、宋儒之学给他的影响,使他不能不叹气。丫头嘛!骂骂已说不过去,老是动手打,这样虐待,怎么行呢 ?他问:“她打得很凶吗?”   金娣不做声,先捂着脸低声啜泣,又将棉衣袖子一捋,童霜威看到的是一条满是青紫色斑块的手臂,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松节油味。他明 白:是方丽清用手掐的!他烦恼,气得胁下都冒汗了。   浓烈的松节油味刺激着他的嗅觉,他忍不住问:“你搽的什么?松节油?”   金娣点头。   童霜威明白:一定是家霆给的。家霆在南京上学时,赛跑扭伤了腿,就是搽松节油的。不禁问:“谁给你的松节油?”   金娣不答,脸刷地红了。   童霜威也不再问,想:看来,家霆这孩子是同情这丫头了!倒是要注意,不能让他们太接近,万一有了感情,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好办了 !他对方丽清虐待金娣,心里气恼,却觉得无法处理。同方丽清大吵大闹吧,你气焰一分,她气焰比你高十分。吵闹出去,太丢面子。再说, 这个家就永远不得安宁了!如果不管,面前摆着的虐待金娣的事愈演愈烈,又怎么忍受?他生气地对金娣说:“你不要哭!她打你不对!我再 同她说。现在同日本人打仗,我们是逃难,这件事没有办法。将来,要是不打仗了,到了上海,我一定想法让你离开她!我给你找到你家里的 人,给你钱,让你回家,离开太太!”   说了这些话,他才感到心里好受些。金娣仍旧在无声地饮泣,一边用衣袖拭泪,一边搓洗方丽清的内衣。   童霜威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柳苇有一次说过的话:“有的人只为自己而存在,有的人则能为他人而存在。……”方 丽清,她一切都只为她自己而存在……童霜威劝慰地说:“金娣,别哭了!我要出去一趟,中午也许不回来吃饭。太太要问,告诉她我到监察 院于院长公馆里去了。”说完,穿好大衣,戴上呢帽下楼走出弄堂。   他仍是雇了一辆黄包车到于右任住处的。在路上,就思索着见了于胡子该说些什么。自从到汪精卫那里去过后,他本来想就去于右任处谈 谈的。后来又想:还是迟些天去的好。去得太匆忙,万一汪精卫还没托他呢!迟些日子去,也许老于已经有了安排和打算,就水到渠成了!对 老于,他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这个老头儿是个能干人!老于是爱国的,早年革命时,在中山先生提倡三大政策时,他是同情左派的。当民国十 六年蒋介石“清党”时,作为元老,他无法阻止,有点消沉,可是也不愿得罪当权者。老蒋分了个监察院给他。这是五权分立中的一个权。他 呢?写写字,做做诗词,到处游游山,玩玩水,既同右派明里来往,也同左派暗中沟通。老蒋未始不知道,却也要容忍他这种人存在。一是碍 于他是元老,二是要拿他标榜点民主自由,用他装点门面。通过他也可羁縻一部分人。童霜威一直觉得老于在这上面倒是个可以效法的人。何 况,他一笔草书人人叫绝,如今不但要人家里裱挂着他写的字,连大街上的店号商号,公园里的牌匾,餐馆的招牌,书上的题签……都是他写 的字。他的诗词更是婉约、豪放、不拘一格,为世人称道。因此,他虽然也传闻有些韵事,却有人用“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话来为他解脱。他 家里也摆鸦片烟盘,麻将声常年不断,但他自己却布衣布鞋,给人朴素节俭的感觉。像于胡子这样一个人,童霜威感到有许多可以思味之处。   这些年来,童霜威厕身法界,一直愿意接近于胡子。主要感到他待人接物比较平易,也不时会讲点似乎公正的话。有求于他,常能给人一 种关心、诚恳的印象。但又不满意他的同乡观念。他是陕西人,对老陕亲三分,在南京时,出入于公馆的人,一听口音,都是将“我”念作“ 呕”的陕西老乡。童霜威感到自己这个江苏人,无论怎么靠上去,都不会贴心,不会被当作自己人信任和使用的。正因为如此,司法院是湖北 同乡会,监察院又像是半个陕西同乡会。童霜威就只好同老于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见了面自然总是亲亲热热,毫不见外。今天,去 看老于,想从他那里听听知心话,也希冀他能为自己的重返司法界给予支持尽一点力。心里是怀着热呼呼的感情去的。   巴结于大胡子的人不少。这几年,看来老于同银行界人士颇有往来。在武汉,他住的就是私营永丰银行总经理胡兰梓的公馆。童霜威很羡 慕于胡子同企业界银行界有来往。他早听说过胡兰梓这人经营永丰银行的方针是“人争近利,我图远功;人嫌细微,我宁繁琐”。胡兰梓对中 央要人都尽量密切交往,经常借款给孔祥熙、宋子文等在上海做投机生意。对于胡子,他自然也不肯放弃。他对于胡子的大太太老高就拼命巴 结,一旦有事,他的“远功”自然会降临,要得到老于的支持也就毫不费力。于胡子现在住的这幢假三层花园洋房,也在特三区里,上上下下 有十多间房,宽敞富丽。童霜威递了名片一走进去,就想起自己在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公馆了,心中不免平添几分不快。   他由门房恭敬地带着进了客厅,就发现:胡兰梓十分周到,不但房子、家具,连门房、老妈子、小大姐全套人马都配备给于胡子用了。童 霜威不禁想,难怪有人说:“当官要当大官!”我和乐锦涛这样的官说来并不算小,可是从南京到了汉口就要愁房子、愁汽车,而老于他们, 要什么有什么!《史记》上苏秦说的“势位富贵安可忽乎哉!”一点不假呀!   他带着感慨进了客厅。看见宽阔的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于胡子正在悬肘挥毫写字,边上站着四五个人,有吸烟的,有聊天的,都 在看老于写字。   仔细一看,磨墨的是于胡子的秘书季祥麟,吸烟的是监察委员向天骥,这是个戴眼镜的秃顶个子矮小的苏州人,以“才子”出名的人物, 也是以圆滑世故出名的人物。他有两个姨太太,关于他的桃色艳事传闻最多。据说,连杭州一些庵里,他也要跑去纠缠那些年轻的师姑。聊天 的人,一个是司法院的秘书长谢宽生,是个穿西装的胖高个儿。这也是个有趣的人。他在法国留过学。民国十二年回国后,在上海震旦大学、 法政学院等校授课。童霜威在那时认识了他。后来他到南京在中央大学做过法律系主任,在司法院做过参事,接着,就兼代秘书长,又正式做 了秘书长。别看这是个留学生,同毕鼎山是一路的货,向来深信“命运”,喜欢看相算命批八字,甚至起课、扶乩、求签。另两个聊天的人, 一个是满面红光挺着大肚子的商人模样的人,一个是很精干的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童霜威都不认识。童霜威进去,向天骥先看到,一拱双手 ,说:“啊!啸天兄,哪阵风将你吹来了?”   谢宽生也点头招呼,上来亲热握手。季祥麟停止磨墨也点头招呼。于胡子正聚精会神挥毫写字,脸上略带笑容点头说:“啊,啸天,你来 了!我听说你到了武汉。”   童霜威同向天骥、谢宽生握过手,走近桌前,说:“院长,特地来看看你呀!我从安徽来,一路上苦头吃了不少,是坐难民船来的。”见 于胡子继续在写字,在宣纸上写的是一首《满江红》:   蜀道登天,一杯送绣衣行客。还自叹,中年多病,不堪离别。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儿女泪, 君休滴。荆楚路,吾能说。要新诗准备,庐山山色。赤壁矶头千古浪,铜鞮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于胡子蘸墨挥毫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一放,说:“别的等会儿再写。”转过头来同童霜威握手,说:“见到你来,很高兴啊!”   童霜威见他热情,亲切地说:“你身体好?我见你还在挥毫有些逸兴,也很高兴啊!”他不禁站在桌前将于胡子写的词念了一遍。只听得 谢宽生连声在夸赞:“院长这首词太好了!太好了!”   童霜威觉得这首词熟,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只听于胡子朝着谢宽生说:“不,这我可不敢掠美!这是辛稼轩的词。天骥要去重庆,向我索 字,写这首词为他壮行色。”   童霜威想:是呀!这是辛弃疾的一首赠别的词。词的开头写蜀道难,头尾虽也写惜别之情,但中心是表达一种鼓励和期望,用“诸葛表” 和“相如檄”这些典故勉励朋友治理好西蜀,为抗金做出贡献,又写了对华夏山河的热爱,意切情深。于胡子选这首词看来是寄托今天的感慨 的。只可惜送给向天骥这样的滑头,是抬高了他。   只听向天骥、季祥麟等那几个围着桌子看写字的人,一片声夸字好,也夸词好。谢宽生刚才闹了个笑话,倒也不脸红,这时反倒解嘲地说 :“是呀,院长把这首词写得太好了!太好了!”他指望把刚才那句错话中加上“把”字和“写得”两个字遮丑掩饰过去。大家也都装得迟钝 ,没谁答他的话。   童霜威本想在沙发上坐下,于胡子亲热地招呼说:“啸天,里面坐!”他自己带着头蹒跚着进了隔壁那间小会客室,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童霜威也跟进去,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了。一个男听差的送上盖碗茶来。   于胡子正襟危坐,捋拂着长长齐胸的大胡子,一下,又一下,两只带点浑浊的眼睛看着童霜威,说:“国难严重,你从安徽来,安徽情况 怎么样?”   童霜威心里想:看来,他是想了解一点下面的情况。就把自己在南陵的情况以及一路上到安庆来武汉的情况扼要谈了一下,结论是:“抗 战已经开始,安徽也将成为战区,但民众尚未唤起,备战的工事也刚在仓促修筑,伤兵的管理和纪律很差。”   于胡子听了,未作表示,问:“你去过汪先生的地方?他给我打过电话,谈了你的要求。但你还是应该找他。我这里经营的是个不为人重 视的摊子,人浮于事,在台上的人谁都动不得,又不能另外盖庙。我自当为你留意,但他要把你的事推给我办,这是……”他用一阵含糊不清 的笑声结束了这段话,沉吟起来,嗯嗯哎哎,下边的话好像全被大胡子遮没了,但意思表达得很鲜明了。童霜威这才明白:于胡子为什么单独 邀他到小会客室里谈,主要是为了这件事在外边大客厅里谈不方便呀!心里不禁想起了乐锦涛说的这些达官贵人你有事找他们,他们一个个都 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他不吭声,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的话,很生气,想:我成了皮球了!汪精卫踢给你,你又踢还给他!隐忍住感情 ,故作坦然地笑笑说:“我不过随便一提,他竟认真当件事办了。其实,现在我无官一身轻!原来不过是想为抗战多尽点绵薄,不行也就算了 。”说得很含糊,却有牢骚。他也不想让于胡子听明白,为了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于官场得失,反而岔开话题说:“我今天来,一是想来看望, 二是想听听先生对时局的高见。”   于胡子慢吞吞捋理着大胡子,一下,又一下,叹气说:“唉,哪有什么高见!我总觉得国共合作救中国,合则两益,离则两损,是历史的 鉴戒。团结起来,动员群众,一致抗日最重要。再像以前那样兄弟阋墙是绝对不行了!”童霜威听到于胡子对国共合作问题谈得如此明朗公开 ,心里暗暗吃惊,问:“报载杨虎城上月底由法国回国,月初已到武汉,不知于先生见到他否?”   于胡子嘘口气,点点头说:“他一到来看过我,竟连来看我也有人监视,你说可不可笑?接着就去江西南昌了,说是在那里同蒋先生见面 ,其实蒋先生从南京已经到了汉口,根本不去南昌。虎城回来,是戴笠接待的,也不知想怎么处置他?人家回来是为了抗日,这样做,使人百 思不得其解。听说,戴笠已经将虎城软禁起来了!……”说到这里,于胡子似乎不胜感慨,脸上阴暗起来。   童霜威也感染了他的阴暗情绪。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柳苇,想起了柳忠华。稍停,问:“南京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于胡子又嘘口气,说:“听说中山门外可以听到隆隆炮声。人家用的包抄战术,战事当然艰苦。军火库、飞机库、机场等设施均已开始破 坏。听说日本内阁拒绝第三国调停,宣称不以南京攻下而停止军事行动!”   童霜威关切地说:“那就是说,只有打到底了!”   于胡子点头,搓搓脸说:“是啊,时至今日,再想和,实际就是投降了!我不唱高调,可也绝对不弹低调。做个中国人,起码还得有点骨 气。”   童霜威心里想:别看这老陕,他倒确是比汪精卫有气节,有骨气。时至今日,日本既然这种态度,要求和,人家也不允许的。除了坚持抗 战的决心,哪还能去幻想议和!点头说:“是呀,我们是要有骨气!”说这话时,他感到在汪精卫和于胡子两人的论调间,要他选择,他是绝 对选择于胡子的。   两人谈到这里,戴眼镜的季祥麟到了门口,恭敬地说:“院长,乐锦涛乐委员来了。”   童霜威一听,心里一怔:这蒙古人,也四处在活动哪?他一定想不到我也在这里,可我也想不到他现在会来呀!他不是说:他要回家念经 的吗?怎么来了呢?逃避已不可能,见于胡子站起身来,就也站起身说:“锦涛早上到我住处去过,我们畅谈了一番。他说要回去诵经,没想 到他也来了!”   于胡子说:“他常来的!外边坐,一起谈!”   童霜威跟着于右任走到大客厅里,见刚才看到的几个人里,向天骥和谢宽生仍在。那个挺着大肚子抽雪茄的商人模样的人和那个年轻人已 经走了。乐锦涛正和向天骥、谢宽生二人在谈什么。见到于胡子和童霜威一起出来,乐锦涛先忙着和于胡子握手问好,接着就笑嘻嘻对童霜威 说:“啊,巧了!巧了!”   童霜威哈哈一笑,说:“你走后,独坐无聊,想想还是来看看于先生,这就来了。”   大家都各自在大客厅里的天蓝色布套沙发上坐下。于胡子又一下一下摸大胡子,两只浑浊的眼睛溢着睡意。他的眼睛有时很有神采,有时 混混沌沌。他有个习惯,客人多了的时候,自己就不多说话,让客人们自己交谈。   谢宽生正在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我刚才说的这个周文姚,别看他眼看不见,竟是在上海沦陷前来武汉的。在上海时,他在南市设 一个‘人之初命馆’,精通‘铁板数’命理,颇有名气。起个课十五块大洋,算命三十块,批八字要五十至一百元!来到汉口,真是红透了! 他在旧六渡桥清芬路瑞庆里租了房子。从早到晚,找他起课、算命躬诣聆教的人排队挨号。指引迷津,真是说怎么灵就有怎么灵。”   向天骥笑着说:“我去过了!花了三十元,他说我正当交运脱运之际,必须安守现状。但说只要过了明年三月,定有十年鸿运,大吉大利 。”   童霜威平时并不太相信算命、看相一类的事,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就姑妄听之。   只见乐锦涛说:“不瞒各位,我也去领教过了,确实很灵。他是个瞎子,可是见了我,就猜到我是政界的。我报了八字,他说的一切都准 极了!”   于胡子闷声不响,听着大家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很无味。不外是谈谈空袭,谈谈武汉的馆子店,谈谈过去在南京时的生活,谈谈听人说起的重庆的情况。   童霜威忽然觉得也想去找瞎子周文姚算算命或起个课,问问去从。因为谈得无味,站起身来,说:“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于胡子留了一句,说:“在这吃午饭吧。”见童霜威已起身去穿大衣戴礼帽了,也不再留,只会心地站起身说:“啸天,那事,我放在心 上。恐怕要过一段时间再说了!”   童霜威点头说:“好好好!”心里想:你这老政客!你们这些手腕我怎么不懂?你们说话总不把话说死,办事总不把事办绝,但你们也从 不真正给人办事。除非这事关系到你们自己的切身利益,你们才会装出一副收买人心的姿态来给人分一杯羹!他忽然想起了战前看过的在上海 办的一份刊物上的一幅漫画,那是骂汪精卫和改组派的。画上是一家妓院,将汪精卫画成一个老鸨,在门口拉人,门边挂着许多妓女的招牌。 童霜威想:你汪精卫也好,你于右任也好,你们都在找自己的亲信,拉能为你们出力谋利的人。对于你们不想拉的人,认为对你们无用的人, 你们是不会加以青睐的。想着,心怀怨尤,让于胡子的亲信秘书季祥麟恭恭敬敬将他送出了门。季祥麟本是于胡子的副官,忠心耿耿,就成了 秘书。他是个周到的人,派汽车将童霜威送回扬子街大陆坊。   在车上,童霜威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南京时的一件往事:那年秋天,有一次登清凉山,游名胜扫叶楼。从扫叶楼上可以眺见长江和莫愁湖 的水光舟影,在庭院雅洁而又带点萧瑟凄凉的扫叶楼上,看到了明代画家龚米千画的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老僧执帚在扫落叶。老僧在山径 的风声间打扫落叶,动态和感情使人感到出凡脱俗而又寓含忧愤。……为什么想到这幅画呢?是因为自己也像那个老僧被排除于世俗之外了? 是因为自己也有忧愤的情绪?是因为萍飘来到武汉而不能忘怀面临战火的南京名胜?他想不清,只能干脆不想。   回到住处扬子街大陆坊时,方丽清打牌还没有回来。家霆回来了,冯村也早来了。家霆正同冯村亲亲热热地在亭子间里谈话。二楼屋外楼 梯旁放炉子的地方,有煤油炉燃烧的气味和红烧肉的香味,是金娣在办饭。见到冯村,童霜威心里高兴。他一向喜欢这个秘书,只可惜自己现 在无法重用他。冯村平日这时候不来,今天来,准是有什么事,他问:“有事吗?”   冯村点头说:“军威来信了!”声音有些激动。   童霜威心里一热,说:“他在哪里?好吗?”说着,开始脱大衣往二楼正房里走,招呼冯村说:“上边坐!”   冯村和家霆出了亭子间,跟着童霜威到二楼正房里去。   冯村边走边回答说:“他好!”   家霆抢着说:“小叔是在南京来的信!”   大家到了二楼正房里,冯村将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看,说:“信上说他在上海参战,负伤已经好了。现在撤退到了南京,要参加保卫首都的 战斗。可惜信写得很简单。”   童霜威急急拿起信来看,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信很简短,写的是:   冯村仁兄如握:   别后瞬忽数月,曷胜想念。弟随部队先在上海抗战,由于官兵对日本帝国主义都有同仇敌忾之心,作战勇敢,在同日寇争夺八字桥的四天 拉锯战中,在日寇陆海空集中炮火、炸弹轰击下,虽有牺牲,歼敌不少。弟也于是役负轻伤,现已痊愈归队,并已奉命参加保卫首都之城防战 。数月以来,常以大哥为念。不知大哥及家霆现在何处?是否仍在安徽?抑已到达武汉?军情紧急,南京之决战即将开始,弟已抱马革裹尸之 决心,誓为抗日喋血疆场,献出青春之生命,与首都共存亡。此信之后,恐不能再通音问。如见大哥及家霆,祈将弟之决心及思念之情代为转 禀。临书眷眷,不胜激动之至。顺颂冬祉   弟军威顿首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一日   看完信,童霜威睫毛湿润了,掏出手帕来拭泪,说:“十二月一日的信,够慢的了!”   家霆见爸爸流泪,想起小叔,心里难过,也湿了眼眶,落下泪来。   冯村也惦念军威,说:“也许就不算慢了。江怀南不连复信都没有吗?邮路恐怕早断了!今天听说:南京四郊血战正烈,日军已经开始总 攻南京,拱卫首都之空前决战,已经拉开序幕了!其实,懂军事的人认为:集中那么多军队死守南京,是军事上的失策,徒然造成重大的伤元 气的牺牲。如果从与敌人作战来说,理应像共产党提出的:用游击战对付敌人,有利时也可打运动战!死打、笨打可不是办法!”   童霜威叹口气,见方丽清不在旁边,突然轻声对冯村说:“我见到过柳忠华了!他也在汉口。”   冯村默默点头,然后说:“是呀,我也碰到过。他是个实实在在做抗战工作的人。如果中国人都像这种人,抗战就有希望了。武汉有点强 烈的抗战气氛,同他们在武汉是分不开的。听说他们要创办一张报纸,但当局还未批准出版。报纸要是出了,他大约要去参加办报的工作。”   听冯村这么说,童霜威不禁说:“你这几个月,思想似乎更左起来了!”冯村笑了,说:“面临国家的生死存亡,总想抗战能胜利!思索 得比以前多些,也深一些,这倒是确实的。”   童霜威觉得冯村的话无可厚非,想:是啊,谁不希望抗战能胜利呢?倒反而沉默起来了。   正谈到这,有脚步声上楼来了。原来方丽清停牌回家来吃午饭了。她一进屋,童霜威和冯村、家霆见到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气色难看,就明 白她输了钱。   童霜威不愿把军威来信的事告诉她,就将信插进口袋,搭讪地问:“牌打完了?”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触霉头,手气太坏!回来吃饭!”说着,大声叫着:“金娣,快开饭!”   金娣“哎”了一声,马上端出碗筷碟子往桌上摆,又去端菜。   冯村起身要走,说:“我,下午还要去办公。”   童霜威和家霆要冯村留下吃饭。方丽清却不做声,忽然对着童霜威说:“打麻将时,听钱太太说:南京被围了,快要失守了!你怎么一点 不急?”   童霜威心情不好,瞅她一眼,说:“怎么不急?急有用吗?”   一句话激怒了方丽清,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人家钱太太一家马上去香港了!陈太太的先生也要去重庆了!就我们吊在这里不上不下, 住这种鸽笼一样的房子!你为什么不拿拿主意?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想上海,想姆妈和阿哥,我要到香港去!钱太太他们就打算 先到香港再回上海去……”她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粉腮绯红。一会儿,竟摸出手帕来拭泪了。   冯村看这情势,也不好马上就走,见童霜威为难尴尬,劝着说:“师母,不要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看看也好。这里现在实际是抗战首都 了!”   方丽清依旧哭泣:“屁的抗战首都!我们自己的花园洋房和汽车都丢在南京!连我房里的银台面也没带出来!我们在这里像瘪三一样,谁 管?我要去香港,我不在这里做瘪三!三天两天有空袭,在这里吃炸弹有什么好?”   童霜威连连摇头,不敢再惹她,只好闷不作声。却神驰起来,想起了自己在南陵县蛰居时,常见到江三立堂附近一个磨房里有头身架高大 的骡子,眼上罩了块麻布,背着磨架在那里团团转。管磨的是个伛偻着背的老头儿,也总是跟着骡子打转转。人和骡子都一样,默默地打着转 转,无尽无休。   家霆不愿意听方丽清啰嗦,去帮着金娣端菜盛饭,拿筷子放匙碟。   童霜威停止思索,叹口气说:“吃饭,吃饭!吃完再谈。要从长计议,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到哪里去!”   出乎意外的,方丽清说:“我不吃!我要去找徐瞎子起个课。刚才在牌桌上,李太太说:徐瞎子在南京时就是大名鼎鼎的,问他吉凶祸福 灵得很,人叫他徐半仙。人家钱太太找他起了课,听了他的话就决定去香港了。你拿不定主意,我来拿!我去找他起课。”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这个瞎子过去是在南京夫子庙的,中惩会里毕鼎山很相信他,来到武汉,捧场的人很多。还有个从上海来 的周文姚,也红得发紫,每天上门算命、起课、测字的应接不暇,中央要人特别多。但说实话,都是些江湖骗子。他们要真是半仙,自己也不 会靠起课算命敛钱了!找瞎子去指点迷津,何如自己来定去从?”   方丽清顶撞冯村说:“你不相信我相信!”她听说南京被围,南陵县也落在敌人包围圈里了,心里记挂着江怀南,有心也想起个课问问。 这心事自然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   冯村只好闭口不说话。   童霜威心里想:“唉!我本来也想找周文姚起个课或看个相耍耍,她又硬要找徐瞎子去起课。好吧!花点钱逢场作戏去排遣排遣也好。我 正苦恼着不知何去何从,又记挂着军威不知在南京将来生死如何,就找这个瞎子,看他怎么说吧!”因此朝饭桌上一坐,拿起筷子,对方丽清 说:“好吧,好吧!吃过饭,就依你,我陪你去起课!”   冯村叹气,不好再说什么。他老觉得童霜威太受方丽清的拖累。他心里明白,由于方丽清坚持要去香港,童霜威迟早是会去香港的。他也听说 ,到那个出名的徐瞎子处去问何去何从的政界、商界人士最多。徐瞎子懂人心理,看人说话!有的人,他劝告“应去四川”;有的人,他劝告 “应去香港”。猜你是主张抗日的,就唱高调;见你悲观失望,就多加安慰。所以,去的人多数满意。有趣的是:中央这些要人,自己掌管着 国家和老百姓的命运,却又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种靠星相巫卜骗人的瞎子和“半仙”去管,岂不是极大的讽刺?这偏偏就是现实,连童霜威 这种还算清醒开明、有点学识的人物,居然在抗战高潮期的武汉,也会去求教徐瞎子,问道于盲,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不禁摇头。一顿饭, 他味同嚼蜡,吃得毫无滋味。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五 从汉口渡江,到武昌徐家棚车站,才能上粤汉路的火车。   徐家棚火车站破烂不堪。日机频繁空袭,车站上在这严冬时分,显得格外凄凉。西北风旋转着吹得地上的尘土、败叶和纸片打转转,卖大 饼油条和花生米、煮鸡蛋的小贩蹲在路边上招徕顾客。旅客们,多数是难民,男女老少,工农商学兵都有,都带着一种疲劳、憔悴、阴沉的脸 色。有的在洋铁皮棚下的站里等车,有的拥挤在露天的站台外等候买票。售票口一直关闭着,车票早几天就售罄了。旅客们仍水泄不通地围在 四周不肯离开。站上兵很多,都荷着枪,穿黄军衣的,是正规军,穿灰军装的,是保安队之类。有零零落落的,也有集队而行的,车站上更嘈 杂了。   不安与躁急的气氛笼罩着车站。洋灰地的月台上,布满了痰涕、水迹、瓜子壳、废报纸、果皮……点点滴滴的水迹在冷风中结成冰冻。一 些“红帽子”在搬运着行李箱笼。到处都是仓皇、纷乱、饥渴困顿的人群。   童霜威离开汉口,临行未向任何人告别。他有一种灰黯的心情:你们谁也不重视我关心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何况,乱世之秋,似乎各 人都在自顾自,谁也不想将自己的行踪或动态告诉人家。那次找徐瞎子起了课,徐瞎子斩钉截铁地指出:“出行,宜到南方!”童霜威和方丽 清又问:“留在敌人包围圈里的人安全否?”这里,童霜威指的是童军威,方丽清假说问问庄嫂她们会怎样,实际心里问的是江怀南。徐瞎子 只回答了一句话:“有贵人搭救能转危为安。”回到住处以后,方丽清就天天吵着要依徐瞎子的指点去南方到香港。童霜威斟酌再三,觉得在 武汉也没有什么指望,到香港倒是一步活棋:既避免了轰炸,又可以享受享受香港的繁华舒适生活。那里远离战火,一片升平景象,生活也不 太贵,一百元法币可以换到九十七、八元的港币,相差不多。在香港住着,进可以在适当时候直接飞到重庆,退可以让方丽清坐船回上海租界 。从经济上说,到那里,也许可以找点商人一同做做生意,不至坐吃。港九同上海之间,商业来往多,万一手边拮据了,由上海方家托人划款 到香港也很方便。到香港的主意既已打定,冯村暗中劝了一下,童霜威也未动摇,说:“还是去香港看看吧!必要时,我还是可以独自回武汉 的!”他对汪精卫、于右任之流对待自己的态度不满,觉得去到香港也是显示自己的一种抗议。冯村见劝了无用,只好不劝。   童霜威同冯村商量怎么去香港。由汉口到香港的班机,机票难买。冯村到处去联系,童霜威本人可以买到一张飞机票,但家眷不行。而且 ,方丽清也舍不得让家霆、金娣都花高价坐飞机。最后决定:四人一起坐粤汉路火车到广州,由广州再去香港。虽听说粤汉路常遭日机轰炸, 但不坐火车也不行,就打定了坐火车的主意。冯村又到处去活动火车票,腿也跑酸了,好不容易可以买到票了。方丽清提出:给童霜威和她买 两张头等卧车票,给家霆一张二等票,给金娣一张三等票。冯村皱眉说:“头等车的卧车四人一小间,只买两张票要挤两个外人进来。再说, 家霆、金娣分在二等、三等车厢里,火车上人多,挤失散了就不好了!”童霜威坚持四人都买头等卧车票,刚好合住一间。方丽清算来算去, 才心疼地答应了。   粤汉路,从武昌到广州,要整整走三天三夜。十二月十三日上午,冯村送童霜威一家上火车,行李箱笼大部托运,小部随身携带。头等卧 车秩序总算较好,将物件等全部架好安置好,冯村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天气虽冷,大家搬了物件浑身出汗。在头等卧车有着两个上下铺的 小房里坐定,童霜威脱下了礼帽和大衣,说:“冯村,你回去吧!”此时此刻,他心里壅塞着离情别绪。   家霆也是一样。在武汉这段日子里,冯村同他接触不像在南京时那样多。在南京潇湘路时,住在一起,冯村常陪他看电影、划船。夜晚, 他独自感到寂寞了,常去冯村房里,听冯村讲故事,让冯村帮他复习功课,冯村真像他的舅舅一样。到武汉后,不住在一起,冯村给他找了一 个姓关的老师补习功课,每次只要见面,冯村总要同他谈谈,问问他学习的情况。冯村陪他去看过《平型关大捷》的电影,陪他去参加过抗战 歌咏晚会。……前几天,童霜威决定要去香港后,冯村在一天下午抽空带家霆去游过一次东湖。那个下午,天气阴冷。在湖边逛着的时候,冯 村对家霆说:“家霆,你看了《平型关大捷》,那抗日打胜仗的军队,就是共产党的八路军。你记得不记得?战前在南京时,雨花台经常枪毙 共产党!”   家霆点头,他当然知道!在南京住着的人都知道:雨花台那儿,一年一年,不断在枪毙共产党,不知枪毙了多少人。家霆学校后边是中央 大学。中央大学的医学院里,有时解剖的一些尸体,据说就是些被枪毙的共产党。   冯村突然神秘地说:“家霆,你也渐渐大了。我要告诉你一件秘密,你能答应保守秘密吗?”   家霆心里奇怪,脸上和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种纳闷的神情,注视着冯村点头,像宣誓似的说:“当然,你叫我不说的事我一定不说。”   冯村点头说:“家霆,你是初中学生了,有件事你爸爸也许暂时还不会告诉你,但我应当让你知道:你爸爸是国民党,你妈妈是共产党。 正因如此,他俩后来就离婚了。再后来,你妈妈就被杀害了!”   “杀害了?是谁杀了她?”家霆的脸激动泛红,眼里顿时酸涩涌满了泪水,他的表情稚嫩、天真。   冯村默默点头:“你将来长大会明白的。你妈妈就是死在雨花台的!”   家霆的胸间陡然滚过一阵热浪,忽然一下子泪流满面,说:“怎么回事呢?”   冯村摇摇头:“政治上的事是复杂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很早以前合作过。后来,这种合作破裂了,国民党杀起共产党来。你爸爸作为一个 国民党员,他虽然不同意杀共产党,却也怕你妈妈是共产党的事会牵连到他的命运和前途。他当然无法谈什么保护你妈妈,他只能像他自己平 时常说的‘明哲保身’!”   家霆皱着双眉,面对这种复杂纷纭的事情,依他的年龄,他简直不知怎么来认识和理解了。   东湖的风景绮丽,湖上一片浩荡的碧波,使人眼睛发亮,心胸开阔。家霆望着湖水,悲伤夹杂着哀痛,想起了许多往事:怪不得有一次爸 爸曾带着他到雨花台去,在茶馆里泡了一杯绿茵茵的茶,独自悲愁地对着那些苍翠的山岗遐想。怪不得在潇湘路时,有时夜晚醒来,发现爸爸 睡在身边,用手抚着他的头发,满腹心事似乎欲言又止。   冯村忽然说:“本来,这件事我是不想同你说的,但你有一个舅舅你该记住他的名字。你的妈妈名叫柳苇,你妈妈的弟弟叫柳忠华。你舅 舅要我一定把这件事告诉你。前些时,他在雨花台主峰西面你妈妈牺牲处附近,埋过一块小墓碑,上边刻着你妈妈的名字。他希望将来有一天 ,你会去找到那块墓碑和你妈妈的墓地。”   “啊!可是,日本人快要攻进南京了!”   “是啊!南京是可能沦陷的。但是,将来,总有一天,它总会还是中国的!”冯村有信心地说。   家霆从湖边的枯柳树上折了一根枝条在手里玩弄着,突然问:“舅舅在哪里?”   “他战前原来被关在苏州监牢里。‘八?一三’后放出来了。本来,他到了武汉。这些天,去外地了。你记住他的名字,有一天,你们一定 会相会的。他要我告诉你,应当记住:你妈妈是一个爱国者,你舅舅也是。他希望你从小要立志做一个好人。现在,读书时,要做一个好学生 。不要从小做少爷,长大了做老爷。要立志做一个有正义感、追求真理的好人。懂得仇恨和反对帝国主义,懂得天下有许许多多穷苦的工农、 老百姓。一个人要为这些人谋幸福,同情他们,爱他们!对你讲这些,也许为时过早,但你也应该开始懂得这些了。这是你舅舅对你的期望和 叮嘱。我想,你妈妈如果活着,也会同意的。”   家霆出乎冯村意外地说:“冯村舅舅,我懂!我觉得我懂!”他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连冯村的眼泪也被他引出来了。   冯村擦着泪,欣喜地看着他,说:“懂,就好!过些天你们要去香港了,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现在正是抗日,前方在浴血,到香港却 可能只看到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你还小,但在你父亲和后母身边,由于你开始懂得了这些,也许你会知道什么对,什么错;该怎么,不该怎么 。你是应当健康成长的。”   冯村的话,家霆听来有点玄妙,似懂非懂。他突然完全沉浸在对妈妈的思念中了,问:“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妈妈的事呢?”   冯村摇头,手拢头发,说:“家霆,记住!千万别让你爸爸知道我曾告诉过你这些,也不要让他知道你舅舅叮嘱过你这些。”   家霆点头说:“当然!你能不能给舅舅说,我想见见他!”   “你们快启程去香港了,这次我看你们见不到面了。但来日方长,将来你们是一定会见面的。”冯村说。   …………现在,这件事过去好几天了。家霆心头仍缠绕着当时那种复杂、难以形容的感情。要同冯村分手了,他更加舍不得,像离开一个 亲人似的难受。他看一眼冯村,冯村也看了他一眼。从冯村的眼神中,他感到冯村似乎对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就是那天叮嘱他的那些话。也不 知什么时候,他的泪水已经挂上了两腮。他听到冯村在对爸爸说:“秘书长,您身体多保重!我有个看法,中国的出路还是在于抗战。会有挫 折,会有失利,会有艰难。只要坚持,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敌人像条蛇,蛇吞掉大象,办不到的,我们该有这信心。”说这话时,黑黝黝的脸 上一脸正气。童霜威点头,说:“你说得好。有你在我身边,我有事可以有人商量,你也每每能为我出许多好的主意。没有你在身边,我就像 少了什么。我现在不得意,不能对你有什么照顾。原来到武汉,是指望有点转机的。现在铩羽而走,去到香港,一切渺茫,只有以后再谈了。 幸好,你自己有本事,有才干,好自为之吧!”   冯村为使童霜威心里不要难过,笑笑点点头,说:“秘书长,您放心。最近,有朋友约我去从事新闻事业,要我去一起办报纸。我动了心 ,想去干那工作了。”   童霜威关切地说:“干那工作,你就更要谨慎小心了!”   车厢内外,人声嘈杂。冯村点着头,看看手表,说:“到了香港,安定下来,请来信吧!”   一个卖报的小孩穿得破破烂烂,拿着一叠报纸在月台上跑着叫卖:“看哪!《中央日报》《大刚报》!”“看哪!南京的战事消息!日寇 已被消灭!……”他经过车窗.轻轻地敲着窗玻璃叫卖。   冯村拉开车窗,掏钱买了一份报纸。报童跑着喊着走了。冯村迅速打开报纸,童霜威和家霆也都围上来看,连带着金娣在收拾杂物、拴绳 索挂毛巾的方丽清,也凑上来看报纸。   只见报上大标题写的是:《日军猛烈进攻南京,双方牺牲均极惨重;传中华门已为日军所占,雨花台仍为我军坚守》。   家霆看着报说:“没有说日军已被消灭呀?”   冯村摇头说:“那是卖报的这样吆喝,他知道人心希望消灭日军。”   童霜威叹口气,说:“南京完了!”   方丽清生气地骂骂咧咧:“杀千刀的!打打打,打得南京都完了!好像非要把我们的房子打得精光才算数!”   冯村听了不顺耳,忍不住说:“等将来胜利了,再重新造!要是不抗战,做亡国奴,连我们每个人的性命自己都做不得主!”   方丽清瞪了冯村一眼,明白冯村的话是噎她的,嘴动了动,腮扭了扭,忍住没说什么。   童霜威听得出冯村的不满,也觉得方丽清不明事理,说:“冯村,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冯村看看手表,动感情地说:“那,我走了!我下午还有个会要参加。”中惩会也算迁到了重庆,在武汉设立了办事处。冯村在这办事处 每天倒也闲不着。实际上,中惩会办案的工作完全停顿,委员们从不到办事处来。冯村却要给他们领送薪水、办理杂务。现在,要同童霜威分 别了,冯村也感慨系之。他亲切地拍拍家霆的肩膀,叫了一声:“金娣!”又看看方丽清,笑着点点头表示道别,最后对童霜威说:“秘书长 ,现在是抗战的高潮期!其实我是不赞成您离开武汉的。由于种种原因,您要走了,我很舍不得。只能后会有期了!您多保重!”他同童霜威 握手,忽然,眼圈红了。   童霜威也动感情了,说:“我送送你!”   冯村没有让他送,说:“不,我走了!”他挥挥手,匆匆下车走了。童霜威和家霆跟着走下火车,到月台上,只见冯村始终没有回头,他 那穿着深灰色旧西装大衣的身影已经远去,很快被众多的旅客挡住看不见了。留下的,只是童霜威和家霆心上的一种凄凉酸楚的别情。   月台上,有些大学生模样的人,在送一些战地服务团模样的人走。他们慷慨激昂地唱着歌:“动员!动员!要全国总动员!反对暴力侵占 ,挣脱压迫锁链,要建成铁阵线!民族生路只一条,生存惟有抗战!大家奋斗到底,枪口齐向前!……”车上的人流着泪,车下的人也流泪。   童霜威和家霆不由自主地伫立看了一会,边上围观的人也唱起这支歌来。家霆不由得随口同声唱了起来。唱着这歌,家霆不知为什么也感 到眼眶发热,感到很舍不得离开武汉了。破旧的火车总算准时在十二点正吹哨子启行,离开了武昌徐家棚火车站。它喘喘嘘嘘出发向前。童霜 威一家坐的一间头等卧车的小房,上下四只卧铺,关上了门,像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车启行后,一切暂时安定了。童霜威很满意,叹口气说:“生逢乱世,在今天,能有这样的条件去香港,已经颇不容易了。”他去提包里 掏出香烟罐来,抽了一支烟,点火吸将起来。方丽清也觉得不错,从提包里拿出一罐西瓜子放在茶几上,又掏出一只橘子来吃,将每牙橘瓤上 的丝络一丝丝剥干净,咕噜着说:“花了这么多钞票,其实也不值!”   家霆随身带了一本冯村在汉口书店里买给他的小说──鲁迅的《呐喊》,坐在靠窗口的铺位上看。他鄙夷方丽清的话,很奇怪,为什么许 多事到她嘴里说出来总与别人不一样。他养成了在方丽清面前沉默的习惯,不去理睬她。他关心地看看金娣。金娣同方丽清坐在一只下铺上, 她远远离开方丽清,只在铺位角上坐了三寸大小的一块地方。她不敢做声,也不敢打瞌睡,甚至不敢乱动一动。她脸上有疲劳的神色,因为常 常要给方丽清捶背捶腿直到深夜。方丽清突然斜身推了金娣一把,说:“去,去看看有没有茶房冲水泡茶的!”   金娣赶快起身开门外出去看。一会儿挤着回来了,说:“没有!”又说:“外边拥进来了许多当兵的!两头车厢的门都锁着,车过道里也 拥着不少人,都是站着的,根本不分什么头、二、三等了!外边都挤得满满的。”方丽清嚼着橘子,骂了起来:“杀千刀的!这算什么头等卧 车?全是骗钞票!”   家霆听说两边拥来了许多当兵的,说:“我去看看!”   童霜威吸着烟,说:“不要去看了!门是开不得了,一开,恐怕人全要拥进来了!”   方丽清格外紧张,说:“金娣!快关门!锁上!”   金娣遵命,马上把门“乒”地关紧,从里边将门上的锁一拨锁上。   就在这时,只听到外边过道里一片人声,看来是拥进来了许多人。头等卧车里也跟三等车里一样,挤成沙丁鱼罐头了。   方丽清噘着嘴说:“我真想退票不走了!这比坐难民船还受罪,真是难民车了!怎么连宪兵也不维持秩序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关着门也不是事呀!大小便也不能出去了。”   方丽清指指痰盂,说:“穷有穷办法!只有用了这,往窗外倒!”   家霆想笑,觉得滑稽,故意刺激方丽清说:“万一空袭了怎么办?关在房里出也出不去!”   方丽清连声叹气,吃完了橘子,已经开始在嗑瓜子了。   童霜威也叹气,说:“那才糟糕呢,只有不管它了!”他觉得烟味发苦,将烟揿灭了。   方丽清嗑着瓜子,那声音就像“哭”,“哭”一声,就将一只完整的瓜子壳放在茶几上,再“哭”一声,又放一只瓜子壳在茶几上。她绷 着脸说:“祸福有命,生死在天!我是横下一条心了!”她这话是回答家霆的。说完,气呼呼地对金娣吼:“懒鬼!你歇得够了吧!我腿疼, 你就不晓得给我捶捶?”   金娣诚惶诚恐,只好马上“砰砰砰”地给方丽清捶腿。外边也不知谁在捶门,还吼骂着,似要进来。“乒乒乒”响得震耳,隐隐听到吼的 是:“开不开?不开老子开枪打你个洞!”“妈的×!快开门!”……   方丽清看到童霜威脸上惊惶,说:“不要信他的!他不敢乱开枪!门很牢,不是玻璃,打不碎,打打就不打了!”   打门声响了一阵,骂吼声也响了一阵。果然方丽清预卜得不错,打打就不打了。一切又归于沉寂,只听到外边人声“嗡嗡嗡”响得轻微了 。但不久,打门声和吼骂声又响了,像发疟疾似的,一阵又一阵。   中午,吃了些带的点心糕点之类,嘴渴就吃了带的苹果和梨子。到了天黑,依然还是这样。打门的敲一阵骂一阵又歇一阵。   方丽清嘀嘀咕咕:“这样的日子三天三夜怎么过呀?”她又骂起冯村来:“都是冯村,不会办事,给买了这种断命火车票!”谁也不答理 她,嘀咕了几句,觉得没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睡了。车厢里也没有灯,一片漆黑。她也就只好睡了,却不让金娣爬到上铺上睡,说:“替我捶 腿!”   金娣在黑暗中“砰砰砰”地替方丽清捶腿。经过的地方,间或有电灯或电石灯的凄冷的白光闪过,可以看到她眼里有泪光在闪亮。   家霆一直在黑暗中注视着金娣,心里不忍,看不过去了,忽然想起冯村在东湖边对他说过的话,终于说:“让金娣睡吧!还能让她老是捶 吗?”童霜威也看不过去,说:“都睡吧!让金娣也睡吧!”方丽清在黑暗中说:“怎么?我的丫头,连替我捶腿都不行了?”她大声对着金 娣吼:“捶!”这是示威。   金娣怎敢不捶?闷声不响地“砰砰砰”在捶。她心里真不希望家霆替她打抱不平,这反而使她更受罪。   没想到,家霆这次冒火了!他本是个倔犟性子,忍无可忍时,就会不怕一切不顾一切的。他的心擂鼓似的猛跳起来,说:“不能老是这么 虐待金娣!”方丽清也火了,说:“怎么?你小的管起我老的来了?”童霜威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烦恼地说:“家霆,不要这样!”又对方丽 清说:“为什么要闹呢?金娣也该让她歇息了!”方丽清突然哭起来,发泄地将床铺拍得“乒乒”响,说:“谁都能把我不放在眼里呀?我偏 要她捶腿!她敢不捶?我看谁敢把我怎么样?”谁知,她突然看到睡在对面上铺的家霆“乒”地跳了下来,说:“我早忍不下去了!你要再这 样虐待金娣,我马上把门打开,大家都不要睡!让外边的人进来评评理,看你这样对不对?说实话,我平时一直忍着,你太不把金娣当人待了 !你有人心没有?”说着,就要去开门,手将那门上的开关拨弄得“喀喀”响。童霜威连忙喝住:“家霆!不准!……”他了解儿子的倔犟脾 气和性格。   方丽清倒是害怕这一手:门一开,一伙大兵和难民不都马上拥进来了吗?那怎么办?再说,虐待、丫头,她也知道不好。家霆这孩子,平 时从两只眼睛就看出这孩子倔犟。童霜威告诉过她家霆小时候用拳头打玻璃窗的事。家霆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什么样的事干不出来?她在黑暗 中气得咬牙,不愿再坚持下去,只是一味哭,用脚踢金娣:“滚!你替我滚去睡觉!”然后,就“哎哟”、“哎哟”又哼又哭。   见金娣爬到上铺去睡了,童霜威叫住家霆:“家霆!快去睡觉!……”他那声调似是训斥家霆,又并没有什么训斥。这就使家霆和方丽清 二人都能下台。家霆才慢慢又爬到自己的上铺去躺下。   黑暗中,火车在荒郊行驶。家霆用关切的眼光看看对面上铺上躺着的金娣。金娣也用感激的眼光在偷偷瞅他。暗得看不见,但互相都悄悄 感觉得到。间或火车驶过一些有灯光的地方,两人的眼睛就都看见了对方,即使是一刹那,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夜里,家霆睡熟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南京学校里荡秋千。谢乐山在推着他的后背,将他推得高高的,他就一蹲一起,用力地撑荡, 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他又想念南京潇湘路的家了。   一宿易过。第二天,火车已经进入湖南省境。童霜威起得早,在一个小站停车时,窗口有卖地瓜的。童霜威拉起玻璃窗,买了十多个地瓜 ,立刻又放下了玻璃窗。地瓜倒是解渴的法宝,剥开皮来,雪白的地瓜又甜又嫩,毫无渣滓,水分特多。童霜威连声夸说:“平民化的食品, 真好!”方丽清嫌地瓜有土腥味,皱眉说:“难吃死了!”她只能吃苹果、生梨和橘子。   又到了一个小站,有卖夹熟牛肉烧饼、卤鸡翅膀和凉薯的小贩。童霜威也顾不得卫生不卫生,开了窗户每种都买了些,解嘲地笑着说:“ 这叫作储备粮饷,民生问题有备无患。”   吃的食物有了,解渴的东西也有了。方丽清用一床被单在床边拦了一角,放进痰盂作了“临时厕所”,竟也一再笑着说:“民生问题、民 族(出)问题都解决了!”听她这么说,家霆就想到她杀鸽子时说的“违反新生活运动”的事来了,心里生出一种反感,只有克制住自己,闷头 看书。   中午,放过一次空袭警报,火车头将长龙似的十几节车厢丢下,自顾自地开跑了。铁路局的规定:车厢炸了还可补充,火车头炸了损失太 重。一放警报,火车头就忙着先去逃生。幸好,警报放了以后,敌机没有出现。不久,解除警报后,火车头又开回来,拖着长龙似的车厢继续 “嘁喀嘁喀”地向前奔驰。   第二天夜里,又是一夜无事。第三天一早,到了一个小站,家霆还睡着,金娣也刚醒,月台上有卖洗脸水的,方丽清要买水洗洗手和脸。 没想到童霜威刚把窗户一开,从旁边一根枪杆就插进窗户里来了!转眼间,几个大兵的枪杆子全伸进来了。一个烧饼脸的大兵由另一个大兵托 着从窗口爬了进来。方丽清吓得“呀!”地大叫。童霜威连声叹气。烧饼脸的大兵已经伸腿挤进来了。登时,第二个大兵又嘴里骂骂咧咧地爬 了进来。转眼间,四个兵都进来了!烧饼脸大兵和另一个矮子兵坐在童霜威身旁,另两个大兵坐在方丽清身边。靠近方丽清坐的那个大兵,约 摸三十多岁,歪戴军帽,一脸橘皮疙瘩,有意将大腿擦紧着方丽清的大腿坐,浑身散发着汗气和葱蒜的臭气。方丽清皱起眉缩起身子,尽量坐 得离他远些,掏手帕捂着鼻子。   烧饼脸大约是个班长。他那宽厚的胸脯像个大音箱,通过嘴巴发出的声音震人耳膜,笑嘻嘻地说:“我们的弟兄们是到广州整编的。在家 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火车上太挤,不能不来这里挤一挤。长官和太太多多包涵了!”   童霜威心里明白:不让这些“丘八”坐也不行了,不如好好相处,说:“应该应该!”拿出吃的点心和水果来说:“大家吃一点,吃一点 !”   方丽清突然说:“你拿张名片给他们看看!”她是突然想到要用名片压压这几个“丘八”了。   童霜威皱皱眉说:“不用了!”他明白,这时候有名片也无用,拿名片有什么意思呢?见那个烧饼脸班长有四十岁光景,倒还长得朴实, 就说:“这样吧,你们四位坐我这个床,我们一家就合到一起坐,大家方便。”他起身挪出空来让四个大兵坐。家霆和金娣就都在上铺上不下 来了。四个“丘八”倒还通情达理,挤到一边坐了,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水果、糕点来。   方丽清气得要命,一直板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家霆听着爸爸同几个大兵谈话,心里本想听听几个“丘八”讲点打仗的事。谁知他们是保安 队,还没上前线打过仗,是奉命去广东整编的。这几个大兵在家霆心目中就不成其为英雄了!家霆只有躺在上铺继续看小说。   火车“轰隆轰隆”地前进,偶尔响起沉闷的笛声,像哑了喉咙的老人拼命呼喊。过了一个山洞,又过一个山洞,有了四个大兵在一起,大 小便都不方便了,大家都只能憋着。四个大兵也要解手,矮个儿的大兵露出一口焦黑的牙齿说:“开门,去上厕所!”烧饼脸的大兵说:“一 开门就关不上了!”   矮个儿大兵说:“关不上也得开门,总不能给尿憋死呀!”说着,他起身“喀”地开了锁,“哗”地推开了门,挤出去上厕所小解。门一 开,门外站着的、坐在地上的人都爬起来像瀑布似的冲进来了。一刹那,一间头等卧车的小房里,从里到外,挤得满满的。有当兵的,也有老 百姓,男女老幼都有,连家霆、金娣睡的上铺上也爬了人上去。谁上厕所,就得从人堆里踩着人的身子和脚挤过去。可是小小的厕所里也早挤 了人进去,将门反锁着谁也敲不开。矮个儿的“丘八”要挤着上厕所,挤过去后就没再挤回来。他在头等卧车这间小房里的位置早被别人占领 了。   过道里的人大批挤进来后,过道里也并不松动,只是有些本来站着的人能坐下来了。一对年轻男女,女的穿棉旗袍,娇小白嫩,男的叫她 “蜜司陈”。男的穿西装大衣,女的叫他“密司脱黄”。两人亲亲密密,在门口地上挤在一起,一路叽叽喳喳轻轻说个不停,有说有笑,旁若 无人。只有他俩对拥挤毫不介意,只有欢乐,没有烦恼。   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金娣都感到狼狈。污浊、气闷的氛围使人难耐。童霜威安慰方丽清说:“好在,过了今夜,明天中午就到了!” 方丽清嫌坐在铺旁的一个年轻妇女抱的那个三岁多的小孩拖着鼻涕,身上有尿臊臭,摸出手帕来捂住了鼻子和嘴。家霆悬坐在上边卧铺上,两 条腿挂下来怕碰着那个烧饼脸大兵的脑袋,只好弯勾着脚,小说也无心看了,心里想:快点到广州就好了!金娣像家霆一样也坐在上铺上。她 倒感到轻松高兴。至少,方丽清不能叫她捶背捶腿,也顾不上打骂她了。她靠着上铺的板壁,闭上眼打瞌睡。她老是睡不够,从在南京潇湘路 到上海方丽清家,她就睡不够。到南陵县后,又到武汉,她也仍睡不够。夜里总是睡得迟,早上要起得早,一天忙到晚。昨晚,家霆同方丽清 发生那场冲突后,她早早睡了,可是睡不熟,半夜梦里见到了死去的爸爸,爸爸伤心地流着泪对她说:“金娣,我做老子的对不起你!……” 她醒来后,偷偷流泪,一夜又没睡好。现在,她倒可以大胆打瞌睡了!   傍晚时,又有过一次空袭警报。火车在隧道里停着,飞机也没有来。接着,夜色降临,南去的列车隆隆地在行驶。入夜后,车厢里漆黑无 光,童霜威一家在污浊的空气和拥挤的人丛中,听着打呼噜和磨牙的声音,坐了整整一夜,都劳累不堪。   十六号的早晨,火车继续在奔驰。中午时分,就可以抵达广州。火车入了广东省境,在这冬日时分,广东依然可以看到一片绿色。   竹林很多,金色的池塘也很多。虽然处在一种不如意的环境中,童霜威心情仍然不错,对方丽清说:“到了广州,找大旅馆,比如爱群旅 馆,住上一二天休息休息,洗洗澡,理理发,就可以去香港了。生逢乱世,‘寰海沸兮争战苦’,这一路就这样也总算很顺利了啊!”   方丽清不做声,从手提包里摸出小镜子照脸。她觉得自己憔悴了,心里并不觉得顺利,懊丧得很,花的头等卧车票坐的算是几等车?受尽 了洋罪,太吃亏上当了。   八点钟,火车到了砰石车站,离广州大约只有两三小时路程了吧?火车忽然停了。接着,火车头放着警报“呜──呜──呜──”丢下全 部车厢跑开了。   人们惊惶着,密司脱黄歇斯底里地大叫:“啊!警报!警报!”有人在说:“日机常炸广州!此地离广州近,警报可要小心!”   车厢里大乱了,似有大难临头。拿步枪的大兵,都起来挤下车去了。车上的人像沸腾了的一锅开水涌动奔突着,又像一窝被触动了的蚁窠 ,纷纷下车逃散。密司脱黄扶着蜜斯陈提着小皮箱和布包也拼命逃跑。一霎时,车上的人大部分都下车了。   外边阳光很好,给南国的原野涂上一片金色。从火车车厢门下去,看到一片开阔地,附近有两个翠绿的大竹林。一个竹林在前,离火车停 歇处约摸一百多公尺,另一个竹林更大,离得远,有四五百米光景。   见人们都匆匆往车下跑,童霜威在车上张望了一下车下的形势,指着竹林方向,说:“走,我们也下去!”   方丽清反对,她要带着金娣先去上厕所。   童霜威带着家霆收拾东西,说:“还是下去的好!……”   一会儿,方丽清带着金娣回来了,说:“何必下去!带的东西又不能全提下去,丢下少了怎么办?”   说时,已经隐隐听到飞机声了。童霜威大声作了决断,说:“陕下车!”   家霆说:“把重要的东西提了下车!飞机来了!”他轻轻推了金娣一下,说:“车上的人都跑空了!我们不走行吗?”   方丽清听到飞机声,心里也慌了,说:“走走走!快走!”她提起她的一个皮包就走。皮包里边有她的首饰和存款单及现钞。却对金娣说 :“金娣,你不准走!你在车上看着东西!东西少了我抽你的筋!”   金娣本来提了牛皮箱和一只藤篮想随家霆下车,听方丽清这么说,不敢再动,又缩回身去。她那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红酣酣的,好像涂了胭 脂,两眼闪闪发亮,含着眼泪。   童霜威皱眉了,回身说:“不行!快让她一起走!”   家霆一把拉住金娣,说:“走!”他本来一手提着东西,现在把金娣提的一只沉重的皮箱抢过来,金娣不放,两人就合提着,家霆拉金娣 和自己一起下了火车。   方丽清十分生气,又无可奈何,绯红着脸,狠狠咬着牙,不声不响,用眼盯着金娣。金娣把眼睛看着别处,不敢瞅她。飞机声已经越来越 近了。   方丽清在最前面奔跑,见许多人跑进第一个翠绿的竹林,她也跑了进去。四人先后都躲进了竹林。竹林里阴冷潮湿,透过竹枝竹叶可以窥 见明亮的蓝天。一会儿,只听机声“隆隆”越来越响,一架有着血红太阳徽的日本飞机,低飞着在竹林上空和火车上空盘旋,绕着圈子。有人 在一边说:“侦察机!日本侦察机!”日机上的太阳徽鲜红滴血,连戴皮帽风镜穿皮衣的驾驶员都看得一清二楚。   “砰!”“砰!”打步枪的声音,震得人心发颤。那是原先从车上跑下来的士兵们,在用步枪对空射击日机。   轧轧的马达声仍在头顶震响。冬日晴空,银灰色的侦察机又转了一个圈,突然高高地向南方飞走了。随着机声远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南方的天气,虽然地温高,竹叶青翠,究竟是冬天,竹林里和阴凉处仍旧寒冷。原来躲进竹林的旅客们都又纷纷走出来,到灿烂的阳光下晒太 阳了。   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和金娣,也走出了第一个竹林,来到阳光下。见火车正像条死龙似的停在百米外的铁路上。火车头早已逃走不知 去向。他们坐的那节头等车厢是在这一长列火车尾巴上的倒数第二节。这时,人们已经有走回车上去的了。   方丽清提议说:“我们也回去吧!上车去!”   童霜威思索着说:“不能上车!刚才来的是侦察机,偏偏那些当兵的又放了枪,侦察机要是回去报告了,来轰炸机轰炸是完全可能的!” 他用手指指那第二个大竹林,说:“还是朝远处走走的好!到那个竹林旁边去!”   听他说得有道理,方丽清也不能坚持了。四人一起漫步向远处那第二个竹林走去。   绕过一个长满水草的池塘,家霆挨近金娣,说:“你那皮箱重,为什么总要抢着提?给我提吧!”   金娣摇摇头,突然眼圈红了。她体会到他对她好。   家霆亲切地问:“怕吗?”   金娣摇摇头,胸前垂着的一条光溜溜的大长辫有点蓬松,但乌黑发亮。   两人这时离开前面的方丽清和童霜威有一段距离。家霆找着话说:“金娣,你在南陵就说有件事要告诉我,一直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事 呀?”   金娣苦笑笑,摇摇头,脸上生出几分羞赧的浅红。   家霆觉得她的笑真太像欧阳素心了!那时,在学校里,男生和女生本来互相都不说话。后来,级任老师杨莲花说:“为什么男生同女生互 相不说话呢?这不好!你们在家里兄弟姐妹说不说话?互不理睬这不好,以后不应该这样!”结果,下课后,大家都去找女生说话。找欧阳素 心说话的真多呀!谢乐山是第一个跑上去送了几张外国邮票给欧阳素心的。第二天,家霆也拿了一本他最喜欢的《瑞士家庭鲁滨孙》借给欧阳 素心看。欧阳素心当时笑了一笑,也就是金娣这样子,只不过笑得比金娣高兴。在汉口,在路过的一辆轿车里瞥见过欧阳素心,但后来却未遇 到过。不知她怎样了?   家霆拉回思绪,说:“你还是不说?”   金娣仍是苦笑笑。她的头兀自偏着,像是一直也没有放弃思索的样子,说:“以后……以后再说,好吗?”   金娣的脸为什么那样红?红得连耳根也仿佛在发烧。他觉得自己的脸也红了。如果方丽清和爸爸不在前边,他一定会再同她多说些什么, 也一定会上去靠近着她走的。   有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吱啾叽喳。快走近第二个竹林了,忽然听到飞机声又响。声音很怪,好像在远远的天上有许多人在擂鼓:“咚咚咚 !轰轰轰!”   家霆心里一惊,放下手里提的物件,手搭凉棚向飞机响处张望,叫嚷起来说:“看哪!好多日本飞机呀!”   童霜威等也抬头张望:嗬!至少有十几架飞机闪射着日光正在飞来。起先是黑点,转瞬就显出了机形。都是水上轰炸机呀!银白色的机身 ,阳光下,机翼上的太阳徽红得刺人眼目。飞机飞得越来越近了,机翼下像挂着两条船艇。机声闷重,机身肥大沉重,所以飞行时那声音像打 鼓一样震人耳膜。   分散在外边散步晒太阳的旅客们又纷纷逃跑起来,飞机是对准着火车这目标来的。已经上了火车的人又纷纷从火车上跑下来。竹林外的人 都向竹林里逃躲。飞机真快,一刹那,已经临空飞在头顶上了。   来不及跑进那第二个竹林里躲藏了!童霜威看到附近有一道干涸了的水沟,指着水沟,一把拉住家霆,说:“快!趴进去!”他拽着家霆 往沟里去,也顾不得沟里的泥土脏不脏,就迅速趴下了。   方丽清吆喝着金娣,也向沟里冲去。她自己先进了干涸的水沟。水沟很长,她趴下的地方离童霜威和家霆约有十多米。金娣本来在她前面 ,给她一吆喝,马上过来,挨着她趴进水沟。刚趴下,就听到“砰!”“砰!”枪响。原来,竹林里边那些士兵又在用步枪射击飞机了。方丽 清怕步枪会引来飞机轰炸扫射,狠狠地骂着:“杀千刀!杀千刀!”   再抬头张望,方丽清看见那些巨大的肥胖得像飞着的鸭子似的银色大轰炸机,已经在头顶上了!方丽清心里害怕,一手紧攥着皮包,一手 拽过金娣,粉面溅朱,吼道:“死鬼!快挡在我身上!”   金娣怯生生地看了方丽清一眼,乖顺地往方丽清身边一跪,躬起背朝方丽清趴着的身上一趴。有了金娣遮挡,方丽清安心了,伏在地上侧 起脸斜眼朝天上瞅,只见飞机飞近后,突然俯冲下来,“呣──”的一个波浪形起伏,发出怪叫,像倒垃圾似的撒下炸弹来了。炸弹在阳光下 像热水瓶那么大小,越降越大,一束有十几个炸弹,结着伴斜着飞下来。这种小炸弹很奇怪,映着阳光是银色泛红的,斜着飞降下来时,发出 可怕的“嚓!嚓!嚓!”的声音。   方丽清看到炸弹仿佛朝自己头上扔下来了,吓得连忙闭眼,只听到一连串的炸弹爆炸声:“轰!”“轰!”“轰!”地面剧震,方丽清平 趴在沟里的身子震了几震,眼里都震出泪水来了。她想:我一定是炸死了!我一定是炸死了!……她平时并不信佛,这时嘴里念起“南无阿弥 陀佛”来了。好几个炸弹都在她附近爆炸,炸得真吓人呀!朦胧里,她从糊涂中清醒过来了。她紧捏着皮包,里面有首饰、存折和现钞!又抬 头看看,见飞机仍在俯冲轰炸,一阵阵扫射机枪“突突突!突突突!”那列火车后边两节车厢中了炸弹,木屑乱飞,铁轨旁,弥漫着黄黑色烟 雾,列车尾端连续闪着红色火舌,“哔剥”地响。车厢毁了!……她心里一疼,清醒地明白:放在车上的箱笼物件全部完了!她感到背脊上有 什么压着,立刻想到:这是金娣!她叫金娣伏在身上遮挡保护她的!先一会儿,丢炸弹时,她好像听到金娣“哎”过一声。这杀千刀的,飞机 走了还不晓得赶快爬起来,压得人吃得消吗?这死鬼!竞懒得整个睡在我背上了!重得像条死猪!她捏紧皮包,生气地用背一弓,在金娣臂膀 上狠狠掐了一把。但金娣仍不动弹。飞机真的远去了!声音越来越小,接近于消失。她又弓一弓臂,金娣仍不动弹。她骂了一声:“死鬼!” 用右手去推挪,手湿漉漉地摸到了不知什么东西。侧脸一看,呀!一手鲜血!她“啊”了一声,吓得心惊胆战,立刻清醒过来:金娣的血!鬼 丫头怎么了?她“啊啊”叫着,忽然发现:前边沟旁躺着一个女人,一件雪白的羊皮袍子翻开着,脸色雪白如纸,额上沾着血,羊皮袍上也沾 着血,手上的金戒指闪闪发光。她心里明白:刚才轰炸时,周围都落了炸弹,这女人是炸死了!金娣也可能是炸死了!如果不是让金娣遮挡一 下,她这时一定也浑身是血躺在沟里了!她内心混杂着一种辛辣复杂的感情。刚想起立,看见童霜威站在旁边,一副颓丧相,也看到家霆正蹲 着身子在翻扶着金娣的尸体,高喊:“金娣!金娣!”   金娣脸上有泥土,背上渗透着大块的血迹,已经断气了。在附近地上,有不少大大小小锯齿状不规则的碎弹片。任何一块弹片都可能使一 个人丧失生命。   方丽清爬起来坐在地上,左手垫着腮颊,默不作声。金娣怎么会死的?她心里明白。她有点心虚!幸亏先前她吩咐金娣遮挡她时童霜威和 家霆不知道。此刻,她看到童霜威那显得苍白懊丧而憔悴的面容,她也看到家霆那悲痛流泪气恨的面容。也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掏出手帕,坐 在沟里地上,号啕起来。好像是哭金娣,其实却根本不是哭金娣。   这次轰炸,两个竹林里和火车周围都落了许多炸弹。炸死炸伤好几十人。到处听到哭声,看到有女的、男的抽搐着、号啕着,也看到有人 抱着血淋淋受伤的人不知所措。火车后边的两节车厢连同铁轨都已炸毁。童霜威家除了随身带的一些物件和托运的物件外,放在头等卧车里的 物件都损失了。密司脱黄被炸死在第一个竹林旁的一棵小树边,躺在地上,脸上和身上全是血,蜜斯陈正在他身旁号哭。   方丽清被劝着站起身来了,哭着埋怨:“唉,全怪冯村这个杀千刀!我是说十三号起程,这个日子不吉利!他偏买的十三号的票!现在好 !带的这么多东西都损失了!”转眼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金娣这死鬼,我早知道她长得一副薄命相,活不长!可她是我们家花钞票 买的呀!这下也完了!”说着,又拭眼泪。   童霜威额上的青筋暴跳着,耐着性子,怕她哭,劝慰着说:“唉,身外之物,损失了算了!可惜金娣遭了不幸!真可怜!我们好好埋葬她 !这里离广州不是太远,铁路火车轰炸坏了,我们打听一下能不能想别的办法到广州去。”   金娣与三个被炸死无亲属认领的女性一起,中午时分被葬在第一个竹林旁的一块空地上。是童霜威付钱雇了几个农夫掘了坑堆土做了一个 无墓碑的坟墓埋葬了的。   下葬时,家霆掏出手帕轻轻将金娣脸上的灰土全部擦拭干净。埋金娣时,家霆心里有一种悲伤的奇特的想法:那么多的泥土和石块连同腐 朽干枯了的树叶草根一起压在她身上,她能受得了吗?她真的就要被泥土埋葬永远不会再活转来了?她真的就永远消失不再出现了?难道这以 后,青草就会生长在她的身上,吮吸着她的肉体作为营养?   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人们埋葬她。离开那个孤单的新坟时,家霆在金娣的墓顶上放上一只用翠绿的竹枝和竹叶编成的竹圈。这是他从《呐喊 》中的那篇小说《药》上学来的。此刻,没有红色白色的鲜花,他只能用竹枝和竹叶代替了。   家霆是那么难过。他对金娣,除了同情、怜悯,还有一种懵懵懂懂的少年时代初恋的绵绵情意。虽有拘束,也有羞涩,使他不能放声大哭 ,他心上却流着瀑布似的热泪。他觉得对不起她。她生前,他没有能设法待她更好一些,改善她的处境。他觉得自己太懦弱,没有为使她少受 方丽清的虐待强有力地保护她。他在小学五年级时,就爱看一本一个美国女作家写的解放黑奴的小说《黑奴魂》。他一连看了几遍。看那本小 说时,看到黑人汤姆叔死去的时候,他总是想流眼泪。那里边,有个农场主的儿子答应要解放汤姆叔的。但起先没有办到,后来要办到时,汤 姆叔却死了。此时,他忽然又想起了这本曾使他心灵颤动的小说。他感到对金娣负疚,在汉口时他有一次见方丽清将金娣的手膀上揪得青一块 紫一块的,他曾悄悄买了一瓶松节油给金娣,并且对金娣说:“将来,等我长大一些,我一定帮助你离开我们家!……”可是,现在金娣已经 走了,永远离开人世了!   他心里老是酸酸的,眼泪往外涌。但他不愿给方丽清和爸爸看到,偷偷地将泪水拭了。他心里默默地向金娣无声地告别:“金娣,你不该 死!你死得太惨!”他仇恨日本帝国主义者,也仇恨方丽清。最后,他不知不觉间却又蓦然想到了死去的妈妈──被枪毙在雨花台的柳苇。自 从冯村将这些情况简单告知他以后,他总不免常会想起妈妈。妈妈死在雨花台,她也许就葬在那些乱坟堆里。凄风苦雨,春夏秋冬,她孤孑埋 骨在那里,无人探望,无人祭扫,只是忠华舅舅去埋过一块墓碑……想起这些,能不心碎!当他想起妈妈这些事的时候,反倒减轻了他因金娣 之死而造成的痛苦。对于人生,他似乎越来越懂得多一些了。   火车因铁路路轨被炸暂时不通。傍晚时分,童霜威一家三口,在砰石搭公路汽车到达广州。经历过这次轰炸后,童霜威和方丽清那种希望快到 香港的心更急迫了!急切希望快到广州并立刻就转道到香港去。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t 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一 (1937年12月)   抗日战争中,仅仅一场日本侵略军在南京的大屠杀,中国军民就被杀了三十万,大大超过了两颗原子弹给日本人带来的灾难。我们能不如 实地写出当年的实情使中日现代的青年和将来的人民了解真相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正确了解历史才有利于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下 去。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南京城的小火车早些天就停开了,不再听到那听惯了的“呜一呜一”的火车汽笛声了。   驻军的军号声,凄凉地不时地响着,在空气中颤动地浮荡着。时近中午,军队吹的是吃饭号。   冬日阳光下的潇湘路一号花园里,显得十分凄凉。铅色般冻结的天空,淡薄苍黄的日光,辉耀着远处逶迤的紫金山脊。花园篱笆上的牵牛 花和茑萝藤蔓早已萎死。草皮早就枯黄了,西北风一阵阵吹得尘土飞扬。除了雪松、龙柏和黄里泛青的竹林外,到处是叶片凋尽的枯树。中央 花坛上是秋菊的残枝,前边清水塘周围是凋零的芦苇和蒿草。池塘面上结着薄冰。那十几只被方丽清吃剩的鸽子,一直被关在鸽房里,不再放 飞。每天由“老寿星”刘三保将料豆喂给它们啄食。矮壮白发的刘三保闲来无事,喝了酒后总是独自在花园里踯躅。他背似乎更驼,枯黄多皱 的面皮上了无笑容,多髭的腮颊上泛着愁闷,独自叹着气、跛着腿一步一步地走。古铜色的脸上似乎更加木讷憨厚。他是个无家可归的老人。 这潇湘路一号成了他的家后,他曾经用他那两条刺着青龙的强壮双臂,将花园收拾得整齐美观。但现在,他毫无整理花园的兴致了,不侍弄花 ,不用推草机刈草,也不用大竹扫帚扫地了。   他预感到也认识到南京即将有一场浩劫降临。日本鬼子杀来了.南京将展开琦防战。   夜晚,当他瞅着月牙儿带着寒气像醉了似的斜挂在天上时,似乎感到金色的月牙儿泛着橙红色。他心里就想:唉,月亮都带着血色,可不 是好兆头呀!   他意识到:南京一定是守不住的,鬼子来一定会大烧杀的。要不然,那些当官的老爷,包括他的东家,为什么早早就都携儿带眷逃跑一空 了呢?   拿二号管仲辉说吧,家眷早走了,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管仲辉听说是参加防守南京的,有时偶尔回来睡睡,但一般不回来,留着个副官 和勤务兵及厨子看守房子。三号叶秋萍,早全家跑光去了武汉,家具物件也搬空了。房子上了锁,门用青砖封砌了起来。据说,找了卫戍长官 司令部的人给他照顾公馆的房子,整个潇湘路,实际走空了。   刘三保感到无能为力。反正,中国人不会孬种。你小日本来,中国人会跟你拼命!但是,叫我们老百姓怎么拼命呢?他又惶惑得很了!一 个小百姓,又是个残废,能有什么本事扭转乾坤!只有喝酒借醉,懒懒散散,可以寄托一点心里的焦灼与不快。   现在,他同庄嫂和尹二成了不可分离、互相最关心的一家人了!他们三个,都懂得自己不但是被东家遗弃,也是被政府遗弃了的可怜人。 除了留在南京等待噩运,已无可选择。东家要他们留守潇湘路一号这幢大洋房,他们不留守也无处可去。刘三保固然是孤孑一身的残废人,庄 嫂也是一个死了丈夫和儿子的单身寡妇。尹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只有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娘住在安仁街小铁路旁的棚户区,每月依靠他 将工钱送回去买米买菜。现在,他们三人像“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鲋”,在潇湘路一号度过了炎热的夏天,度过了多雨的秋天。经历过无数 个日机空袭轰炸的日日夜夜,所幸炸弹并没有投到潇湘路一号来。但紧张和危险的折磨是难忘的。他们三人常在一起聊天,心情始终寂寞、压 抑和激奋,互相之间在艰危中产生的友谊,才使他们能够得到一点安慰。   日军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占领无锡到现在,分兵进攻南京的意图就很明显了:东路日军沿沪宁路进袭镇江后向南京攻击;中路日军沿宜兴、 溧阳、句容直犯南京;西路日军先攻安徽广德,经过宣城想攻芜湖,准备切断南京守军的退路。尹二本是参加军事训练的壮丁。那一阶段,拂 晓时,壮丁们就穿上灰色军服,戴上灰色军帽,打上绑腿,成群结队持枪上刀参加操练,到红日东升、晨操完毕才回家。在上海未失守前那个 阶段,他常幻想着有朝一日,会持枪上前线同日寇决一死战。只要这么一想,立刻热血沸腾,充满了崇高的报国感情,生死丢在脑后。谁想, 上海失守以后,南京面临的形势日渐恶化,壮丁操练停止了,他们成了没人管的人了。他是个有性格的人,气愤得很,却无可奈何。童霜威一 家走了,冯村也走了。潇湘路一号里,无事可干。刘三保用不着收拾花园,也没有客人上门,整天闲着。庄嫂除了收拾一下楼下的几个房间外 ,只是每天例行地办三餐饭给尹二、刘三保和自己吃。尹二闲得发慌,有时回家帮娘洗洗衣服陪娘聊聊。在潇湘路一号除了帮助庄嫂择菜、烧 火,同庄嫂和刘三保谈天外,常到街上去逛逛,打听些消息回来讲给庄嫂和刘三保解闷。他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今天中午,他就带了个新 消息回来。吃饭时,他讲给庄嫂和刘三保听,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卫戍司令长官部宣称要死守南京,与城共存亡。一些外国牧师等, 倡仪组织一个‘难民区’,经卫戍司令长官部核准,将中山北路以北地区,也就是从新街口起到山西路止划成‘难民区’,这区内大约可以容 纳二十五万人。你们懂得什么叫‘难民区’吗?就是说:万一南京被鬼子占了,难民逃到这个地区里去可以得到保护。”   庄嫂近来像害了一场大病,人逐渐消瘦,脸色更加苍白,整日价地叹气。一双本来很好看的眼睛变得目光迟滞失神,眨动时,老使人感到 她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或是在忧虑着有什么不幸。她同她那只黄藤编成的针线筐做伴,缝缝补补,话显得更少了。有时,抬头望着屋角和窗户 上的尘土和蛛网发呆。恐惧像幽灵伸出利爪从四周围上来威胁着她的心。她一向嗟叹自己命苦。她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默默勤劳地干活,精打 细算地攒钱,指望自己年轻时命苦,年老时能不再受罪。过去给方丽清用电熨斗熨衣服时,她总觉得命运对她的委屈是任什么也熨不平的。现 在,这种命苦的感觉更强烈了。她听过不少传说,知道日本侵略军的兽性多么残酷,知道一个弱女子万一面临南京沦陷,会遭遇到什么不幸。 一种孤单、寂寞、末日即将来临的心情充塞心头。她怨恨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亲人也没有,常常让苦咸的泪水在夜晚沾湿了枕套。只有同尹二和 刘三保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感到有些许的温暖。但三个可怜人,凑在一起,每每都说些泄气伤感的话,谁也安慰不了谁。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庄嫂就对尹二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了。这比她小五岁的年轻人,正直、能干、正派、孝顺母亲,平时同她在一起,善 于体贴她,总是和和气气的,总是帮助她干一点随手可干的活,总是很尊重她。最初,她有时候甚至想过:他像她的兄弟一样。可惜她从来没 有过兄弟。后来,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又感到:倘若让她同尹二能像夫妻一样地一同生活,那该多么好。尹二是个实在人,是座可以依靠的 山。她相信,他同她结成夫妻,感情一定会融洽。她会对他关心,他也会对她好。尤其是在童霜威一家离开南京以后,潇湘路一号变得清静了 ,她变得空闲了,更寂寞了,这种想法就更冒头了。但是,她又羞于这样想。她比他大五岁。他从没有结过婚,她却是一个死过丈夫的不吉利 、不干净的小寡妇。她怎么能痴心妄想?她只有把心里的企望努力抛到脑后,可是要做到根本不想又是多么困难啊!生活,对她来说,似乎像 不测风云的天气,该来风云就来风云,该来晴天就来晴天,她自己,无法预测,也无法抵御或改变。   其实,在尹二的心底里,也早埋藏着一颗爱情的种子。难说是从哪天开始的了。有一次,一个冬天的夜晚,尹二开车回来得迟了,晚饭还 没有吃。庄嫂给他留着菜和饭,滚热的,外加一碗特为他做的榨菜汤。汤里竞特地加了好些虾米。她像个姐姐似的爱怜地说:“快吃吧!特地 给你做的!”尹二突然发现:庄嫂围着那条天蓝色的“波俏”非常漂亮。她那用小镊子扯细了的黑眉毛,配上她那白白的脸也非常标致。又有 一次,尹二的上衣在钉子上挂了一个口子,她看见了,眼里闪烁着动人的湿润光泽,说:“来,我给你补上!以后,缝缝补补什么的我给你做 !……”这话使尹二咀嚼橄榄似的回味了许久。再有一次,他修车时,不小心将左手食指划了个口子,血流得很多。庄嫂看见了,马上将晒干 了的乌贼鱼骨头搓成粉撒在他的伤口上,撕条白布给他包扎上,责怪地说:“啊!怎么这样不当心?”埋怨和心疼的神色,使他既吃惊又感动 。他又回味过许久。那晚,她还用木盆给他端来了洗脸水,说:“你手伤了,我给你打水来了。”一次,尹大娘生了急病,她知道尹二养家手 头拮据,用手帕包了十块洋钱悄悄递到尹二手里,轻声地说:“给,快给娘拿去治病,不够,我还有。”类似的事,数不完也想不断,很多属 于细微末节,却时常会拨动一个年轻人的心弦。   尹二本来姓陈,从小死去了当木匠的父亲,娘靠帮佣和替人缝穷将他拉扯大。娘在他九岁时,实在因为生计艰难,改嫁给了一个姓尹的司 机。姓尹的司机本来有个儿子,死了老婆,重新娶了妻子,就将妻子带来的男孩叫作尹二。司机待尹二很好,他的大儿子长到十几岁时患霍乱 死了。尹二长到十七岁时,做司机的后父在一次撞车事故中负伤不治。从此,尹二又成了无父的孤儿。尹二长到现在这样二十六岁,除了娘的 爱抚,还从未受到过别的女性的关心和怜爱。庄嫂的身世他清楚。她比他大五岁,又是寡妇,但在他心目中,庄嫂楚楚动人。他觉得她像姐姐 般的体贴和爱护,更有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形容和名状的妻子般的关怀。这种感觉难道就是爱情?他想看见她,想同她谈话,甚至想拥抱她亲亲 她。但他又有理智:庄嫂是正派的,一个寡妇的节操是不能侵犯的。再说,娘能愿意吗?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五岁的寡妇!他是孝顺的,他又懂 得尊重别人,既无勇气向娘诉说,也无勇气向庄嫂倾诉。他始终在犹豫和徘徊中,始终在痛苦中。尤其在童霜威一家走后,潇湘路一号变得冷 落、空旷了,他常常有了同庄嫂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每逢这种时候,他发现她局促不安,他也发现自己手足无措。好多次,从夏天的一次傍晚 ,到秋天的一个月夜,现在又到了冬天的短促白昼,他有过单独接近她的机会,又总是强忍住心头火一般奔放的热情。有时,他竟暗自偷偷地 生气,用拳头打自己的大腿:“唉,看你这没用的窝囊废!”有时,他竞发疯般地突然跑走,离开庄嫂,像个流浪汉似的独自上街去逛荡,独 自回到安仁街铁道旁的棚户区里,去待在娘身边帮娘烧火办饭、洗衣洗被,想使自己从炽热的情绪中凉下来,清醒起来。矛盾啊!矛盾!每每 ,他又突然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飞也似的向潇湘路一号跑,似乎是为了见到她,好向她倾吐自己心里的感情。每每跑到了潇湘路,心里积聚起 来的勇气又溃散消失了,想倾吐的一切又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尴尬的局面始终维持着,僵持着。   近几天来,随着南京面临形势的恶化,人人都像离了枝的落叶,都像风雨中池塘面上的飘萍。庄嫂的情绪更加低落、凄凉,尹二的情绪也 更加深沉、烦躁。形势恶化,庄嫂更多考虑的是:我怎么办?怎么办?南京城要是沦陷了,日本人要是杀来了,我怎么办?尹二更多考虑的也 同样是这个大问号:我怎么办?怎么办?娘怎么办?两人心里,也互相在关切着对方。她在想:他怎么办?他在想:她怎么办?   白发苍苍的“老寿星”刘三保,经历过比尹二和庄嫂更多的人间沧桑。他早察觉在这一男一女间,有着一种特殊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 情。他用世故的眼睛窥察出尹二有自己的犹豫,庄嫂也有自己的斟酌。常想,让我来做牵媒引线的月下老人吧!让我来给这一对旷男怨女撮合 吧!可又觉得:男女之间的事,他们自己不会办吗?难道他们连这样的事也要别人来代庖?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老寿星”刘三保为时局阢陧 不安,为自己面临的不可知的命运提心吊胆,除了借酒浇愁,就是懒懒散散。尹二和庄嫂的事有时放在心上,有时抛在脑后。近几天,知道日 本兵是一定要来南京了,他想:我已经六十多岁,多活一天离土埋近一天了!两鬓白发,一生坎坷,死不足惜。尹二和庄嫂还年轻,又都是这 么好的人。他们不应当有悲惨的命运,他们应当有一个比等死要好的结局。他强烈地认为自己有责任要使他们远离死亡。   西北风夹着灰沙和早已坠地的枯叶旋转着,一阵阵在地上飞舞。今天,尹二戴着褐色鸭舌帽,离开安仁街小铁路旁的棚户区,从老娘那里 回来。他的心情十分激动,不仅因为听到了“难民区”的消息,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将自己和庄嫂的事告诉了老娘。出乎意外的是娘竞激动地 说:“你咋不早说呢?只要你欢喜,我怎么会嫌她呢?你三岁时,娘守了寡,娘懂得女人这种痛苦。我们家太穷,你到今天还没成亲,娘早买 下了一朵大红的通草制的红囍花,希望有朝一日你结婚时好给新媳妇用。你一直单身一人,娘心里也一直结着疙瘩。现在,她要是肯,娘只有 高兴。你抓紧着办吧!鬼子不是说要打到南京来吗?你们住在大公馆里,我看没好处。倘若事办成了,快把媳妇接来吧!这里离‘难民区’近 ,大家穷人帮穷人,万一情势不好,我们可以往‘难民区’跑。”   娘想得周到,尹二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连忙匆匆赶回潇湘路。庄嫂正在厨房里忙碌,见尹二笑嘻嘻来到面前,半喜半嗔地埋怨了一句:“ 野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不想吃饭啦?”只要尹二回棚户区了,庄嫂听到小火车汽笛声,就仿佛能看到那冉冉蠕动的小火车的身影,心里总 盼着尹二快点回来。尹二现在回来了,她当然充满喜悦。   尹二笑笑:“饭当然想吃!我去叫‘老寿星’来。”   尹二匆匆去把醉醺醺睡着觉的“老寿星”刘三保从门房间里找了来,三个人在吃饭间里一起吃午饭。这间吃饭间,童霜威家未走之前,佣 人们是从未在此吃过饭的。方丽清定下过规矩:佣人们都在厨房里或在厨房前的水门汀地上摆个小桌吃饭。童霜威一家走后,他们本来也沿照 以前的习惯,从不在这里吃饭。近来,南京形势紧张,有一天,尹二说:“嗨,我们太傻瓜了!放着现成的吃饭问不用,难道留给日本鬼子来 用?”从那,他坚决主张,开饭就在这里开,吃饭就在这里吃。今天,庄嫂做的是一荤一素两个菜,外加一个葱花汤。荤的是香肠炒韭菜,素 的是辣萝卜条。香肠是公馆里的存货。本来,庄嫂对一批腌腊存货动也不动。近来,庄嫂全部拿来给大家一起吃了:不吃白不吃,总不能留给 东洋人来吃吧?三人吃饭时,尹二将要划出“难民区”的消息一讲,庄嫂听了,不太明白,犹犹豫豫地问:“进了‘难民区’就不要紧了吗? ”   尹二夹着香肠吃,说:“论理是该这样,但外国人的事到底怎么样,难说!”   “老寿星”刘三保喷着酒气突然说:“我看,鬼子是要真来了!反正……去‘难民区’要比待在这里等死好!”他平日喝了酒说话就笨嘴 拙舌。现在,玄武门前那条路上拷酒的小店里不卖酒了,老板逃到乡下去了。他储存的一瓶高粱酒舍不得喝,每次只喝一点点。所以这会儿话 却说得流畅。庄嫂苍白的脸上表露出凄恻伤心的神色,默默不语,忽然停止吃饭低着头,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衣襟湿了一大片。   尹二满心想把娘今天上午讲的话告诉庄嫂,碍着有“老寿星”刘三保在,一时不知怎么启口,只说:“庄嫂,伤心干什么?反正,我们是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   “老寿星”刘三保心里的话不能不说了,咳嗽了一声,说:“我是上年岁的人了,依我说:你们两个早该成为两口子了!我看得出,你们 俩,人都好!心都好!你们做结发夫妻,保险合适。世道乱,南京快完了,你们早点成个家,该走就走,该躲就躲,别在这里等死!这里交给 我刘三保就行。我一人守着!要依我的一肚子气,王八蛋才给他们看守这潇湘路的房子和物件。可是,我们是说话算话的男子汉。答应看房子 ,不能说了话不算数。所以,我可以留下!你们走!搬到尹二家的棚户区去也好,那里离‘难民区’近。你们俩加上尹二的老娘,三口人团在 一起,大家都放心。”   他话没说完,庄嫂忽然捂着脸离开了饭桌。一种莫名的悲怆忽然壅塞了她的心田和她的喉头。她流着泪转身冲出吃饭间,穿过走廊“嗵嗵 嗵”地跑上三楼去了。方丽清走时,将二楼所有房间都上了锁,带走了钥匙。假三层楼上,仍旧由庄嫂住着。   尹二不知所措了。刘三保“呵呵”一笑,用嘴指指楼上,要尹二上楼去,说:“尹二,去劝劝吧。女人脸皮嫩,不好意思,可你,别扭扭 捏捏了。该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尹二犹豫。当然想去,正要拔步,忽然听到“砰!砰!砰!”门被敲得震天响。   尹二生气地皱眉,说:“妈的!谁这么敲门?”   “老寿星”刘三保站起身说:“我……去看看!”   尹二起身说:“走!一块去!”   两人一块儿向大门口走去。走近大门,敲门声仍在“砰!砰!砰!”   “老寿星”刘三保高喝一声:“谁?”   是保长夏得宜那奸诈沙哑的嗓子:“我呀!”   听到是夏保长的声音,尹二心里就不痛快,他厌恶这个留着八字胡龇着金牙的保长。夏保长和他的儿子是一窝地头蛇。黄鼠狼上门来给鸡 拜年总没什么好事。何况他心里惦记着庄嫂的事。这会儿庄嫂在三楼上干什么呢?要不是夏保长来敲门,他早上三楼去了!   见“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夏保长踅进身来。尹二在一边憋住声不说话。   “老寿星”直通通说:“保长,什么事呀?门打得像放大炮!”夏得宜手里搓转着两个练手劲的紫酱色的大核桃,看看刘三保,又看看尹 二,见尹二脸上气色不好,点着头一抱拳头,招呼着说:“哈,尹二,你也在啊!你们没听说呀?老是打败仗,形势可不好呀!如今南京城里 ,洗澡堂、茶馆、饭馆……什么都关门了!栖霞山、汤山、当涂、紫金山东北一带全都给日本人占了!听说日本兵有八十万,新式武器无其数 。我们南京城,不出三天怕就要换主了!”刘三保听了,心里不是味,一下子烈酒冲头似的有点发晕,佝偻着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尹二瞪着夏保长,说:“是汉奸放的谣言吧?”远处,从无法摸准的地方,轰隆轰隆,沉重而遥远地传来一种不太清晰的声音,像是炮声 ,又像飞机扔炸弹声。尹二心里一惊,刘三保心里也一沉,脸上都紧张起来。怎么?难道那可怕的不敢想象的日子真要来到了?夏得宜鬼得很 。看得出尹二眼神里带敌意的神态,近来卫戍司令长官部有过布告:凡造谣惑众者枪毙!他连忙转圜地说:“是呀!我也想,可能是谣言!不 过,不知你们着不着急?有什么打算没有?”说到这里,他拽拽刘三保的手臂,说:“上我家里喝一盅怎么样?我买了两个荷叶包。上好的猪 头肉和猪下水,我们老哥老弟好好谈谈!”刘三保摇头说:“不了不了,我今天早喝过了,你老哥自己喝吧。”夏保长见他一股坚决劲儿,改 口说:“我去你们房里坐坐,我们好好从长计议计议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本来还愣在那里,他为人实在,给夏保长一说,就把夏保长往自己住的那间门房间里让。尹二不乐意地皱皱眉,心里盘 算:惊蛰到,蝎子跑,乌鸦叫。眼下这种气候,坏人出来了!又一想,保长是地头蛇,也不能太得罪他,就忍住不说了,也跟着进了刘三保住 的那间门房。   房里仅一床、一桌、两把凳子。床肚下有只放杂零八碎衣物的破箱子,一些破纸盒和空酒瓶……夏保长在一只凳子上坐了。尹二和刘三保 都在床上坐了。   尹二先开口,问:“保长,你们怎么打算?”夏保长将两个紫酱色练指劲的核桃塞进右边兜里,从左边兜里掏出一盒“金鼠牌”香烟来。 盒里只剩最后一支烟了。他将锡纸连同纸烟壳子全扔在地上,烟叼在嘴上,摸出一盒洋火,“嗤”地擦火点烟,说:“唉,是呀!天要是真塌 了,我们怎么办?我的心乱得很,想来问问你们,合计合计!”   尹二不着边际地笑笑说:“天塌有长子顶,顶不住还有众矮子扛!”夏保长听了,哈哈笑了,露出嘴角上一枚黄亮亮的金牙,说:“尹二 ,你说得真有趣,就怕长子根本不顶,矮子也扛不动!”   刘三保叹口气说:“是呀,我们都是掉到井里的老牛,有劲儿也使不上!”   夏保长骂开了:“奶奶的,在中央当官做老爷的都不是玩意儿。他们原先在这南京城里,花夫酒地,盖洋房,坐汽车,玩女人,打麻将, 一旦有事,马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走的走了,溜的溜了,丢下我们受苦!像你们这童公馆吧,童霜威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们给他家 当下人,苦还吃得少吗?你看,‘老寿星’,你的腿怎么瘸的?不是给他家盖大洋房摔的吗?”   “轰隆隆”的声音仍在杳不可测的地方继续。   刘三保心里有感触,深深点头,叹口气笨嘴拙舌地说:“唉,那也是!……”   夏保长得意了三分,龇着金牙说:“是啊!你老哥真老实!现在还像个奴才似的住在这小门房里。空着一大幢洋房不住!真是笑死鬼了! 现在你们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了吗?要是我,凭这口气,我马上住到他们原先的上房里去!”   尹二在一边不做声。庄嫂的事仍在他心上缭绕。这时,她还在楼上哭吗?……夏保长的话又引起了他心上的纷乱,他低头思索着。刘三保 也不做声,思索着。这些想法,他们原先都不曾有过。夏保长一说,听来倒怪新鲜的,挺有道理。   夏保长抽着烟,又说:“尹二,你这么大的青年小伙子了,到今天连个老婆也混不上,这是为什么?你要有钱,大小老婆也娶到了!你们 太老实,太傻瓜蛋了!放着金银不知用手拿!你们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和二号、三号两家公馆不同。叶秋萍公馆东西早搬干净了!管仲辉公馆重 要物件也搬空了,剩下些用具有当兵的看着。他有时也回来住住。我看他搞得不好要死在南京。你们童家老爷太太的全部细软物件,只带走了 一点点,大部分原封不动都在这里。如今是乱世,你们当这个家。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发!乱世是发财的好机会!你们为什么不将手里的东西 分一分?”   刘三保老实巴交地说:“我们是丫环挂钥匙──当家不做主哇!”   夏保长哈哈又笑了,捻着八字黄胡子的尖尖儿,打破茶壶嘴不瘪地说:“你们不敢!我知道你们不敢!我来,是给你们打气壮胆的。俗话 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呢!我领着你们干!我是坐地户,可以保护你们!笨重的大件的东西,你们不好拿,归我!细软的东西,尽你们先分 。三一三十一,有福同享!干不干?”他用眼瞄着尹二,尹二始终未说话。他感到这个年轻的汽车夫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所以又说:“尹二 ,就看你的了!我夏某人历来讲义气。今天来,主要还是为你们着想。说真的,要干事不宜迟。我分一份,出了事,我就担干系,给你们负责 任,给你们撑台。要是现在不干,再过两天,世道更乱,说不定会来上一伙人哄抢。听说,苏州、无锡,日本人进城前都抢过。那时节,你们 想干也干不成了!你们说说,”他用两只羊眼睃着尹二和刘三保:“怎么样?这可是不吃亏占便宜对我们都有好处的事呀!”   尹二感到夏保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但他的话“剃头挑子一头热”,尹二听了不顺耳。尹二是个正气的人,为人做事向来讲个正直,从不 想干不清不白的事。听夏保长讲了一大堆,明白了夏保长的来意,他说:“夏保长,我们人穷,志可不短。童霜威这种当官做老爷的当然不是 什么好货,可我们不想同你一起干这种不光彩的勾当!”刘三保在一边默默无声。夏保长“咯咯”笑了,嘴角上金牙闪亮,说:“我说你们太 傻嘛!不拿白不拿!过不上几天,你们不干,日本人会干!想撇清吗?办不到!那时候,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双方谈话, 像方底圆盘,合不到一块儿。夏保长也明白:“话说三遍淡如水。”他脸色难看,催促着说:“能不能再考虑考虑?”轰隆隆的声音又随风飘 来了,还听到飞机声。现在,干脆警报也不放了,飞机声是常听见的。可是日机倒好像很少轰炸城里了,飞机都用到前线上去了吗?   尹二侧耳听着飞机声,摇摇头说:“不考虑!”夏保长问刘三保:“‘老寿星’,你呢?你也‘吞下秤砣铁了心’了?”刘三保不能不与 尹二站到一边,虽然心里有些自己的想法,却说:“我跟尹二一个样!”夏保长笑笑,笑得奸险,说:“好味,那打搅了!我走!看来,干草 捆起来也变不成房梁!你们真是扯着耳朵腮不动!无用之辈!”说着,站起身来。   尹二顶了一句,说:“你呢?你是两块洋钱做眼镜,睁眼光见钱的货!”刘三保拽拽尹二的衣襟,但尹二话已讲完。夏保长听了,忽然正 色,说:“尹二,你不要神!你是蚂蚁打喷嚏,损不着老子!刚才的话,权当我没说。可是我得奉告你们二位:我们都是一个篓子里的螃蟹, 哪个钳子动一动也会夹着别人。我是好心好意来的,做人别不知好歹!”   尹二和刘三保都没说话,看着夏保长那瘦高的身条背转身迈步,自己用手推开朱红铁门上的小边门飘忽地走了。   他一走,刘三保上去闩上了门。   尹二骂道:“王八蛋!隔着皮壳我也看透了他的骨头!”   刘三保回身对尹二说:“尹二,夏保长自然不是个好货,我还怀疑他是不是汉奸哩!我们让他来了个蚊子叮菩萨──空费心机!很对!可 是,他讲的有些话,我倒听得进。”   尹二心里记挂着庄嫂,急着想进屋上三楼去看看,沉着气问:“什么话?”   刘三保背像更驼了,说:“我想,当官做老爷的,钱堆成山!又有房子又有汽车的,对我们有什么好的呢?凭什么给他们做走狗卖命?我 这一辈子的辛酸事,经历得太多了!这点道理我想得通也想得明白。你这么大年岁了,早该成亲了!找不到女人成不了家,穷当然是个原因嘛 !我主张,今天,请你娘来,你就跟庄嫂成亲。我从今往后也不睡门房间了!我住到楼下家霆床上去。你和庄嫂今夜打开童霜威和‘狐狸精’ 的卧室做新房!你们结了婚,该用的东西就拿了用,形势要是再坏,你们夫妻俩马上搬到铁路旁你娘那里住。这儿,我一人把守就行。”   尹二出乎意外,没想到“老寿星”刘三保竟说得这样实在,这样打动人,为他想得这样周到安帖。他感动地说:“你是把心肺都掏给我了 ,我有什么说的呢?你说得对,我当然听你的。只是,万一形势不好,你跟我们一起搬到我娘那里去!棚户区离‘难民区’近,在一块的人也 多些,比此地安全。冯村临走说过:如果轰炸太厉害,不必死守着房子,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避一避。这公馆我们看守到今天也对得起童家了 !……”   “老寿星”刘三保摇摇头,说:“尹二,你的一片真心我领情了。可是我不去了!”说这话时,他心里想:你家穷,也没个宽大的住处。 我去,你娘和你们都不方便,我又何必去?又说:“我在这,一个残废孤老头子,谁能把我怎么样?还有十几只鸽子老伙计要喂养,我答应过 家霆的。再说,我还舍不得离开这潇湘路哩!”   尹二心里猜得到刘三保的心情,被他那种纯朴、真诚的情感激动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坚持:“不,你一定跟我们一起走!一定……”   “老寿星”用手推了他一把,说:“上楼吧!快去看看她!她不知怎么了?给王八蛋的夏保长来鼓捣了一通,说不定她早在等着你去呢! ”   尹二心里想,也是!说:“那,我去一下!”他拔腿小跑,从前院绕过自己的住屋和厨房,从吃饭间的门里走进去,“噔噔噔”地穿过走 廊踏上楼梯,一步跨三四级,直上三楼。低矮的假三层楼上,最高处尹二也站不直,他只能弓着腰或低着头。他看到庄嫂侧身睡在洁净的小床 上,娇小的身子微微弯着。她的发髻散了,她正用手帕掩着眼睛和脸,抽抽搭搭地哭着。尹二觉得局促起来了,很难揣摸她的心理:她是想起 了今天的迟来的幸福而感触,还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辛酸而伤心?她是因为羞涩而有难言之隐,还是因为感到颜面受到冒犯而生气?她是因为 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出乎意外,还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犹豫?……谁知道,谁能说呢?   “轰隆轰隆”的声音像远处山谷中在打雷似的隐约传来。确实太像炮声了,日本鬼子真是要来了吗?   尹二微微俯腰站在一边,嗫嚅着说:“你,你不要哭!我会对你好的!你要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他跪在床前她的身边了。庄 嫂牺牺惶惶,哭得突然厉害起来了,肩窝一起一伏啜泣,那么伤心。   尹二嗫嚅着将脸凑上前说:“看来,鬼子是会打到南京城来了!有我,我可以保护你。说实话,早就想对你说了,我觉得你好!你对我也 好,你答应吧!今夜就成亲。我去把老娘接来,要是形势更坏,我们就离开这里到铁路旁我家里去。那里人多,都是穷人,离‘难民区’近, 必要时就往‘难民区’里跑!”庄嫂坐起来了。一双含泪的眼睛是忧郁的,像莹莹秋水。她没说话,尹二感到她要说的话都在她的眼睛里和脸 色上表现出来了。稍停,她只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你娘,她会嫌我吗?”说这话时,她那干涸的心田里,似乎又咕突突地冒起了鲜甜的幸 福希望的泉水。   尹二摇头,他抬膝起身,上前与她并肩坐着。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像在寻找着她灵魂的窗户,好闯进她心里去,使她温暖。他抚慰地 用手搂着她说:“怎么会呢?她让我来求你的。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他忽然陷入一种梦幻般迷人的境地,感到她身上的温暖,突然双手 紧抱着她,说:“答应我吧!我马上就回去告诉我娘!我马上去把她接来!”那个下午,多云,起着风,一抹透过云彩的金色阳光,映照着远 处的紫金山。两颗被一种说不清的压抑感折磨着的心沉浸在爱河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欢悦与陶醉。   这一夜,像已经过去了的无数个黑夜一样,仍是停电。天上黑黝黝的没有月亮。因为没有月亮,加上前线战斗激烈,日机未来空袭。使人 暂时可以忘掉那种空战、高射炮声和炸弹声的威胁。但“隆隆”的大炮声却不时从远不可测的地方传来。潇湘路一号二楼和楼下以及厨房里, 点着蜡烛。是进口的“僧帽牌”蜡烛。童公馆里过去买的一箱,还用剩了四分之一。现在,二楼上所有的房间,房门都已挠开。童霜威和方丽 清的卧室,是尹二和庄嫂今夜的“新房”。红木的新式雕花大床上铺了干净的白被单、放了大红缎面的新棉被。方丽清留下的银台面、银粉盒 、银帐钩、银花瓶、银瓶套……全部摆设出来,银光闪闪,衬着床上的红被面,显得喜气洋洋。人虽然都在楼下,楼上房里还是点着几支光闪 闪的喜庆蜡烛。楼下,吃饭间里桌上摆了六菜一汤,是庄嫂做的:一碟香肚片,一碟香肠,一碟咸肉,一碟咸鸡,都是童公馆的存货;外加一 盘韭菜炒鸡蛋,还有砂锅炖鸡。鸡是尹大娘喂着下蛋特地让尹二从家里带来的。庄嫂又做了一只虾米蛋汤。桌上成双成对点了两支蜡烛。厨房 里因为刚才办菜煮饭,也点了两支蜡烛。   西北风呼啸,震撼着窗棂。尹大娘、“老寿星”刘三保和尹二、庄嫂四人,穿得比平时都板正。一人一方,坐在吃饭间里欢聚。庄嫂梳着 发髻,髻缝里插了一朵通草制的红囍花,是尹大娘带来给新媳妇的。白皙的庄嫂戴上这样一朵红囍花,显得面容明亮,头发乌黑,特别好看。 桌上用的酒,是童霜威放在二楼书房玻璃柜里的一瓶未曾开过封的“三星斧头”白兰地。“老寿星”上楼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宝贝”,心里早 想尝一尝了,一人面前斟了一杯。   “老寿星”刘三保擎起酒杯,对着尹大娘说:“今天,小两口成亲,我给老嫂子你恭喜了!你就喝上一杯!”   尹大娘笑得合不拢嘴,不知说什么好,也学着举起杯来,可是说:“我不会喝,他大哥,你们喝!你们喝!”说着,战战兢兢地微微尝了 一下杯里的酒,酒撒了一手。刘三保望着嘴角露出凄然笑容的庄嫂和壮实高兴的尹二,说:“那,我们一起喝!你们两口子,我恭喜你们白头 到老!”   突然,轰隆隆的炮声又从远方随风传来了。当然,肯定是从战场上传来的。战场一定不那么远!这种声音使人感到莫名的惶恐,仿佛有什 么神秘可怕的东西,正从远处压过来,步步紧迫地压过来。此时此地,也不知为什么,尹二听了炮声,又听了“老寿星”的话,心里酸酸的。 庄嫂听了,泪水又涌上了眼眶。她怕尹大娘看到了忌讳,不吉利,马上借故说:“你们吃!我去厨房拿点酱油来,鸡要蘸酱油吃!”其实,她 在去厨房时,用衣袖将泪水全拭掉了。一会儿,就将酱油倒在碟子里端来了。好像是在花园外西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凄凉的喊魂声。四个人 静静吃着,听到这种声音特别刺耳。听来像是一个祖母和一个母亲一前一后在喊:   “我家小二子哎,你回来吧!”   “哦!我回来了!”   “我家小二子哎,你不怕哟!有天兵天将跟你奶奶妈妈在这里睐!”   “哦,我不怕!……”   这定是西边那些小户人家,不知哪家的小孩子抽风发高烧或者病危了。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祖母和母亲,正在一路喊一路应,手里提着米 袋和纸钱,一边喊一边撒白米和纸钱,敬给孤魂野鬼。   声音多么使人心酸,多么感到不吉利啊!大家听着,心都揪了起来。   “老寿星”刘三保一口将一小杯白兰地全倒在嘴里,洋酒又涩又苦,有股怪味儿,简直像猫尿!同他爱喝的高粱酒不是一码事儿。他咂着 嘴,故意想使大家轻松一些,不断摇头,舔着舌头说:“从前,听金娣说过童霜威有时爱喝点这种外国酒,说白兰地陈放了好多年,一瓶要十 几块大洋。我真瘾得慌,真馋哪!老想尝一尝滋味。今天是尝到了!可没想到乖乖龙的冬!带股洋臊味儿,苦得像黄连水,真没福气享用!”   说得大家倒是都咧嘴笑了。   尹二刚才也尝了“三星斧头”白兰地,心里此刻想:酒真苦!又不禁想:今天成亲,我心里真是高兴!可是在这样的时候成亲,不也够苦 的了吗?我们穷人,为什么生活老是苦得像黄连呢?他想说几句开心话,却没有情绪。看看庄嫂,灯光下庄嫂的脸上有一种茫然中交汇着幸福 的神采,这使他欣慰。他振作起精神来,笑着说:“刘大叔,今晚我们成亲,就请了你一位老长辈!没好酒给你喝,你多包涵!”   尹二是第一次叫“老寿星”刘三保“刘大叔”,可是叫得既亲切又诚恳。刘三保听了耳里顺、心里乐,连连点头说:“尹二,你这番话, 我领情了!我今晚高兴!真是太高兴了!再苦的白兰地,我也要多喝两盅!”说着,他自己往杯里倒酒。庄嫂忙抢过酒瓶来给他满满斟上一盅 ,也给尹大娘、尹二都把酒盅倒满了。   天冷,烛光里看得见窗玻璃上凝结着银色的霜花,闪动着跳动的寒光。四人静静无声喝酒吃菜,吃得无味,也无话可说。冬日的夜晚,窗 外北风呼啸,结冰的天气,偃灯熄火,虽点着两支蜡烛也不明亮。处在可能会有浩劫的战争围城之中,各人都心事重重。办着喜事,不便说出 的却是心底里的种种忧虑,种种惆怅。谁也说不出更多的高兴话来。尹二不时看看庄嫂,庄嫂也不时看看尹二。虽未说什么,两人眼睛对着眼 睛,宛如诉说了千言万语一样。稍息,“老寿星”忍不住了,脸上出现了微醺的酡红,终于说:“奶奶的,他们当官的有钱的把我们穷人丢在 南京不管了!根本不像个中国人的样子!是中国人就不该孬种!你们看到我膀子上的两条青龙吧?那也不单是刺着耍的!龙就是中国,中国就 是龙!年轻时,我们几个好朋友,一同都在膀子上刺了两条青龙,刺的时候说过:愿意中国强起来,像这龙一样飞起来!可是刺了多少年了! 我白了头发,什么好事也见不到。如今,反倒要眼看着日本鬼子来南京了!”   说罢,他两眼通红,不胜唏嘘。他的话使尹二、庄嫂和尹大娘心情更加沉重。   时光一秒一分过去。听着窗外寒夜的风声,屋内的蜡烛烛泪垂挂,四人默默无言,继续喝酒吃菜。菜已经凉了,庄嫂起身,“说:我去把 菜热一热。”   她起身端起鸡汤砂锅人厨房去。她离开吃饭间,从光亮处去向暗处,刚走出吃饭间的门向厨房走去,忽然看到暗夜中,面前站着一个黑影 !   庄嫂完全出乎意外,吓得“哇”地叫了一声,双手端着的砂锅手一松,“乒”地掉地,打得粉碎,鸡汤和鸡泼得一地。她右手捂住嘴巴, 吓得靠墙一站,几乎昏厥过去。   尹二、刘三保和尹大娘跑出了吃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尹二高声问:“怎么了?谁?”   刘三保也高叫:“谁?”   他们同时看到一个戴钢盔全副军装的黑影稳步上来,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说:   “我!”   尹二扶住了吓得丧魂落魄的庄嫂,在黑暗中看清了:黑影原来是童军威!   尹二叫了一声:“啊!二先生?”   童军威上来,用和善的口气说:“庄嫂,吓了你了!先一会,我骑自行车来,敲了门,也叫了门,没有回声。等了一会,见二楼有光亮, 好像点着蜡烛,我怕你们人在楼上听不见,所以将自行车留在门外,从大门上爬进来了。没想刚走到这里,就吓了庄嫂!你看,把砂锅都砸了 !……”   尹二明白:今夜有风声,适才大家又曾经谈笑了一阵,准是那时候童军威叫门敲门,没能听见,说:“二先生,我们正在吃饭,你进去一 起吃点吧!”他平日对这个“二先生”印象不错,感到“二先生”人正派,长得英武,待下人不错,特别是他爱国,要抗日,是个好军人!   童军威摇头说:“我早吃过饭了,不吃了!进去坐坐吧!”他看看地上,说:“是只鸡吧?真糟!我害得你们把一锅鸡汤都打了!”他话 声里带着歉疚。   刘三保掉个花枪要掩饰,说:“今天,尹二的娘,我们的老嫂子做寿,我们苦中作乐聚一聚。尹二走家里捉了只母鸡来宰了。没想到还是 没口福……”他忽然觉得这个谎说不圆,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庄嫂头上还戴着红囍花哩!   从非常远的地方发出的轰隆隆的炮声,又震撼人心地传来了。   童军威侧耳听听炮声,叹一口气。他戴着捷克式钢盔,金色星杠和红底的少尉领章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进了吃饭间,见一桌菜,又有“三 星斧头”白兰地酒,拖过一把椅子在一边坐下,说:“你们仍旧吃吧,我坐一坐就走!”   尹二端把椅子拉童军威在上首刘三保身边坐了。庄嫂马上取来筷子碟匙,又举筷给童军威搛了些炒蛋、香肚。   童军威摇手说:“你们快吃吧!我吃过了!”又叹口气说:“南京要打仗了!我们做军人的,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想了一想,还得 来这里最后看一次,看看你们,也看看房子,告个别!也许就是生离死别了!我是我大哥把我培养大的。这些年来,每次来潇湘路,你们对我 都很好。我是来告诉你们,形势不好。你们不必在此死守,家里东西有用的就尽量拿些带走!”   庄嫂忍不住担心地问:“二先生,南京真要给鬼子来占领了吗?”   童军威没有正面回答,只懊丧地说:“能走,还是快走吧!不必管这房子和那些身外之物了!最好乡下有亲戚朋友的快去投奔,不要在城 里蹲!万一非在城里蹲,也要早点到‘难民区’去!‘难民区’的事你们知道了吧?……”他的话,像一锹沙土投到火堆上,大家都闷住声不 响了。   稍停,尹二听他讲得真诚,说:“知道了!二先生,谢谢你还记挂我们。我们的安全,你就放心吧!你自己可要小心!”说到这里,也说 不出是什么原因,他感到童军威很可爱。这样的人不该死,他动感情地说:“二先生,你说,我们能打胜日本鬼子吗?能不能不让鬼子占领南 京城?”   钢盔下,童军威的眉头一直皱纠着,叹口气说:“只要打,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能战胜小日本的!可是,现在守南京,不是那么容易的 事呀!南京已被包围了!我,作为军人,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我不会孬种的!这点你们信吧?”   刘三保也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所激动,古铜色的脸面像尊雕像,端起一盅酒送到童军威面前,说话也不打疙瘩了,发自内心地说:“二先 生,我敬你一杯酒!你在保卫南京城!你是真正为中国抗日的军人!我佩服你!”   童军威摇头,说:“我,不会喝酒,我谢谢你了!”   但,尹二从刘三保手里拿过酒盅,恭恭敬敬送到童军威面前,说:“二先生,实话告诉你!今夜,是我和庄嫂成亲!这是我们的喜酒!我 们一起敬你这一杯!你一定要喝!”   童军威出乎意外,但站了起来,接过酒盅,说:“啊!是喜酒!那,我喝!”他举起那盅酒,一饮而尽,朝着尹二和羞答答的庄嫂说:“ 我恭喜你们!但,你们一定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说毕,他长叹一声,嗓子突然有点哽咽,说:“我到二号管仲辉公馆看看。听说他有时 在家,我去拜望他一次!”说毕,他举起右手,靠近钢盔,向大家情真意切地敬了一个军礼,悲凉地说:“别了!我走了!”   他确实是个勇武的军人,“夸夸”地将地面踏得发出震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二和“老寿星”跑出去送他。庄嫂依在尹大娘的怀里,眼泪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流泻出来。[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二 巧得很!今夜管仲辉竟真的在家里──潇湘路二号过夜。   当童军威扶着自行车去到二号时,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透过刷着黑色沥青的密密的高竹篱笆,窥见管仲辉公馆有两间房里都有烛 光闪烁。童军威猜到管仲辉可能在家。他上前“乒乒”敲门后,一个陌生的年轻副官来开了门。问清了情况,也不说管副参谋长在不在,让童 军威等一等。但进去以后,一会儿出来了,热情地说:“副参谋长请你进去!”   管仲辉原在大本营任高参。十一月下旬,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组成时,接奉命令,任命他为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副参谋长。他到任已经有 十来天了。   管公馆的细软物件,包括许多家具早由管太太派副官搬运到上海租界上去了,只留了一部分粗笨、不太讲究的家具仍放在屋里。在那间因 家具少了而变得更宽大的客厅里,副官让一个勤务兵点了一支蜡烛送来。童军威刚坐在沙发上不久,看见佩着金色中将领章秃顶未戴军帽的管 仲辉出现了。   童军威连忙起立,“啪”地立正敬了个军礼,管仲辉十分热情地上来同童军威握手,连声说:“坐!坐!见到你来非常高兴!”   勤务兵来送了茶抽身出去。管仲辉叹口气,搓着手说:“天很冷啊!……真巧,我已多天未回来过了。从明天开始,也不再回来了!今夜 ,我是来清理清理公文什么的。该烧的烧,该带的带。房子什么的,就去他娘的了!你来,能碰上我,真是有缘哪!令兄现在在哪里?他可好 ?”   童军威脱下捷克式钢盔捧在左手里,说:“可能在武汉,未通信,失掉联系了。我们教导总队在上海八字桥那一仗打得很惨烈,我也负了 伤,住了些日子伤兵医院。现在,我们参加守卫南京,兵力部署重点是保卫紫金山。”   管仲辉点头:“这我知道。”   童军威继续说:“因为伤刚好,我在步兵第二旅四团团部听用。我们作为总预备队,集结在太平门、中山门附近。今天傍晚奉命来向卫戍 司令长官司令部报告重要情况,卫戍长官司令部是在原铁道部那幢大楼内,可是我去到那里,卫兵不让进去报告,怎么说也不行。我想了一想 ,也许能在这里找到副参谋长,所以径直跑来了。”   管仲辉说:“什么重要情况呀?”   童军威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说:“我们奉命防守时,发现南京警备司令谷正伦负责构筑的从中山门到光华门之间城墙上的永久工事,虽 然表面涂了水泥,但根本不是钢骨水泥的,内部的横梁竟是南竹的,并且已经腐烂!大家发现这种情况后,气愤填膺,有的都气哭了!一致要 求报告长官部请求转呈蒋委员长严惩贪赃枉法的家伙!”   管仲辉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方步,摇摇头,骂了一句说:“混账王八蛋!其实这种事多得很!老蒋筹建了多年的吴福线和锡澄线国防工事 ,不是也像纸扎的防线一样,敌人一冲就过来了吗?那里面也是这种道道呀!”又踱了几步,说:“情况,我当然会向上说的。可是,我看屌 用也没有!谷是亲信嘛!要是我干的,会马上枪毙我!可是我没干!就给我一纸命令,让我留在南京!置我于死地,我心里能不明白?混账王 八蛋!混账王八蛋!”   童军威听管仲辉一连声骂“混账王八蛋”,也不好插话,心里很不平静。他是个一腔热血的爱国青年,对日本侵略者怀有刻骨的仇恨,对 保卫国家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有坚强的献身信念。但参加上海战事迄今,看到的、经历的事和听到管仲辉的这些话,都使他英雄气短。他觉得已 经把情况向卫戍司令长官部的副参谋长作了报告,任务已经完成,本可以回去了,但是心里边纳闷的情绪,却使他不由得想多坐一会儿,问点 心里的问题,多听管仲辉说一点情况。   童军威抑郁地沉思着,说:“副参谋长,我们在打仗的官兵作战还是很英勇的。我只是一个下级军官,我现在深深体会到:像我这样的人 ,在整个战争中是无能为力的。我们的意志和行动都受到控制,生命也无可保障。战争本身并不是可以歌颂的行为,但反侵略是应当歌颂的。 面对日本的侵略,我既是军人,已经决定以身许国了!”   管仲辉看看童军威红底领章上一道金边一颗星的少尉领章,打断他的话说:“他妈的!他们那么多的大军人为什么自己不守南京?老蒋昨 天也飞走了!你别太傻!对别人我不说真话,对你,令兄是我的知交,我可得说真话。你犯不着发傻卖命!留得青山在,以后能好好打仗时再 谈什么以身许国。这次,可别上当!”   童军威愣在那里,看着摇晃的烛火,心里也像烛光般地扑朔迷离摇晃不定,胸间充塞着一种无言的哀戚。   客厅里没有火,很冷。管仲辉搓搓手,又叹一口气,说:“别看我比你官儿大,是个副参谋长!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改变控制我们目前的命 运和将来的前途。”   童军威终于忍不住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感情油然而生,慷慨地说:“不!只要我们愿意付出牺牲,只要我们中国人个个都拼死同侵略者战 斗到最后一息,这种看来无法改变的命运和前途总是要改变的。”   管仲辉瞪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唐突和幼稚,踱回来,摸出香烟点上了火,在沙发上坐下,说:“我是搞军事的!别的不懂,军事并不外行 。什么事我都看得很清楚。打仗的事,非同儿戏。将帅无能,害死三军!日本侵华,一贯采取速战速决方针。它要速战速决,我们就该拖延时 日,不宜打这种大规模的被动仗。上海打一打当然必要,但到后期,不少人曾建议:上海会战要适可而止,及时向吴福线既设阵地转移,以便 更好地保护自己战斗力并打击敌人。十月初,上边采纳了这个意见,下令前线部队向吴福线转移。前线已执行,可是第二天,突然召集紧急会 议,说:根据外交部意见,九国公约国家正开会,只要在上海顶下去,九国可能会出面制裁日本。因此,撤回命令要各部死守。但前线已引起 混乱。朝令夕改,原阵地怎么站得住脚?十一月初,日军由杭州湾登陆迂回,我方撤到吴福线的军队还没站稳脚跟,敌人已从吴福线两侧威胁 过来,只好继续向锡澄线①撤退。这样一来,南京防务问题,就提前放到日程上来了。”   ①锡澄线:无锡至江阴一线。   童军威也约略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但不禁说:“难道南京不该守吗?”   管仲辉捧起茶喝,热茶已经不烫了,说:“你听我说!十一月中,在南京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应否坚守南京,有人悲观,不敢说话;有人对 战守问题心中无数,也不敢说话。老蒋说:南京乃我国首都,总理陵寝所在,国际观瞻所系,不能弃而不守。今天哪位愿守南京?无人答腔。 他气得说:既然无人自告奋勇,让我自己来守城吧!其实,他惯用这套手腕,谁人不知。他这么一激,又加上他事先也早有了安排,遂有唐生 智报名,说他愿守南京。唐做了南京卫戍司令长官,我这些陪葬的也就跟着倒大霉了。老蒋昨天离京时,召集我们守军高级将领训话,要大家 死守,并说:云南部队已在开拔途中,只要死守,不久他将亲率大军来解南京之围,歼灭日寇光复国土。你说可信不可信?哈哈,把我们当笨 蛋!”   管仲辉说得气愤,猛地啐掉那支吸了几口就已经燃掉一大截的香烟。天气虽冷,客厅里哈出气来也看得到白雾,但看得出他额上好像冒油 ,烛光辉映下亮闪闪的。   童军威也喝了一口已经温热的茶,叹了一口气,说:“其实,现在在京部队,差不多都是京沪线上七零八落的溃军。像七十八军什么的, 一个军实际只有七千人,新兵听说占四千,有的连枪都没摸过,射击要领一点也不懂!这样的部队,能有多强的战斗力,难道不知道?”   管仲辉苦笑笑,说:“怎么不知道?这叫作抱人家的儿子当兵嘛!而且,这些凑在一起守南京的将领们,各有各的来头,谁有本领能一起 指挥得动?我看哪,上边其实根本无意坚守南京,也不信南京守得住。将一切能调得动的兵力都集中放在南京,使南京防守的兵力愈增愈多, 达到了十一万多人,是有心摆出架势给日本人看,好像表示出抗战的决心。实际是配合德国大使陶德曼来调停中日战争。心里希冀的是陶德曼 的调停能成功,日军可能不会认真地进攻南京!”   “有这种可能吗?”童军威忧心忡忡地问。   管仲辉又站起来踱方步,摇头说:“《三国演义》上的空城计那是演义,要我是司马懿,早进城将诸葛亮抓出来砍了!现在,南京城这种 架势,我是日本首相或者我是松井石根大将都不会放弃占领南京!到了嘴的鱼,猫能不吃吗?日本人打得正顺手,肯放下屠刀停步不前?现在 谈和平,对方一定讨高价,就怕我们出不起这高价呢!”   窗外,夜色浓黑,黑得使人想起西洋绘画中死神披的拖天扫地的黑大氅。远处炮轰似的“隆隆”声又在鸣响。   童军威义愤填膺,一字一声地说:“我老是觉得上边对抗战不坚决,总是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难道,我们在前方流血,有人却拿我们 作赌本来妥协?为什么就没有破釜沉舟抗战到底的决心呢?”   管仲辉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思索着说:“南京,难道是个能防守的地方吗?明知不可守而偏要守,就叫作拿生灵涂炭当儿戏!日本利用 它占领上海后的有利形势,用优势的海陆空军,沿长江、沿京沪路、沿京杭国道这种有利的水陆交通线前进,机动性很大。南京,地形背水, 在长江湾曲部内,日本可以用海军封锁,也可以用海军炮击,从陆上又可以由芜湖截断我后方交通线,南京怎么守?”   童军威觉得管仲辉有一种悲观、失败情绪。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却不喜欢这种情绪,忍不住说:“南京是首都所在,不作抵抗就放弃, 总不应该。我是一个下级军官,服从指挥,好在早下定决心:一死报国!即使面临刀山火海,也绝不偷生,一定与阵地共存亡!”   管仲辉苦笑笑,说:“在战争中只有一个法则,就是一切要服从战争的胜利。现在死守南京,是违反这法则的!”   童军威听着远方传来的隐约炮声,皱着眉,忽然说:“只有我们舍得死,才有可能得到胜利。如果怕死,哪会有胜利的希望?”   管仲辉用一种惊讶和同情的目光,看看面前的年轻军人。他看得出年轻军人满腔热血,叹口气说:“不作任何抵抗就放弃,当然不可。但 不应死守,用过多的部队争一城一池之得失。应当只用少数兵力作象征性的防守,在适当抵抗之后主动撤退。争取时间,进行整补。现在你可 能不知道:为了表示要死守,从下关到浦el问的渡轮已经撤走,禁止任何部队和军人从下关渡江,并且已经通知在浦口的守军,凡由南京向北 岸渡江的任何部队或军人,都要制止,包括开枪射击!这是道道地地错误的战略方针。”   童军威越听越泄气,听着窗外风声呼啸,想起自己满腔抗日报国之心,却面临一个白白牺牲的场面,心里不禁像塞满了乱麻和荆棘,目光 悲哀,脸色苍白。他考虑该走了,正要启口告别,忽然听见管仲辉问:“你知道不?你们教导总队的总队长这次在大家都不愿守南京的情况下 ,向上边自告奋勇,说他愿意带教导总队守南京,得到了十万块钱的犒赏。你们分到手了没有?”   童军威摇头,说:“我们教导总队官兵约三万五千人,十—月份的薪饷还没有发!”   “犒赏费呢?”管仲辉冷笑着问。   童军威摇摇头。此时此地,钱的问题,早不在他思想里占什么地位了。上边吞没薪饷一类的事,反正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他觉得生死 之间,他已经择定了死。别的不必多考虑了。他决定不再说什么了,站起身来,戴上钢盔,向管仲辉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说:“副参谋长,我 走了!我得赶回去报告。谢谢您刚才给我讲了很多我所不清楚的事。但我常想起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话,我这一腔热血,肯定是洒在南京城 里了!”   管仲辉插言打断他的话说:“不!你不一定会牺牲的!我们虽已是瓮中之鳖,但只要……”   童军威又打断管仲辉的话,他想:你太不了解一个爱国青年军人的心了!说:“不,我一定会牺牲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也许是童军威的表情和话语感动了管仲辉。管仲辉突然神秘地说:“不,我管某人,虽是武人,却重感情。南京面临死战,当下级军官是 最容易牺牲的。我与令兄是莫逆之交。我去年生病住院时,门庭冷落车马稀,令兄还让秘书给我送过水果,盛情可感。你是他兄弟,也等于是 我兄弟。我既在卫戍司令长官部任副参谋长,应当照顾你。来!你跟我上楼,我给你传个脱险的妙计!”   童军威猜不透管仲辉是怎么一回事,见管仲辉已经手拿烛盘走动了,就尾随着他,跟他走出客厅,通过甬道向二楼走上去。副官听到脚步 声,从一间房里走出来,见管仲辉带童军威上楼,远远站侍在一边。   上了楼,走到一间模样像小办公室的房里。只闻到一股刺鼻的烟火味儿。管仲辉将烛盘放在一张写字桌上。童军威看见桌上和壁橱、书架 上都翻得十分零乱,地上也散布着许多公文之类的东西。房中央椅边放了一只脸盆,里面先一会儿烧过许多纸张文件。现在只剩下了灰白发黑 的纸灰,飘飞得盆外地上都是。边上还搓团着许多废纸。看来,管仲辉先一会儿是在这儿清理、焚烧文件的。写字台的抽屉都拉开着,杂七杂 八的东西堆得满桌都是,包括两支手枪:一支左轮,一支毛瑟,连同二三百发子弹也放在桌边。一副仓皇离乱的局面。   管仲辉从桌上的一只褐黄公事皮包里,取出了几张硬纸卡,是一种盖着大红印章的纸卡。他在烛光下,坐在一张转椅上,将一张硬纸卡上 ,用桌上的毛笔蘸墨写上了“童军威”三字,递到童军威手上,说:“这是卫戍司令长官部发的特别通行证。我给你一张,你好好藏着。我再 劝你,你自己赶快设法准备一套便衣!这守南京的仗是打不好的!战略、战术、指挥上都有问题!我们不能都‘不成功,便成仁’!为了抗战 也得为国珍重嘛!我劝你,年轻人!别太傻!我年轻时也是血气方刚的。但江湖越老越寒心!即使是条龙,你能搅出几江水呢?最好,今夜你 就不必回部队了!你设法赶快就走。渡江北去也行!由太平门出城,往句容、溧阳那边突出去到宁国一带也行!迟了,只怕这特别通行证也行 不通了!……”   但,管仲辉万万没料到,童军威却将特别通行证递回来放在桌上了。摇颤的烛光下,管仲辉看到这个年轻下级军官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 。如此寒冷的冬夜,他竟会额上绽出大汗来,真是反常!他是怎么搞的?只见他两只眼睛深处闪烁着两点火星,像强抑着无比巨大的悲哀和愤 怒,像心里有火焰在燃烧。只不过,他是尽量克制住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十分严肃。他带着伤感摇摇头说:“不!副参谋长,这东西我不 要!我谢谢您的好意,我也知道我会送命。但是,我已经决定不想活了!一个中国军人,要面对日本侵略军,用我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我绝 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做一个逃兵!”说完,他立正,“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回身就走。   管仲辉看着这固执的年轻军人转过身去,很快走出了房间,并且迅速听到了他的皮鞋“喀喀喀”的下楼声。管仲辉有点生气,摇摇头,叹 口气。这年轻军人的眼里,刚才曾情不自禁地射出过轻蔑的寒光,刺在他的心里,使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虽然比这年轻人要 年长得多,也算熟知世故圆滑之道,今夜却太稚嫩,不该表露那么多真情实感,不该说了那么多不应随便乱说的话。也许是置身危城中心理反 常而发生的差错吧?像碰了一个钉子似的,心里有些烦躁不安,也有些憋气。气童霜威的兄弟不知好歹,也气自己好心未得好报。他想:唉, 国民党啊国民党!你这个领导国民革命的政党,早变成了一个谋私争权夺利的腐败集团!我在今天值得随便去死吗?只有这些带傻气的幼稚青 年,像童军威这样的疯子,才会心甘情愿送命!愿意死的就死在南京吧!我可不愿意在此胡乱送命!   管仲辉早预备了两套方案:给自己和副官、勤务兵都准备了特别通行证和便衣仅仅是一套方案,而且比较起来是较差的一套方案;优先要 用的方案是万一形势恶化,就随卫戍司令长官部的首脑们一起,堂而皇之地以“转进”的名义,利用一切可以用的交通工具提前迅速撤退。“ 防患于未然”、“狡兔三窟”嘛!三十六计中,“走为上计”!他熟读兵法,看过种种计谋策略之书,这点未雨绸缪的计算总是有的。于是, 他继续清理起房里和桌上的东西来。他叹口气,想:这幢漂亮的洋房今夜就要同它的主人分别了!它也许会毁于日本人的炮火!但只要它的主 人无恙,花园洋房即使毁于炮火,也会在将来重建一座新的。无论如何,他嘴上可以高叫“与南京城共存亡”,实际上,“存”是可以的,“ 亡”是绝不可以的!   管仲辉继续急急忙忙整理起零碎的东西来。   远处的炮声仍在隐约“隆隆”传来。他很后悔刚才同那年轻人谈得太多。在这危城中多停留一分钟,都好像有一只手把套在他咽喉上的绞 索拉紧一些似的。为什么要多停留呢?在一个小时后,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时,童军威已经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穿出潇湘路,在柏油路上飞驰了。冬日寒夜的南京城,没有路灯,黑暗得像鬼域。西北风吹来 如刀刃刮脸,两手也冻得生疼。刚才那一阵发自内心的躁热,使他额上和胁下冒出汗来。现在,汗水被冷风一吹,额上和胁下冰凉。在黑夜里 骑车向中山门方向去,他有一种在孤坟野地里踽行、在黑水洋里浮泅的感觉。风冷天寒,疲乏袭来,他又觉得饥饿了,真想热呼呼吃上一顿, 然后脱掉棉军服暖暖地倒头睡上一觉。他的心情愤激、悲凉而凄恻,灰暗、仇恨而失望,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也有一种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 心境。他伤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伤心,一个军人的伤心!在即将壮烈地去死的现在,他在听了管仲辉的一番话后,引起了思索。虽然他并 不改变自己献出生命的决策,但心里在想,在骂:你们这些掌握国家和百姓命运的人哟!你们有的妄图妥协;有的无能失误;有的贪生怕死; 有的贪赃枉法!面对凶恶、残暴有着强大现代武装的侵略者,你们可曾想过:你们这些卑鄙可耻的行为,将给南京城的五、六十万被你们出卖 和遗弃的军民带来多么严重的灾难!   他悄悄地用手拭去了冰凉的沿着鼻梁淌下来的伤心泪。淌眼泪不是怯弱,是气恼!正因这种气恼,他对死的决定更坚不可变了。   他,决心要用青春的热血,燃亮一盏希望之灯!也许这就是他心底里的一种死谏,一种报国的抗议!   他是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状态下,骑车返回部队驻地的。自行车由百子亭、高楼门过小铁路折而向东,绕过鸡鸣寺直奔太平门。冷风扑来,他 登车出力,背上又出了汗。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有一种喝多了酒的感觉。如果有火,他觉得自己会“轰”地燃烧起来。{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三 童军威不能忘记两天来的不平凡的经历。   现在,他成了散兵游勇了。   他腰里有一支毛瑟枪,外加三颗木柄手榴弹,手里有一支步枪。他的左腿负了伤,一块细小的炮弹片很深地嵌在腿肚子里。他戴着捷克式 钢盔,满脸尘土黑灰,消瘦得变了形,熟人见到恐怕也不易认识他。   他跛着腿一拐一拐,正沿着大路向挹江门方向走。   他内心牺惶,不但拥塞着对日寇的仇恨,也拥塞着对那些抛弃部队不顾的大本营总指挥部和高级将领们的仇恨。他明白自己是完了!路上 不断可见零乱的队伍散漫飞速地拥向挹江门方向,但无人收容他,理睬他。他行尸走肉般地瘸着腿向西北方向走。路何其漫长修远?炮声、机 枪声、步枪声、炸弹声……似乎是从四面八方飘来。他是个挂彩的伤员,身上有血污。他能理解耳边不时能听到的呼喊声和哭喊声意味着什么 。声音来自老百姓,也来自败退的士兵们,是将被遗弃给死神的人们的呐喊。他明白自己也已离死不远,仍一步一瘸地坚持着在向挹江门方向 走。实在疲倦,伤口也疼痛,但他不愿躺倒下来。   他一边步行,一边不断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   十二月九日,是个阴霾寒冷的日子。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命令,要旨如下:   (一)敌军已迫近南京,目下我军占领的复郭阵地,为固定南京之最后战线。各部队官兵应抱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尽力固守,不许轻弃寸 土,动摇全军。若有不遵命令,擅自后移者,定遵蒋委员长命令按连坐法从严惩办。   (二)各部队所有船只,概交卫戍司令长官部运输司令部负责保管,不准擅自扣用;着派第七十八军负责指挥沿江宪警,严禁部队官兵私自 乘船渡江,违者拘捕严办,违抗者格杀勿论。   威严赫赫的命令,中午时分传达到童军威所在的团部时,他听了,脸上木然。谁心里都明白:对下边的官兵来说,在这种时候,逃跑是不 可能的。对童军威来说,他不会那样做,也反对那么做,他早已作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他不能不常常想起,前天夜晚在管仲辉公馆听到的一 番谈话的内容。那番话常像锥子在刺痛他的心。假如说,战略战术和指挥上的错误,造成了大量爱国官兵的伤亡还可原宥,那么,时刻想到妥 协投降的罪人,将有何面目来见已经和正在付出巨大牺牲的无数军民?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的命令,固然令人惮肃,管仲辉所表露出来的情绪 ,不已鲜明地说明,那些高级的军界人士是绝不会与阵地共存亡的吗?   童军威惶惑得很,也气恼得很。他疲劳困顿的脸铁青,丧失了笑容。有的士兵偷偷地在叽咕:“看!童连副那张脸多可怕!”“他说过, 他是下定决心与南京共存亡了!”“他作战决不孬种!在上海那次挂彩,他哼都没哼一声!”   他是在早上突然被任命为一营二连的连副的。他只是少尉,这是临时的重用,可能是因为他宣称他不怕死他要战死,这样可以多一个冲锋 陷阵的下级军官吧?他对这个任命,表现得无所谓,反正只要有个作战的位置就行。他觉得自己像颗炮弹,在等待着发射和爆炸。啮着他那颗 心的,既有对日寇的仇恨,更有他心上那些不愿说却又不能不想的痛苦与恼怒。   从头一天开始,枪炮声早已近得清晰可闻,敌机也频繁轰炸城内及城郭附近各要点。可是,童军威万万想不到,中午在卫戍司令长官部的 命令刚到达不到半小时后,就看到了日本兵,并且承受了敌军攻势的压迫。   教导总队守备的,是紫金山老虎洞、体育场、马群、孝陵卫西南一带高地。这里,散布着零乱、破旧的房屋、许多大树。在受到敌人炮火 的突然轰击时,战壕刚刚挖成。童军威所在的四团一营二连,防守在老虎洞突出的阵地上,在几架敌机轮番俯冲轰炸和炮火轰击后,伤亡很重 。   童军威站在战壕里。在炮火硝烟中,用网满血丝的眼睛,面对面地看见了敌人。真奇怪啊!那些持着枪野兽般地高喊着冲上来的日本兵, 穿的却是中国士兵的军衣!童军威昨天听说:前夜日寇便衣队穿了八十七师士兵的军衣,混入八十七师撤退的队伍里,袭击了教导总队骑兵团 驻守汤山担任警戒的第一营,占领了汤山并且使该营伤亡很大。当时,总队下过命令,让各队严禁八十七师的士兵通过阵地,以免混入敌人遭 受损失。看来,现在,敌人仍用了同样狡猾凶残的办法出现在面前了!   童军威见老虎洞阵地太突出,处在挨打的被动境地,想对连长建议换个阵地。他一边放枪一边回头,却见连长已经仰天躺在壕沟里,满脸 是血了。他跑过去扶起连长,解开连长的军衣,见白衬衣上全是鲜红的血,连长早已断气了。   童军威眼里几乎涌出血来。战斗激烈,天摇地动,火光四起。在炸雷般的炮声中,他四周脚下的土地骤然颠簸起来。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像 阵阵霹雳。炸塌的掩体和堑壕、鹿砦和铁丝网,半埋着断裂的枪支,支离破碎的肉体,到处都是。烟尘灼热,血腥味升腾。听着炮弹爆炸、机 枪“咯咯”,听着日本兵的嚎叫,听着步枪子弹飞啸着在头顶上擦过,童军威明白这样打下去不行。他虽早已下定死的决心,却一心想多赚几 个,不想打这种笨仗。想到先一会儿到达的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的命令:“不许轻弃寸土,动摇全军。”他觉得作为一个连副,只有站在 自己站着的壕沟里死守,听任炮弹和机枪将自己和弟兄们炸碎、击毙,别的是无能为力的。   天冷,哈出的气凝在眉毛上都结成了白霜。他用力扔出木柄手榴弹,瞄准着远处坡岗前后零落出现的日本兵,心里火急火燎。死了的连长 ,是个把蒋委员长看作是民族救星、对蒋委员长无限敬佩忠诚的“复兴社”小组的骨干,是个很“冷”的人,平时对部下官兵控制很严,经常 注意官兵言行。童军威以前就认识他。这次调到他连里来,同他前后说过的话不到十句,他不喜欢这个连长。但此刻他死了,是被日寇打死的 ,童军威觉得他的死是可惜的了。童军威心里想:也许,我马上也会像他一样,满面是血,也躺在这潮湿肮脏的战壕里。这样想着,心里泛起 一阵凄凉。   有时,天空轰鸣,大地颤抖,心好像被撕裂了,耳朵好像震聋了,叫人简直支撑不住。顺风时,可以断续听到叫喊声、嘈杂声和惊心的机 枪“嗒嗒”声,还有低沉的炮声。远处,有房屋冒着烟火。忽然,一个约摸二十多岁的传令兵,飞也似的出现在他身边,高声叫喊:“旅长让 你们快撤!退守紫金山第二峰的主阵地。……”枪林弹雨中,他跃出战壕,带着残兵后撤,他当时觉得这完全正确。但,当脱离接触后撤以后 ,他随即又随队被派去增援光华门城防,并作巷战准备。   十日那天,仍旧是个阴霾的天气,只有中午时分太阳隐约露了露脸。西北风从早到晚吹得尘土飞扬,枯叶打转转。白昼时分,日军发动了 多次进攻。天上发生了激烈的空战,看得清有一架日机被击落起火焚烧,拖着一股浓烟坠落下来。   一个机枪手是个广东兵,气愤地嘴里骂着“丢那妈”,来向他报告:“原有的钢筋水泥国防工事不像话,机枪掩体的枪眼做得太大,不适 用,极易被敌人发现目标,集中火力向我射击!”   怎么办?童军威只能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对机枪手说:“没办法了!将就着用吧!”   战斗激烈。午后,日寇的大炮又轰响了,炮弹电闪雷鸣般地在播撒死亡。日军一部突人光华门外郭。经过反攻和肉搏冲杀,到黄昏才又将 外郭收复。夜色降临时,光华门内外,已经到处是尸体了。   夜里有月亮,也有散碎的小星,月亮常被乌云吞没。风仍很大,在城垭吹过时,有一种“咝咝”的哨音飘向四方。从南面,从东面,都传 来隆隆的重炮声,也听到敌机夜飞的投弹声。光华门前,死一般的沉寂,一切声音都被寒气凝结了。   童军威奇怪:为什么在排山倒海密集的重炮轰击中,死尸遍地,自己竟奇迹般地未曾伤及一根毫毛?为什么在飞蝗般的弹雨中,自己竟奇 迹般地未曾被子弹击中?为什么在咬牙切齿用刺刀劈刺、捅肚子和掐咽喉,在一片惨叫、怒吼、呻吟的面对面白刃战拼杀中,自己囫囵地活了 下来?真是不可思议!活着当然好,他觉得他也许已经击毙、刺杀了六七个敌人了。只要活着,还可以继续使这数字上升。他也心酸地想到: 就是将敌人全部杀光,也无法偿还中国人遭受的损失。这是敌人在中国土地上进行的侵略战争!一股毁灭的巨风正在南北两面席卷。江南,从 “八?一三”到今天,近四个月光景,被称为锦绣宝地的富饶水乡,已被敌人的铁蹄蹂躏得一塌糊涂了!   深夜,他像士兵们一样,整夜在战壕里持枪睁眼戒备着敌人。心上只有一个志愿:脚下的中国土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战斗的间隙中,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人为什么而活着?此时此地,在危城中,面对强大残暴的侵略者,他觉得很容易回答这个问题。大丈夫,一个中国人,不 能苟且偷生,只能无畏地死,像岳飞那样精忠报国!   天上的星星,像无数只眼睛在空中紧紧地逼视着他。看着星星,他不由得又想念起大哥童霜威来了。前年冬天,一个夜晚,天上也有星星 ,他陪着大哥在潇湘路一号的花园里散步聊天。童霜威说:“我读《全唐诗》,得寒山子短歌一首,颇有意思:‘我见世间人,个个争意气。 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阔四尺,长丈二。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说完,朗朗大笑,那笑声现在想起还萦绕耳边。他 平时对大哥带几分敬畏,因为他是大哥培养成人的。对方丽清,他心里厌恶,但对大哥,他有感情。这种感情,是一种感激与敬畏的综合。年 龄的距离,大哥对异母兄弟的矜持,使他和大哥不曾也不可能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情感与思想的交流。甚至,他有时听到看到童霜威的有些官场 言行,还并不苟同。只是置身险境,决定献出热血与生命之际,他不能不想念大哥。他想:遗憾啊!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我也没有给他写 过信。他如果知道我在参加南京保卫战,一定是为我担心的;如果知道我会在南京流血牺牲,也一定是会伤心的。可我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也 只有这一个决心!我抗日死得英勇,他会欣慰的,会使他也坚定抗战信心的!   天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如果能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睡一觉多好啊!实在困倦了!实在太冷了!但,他只能在冰凉的 战壕里与兵士们一同持枪警戒着。   思绪在继续。想起童霜威,他自然想起了家霆。对这个侄子,他喜欢。他有一种旧的家族观念。他没有结婚,童家就这一个男孩,是童家 的希望。何况,这个孩子聪明,相貌好,又有一种男子汉的倔犟性格,他认为将来一定会有成就的。往日,到潇湘路,总要带着侄子到玄武湖 逛逛,到台城上走走,到北极阁或者鸡呜寺跑一圈。倘若不出去,就在花园里赶鸽子飞,在客厅里斗蟋蟀,在前边池塘里钓鱼,更多的当然是 谈心。家霆要听他讲故事,要他教算术上的四则题,问他许许多多有趣的知识上和生活上的问题。他们是叔侄,相差十多岁,也像大朋友和小 朋友。他是常常想念这个无娘的孩子的。因为他从小也是个无娘的孩子,后来又从未有过父爱。他隐约知道家霆的生母柳苇的政治情况,因为 大哥避讳同他谈这些。当他上小学阶段,他见过这位嫂嫂,是一个和方丽清迥然不同的长嫂,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那个嫂嫂给他缝补过 破了的衣袜,把着手教过他写大仿,教过他诗词。正因如此,他惋惜过后来大哥同嫂嫂的分袂。他也在听说嫂嫂是共产党被枪杀在雨花台后, 心里震惊和大惑不解。进军校做了军人以后,他感到自己头脑变得越来越简单了。从中央军校到被调入教导总队,他心里始终明白:上边不断 在训练他们信仰三民主义,要他们忠于党国、忠于领袖。上边平时在严密注视每个人的思想行为,过分的钳制与填鸭式的灌输,过分的训练与 法西斯的专制,反而促使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反感,起了一种排斥的反作用。正像掌勺的厨子都不想吃油腻一样,他在内心里常暗自思索 着一些矛盾的问题,提出一些特殊的疑问。比如,在对待共产党的问题上,他就常在心底里暗问:为什么不抗日却要剿共呢?为什么共产党越 剿越多呢?……抗日,符合他的心意,他从内心拥护;爱国,他狂热,甚至毫不吝惜生命。现在,他在抗日的最前沿阵地上,身边躺着死的和 伤的士兵弟兄。他咀嚼着两句过去默记着的话:“如愿以生,如愿以死!”可是,为什么心里此刻没有一种献身的昂扬壮别精神,却只有一种 恓惶悲凉的伤感情绪呢?……他脑际出现了家霆那张圆圆的聪明的脸庞。那一对好看的酷似他妈妈的眼睛,仿佛听到家霆在笑着找他的声音: “小叔!小叔!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风,像利刃刮过,耳朵冻得像被锉割,头上的捷克式钢盔特别沉重。   沉寂,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月亮被乌云吞没了。前沿阵地上黑黝黝的,只有些银色的白霜覆盖着。白天被炮弹打毁和炸坍的一角城墙和 挨近城墙的居民住房,都像鬼影憧憧,废墟、残垣,隐约露出轮廓。风声似是叹息。他忽然想起了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他看过小说,也 看过电影。小说写的战争倒是逼真的,只是,小说中透露出一种反战的情绪。冯村说得对!那次,他是和冯村带着家霆看那部影片的。他说他 喜欢那部影片,冯村说:电影不错,但是有一种反战的思想。他说:“反战的思想有什么不好呢?战争本来就不是好事!”冯村说:“看是什 么样的战争嘛!如果同日本人打,该反对吗?”他当时想:是呀,说得有理!他佩服冯村就在这些地方。大哥的这个秘书,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既能干,又深沉;既灵活,又诚恳。他平素也喜欢冯村,在离开伤兵医院时,给冯村往武汉写过信,告诉他了自己的近况。信能到达吗?冯 村会将信转给大哥看吗?……心上泛起一种友情的思渴。他伤心地想:我是不能再见到他们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多沉湎在这些思忆中于什么呢?脚冻得有些僵硬,手也冻僵了,脸上被西北风扫得刺疼。他用嘴里的热气哈手,吐出的热气,在暗夜中像 飘渺的轻纱,一层淡淡的白雾,转眼消失了踪影。   他在心里无声地唱起了黄埔军校校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准备着奋斗作先锋!打条血 路,领导被压迫民族,携紧手,向前进!……”唱着唱着,也不知为什么,竟泪流满面,一种决心成仁的思想更坚定了。   十一日,有一个血淋淋的残酷的拂晓。   黎明之前,日寇有战车投入战斗,掩护步兵冲锋。平射炮集中火力轰击,凶狠得似要摧毁所有工事,杀光一切生灵。烟火弥漫,城门内外 房屋数处起火,到处尸体纵横。激战开始,教导总队与八十七师官兵并肩作战,整日是在拉锯争夺。童军威觉得耳朵快要全聋了,被炮弹炸弹 爆炸声、机枪步枪声震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两眼充血,浑身尘土,他仍奇怪自己怎么竟不死也不挂彩?   傍晚时分,战斗间隙中,他忽然决定写一封遗书给大哥。身边无纸,他掏出袋里的一块白手帕来,手帕已经脏污,但还可以写信。糟的是 身上的那支“关勒铭”钢笔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他咬破指尖在白手帕上写下了遗书。交给谁呢?大家都有死的可能。写完血书,叹一口气,又 塞进袋里,木然凝望着身边东倒西歪的弟兄们的尸体出神。   到了夜里,作好巷战准备的命令已经传下来了。夜色降临后,依然是像昨夜一样的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只是,从东面、南面传来的密集 的枪炮声彻夜不断,声音听来比白昼更响。是因为夜里寂静,还是因为日寇又迫近了?处在危城中一个点上的一个下级军官,童军威无从了解 全局,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如何。他的脸色铁青发灰,毫无表情,只感到四周处处充满威胁,潜伏着杀机。他的钢盔上和军衣肩上都敷着一层 粉末似的白霜,浑身僵冷。他不想说一个字的话,也不想问任何事,心里想:也许,明天,这儿就是埋葬我的坟地?   谁知,漆黑抹乌的半夜时分,响起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喊声。团部一个小传令兵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气急败坏地说:“童连副!副总队长 下令撤!”   童军威诧异了,冒火地啐了一口,问:“为什么?往哪儿撤?”   传令兵是个湖北人,压低声音说:“总队长和参谋长都不知哪里去了!团长也不见了!城里很乱,队伍纷纷向下关跑,想过江。副总队长 下令,快撤往江边渡江突围,指定滁县为集中地点!”   童军威火冒三丈,像有秤砣吊在心尖上,心里沉甸甸的。他脱下头上钢盔,“乒”地扔在地上,说:“不是说不许轻弃寸土吗!.我们在 这里浴血,他们为什么要下令撤退?我不走了!谁要逃的就逃吧!我死在这里!”他疯了似的叫嚷,满面是泪。传令兵转身跑了,临走丢下一 句话:“副总队长说:谁不服从命令,军法从事!”   夜色浓重,传令兵的身影隐没在黑水般的纵深工事里。童军威环顾四周,活人本来已经不多了,现在突然变得更少了。他听到一个粗哑嗓 子的人在叫嚷:“整队!……撤!……”好像是副营长的声音,那个瘦长条的江西人!他听不真切。反正,刹那问,脚步纷乱,铁器碰撞声叮 当响。……一会儿,士兵们在黑暗中都跟着“轰”地走了。   童军威冷静下来。天气寒冷,却额上冒汗。他心里明白:军心已溃!独自在此也是等死!叹口气,眼睛忽然又被泪水浸湿了。他啜泣着, 拾起钢盔又戴在头上,还要作战哪!在漆黑的夜色中,艰难地移步走出濠沟,也向北跑。由于刚才的一切耽搁,他已经落伍了。但,向北跑是 不错的。他嘴里渴,肚里饿,手脚发麻,两脚拼命地向北跑。是什么目的?说不清。真想有一匹马,骑上去腾云驾雾般地奔驰。他不想逃命, 也不想留下来等着送命。他不愿离开自己的队伍,要追上去同弟兄们在一起。心情是矛盾的!如果他们撤退,他要留下来作战!陪伴着南京城 ,毫不犹豫地死在南京城里!现在,他必须先追赶队伍!城里大乱。虽是深夜,大路上,到处是轮子“吱扭扭”响的辎重车和混乱的部队。路 边有被炸弹炸死和在路上被踩死的尸体。童军威已经明白,自己是找不到队伍了。他不知道时间是几点钟,估计快近拂晓了。他不愿走大路, 黑暗中,他岔向小道走,曲曲弯弯,弯弯曲曲……奇怪的是拂晓时分,竟不知不觉地绕到高楼门、百子亭快近玄武门一带来了。熹微的晨光里 ,他看到路边有成摊凝着的紫黑色的鲜血。水沟旁,一个死了的士兵躺在那里,半个身子染着血和污泥。他既有目的也无目的地蹒跚走着。一 抬头,忽然瞥见了远处潇湘路上那些绿叶早已脱尽的大柳树和大哥的花园洋房了。刹那间,他脚步踉跄,眼眶发酸,立定了脚步,愣愣地伫立 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尊雕像呆呆地立着,像看到一个被遗忘的旧梦。他远远看到了紫金山,看到了北极阁、鸡鸣寺和古老的台城。这使他更 感觉到了南京特有的那种六朝烟水气了。   天寒地冻,遍地霜花。认识他的人一定会发现,那张年轻勇敢的脸,早已变成了一张饱经战争苦难的脸。他的眼睛里射出深思和痛苦。他 ,凝望着敷着薄薄寒霜的熟悉的潇湘路,凝望着那幢他熟悉的花园洋房,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怀恋。真想走进去,停在那幢熟悉的房子里,站一 站,歇一歇。他汗流遍体,气喘吁吁,走路已经十分吃力了。他想: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刘三保不知怎么了?已经逃开,还是仍在潇湘路 一号?甚至,他又想起那些鸽子了,那些鸽子怎么了?   长时间紧得像要绷断的弓弦一样的精神状态,这时反倒松弛下来。一松弛下来,就感到一种能致人死亡的疲乏了。只是,他被献身的激情 操纵着:还应当走!去追赶队伍,或者能找到一支可以收容他的队伍。他还要作战!还要寻找作战的机会。这样,他远远站立在那里,凝望又 凝望,最后,掉转头向西,准备通过山西路,通过中山北路,向挹江门去。   天空呈现着铅一样的颜色,沉甸甸地笼罩着一切。听到飞机声,看见几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机迅速飞过天际,并且听到了机枪扫射声。几乎 在这同时,一度沉寂的激烈枪炮声,又在耳边打鼓似的、炒豆子似的爆响。那声音仿佛报告:南京城被日寇占领,已是快要降临的现实了!他 心里涌上一团绝望的云翳,浑身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   山西路、中山北路上,拥挤得混乱不堪。士兵、难民、各式车辆、挑担的、背包袱的,人人争先,大哭小叫,道路几乎梗塞了。人们急于 逃命,大大小小的箱笼包裹抛弃在路上。童军威又饥又渴,无意间看到路边一个敞开的包袱,里边有两只面饼,还有一玻璃瓶水。他不顾一切 地弯腰拾起,闪身躲在路边,在一棵树背后,大口咬饼,大口喝水。天是晴的,太阳升起,驱走了铅色,染红了蓝天,使人想到鲜血。几天几 夜的紧张疲劳,这时才似乎得到了一点休息。   后来,他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他只记得他看到炮弹爆炸,听到炮声。敌人的重炮在向城里乱轰。远处和近处,有许多建筑物被毁, 天崩地裂,好多处起了大火,浓浓的黑烟直冲霄汉。他忽然看到一个瘦削的妇女,敞怀抱着一个幼孩,靠在一处墙角下动也不动,仔细一看, 母亲和幼孩身上都染着血,早就死了。他心如刀割,就在那时候,他感到一声巨响,一枚炮弹击中了路边的房屋。腿上受伤了,又麻又疼。一 堵高墙倾塌下来,他被砸埋在墙旁,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苏醒过来了。他感到浑身无力,脸上覆盖着呛人的泥土灰尘,浑身像被捆绑束缚着。又过了半晌,他意识到:已被埋 在砖瓦和倾塌的土墙下了。   他挣扎着,看得到远处有人在奔跑行走。他呼喊,没有人来救他。他只有凝聚力气,慢慢地逐渐使自己抽出手来。然后,再费尽浑身的力 气,又抽出另一只手来。接着,拨掉身上的砖块、土块,出来了身体与一条腿,又终于整个人从废墟里爬出来,挖出了步枪。花了多少时间? 恐怕足足花了两三个钟点。炮声枪声始终在响,听惯了反倒好像不在意了。当他从昏迷中苏醒,又从醒来到爬出废墟,天已是傍晚了。他知道 自己已经成了跛子,伤得不轻,身上也青紫得破了皮肉。这些当然都不在话下了!他腰问的手枪、手榴弹和手里的步枪都完好无损。清醒了一 下脑子,决定继续向挹江门方向去。去干什么?他不明确,突然想:如果能逃出南京,就逃出去吧!这念头蓦然冒出来,他很容易就接受了。 “留得青山在”,什么时候不能再死呢?孤单地留下来被日本人杀掉是不值得的!他并不怕死,也准备死,死也要值得嘛!此刻,他比较冷静 了,忍着伤口的疼痛,咬牙思索。   一跛一瘸地走着,身上发热,内衣上的虱子又在爬动叮咬了,痒得钻心。行进中不断听到炮击建筑物的声音,马嘶人嚷,伤兵喊叫,乱腾 腾的,士兵和百姓都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各部队遗弃的伤兵很多,像他,还是能勉强走路的,有的根本就睡在地上、坐在地上哭骂。 一个伤兵在大哭,骂着娘:“妈的×!当官的你们都逃了!把老子甩在这里,你们良心叫狗吃了!”童军威心里难过,无计可施,看见路边有 根树棍,不知谁扔的,走上去拣了起来,拄着树棍一瘸一颠地走。又走了一百多步,见一个伤兵被遗弃在路边,早已断了气,伤兵身上有两个 手榴弹。他疲惫不堪,犹豫了一下,去将两个手榴弹取下来带在身边。这时,他的想法又有改变:逃过江去,恐怕没有希望了。怎么办?惟一 的办法是同鬼子拼!他又做好了能逃则逃,不能逃就拼,拼了就死的准备。   脑子里紊乱,他边走边想,有时却什么也不想。走着走着,看到挹江门了。三十六师的官兵正从交通部和铁道部里搬出许许多多东西来。 他站在路边,坐下来歇歇腿,奇异地看到,就是这些官兵正在往一幢建筑物上泼煤油准备放火。交通部和铁道部的琉璃瓦屋顶的宫殿式建筑物 ,是崭新的,漂亮巍峨。铁道部是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借用的指挥中心呀!现在要放火烧了,不是说明司令部已经撤走了吗?他突然想起了管 仲辉,想起了那天夜晚的谈话。管仲辉一定和那些司令长官们一起跑了呀!好呀,将这么多士兵百姓全丢下了,他们脚下擦油跑啦!他心疼, 见要放火,明白这是奉命行事。日本侵略者要来了,军事设施不能留给日本鬼子,烧吧!他想得通!   三架涂着太阳徽的日机低飞擦过天际,发出巨响,震人心弦。在下关方向,听到炸弹爆炸声。日寇的空中杀戮正不断在进行。远处的炮声 、机枪声也在传来。   他揉揉眼,真累啊!真想打个盹。但是不能!抬头前望,高大的挹江门虎踞在前。城门只开了一扇,撤逃的部队混乱地拥向挹江门,人太 多,门太窄,人群拥挤,甚至有被挤倒踩死的。部队的驮马、拉物的人力车,有的被挤翻在地,人仰马翻、你踩我挤的混乱惊慌情景,惊心动 魄。童军威不禁暗骂:该死呀该死!你们这些混账的指挥官呀!说是死守,又不死守;说是撤退,又无计划。你们是民族的罪人!在日本侵略 军面前,我们本来可以更好地壮烈战斗的!你们害得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们这些要拿军法从事来对付士兵和下级军官的人,才真是该用 军法来审判的罪人!他在目睹这些场景后,决定不向挹江门外逃跑了。天已渐渐暗下来,在淡蓝色轻烟笼罩下的南京城,凄凉的黄昏降临了。 枪炮声更紧,找部队是无希望的。挹江门这样一扇鬼门关似的窄门,像他这样一个负伤的跛子也是过不去的。他累乏了,决定不向前了,想折 回去,找一个地方,等候日本鬼子出现。他有一支步枪、一支手枪和五颗手榴弹,让敌人尝尝滋味。他刚转身折回,忽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叫 他:“童连副!连副!”   童军威抬头看时,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伤兵,他立刻认出来了!不正是团部的传令兵小许吗?那口湖北话,现在听来好亲切啊!昨天深夜, 就是他,在光华门传达命令让撤退的呀!当时,因为童军威的歇斯底里,把小许气跑了。不,他传达了命令也是该走的。此时,小许成了伤兵 ,也是孤单一人了!小许伤着一只左胳臂,用布条将左胳臂拴吊在脖子上。在这种景况下,遇到一个认识的熟人,感情是非常激动的。小许眼 泪满面走上前来,依然“啪”地立正,右手敬了个军礼。   童军威鼻子酸了,说:“啊!小许!你怎么没有走?”   “他们甩下我啦!”传令兵小许是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声音还像个未成年的孩子,“妈的,当官的都逃啦!这些王八蛋!你不知道吧? 说是要死守的那些当官的早撤退啦!他们要车有车,要船有船,要飞机有飞机!只有我们,只好死在南京啦!哇!哇!──”小许放声痛哭起 来。童军威用手抚着小许的肩臂,叹口长气,说:“你怎么知道他们跑了?”   “我出了挹江门的啦!从挹江门到下关一路上可乱啦!渡江没有船,有船也轮不到我们坐呀!有的船渡到半江中,就被炮弹和日本飞机的 炸弹炸沉了。到处是哀号呼救的哭声。真惨哪!我没办法,部队早不知哪去了!只好回来了!”小许的话里带着一股仇恨。   “你打算怎么办?”   “从新街口到山西路是难民区呀,老百姓有的往那儿跑。听说难民区安全,我打算去呀!”远处传来急促的枪炮声震人心弦。童军威默然 ,心想:是呀!失去了官长率领的士兵,像无舵的船。流荡街头怎么行呢?向难民国际委员会请求收容,未始不是个办法呀!说:“对!小许 !你找个死掉的老百姓换上他的便衣快去吧!”   “连副,我们一路去不好吗?”小许说。天,真的完全暗下来了。枪炮声仍在响,更近更清楚更急促了。童军威抬头说:“不,小许!你 去,我不去!”他心里恨恨地想:唉,南京!你已经是一座无抵抗力的都市了!你将成为日寇占领下的人间地狱了!兽性的敌人将在这里任意 杀戮、强奸、抢掠、焚烧、破坏了!   “为什么?”小许诧异地问,“连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要好一些。去吧!一起去!”   “不!”童军威声音凛然,“我命令你去!小许,我还有事!”   又有敌机的轰炸声和低飞声在那里轰鸣。   “什么事?”小许紧盯着问。   “你别管了!快去吧!”童军威听着枪炮声,推了小许一把,“迟了就来不及了。快走!服从命令!”这时节,他觉得自己是连副,小许 是他手下的惟一士兵了。   灵机一动,他突然想起了遗书。他掏出袋中的白手帕来,说:“小许,拜托你一件事啦。作为一个军人,我是准备死在南京啦!这块手帕 ,如果有机会,你一定给我交到我大哥童霜威手里。他大概在武汉,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行踪好打听的。”说着,将童霜威的“霜”字用指 头在小许手心写了一下,解释说:“霜雪的霜,威武的威。”   小许接过那块写着血字的手帕,心酸了,说:“连副,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不!”童军威坚决地摇头,“你快走,服从命令!”   小许明白连副是不会走了,有点依依不舍,只好伤心地拭泪走了。他似乎有点明白:年轻的连副是个铁汉,不愿缴械到难民区去躲避。也 许,他还要同鬼子拼一拼,你看他腰间有手枪和手榴弹,手上攥着步枪!看来,他是决定将热血洒在南京城了!炮声、机枪声夹杂着步枪声不 绝于耳,常有火光映红天际。看着小许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童军威拄着树棒拐着腿回过头来向东,又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他好似在黑暗的 阴间行走,虽然始终有那种四周充满威胁、布满危机和杀机的强烈感觉,但茫然而无畏。最后,他又走到靠近潇湘路的地方来了。不过不是向 潇湘路走,他绕过潇湘路又向东南走。他是听着枪炮声在迎着敌人走。他估计从太平门进城的日军会同他相遇,他要用一条命来换几条侵略者 的命!既然南京城要陷入血海,一切行将化为灰烬,又何必留下自己的臭皮囊呢?他愿意使自己的肉体与南京城一同灰飞烟灭!   枪炮声时紧时松。夜长难熬,童军威拐着腿精疲力尽地到了鸡鸣寺附近的一条街道,钻进一处阒无一人的房屋里去休息。他饥渴得已经浑 身无力快要倒毙,靠着墙角闭上眼竟睡熟了。第二天黎明,睡眼惺忪地醒来,站起身拐着腿四处看看,发现后边是一幢无人居住的旧式洋房。 二楼有圆形的走马楼,楼上周围都可通行。朝着天井,四面开了一排雕花木格窗。他走进去,意外地发现这里驻过军队。到处是人脚印、马蹄 印、废纸、烧过的焦木、破碎污秽的绷带、马粪和马尿的遗迹……屋里,有一棵盆栽的腊梅,居然还开着几朵花,发散出幽香。准是谁给它浇 过水的吧?地上撒落了一些大米,有两只水桶,桶里有生水,用鼻嗅嗅,水没有气味。他胆壮了,马上喝了一些水,抓一把生米咀嚼起来。这 可以维持生命,使他欣慰。在松弛下来了的枪炮声中,他估计南京城里中国军队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基本停止,日寇可能已经入城。他准备在原 地等待侵略者来临。   足足等待了两天。这天黎明,他警觉地听到了人声。他以一堵墙为屏障,匍匐在地上等待机会射击敌人。但是,没有人进来。大约在清晨 七八点钟,零散的枪声中,他忽然看见有人进来了。当头的,是一个便衣汉奸,给鬼子带路的。鬼子是进来抢劫放火的,一共约摸十几人,一 色穿的黄军衣,有的手持军刀提着人头,有的攥着枪举着火把。他忽然发现那个带路的汉奸脸有点熟,谁呢?想起来了!不是潇湘路那个夏保 长的大儿子吗?他不知道夏保长大儿子的名字,但见过这个人。啊!无耻的汉奸!他的心激烈跳动,瞄准着“砰”地开了一枪。汉奸“哎”了 一声马上趴倒了。他又向日本兵继续开枪,将手执军刀提着人头的那个矮子日本兵一枪击倒。   枪战开始,距离很近。他射击,也扔手榴弹,至少,他又打死了两三个鬼子。最后,当一批日本兵带着兽性冲上前来包围了他时,他的左 臂已经负伤。他那张满是灰汗的脸,仿佛是从烈火熔炉中锤炼出来的,眼里冒火,像要烧毁侵略者。他像一根柱子似的站立着,心里在说:“ 中国,我爱你!首都,我爱你!正因为爱你,我要为保卫你而死!”他扔出了最后一个木柄手榴弹,可是没有炸死或炸伤敌人。在“噼啪”的 乱枪中,他仰面倒了下去。鬼子再冲上来时,发现这个浑身血迹和尘土的少尉军官已经断气了。他宁死不作俘虏,死时手里仍牢牢攥着手枪。   一个长着大门牙黄脸皮的日本兵,用军刀残忍地将童军威的头割下来,提在手里,装出笑容让伙伴们替自己拍一张宣扬皇军赫赫胜利的照 片,准备寄回国去宣扬战功。   血洗南京城的暴行,正在有计划、有组织地全面展开。《t》xt小说天堂w w w/xiao shu otx t.net 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四 炮声隆隆轰响,机枪声、步枪声像年关时燃放的爆竹,一阵阵忽急忽缓,震耳欲聋,使人心焦。狰狞的低飞着的日本飞机,经常从潇湘路 一号的上空掠过。从四面的枪炮声听来,南京城被包围是危在旦夕了!   白昼时,寒风瑟瑟。傍晚,西北风更大。吹着潇湘路一号冬日荒凉的花园,分外凄凉。提前吃好晚饭后,庄嫂在吃饭间里对着桌上一面圆 镜用黄杨木梳梳头。尹二已经理好了两个随身携带的包袱,准备过一会就陪庄嫂离开潇湘路一号到安仁街小铁道旁的棚户区去。他们夫妻俩一 次再次劝“老寿星”刘三保一起走,刘三保总是不肯,总是说:“你们快走吧!你们该走。我老了,留下不碍事的。”今天一早,尹二和庄嫂 又一次到楼下家霆原来住的房里,劝“老寿星”一同走。庄嫂说:“你要是不走,我们也不走!”天气冷,屋里没有生火,听到风将紧密的枪 炮声传来,仿佛有一阵浸人的寒气袭来,使人能打冷战。   “老寿星”刘三保披衣起床,吸着烟袋,摇头说:“那怎么行?你们快走吧!要是形势真的不行,我就来!”他这么说,当然是敷衍。看 到“老寿星”一股坚决劲儿,尹二和庄嫂知道勉强也无用。棚户区里尹大娘的住处,确实还真容不下四个人。“老寿星”既考虑这问题又觉得 自己是一个白发穷老头儿,走与不走关系都不大,不愿人家勉强他。尹二只好为难地实心实意说:“大叔,鬼子看来是要杀进城来了!街上早 已乱得不像样子。风声要是再紧,你一定随时来!不然,安定一些了,我马上就来看你!”   为“老寿星”去与不去耽搁了两天。现在,形势越发不好,今天傍晚无论如何也得走了,尹二和庄嫂才整理了一点细软,准备天稍黑一点 动身。他俩在家霆原先睡的房里,陪“老寿星”坐了一会,然后告别。庄嫂要去见尹大娘了,将发髻再梳一梳。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刷了刨花 水。乌油油地披下来,像一抹黛色的流云。   几天来,面善心软的庄嫂心情一直处在激奋的浪潮中,与尹二结合,她感到幸福,又慨叹自己的命苦:为什么会置身在危城中?为什么会 置身在战火中?得到的幸福会不会马上又丧失?来了野兽般的日本兵会不会遭到厄运?……昨夜,她被一阵炮声从梦中惊醒,发现身边的尹二 正在酣睡,发现自己和尹二睡的是原先童霜威和方丽清睡的大床和寝室,一种幻梦中的感情布满脑际。她摩挲着光滑、柔软的缎子被褥,掐了 自己一把,明白不是梦,一股莫名的辛酸情绪立刻升起在心头。玻璃窗在炮声中颤抖,“咯咯”作响。南边遥远处的炮火发出的光亮,隐约闪 现在天空,似是提醒她:你正面对着苦难与危险!她不禁潸潸流泪了。   在尹二身边,她胆气壮一些,可又清醒地明白:尹二仅仅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尹二。整个危险的形势,绝不是一个可怜的尹二能左右或主宰 的。   现在,她同尹二要离开“老寿星”走了!去到棚户区,她心上增加了一些安全感,丢下“老寿星”又使她难过。她不知说些什么好。她在 走前,将米、盐、油、酱等连同平日童公馆里存下的香肚、香肠、咸板鸭等,都有条有理地给“老寿星”放在厨房里。现在,她只是喃喃地叮 嘱:“板鸭吃之前,用温水泡泡再蒸……香肚,蒸了后再用刀切片……”   “老寿星”刘三保点点头。他对分别也感到伤心。老年人的迟暮心情,孤独者的伤心情绪,以及人生阅历教给他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 觉得:今晚分别,再相见是难上加难了!庄嫂又在说:“香肠煮饭时放在米饭上就行,饭熟了香肠也就熟了。”   尹二感到无话可说,嗫嚅地一遍又一遍:“我会来看你的!一定会来看你的!……”   “老寿星”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像个关老爷,只是傻笑点头,其实心里苦着呢,他不说话。   客厅壁上的大挂钟,开一次可以走三天。发条松了,敲打了五点钟,“当!当!当!”钟声懒洋洋的。庄嫂忽然站起身说:“钟要停了! 我去开一开。”   “老寿星”摇头说:“别开了,钟走着跟停着一个样!”庄嫂仍旧走到客厅里去,端凳子站着给壁钟上紧发条,又走回来。三个人坐着, 各想各的。想过去,想现在,想着不可测的未来。即将离别,都充塞着离情别绪。   忽然,尹二“咦”了一声,他听到大门响,透过玻璃窗,看到一个人从大门上翻爬进来,晃得大铁门“哐哐”响。他拽了一下“老寿星” ,说:“呔!有人爬进来了!”   “老寿星”一惊,红着脸站起身来,朝窗外张望。庄嫂也连忙伸颈张望。只见玻璃窗外,傍晚的暮色中,一个龇着金牙留八字胡的瘦高个 ,正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她看清了,惊讶地叫了一声:“夏保长!”确是保长夏得宜,尹二和“老寿星”也看清了。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又来 干什么?尹二一掀鸭舌帽,蹿出家霆的房间到了客厅,扭开客厅通往花园的那扇玻璃门,大步走出去。刘三保和庄嫂也紧紧随后走出来。三人 一起出现在客厅门前的台阶上。   尹二吆喝着说:“保长,你怎么不敲门,自己爬进来了呀?”炮声仍在轰隆隆传来。夏保长“咯咯”笑笑,说:“敲啦!你们不开,我儿 子就扶我爬进来啦!”这时,尹二、庄嫂和“老寿星”才看见保长那个二十来岁的二儿子夏金贵也已经早爬进门来,交叉着手臂站在南边门房 旁的鸽子房那儿了。   尹二心里生气,捺着性子说:“保长,这时候来,有何贵干呀?”夏保长又是笑笑,说:“我是保长!目前南京城大势不好,听说紫金山 上已经有人扯起白旗了!也许是汉奸干的吧?我是来告诉你们:要注意防奸!”   “老寿星”有心堵住对方的嘴,说:“我们不要知道这些,你保长就少费心吧!”夏金贵正在看鸽房里的鸽子,上来插嘴说:“哈,这些 鸽子,放这儿有什么用?你们也忒老实,杀了吃了不比养着强?”   “老寿星”绷着脸冷冷地说:“该怎么办我们知道!你少管吧!”夏保长微笑着又说:“瘸哥,尹二老弟,你们别做傻瓜蛋!这南京城今 天还不知明天是什么样哩!别放着金元宝不拾!我今天又来,还是为的上次提过的发财的事。你们怎么这样死心眼儿?还不干,要晚三秋了! ”   尹二明白:夏保长来没好事,这时不想得罪他,耐心地说:“保长,我们的心眼儿没你活,你提过的事我们说过不干就不干!我们不想发 横财,别人也甭想沾光!”夏保长“咯咯”笑笑,说:“好呀,尹二,一个人心hi~jl死了,就怕人也活不了!我是来给你们面子的!不要一点 交情都不讲呀!”   尹二听他出口不逊,生气地说:“你骂人吗?别以为人都怕你!”夏保长奸笑笑,说:“啊呀,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受过训的壮丁呀! 你会拿枪会开枪,该我怕你!你怎么会怕我呢?”他的话里有刀刃,带着抓不住把柄的威胁。   “老寿星”怕尹二同夏保长闹起来,说:“保长,你老哥请到别处去发财吧!你想办的那事,我们不办!早跟你说过:我们人穷志不短, 不希罕横财!”夏得宜见面前站的这二男一女,脸上都带三分鄙视七分严肃,知道事情办不通,又“咯咯”笑笑,说:“好好好,那我走!” 他招呼自己的宝贝二儿子,说:“金贵!回去!”   听着枪炮声,夏金贵一副流氓地痞相,说:“唉,雨花台失守了!中华门也完蛋了!实话告诉你们吧:南京城恐怕快不是中国的了!你们 捧着金饭碗讨饭在此地等死吗?赶快发点横财逃吧!”   尹二直通通地说:“你小子别学汉奸造谣!”夏保长脸一虎,说:“好好好,尹二,算你小子厉害。别忘了!你是军训过的壮丁,日本人 来,你活不了!”说着,吆喝儿子说:“金贵,走!让他们骑驴看唱本吧!”   天,暗将下来了。“老寿星”抢步上前,将大门上那扇客人进出的小门“哗”地开了,摆出送客的姿势说:“保长,慢走!”   夏保长也不搭腔,气得头也不回地带着儿子迈步走远了。   尹二“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汉奸卖国贼!”   庄嫂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地说:“得罪了他,怕他会害人哪!”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我留下,一个穷孤老头,他拿我榨不出油也图不成利。我不怕他!你们快走!快走!”   尹二点头,对庄嫂说:“趁着天黑,是该走了!”他转身向“老寿星”说:“大叔,你多保重!我们走!”   两人去房里一人拿了一个大包袱,挎进右胳膊甩搭在肩上背着。“老寿星”送两人到了门口,叮嘱说:“小心!保重!”   枪炮声仍在远处爆响。庄嫂忽然心中一酸,双膝就地“扑哧”跪下来,一个头叩了下去,说:“大叔,菩萨保佑你!”   “老寿星”连忙扶她起来时,看到她满面是泪。   “老寿星”刘三宝也老泪纵横。他已经记不起上次流泪是哪一年的事了,他是个不爱哭的人。现在,他哭了,酸涩的泪水止不住。他用手 拭了又拭,不愿再看尹二和庄嫂离去,也不愿说话,却转身跨进了大门,将门轻轻关上,倚着门抽搐饮泣起来。   夜色浓黑,冬天的风像海边的涨潮声“哗哗”地吹得响。枪炮声中,尹二陪着庄嫂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潇湘路,心情凄凉阢陧。他们由百子 亭、高楼门一带向安仁街小铁路附近的棚户区走去。路上静得可怕,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他们急急赶路,高一步低一步深深浅浅地走着,跌跌 撞撞,似在鬼域中行走。   棚户区里,住的多数是拉黄包车的小户人家,也有挑铜匠担子的,卖烤山芋的,收破烂的……一共五十多户穷街坊。尹二与庄嫂到了尹大 娘住的棚屋时,枪炮声更紧。五十来户穷人,家家人心惶惶,都三三五五在一起,交换听到的战讯,交流外边看到的情况,商量怎么办。谁也 不敢再上街乱跑。街上兵荒马乱,日本飞机常在乱丢炸弹,日本大炮也在向城里乱轰,更听说军队乱七八糟在撤退,到处乱拉壮丁。尹二带庄 嫂来到时,拉黄包车的沈小狗子正在跟尹大娘和另外一些邻居闲聊,说的是日本鬼子从苏州、无锡一路上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将孕 妇肚里的婴儿剖出来挑在刺刀尖上耍弄。到南京后,一定更加凶残!……讲的人啧啧唏嘘,听的人愁眉气愤。   庄嫂是第一次到棚户区来,好些街坊邻居听说尹二带了新娶的媳妇回来了,虽在这种临近鬼门关的情势下,仍好心地来看望。棚户区夜里 点灯的人家不多。尹大娘见新媳妇和儿子来了,点了一支红蜡烛。庄嫂听着枪炮声,听着街坊们说东道西,觉得这里人多,比起潇湘路一号似 乎安全有了依靠,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听到大家谈起日本兵的残暴兽行,有人说:“连七八岁的闺女和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叫糟蹋了! ”有人说:“鬼子见人就杀!不分青红皂白!”有人说:“轮奸后的女人,都拿刺刀捅死!”庄嫂又担起忧来。邻居们陆续走了。隔壁拉洋车 的赵小大子的母亲赵大娘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后,时间已经不早。庄嫂听着枪炮声,愣怔着对尹大娘说:“娘,睡吧,好不好?”   尹大娘说:“好,睡吧。”她也是心事沉重。活这么大年岁了,这种东洋鬼子要来占领南京城的事可还是第一回碰到。谁知该怎么办?谁 又知会怎么呢?尹二吹灭了烛泪纵横的红蜡烛,三人紧挤着在窄小的木板铺上和衣躺下,盖着两天前尹二从潇湘路一号带回来的两床柔软暖和 的新棉被,各想各的心事。   “隆隆”炮声和杂乱的枪声中,远处的狗叫得阴森恐怖。西北风呼啸,棚屋是用薄木板拼搭成的。顶上用大石头压着覆盖的破席、油毛毡 和破油布遮漏。寒冷的冬夜,睡在这里,异样地冷,风像针尖似的钻进来。庄嫂睡在尹二和尹大娘中间,心里浪头七上八下。换了一个陌生地 方,从潇湘路来到贫穷的棚户区,周围多了不少街坊邻居,但炮声、枪声和爆炸声,凄惨的狗吠声,呼啸的风声,使她内心恐惧,仿佛走在两 边是万丈深渊的悬崖上,随时有可能出现什么难以预测的险情。   黑暗中,尹二问她:“冷吗?”她轻轻答了一声:“不冷!”她感到尹二抓住了她的手,抓得那么紧。尹二粗大带着体温的手,仿佛是说 :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   尹大娘叹了一口气,是安慰媳妇也是安慰自己:“我看不要紧,菩萨会保佑的,我们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尹二前天拿他童公馆一些被子 和衣服回来,我说这不好!但这一个半月工钱东家没有给呀!我对尹二说:将来,东家回来了折价还他们!我们穷,可不贪财!”   尹二有点不耐烦,说:“娘,你叨叨这些干什么?说得人心烦!不早了,快睡吧!有我这一百三十斤在,你们放心大胆睡吧!南京城里, 也不是只剩我们这几十户!留下来没法走的穷人几十万呢!人不怕,我们怕什么?”   尹大娘说:“是啊,是啊,你说得有道理。”庄嫂心里也想:是呀,南京城里留下没走的人是多着哩!还有那么多当兵的!鬼子总不能杀 那么多人吧?我何必这么害怕?她困倦了,倚在尹二身边,也闭眼安心睡了。   炮声枪声仍在忽轻忽重忽急忽慢地响,陪伴着风的叹息。听惯了,有时反倒什么声音也好像听不见了。狗吠也在继续,似是有什么夜行人 惊动了一群凶恶的野狗。尹二在黑暗中,看看依偎着睡在身边的庄嫂,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估计她已开始安心入睡,尹二心里却不平静。从 枪炮声的方向听来,估计在中华门、光华门、水西门,在紫金山,战斗一定正在进行。他不禁想:像我们这样睡在此地,还能睡多久呢?…… 他忽然想起了保长夏得宜对他讲的他是受过训的壮丁的那番带着威胁气味的话。对保长的威吓,他并不怕。只是他遗憾:那么一本正经地按照 《步兵操典》进行集中训练是为了什么呢?南京城里训练了二十万壮丁,到了现在需要用兵的时候,都不要了!又是为什么呢?受训的壮丁绝 大多数都是我们这种人:开车的、拉车的、挑担的、店员、茶房、小贩、菜农,三教九流都有。我们这样的人,命都苦,多数都被遗弃在南京 城了!如果我们都有枪,都动员组织起来,同鬼子拼一拼,“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不比现在这样等人宰割好吗?虽然是新婚, 虽然他爱庄嫂,想起这些,尹二热血沸腾了!是激奋加上气愤造成的。宁愿去同日本鬼子作战,宁愿去战死!为了保卫生我长我的南京,为了 保卫老娘和妻子!……可恨呀,他却只能提心吊胆地在寒冷的冬夜蜷缩在棚屋里,等待着不可预料的噩运降临,等待着做亡国奴的命运降临! 也许随之而来的会不仅是奴役和屈辱,而是屠杀和死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战争啊!心里真恨哪!恨手中无枪,空有报国抗日之心!更恨 政府!你们当大官的走的走了,溜的溜了!可曾想到丢下这么多百姓,他们的命运将会多么悲惨!……   丝毫没有睡意。他不愿移动身子,怕惊动了庄嫂和老娘,他宁愿让她们能在这恐怖的夜晚安然入睡。哪怕睡上一个钟点也好!枪炮声不断 ,狗吠声更凶了。忽然,听到刺心的叫喊声,“乒乒乓乓”震动心弦的敲门声,又有踢踢踏踏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人声嘈杂,骡马嘶叫。尹二 心里一惊,见庄嫂已经猛地坐了起来,尹二安慰着庄嫂说:“不要慌!”   庄嫂声音紧张:“鬼子来了?”   尹大娘也霍然而起:“尹二,怎么了?”   外边,有人逃跑叫喊的声音,乱糟糟的,叫喊声、吆喝声与敲门声、哭叫声响成一片。尹二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轻轻开门,想悄悄看个究 竟。   门刚一开,几个戴钢盔荷枪的丘八拥了上来。看样子,他们刚想来敲门,恰好碰上尹二开了门。尹二一看,不是鬼子兵!但一看他们那副 凶狠的样子,又听见左邻右舍大哭小叫,心里十分惊慌,想:怎么?难道鬼子还没来烧杀,自己中国兵竟先来抢劫了?   正在发呆,已被几个丘八揪住胳臂拉了出去。一个班长模样的大个儿,用北方口音高声说:“不要惊慌。我们调防,要民夫帮着挑点东西 。打鬼子抗日嘛!你帮帮忙,将来放你回来!”   尹二出乎意外,听他一说,心里倒是在想:这忙是该帮的嘛!又一想:我走了,丢下老娘和庄嫂怎么办?……只听庄嫂和老娘从棚屋里扑 出来,没命地上来拽住了他。   尹大娘哭着哀求:“老总,行行好吧!积功积德,别抓他去!……”庄嫂也上来,用力将抓住尹二的一个丘八的手挣脱,说:“放了他吧 !放了他吧……”光线暗,看不清庄嫂的脸,尹二从她的话声里,仿佛能看到她那深陷的眼窝里明显地流着热泪。   尹二的胳臂被两个丘八牢牢揪住,拴上了麻绳。他在黑暗中挣扎,在黑暗中张望。只见队伍人数很多,正通过棚户区向西走。他猜测:部 队是从太平门方向撤下来经过鸡鸣寺、北极阁一带的小路挨边擦过棚户区的,也许是要往西北面撤退。他们有骡马,还有马拉的炮车,辎重弹 药箱很多……看样子,一路上已经拉了一些壮丁做民夫。那些被拉夫的壮丁有的在挣扎、吵嚷,夹杂着棚户区里女人孩子的哭喊咒骂,闹成一 片。这些丘八,有的和善,有的蛮不讲理。黑暗中,尹二的挣扎毫无用处。他挨了几下揍,被几个大兵绑着、推搡着拉着就走。庄嫂和尹大娘 的撕裂肺腑的哭喊声已被抛在后头。他被铁流似的队伍拥裹向前。在队伍中,既有人用绳牵拉,又有人用枪托推搡,离哭喊声和棚户区越来越 远。他嘴角流着血,是刚才挣扎时挨了一枪托打出的牙血。他心里浩叹一声,知道厄运已经降临,只是无法违抗。他像掉进陷阱似的大叫:“ 放我回去!”背上又挨了一枪托,疼得火辣辣的。他哼了一声,急得嗓门里火烧似的布满了血腥味。他明白挣扎毫无用处,只有咽着泪默默地 在队伍里拖着大步随同前进。走不多久,就有一个大兵,将自己挑的一担用木箱装着的弹药,叫他挑起,押着他随队伍一同向前了。   炮声、机枪声、步枪声响亮可闻。人声、马嘶声、远处的狗吠声随风飘荡。尹二行尸走肉般地挑着子弹箱的重担,在部队人流中往前踉踉 跄跄地走。担子死重,压得肩头疼痛。黑暗中,他听到身前身后的丘八们谈话:“是往哪儿去?”“去下关!”“干什么?”“过江!”“乱 得这样子!”“撤呗,到下关找船过江!”……有的在咬牙切齿地骂:“妈拉巴子!这算打的什么屁仗!”“一会让到东,一会让到西!”“ 听说师长他们早跑啦!”“我们去狮子山吗?”“对!去狮子山!”“干什么?”“调防让去那里嘛!”……   尹二知道,狮子山是在挹江门以北,那儿靠着山有城墙。他猜测:队伍带着炮,是到狮子山换防的。他心中记挂着老娘和庄嫂,时刻想着 她们一定急得要死了,时刻想着回去。他想:觑个机会,我就逃!一定要逃走!逃回去!他明白,给队伍抓来了,逃跑给抓住了,也许会被当 作逃兵枪毙的!可是,能不逃吗?能丢下老娘和庄嫂不管吗?要是鬼子攻进了南京,没有人保护她们能行吗?为了这,他决心一定要逃回去! 死,也要逃回去!   他在黑暗中使劲挑着重挑往前走,不,不是走,简直是小跑。稍一走慢,后边就有枪把子打上来。他也无法甩掉重担,只有踉踉跄跄拖着 脚步走。走着,走着,拂晓前的黑暗中,他看得出已经到了挹江门。从一路上丘八们的交谈听来,他明白:这是炮团的一个营,伤兵很多,已 经跟师、团部失去了联系,兵士落伍的也不少。营长是个身材高大粗壮的北方汉子,戴了钢盔,骑了匹枣红马。枣红马细颈长腰,臀部溜圆, 颠儿颠儿地跨着步,马头一勾一勾的,像不断对人在点头。   营长见情况混乱,上边已经无人指挥,自己做主,自动撤向下关,他大声吼叫:“向下关前进!到下关!”……尹二心里焦灼极了!一路 想逃,毫无机会。天已渐渐亮了,万一到了江边,摆渡过了江,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吧?他思念着老娘和庄嫂,忧心忡忡,急得牙齿将嘴唇都 咬出血来。一路上,那些拥挤的、乱糟糟的情况他都毫不介意了。   天亮时分,尹二随军到了挹江门。在行进中,只听到爆破建筑物的声音,“轰!”“轰隆!”夹着炮声、机枪声,还有天上的飞机声,使 人听了更加慌张。挹江门的城门口乱成一锅粥!拥塞着想向城外逃跑的队伍、车辆和马匹,马嘶人嚷,伤兵哀号。万万没想到:挹江门竟有全 副武装的军队把守,阻止队伍撤退。骑在枣红马上的营长下了马张望,只见把守挹江门的部队在城上、在城门口的工事里摇手高喊,意思是要 队伍转回身撤回去,不准通过挹江门。接着,开始射击了。子弹在头顶的上空“唧唧”飞过。好吓人哪!尹二吃惊地停住了担子。   有人高嚷:“妈的!是三十六师开的枪!咱还枪,跟他对打!”   有的气得直嚷嚷:“没叫鬼子打死,给自己中国军队打死,那才冤枉!”……   子弹飞蝗似的从头上“嗖嗖”擦过,只见营长上了枣红马,转脸做着手势,下命令说:“既然不让过,咱就不过!走!咱绕道走!”营长 做着手势,指挥队伍,往盐仓桥穿小道去江边。这条道,尹二认得。他仍旧在队伍中踉跄地走,浑身早已汗湿。肚子饿,身上累,腰酸背疼, 两脚无力。他喘着气,额上挂着汗,央告着说:“老总,我实在挑不动了!”他这话是对周围所有当兵的说的。   边上一个大兵倒是不错,说:“看你这样子,是不行了!来吧。我扶你一把,你用力多支撑一会吧!”   尹二心里感激,说:“老总,我上有老娘,又有老婆,我也给你们挑到这里了,你们行行好,放我回去照看照看家里吧!”   那丘八摇头,说:“来吧!担子我挑一会,放你,我可做不了主!”   尹二不肯让他挑担子,支撑着说:“还是我来挑!我再挑一挑!……”   前边,从江边方面,有两个避难的老年人跑过来被队伍截住。营长听说是两个船夫,骑马上前,下了马询问下关江边的情况。隐约听到营 长问:“下关江边过得江去么?”   一个声音苍老的船夫战战兢兢指手画脚回答:“老总,不行,船少人多!队伍在抢船,我们的船也被抢走了!”   另一个船夫说:“下关八卦洲江面上,日本军舰来了!炮开得‘轰隆隆’的,渡江难啦!”   营长跟一些人站着商量了一下,从背着的牛皮包里拿出一张军用地图来看,看得出他的犹豫和不安。忽然,放两个船夫走了,说:“走吧 !”   见两个船夫被放走了,又见骑枣红马的营长离自己不远,尹二挑着重担,抬起头来,恳求地大声高叫:“营长!您行行好,也放我回去吧 !我有白发老娘,还有老婆!……”   营长收着地图,看来他是个不坏的人,勒马看看尹二,说:“别做梦了!他俩年岁大了,才放他们走的。鬼子进了城,谁也活不了!你不 想抗日?你想想咱这么多弟兄,谁无父母?谁无妻子兄妹?不都在抗日流血吗?”他真会说,说得也真有道理。给他一说,尹二觉得无言对答 了,心里想:是呀!但仍说:“营长,我不过江!”   营长笑笑,稳重地说:“对!咱也不过江了!走!──”他用手指指前边。尹二认识,前边就是狮子山。狮子山傍着城墙,山上有许多大 树。此刻是冬季,如是夏季,那里是一片郁郁葱葱满目浓绿的树阴。营长对大伙说:“弟兄们!咱们原来是奉命去狮子山的!因为同团部失去 联系,所以刚才打算过江。现在,江是过不了啦!咱上狮子山占领高地,等着鬼子来跟他干!”   尹二实在累了,刚才要给他挑一会儿担子换换肩的大兵不知哪里去了,尹二在队伍中勉强前进。越走离狮子山越近。只见营长让队伍停止 前进,约摸四百人左右的队伍零乱地列队站着,营长戴着钢盔牵着枣红马训话了,说:“……弟兄们!不要贪生怕死了。江是过不去的。与其 淹死江心,何不与鬼子一拼?咱们只有跟鬼子拼这一条路了!咱们有枪有炮,不能等死!中国人嘛,得有个志气!不怕死!日寇侵略我们这么 多年,气早憋够了!咱们在前边的狮子山上跟敌人干!大家有决心吗?”   “有!”一片地动山摇的应答声,无比悲壮。尹二明显地感到大家的血都是热的。营长说的话本来也很平常,此时此地讲来却使人动心。 尹二忍不住眼眶发热,直想掉泪。   营长骑上了枣红马,说:“走!前进!大家唱起歌来!”他开了个头:“军人军人要雪耻!一、二、三,唱!”   歌声震天响地唱了起来。队伍似是去迈向死亡,但人人都像带着慷慨赴义的心情,同声唱着:“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 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唱着唱着,许多人都泪流满面。大家向狮子山进发,炮声、爆炸声、枪声似是在为歌声伴奏。   尹二挑着辎重,也夹在队伍中唱起歌来。这支歌他会唱,是在壮丁训练时常唱的歌。一唱,顿时心头涌满悲壮情绪,力气又生出来了。他 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向前。……忽然,涌出一种豪情!是一种愿意牺牲献身的豪情。中国人嘛!面对日寇侵略给予的死亡威胁,难道还要 苟且偷生?难道不该同鬼子拼命?尽管这样,他还是不能忘记庄嫂和老娘,她们怎么样了啊?在他的眼前,恍惚又出现了他心上最思念的人的 面容。   庄嫂是在两天前的那个下午,逃到国际难民区里来的。三天前的那个难忘的半夜里,当尹二被队伍拉夫拖走以后,在一片黑暗中,庄嫂和 尹大娘紧紧抱在一起痛哭。尹二被抓走了!在恐怖的黑夜里被抓走了!连他的褐色鸭舌帽也没戴上就被抓走了!他会怎么样呢?在婆媳俩最需 要一个男子汉在身边的时候,偏偏尹二被抓走了,怎么能叫人忍受呢?她俩为尹二的安全焦灼。棚户区里被拉夫拉走的有六七人,家属们都在 哭泣。拉夫的军队走后,又继续有队伍经过。庄嫂和尹大娘都像街坊邻居们一样,躲在棚屋里,听着外边人声嚷嚷脚步散乱,连人来敲门也不 敢做声,怕再遭到不幸。听着炮声、枪声、爆炸声,听着狗吠声,心里悲怆、恐惧、不宁,一直提心吊胆到天明。   天明后,炮声更响更近。队伍经过这里撤退的很多,都已溃不成军,所好还未大骚扰。有伤兵敲门呻吟着讨水喝的,庄嫂还给拿碗斟水。 一个上午,婆媳俩和街坊邻居们都怀着惊恐的心情消磨时光,希冀着尹二会不会突然奇迹般地归来。中午时分,隔邻胡婆婆和她女儿小大子来 敲门,叫喊着:“尹大娘!尹大娘!”   庄嫂和尹大娘连忙开门,胡婆婆好心好意地说:“听人刚才说,南京守不住了,鬼子要进城了!我们快结伴到难民区里去吧!”   她女儿小大子才十四、五岁,很懂事,说:“朱小狗子家和梁胖子家都已走啦!我们搿伙一块儿走!”朱小狗子是拉黄包车的,梁胖子是 挑担卖油炸臭豆腐的。   庄嫂心里矛盾,觉得去到难民区安全,可是又记挂着尹二:万一尹二突然跑回来了怎么办呢?他看不到我们不要急死了吗?她想留下来不 走,好等尹二回来。   尹大娘心里也同样忐忑。她想:媳妇年轻,又长得标致,还是让她走的好,到难民区安全。我年岁大了,留下来,等着尹二回来。何况, 这个家虽然又穷又破,把东西全丢下了也舍不得。婆媳俩都犹豫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婆婆看得出她俩心里踌躇矛盾,催促着说:“别拿不定主意了!要走,马上得走,要不,迟了鬼子杀来就走不掉了!”她女儿小大子也 好意地说:“兵荒马乱,待在这里可不行!还是走吧!”   尹大娘流着泪拿主意了,对庄嫂说:“对,媳妇,快跟大家一块走吧!你年轻,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里。我在这里等着尹二。他来了,我 就跟他到难民区找你!”   庄嫂辛酸地说:“娘,我不走,我陪着你等。等不到他,我也不想活了。我一个人去难民区干什么呢?我不去!”   枪炮声中,胡婆婆劝着说:“我看哪,你们俩都去的好!尹二回来了,他会到‘难民区’去找的。”   她女儿小大子说:“人家安仁街上的住户大都跑到‘难民区’去了!听说丹凤街、唱经楼一带,人也跑空了。就我们这棚户区的穷人们都 还恋着穷家不走。要再不走,怕没好果子吃了!”   尹大娘和庄嫂给她母女说得三心二意。尹大娘为了庄嫂,庄嫂又为了尹大娘,两人就同声点头说好,匆匆进棚屋收拾点细软随身带着。这 下子,棚户区里的人,你吆喝我,我吆喝你,成群结队,一起走上小铁路,向鼓楼方向走到难民区里去。   枪炮声更近更响,一路上乱得很。只见往北撤退的军队一队队,又一队队,夹着军车、骡马、炮车,乱哄哄的,也有许多散兵游勇和伤兵 也乱七八糟地在向北走。看样子,仍都是去下关渡江北撤的。这么多兵,庄嫂想起了尹二,又想起了童军威,二先生不知怎么样了?……尹大 娘和庄嫂走着走着,已经同胡婆婆她们离开一大截了。看见军队乱糟糟的这么多,心里胆怯,有意绕着避开军队走。走到鼓楼附近,忽然,“ 轰隆”、“轰隆”,好些炮弹打下来。远远近近房屋中炮弹处,炸毁很多。“轰隆”的炮声中,尘土飞扬,砖瓦乱飞,前边数处房屋起火,烟 焰弥漫,有几个男女给炮弹炸死躺在瓦砾堆旁,一片凄惨景象。   附近的人四散奔跑。庄嫂扶着尹大娘转弯抹角地沿墙穿出一条小巷。尹大娘跌跌撞撞跑不快。忽然,一发又一发炮弹打来,震耳欲聋的轰 鸣、喧嚣和电闪般的火光使人惊呆。一爿小当铺的房屋连同粉白外墙上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大“当”字,“哗啦啦”倒了一片,砸下许多砖 块来。也真巧,一块青砖正砸在尹大娘头上。尹大娘“啊”了一声,手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庄嫂哽咽地高叫:“娘!娘!……”尹大娘满脸满手是血,头上伤口的鲜血洒得一地。她吓得腿也软了,感到晕眩,不知如何是好,呛咳 起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哭喊着去扶尹大娘,说:“娘!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尹大娘已经不会说话了,颤抖着闭上眼断了呼吸。   庄嫂放声号哭。这个当铺呀!她记得!那时,她还没有到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帮佣,在荐头行里坐冷板凳等着东家雇去当佣人时,没钱吃饭 ,曾经将一些衣物送到这小当铺里当过。小当铺里面店堂高大,窗户开得很小,光线晦暗,有一股刺鼻的水烟烟草搀和着陈旧皮布衣物所特有 的怪味,使她产生一种阴森、窒息的感觉。店堂横门,是一溜破旧肮脏的高柜台。当衣物的穷人,站在下边,仰着脸、踮着脚、举着双手才能 交货接钱。上边柜台里的两个朝奉,脸都是冷冰冰的。五块钱的物件他们只出五毛钱收你的当!……谁想到,今天,自己会在这里哭着尹大娘 的惨死呢!   炮弹还在射来。估计日本兵已经进了城,在向市中心和城北一带乱打炮。又有一些房屋天崩地裂般地坍塌下来。同行的人早逃散得不见了 。有的已被炮弹炸死,压在砖块下。前面路边上,甩着一条人腿,血肉模糊,也不知是哪里飞来的。庄嫂心急,慌忙地抱起死了的尹大娘。尹 大娘颓然地闭着眼。庄嫂心里一阵痉挛、一阵战栗,“啊”的一声,伏在尹大娘身上死死抱住尹大娘哀哀号哭,又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哭泣。眼 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她伤心地抽噎着,肩膀抽动,一时觉得心碎成了齑粉,不想再活了!恨不得有一发炮弹能打在自己头上,将自己也炸死。   果然,又有炮弹呼啸飞过,发出刺耳的使人惊心的声音,在远处爆炸。她高叫:“娘啊!娘啊!……”心里更想念尹二:你在哪里?你可 知道,娘已经死了!叫我怎么办哪?……她心里明白:那些她熟悉和亲近的人已经都离开她了!她一个劲儿地哭,哭得眼前天昏地暗。   身后一个路过的中年陌生人,背个包袱用手拍了她一下肩膀,说:“快走!这里停不得!”说完,这人就急急忙忙跑了,真是个好心的人 哪!   庄嫂知道人家是好意,理智些了,站起身来,又不忍心丢下尹大娘的尸体。勉强将尹大娘背起,可是两腿软绵绵的,茫然不知往哪里去。 终于力尽了,见路边一个炮弹坑,她决定将尹大娘放在坑内掩土埋上。这时,望见鼓楼周围更加混乱,逃跑的军人、百姓更多,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都有。有的大哭小叫,似是从南边被驱赶着过来的。她将尹大娘放进大坑内,用手将坑边的砖石、土块一起拨下去盖没尸体。十个手指 都抠得血淋淋的,她也不管。直到尹大娘尸体被盖没了,她才茫然地站起身来。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也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该到哪 里去,就随着一些人.往金陵女子大学跑。   金陵女子大学现在是难民区了!四面八方逃到这里来的人都集中休息在这里,真是拥挤不堪,个个都沉着脸。有一家家的男女老少,也有 单身汉子,单身女人;有百姓,也有放下武器躲进来的军人。此起彼落的哭声、呻吟声、叹息声、唏嘘声和嘁嘁喳喳声,汇成了一种杂乱、恐 怖、惶惑的气氛。庄嫂独自在一幢建筑华美的楼房下边,靠门边占到了一块空隙,浑身无力地倚墙坐着。这里似乎是安全了,但听着外边越来 越近越来越响的枪炮声,想起尹二被军队拉了夫,想起尹大娘的惨死,心里的悲惨无法形容。她辛酸、疲惫、闭上了眼,泪水就不能止住地潸 潸流下。她头脑发木,不知下一步将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遭遇。只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在无边无际的空中东摇西飘,甚至很可能线一 断就会飘个不知去向……   庄嫂同别人一样,从小有过虽然平凡但是美丽的梦想,尽管贫穷,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像梦想一样美好。只是,坎坷的命运,使她曾对 生活一次次地失望。现在,她面临着从未有过的严峻考验!是日本侵略者杀到南京造成的严峻局势。她心里明白:一切都将失去,甚而包括生 命!一切美好的梦想,都有可能永远不再存在。   难民区里施粥,或发点干粮,一日两次。有的人领得到,有的人领不到。一时从四面八方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个由外国传教士倡议组织 的安全区里到处是难民。别说吃饭喝水,一时连大小便处所也成了问题。天冷,庄嫂早已有气无力,浑身冻僵了,好像脑子也冻僵了。现在独 自在此,举目无亲,已经毫无生的意愿了。她不说话,也不张眼,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心里怀着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刻骨仇恨,不断求菩 萨能保佑尹二平安无事。当她闭眼静思时,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一号,想起了还独自留在那里的“老寿星”刘三保,“老寿星”怎么样了呢?   从陆续逃来的难民带来的消息:日本兵已经进城烧杀,南京已经沦陷。虽是白昼,她眼里的天似乎也是黑的。她就这样,在难民区里挨过 了三天,只吃过极少量的食物,喝过极少量的水。   南京沦陷后的第四天,依然能听到密集的枪响。清晨,两个会讲中国话的外国牧师来到难民中间念圣经,唱赞美诗。一个年纪很大的牧师 ,有着蔷薇色的皮肤,戴副金丝边眼镜,面目慈祥。他注意到了庄嫂那种倚墙靠坐的半死状态,也许出于同情,递过来几颗糖果,洋腔洋调地 说:“吃!吃!”   庄嫂只吃了一颗。她的心悬在不可知的遥远处,悬在尹二的身上。她的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发颤。在外国牧师念圣经以后不久,忽然,席 地坐着的“嗡嗡营营”的难民们骚动起来了。庄嫂坐在门旁看得很清楚:来了好些穿黄军衣的日本兵,都是全副武装。日本式的军帽后都垂着 一块挡风巾。一个穿着黄呢长大衣的日本军官上来同外国牧师们不知办些什么交涉,姿势和表情非常凶恶。然后,勒令难民们坐着不许动弹。 看到了日本兵,庄嫂心脏紧缩,浑身都不舒服,仇恨强烈地震撼着心脏。日本兵像一群恶狼,纷纷拥进来,分头在人群中寻找目标,凡是青壮 年的男子,都让伸出手来看,多数看过手就被拉出去让到外边集合。庄嫂听隔壁的人在轻声叽咕:“查手上有没有老茧!有,是当兵的,就挑 出去了!”   折腾了很久,约摸一个多钟点,日本兵挑出去的不下六七十人。六七十人都被押走了,是去屠杀吗?命运如何谁也不知道。本来十分拥挤 的楼下大厅里一下子少了六七十人,空了一些。听到有人在嘤嘤哭泣,准是谁家的父兄被带走了的缘故吧?庄嫂不禁想:唉,如果尹二在这里 ,他也准是要被日本鬼子带走的!她记得很清楚,尹二手上有老茧!与其让日本鬼子抓走,倒宁可让中国兵自己拉夫抓走的好!这么一想,她 倒带着三分欣慰了。   上午,在骚扰与不安中过去。谁料,下午日本兵又来了!有人在轻声说:“不是说安全区日本人不能来的吗?”有人悄悄说:“鬼子才不 管这一套呢!”……日本鬼子一来,庄嫂的心就像有只利爪揪着。日本兵一下子进来了十几个,都拿着步枪,步枪上有明晃晃的刺刀。这次是 挑女人,挑的都是年轻的和中年的女人。庄嫂离门口近,一下子就被一个大胡子的日本兵用手一指:“你的!出来!”   大厅里大哭小叫,鬼子的吆喝声,女人和孩子的哀哭声,乞求声……庄嫂坐着不动,心里冒火,眼里像要冒血。   日本鬼子蛮横起来了,上来动手,高声吆喝:“走的!你的走!”大胡子日本兵动手揪住庄嫂肩膀,凶狠地将庄嫂抓出去。   挑出的女人已被押着往外走。庄嫂明白:任人宰割的日子到了!只有走!她隐隐意会到被挑出去可能是厄运临头,纳闷而痛苦地想:挑出 去会怎么样呢?难道鬼子要胡作非为?……她既害怕和不安,又伤心。倘若那样,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侮辱,会遭到什么样的糟蹋?但,只要 想到尹二的生死莫卜,想到尹大娘的不幸惨死,她又感到对生死无所谓了。当一个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她既不求幸 免,也就不害怕了,挺着衰弱的身子,冷漠地对着那个将她揪出来的大胡子日本兵,鄙视地看了一眼,昂首向外边走去。   外边,是个晴朗的冬日,苍白无力的阳光照着枯黄了的草坪和光秃秃的树干。庄嫂从大厅里走出来,见到阳光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疲劳 ,也许是饥饿,也许是心力交瘁,她连走路都费力。她看到已经从许多地方挑来百把个妇女,集中在一块铺着草皮的空地上了,周围有手持步 枪上了刺刀的日本兵警戒包围着。她走到这群女人中去,见有哭泣流泪的,有神态苍白焦灼的,有掩面低头的……小的不过十五六岁,年岁最 大的像她一样不过三十多岁。个个眉眼问都藏着惊慌和恐怖。她懊恨自己不该到难民区来,现在是抻着脖子等枷板的人了!她心里明白:鬼子 兵不干好事了!怎么办呢?只有等着看!她倒还镇静,心里下了决心,如果遭受侮辱,我就死!……别看她平时心好,人也和善,她可是个烈 性的女人。   后来,又加进了二十来个女人,都哭哭啼啼慵慵懒懒地被押出了金陵女大的校门。外边,停着四辆卡车。她们一百几十人被分赶到四辆卡 车上。卡车发动以后,两辆卡车往西南面开,两辆卡车往东面开。庄嫂是在往西南面开的第一辆卡车上,随车有两个日本兵荷枪押送。那个大 胡子日本兵也在,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庄嫂。   卡车风驰电掣,一路上,庄嫂感到触目惊心。只见荒凉无人的大路上到处横陈着被杀死了的男男女女,远远近近好几处都有房屋起火冒着 浓烟。那些死尸,有老有小,有的裸体,有的张着大嘴,内脏血淋淋地翻出体外……路边,有炸毁抛锚的破烂汽车,有很大的弹坑。穿黄军衣 的日本兵一群一伙地在街上游荡,有的将抢劫来的东西包成包袱提在手里。有个日本兵右手攥着军刀,左手提着三颗人头,醉汉似的,见到卡 车上装的全是女人,发疯似的大叫大嚷要拦截卡车,拦不住卡车,竟将人头凌空朝卡车上抛掷过来。吓得卡车上的女人,有的“哇”地叫喊起 来。   一路上,死尸真多啊!庄嫂才明白日本鬼子在南京城作了多大的孽!他们准是见到人就杀,什么样的人也不放过呀!风大,吹得她两眼泪 水直流。   卡车转弯经过五台山附近,见一个结了冰的清水塘边,围着许多日本兵在叽叽哇哇地叫。有日本兵架着铁锅在烧柴做饭,柴火冒着白烟和 火苗。庄嫂再仔细看看,顿时毛骨悚然。结冰的水塘里已经堆积了无数的人头和尸体。严寒的冬天,靠近水塘边的几个日本兵都脱光了上衣, 赤膊用军刀在砍中国人的头。被捆绑的中国人不计其数,都横七竖八地跪着、坐着或蹲着挤在一块等候被杀。这很像是中国兵大批在被屠杀。 每砍一个头下来,围观的日本兵就“呜里哇啦”地欢呼一通。砍头正在进行,刀劈下去,鲜血从那些被反绑着揿跪在地的中国人的脖腔里喷溅 出来,可怕极了!可是日本兵欢叫着高兴极了!庄嫂和身边同站在卡车上的女人们看了都又惊又怕。鬼子大规模杀人的情景,比十八层地狱还 可怕呀!   庄嫂头晕,不敢再看,仇恨的心情难以形容。卡车开得快,一路仍总是看到死尸。她奇怪地想:我如果有支枪多好!此刻,那个大胡子的 鬼子兵又在盯着她看了。她想:有枪,我第一个打死他!其实,她根本不会打枪,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杀鬼子的念头! 冷风吹在她脸上、身上,使她清醒。她明白:自己将不是去被侮辱就是被杀死!只恨自己为什么竟落在日本鬼子手里,进入如此不由自主的局 面。过去听说日本帝国主义残暴,现在亲眼目睹的残暴比她听到和能想象到的超过万倍!她已经没有丝毫侥幸的想法了,只是在思索:怎么来 对付即将来到的噩运?   身边一个瘦瘦的年轻女人,头发剪得像个男人,有一张哀愁白净的脸,跟她想的一定完全一样,突然咬牙切齿地轻声对她说:“我恨死了 !有把刀就好了!……”女人想要一把刀杀人!是鬼子逼出来的呀!庄嫂没有做声,心里边又想流泪。   天上,有飞机声。卡车仍在飞驰,两辆车又分开了。庄嫂站的这第一辆向汉中门方向走。见到的仍是被炮弹击毁的房屋,也有一辆被击毁 了的装甲车,一匹炸死了的战马,一处火刚熄灭的废墟,黑烟、白烟仍在微微从废墟堆里上升。也仍是远远近近都可以看到一些被砍头、劈脑 、剖腹、切肢的男女老少的中国人尸体,就像收获山芋的季节时,在平展展的土地上,刨出来的无数一墩墩的山芋散放在地上一样。看了叫人 心痛、恐怖、恶心。   卡车转弯行驶,到了汉中门外了。远处有地方火在烧,冒着黑烟。卡车在一处驻扎了许多日本兵的水塘边刚一停,就有许多日本兵拥上来 ,指手画脚有说有笑,有的干脆要拥上来动手动脚。立刻,一个军官模样的戴眼镜的日本鬼子,是个矮胖子,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禁止 鬼子兵拥上来。庄嫂等被吆喝着驱赶下来,在卡车前边站着。庄嫂发现前边水塘边的废墟和土岗边,围着许多手拿铁锨、鹤嘴锄的鬼子兵,还 有许多被反绑着的中国人!他们是在干什么?……被赶下车来的女人们被指定两个一排列成一队,戴眼镜的矮胖军官突然“哇里哇啦”了好一 阵,不知他说些什么,好像是要让这批下车的女人去干什么事。果然,那大胡子日本兵等押着庄嫂一些人,向前边水塘旁的土岗边走去。近前 一看,庄嫂才看清:原来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凹坑。现在是冬天,坑里基本是干的,已有十几个双手反绑的中国人被扔在坑里,日本兵正在开始 用锨锄往坑里扔土,高兴得像野兽似的狂叫。正在活埋中国人哩!他们是想杀光南京城里的全部中国人哪!被活埋的中国人在惨叫,在怒骂, 在挣扎!……谁能想到:南京城竟到处成了杀人场!成了可怕的人间地狱!   庄嫂睁大了眼,又恨又怕,恨得咬牙切齿,眼泪已经流不出了。为什么鬼子这样毫无人性呢?简直是禽兽呀!尹二有次参加壮丁训练回来 时说过:“不能做亡国奴!”是呀,宁可打仗牺牲,也不能做亡国奴让敌人活埋、杀头呀!她身边那些女同胞,有的掩着脸不愿看,有的流着 泪在咬牙。她想:为什么鬼子要拖我们来看他们活埋中国人呢?是他们高兴得疯狂了,表示得意?是他们残酷得跟野兽一样了,把杀人当作取 乐?是他们用杀鸡吓猴的办法,来威胁我们?……   她呆呆地站着,像变成了石头。正在想,却又被大胡子日本兵等押解驱赶着向东边一处有灰墙的房舍处走去。走近以后,她发现,这里原 来是个小客栈,现在被日本兵占用了。她听到女人的哭声,有的是在哭声中夹着凄厉的惨叫。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门口附近,一个中国女人 ,被剥光了衣服,几个狞笑着的鬼子兵揪住了她,在让一个日本兵用照相机拍合影照片。女人挣扎着,哭叫着。   庄嫂心里明白:这儿是个鬼地方!从门口站着岗的日本兵和一些零星游逛的日本兵猥琐的表情里,她觉察到这里是一个中国妇女的活地狱 !随风传来一些悲惨嘶哑的哭声在空气中颤动。忍耐已经有了限度,不能再忍受。她明白:再想活命,太可耻了!她在经历过南京城这一场浩 劫以后,感到生机全无,早不想活了!她心里悲切地叫了一声:“尹二!”泪水立刻挂满了两腮。她悄悄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暗暗地说: “尹二,如果你还活着,菩萨保佑你!如果你也已不在人世了,我马上就来跟你在一起!……”她觉得她的心无声地在追随着尹二,将消失在 那不可知的遥远的地方。她不觉得恐惧,不觉得空虚。   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些粗暴而又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鬼子兵,开始将前面的女人连拖带拽地分散挟持到一间问客舍的平房里 去。女人的哭声和挣扎声中,她明白不能迟疑了!忽然,一个念头涌上脑际,她决定毁容!小时候,在乡下,她听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姓刘的 姑娘,不愿给土匪侮辱,自己用刀毁容保住了贞节。……但身边没有刀呀!想着这些的时候,她见那个不怀好意的大胡子日本兵狞笑着朝她走 来,要动手动脚了。她下了决心,一咬牙,自己用右手的食指猛地插入右眼,她哼了一声,立刻将右眼珠血淋淋地挖了出来,顿时血流满面了 。绝不能忍受日本鬼子的侮辱!她宁可瞎!宁可死!她那满面是血的右眼眶变成一个血窟窿,样子一定是非常怕人的。身边的人有的惊叫起来 :“啊!”大胡子日本兵,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变得凶光毕露了,嘴里发疯似的哇哇叫着、骂着,突然拔出军刀,用刀背狠狠地没头没脑地打 她。她拼死地撒腿向西边跑,那边是一条小巷子,她明白跑不脱,她是不想活了!你鬼子兵追吧!开枪吧!杀吧!她跑了一段路,只感到鬼子 兵追了上来,又用军刀在她脸上砍,刺心的疼痛,使她昏厥过去,她精疲力尽地躺在石子路上。大胡子日本兵又狠狠乱砍了她两刀。   就在庄嫂仆倒在石子路上的时候,尹二正同一些在狮子山被日寇俘虏的弟兄们,由一些日本兵押解到了下关中山码头。   营长已经牺牲,他的枣红马也中弹死了。但营长率领的这一营弟兄们,在狮子山作了英勇的战斗,战死的超过大半数,余下的多数负了伤 。弹尽粮绝,同日寇肉搏后,面临绝境,大批日寇包抄上来,尹二同六七十个弟兄才被俘了。   被俘后,被押下山来,圈在一块露天空场地里,四周拦了铁丝网。日本兵让他们饿了两天,也不给水喝。负伤的人得不到医治,有的就哼 着死去了。活着的,个个都半死不活。突然,又在刺刀下,被押到了下关。   战斗时,尹二也拿起了枪。他兴奋地看到自己至少击毙了三个鬼子兵。战斗激烈,他在枪林弹雨中暂时忘了思念妻子和老娘。他早已决心 献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战斗得很英勇。最后,他虽然未曾负伤,却仍然做了俘虏,是军人队伍中惟一不穿军装的俘虏。像大家一样,现在被 押解着排列成行,来到了波涛滚滚的下关江边。一路上,只见死尸那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被丢弃的辎重、车辆、物件,到处 都是。军车装载着日军在疾驶,远处近处还有房屋在燃烧冒烟……劫后的南京使他触目惊心,他不能不又怀念起庄嫂和尹大娘来,也不能不怀 念起刘三保和童军威来。啊,她们和他们怎么样了?   “鬼子为什么要将我们押到江边呢?”   尹二猜:可能是要将我们投进大江喂鱼?是呀,弃尸江中,让尸首随波逐流消灭痕迹,比在城里枪杀掩埋省事多了!他的猜测当然是对的 ,却万万想不到会在江边看到人山人海般的俘虏。俘虏并不都是军人,多数都是老百姓呢!一看衣着,一看样子就知道都是老百姓。俘虏们, 从四面八方聚来,黑压压都群集在中山码头上,声音嘈杂,乱糟糟的。天空,有敌机出现,呼啸着飞过。尹二注意到:江面上有日本军舰,悬 挂着太阳旗,大炮都对着北面。押解俘虏的日本兵不少,架着好多挺轻重机关枪,在四周警戒的哨兵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在中山码头上,可以远望对面雾气缭绕的浦口火车站,云水苍茫,对岸的建筑物上有炮火弹痕。江风很大,吹得人的衣襟呼啦啦飘。尹二 注意到: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俘虏足足有好几千人了!那些放下武器被俘虏的军警,有的是用铅丝、麻绳被双手反绑,有的则像他一样没有捆绑 。俘虏们像成群的牛羊被赶进屠宰场,都让站在江边码头上,面朝北站着。尹二是个十分机灵的人,猛烈省悟到:不好!万恶的日本鬼子要杀 尽南京城里的中国人呀!看样子,是要用机枪扫射,让我们全部葬身鱼腹呀!……   尹二浑身的热血沸腾了。怎么逃跑呢?他裹在人群中,面对那么多的机枪、步枪,看得到那许多穿黄军衣的日本兵的残酷冷漠的表情,仇 恨啮心。   机枪忽然吐火了!“咯咯咯”、“哒哒哒”机枪密集扫射,鲜血横飞,惨叫声震天。尹二想:不能等死!刹那间,他要拼命冲出挡住他的 一些人往江里跳。往江里跳的人多极了!他正要跳,感到左臂上一麻一疼,他明白中了弹,已经斜身滑跌到江里。他右手一挥,江水汹涌地卷 着他和许多尸体,向江心洲方向泅去……[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 t 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五 在从远到近的激烈枪炮声中,刘三保连续过了两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很远的地方,有起火燃烧的黑烟。鼓楼方向,似乎有炮弹爆炸的巨响。这都使他心惊肉跳。   “老寿星”刘三保已经没有酒了!也决定不喝酒了!   面对危城将破,他思索得比平时多,也比平时深。他不愿酒醉糊涂地来迎接南京城的沦陷。   南京的沦陷使他十分痛心。仗是怎么打的呀?连首都都丢给鬼子了!他哀痛中夹杂着气恼,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和孤独。自从尹二、庄嫂 走后,寂寞和孤独的感觉更深更浓了。漫长的日子无法排遣,他突然忙忙碌碌种起花来了。   这当然不是种花的时节。这是严寒的冬天,不是春天!又是日寇眼看快要来到的时候,他估计到会面临一场想象不到的浩劫,烧杀、抢劫 、强奸……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但正因如此,他决心把他贮存在瓦罐里的一包包花种,全部种到花坛和池塘边去,不能让鬼子来糟踏了花 种,也免得开春以后,没人来播下这些花种。他刨坑,施肥,埋种,浇水,干得身上出汗,像完成了一件心事。   终于,惊心动魄的枪炮声变得稀疏了,有时,又几乎变得沉寂了,只偶尔有些零零星星的枪声。难道日本鬼子进城了?抵抗停止了?他现 在孤单一人,没有任何人给他通风报信,一切都靠他自己猜测。他也不愿意出外去打听,抱着一种等待一切厄运降临的态度和心情,想用坦然 平静的态度迎接未来。   心里想这样,实际做不到。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日本兵实际已经进城,只是还没有到城北玄武湖附近比较冷僻的潇湘路来。听到炮声少了 ,枪声也稀了,“老寿星”刘三保从花园里踱到门房里,从门房里踱到鸽子房,又从鸽子房踱到客厅里,再从客厅里通过走廊、吃饭问逛到厨 房里,到处阒无一人。他踽踽独步,心里发闷,想唱一唱道情,刚开口唱了两句:“老渔翁,一钓竿……”就没有兴致唱了,叹口气,仍旧踽 踽走着。   日子好难熬呀!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切都死一般地寂静。看到厨房,想起庄嫂;看到汽车房和尹二的住房,想到尹二;看到吃饭问外 水泥地上一摊油渍,是庄嫂和尹二成亲那晚,庄嫂端着鸡汤锅打翻在地留下的油渍,又想到了童军威;走到自己睡的那问家霆住过的房屋,想 起了家霆;看到冯村住的小房,又不免想到冯村。接着,自然少不了会想到童霜威、方丽清和金娣。他们倒好,现在不知到哪里享福去了?… …他跛着腿一瘸一瘸,终于又到鸽房前来了。   十五只家霆喂养的鸽子,一直是“老寿星”刘三保爱护着的。对这些小生命,他从心里边欢喜。那次,方丽清吃鸽子,他像家霆一样心疼 了好几天。吃剩的十五只鸽子,有“青毛”,有“白儿”,有“花儿”……但没有“点子”和“鱼鳞斑”了!“点子”和“鱼鳞斑”长得肥大 ,都被方丽清吃了。现在,那只公的“青毛”正在“咕咕咕”地向一只母的“青毛”求爱;一只“白儿”正在同一只“花儿”互啄打架;一对 “花儿”正在方格子木头房里“呜一呜一”地偎依在一起,十分亲热。   “老寿星”刘三保看着鸽子,忽然想:日本鬼子是一定要来了。来后,鸽子不正是送到豺狼嘴里的佳肴吗?鬼子一定会杀鸽子吃的。这些 野兽!与其给畜生吃,还不如我自己吃呢!留下鸽子给他们进贡干吗?想着,下了杀鸽子吃的决心了。开了铁丝木门,闪身进了鸽房。鸽子见 人进来了,扑啦啦展翅乱飞乱扑。他一把逮住了一只“白儿”,心中立刻又不忍了,为什么要杀它们呢?对鸽子的感情,使他下不了狠心来杀 它们、吃它们呀!这几天,他早已食不甘味连饭都不想吃了。他轻轻松了手,那只“白儿”高兴地扑翅跑了。他跛着腿闷闷地又闪身出了鸽子 房。   另一个新的念头,又萌生在脑际:把鸽子放了吧!给它们自由!让它们自己飞走看它们自己的造化吧!反正,无论如何,不能留下来给鬼 子吃!他决定以后,马上打开了鸽房的天窗,拉开鸽房的门,嘴里“呵哧!呵哧!”驱赶着鸽子走。鸽子纷纷从天窗里、从门里向外纷飞,有 的飞上去在天空绕圈子,有的飞出去停到屋脊上去了。一会儿,十五只鸽子被驱赶出了鸽房,一只不剩。鸽子被他赶得满天飞,“老寿星”刘 三保手还在挥舞,嘴里仍在“呵哧!呵哧!”心里默默在说:“去吧!去吧!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再回来!”   将鸽子全部放飞出去以后,“老寿星”才心安理得地走回房里,躺在过去家霆睡的那张大床上,像是累乏了似的,浑身无力地闭上了眼。 无边的死寂,伴随着想象得出的战争恐怖,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一种多么难以忍熬的感情哟!   他竟朦朦胧胧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他走到花园里去,呆呆凝望着远处的紫金山和近处的古台城,感到南京城像经历了一场剧烈 的痉挛和压迫,像一个伤残的老人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痛苦地叹息着。心想:该去做点饭吃了,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水米不沾 牙总是不行的。他情绪低沉地从花园走进客厅,向走道里的吃饭问走去,一瘸一瘸,百无聊赖。   就在这时,出乎意外,听到了汽车声,又听到打了几枪,接着听到了“乒乒乓乓”的敲门声。敲门声里夹着吆喝吼叫,一听那凶恶的声音 ,不像中国人说话,他心里明白:准是日本鬼子来了!他预计要降临的日子到了!说也奇怪,本来他常有一种隐隐的恐怖、战栗的感觉,现在 忽然变得有点麻木了。他硬着头皮跛着腿回转身去,穿出客厅,走到大门口去。   大门仍被“乒乒乓乓”地敲得震天响。人喊,狗吠,杂乱的脚步声,卡车的马达声,响成一片。蓦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吆喝 :“刘三保!你个瘸鬼!还不快开门!大日本皇军来了!”   “老寿星”刘三保一听,明白了:是保长夏得宜的声音呀!混账王八蛋,真做了汉奸啦!奶奶的,中国人竟给鬼子当汉奸啦!竟耀武扬威 给鬼子带路来了!   “老寿星”不吱声,门不开是不行的,当然得开。他走到大门前,“咕吱咕吱”拉开铁闩开门。门一开,一条苍黄带着黑鬃毛的狼狗凶狠 地上来,“汪”的一声撕碎了他左腿的棉裤,猛地将他左腿咬了一口。他“哎”的一声,仰面跌倒在地,狼狗“汪”地扑在他身上,用舌头舔 他的脸。几个当头走进来的日本鬼子和夏保长哈哈大笑。幸亏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兵,倒是与众不同,他脸面和善一些,没有笑,上来拽住了狼 狗,将狗吆喝到一边。“老寿星”狼狈地爬起来,小腿肚上已经留下了两排狗齿印,鲜血顺着脚脖子淋漓地淌下来,滴了一地。   “快带皇军到屋里去!”夏保长说话时,嘴角露着金牙,拿着鸡毛当令箭似的吆喝刘三保,“小心侍候着!”   “老寿星”刘三保心里暗骂:“你个不得好死的夏得宜!我早觉着你不是个好货!”他一瘸一瘸站起身,侧脸偷偷瞧瞧那几个凶神恶煞般 的鬼子兵,有瘦弱的戴眼镜的,有粗壮长络腮胡的,眼光里都杀气腾腾,手里有的攥着枪,有的握着军刀。“老寿星”用左手捂了一下狗咬的 伤口,沾得满手鲜血,心里诅咒:你们这些狗×的东洋鬼子,跑到中国来使坏,让枪子儿一个个送你们下地狱!……他面上不动声色,一瘸一 瘸地带着夏保长和日本鬼子进了客厅,见陆陆续续从大门外又进来了一些鬼子,连军官带当兵的一共十二三人,袖子上都戴着白底红字的布箍 。鬼子一进客厅,有的往沙发上坐,有的持枪上楼搜索,有的在楼下各间房里搜查起来了。   大门外的卡车声仍在轰响。卡车从大门里开进来了,是一辆军用的有帆布棚的卡车。这已是薄暮时分。“老寿星”像个傻子似的左手抚着 腿上狗咬的伤口,站在客厅门边,见夏保长正通过一个穿西装的日本翻译,向那个挺着肚子留牙刷胡的日本军官介绍:“……这是潇湘路一号 ,那二号、三号全搬空了,住着的当官的早跑了,现在住进去没这儿舒服。这一号姓童,原先的当家人,叫童霜威,官儿不算小,可也不最大 ,早逃跑了!但东西全留下了,还留下了佣人看守。”夏得宜指指刘三保:“这个瘸子,是门房兼花匠,还有个汽车夫和一个老妈子……”说 到这里,他问刘三保:“刘三保,告诉你,来的皇军是宪兵队!你要恭恭敬敬侍候!我问你:尹二和庄嫂哪里去了?”   “老寿星”显出一副憨厚木讷的模样,答:“早走了好几天了!谁知逃哪儿了!就丢下我一人在此。”   留两撇胡子的夏保长,又通过翻译对牙刷胡宪兵队长龇着金牙献殷勤:“队长!你们就在这办公!瘸老头儿还算老实,叫他侍候着。”说 着,吆喝“老寿星”:“还不快去烧开水?皇军没吃饭哩!快去帮着煮饭!”   “老寿星”刘三保默默地退出,从客厅大门走出去准备绕到厨房里去。天已微黑,见卡车上两个日本宪兵正押着一个双手反绑的年轻中国 女人进客厅来。中国女人披头散发满面是泪,穿的一件蓝布棉袍上浑身灰土,被连拽带搡押着在走。嘴里塞了东西,张着口叫不出声来,只是 “呜呜──”在哼。“老寿星”心里仇恨,想:该死的鬼子啊!该死的汉奸啊!你们缺德!不是人!是豺狼虎豹!……他向厨房方向走去,见 点着蜡烛,已有两个日本宪兵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了。他们自己带了白米来,还有咸鱼、萝卜干。一个宪兵已经用水淘好了米,见到“老寿星” ,嘴里哇里哇啦,做着手势,意思是叫刘三保去灶前续柴烧火。   天,全黑了,缀着稀稀落落清冷的星星。刘三保二话不说,去灶前坐下,见那宪兵将米下到大铁锅里,加上了水。灶前有一盒洋火,是红 头的。他“哧”地擦着了红头火柴,续草烧起锅来。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和白发。他续着柴火,想起夏得宜叮嘱的烧开水的事,起身去自来水龙 头下的大水缸旁,用水舀舀水灌满了灶上的汤罐。自来水早断了水,大水缸里的水还是他从前边清水塘里挑来的。   他舀着水,一个日本鬼子突然犯了疑心,哇里哇啦叫起来,“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意思似是怀疑他往汤罐里放了毒。刘三保恨恨地想 :唉!我要是有毒药多好!有一包砒霜一定毒死你们这些龟孙子!他挨了一耳光,什么表情也没有,却机敏地用水舀舀了一点生水,“咕嘟咕 嘟”喝了几口。鬼子见他这样,放心了,又哇啦哇啦地说话,做着手势,似是说:“你坐着烧火,不准乱动!”   有脚步声,一个日本宪兵从外边进来,手里提着一串东西。“老寿星”眯眼仔细一看,呀!是死鸽子!约有六七只。“老寿星”明白了: 好笨的鸽子呀!放你们逃生,怎么又恋家飞回来了呢?唉!鸽子历来恋家,鸽房的天窗和门都没有关,它们天黑又飞回来入窠,就被鬼子逮住 了。他真后悔,唉,为什么不早将鸽子吃掉呢?为什么要将鸽子留给敌人吃呢?逮住鸽子的鬼子似乎高兴得很,哇里哇啦对煮饭的鬼子说话, 意思好像是:鸽子被他逮住了!鸽肉最好吃。   “老寿星”心里仇恨,默不作声,似是年老憨呆,闷头烧火。见那日本宪兵将鸽子放在盆里,在汤罐中舀热水烫鸽子褪毛。一会儿,利索 地将毛褪干净洗净放在一边。这灶是双锅灶,那宪兵将鸽子放在另一只铁锅里添上水煮,端起酱油瓶子闻闻,倒了些酱油在锅里。既无葱姜, 又不放酒。“老寿星”想:畜生,这种煮法怎么会好吃?也不言语,只顾续柴烧火,默默沉思。这中间,日本鬼子先先后后来了好几个,估计 是来催开饭的。有一个小军官似的鬼子来厨房里时,手里拿的是一只银杯,那是方丽清平日漱口用的。“老寿星”明白:鬼子在楼上一定到处 乱翻乱拿东西!他倒也想得通:整个南京都是他们占领了,何在于潇湘路一号房子里的东西哩!锅里的鸽子冒出香味来了,饭也闷熟冒香味了 。“老寿星”不再续柴,压上了火,仍呆呆坐在灶前不动。忽然,见一个鬼子跑来,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留下了,原先在厨房里煮饭 的鬼子走了。大约是换班?不一会儿,听到二楼传来几声尖利刺耳的女人惨叫声,瞬息就又无声了。“老寿星”立刻想到了先一会儿看到过的 反绑双手的中国女人!那惨叫声,使“老寿星”毛骨悚然!久久定不下心来。   又一会儿,来了两个鬼子。一个鬼子拿个脸盆让“老寿星”去擦洗干净,自己先去汤罐里舀水灌军用水壶;一个鬼子拿几只大碗分盛着鸽 子和汤放在托盘上送到前面去。“老寿星”洗净了脸盆,将锅里的饭盛装在脸盆里,鬼子也接过来送到前面去了。头一个鬼子回来后,在刚才 煮鸽子的铁锅里煎咸鱼。咸鱼味香得刺鼻,煎好了又送到前面去。进进出出,盛饭端菜的,忙活了约摸个把钟点,“老寿星”仍像个木头人似 的坐在灶前。他的左腿肚子上被狗咬的伤口很疼,他强忍着疼痛坐着,闻着咸鱼香,肚子倒饿了,但并不想吃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半死 不活了!今后的日子将怎么过?他已无法想象。   忽然,一个鹰钩鼻的鬼子兵走过来,用脚踢踢他的腿,险些踢在伤口上。鬼子兵哇里哇啦,指指一只碗里的剩饭,意思似是叫他吃。他摇 摇头,他饿,但是不想吃也不愿吃。鬼子将饭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用大皮鞋踩了两脚。   又一会儿,一个高个儿的日本鬼子进来,手攥一把明晃晃的军刀。“老寿星”无意中瞥见军刀上全是血迹。他心里一惊,恍惚闻到了血腥 味。只见高个儿鬼子与鹰钩鼻鬼子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拿军刀的高个儿鬼子狞笑着找到一块庄嫂挂在厨房墙上的抹布,将军刀上的鲜血 擦拭干净,忽然用刀尖指着“老寿星”的咽喉,开玩笑地做了个要刺下去的姿势。“老寿星”赶快把头一让,腿瘸,一不小心从小板凳上元宝 似的跌倒在地上,两个鬼子哈哈大笑。拿军刀的高个儿鬼子,做着手势叫“老寿星”跟他走。   是要杀我?“老寿星”刘三保佝偻着背跛着腿踉跄蹒跚跟着走。外边天色墨黑。庭园的残破,衬托着他的老态,又平添几分凄凉。寒风一 吹,比厨房灶前冷多了,“老寿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高个儿的鬼子宪兵,带“老寿星”到了卡车前,那儿有一个荷枪的哨兵,高个儿宪兵 咕噜了几句,用刀背敲打着卡车上的一个大铁桶,做着手势,意思是要“老寿星”扛下来扛着跟他走。“老寿星”照办了,跛着腿,将又脏又 重的铁桶扛下车来。他闻着桶上的气味,是一桶汽油。   高个儿鬼子宪兵将“老寿星”带到花园前边靠近池塘的地方,那里长着一些夹竹桃,四周万籁无声,黑黝黝的。寒霜在悄然无声地降落, 冷气逼人,只有远处不时仍有零散的枪声传来。高个儿鬼子宪兵手拿电筒照着,引“老寿星”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老寿星”不明白要来干什么,刚从厨房里出来时,眼睛从光亮处到暗处,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在黑暗处待久了,看起暗处的东西渐渐 清晰了。电筒光一照,他用疑惑的眼光望过去,看得清清楚楚,完全想象不到,在他面前的布满白霜的枯草丛里,白生生地躺着一具全裸的尸 体,是一个女尸,面部、胸前鲜血淋漓,可怕极了!这准是那个从卡车上被押上二楼去的中国女人。刚才几声惨叫也一定是她。一定是蒙受了 蹂躏,最后又遭到了杀害!是谁家同胞的女儿?死得为什么这么惨?杀得为什么这么残暴?   西北风像刀刃,“老寿星”头脑里“轰轰”地发响,仿佛打着阵雷。心里刀扎似的痛苦,全身冷汗淋漓,眼里冒着金花,摇晃着,感到不 能支持,快要晕倒了。他努力镇定下来,牙暗暗咬得“咯吱吱”响,泪水在眼里打转儿,仇恨地想:啊!要报仇!这些畜生!这些豺狼一样的 畜生啊!   高个儿鬼子,用军刀又敲敲“老寿星”的肩膀,做手势,要“老寿星”将汽油泼到女尸上去。   天冷,“老寿星”呼出气来,像飘渺的白雾。他照办了,眼光在清寒的夜色里显得那样冷峻。他拧开汽油桶的盖子,将汽油泼到女尸上面 ,一面泼汽油,一面心里在说:你是谁家的女子呀!怎么给他们抓来的呢?你可别怨我呀!他们准是侮辱了你杀了你想毁尸灭迹呀!我是见证 !这些天打五雷轰的强盗,他们准没得好报呀!……他泼着汽油,伤心地泪流满腮了。   高个儿鬼子并未注意,看汽油泼得差不多了,将“老寿星”喝开,自己从袋里掏出火柴来,“嚓”地点上了火。   火光熊熊,将周围的衰草、老树都照透了,将鬼子和“老寿星”的影子拉得很长。长长的影子,奇形怪状,“老寿星”觉得像是在做一个 希奇古怪的恐怖的噩梦。他阴着脸,心里和眼里埋着火,看着尸体焚烧得“吱吱”发响。   高个儿的鬼子,突然吆喝着做着手势,要“老寿星”跟着他回去。   “老寿星”刘三保扛着汽油桶,跟着高个儿鬼子宪兵回来时,清水池塘边仍在火焰熊熊。清冷黝黑的星光下,飘散着烧焦的难闻的气味。 “老寿星”记得,就是那地方,春天杨柳开花时,毛茸茸的雪白的杨花漂满在池塘的水面上。清水塘里的水清冽冽的,泛着圈圈涟漪。就是那 地方,战前天热时,小家霆常坐在那里钓鱼。就是那地方,能闻到清凉的泥土味和水藻浮萍味儿,蛙声常在塘边响起。尹二在池塘里游水时, 喜欢在那儿下水和上岸的。   “老寿星”突然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身上穿的是那件黑不黑灰不灰由庄嫂拆洗过的旧棉袄和一条蓝布棉裤。棉裤被狼狗撕烂了,甩 搭甩搭露出了脚脖。他悄悄地将扛着的汽油桶盖子扭松,将桶里的汽油往自己身上浇。使棉衣棉裤全部浸透了汽油。是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干 的,高个儿的鬼子宪兵一点也不知道。他吆喝着“老寿星”将汽油桶放回到卡车上去,嫌“老寿星”腿瘸动作慢,用刀脊在他背上重重抽了一 下。“老寿星”挨了打,闷声不响,又被带回厨房里了。   回到厨房,他用眼睛寻找那把放在桌洞里的菜刀。刀放在那里,鬼子没有发现。想到刚才火焚女尸的情景,他心里难过又感到恶心,看见 刀放在那里,他感到高兴。鹰钩鼻的鬼子宪兵来,示意要他赶快再烧开水。他点头,点火续柴,在大锅和汤罐里烧开水。   夜已深了。有几个鬼子在屋里兴高采烈高声唱歌。唱的什么听不清楚,从那种曲调听来,又响又粗,歌声凶恶得很。唱了好一阵子,才停 止。鹰钩鼻鬼子提了水瓶和水壶来,要“老寿星”灌开水。“老寿星”乖乖地给他灌满了开水瓶,自己又孤独地坐在厨房灶前。   没有人来管他,似乎将他遗忘了。他一天未吃饭,这时觉得肚里有火,“咕嘟咕嘟”喝了一瓢凉水,胃里空了,见灶边有刚才饭锅里铲出 来的一些锅巴,抓了一把嚼将起来。太饿了是没有力气的,他需要力气。一会儿,蜡烛点完了,熄灭了,厨房里一片黑暗。他已无处可以去睡 了。浑身棉衣棉裤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的汽油味儿。所好灶里无火,他蜷缩在灶前,靠墙屈膝坐着,心里像海潮冲击,不能平静。   许多往事都突然像演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在这他决心牺牲生命前的时刻,他忽然想得很多也很乱。   想起自己那贫穷苦难的童年时光,吃过那么多的苦。冬天总是穿着破单裤赤脚穿着破草鞋过冬。长到十多岁了,没有吃过一次荤腥。   后来,当过花匠的学徒,当过泥瓦工,挨过师父的毒打,好不容易学会了手艺。不幸的是在盖潇湘路一号的大洋房时,那天从三楼的脚手 架上一跤摔下来,跌瘸了腿,成了个残废。结果,留在潇湘路一号看门做花匠了。不知该恨童霜威还是该感激他?是为了替他盖房子跌瘸的腿 ,但又多亏他的收留。当然,也许他是出于怜悯,也许他是需要一个便宜的门房兼花匠。他们这些当官的办起事来总是这样,叫你吃了亏也还 会感激他们。在潇湘路的这些年,日子平稳,待遇低微。拿到的一点点相当于人家一半的工钱,仅够喝酒。但吃得饱,穿得暖,东家有时也给 点衣服鞋袜穿。同尹二、庄嫂在一起,还过得愉快。这家东家,童霜威不大管事儿,方丽清太精刮了,听金娣一搬嘴就要熊人。冯秘书这人是 不错的,对下人平等,待人真诚。那个小少爷家霆,是小孩子,天真,可爱。其实,他也苦,没有亲娘,有了方丽清那么一个后娘,够他受的 。他小小的年纪,老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又一次地想起了童军威。这位二先生参加守卫南京的战斗,会牺牲吗?难说!那夜,尹二结婚,二先生突然回来,脸上 的神色、气势,使人感到他是来诀别的。他是个有种的军人,从小死了亲娘,靠他大哥把他抚养大。我自己,从小也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我知 道二先生的苦楚。   尹二和庄嫂现在怎么样了呢?南京城正在大难临头!鬼子一定到处杀人放火强奸抢劫。他们也许到“难民区”去了?谁知道呢?菩萨保佑 他们!   明春,花园里会是什么模样?那时,我一定早已不在人世了!但花儿仍会开的。种在花坛上和池塘边的花种,有些会冻死,有些一定会发 芽生叶开花的!一簇簇,一丛丛,鲜艳的花朵会迎风招展的。可惜,春天的时候,我不能去浇水松土了。那时,白发苍苍瘸腿的刘三保,看不 到这一切了!   此刻,多想喝点酒哟!倒不是贪图那种微醺的滋味.是为了提神。但是哪有酒啊!   “老寿星”刘三保忽然挪身用手轻轻去摸那把菜刀。刀刃冰凉,他摸了一下,又放下了。他又摸了一摸灶头上的那盒火柴。忽然,自己好 笑起来,悄悄在心里自言自语:刘三保啊!“老寿星”!今夜就是你的末日了!人叫你“老寿星”不是开玩笑吗?你算什么“老寿星”呀?你 是短命的“老寿星”呀!……他苦笑了,心里继续自言自语:“唉,到了这步田地了,看到这许多东洋畜生!难道你还想活?你还活得下去吗 ?他摇摇头:不活了!一定不活了!老子要杀!要拼!   到了下半夜,风大天寒,他坐着,身上冻僵了。听听四下里一片死寂,他起身伸伸手足,活动活动。在黑暗中,摸起火柴,攥起菜刀。他 知道,外边客厅门前卡车旁边有鬼子宪兵放哨,他决定不去那儿。先一会儿,他见厨房隔壁原先尹二住的房里住有鬼子。就是戴眼镜拽住狼狗 不让狼狗再咬他的那个日本宪兵。这个戴眼镜的鬼子脸面比较和善,倒似乎还不坏,但能饶恕他吗?不能!谁叫他也来中国打仗的呢?难道他 就没有开枪杀过中国人吗?杀!妈的!一个日本人我也不饶!他决定先摸到尹二原先住的这间房里去,从这儿开始杀起来。他从厨房里踅出来 ,听到房里有人打鼾。他心里兴奋,跛着上去,在黑暗中轻轻推开门摸进房去。他脑门子上暴出几条蚯蚓似的青筋,面色变紫,鼻孔一张一翕 ,喘着粗气,尖尖的喉结在脖颈上吃力地滚动了几个上下。尹二的小床上,睡着戴眼镜的日本鬼子,眼镜好像没有戴,可能是睡觉摘除了。太 黑暗了,看不真切。他眯着眼扑上去,用粗大多茧的左手揿住鬼子的胸,对准咽喉一刀,又一刀,再一刀。日本兵哼了一哼,挣扎了几下,脑 袋就离开脖子骨碌碌滚到地上了。他感到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心里高兴,想:好呀!够本了!   然后,他从床上拖下一条破棉絮,抱在手里,又伛偻着身子悄悄踅进了吃饭问,吃饭问里没有人。他没有再走进去,怕惊动鬼子。正是鬼 子好睡的时候,也许轻微的声音鬼子听不见。可是,何必冒这个险呢?他脱下了浸满汽油的棉袄、棉裤,身上只剩下单衣、单裤。他把棉袄棉 裤连同破棉絮堆在吃饭间的屋角,轻轻将几把木椅搬到近旁。然后,他“嗤”地擦燃了红头火柴。   他想:就是烧不死你日本鬼子,宁可烧掉这大洋房,也不能让你们这些龟孙住!   火着了!在浸透汽油的棉衣裤上熊熊地燃烧起来,照得红光闪闪。“老寿星”刘三保有些心慌,绾起单衣袖管,攥着菜刀,出了吃饭问, 通过走廊摸向家霆原先住的寝室里去。他估计那里一定睡的有人。他要再杀一个、两个……进去他怕被发觉,于是,他站在靠近楼梯旁的冯村 那问寝室门口,紧攥菜刀等待着。   一会儿,火烧起来了,一股股浓烟充塞在走廊里,火光熊熊辉映。“老寿星”刘三保心情紧张。突然,听到尖利的哨子声,又有鬼子兵哇 里哇啦的叫喊声。已经惊动了鬼子!果然,有鬼子从楼上连滚带跑地冲下来。他瞅准时机,迎面干净利落地劈头一刀!又狠狠一刀!鬼子一个 倒栽葱,跌到一边去了。但后边的鬼子开枪了,“砰!砰!”枪声和浓烟中,白发的“老寿星”刘三保扔出了菜刀,仆倒在楼梯旁的地上。鲜 血,从他的胸口、腿上喷出来,无情地浸染在地上。   鬼子后来气急败坏地到处搜查,如临大敌。最后判明:放火和杀人的,就是瘸腿的白发老头儿。火,被扑灭了。鬼子围拢来,检查这个穿单衣 的老人,只见他怒眼圆睁,死未瞑目。奇怪的是这个有古铜色脸庞的粗壮老头儿,两条臂膀上都各刺着一条昂首腾飞的青龙。>txt 第七卷 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一 (1937年12月—1938年4月)   历来光明总是与黑暗并存,高尚总是与卑鄙同在。正义与邪恶、美与丑、苦与乐、爱国与卖国……总是对立统一地存在。任何时候,这都 并不奇怪,也不可怕。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从靠近香港湾仔海边“六国饭店”二楼面向大海的豪华大房间阳台上眺望日出,海水衔着旭日,血一般鲜红的朝霞洒落在五颜六色的海轮 和蔚蓝色的海面上,景色美丽极了。   香港,这块由英国从清廷手中硬割去的领土,被叫做“女皇王冠上的宝石”,名不虚传。隔海,对岸是九龙。来往于海峡间的渡船正在破 浪开动,对岸栉比鳞次的建筑物上,浮动着烟囱吐出的浓烟淡烟。维多利亚湾那碧绿发蓝的海面上,飞翔着成群的红嘴白翅海鸥,忽高忽低, “口欧──口欧──”地叫着。香港的海边,有打着布棚的食品摊出卖牛奶、咖啡、果酱白脱面包。轮船和渡船喧嚣地鸣着汽笛。街边骑楼下 ,人流来往。街上车辆拥挤,双层的电车“叮叮当当”地在沿着轨道行驶,“的士”和“巴士”排着队,新式的“林肯赛飞”流线型轿车和“ 福特”牌汽车衔尾奔跑。   自从来到香港一个多月来,童霜威一家三口都感到这里歌舞升平,远离战争,都感到这里跟上海相似:繁华、喧闹,也有裹着头巾的印度 “红头阿三”的黑脸,也有永安、先施等大百货公司……夜晚,山上、海上,灯光灿灿像钻石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地连成一片。皇后大道、德 辅道上灯红酒绿,五色缤纷。霓虹灯将夜空映照得红红绿绿,光影闪耀照人窗户。一些灯光幽暗、神秘的小酒吧,洋琴鬼奏的软绵绵叮叮咚咚 的乐曲,从门隙窗缝里流出来,迷幻而神奇。外国水兵和水手们带着“咸水妹”进进出出。……但是,究竟不是上海。住在这里,童霜威老是 感到是在异乡做客,方丽清老是嘀咕着要回上海,童家霆老是怀念南京,想摸一摸回忆中南京学校教室里的那张课桌,看一看潇湘路一号故居 中的那个花园。在粤汉路坪石站遇到轰炸造成的心灵上的紧张、恐怖与创伤,方丽清平复得最快,她已经从来不提金娣了。童霜威在吃饭时偶 尔会说:“金娣死得真可怜……”家霆不多说话,心里却常想念着金娣,想着在南陵县时同金娣一起在后院种过凤仙花,种过兰草;想着从南 陵到武汉的那段生活;想着在武汉同金娣的谈话;想着金娣的惨死。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情。当然包含着同情和怜悯,但确实是有朦胧滋生的 少年的爱情。每当想到金娣,心里就会厌恶方丽清,厌恶得一眼都不想看她,一句话都不想睬她。   刚来到香港不久,最关心的当然是南京的消息。每天一早,家霆就到“六国饭店”门口的报摊上或从叫卖“新闻纸”的报童手上去买报。 买张《大公报》,或者买张《南华日报》,将报纸迅速交到童霜威手里。从报上,陆续知道南京沦陷后,日寇有计划地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 杀,纵兵放火,奸淫掳掠,下关江面江水尽赤,马路上尸体纵横,无人收埋。就是在日本华中派遣军总司令部松井大将骑着大马耀武扬威地举 行“入城式”和“慰灵祭”的那天,南京城内的大屠杀仍在继续,市内依然尸首遍地、暴行不断,而且有几处火头仍在熊熊燃烧。报上还登过 一条消息:南京沦陷后,全城日寇到处杀人。两个日本军官举行杀人比赛,方法是用刀劈。在两人砍杀的中国人都满一百时,就相约登上紫金 山高峰,面朝东方,举行了对日本天皇的“遥拜礼”和“报告式”,并为他们杀人的“宝刀”庆功。这以后,其中一名日本军官又添杀了五个 中国人,另一名日本军官却添杀了六个中国人,取得了胜利。报纸上还转载了《日本广宣报》上刊登的这两个刽子手手握军刀和人头“膺惩支 那…‘耀扬国威”的照片。   “南京会被日本鬼子杀死多少人呢?”家霆那天看了报纸后问爸爸。   “怕要有几十万吧?”童霜威沉思着答,脸上流露出痛苦,“看来,比‘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还厉害得多呢!”   “小叔不知怎样了?还有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家霆怀念地说。童霜威闷闷地点头:“是啊!”   “我们潇湘路的房子不知会不会被毁掉?都是你呀!老是说这仗打不长打不长!那么多物件都没运走带走!我的银台面也丢了!”方丽清 说起房子和银台面就怨气冲天。她穿了一件黑色平绒的旗袍,衬得皮肤白皙而丰腴,正在梳妆台前卷头发。谁知道?谁能说?童霜威合上报纸 ,眯起眼来,无声地默默吟诗:“昨夜分明梦到家,飘摇依旧客天涯。故园门掩东风老,无限杜鹃啼落花。”吟罢,长叹一声,心里像灌满了 醋似的一阵酸楚,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在南京度过的和平时日,难忘的金陵风物,从玄武湖的莲藕到夫子庙的小吃……都使他留恋难舍,黯然 伤神。他心里想:唉,如果我们国家强大,何至于败?何至于受日本这样的蹂躏?……   南京大屠杀的阴影笼罩在童霜威一家的心灵上,当然绝非短期就能消失。香港的生活是容易打发日子的。住在“六国饭店”里,有和蔼、 清洁的女侍和聪明伶俐的仆欧服侍。每天上午,一家三口,照例是学香港人的习惯,到金龙酒家、绿羽茶室或吉祥茶楼去饮茶、吃广东点心。 从虾仁饺、三鲜饺、叉烧包、猪油豆沙包、芋角、蛋挞、马蹄糕、千层油糕,一直吃到鸡肉包、干蒸烧卖、牛肉精丸、荷叶糯米鸡、蛋黄鱼饼 、芙蓉面……消磨几个钟点是很容易的。闲来无事,一家三口就到热闹繁华的皇后大道逛公司和商店。方丽清照例要挑肥拣瘦地选购一些她心 爱的花边、衣料、鞋袜、化妆品。香港的进口货因为免税,比上海便宜。每一百元港币合一百零六元法币。皇后大道和德辅道上都有不少兑换 港币的小店,随时可以兑换港币用。方丽清每到兑换法币时就心疼,总要嘀咕:“唉,这断命的仗要打到哪一天?花钱像流水只出不进怎么办 ?”   童霜威在这种时候,一般是学庙里的烂泥菩萨闭口不语。实在听不过去了,才顶上一句:“可不能说什么‘断命仗’!抗战嘛,不打也不 行!中国人不该说这种话!”   方丽清一般也就不吱声了,有时却会蛮不讲理地板着脸反驳:“就是断命仗!不是断命仗我们会丢掉南京的公馆跑到香港来住旅馆?就是 断命仗!断命仗!”   最后,当然是童霜威让步。家霆在旁边看了,心里想:爸爸,你也忒无用了!对她老是迁就,我看你怎么得了?   又寸香港的一种好奇、新鲜感,在度过了一个多月以后,正在逐渐消失、变化。生活显得单调、暗淡,正如战局一样,使人提不起劲头来 。刚来时,在馆子里吃点海鲜,吃点广东菜,不管是鲞鱼炖咸蛋、芙蓉青蟹、脆皮肥鸡、蚝油牛肉,或是西洋菜鸭肫汤、香肠炒菜苔,甚至连 一煲一煲的蒸饭都是新鲜的。时间长了,感到腻味了,想吃自己家里办的家常便饭了。庄嫂办的饭菜、金娣办的饭菜,都是那么可口,吃了那 么受用。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庄嫂在南京也许早就遭到不幸了吧?金娣已经埋葬在坪石车站旁竹林边的荒地上了。想起这些,徒然是一阵 惆怅而已。   当然,无论如何,住在香港摆脱了战争的威胁,没有敌机空袭,没有一种军事上的压迫感,也不像在武汉时要经常考虑下一步往哪儿跑, 这是多么可贵。远离战火,在香港作寓公,有点像置身世外桃源,也有点像可以作壁上观的中立地带,可以超然于战争之外,寻欢作乐。歌楼 舞榭,彻夜营业。大的酒楼、馆店里摆着鸦片烟具,爱抽的随便可以抽上一口;对茶房打个招呼就可以叫浓妆艳抹的“条子”①来侑酒陪伴; 在“六国饭店”里,日夜可以听到潮水般的麻将牌声浪,看到衣履入时的绅士淑女买赛马票、去戏院和舞厅;到橱窗华丽的外国店里,方丽清 可以买到摩洛哥皮的钱包,真可可牌的丝袜,皇妃牌香水……五光十色的广告,堆满商品的店家。只要有钱,居住在香港终究还是舒服安适的 。   ①条子:狎妓者将写一张条子叫来陪伴的妓女称作“条子”。   童霜威从武汉来到香港,心里有一种歉愧。总感到在抗战军兴的非常时期,不应该离开政治中心来到香港。要是被毕鼎山那样的政敌知道 了,会作为话柄、作为攻击的借口。既有这种想法,从来到香港开始,就决定隐姓埋名,采取秘密状态,使自己处在一种不事宣扬与人隔绝的 状态中。这样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要少许多麻烦。何况,政事复杂,香港社会中人事波澜更多,自己还是不卷入任何漩涡中为妙。因此,在 “六国饭店”的旅客登记牌上,写的是假名:“韦桑彤”,是将“童霜威”三字颠倒过来的谐音。名姓一改,谁也无法从旅馆的登记处找到“ 童霜威”了。同时,他也不拟去主动认识什么香港的名人或者富商。听说新任的两广监察使、自己的老朋友谢元嵩常在香港,却也故意不去打 听他在哪里。战争会打多久呢?战局会如何发展呢?一时还看不准、拿不定。他决定用上海人说的“孵豆芽”的方式在香港生活下去,观察一 段再说。   方丽清渐渐不习惯了,埋怨说:“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人,为什么不敢敲锣打鼓出头露面?在这个杀千刀的香港,连个打小麻将的牌搭 子都没有!”   童霜威解释了一番。方丽清似懂非懂,耸耸肩膀,说:“要是这样子下去,我就回上海!我早想念姆妈和两个阿哥了。”   童霜威不敢多说了,心想:唉,谁叫她比我年轻十多岁呢!她还是老姑娘脾气嘛!她要真走了,甩下我和家霆,一家人分在两处也不是个 事呀!于是,又反复劝解,陪着上馆子、看电影,求得个回心转意,大事化小。   家霆老是不能上学成了一个问题。到香港后,童霜威先是带家霆到皇后大道上的书店里,选购了不少杂志和书籍给他看。孩子的兴趣渐渐 倾向于文学了。对鲁迅、茅盾、巴金、冰心等一些作家的作品都有兴趣。童霜威喜欢让孩子多看点历史方面的书,还要他多背诵点《古文观止 》《东莱博议》和唐诗宋词,就给他买了这方面的书。这些书,家霆都愿意要,但额外要买大量的小说、杂文。孩子逐渐在成长,童霜威觉得 看点书总是好的,当然照买。又觉得光靠孩子自己看看这些书不行,想去找个初中学校让家霆去上学。可是,学校离得远,家霆又不会讲广东 话,不愿意去上。更麻烦的是:家霆如果上学,吃饭等等都要定时定顿,方丽清早已宣布:“我可不会侍候人上学!”又嘀咕说:“要上学急 什么,以后仗打完再上就是!急眼前几个月干什么?”童霜威只好决定看看等等再说了。碰巧,半个月前,冯村从武汉来信,信上说起:“家 霆年岁小,在香港住闲不好,还是应当上学。”信上又说:“我有个熟人名叫黄祁,是个正派有学识的青年,大学毕业后在香港帮人办过报, 后因与报馆老板意见不合辞职。目前,给人家做家庭教师,建议请他每天上午给家霆补习功课。每月可按香港时价付给报酬。他的地址是湾仔 193号。我已写信给他拜托他这件事,望嘱家霆去找他联系补习事宜。”   童霜威觉得冯村的主意出得好,拿信给家霆看后,对家霆说:“家霆,你马上过阴历年又要大一岁了,冯村的建议很好。你快去找一下黄 祁老师,以后让他给你做补习老师,待遇请他说就是,每天上午你去找他补习,下午可以自己做做功课。你看怎么样?”   家霆当然高兴点头,自己去到湾仔找到了黄祁。黄先生是一个前额宽广戴深度近视眼镜的青年人,稳重、严肃,二十七岁,说一口广东口 音的普通官话,热情、和蔼,说:“我收到冯村兄的信了。你每天上午来吧,我一定尽力而为。”从半个月前,家霆像上学似的,早饭后就去 湾仔找黄先生补习功课了。方丽清本来对一个月要付出四十元港币心疼,童霜威坚持,她也不愿意这个儿子整天守在自己身边,勉强同意了。 家霆每天显得忙忙碌碌,童霜威在孩子的安置上找到了办法,感到心里愉快。   今天早上,家霆照例又去湾仔了。童霜威独自在面向大海的阳台上无聊地看着海景和街景。看了一会,心里气闷,肚里早上吃的广东面条 太硬,不消化,进房对方丽清说:“丽清,走,去海边散散步吧。”   海风携来海水拍岸的模糊的声音,飘浮空中,如同弦音的余韵一般缭绕不散。   方丽清正坐在沙发上翘着手指用发卷卷头发,脸上毫无笑容,阴阳怪气地说:“天天散步,早也散,晚也散,也不见你拾到个金元宝!有 什么意思?我不去!”   童霜威见她一动也不动,心里叹口气,说:“那我去散一回步。”他拿起灰兔子呢礼帽往头上一戴,在镜子前整了一下灰呢西装内白衬衫 上的黑领带,独自出房走下楼来,出了“六国饭店”,漫步走向海边。   天色阴沉,海风吹来带着咸味。这时候如在南京或武汉,是冻得人围炉子烤火的冷天,香港的温度可爱。衬衫外两件毛衣一件西装,不穿 大衣已很暖和。童霜威走到海边,沿着海向湾仔方向走。海边,停泊有外国货轮,白羽红喙的海鸥在介乎宝石蓝和翡翠绿之间色彩的海面上飞 翔兜圈。远处一些黑色船身、白色船身的巨大邮轮和灰色的英国军舰,汇成一幅色彩鲜明的巨大的海港画面。童霜威散着步无聊地欣赏着。一 伙黑人水手在码头上拉手风琴唱歌;一个英国水兵挽着一个打扮得像外国人的广东“咸水妹”走路;一个金发红唇牵着巴儿狗散步的白种贵妇 人;还有一个瞎了眼的乞丐捧着“克宁”奶粉空筒,在吃讨来的残羹剩饭。   童霜威爱海的宽广、动荡、奔腾。他沿着海边走,有意找停泊在海边出卖海鲜的木制舴艋舟看。他爱看舴艋舟上的渔民大姐在海边做生意 。小舟分成三节,中间一节船舱底板上有洞,可以渗进海水来。各种各样的海鲜:石斑鱼、黄鱼、红鱼、铜盆鱼、车盘鱼、鲞鱼、老鼠鱼…… 连同梭子蟹、青蟹、龙虾、明虾、海星……都汇集在这里。小舟成群紧靠在海堤下,买鱼的顾客用手一指,点明要什么鱼,卖海鲜的广东大姐 马上用网兜舀了鱼递上来,讲了价钱给买主提走。买鱼的、看人买鱼的都群集在水泥浇建的海堤上边。童霜威自小听说:黄鱼离水即死,从来 吃不到活的。在这里,黄鱼养在小舟上的海水里,也是活的,实在有趣。童霜威站在海边,看着买鱼和卖鱼,心里不禁想:唉!可惜是在香港 ,可惜我的家在遥远的南京,可惜家破坏了。现在住在“六国饭店”,在人家眼中我可能不算失意,实际呢?我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政界 人士罢了!如果有家,如果庄嫂、金娣仍在,今天我也要买一些海鲜回去,让她们烹调出来品尝一顿。唉,这样的事,看来容易,实际离我已 经很遥远了。想着想着,心情低沉,不禁感慨地吟诵起南宋词人刘辰翁的词句来:“……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   海浪在动荡,水浪是透明的绿。海水忽而勇敢地冲向海堤,又忽而胆怯地退缩,“哗──哗──”吐出沙砾,吐出毛茸茸的海草和死去的 海螭、贝壳……   童霜威正要踱步回去,背后有个沙哑的嗓子在高叫:“童秘书长!”   童霜威心里一惊:谁呀?回头一看,一个穿黑西装的人,梳着分头,有一双像对谁在生气的眼睛。童霜威立刻认出:呀!这不是从安庆到 武汉时,在“大贞丸”难民船上见过面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吗?这个新闻记者那次在报上发了一条童霜威到达武汉共赴国难的消息,是起了好 作用帮了忙的,自然不可怠慢。童霜威虽想在香港隐姓埋名,面对面地遇到了新闻记者,不理是不行的,理他则又怕防线会被突破、崩溃,在 一种尴尬的局面中说:“啊,是张先生啊!幸会!幸会!”   张洪池笑着上来握手,他连笑的时候两只眼睛也仍像在生气,说:“童秘书长什么时候到的香港?我还以为您仍在武汉哩!”   童霜威掩饰着辩解地说:“轰炸太厉害!内子身体不好,我也血压波动,来此治治病将息将息的。”   张洪池精明地问:“童秘书长住在哪里?”   童霜威欲待不告诉他,又一想:不好!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得罪不得。而且,看来此人不会有损于我,便老实告诉说:“就在‘六 国饭店’。”   张洪池“啊”了一声,说:“童秘书长不知道吧?萧隆吉先生也住在‘六国饭店’里,你们一定是熟识的吧?昨天我去找他时,看过旅客 登记牌,上面没有您的名字呀?”   童霜威笑笑,坦率地说:“我用了个‘韦桑彤’的名字,旅馆里太复杂,我不想多给人知道。”接着,立刻问:“怎么?萧隆吉他也来了 ?”   张洪池“咯咯”笑了,说:“萧隆吉先生同你一样,也用了个假名字,叫作‘龙吉’,你们都异曲同工改了名字,神仙也猜不着呀!”   童霜威打哈哈,说:“怎么样?到我那里坐坐吧。见到你很高兴。你是从武汉刚来吧?倒想听你谈谈时局哩!”   张洪池点着头说:“时局,该让萧隆吉先生谈。别看他如今是银行家,他可是一个能左右逢源、通天通地的人物呢!”   童霜威早年就认识萧隆吉。萧隆吉在华北,早年与北洋军阀关系密切;前些年,做过天津海关的负责人,后来又是私营大通银行的总经理 。大通银行与日本帝国主义暗中有些关系的事又是公开的秘密。萧隆吉是个着名的亲日派,与日方秘密交往不少。日本搞“华北特殊化”时, 据说他在中间穿针引过线。抗战开始后,他离开华北,先到南京后到武汉。大通银行已经由天津迁到了重庆。听张洪池的话里有话,童霜威一 面和张洪池向“六国饭店”走去,一面问:“你知道他来香港是干什么的?”   张洪池笑笑,两只生气似的眼睛斜睨着童霜威说:“大人先生们的事,我们很难猜测。所以,老想多找他谈谈。我们做记者的人,要眼观 四面,耳听八方。人说我们是‘无冕之王’,其实可怜!我们有的只是一双跑不断的腿,一支写不秃的笔,一根嚼不烂的舌头。”他走路姿势 有趣,两手甩动,两脚外八字,像只鸭子。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哈哈笑了,说:“哪里,你们做记者的,人都敬畏三分。明代散曲家王磐有首散曲里说过:‘喇叭,唢呐,曲儿小 ,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什么真共假?……’我看送给新闻记者真合适!你们的威风 大得很!想怎么写可以怎么写,想捧谁可以捧谁,想贬谁可以贬谁!不是‘无冕之王’是什么?”   张洪池摇头说:“哈哈,我的秘书长!你把我们做记者的骂得好苦!其实做记者的是小人物,可怜得很!不说别的吧!薪水少,开支大。 比如来到香港吧,金钱社会,单单‘穷’这一条就叫人英雄气短!”   重霜威听他那口气,是要开口敲竹杠的样子,马上不想往下讲了。哪知张洪池很乖巧,说:“童秘书长,上次从安庆到武汉,我给你在武 汉发过一条消息,不知可还记得?”   重霜威忙点头答:“啊,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张洪池用右手理理一头蓬松的头发,说:“童秘书长,我对你推心置腹说几句吧!我看你,现在并不得意。其实,你要得意我倒是未始不 可助你一臂之力的。我可以自己出马,也可以找我的一些拜把子兄弟们帮忙,给你抬抬轿子,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曲儿小,腔儿大!’给你 抬抬身价!我想,只要重庆、武汉、香港报上一吹一捧,马上能引超中枢注意。我张洪池最讲义气,也最爱打抱不平。我看你是位很了不起的 政治家。我希望你春风得意,我们也好攀攀高枝沾沾光!说来难为情,香港开支太大……”   快到“六国饭店”门口了。童霜威心里明白:今天倒霉,碰到一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了,又怕得罪他,只得勉勉强强地说:“我这人哪 ,历来不求闻达!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目前时局蜩螗,我只想平平安安,不想轰轰烈烈。以后若有借重再去麻烦你吧。”讲到这里,见张洪 池脸色难看,两只眼睛更像生气了。童霜威只好转圜说:“不过,刚才听你说起在香港开支大,不知是否有困难?……”说这话时,心里希冀 张洪池客气一下,说没有困难,就可以顺坡下驴了。   谁知,张洪池脸色松弛下来,呵呵一笑说:“童秘书长别见笑,我现在是囊中羞涩。秘书长如果方便,请借五百元给我。我是不会忘记人 对我的好处的。区区此数,想必不会见笑推托。”   童霜威心里有点懊丧,想:真倒霉!碰到个瘟神!居然狮子大开口,一借就要五百,真是把我当大财主当冤大头了!要是给方丽清知道了 ,不知要心疼到什么程度呢!知道钱借给他等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又不能不借,只好说:“你借的数字不算多,也不算少。我赋闲客居 在此,也自困难。五百元的数字大了!这样吧,我等一会去内人处取一些作为奉送,幸勿客气。”   张洪池的脸色难看起来了,笑笑说:“童秘书长,不必了!我说的是借,就不是要人奉送,就一定会还。少于此数,借了也无用。秘书长 既不方便,就免了。香港这地方,凭鄙人的交游,想借点钱并不困难的!”说完,冷起了脸。   童霜威心里生气,明白碰到的是个老于此道的政治流氓,也明知这种人嘴上说有借有还,实际钱借给了他是丢在水里无踪影了。但不借又 明放着得罪了他,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受他报复,心里叹口气想:只有罢罢罢,如其所请,马上言不由衷地说:“当然!当然!既然你有燃眉之 急,我自当为你分忧。这样吧,等一会去看完萧隆吉,到我房里去,我找内人拿了给你!”说话时,心里懊丧,想:这家伙,冯村怀疑他是“ 特”字号的,很有可能,所以派到香港来了。看来,他是摸清我底细的,知道我在国民党内无派无系,是个孤家寡人,上无根,下无腿,捏了 软柿子也无人为我打抱不平,所以敢放肆。心中对这种“特殊人物”更气恼了。   张洪池听了童霜威的话,“呣”了一声,连连点头,脸色和缓起来,看得出他心里高兴。   两人一起进了“六国饭店”。张洪池指指楼上,说:“萧隆吉住在三楼307号房间。”他和童霜威一起上了楼,到了307号房间门前,张洪 池勾起右手食指“笃笃”敲门。   门一开,穿西装的萧隆吉挺着大肚子叼着烟斗出现在门口他喝得酒意阑珊,红着脸,秃了顶的大脑门上油光光地溢出脂肪,虚胖的一张老 太婆脸上红通通的,似笑非笑,喷着酒气说:“哈哈,稀客!稀客!”说着,同童霜戚、张洪池握手,请他们到屋里坐。他握手也怪,同人握 时轻得一丝力量也不用,仿佛怕同人握手时感情上有交流,轻轻一碰手就缩回来了。童霜威同他握手,立刻感到这种人是诡谲、无情的。正像 萧隆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样,叫人无法捉摸。   童霜威说:“隆吉兄什么时候到的香港?”   萧隆吉含糊着说:“到了些天了。”反问:“你呢?”   童霜威也含糊着说:“也到了些天了。住在一个饭店里,只是未曾谋面而已!”   华丽的房里,有一股酒精味,这并不是萧隆吉喝酒的气味。原来,桌上有一只雪白的小脸盆,装着酒精,里边泡着许多玉器:刀币、小玉 璧、玉戒指、玉扇坠、玉蜻蜓……还有翡翠首饰、鸡血图章。   张洪池朝盆里瞅着说:“嗬,隆吉先生,这些假古董还泡在酒精里哪?怎么还不退给古董商?”   萧隆吉脸上似笑非笑,说:“酒精一泡,倒也不一定全是假的。天下事都常是这样,真真假假!”他去斟茶拿烟。   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了,听他们谈话,心里明白:萧隆吉有的是钱,到了香港仍在买古董。一些滑头的古董商人,弄了些假古董来给他。 古董上的色彩都是做出来的,用酒精一泡,假的色彩就退了。真是小滑头碰到了大滑头,古董商人卖假古董,只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听 了萧隆吉的话,也哈哈笑起来。   萧隆吉给童霜威递了一杯茶过来,又给张洪池递了杯茶,将一盒“黄金龙”香烟放在茶几上,三人闲谈起来。   张洪池取一支“黄金龙”点火吸了,用两只像生气的眼睛瞅着萧隆吉说:“萧先生这次来香港,外边传说你有任务,看来你回避不了,也 否认不了!”   萧隆吉似笑非笑,“吱吱”地吸着烟斗说:“我现在同政界无关,纯粹是金融界人士。新闻记者先生,不要乱猜测!”   张洪池“咯咯”笑笑,说:“以萧先生看,时局会怎么发展?”   从敞开着的楼上立地玻璃门望出去,不知什么时候,飘洒起丝一般细、雾一般密的潇潇细雨来了。   萧隆吉用嘴指指童霜威,说:“你问啸天兄吧!偌大的问题我可没法说。我怕你们这些新闻记者,要是我说一根鸭毛,到你们笔下说不定 就变成一只天鹅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隆吉兄,此地没外人,随便谈谈,解解苦闷。说实话,我真想听听你的高见。”   张洪池喷烟说:“我可不是小报的新闻记者,我是中央社的记者,我向你保证,你今天说的我决不写。我的目的也同童秘书长一样,不过 是想听听刚从武汉来的要人的高见!”   萧隆吉带着酒意的脸仍旧似笑非笑,喷着烟说:“哪有什么高见!不过,听说目前在中枢要人中流行一种说法:‘和必乱,战必败,败而 后和,和而后安。’这四句话玄妙,也很有道理!”   童霜威体味思索着四句话,明白这意思是说:如果过早地同日本媾和,必然会引起反对造成混乱的局面;如果打下去,必然要失败!怎么 办呢?到了失败时再媾和,就可以取得老百姓的谅解,而相安无事了。他觉得这四句话的哲理,充满了消极悲观情绪,不太受用,便憋住不做 声了。   张洪池又摸出一支“黄金龙”香烟来抽,说:“唉,‘和必乱,战必败’,是一点也不错的,时局的处境就是这样尴尬。和,太难了!战 又失败,拿上个月南京沦陷来说,听说日寇整整屠杀了一个多月,死的有三十万人,真是惨哪!”   细雨用羽纱般的翅,飘翔、游荡在海面上,轻柔地在拂洒。从立地玻璃门里望出去,海上一片混沌。   萧隆吉突然气恼地喷着酒气,说:“打仗是开玩笑吗?能拿血肉去筑长城吗?说什么要与南京共存亡,要使敌人付出莫大的代价,都是吹 牛放屁!结果呢?银样蜡枪头!日军未进城,守城的大将都跑了!打不过人家日本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那就早点和吧!居然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肯和!德国三次想调停,老是因为共产党给压力,煽动舆论,谁也横不下心来面对现实,却要硬充好汉。谁都怕给扣上一顶汉奸卖国贼和 投降派亲日派的帽子。于是,打吧!大家就这么受罪受下去吧!说实话,富人受罪是有限的。富人有钱,大不了多花点钞票,一样可以花天酒 地,日本人的刺刀和炸弹也碰不到富人身上来。真正受罪的还不是穷老百姓?像南京城的十多万士兵和几十万百姓多惨?唉,我是不忍看到生 灵涂炭呀!早有人骂我是什么亲日派了!可惜我自己无权做主,要不然,为了避免百姓遭难,我不怕自己下十八层地狱!我就敢站出来力排众 议,力主议和!”说到这里,他突然问:“啸天兄,你是留日的呀!要说亲日派,当年去过日本的老同志都可以算是亲日派!孙总理也就是一 个!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嘛!你对我说的话看法如何?”   童霜威听着他的话并不受用。一会儿,感到他骂得不在理上:一会儿,又想起了在南京作战的胞弟军威和留在南京的尹二、庄嫂、刘三保 以及潇湘路一号的房子,感到心里凄恻。听他这样问,直率地说:“日本首相近卫前几天不是已经发表声明了吗?说是‘不以蒋介石为首的国 民党政府为中日和谈之对象,中日问题绝无第三国调停之可能’,中日之间和平之门我看已经关闭了!”   从房间的立地玻璃门里望出去,潇潇的雨,摩挲着海峡中停泊的美国轮船和正在行驶的过海轮渡,以及带着白帆飞驶的游艇和红白的小型 电船。   张洪池一直在大口大口吸烟,这时又换一支“黄金龙”,说:“有时,这种表面文章也不可全信。”   萧隆吉像握手枪似的握着烟斗,皮笑肉不笑地说:“记者先生,到底是有阅历的!不过,啸天兄,你是政海浮沉老于宦途的人了,你看问 题不会那么简单,你应当谈谈心里话,让我们听听由衷之言。这儿是香港,什么不能谈?我们又都不是外人,谈谈怕什么!”   童霜威既不想得罪他,可也不愿不吐露心里话,说:“和平谁不爱?战争给我吃的苦头也已不少,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们已到非让我们 做亡国奴不可的地步了。忍是无可再忍,自然只有打。我这人,有点书生气,有点爱国心。正因如此,我是认为应当抗战的。既抗战了,打得 不好,只怪我们自己不争气。但还是得打下去!打下去总比跪着求饶好。我在日本时也有过不少日本好朋友,但现在要我亲日,我是亲不起来 的。”   立地玻璃门敞开着,外边雨丝千缕,绵绵滴滴,海风吹来,空气凉悠悠的。海水似乎被雨洗净了,变得更蓝更绿。   张洪池笑了,说:“童秘书长说得好,可敬可敬!”   萧隆吉叼着烟斗也笑了,红着脸说:“哈哈,我起先想:啸天兄你是日本留过学的,说不定是个亲日派。所以抛砖引玉说几句,作为试金 石,想兜出你的心里话来听听,谁知你竟是一个爱国的抗战派,可敬可敬。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在这个问题上,是跟你毫无二致的。现在,要 谈和,哪那么容易?现在,只有把抗战抗下去。依我看,中国的命运也许要寄托在英美等外国身上,希望他们能真正帮助我们制裁日本!”   听他这么说,童霜威如堕五里雾中,摸不准到底他先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现在说的话是真的?心里倒是明白:话是谈不下去了。果然, 只见萧隆吉脸上似笑非笑,像个泥菩萨坐在那里不再说话,只是不住地打哈欠。   打哈欠,等于是下逐客令,童霜威也觉得谈得无味,再坐下去也乏味,识相地站起身,说:“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张洪池挽留说:“再坐一会儿吧,我有些事还没说呢。”   童霜威问:“什么事呀?”   萧隆吉也张开了眼,说:“你是消息灵通人士,有什么消息是应该及时告诉我们。”   张洪池喷烟说:“我是个马浪荡兼包打听!专门喜欢了解中央有哪些要人来到了香港,住在何处,有何公干。今天,你们要不要我提供第 一批名单?”   萧隆吉取下叼在嘴上的烟斗,说:“我是新来乍到,当然要知道这个名单!”   童霜威笑了,说:“我倒无需一定知道。我来香港小住,并不想广交游,只想宁静淡泊,给内子和自己治治病。”   张洪池说:“不管你们想不想知道,我要给你们介绍一下:此地有个大富翁,名叫季尚铭,香港、九龙十多家大当铺全是他开的。他还经 营珠宝生意,在缅甸、新加坡都有店号。他住在山光道二十二号。此人礼贤下士,十分好客,尤好结交政界人士。据我所知,从武汉来的要人 ,不少均常到他寓所聚会。他总是酒席款待,像个俱乐部似的。我前天去过一次,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见到了谢元嵩!”   童霜威听张洪池说起谢元嵩,嚷起来说:“啊,谢元嵩他也来了?我在武汉是听说他常来香港,可没想到他现在正在此地!”   萧隆吉打趣说:“他的两广监察使,应当改称为‘两广、港澳监察使’。我听说,他常到澳门去玩七十六门轮盘赌,一赌就是几天几夜, 输光了才离澳门回广东再去刮地皮。”   张洪池笑了一笑,说:“他对朋友倒是不错!谁有困难他很肯帮忙,不像有些人守财吝啬,没出息!”   童霜威生气地想:这个坏蛋!是指着和尚骂贼秃,骂我守财、吝啬、没出息。我能跟谢元嵩比吗?他是两广监察使,能刮地皮!我呢?我 其实是高级难民!……只好闷声不响。   张洪池继续眉飞色舞地说:“我还碰到了谌有谊,这位曾任铁道部次长的改组派大将。可是听说他后来同汪精卫搞得不好,所以近来颇不 得意。卸任以后,最近竟跑香港来了!”   雨天的海上留着一片氤氲的雾气,海水是一种淡淡的朦胧的蓝,海潮发出一种似有似无的“哗哗”声。童霜威想:嗬,谌有谊也来了?问 :“还来了谁?”   张洪池又换了一支“黄金龙”。他吸人家的烟,总是猛吸半支就扔掉的。他点火吸着烟说:“还有高无量,他也新从武汉来。”   高无量早年原在上海做过《民权报》的主笔,后来是南京中央政治大学政治系主任,与汪精卫、周佛海都比较接近,本是个“低凋俱乐部 ”的成员。在离开武汉时,童霜威见他在《中央日报》上竟发表了一篇高唱抗战的文章。他忽而低调忽而高调,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却 也来香港做寓公了。萧隆吉颇有兴趣地说:“洪池!这季尚铭的家里,我有兴趣,我喜欢热闹。我的意思,你无论如何要陪啸天兄和我去那里 玩玩,认识认识。我们都是香港宦游人嘛,应当在一起叙叙。”童霜威心里想:是啊,在此地确实十分苦闷,有点熟人叙叙解解闷也好,就也 点头,附和着说:“是啊,是啊!”   张洪池点着头喷着烟说:“没问题!包在鄙人身上。拣一天,我一定奉陪两位前去。去之前,我先在季尚铭先生面前给你们大大吹嘘一通 。看吧,他一定恭恭敬敬设宴招待。这种巨商富贾,腰缠万贯,钱多得用不完,就想结交官场人物,抬高身价。”童霜威向萧隆吉告辞,同张 洪池并肩走出来。走廊里,不知谁家的住房里在放薛觉先的唱片。南国的粤曲,使人感到一种异样的情调。   童霜威心里明白:五百块港币是鸡飞蛋打,不送给张洪池这个新闻记者不行了!既然送,就要送得漂亮,何必说“借”,因此说:“洪池 ,你跟我到我房里去,我把那五百元港币拿给你。这不是借,是送!我现在不得意,等我有朝一日得意了,那时,别说这个小数,再大的数也 好办!”   谁知,张洪池把头直摇,说:“算了,算了!我不想麻烦你了!童秘书长,你一定不方便,你的好意我谢谢了!”说这话时,语气生硬, 脸色难看。   童霜威明白:张洪池既要里子,也要面子!又得罪不得!只好耐着性子一片好心地说:“你不要客气!我拿给你,我拿给你!我方便,我 方便!”   张洪池这才嘻嘻露出一点笑容,跟着童霜威走,用他那老是像生气的眼睛瞅着童霜威,说:“这我知道!我这人知冷暖,讲义气,得人的 点水恩当报以涌泉。谁对我好,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在香港的任务有一条就是要了解中枢要人在港的动态与言论。您尽可放心,对你,我是不 作这种报道的!”   童霜威在前面走着,听了他的话,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明白:这种人说话总是要打折扣的,又因被他平白敲了一笔竹杠感到窝囊。方丽清 是一定要为此吵闹一场的。他仰赖自己早年在上海做律师时的收入,积蓄了一笔钱。后来,到南京进了官场,又积蓄了一笔钱。同方丽清结婚 后,方丽清善于理财,不但自己有一笔嫁妆,还将他的钱交给哥哥立荪代做生意,增加了不少红利。但自从他下台以后,方丽清老是在叫嚷“ 坐吃山空”,埋怨情绪很大,平日对他花钱卡得很紧。今天,被张洪池敲了竹杠,方丽清岂能平静无事?   想到这些,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二 阴历年快要临近,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意之感,使童霜威心上总像罩着浓云。这是一种岁暮时节,在阴霾灰暗的冬日黄昏,眼看一年即将逝 去的历落心情。   他琢磨着,一年来得到的是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失落了些什么呢?说不清,但失落的似乎不少。政治上、经济上、生活上,都是一 笔负数,再也找不回来。住在“六国饭店”里,总像悬空吊着,很不踏实。整日除了看报、散步,就是到吉祥茶室或绿羽茶室饮茶吃点心,看 看诗词,找人聊聊,间或逛逛大街,看看大海,似乎百无聊赖。他情绪十分低沉。听着街头和茶馆收音机里播放的粤曲,就感到凄凉。   自从那天同萧隆吉见面以后,童霜威就没有再去找过他。他也未来看望童霜威。童霜威只在“六国饭店”门口,偶尔碰到过他两次。一次 见他拄着根“司的克”,独自坐上一辆宝蓝色流线型汽车外出;一次见他挺着肚子叼着雪茄,拄着“司的克”,有一个口红胭脂擦得分外妖娆 的年轻女郎,挽着他的左膀从大门进来走上楼去。看来,他忙得很,童霜威也未同他打招呼,装作未看见就过去了。那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 从那天拿了五百元港币走后,也不见踪影。他说的陪童霜威到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去的事也未兑现。为了张洪池拿去五百元,方丽清心疼地嘀 咕了好几天。童霜威当时曾对方丽清说:“你不要小心眼儿,这种人得罪不得!再说,他会找机会补报我的。”张洪池根本不露脸,童霜威也 感到气恼,有一科上了大当的感觉。   翻翻日历,二月一日是阴历正月初一。离过年只有七天了,空气中似乎能闻到一种“年”的气氛。“六国饭店”账房间里,插着一瓶腊梅 ,一个白胡子广东账房先生正在用红纸写春联,写的是“爆竹两三声人间更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也许离“年”近了,“六国饭店”里 每层楼上许多房间里的麻将、牌九声和掷骰子声,响得更密更多也更高了。   童霜威不禁想起了往昔战前的一些过年景色:民国二十五年阴历年,在上海过的,逛了老城隍庙,立荪和雨荪在半淞园摆了春酒。二十六 年在南京过的年,首都公务人员组成了提灯大会,一片太平景象,何尝料到半年后就爆发了战争?……   方丽清正坐在房里吃花旗蜜橘。她将一只用红色皱纹软纸包着的花旗蜜橘用刀切成四牙,正在剥皮吃最后一牙。房里弥漫着花旗蜜橘的香 气。她仍是喜欢嘀嘀咕咕,总是伸出右手,屈起大拇指,就像她在南京时同庄嫂算小菜账时那样的数着开销,然后咕哝起来:“一百块港币要 合一百十一块法币了!”“在香港长住下去怎么得了?”“我想回上海去!香港这地方我不喜欢!”   家霆照常每天上午去找黄祁先生补习。黄先生同朋友合办了个补习学校,收了一批学生上补习课。家霆上午上课,下午在“六国饭店”房 间里靠近阳台的桌子上看书、看报纸杂志、写作文、读英语、背点古文和诗词。有一天,童霜威发现儿子的日记本放在桌边一堆书里。他翻开 看过,儿子在日记上记了很多读书笔记,也记了很多往事。看得出他是多么思念南京,思念潇湘路,思念小叔军威,思念尹二、庄嫂和刘三保 。他遗憾鸽子丢在家里了,遗憾集邮本没有随身带来还放在书架上,遗憾没有好好跟尹二学游泳。在一页日记上他写道:“啊!我就这样,告 别了童年!告别了无忧无虑稚气的生活,离开了南京!”在日记上,他十分怀念学校里的生活:最后一堂课,最后一次和同学们在暑假里的远 足,他也记下了对老师和同学们的印象。甚至还有一页是专记金娣之死的。从字里行间,童霜威体会到他对金娣有一种孩子气的爱情。   家霆不大说话,显得比战前沉静了,常自得其乐地哼哼歌看看海。童霜威总觉得,从“八?一三”到现在,仅仅不过半年多,这个孩子比以 前显得大了。虽未再进正规中学,也确像是个初中学生了。家霆不大理睬方丽清,方丽清也不大理睬家霆。现在,家霆发展到逐渐对爸爸也很 少说话,一般都是在同桌吃饭时有问有答式抽象地谈上几句:   父亲问:“家霆,你那位姓黄的老师教得好不好?”   儿子答:“很好。”他的声音显得平静。   “怎么好法?”   儿子思索了一下,回答:“比如,他给我们上第一课时,带了一只鼓来。讲课前,他先敲鼓,‘咚!咚!咚!’我们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看吧!牛皮鼓正因为肚里空空,才自吹自擂一切都‘懂!懂!懂!’你们可不要学牛皮鼓!你们需要懂得的事情还很多很多!……”   童霜威听到这里不禁笑了,这老师倒有点意思。   儿子又说:“那天,他给我们出了个题目:谁能把一间黑屋子,用一种东西立刻塞满?有人说:用稻草。有人说:用泥土。他说:不对, 要注意‘立刻’二字。我说:用水,加火煮,水汽弥漫,整个屋子就被水汽充塞了。他摇头说:也不对,要注意是黑屋子。我马上说:灯!他 说:对啊,是灯!一盏光明的灯,黑屋子立刻会被光明塞满了。”   童霜威忽然敏感地觉得,就是这么一个小题目,似乎里边也酝酿着一种进步思想,马上想到:此人会不会是共产党或进步分子?他问:“ 你喜欢他?”   儿子点头:“喜欢!”   “除了补习功课给你们上课外,他同你谈谈吗?”   “谈的!”   “谈些什么?”童霜威问。   “什么都谈!谈抗战,谈国际局势。”   “嗬,谈些什么呀?”   “谈得多啦!”儿子低头吃饭不说话了。   童霜威想:孩子逐渐大了,有个后母在旁边,连生身父亲也从感情上疏远了。他有些慨叹,又感到无可奈何。随他去吧!有个先生给儿子 补习功课总是好的。   时局的沉闷,政治上和事业上的不如意,香港客居生活的寂寞与无聊,家庭生活中的不协调,一切都使童霜威心事浩茫,加上现在面临着 的阴历年即将来到,童霜威更觉感慨万端。早晨起床,家霆已经不在跟前,方丽清仍在熟睡,童霜威在阳台上看海,看着那浩瀚的蓝色大海, 隐隐听着海水的“哗哗”吟唱,不知不觉,口占了一首七律:   卷地洪波滚滚来,   心情历落每低回。   眷怀家国愁千斛,   默念兴衰酒一杯。   黩武岂能吞禹甸,   扶危要藉济时才。   香江岁晚浑无赖,   客里又惊腊鼓催。   吟罢,不觉长叹一声,回身进房,用桌上的笔墨在信纸上将诗录了下来,填上年月日。写毕,忽然想:我到香港瞬已两月有余,从冯村由 武汉的来信及寄来的报纸并从香港报纸上看,国民政府、中央党部虽然都搬到重庆去了,中央党政军方面的要人差不多仍集中在武汉。共产党 的《新华日报》在武汉创刊了!邹韬奋等主编的《全民抗战》也复刊了!武汉的抗战空气很浓,我却跑到香港来做寓公,岂不是贻人以口舌? 况且,来香港,在人家看来我实际是退出了抗战,对抗战消极悲观,有失败主义心理。这很不好!像我这样,谁又能考虑关于我的任命问题呢 ?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当初贸然决定来到香港,未免失策,颇多失落之感。转眼又一想:离开轰炸,远离可怕的战争威胁,离开武汉官场的世 态炎凉,来此也落得清静。现在,何不将这首诗抄了,分寄给武汉的几个比较熟识的当权人物,既表明心迹,说明我虽然不在武汉,仍一样对 国事忧愁忧思岂不是好!何况,诗中有“扶危要藉济时才”一句,暗示了我虽有出山之意,只是无人借重。似这种隐而又露地发一发牢骚,有 何不可?   主意打定,舀水磨墨,铺开信笺写起八行书来,决定给于右任、居正、汪精卫等一人一封,给在重庆的中央党部秘书长叶楚伧写一封,给 叶秋萍、乐锦涛等也各写一封。当然,也给冯村写一封。写之前,用开水冲了一杯“阿华田”麦乳精喝着,一边喝,一边写信。只写完两封信 ,方丽清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穿着紫红睡衣起床了,问:“你在写什么?”   童霜威继续用笔舔墨写信,说:“写几封信到武汉去。”   方丽清嘀咕起来:“我看你这一辈子也没有交到什么知心朋友。你到了香港,也不见你那些在中央的朋友给你写信。人家早将你忘掉了! 你白花邮票钱干什么?”她说着,转身去床旁叠被。   童霜威本来不愉快的心情,给她这几句话搅得更不痛快了,也不想理她,自顾自地写信。   方丽清叠好被,去卫生间里“哗哗”地洗脸用水。一会儿,出来梳头、搽粉和胭脂,自顾自地冲了一杯“阿华田”,又开了一铁盒苏打饼 干,独自吃起来。从上个月底开始,他们早点常采取这种灵活方便的办法解决了。照例,家霆起床后第一个自己吃点罐头炼乳或“阿华田”, 吃点饼干面包,去找黄祁先生补习功课。童霜威是第二个起床。方丽清是最后一个吃早点,吃完早点然后涂口红。   童霜威仍在闷闷地写信。近来,他同方丽清越来越少谈心。不谈心还能保持点和谐,一谈心就话不投机。此刻也是这样。   他正在闷闷地写着,忽听到门上“剥剥剥”有人敲门。他一边将正在写的信纸信封匆匆叠在一起,将信纸翻了过去,背面朝上,不知来的 是谁,不希望让人看到自己在给谁写信,一边高声问:“谁啊?”   方丽清已经走过去开门。门开处,童霜威和方丽清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张洪池。方丽清一看是那天敲五百元港币竹杠的中央社记者,心里来 了气,板着脸,也不做声,闪身让到一边,走进里间盥洗室里去了。童霜威见是张洪池,心里先一动,马上镇静下来。从张洪池面部的表情上 ,他觉察到新闻记者今天来不像是再来借钱,而可能是有什么好事的。因此笑着说:“啊,多日不见了!忙得如何?”   张洪池踅进门来,自己在沙发上坐了,拿起茶几上“三炮台”香烟罐,抽出一支烟来点火,说:“童秘书长,我今天是代表季尚铭先生, 邀请您和夫人中午到山光道他公馆里去便饭并打牌的;又代表谢监察使来先给你们问问好,他打算过几天来看望你们,要邀请你们到广东同乡 会看潮州戏!”   童霜威听了,心里有三分快乐,想:张洪池借了五百元,可能这也算是他的一种报答。当然,是一种微小的报答,但总算是一种报答。在 香港客居的愁闷与无聊,使他怅然若有所失。本来,只想隐姓埋名做做寓公。可是心情也矛盾。一是消息太不灵通,未免苦闷;二是谢元嵩做 着两广监察使常在香港,却不来往,未免说不过去。眼看香港富户季尚铭广交中枢要人,自己却被排除在外,岂不也是一种奚落?现在,张洪 池来代季尚铭、谢元嵩沟通,面子上好看,何乐而不为?却不表露,装得无所谓地说:“我同季尚铭先生素昧平生,哪好冒昧去打搅?”言下 之意,已经接受了谢元嵩的邀请,只是对季尚铭的邀请表示一下谦让而已。   张洪池其实也懂,顺着童霜威的心理说:“童秘书长,您如不去,季尚铭先生是要失望的。我也就没有尽到责任了!他说过:务必要请大 驾光临。他本来应当自己来邀请的,恰巧临时去了些人谈一笔重要生意,走不脱身,所以让我来了。”他看看手表,说:“已经十点多了,汽 车在楼下等着,是不是请童太太准备一下,马上一起动身?”   童霜威略作矜持地问:“还有哪些客人?”   张洪池说:“都是熟人,有萧隆吉、谌有谊,有高无量教授,还有新来到的监察委员向天骥。”   童霜威暗想:嗬!萧隆吉看来已经早跟季尚铭挂上钩了。向天骥在汉口时说他要去重庆的呀,怎么也来了?对张洪池说:“好!想不到向 天骥也来了,去听高无量、向天骥他们介绍一点武汉的近况,还是有意思的。”他朝着里房略略提高声音说:“丽清!”   方丽清没有做声,好像没有听见。   童霜威心里并不想带方丽清同去,嫌她既不善言辞攀谈,也不善应酬交际。她的面貌酷肖胡蝶,到哪里都会博得人夸赞,在这灯红酒绿处 处有佳丽美人的香港,也一样引人注目。但她每每在宾客如云的场合,开口说出那种庸俗无知或吝啬可笑的话来,或者耍弄出古古怪怪的脾气 来,使人对她大失所望,常使童霜威感到尴尬。又不能不邀约一下,只好对着里屋又说:“丽清,季尚铭先生请我们到山光道他的公馆里去吃 中饭。你准备准备,我们马上走!”   没想到,正在嗑瓜子的方丽清竟突然爽快地“呣”了一声,意思是她要去。童霜威只得在桌上拿起一张信纸写了个条子留给家霆,说明自 己和方丽清到山光道季宅去吃中饭了,叫家霆回来后,自己到楼下餐厅吃饭。将纸条放在桌上。   盥洗室传出“哗哗”的溅水声。一会儿,方丽清涂了口红,换上了一件紫绛红衬绒织锦缎旗袍,外加一件领袖都镶着银狐皮的绿呢大衣。 一经浓妆打扮,确实太像胡蝶了!她从里间套房出来,对着大衣橱镜子揿着球状喷雾器往黑发上喷香水。她头发用一根金丝的黑带扎在脑后, 有心使自己显得洒脱。看来,是可以动身了。童霜威脑际忽然闪过柳苇的影子。柳苇从来没有这样华贵地打扮过,却端庄、朴素、清淡自然, 像一块钻石,在朴素背景的衬托下反而更加晶光莹莹。童霜威起身走近衣架,将一件黑灰色夹花人字呢大衣穿在身上,戴上兔子呢的礼帽,对 已经站起身等候的张洪池说:“那么,我们走吧。”   三人坐季尚铭派来的一辆流线型的橘红色福特车去山光道。车子内部宽敞,铺垫华丽,坐在车里,童霜威顿时想到了往昔南京的一切,心 情立刻变得懊丧起来。他见方丽清绷着脸不言不语,心里猜测方丽清一定也在想着潇湘路,但不敢惹她,就也闷声不响。   山光道洁净得像水洗过似的,是香港上层人士的住宅区。到了一个有围墙的花园洋房的灰铁门前停下。汽车揿了一下喇叭,铁门开了,一 些保镖模样的人站立两厢,汽车开进门去,里边是一个大花园。翠绿色的草坪和松柏,使童霜威眼睛一亮。汽车到一幢苏格兰式的二层楼洋房 的客厅前停下。童霜威刚下车,看见一个三十六七岁的中年人穿件朴素的灰色长袍站在客厅门口拱手相迎。此人头顶微秃,戴副金丝眼镜,留 三绺黑须,虽是中年,已经挺着肚子微微发胖。   张洪池马上介绍:“这是季尚铭总经理。”又介绍童霜威:“童秘书长、童太太。”   童霜威见季尚铭态度谦恭而又尊重,心里高兴,同季尚铭握手寒暄,两人都连声说:“久仰久仰!”   季尚铭十分亲热,说:“童秘书长光临,寒舍生辉!快请进去!他们都已经来了。”说着,他伸出右手延请童霜威夫妇和张洪池进客厅里 去。   大客厅的地板是用彩色拼板一条条镶嵌起来的,墙是奶油色。天花板下,悬着一大盏用水晶玻璃制成的珊瑚状放射型的吊灯。挂在墙上的 是贝雕和羽贴画屏,铺着大红的西藏地毯。有柚木的蓝沙发,落地的湘绣屏风,雕着龙凤的红木茶几……华丽极了!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大理 石圆桌。桌上放着两副崭新的扑克牌及黄、绿、红三色筹码。七八张椅子也已摆齐,看来是准备玩“沙蟹”的。客厅周围的一圈大小沙发上, 坐着一批客人,有男有女。不知谁说了个笑话,引得大家“哼哼哈哈”地笑。童霜威和方丽清、张洪池被季尚铭陪着走进客厅,大家都起身招 呼。   童霜威凝目扫视,只见有叼着烟斗胖得像条肥猪似的萧隆吉,有又高又瘦的谌有谊,有头发拔顶带学者风的高无量,也有穿蓝团花长袍戴 眼镜留小胡子的向天骥。另外,是两个穿一色黑丝绒旗袍缀着银白色珠花的烫发摩登广东女郎,像是一对姐妹花,只是年龄悬殊。一个有三十 八九岁,一个仅仅不过二十来岁;一个丰满,一个苗条,都是妖艳打扮,围着丝织的雪白披肩,手指甲涂着蔻丹,唇上涂着唇膏,出色得很, 也都含笑站起,表示欢迎。季尚铭让童霜威同熟人们一一握手完毕,特意介绍两个女的说:“大麦和小麦,姐妹俩,香港的两朵牡丹花!”   从他对大麦、小麦的介绍和表情上看,童霜威明白姐妹俩是一对交际花,同季尚铭关系相当亲密,敷衍地轻轻握手,却发现方丽清在撇嘴 ,心里怕方丽清又耍古怪,所好方丽清也敷衍地同大麦和小麦握握手,童霜威就同方丽清在上首一张大沙发上坐了下来。   客厅里的人个个带着笑:大笑,微笑,开怀的笑,含蓄的笑,应酬的笑。   季尚铭热闹地说:“诸位,笑一笑,老来少!虽是非常时期,在座诸公多数从武汉参加抗战后来到香港,心中也许还在抗日,但人是不能 缺少笑的。这是养生之道。见到各位人人都笑,鄙人非常高兴。现在,人已到齐,请开始‘沙蟹’①吧!请请请!”他说得风趣,却又不俗。   ①沙蟹:英语show—hand的音译,一种扑克赌钱法。   他一说,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大麦、小麦都上了桌。大麦用指甲被蔻丹涂得鲜红的手,又去拉方丽清上桌。方丽清正拿不 定主意,童霜威说:“丽清,你就玩玩吧。”方丽清是个喜欢赌的人,也上了桌。   向天骥手摸摸小胡子对童霜威说:“啸天兄,尚铭兄公馆是个乐园,你何不也来玩玩‘沙蟹’?”   童霜威笑了,说:“这就为难了!人都知道,我是从不会打牌的!”   他说的是实话。谌有谊说:“确实确实!我早知道,啸天兄确实是不赌钱,也不寻花问柳的,赌钱就不勉强他吧!”   萧隆吉已经洗牌发起牌来,指着黄、绿、红三色筹码说:“黄的五元,绿的十元,红的五十元,小玩玩!”   季尚铭见童霜威不爱赌钱,说:“霜老,我陪你在寒舍到处走走谈谈吧。”   童霜威说:“好好!”他见这大商人倒是豪爽得很,而且不俗,心想:香港居,大不易,坐吃也要山空,既然政治上难以得意,倒不如在 经济上找找出路。适当时候,可以委托他帮忙给做做生意。因此,很愿意同他谈谈。   两人走出客厅,季尚铭带童霜威走上楼去。童霜威发现他这房子里的布置很有趣。整幢房子是苏格兰式样的,进来以后,客厅是中国式的 ,出了客厅绕过两个宽敞的房间,布置却像是法国式的,跟上海着名的华懋饭店里的法国式房间相似。房里装有金色的壁炉,墙是雪白拍花的 ,给人典雅、洁白之感,墙上挂的均是巨幅铜边雕花的大镜框,配着法国风的裸女、城市生活、乡村风景的油画。可是现在上了楼,绕过楼梯 过道到了一间华丽的会客室里,突然变成印度式的布置了:房顶是两只曲线球形状的圆顶,上面描绘着色彩古雅的波斯图案,闪耀着光彩,十 分典雅辉煌。两边墙上,精雕着各种花卉图案,挂着印度风土、人情的油画。正面一排窗户,是红、黄、蓝、白相间的玻璃拼成的奇妙图案。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折射进来,显现出一种神秘的带有瑰丽光彩的异国情调。季尚铭似是有意炫耀,又似对童霜威特别尊敬优待,竟穿过一间小 会客室,将童霜威带进了自己巨大富丽的卧室。这里墙上有一幅醒目的约摸一丈见方的放大照片,是拼制成的。照片上,一个妙龄美女骑在马 上。卧室里,两只印度式宽大的单人床成双放着,别具一格。素色的墙壁,绣着花鸟图案的地毯。   季尚铭请童霜威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坐下。刚坐定,卧室门口出现了一个拖长辫的年轻广东大姐,长得花枝招展,浑身喷着香气,马上端茶 盘送来两杯散发幽幽清香的盖碗茶,又敬上了一盒哈瓦那雪茄。   童霜威点了一支雪茄,不由得打量起那张引人注目的巨幅照片来了。照片放得真大,几乎占了整个半面墙壁。骑马的女子,约摸二十多岁 ,披肩长发,穿的紧身骑装,手执一根马鞭,骑一匹白马,英姿飒爽,秀丽的脸上洋溢着向往的神色。   童霜威不禁赞叹地问:“这是……”   季尚铭突然脸上似有感伤之色,说:“这是内子!去年秋天不幸患伤寒去世了。我们感情弥笃!她一去,我孤灯只影,不胜凄凉。我这胡 子──”他捻着飘拂的三绺黑须,说:“是她去世后留蓄的,表示一点哀悼思念之意而已。”说完,叹息一声。   童霜威见他重感情,不禁起敬,说:“尚铭兄之为人,从此一端已可看出。钦佩钦佩!只是夫人既已仙逝,你年事尚轻,还是有个贤内助 ,续弦重弹花好月圆篇的好!”说着,不禁想到了刚才在楼下客厅里见到过的大麦、小麦,心想:看来,小麦似乎也颇得季尚铭的欢心,像季 尚铭这样的大富翁,环肥燕瘦,还不任他挑拣,这种事何必要我费心。   正想着,不料季尚铭叹口气说:“唉,美女好找,知音难求呀!她的床我还依旧放在这里,她的照片我也依旧给她放在这里。我未始不觉 得应当有人为我主持一下家政,但天涯何处觅芳草?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里不作续弦之想了!”他说这话时,仍有 炫耀的意思,童霜威听了却有感慨,明白:商人总怕官场中人小看他们腹中空空,觉得季尚铭有心炫耀也不奇怪。但季尚铭出口沾点风雅,看 来读过些诗书。再从屋内布置卜看,也颇风雅,不禁问:“尚铭兄经商之前,在哪里求学?”   季尚铭说:“我是香港大学毕业的,学的经济,本想去英伦留学,偏偏先父去世,遂只能继承父业了。其实,我对从政倒有兴趣.对经商 ,已经厌烦了。”   童霜威衔着雪茄点头,觉得季尚铭讲的是真话,心想:季尚铭所以设宴招待,热衷于同要人们来往,不外是想将来跻身政界或攀援官方, 自己不禁深有感触地说:“其实,从政何如经商。政界风云险恶,互相倾轧,尔虞我诈,人情浇薄,世态炎凉。还不如商界的将本求利、信用 至上。我在政界多年,已经厌倦,可惜弃政从商没有本领。着书立说,摇摇笔杆,也许倒是将来可行的。”   季尚铭诧异地说:“童秘书长是说笑话了!你在政界声望久着,商界岂能容得下秘书长这样的巨头?摇笔杆也不孚众望。以后,童秘书长 要是在生意上有兴趣,想经营了玩玩,让我为你驰驱,尽管吩咐,自当效劳。请不要客气!鄙人以后在政界要仰仗秘书长的地方正多,要请你 多多提携!”   童霜威听了,心里满意,哈哈笑着,说:“好呀好呀!尚铭兄,你年轻有为,前程无限,与你相识,真是相交恨晚!我对实业本来倒是颇 有兴趣……”说到这里,立刻想起吴江的“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和江怀南来了,忍不住把战前拟在吴江与友人大办实业的宏图讲给季 尚铭听,未提江怀南的人名,也未提和江怀南结识的来龙去脉,只讲了大致的规划与想象。   季尚铭听了,颇感兴趣,豪爽地说:“童秘书长,等将来有机会或者和平了,你的公司还可以办。鄙人也来投资,我们一起来搞一个托拉 斯。有你在政治上做后台,我们一定可以发大财!……”他端起盖碗,请童霜威也喝茶。   童霜威被他说得也哈哈笑起来,端碗喝茶。   季尚铭放下盖碗茶,说:“童秘书长,走!我陪你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的收藏,再陪你看看舍间的花园。”   童霜威点头说好,随着季尚铭走出卧室,又转到隔壁一间门上安着保险锁的大房里去。门上安着的保险锁,很像银行保险柜上的锁,是对 准密码数字才能扭开的。季尚铭转动着开了保险锁,请童霜威进去,嘴里说:“童秘书长,我客人很多,真正被我请到这问房里来看看的,只 是极少数。你是我的贵客,所以请你赏光。”   童霜威听了,心里高兴,衔着雪茄,进了大房。房里窗户紧闭,空气不好,有一股缺氧的陈旧气息。两只大保险柜,漆着棕色。另有两只 大玻璃橱,还有一格一格的放置古董的木制曲折壁架。随季尚铭走近玻璃橱,童霜威不禁吃了一惊,见分成四层的一只大玻璃橱里,放的全是 一尊尊金弥勒。   金弥勒由小到大,由一寸高的到八九寸高的,排列成行,一尊尊袒腹端坐。四层橱内每层足足有十多个,恐怕共有十几斤重,四层就是五 十斤黄金了。另一只玻璃橱里,有一层是白金的,另三层也是黄金的。   童霜威再看看两只大保险柜,暗想:保险柜里一定是藏着金刚钻、珠宝、外币和存折、契约等等的。只见季尚铭指着许多放列在四周木制 古董架上的古瓶、玉器、翡翠香炉、珊瑚、铜鼎、铜镜、古砚和刀币等说:“先君在日,好收藏古董,我的兴趣也不亚于先君。这儿只是一部 分,还有大部分,包括古字古画,我存放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内。童秘书长对古玩字画,是很内行的吧?你看──”他顺手拿起一个古瓷花瓶 ,说:“类似此种古瓶,我开的当铺里收当了何止几十个!多数是些败家子吸食了鸦片穷极潦倒来当的。当了以后又没钱来赎,过了期就死在 当铺里了。秘书长若是喜欢,以后给你选点好的送去!”   童霜威忽然想起江怀南送古瓶的事。两只古瓶被方丽清带到上海送给她母亲当生日礼了。童霜威想:这个季尚铭实在是富比沈万山①了! 看来是个手面阔绰之人。江怀南之送古瓶,是为了他的案子能解脱惩戒。季尚铭之对我,看来不外是拉拉友谊。这个人倒是可以交往的,嘴上 说:“不不不,不必了!”心里确实也不愿无功受禄。   ①沈万山:相传是南京明朝时的巨富,家有聚宝盆。   季尚铭似乎一直在炫耀自己的富足,又说:“童秘书长,我平素有个爱交游的脾气。有幸认识尊驾,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情,实在是缘分 。秘书长现在住在‘六国饭店’,恐怕不很方便吧?是否请同夫人一起搬到舍间来住?”   童霜威见他如此热情好客,心里感动,不愿随便沾人的光,说:“在那里住,可以天天看看大海,在海边散散步,倒也能怡神养性,怎能 来麻烦府上!”   季尚铭陪童霜威出了这间价值连城的收藏室,小心谨慎地拨动数字号码将门锁上,说:“下楼吧。到花园里看看,散散步。”   一个新式的旋转式楼梯,从二楼侧面通到楼下花园里。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咬着雪茄跟季尚铭下楼,进入了四周用梅花砖墙围砌起来的大花园。虽是阴历二月天,可喜的是花园里平坦的草皮一 片悦目的翠绿,看了使人心情舒畅。近旁一个精致的喷水池里,围绕一个裸体美女的玉石雕塑旁,十二个细管喷出十二道细高的水柱。楼下一 百多盆各色鲜花,竟有茶花、海棠、蟹爪莲、令箭荷花、吊钟花、兰花等七八个品种,争奇斗艳,开得色彩缤纷。   童霜威不禁“呀”了一声,说:“这时节,怎么已经繁花似锦了?”   季尚铭笑着说:“都是人工培养,在暖房里侍弄出来,由花匠搬出来陈设的。我的花园,早先内人在时,她爱花,一年四季,鲜花不断的 。她特别喜欢樱花,在花园东边──”他用手一指:“有十六棵樱花,每年春天,开得像一片桃色的云彩,最美了!可是今年花开时节,人面 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童霜威听季尚铭说起樱花,不禁想起了南京玄武湖的樱花和在日本东京时春天到上野去看樱花的盛况,顺口说:“要说樱花,日本的樱花 可是最美的了。那是他们的国花。我早年留学日本时,春天里,也最爱看樱花了。”   季尚铭忽然说:“童秘书长,你可能不知道吧?内人正是日本人哩!”   童霜威出乎意外,说:“啊,倒没有想到!原来夫人是日本人?”   季尚铭陪着童霜威在草坪中间的水门汀小路上走着,说:“是呀,中日同文同种,理应合作提携。童秘书长,你是日本留学生,想来对日 本必然也有很深的感情吧?”   童霜威叹口气,诚实地说:“是啊,在日本也有不少老朋友。当年,我们革命时、留学时,他们也给过帮助。中日两国有历史渊源,理应 友好,对大家都有利。可惜,一把战火将什么都烧毁了!当然不能怪我们,我们是受欺侮的。日本少壮派贪得无厌,从北方把战火扩到南方, 从上海打到南京。南京屠杀了近两个月,超过了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诚可浩叹!”说着,他脸上愁云笼罩,脚下散着步,耳里听着挂在香樟 树枝上的镶玉竹骨鸟笼里的几只金丝雀在“吱啾”吗叫。   季尚铭点头说:“政界有些事,我是弄不清也不想弄清的。正如报上说南京屠杀的事一样,我觉得也许总是宣传或带着渲染的。我那去世 的内人是个温顺娴静极了的人。日本人温文尔雅,是我的感觉。战争的事,我不杀你,你要杀我!只要开了战,必然不幸!我倒是常想:朋友 总是朋友,敌人总是敌人。在我感觉上,日本总是中国的朋友,共产党总是中国的敌人。现在似乎颠倒了!很可怕,你们各位政界要人,难道 不为此忧心吗?”   童霜威皱眉又叹息一声,说:“一月里,报上公布了日本首相近卫发表的对华声明,说:‘不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为中日和谈之对 象,中日问题绝无第三国调停之可能。’抗战已经抗了,只有打下去了!”他说话时,头脑里很乱。眼前的大商人嘴上说对政治没兴趣,实际 对政治很感兴趣嘛!这时,一阵清风吹过,旁边葱翠的竹林里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音乐声,似丝竹?似钟磬?似流水潺潺?似琴声缠绵?不, 都不是!只觉得五音杂陈,清脆好听,仿佛是天上飘来的乐声,令人心醉。童霜威不禁侧脸朝竹林里张望。   季尚铭发觉了,笑着伸手延请童霜威沿小径到绿幽幽的竹林里去,说:“秘书长,请看‘竹林五音琴’!声音很悦耳吧?”   雪茄早已熄灭。童霜威夹着雪茄一看,原来,在许多柔软有弹性的竹枝上,一丛丛均用一根根彩色丝线拴着一块块各种形状的通明透亮的 薄瓷片。清风一拂,竹枝摇动,薄瓷片互相轻巧碰触,发出了美妙的音乐声。   童霜威赞叹说:“乐声美妙极了!‘竹林五音琴’的设计也巧妙极了!如果将来有朝一日重回南京潇湘路,我一定也在花园的竹林里效法 你设置一下‘竹林五音琴,!”   季尚铭捻着黑须说:“童秘书长要回南京是不难的。我是个乐天派,对一切都是乐天的想法。我认为只要有识之士努力,中日之间的战争 一定可以停止的。和平,最可贵!看到秘书长你们都抛弃了产业和舒适的生活来到香港,我心里总觉得不释。日本强,中国弱,日本胜,中国 败,打了仗,结局如此,要承认现实少使生灵涂炭才好。多打多死人,多打多损失;少打少死人,少打少损失。需要有现实头脑的政治家认清 实际,去敲开和平之门,由此出发来处理中日之问的问题。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像汪精卫先生该是这样的政治家。像童秘书长你,也该是 这样的政治家!”   童霜威心里的想法,同季尚铭的想法不同。他想:说现在中国同日本不是敌人,哪能说得过去呢?中国的抗战确是日本逼的。举国上下绝 大多数人都拥护抗战。说现在共产党仍是国民党的敌人,也是说不过去的。现在,国共正在一同抗日,团结有好处。谁还需要来一次民国十六 年那种血的分裂?日本强,中国弱,是事实。现在,日本胜,中国败,也是事实。但仗还在打,对强者和胜者难道必须屈膝?必须接受城下之 盟?……也不知为什么,当季尚铭说起“需要有现实头脑的政治家认清实际”时,童霜威突然想到了汪精卫,以及在南京和武汉时同汪精卫的 两次谈话。汪精卫是这样的政治家吗?也许,像季尚铭之流,会肯定他是这样的政治家。但绝大多数人是不这样看的!骂汪精卫是卖国贼的人 比比皆是,拿香港报纸上来说,也常有些文章不指名地大骂有人散布“亡国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实际指的是汪精卫。汪精卫现在想公开高 唱和平调,恐怕也没那么大的胆量吧?……想着,又不愿得罪季尚铭,嘴上不由得连声说:“我是算不得这种政治家的,算不得!算不得!” 边说边摇头。   竹林里的“五音琴”声轻轻传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幽深的山野问传来的声响。   童霜威说着“算不得”,季尚铭认为他是谦虚。季尚铭陪童霜威走出竹林,指着平整如茵的草坪说:“原先是网球场。近几个月,我从未 拾起过球拍,一则是内人不在了,缺了个伴打网球的好手;二则是实在太忙,在香港要在商界站住脚,无时无日不在一种白热竞争之中。要想 赚点钱,立于不败之地,来自各方的各种障碍很多,来自各方的各种竟争对手也很多。这当中,有笑脸,有握手言欢,更多的是你想打倒我, 我想吞掉你。毒辣的手段,阴险的计谋,杀人的毒药,什么都有!不过,人生是一场竟争!对此,我并不害怕,也不退缩。人生在世,要有所 追求。我不讳言自己是个拜金主义者。我不愿自己被人赛下去,我要做个大富翁。说实话,童秘书长,在跟你短短的相处中,我觉得你比较忠 厚。听说你过去很清廉,其实,何苦如此。众人皆醉,你要独醒,怎么行?你以后,可以同我合作,鄙人可以包你发财!”说完,哈哈放声大 笑。想不到季尚铭竟是个读过不少书、颇有见地又如此豪爽的人。童霜威听了他一番人生是竟争的理论,不禁想:是呀,他说得也有道理。人 生是充满了竟争,我是在宦海中沉浮同人竟争,只不过我游得太慢老是落在后边就是了。他对季尚铭说的“你以后,可以同我合作,鄙人可以 包你发财”的话颇感兴趣,朗朗笑起来,说:“尚铭兄,高见!高见!你我初交,承你如此厚爱,十分心感。以后,当然合作!当然合作!” 季尚铭连连点头:“好好好,童秘书长!我衷心希望你在政界得意。以后,你把政界的事多同小弟谈谈。小弟知道了政界情况,经商的竟争中 ,会有更多的把握。我听说,三月底国民党要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童秘书长,你是中央要人,一定要去出席的啰!”童霜威一听,想:这个 大商人,如此关心政治,消息也真灵通。不过,他对我的估计可能高了,这个大会我是不会有份的。不愿意将自己的失意情绪流露出来,含糊 其辞地说:“政界的情况千变万化,这会怎么开,何时开,代表怎么产生,都在未定之天呢!”季尚铭陪着童霜威穿过草坪,说:“童秘书长 ,不管如何,你是不该脱离政界的。这会如果开,你该在武汉同各方要人交往一番。要是经济上有所不便,小弟替你承担就是。届时,小弟如 果有空。倒想陪秘书长同机去一趟汉口,多认识些人,也可见见世面,看看汉口有没有什么好的生意可做。”   童霜威心里仍为六全大会要召开而自己却毫无所知的事,心中不悦,想:怎么冯村也许久不来信送点信息了?只是默默点头,沉浸在一种 政治上失意的情绪中,说:“尚铭兄,我们进去看看他们打牌吧。我还想找向天骥他们问问武汉的情况哩。”   季尚铭陪童霜威从花园里经过回廊走进大客厅里,“沙蟹’,正在进行。萧隆吉发牌,他面前三色筹码堆得很高。童霜威进了客厅,方丽 清回头看了他一眼。从眼神来看,童霜威明白方丽清是输了钱了。大麦、小麦,一个坐在高无量身旁,一个坐在萧隆吉身旁,也都在玩“沙蟹 ”,看筹码数,她俩的输赢不大,正嘻嘻哈哈淫声淫气地笑得高兴。两个漂亮干净的年轻广东大姐,一个送上冒热气的手巾把,一个送上几碟 剖开的花旗蜜橘给牌桌上的客人吃。童霜威和季尚铭走近牌桌,季尚铭发现方丽清的筹码快输光了,突然笑着说:“哈哈,美丽的童太太,我 给你转转手运代打几牌,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看看我的手运和牌法如何!”   听他一说,方丽清心里舒服,马上站起身来让坐,说:“手气太坏,真气死人!”   季尚铭坐下,先向大赢家萧隆吉借一底筹码,接着掷出大量筹码要牌。大麦、小麦跟着他下注,没料到发了两张牌后,他突然将全部筹码 一起“沙”了上去。大麦不放松,小麦不放松,高无量也不放松,以为他是“投机”,没料到一揭底牌,他竟真是一副“顺子”:9、10、j、q 、k,吃了个满堂红,顿时将大麦,小麦与高无量三人门前压上的筹码全部统吃过来。   加椅坐在他旁边的方丽清笑了。童霜威站在向天骥身后看牌,也莞然笑了。   季尚铭得意地讨好说:“哈哈,童太太,你输的,我一副牌就扳回来了!”又笑着对童霜威说:“沙蟹之道无他,虚虚实实敢作敢为,就 一定能赢钱。”   萧隆吉洗牌以后,又重新发牌。季尚铭看了手中的两张牌,照样跟进,赌注越来越多,他穷追不舍,最后竟又同萧隆吉“沙”了。萧隆吉 自己是一副q,看着季尚铭四张牌面是“同花”红桃,斟酌再三,决定放弃。季尚铭将底牌一揭,原来并非“同花”,仅仅不过是一对j。他投 了个机,诈了一下,又赢了不少。   这时,一个穿唐装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进来,用广东官话说:“请各位老爷到前厅用饭!”   季尚铭站起身来,对方丽清说:“童太太,我给你把手运扳回来了!吃过饭,你自己接下去打,包你赢钱!”   方丽清甜甜地笑了。童霜威将雪茄扔在烟灰缸里,心里明白,季尚铭在讨好方丽清,心里不禁思忖:这个大商人确实能干,也确实会讨人 欢喜。但不知他对我如此热络,是为了什么?只见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和大麦、小麦等都纷纷起身,向前厅走去,在季尚铭陪同 下他也一起移步走进前厅。   前厅十分宽敞,也是中国式的布置,挂满了字屏和山水花卉国画,一色紫檀家具。厅中央摆着一桌圆桌面的酒席,摆着象牙箸和银匙银碟 ,桌中央两大盘蒸熟了的龙虾冒着热气。龙虾每只连头带尾都有尺把长,通红泛着紫蓝的光泽,鲜美非凡。   季尚铭请童霜威坐首席,说:“圆桌本无上下之分。今天童秘书长伉俪首次光临舍问,应以你坐的地方为首席!”他又请方丽清在童霜威 以次坐了,说:“童太太你跟胡蝶真太像了!同你这样漂亮的人一起玩牌,输了也值得!……”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童霜威想:这是个新派人物,讲的话如此开通,全是西方风味!见夸方丽清漂亮,心里也自高兴。   季尚铭又说:“今天,我特地让为贵客们准备了两个好菜:一个是清蒸石斑鱼,鱼足足有两尺长!一个是甲鱼的裙边,我让用鸡汤红烧。 我希望各位一定多吃一点。”   方丽清脸色绯红地莞尔笑了,觉得季尚铭确实懂得人的心理,十分讨喜,今天输了不少钱,幸亏他给扳回来。刹那间,觉得这个人眉眼有 点像江怀南。论外形,当然江怀南比他漂亮潇洒多了。但他们的气质却很像。那种笑容,那种谈话时使人感到亲切和热情的气味,都像!   她剥食着龙虾,呆呆地又想起江怀南来了。江怀南现在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三 年初一中午,在季尚铭家的盛宴中度过。   午后,从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回来,方丽清收到了两个哥哥署名的一封来信,心情突然变坏了。本来是高高兴兴的,这会儿,哭红了眼睛 想心事,又拭着眼泪嘀嘀咕咕,一脸阴阳怪气,使童霜威只能紧紧皱着眉,忍气吞声。   自从第一次结识季尚铭后,一连好多天,季尚铭多次来邀请童霜威和方丽清到他那堂皇富丽的山光道寓所去吃饭玩牌。童霜威发现自己给 季尚铭写的一幅屏条已经用淡黄的绫子精裱了挂在厅堂里了。童霜威写的是宋朝田锡的《江南曲》:   金陵王气销,六朝堕霸业。   白云千古恨,空江照楼蝶。   虎丘罗蔓草,姑苏委枫叶。   怀贤思伍员,灵涛浩难涉。   这是那天季尚铭摆下了文房四宝,童霜威即兴写下的一笔草书。见裱得精美,又挂在客厅醒目处,童霜威心里倒有几分高兴。   童霜威不爱赌钱,方丽清却是沉湎其中,每次都能赢一点回来,问或输多了,季尚铭总是上去代她扳回,或者也参加打牌,若有意若无意 地“输”钱给方丽清,使方丽清反输为赢,赌兴更高。童霜威在山光道季尚铭的寓所里,有时同高无量、向天骥交谈,谈得很乏味,也听不到 武汉方面有什么惊人的值得关注的新闻或内幕;有时同谌有谊等下棋;有时同季尚铭散步聊天;有时吟吟诗或挥毫为季尚铭和他的一些索取墨 宝的朋友们写写条幅和对联。有时,则在楼下季尚铭的藏书室里翻阅那些线装书和洋装书。每当这种时候,心头总遗憾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和 丰富的资料,可以容许自己将在南京时开了头的《历代刑法论》继续完成。一叠在南京时写成的初稿,压在箱底随同他从南京到了安徽南陵, 又随同他跋涉到了武汉,如今带到了香港,仍安睡在大皮箱里,不知何日能继续写下去?   童霜威的心情本来可以用两句诗来形容:“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所好,有了季尚铭公馆这样一个消遣、吃喝的地方,解 除了不少寂寥。季尚铭的招待是丰盛的。每次都是山珍海味鸡鸭鱼肉,他客人也真多,三教九流都有。童霜威见到了澳门闻名的赌王黄阿七, 粤语影片的红星梁翠薇,着名的皇后戏院的老板邝步庭,香港大学的名教授辛明治,宁波同乡会会长裘宝天……季尚铭对童霜威始终十分尊重 、十分吹捧。童霜威感到他那种出格的殷勤,心里总不禁在想:为什么他对我要这样?为什么?……当然,要解释很容易:季尚铭有钱,又好 客,也许不在乎一点招待费,他可能是个孟尝君之类的人物。商人长袖善舞,必然要结交中枢要人。但,为什么要对我独加青睐呢?也许因为 我在司法界有好名声?也许他根本不了解我并不得意?心中揣着个闷葫芦,童霜威虽然接受了季尚铭的好意,心里的纳闷始终未曾消除。   今天,是大年初一。在香港过旧历年,看着门上、墙上到处红纸贴的春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爆竹一声除旧,桃 符万象更新”;听着爆竹声“噼噼啪啪”连续燃放;看到人人见面都拱手叫“恭喜恭喜”、“升官发财”;看到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喝酒猜拳 声和麻将牌九声……童霜威和方丽清反而增多了一种流落异乡的凄凉感情。   爆竹声“噼噼啪啪”响时,在感觉上常幻化为枪炮声,提醒童霜威:中日之间战争正在进行。一早,从卖报小郎①那里买来了新闻纸,看 看消息,战局依然不好。日军在皖北进占凤阳,日机猛簧蚌埠,汉口和宜昌也遭轰炸。童霜威不禁想到:来到香港总算比较平安了,冯村不正 仍在经受空袭之苦吗?冯村没有信来。早些天,听季尚铭说起三月底国民党要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童霜威曾写了信到汉口给冯村,要他打听 一下确讯,估计总该快有回信了。为什么冯村竟久不来信呢?他好吗?在忙些什么?   ①卖报小郎:香港当时叫“报童”为“卖报小郎”。   年初一的早上,是在空虚无聊中过去的。十点钟光景,张洪弛来了,说是来拜年,又代表季尚铭邀请童霜威、方丽清去吃饭。丢后,见季 尚铭家因为过年,屋里屋外焕然一新。门帘、窗帘、桌围、沙发垫、果盘、茶具连同新贴的春联都闪着金红色喜庆的亮光。各厅中央的长条桌 上高烧着一对双喜大红烛,两旁茶几上供着用红纸套扎的水仙、腊梅等盆景。宾客满堂,向天骥突然回武汉去了,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等 仍都在,大麦、小麦也打扮得格外娇艳,笑脸迎人。大家都拱手恭喜,丫头端来莲心桂圆红枣汤和元宝茶,又送上寸金糖。   一会儿,方丽清坐上麻将桌同萧隆吉、谌有谊等打起牌来了。童霜威则由季尚铭介绍了香港着名的星相家区琴心,并由小麦和张洪池陪同 在小客厅里请区琴心看相。   区琴心在香港以“科学星相”而出名,童霜威觉得此人江湖气十足。他是个穿西装的胖子,约摸四十岁年纪,戴副金丝眼镜,说一口广东 官话,给童霜威看相后,说的不外是:“……印堂发亮,大吉大利。……最近要遇贵人,如能当机立断,紧抓时机,将有鸿运高照。”张洪池 听了,马上谄媚:“童秘书长,你要是鸿运高照了,可别忘了提携我这个后辈!”小麦浑身搽得喷香,紧紧倚在童霜威身边,腰肢扭来扭去, “咯咯”媚笑着说:“童秘书长要是鸿运高照了,我就拜你做干爸爸!”童霜威虽觉得区琴心有江湖气,听到奉承吉利的话总是高兴的,也不 禁哈哈大笑。上午是嘻嘻哈哈打发过去的。午饭后,方丽清又上了牌桌。上午的牌还剩两圈没有打完,她手气好,赢了不少,要把剩下的两圈 打完才能回去。季尚铭亲自来陪童霜威聊天,说:“童秘书长,选一天,我特备一桌猴脑宴请你和夫人来尝尝!”童霜威听了觉得新鲜,说: “早听说粤人嗜食乳猪,嗜食三蛇,嗜食果子狸,嗜食猴脑。别的我都吃过,这猴脑却还没有领教过,不知滋味是否鲜美?”季尚铭在大沙发 上紧挨童霜威坐着,嗑着松仁笑了,说:“闻名不如见面。改日我宴请,请童秘书长亲口尝一尝,你就知道名不虚传了!”两人喝茶,又谈起 区琴心看相的事。季尚铭认真地说:“区琴心平日专给达官显要富商巨贾看相算命,十分灵验,屡试不爽。他是个不奉承人的星相家,直言不 讳。一次给香港金融界的一个大亨相面,他说那人要有祸事,那人笑笑不信,谁知第二天真的在车祸中丧生了!今天年初一,他给你相面,说 了那么多好话,是用黄金也买不到的。可不容易,该恭喜你。”   听季尚铭一介绍,童霜威有点将信将疑,心里自然高兴。三点钟,方丽清麻将结束,赢了不少,心满意足,不想再打下去输掉,突然像个 慈母似的推说家霆一人在家里,她不放心,要回家看看儿子。只有童霜威听了心里明白她是胡扯淡。两人就由季尚铭派他那辆漂亮的福特牌流 线型轿车送回“六国饭店”。   回到房里,见家霆独自坐在沙发上寂寞地看一本书。童霜威心里微微有点歉意。近来,对这孩子太不关心了。孩子对父母的态度也冷淡, 见父亲和后母回来了,家霆起身,指指桌上,说:“有封信!”   桌上放着一封红白蓝三色花边的挂号信。童霜威脱去夹大衣挂上衣架,说:“嗬,年初一邮差还送信,真好!”   方丽清急急上前一看,说:“小阿哥来的信!”这当然指的是开绸缎庄的方立荪。她带着欣喜抢先撕开了信。童霜威也走过来挨着她坐在 长沙发上,两人一起看信。   信是用毛笔写的,字是商人那种记账体的小楷,文句还通顺:   小妹妆次:   来信收到,知你和妹夫在港一切均好,姆妈和我们全家均以为慰。姆妈近来福体尚算清健,只是年关已到,对你倍增思念,想起你常要流 泪,睡不着觉。你们在港闲住,开支浩大,也无收益,倒不如回上海租界上来住住,既可节约,又能团聚。你来信叉问起上海近况。上海租界 虽被叫作孤岛,一切与从前无异,仍是十分繁华。南京路照常非常热闹,四马路会乐里照样灯火辉煌。姆妈高兴时还是到戏院剧场看申曲听说 书。大哥还是爱跑舞场,经常在晋隆西菜馆请洋人吃大菜。你们千万不要被谣言吓坏。去年十二月初,是有日本陆军列队到公共租界游行示威 过,并没有在租界上停留。浦东有个名叫苏锡文的人出来成立了一个上海大道市政府,挂一面画有太极图的杏黄旗,日本人给他撑台,但他管 不到租界上的事。租界是中立的,英美法是强国,日本人还不敢碰。所以你们回来,妹夫可以放心。听说,在上海的中央要人和家眷很多。战 事也不知哪天结束,倒不如回上海来等待和平。   有件事顺便告知:昨天上午,以前吴江县的江怀南县长,找到我们绸缎庄来打听你们消息,同我见面谈了很久。下午,又到家里看望姆妈 ,还送了不少吃食礼品。他看来还很得意。他说抗战后他回了安徽南陵,上个月到了上海,住在东亚饭店,有些好朋友约他来沪有些事要办。 他说以后有空要给你们写信,并说,他认为你们还是回上海好,不必在香港飘泊,让我写信时代他向你们致意。   匆匆不尽,妹夫前问候不另。顺颂   俪安   愚兄立荪顿首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童霜威看罢信,头脑里复杂矛盾起来。这是一封劝他和方丽清回上海的信呀,真使他大费思索了!信上提到了江怀南,江怀南竟到了上海 !想到江怀南,又使他想起了一连串怅惘的往事,心情更不平静了。愣愣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弹,呆呆望着立地玻璃门外蔚蓝色的天空、 宝石蓝般色彩的大海和飞翔着的海鸥,心里有一种苍凉、孤独和沉郁的压抑感情。   方丽清看完信,突然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嘴里嘀嘀咕咕发牢骚:“断命仗呀!打得不知哪天才会停!我是一定要回上海了!一定!姆妈想 我,我也想姆妈!老是在香港旅馆里开房间算是怎么一回事呀!……”她发牢骚时,心底里有一张江怀南的殷勤笑脸在浮动。立荪信上说:江 怀南“看来还很得意”,使她十分欣慰。“狗走天下吃屎,狼走天下吃肉”嘛!自从离开南陵县后,她心上常常思念江怀南。现在,思念之情 更强烈了。去年夏秋之交,与江怀南同路到南京,在潇湘路和芜湖度过的几个难忘的夜晚,以后,在南陵县的匆匆短聚,都给她留下了难以磨 灭的印象与甜蜜的回味。她本来一直想回上海,收到信,回上海的心意更坚定了。她呜咽着,嘀咕着,要童霜威表明态度,决定去留,“你倒 说呀!回不回上海?你怎么不说话呢?……”她一双酷似胡蝶的眼睛,包含在泪水中更增加了魅惑力,可惜声音语气并不妩媚。童霜威耳朵都 听得起了茧,叹了一口气,说:“要从长计议啊!”他发现儿子家霆停止了看书,用一种厌烦的眼神瞥了一眼方丽清。方丽清拭着眼泪,其实 泪水并不多,说:“有什么从长计议的?你算过账没有?这两天,港币又上涨了!坐吃山空,你不懂?”童霜威皱皱眉,说:“经济要考虑, 政治更要考虑。我是政界人士,回沦陷了的上海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方丽清声音刺耳,“立荪信上不是写明白了吗?在上海的中央要人也并不少。中央哪点对得起你?给你一官半职没有? 有什么大的要人给你写信请你到武汉或重庆做官的没有?你不要指望在香港住着会有福禄寿三星飞到你家里来!”童霜威不悦地说:“你懂什 么呀?现在是非常时期,抗战进行了快七个月了。论理,像我,该留在武汉或者到重庆去。跑到香港来,已经不大像话了。再到上海去,怎么 行呢?人家要说闲话的呀!”   方丽清生气地噘嘴:“什么抗战不抗战?我讲究实惠!回上海实惠就该回去,怕说什么闲话!”   童霜威起身踱方步,摇头说:“我不能回去!”   方丽清板着脸用酸辣的口气说:“我非要你回上海不可!”   童霜威不悦,踱着步不说话,闷闷地掏出金链拴着的金怀表,“克”地打开表壳来看时间。   方丽清催促着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童霜威仍未开口,踱近玻璃落地门边站着看海。家霆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突然插嘴了:“我不赞成回上海!上海给日本人占了,爸爸怎么 能回上海?”   方丽清虎着脸,气从天上来,说:“你小小年纪,吃的是大人的饭。你躺下一横,站起一直。你知道屁的痛痒?”   家霆平时积蓄着对后母的种种不满发泄出来了,说:“我也不小了!反正这点道理我还懂!爸爸说得对,为了抗日,爸爸就不该往沦陷区 跑!”   童霜威心里发闷,想:唉!季尚铭说人生处处是竟争,其实人生处处是选择。如今,是留在这里还是到上海?要我选择了!家庭复杂了, 她两人,一个后母,一个前妻的儿子,争吵起来,对我来说,我是赞成谁?同谁站在一边?也是一种选择!做人,岂不是时时处处都要面临种 种选择?   方丽清寸步不让,说:“你翅膀硬了是吗?你不全靠我们大人养活吗?该你做我们的主还是我们做你的主?”   童家霆也寸步不让,说:“你不对嘛!在武汉,你哪天不吵?吵着要回上海,吵着要来香港。现在到了香港了,你又吵着要回上海,你还 有完没完?”   方明清大哭起来,顿着脚将怒气转移到童霜威身上:“好呀!你们父子俩一起来欺侮我!好呀!我同你们在一起气真受够了!   我倒要看看我说话算不算数,谁不回上海谁就留在这里。反正,我是走定了!我一定要回上海,我说话算数的!我要是不回去,我就将方 字倒转来姓!”童霜威怕听哭声,感到为难,转身恳求地说:“唉!大年初一,闹得不可开交,像话吗?丽清,冷静点嘛,什么事不好商量? ”   家霆却直通通地说:“谁要走谁走!反正我认为爸爸不能去上海,我也决不去上海!”   方丽清气得嗓子都沙哑了,冷笑一声说:“好!我去订票!你们在香港住下去吧!住到头发白我也不管!”   童霜威嫌家霆对方丽清态度不好,为了转圜,责怪家霆说:“家霆,你是小孩子,大人在商量的事,你不要多嘴嘛!”   家霆突然站起,说:“我出去!你们商量吧!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了!是非我还是清楚的。不要老是把我当作什么也不懂 的小孩子看待。比如,粤汉路上,金娣的死,我就忘不掉。我也明白,谁虐待她,她的死谁该负责任!现在,要去上海,无论如何,我反对爸 爸去!”说完,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头也不抬地开门走了,只听到门“砰”的一响,脚步声远去。   童霜威心里一刺。这一刺,是由于家霆提到了金娣的死责任应该谁负,也是由于他明显地感到家霆身上陆续所起的变化。这孩子,确实不 是那种毫不懂事的小少爷了!确是有是非感的初中学生了!家霆的话不多,可是很尖锐,很有力量。有力量,是因为话讲得中肯,正确。他很 少同家霆谈心,家霆跟那个黄先生补习后,总是看报、看书。生逢乱世,在有战争的环境里,是容易使一个孩子冲破蒙昧越来越懂事的。他看 看家霆丢在沙发上的书,是一本鲁迅的《呐喊》,孩子专看这些书!童霜威心里充塞了一种无法描绘的感情,他自己也很难准确说出是一种什 么感情。   方丽清也被家霆的话猛烈一刺,这一刺一直刺到心上。家霆说:“金娣的死,我就忘不掉!我也明白,谁虐待她,她的死谁该负责任!” 这话指的是谁?方丽清听了最胆寒。方丽清虽不怕做亏心事,却怕有因果报应,怕金娣死后变了冤鬼会在阴间告状。……家霆虽走了,锋利的 语气仍在耳边。方丽清又气又怕,家霆一走,她顿时用手帕捂住脸,“哇──”的一声哭着跑向里房,扑在颤悠悠的席梦思弹簧床上“呜呜” 地哭起来。   童霜威一筹莫展,走进里房靠近大床劝慰着说:“丽清,别哭!别哭!”一点用也没有。方丽清干脆拉开被子连头也蒙起来,“呜呜”地 哭。他懂得方丽清那种老阴天的脾气。今天是和缓不过来了,也许睡一夜明天可以起变化。只好无聊地在房里蹀躞了几个来回,又走到阳台上 去看海。   宝蓝色的大海,在阳光下像一匹锦缎微微摇晃起伏。童霜威觉得海的起伏正像自己此刻的心境,动荡不定。海上的各式纯白的邮船,黑色 外壳、白色船舱、红色烟囱的轮船,海边飞翔的白身红嘴的海鸥,构成了一种色彩鲜丽而和谐的画面,使他想到:只要在这里坐上英国的“皇 后号”或者美国的“总统号”大邮轮,马上可以回到上海去。但是,怎么能回去呢?也不是不思念上海。上海离南京近,离苏州近,离丹徒近 。上海不像香港,上海是他童霜威熟悉而有感情的地方。回到上海,会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情。虽然这样怀想,能回去吗?虽然上海有租界, 究竟是“孤岛”呀!除非是奉派留在上海或者是奉派去到上海有使命,才可以在上海租界上盘桓。我童霜威在此时此地去到上海,意味着什么 呢?自然是意味着对抗战丧失信心,意味着对抗战消极失望啰!敌人正在那单处心积虑拼凑汉奸傀儡政府。北平去年十二月成立了以王克敏为 伪主席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传说日寇也在要成立什么“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我从武汉来到香港,已经可说是不合适了,怎么 又能从香港往上海跑呢?想着想着,更心烦意乱了。   又从阳台上回到房里来,房里方丽清的“呜呜”哭泣声已经停歇。到里房门口张望一下,见方丽清毫无动静,好像是睡了。他叹口气,又 踱起方步来,在蓝色的地毯上一步,又一步……他很想找谁去谈谈,散散心。找谁谈呢?在南京时,他辞职后有过的那种寂寥感与孤独感,现 在仍一样有。即使在季尚铭山光道的公馆里,在热热闹闹的芸芸众生中,他也还是没有摆脱内心里的这种带着苦味的感情。此刻,离得最近的 萧隆吉一定不在“六国饭店”自己的房里,他不是仍在季尚铭公馆里赌钱,就是在外边神出鬼没地社交。此刻,住在海陆空旅馆里的谌有谊, 肯定也不会在家。谌有谊是个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人,同他谈话,常使人感到他谨小慎微。他有个习惯:听你讲得多,自己说得极少,对什么 事都不置可否。他是新从武汉来的,同武汉的朋友们又有密切联系,问他:“武汉情况怎样?”回答是:“同以前差不多!”童霜威提出要求 :“有些什么新的消息?”回答是:“没有听到什么!“和与战的问题如何?”回答是:“谁能说呢!”像这样的人,谁乐意同他谈,谁又爱 同他交往呢?   童霜威无聊地往沙发上一坐,心里懊丧透了。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不回上海的决心是下定了,该如何使方丽清能打消回上海的念头 呢?想到这,忍不住要叹气。   正在愁闷,忽然,门上“笃笃”响了两下。   他起身上前,开了门,出乎意外,看到门口站着的是谢元嵩!他不禁“呀”了一声,笑着马上拱手说:“啊,恭喜恭喜!真是幸会!真是 高兴!什么风将阁下吹来的呀?”   谢元嵩戴顶灰色兔毛英国礼帽,穿一件团花蓝绸面的骆驼绒长袍,气色比在南京时更好了。他右手夹着雪茄烟,咧着嘴一边哈哈笑,一边 嚷着“恭喜恭喜”,跨步走进房里来,脱下礼帽,说:“你我知交,分别后,常常想念。但实在太忙,我大部分时间在广东,只偶尔来香港。 听说你在香港,几次都要来看望你,临时总是有事打了岔。前些天,我让一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带信给你,要请你吃饭并请你看看潮州戏, 想必他一定说过了?”见童霜威点头,谢元嵩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掏出打火机来,点火燃着灭了的雪茄,抽了一口,房里顿时布满了呛人的浓 烈雪茄烟味。他又口若悬河地说:“今天是初一,我赶着来给你和嫂夫人拜年,并抽空来谈谈。今晚,我请你和夫人在广东同乡会吃饭,然后 陪你们看戏。”   童霜威本来对谢元嵩颇有一些不满:来到香港一个半月了,明明知道谢元嵩常来香港,他却偏偏不来见次面,实在于情理不合。难道做了 两广监察使,抖起来了?现在他来了,又说了些甜蜜话,气立刻消了,说:“不敢当,不敢当!你忙,我知道。其实,你我知交何必客气。”   谢元嵩忽然问:“嫂夫人和公子呢?”   童霜威用手指指内房,说:“她不太舒服,睡着了。家霆出去了。”他忽然想起家霆和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山是同学,顺口问:“嫂夫人和 乐山他们好吗?”   谢元嵩叹息一声,说:“唉,都留在上海租界上了。抗战爆发后,南京炸得实在太凶,只好让他们去上海租界上了。本来,只以为像打八 圈麻将似的,仗打不长的。没想到不宣之战竟越打越没个尽头了。她们留在那里,我实在不放心,也感到冷清。上海租界现在成了孤岛,日本 虎视眈眈,正在积极准备成立伪政权,复兴社在租界里留下了潜伏组,对准备做汉奸和同日方合作的人施以暗杀、绑架,造成不少血案。日本 人为了对付不肯做汉奸的人,也收罗流氓帮会,制造许多恐怖事件,想去看看家人也不可能。你知道,我喜欢自由,又素来乐天,才能排遣寂 寞,自得其乐。不然,离开老婆孩子怎么受得了!”说罢,哈哈一笑。   童霜威给谢元嵩冲了一杯茶,不由得将心里关心的事提了出来,说:“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是三月底开吗?”   谢元嵩翻眨着大眼睛,咧着嘴叹气说:“是听这么说。不过,你别认为这次大会有什么了不起。我看,是一次无所谓的会。我今天正是要 来告诉你点见闻哩。”   童霜威看他那脸色,带三分神秘,说:“我洗耳恭听。说实话,来香港后闭塞得很,真希望听你谈谈了。”   谢元嵩捧起茶杯,品着茶说:“我的消息从可靠方面来。这次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决定在汉口开。听说最高当局有个意图,认为抗战已经开 始,过去秘密的小组织形式不合需要了,要来一个大组织,把c.c.、复兴社和改组派什么的都团结起来,以此为中心,用统一意志、集中力 量为借口,把各党各派解散,来一个‘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的运动……”   童霜威忍不住笑了,说:“怕是一厢情愿吧?人家共产党肯解散、肯合并?”   街上有摩托车驶过,“啪啪啪”的声音震人耳膜,响了一阵,消逝在远处了。   谢元嵩抽着雪茄说:“当然不肯!办不到!人家不是傻子!奴才般的什么青年党、民社党吞得掉,共产党可是块大石头,吞不下去的。”   童霜威问:“这目的既然达不到,会形成一种什么局面呢?”   谢元嵩做着手势答:“实际是:你不接受合并,我就集中起来更加把枪头子对着你!”说到这里,哈哈笑起来。   童霜威也被他逗笑了,说:“不过,解散国民党内的一切小组织,我看也未必办得到。”   谢元嵩朗朗笑道:“天晓得!天晓得!其实,最高当局又何尝不要小组织?他是不要人家的小组织,首先不要汪精卫先生的小组织,真是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另外,听说是要取消预备党员制,设立一个三民主义青年团!最高当局自己当团长!你这懂了吧?他要抓青年!”   童霜威思索着说:“特务组织怎么办?”   谢元嵩瞪着两只蛤蟆眼,说:“特务组织怎么会取消呢?那是他的心肝宝贝肉,是他的通灵宝玉呀!换汤不换药罢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你那位在南京潇湘路的高邻──叶秋萍,红得发紫哪!听说,现在除了搞他原来的那套特务工作外,又给他了筹备成立三青团的任务。这你 该明白了吧?”   听谢元嵩提起叶秋萍,童霜威眼前就浮现出了叶秋萍那两只蛇一样的眼睛、瘦长清癯的面孔和矜持作态的举动,叹el气想骂一句,忍住没 有骂,忽然想到管仲辉,问谢元嵩道:“听说管慎之的近况吗?”   谢元嵩摇头,说:“他是参加守南京的,虽然南京死了几十万人,却没听说他尽忠报国!我看,他死不了!他是员福将,历来打仗,连彩 都没挂过。他是个滑头,不像我这人忠厚老实。我猜,南京失守之前,他一定早脚底擦油溜了!”   童霜威不禁想起童军威来。军威是下级军官,不可能有在南京沦陷之前就逃跑的机会。他怎么样了?想着军威,愣怔在那儿,有点发呆了 。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忽然说:“上个月,我到武汉去了一趟,见到了你过去的那位秘书,他是叫冯村是不是?现在,干新闻记者了!看样 子,挺活跃。”   童霜威想:冯村久不来信了,原来他干了新闻记者了!看来一定是忙啊!……一边想,一边点头。   谢元嵩见童霜威点头,又说:“你那秘书可是个能人。他在武汉上上下下关系好像都兜得转。我在好几个场合见到过他。但听人说,他戴 着红帽子,思想左倾。有人甚至说他跟共产党有关系.怀疑他也是共产党。”   童霜威插嘴说:“不,他不是共产党!”他辩解,只不过是一种过去多年养成习惯了的保护冯村所要讲的例行话。在他思想上,冯村主张 抗日,有时也好像有点同情共产党,但冯村不“像”共产党,、为什么不“像”?他说不出。怎么样才“像”共产党,他其实也说不出。主要 的大约是冯村对人对事的态度从来不是很“强硬”的,也不“激烈”,而是娓娓说理。冯村有时简直好像是个毫无“火气”的人。这样的人, 似乎就不会是共产党。他不禁关切地问:“你是听谁说的?”谢元嵩的雪茄又熄灭了,他把半截雪茄拿在左手里玩弄,说:“我和你之问,交 称莫逆。我得提醒你一句:一方面,别让你过去的这位冯秘书连累影响了你;另一方面,有个人,你要小心防一防。”童霜威吃了一惊,问: “谁呀?”谢元嵩略带神秘地说:“张洪池!他表面上是个记者,实际是叶秋萍的爪牙!说你从前那个秘书冯村是共产党的,也是他。可能, 他们从前同过学,是不是?”童霜威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不禁想:唉,真复杂呀!这个特务,他老是盯着我,老是在季尚铭家干什么呢?又 想:冯村很久没来信了,不知他好不?会出事吗?……想着,不禁说:“现在,听说武汉比从前言论开放得多了。我以前的那个秘书,总不会 有什么无妄之灾吧?”谢元嵩咧着蛤蟆嘴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过,看问题也不能只看表面。尽管就要召开什么国民参政会,民众运动也在 开展,但有些共产党操纵的抗战救亡团体,胡闹得厉害了,还是要被封闭的。”童霜威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民国十六年的清党,又想起了柳 苇,雨花台……他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一种厌倦政治的心理,说:“同日本的仗打成这个样子,还是团结的好,还是一起先抗日的好。中 国已经容不得再兄弟阋墙了!”   谢元嵩也叹口气说:“说实话,中国这是抬上棺材在抗战。人家日本那是什么武器?我们一点破枪烂炮算什么!汪先生是个有眼光的人, 又是个说老实话的人,只是现在连老实话也不大敢讲了!在武汉,共产党的言论占上风,我有点反感。压一压他们也好。你那个秘书,人能干 ,但要小心别去沾共产党。你可以写信给他,教诫教诫他。”   海上轮船的汽笛声和哨音从落地玻璃门传进来,也有电动摩托艇在海上驶行的“啪啪”声。听到这种声音,使人能想象得出大海的浪花正 在舒缓撞击着滩岸,海边正有宜人的空气和清风。   童霜威点着头,心上仍被刚才谢元嵩说的张洪池的事苦恼着,说:“张洪池常来找我,你看他是为什么?”心里又在埋怨:你既知张洪池 是叶秋萍的爪牙,为什么上次还让他带信给我?   谢元嵩两只蛤蟆眼瞪得很大,说:“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谁知他们要干什么?不过,这家伙不但谁出钱就给谁卖命,还是个敲竹杠的祖 宗,惯会勒索,你得防一手。我告诉你,香港复杂,你不也常去季尚铭处吗?他那儿是藏龙卧虎之地!我这两广监察使,自知不值钱,贪赃枉 法自上到下举世滔滔,我监察个屁!我既监察不了你蒋家的天下,也监察不了你陈家的党,我实际是大庙里的韦陀,站在那儿摆摆样子的。可 是在香港,却很值钱,商人们都想巴结我。不过,我向来忠厚老实,洁身自好,尽量保持距离,不深交,免得有无妄之灾。”   听谢元嵩说“忠厚老实,洁身自好”,童霜威暗自好笑。谢元嵩贪财好色,并不检点,这种厚颜自翊的脾气历来是他的一种障眼法。但谢 元嵩在香港确实未常到季尚铭公馆去。为什么?谢元嵩是个老于世故的狐狸,他在香港对有些人抱谨慎态度,看来也是真实的。童霜威忍不住 问:“季尚铭此人如何?”   谢元嵩摇头,把一直在手里玩弄的半截雪茄扔在烟灰缸上不要了,说:“还弄不清!此人是大富翁,娶了个爱穿男装的非常漂亮的日本婆 娘,死了!他很巴结官场中人,手面阔绰,请我吃过两次饭。我同他不愿多来往。在未摸清底细前,我同任何大商人是不愿深交的。”   童霜威沉吟起来,下意识地听着海上传来的电艇的“啪啪”声.似乎能想象出电艇正欢畅地在海面上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来。   谢元嵩突然又说:“我以前为你介绍江怀南,因为那是个好人,可靠。对了,你知道他怎么了?”   童霜威说:“他原本留在家乡南陵,最近听说到了上海租界上住着,详情不了解。”   谢元嵩叹口气说:“要是不打这场烂仗,你们在吴江也快办出一番事业来了。真遗憾哪!”他摇着头,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整整衣 襟,说:“老朋友见面,谈起来就没个完。我实在太忙,另找机会畅叙吧。香港地方不错……”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笑着说:“可惜你 有美貌的夫人监视。不然,名士在此风流风流,美人如林,燕瘦环肥,我劝老兄不要太拘谨。”   童霜威苦笑笑,说:“好说好说……”   谢元嵩又说:“今天,我算专诚来给你拜个年,并约你晚上在广东同乡会吃晚饭,然后看潮州戏《玉堂春》。你没看过潮州戏吧?很不错 的。演《玉堂春》的坤角才十八岁,真有沉鱼落雁之貌,音宽嗓亮,清雅脱俗。你一定要去捧捧场。到时候,”他看看手表,“六点半钟,我 派车子来接你。同夫人一起来!”   童霜威点头,心里倒有三分感激谢元嵩这种对待老朋友的亲热态度。大年初一,客居香港,不但来拜年,还请吃饭;不但请吃饭,还请看 戏。但想到方丽清在闹别扭,家霆也外出未归,不想去吃饭,说:“丽清身体不好,吃饭免了,我来看看潮州戏吧!”   谢元嵩也不坚持,说:“好好好,那一准七点半钟派汽车来接你去看戏。”   谢元嵩蹒跚着走了。童霜威送走了他,看看怀表,已快六点钟了。回到房里,静悄无声,心想:家霆不知哪里去了?当然,可能又到他那 补习老师处去了。走进内房,见方丽清仍旧蒙头睡着,他叹口气,上前劝慰着说:“丽清,起来吧!谢元嵩来拜过年了,约我们吃过晚饭去看 潮州戏。你起来打扮打扮,一会儿车子来接。”   但,一点回音也没有。方丽清像死了,也像睡熟了,根本不理睬。童霜威又说了一遍,用手去推方丽清的肩膀。方丽清仍旧一动也不动。 他明白:方丽清今天是不会开口了,晚上是绝对不会一同去看戏的,心想:这个家呀!成何体统了!还像个家吗?又无可奈何,只好走到外房 ,来来回回踱方步,又到阳台上看海,心里不觉吟起刘禹锡①的诗来:   弥年不得志,新岁又如何?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①刘禹锡:唐代诗人,贞元九年进士,官监察御史,曾被贬为朗州司马。   吟着诗,他想起了在南京丢官时的心情,想起了往昔过年时的欢乐景象,想起了潇湘路,想起了柳苇,想起了现在的不如意……牢骚之中 ,隐含着不甘无为的激情,心事历落,不能自已。   七点半钟时,谢元嵩派来的“别克”黑色轿车果然准时前来迎接。   街上,灯火灿烂辉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跳跃变幻。皇后道两边店家张灯结彩,橱窗布置一新。远远近近都有爆竹声,弥漫着旧历年的热 烈气氛。这种气氛与内地不同,带着广东味儿,也带着洋味儿。各色漂亮的汽车穿梭奔驰。沿街,衣着华丽、俚俗的行人们,拥挤穿行在商店 玻璃橱窗前和骑楼下,熙来攘往,发出欢快的说笑声。大年初一的夜间,到处都分外热闹。   车子将童霜威接到了一幢张灯结彩贴着春联的三层深灰楼前。有人在门口等着迎候。童霜威一下汽车,掏了一个红包给司机,一个穿棕色 长袍的广东中年瘦子上来打躬迎接。他身后站着几个梳飞机式菲列宾发型的西装年轻汉子。童霜威递了一张名片,换来了一片恭喜发财声。中 年瘦子用广东官话连声说:“童老爷,请!请!请!”就见一个穿蓝色绸缎短夹袄的汉子伸出一根拴着爆竹的竹竿,“乒乒乓乓”放起来了。 鞭炮红纸的碎屑溅跳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充满了呛人的硫磺火药气味。在一片“恭喜高升”、“恭喜发财”的嚷嚷声中,童霜威被延请上了二 楼。   中年汉子恭敬地用广东官话说:“谢监察使一会儿来,请童老爷先休息休息。等会儿看戏在隔壁楼下大厅里。”   童霜威少不得又掏了一个红包给这汉子。   二楼上的一间厅堂里,挂着彩色琉璃的麒麟送子灯,绿色八角形的珠子宫灯,缀着流苏的大红吉祥如意灯……童霜威闻到一阵鸦片烟香。 中年汉子将童霜威请到一间挂着花帘子的房门跟前,一掀门帘,叫了一声:“童老爷来了!”   童霜威一看,门内除红木桌椅和一对沙发外,有粉蓝色地毯、落地玻璃镜、闪亮的电灯,一张华丽的鸦片榻,还有一个穿着红丝绒旗袍抹 口红涂脂粉的妙龄女郎,笑着迎到门口来招呼。烟榻上点着烟灯,放着镶玉的烟盘、一支湘妃竹的鸦片枪。这香港,连金龙酒家等大菜馆里都 备有烟具让人抽鸦片,白天或晚上,到妓院里叫“条子”来陪伴喝酒抽烟的风气很盛。可是童霜威从来不愿抽鸦片,自命是学者风度,又干了 多少年司法工作,加上有点洁癖,不喜欢在妓院一类地方捻花拈草。虽知这是此地招待贵客的普通方式,一看就停住了脚步,对陪着来的广东 中年汉子说:“我不抽烟。给我换个地方,喝点茶休息休息吧。”过年可不能触人家的霉头,他将早先带着的“红包”,又掏出一个,笑递给 那个女郎。女郎连声恭喜道谢。   广东汉子似乎从童霜威脸上看出不可勉强,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好好!”   他马上带着童霜威到另一间明窗净几摆设着沙发、桌椅,陈设得洁净雅致的房里,说:“童老爷请坐,马上敬茶来。”   灯光明亮,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感到无聊,心里也有牵挂。刚才出来时,方丽清仍躺着不起床也不吃饭,家霆也未回来吃饭。他自己叫 仆欧从楼下餐厅里送了碗明虾面胡乱吃了,汽车一接就匆匆来了。其实,心里根本没有什么兴致看潮州戏。现在,于等着,感到不自在了。谢 元嵩不知在忙些什么?早知如此,不来也可。正想着,没料到门上“笃笃”一敲,门悠悠地开了,张洪池出现在门口,拱手连叫:“恭喜恭喜 !”   童霜威心里想:嗨,这家伙老盯着我干什么?自从听谢元嵩揭了张洪池的底后,童霜威对他印象坏极了,又不想得罪他,心想:小人嘛! 在香港一准是东跑西颠,搜集情况打小报告去汉口的。只能敷衍,不可冒犯。因此,装出笑容,说:“啊!恭喜恭喜,你也来了!”   张洪池用两只老像生气的眼睛看看童霜威说:“是呀,听说看潮州戏,而且演《玉堂春》的是我们谢监察使亲自捧场收作干女儿的坤角, 怎么能不欣赏欣赏?我是不请自来了!”   童霜威想:他消息倒是灵通,说:“看潮州戏,我是有生以来第一遭。谢元嵩约我来看,我就来了。”   张洪池在童霜威右边的一只小沙发上坐下,从茶几上的烟罐里取香烟,点火吸着,说:“你怎么不去抽几口鸦片?”   广东中年瘦汉子端着一壶新沏的热茶来了,恭恭敬敬地替童霜威和张洪池斟了茶,又恭恭敬敬地退出。   童霜威回答张洪池说:“我从不抽那玩意儿!”心想,要是我抽鸦片给你看见了,少不得又有个把柄给你抓住好敲竹杠了。   张洪池竖起大拇指正气凛然地说:“好!你不抽鸦片、不捧坤角,在香港连舞厅妓院也不跑!了不起!新生活运动这么多年了.可中央要 人们来香港吃喝嫖赌都沾的人太多了!听说谢监察使是处处逢场作戏的!”   童霜威从张洪池的话里,听出他对谢元嵩并不友好,估计他来是给谢元嵩一种威胁的。想起谢元嵩骂张洪池是“敲竹杠的祖宗”,心里明 白了大半。看来,张洪池又在打谢元嵩的主意,想敲谢元嵩一笔竹杠。听他这么说,自己也不好答腔,心里慨叹:说起来,我们这些人的官儿 也不算小了,可是对特殊人物也只能侧目而视,听任横行,让他们三分。上面要玩弄特务政治,你有什么办法?   张洪池跷着二郎腿,掏出茶几上“黄金龙”烟罐里的香烟,将刚吸一半的那支烟扔在痰盂里,点火吸烟,突然叹口气说:“没办法!香港 开销太大,法币还在贬值,对港币的兑换率老在变化。我们做记者的,老是受穷字的折磨。不像你们,随时有人送钱上门。我们,全靠自己流 血汗。最近,我想去趟澳门,赌它一赌!看能不能从轮盘赌上碰运气捞一点外快。”   童霜威听他说“随时有人送钱上门”,马上说:“我……我哪里随时有人送钱上门呀?”   张洪池大口吸烟说:“我估计,季尚铭送过钱给你!”   “没有!”童霜威斩钉截铁,“没有的事,绝对没有!”张洪池笑笑,说:“暗的不说了,说明的吧?童太太打‘沙蟹’、打麻将,每次 输了一大堆,不都是季尚铭给扳回或放牌补上的吗?哈哈,有目共睹。”童霜威无话可说了,只好默然不语。同张洪池坐在一起谈话,是要短 寿的。只感到如坐针毡,心里老是懊悔:今天不该来!他估计张洪池很可能又要提出借钱,谁知张洪池并没有,却说:“童秘书长,我并不向 你借钱,你何必把自己说得太清高。我这人哪,最正气!有人同我谈过价钱,要我写捧场的文章。我对他说:“我张某人穷虽穷,是想捧谁才 捧谁!我最讲义气,谁对我好,我可以两肋插刀。我是个忠义堂上转世的人物。”童霜威不想听他唠叨,心里很不受用。幸好,这时听见“笃 笃”的敲门声,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先一会儿引路上来的广东中年瘦汉子,打着躬说:“童老爷,请去看戏!”发现张洪池也在,又补着说 :“张老爷,请去看戏!”看来,他也认识张洪池。童霜威像被解了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说:“走吧,去看戏!”张洪池又换一支烟,说: “你先去吧,我要过一会去。”说着,依然跷着二郎腿抽烟。童霜威也不再约他,说:“好,我先去。”随着广东中年汉子走了。下了楼,从 一处走廊里穿出去,绕过一处有玻璃天棚罩着的天井,又穿过一个悬着“双龙抢珠灯”的月牙门,进了一个点着龙凤灯有戏台的大厅。厅里已 经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广东中年汉子请童霜威到前边第一排去就座。   谢元嵩正同一些穿西装的、穿长袍的大亨模样的人坐在第一排上。第一排的座位前放着一溜横桌,上面摆着盖碗茶、瓜子、花生、蜜橘、 苹果和糖食。童霜威一到,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哈哈笑着上来握手,并为童霜威一一介绍,少不了又是一阵恭喜恭喜,童霜威也记不住人名,反 正都是些商界、银行界的头面人物。童霜威被请在第一排中间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来。谢元嵩回到自己原先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戏台两侧的一副红纸对联是:   玉童行兵,雷鼓云旗雨箭风刀天作阵;   龙王夜宴,月烛星灯山肴海酒地为盘。   忽然,“罄哐!罄哐!”开演前的锣鼓声打响了,震人心魄。锣鼓声同喧闹的人声、混浊的烟味搅和在一起,童霜威浑身躁热,感到血压 升高,胸口发闷,不禁叹气摇头。   锣鼓声足足打了有十分钟,幕揭开了,掌声“哗哗哗”地响起来。台上右边门里钻出一个戴着“加官”①假脸的角色来,穿的高底靴、红 蟒袍,戴的一品冠,左手举着一张有“加官进爵”四个字的金牌,右手抱着牙笏,踩着“台台乙台乙台台”的锣鼓点,倒着碎步跳来跳去,忽 高忽低,忽左忽右。锣鼓声配合着“加官”的舞步,“罄哐罄哐”响个不停。   ①加官:据说,这“加官”乃是唐朝魏徵宰相,也有传说是五代冯道。   童霜威心里明白了:不好!这是“跳加官”呀!当年,他在上海时,上海一些青红帮的头面人物过生日或给死去了的父母做阴寿时,为了 “打抽丰”,唱堂会时,邀请了官场中人,总要来一出“跳加官”的;邀请商界人士,就在“跳加官”后让勾金脸、穿绿蟒袍的财神爷,手攥 黄金万两的牌子上台“跳财神”。目的是给看戏的人来个吉利兆头,然后就摊开捐簿,请你布施。看来,今天谢元嵩为了捧女角,也来的这一 套。怪不得张洪池现在不来,说要过一会来。看来,张洪池懂得花样经,不来做冤大头呀!   雪茄烟味,香烟味,脂粉味,香水味,弥漫在空气中。果然,头戴“二郎叉子”盔头、手攥“得财进宝”牌子的财神爷也上台跳起来了。   童霜威心里正打着疙瘩,台上加官和财神仍在大跳特跳;台下,两个穿长袍的男人陪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软缎旗袍的美丽坤伶走过来 了。坤伶年轻,长得娇滴滴,笑得甜蜜蜜,手捧一本捐簿,两个穿长袍的看来是戏班的头子,一个捧着墨盒,一个执着毛笔,哈腰点头地上来 ,先请童霜威隔座的一个秃顶大胖子写上捐款数字,大胖子接过笔来,就着年轻坤伶手上的捐簿,一笔一画写了一个数字,下边又一笔一画签 了名字。   童霜威不禁暗骂谢元嵩:真见鬼呀!同你相交,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可是每每不知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吃你的亏!你捧坤角,你敲商人的 竹杠,打他们的抽丰,我都不管!可你为什么要把我带上呢?   那身材苗条的坤伶已将捐簿捧到了童霜威面前,甜甜地笑着在叫:“老爷!……”两只会说话的丹凤眼流光闪烁,似乎是说:“多写一些 吧!”   童霜威忙拿起递过来的羊毫笔,一看,簿子上写的是:“潮州龙凤戏班为购置戏装并救济贫病潮州戏艺人来港义演敦请官商各界父老慷慨 解囊募捐簿”。再一看,秃顶大胖子第一个签写的数字是“壹仟元”。   童霜威心里叫一声苦:一千元,岂非太冤?这数字委实太大,够全家在香港节约住一个半月了!上次为张洪池的五百元,已经引起过轩然 大波,今天要是被方丽清知道了,岂不要闹上加闹?不写又不行!第一个开了头,自己再往少处写也不行。官场中的人讲究的是面子,不能坍 台呀!时间不容犹豫。他想:好呀,你谢元嵩是把我当成财神菩萨了!他明白:谢元嵩一向不相信他不卖案子。可是事实上,在你谢元嵩串通 江怀南办吴江县那件事之前,我童霜威确实没有卖过案子呀!谢元嵩也认为方丽清家在上海有产业,说过:“你跟这个女人结婚,等于是跟钞 票结婚!”可是你知道不?方丽清家虽然有钱,并不归我童某人支配。方丽清是个锱铢必较的女人,多叫我为难哟!……再多想也是无用的了 !童霜威见那坤伶连同两个戏班管事的,外加身边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硬着头皮,用笔掭掭墨,挨着刚才秃顶大胖子写的地位后面,依样画葫 芦地写上了“壹仟元”,签上了童霜威三个字。放下羊毫笔,那坤伶和两个戏班管事的谢了一声,挨次找邻座上的人去捐款了。童霜威才松了 一口气,掏出白手绢来悄悄擦拭手上的汗。跳加官的和跳财神的仍在台上“罄哐罄哐”,依着锣鼓的点子跳,千篇一律的姿态,千篇一律的步 子。刚才,童霜威签了钱数和名字后,跳加官的将“加官进爵”四字的金牌向童霜威扬了又扬,童霜威想:大年初一,讨这么个吉利,当然不 错。一千元的代价,未免太贵了吧?不禁又想:加官进爵,对于我来说,会怎么样呢?我无派无系,上无扎实的后台,下无一群吹鼓手,中央 那些人,好像将我忘掉了!尤其是到了香港,他们更完全可以把我忘掉了!他心里有些恼,有些恨,浑身烦躁。锣鼓仍在“罄哐罄哐”响,加 官和财神仍在跳。年轻窈窕的坤伶扭着水蛇腰已经将募捐本逐一送到左侧谢元嵩那边了。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在对坤伶傻笑,童霜威心里反感, 头脑里很乱。他决定不看这潮州戏了。这里从音响到空气都使他不舒服,他更想向谢元嵩表露一点不满。他站起身来,笑着经过谢元嵩的座位 向厅后走去,对谢元嵩说:“元嵩兄,我人突然不舒服,不能看了!先告辞了!”谢元嵩站起身来,挺着肚子,像个蛤蟆,打着哈哈说:“《 玉堂春》一会儿就上演了。看一看吧!啸天兄,非常出色啊!”   童霜威摇头,说:“不了!不了!”他听到谢元嵩在后边招呼人:“派车子!送童老爷!”   同时,他又看到:张洪池正迎面走来。这个精灵鬼!跳加官和跳财神的下台了,他就来了!童霜威想:他是不会被谢元嵩敲竹杠的,他要 敲的是谢元嵩的竹杠!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童霜威带着一种气闷、颓丧的心情,回到“六国饭店”。他将最后一个“红包”掏给了司机。上楼进房时,发现方丽清仍赌气在里房躺着。家 霆已经回来了,正在灯下静静看书。他不禁若有所失地又闷闷叹了一口气。t,xt,小,说天,堂w w w/xiao shu otx t.net 第七卷 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四 早上,家霆在“六国饭店”门口报摊上买了报纸,边走边看。上楼走进了房,将报纸递给童霜威时,高兴得脚步轻快地说:“好消息!台 儿庄打了大胜仗!”   说完,他收拾书本,背上书包,向正在看报的童霜威说:“爸爸,我走了。”话声刚落,人就走出了房门,去湾仔黄先生开办的补习学校 里去了。童霜威坐在靠近阳台的小沙发上看着报纸。报上的大标题是:《台儿庄大会战胜利结束,我军杀伤敌寇数千人》。   自从上海沦陷撤退后,简直见不到这样的打胜仗的好消息了。童霜威读着报,郁闷的心情稍稍开朗。这一向来,生活平淡,冯村仍无信来 ,使他挂念。他谢绝了季尚铭的数次宴请,喜欢独自孤单地散步。自从方丽清离开他后,他长时间被一种寂寞、孤僻、烦躁的心情所苦恼。方 丽清嘀嘀咕咕,经常闹着要回上海。终于,在三月底时,毅然决然地买了英国“加拿大皇后号”邮轮的二等舱票回上海了。她走,童霜威带着 家霆送她。“加拿大皇后号”是一艘乳白色的豪华大邮轮。二等舱里设备华丽。分别时,童霜威在码头上对方丽清说:“我是不能回上海的! 那里双方都常常暗杀人。这仗也很难说还要打多久。你回去以后,住上一段,还是再回香港来吧!我想,找个地方租点房子搬出‘六国饭店’ ,可以节约一些。你来,我们雇个广东大姐,把家安排得像样些。”   方丽清板着脸,好像有那么一点儿难过,又好像因为能回上海而克制住心头的喜悦,最后终于勉强应了一声:“呣!”   她走了!童霜威预感到她是不会轻易回来的。把她送走,童霜威心里空落落的,感到精神上的安慰和享受,一点也没有。   战前,上海离南京近。方丽清回了上海都不想回来。现在,卜海和香港之间,坐几万吨的大邮船要两天两夜飘洋过海才到达;如果坐太古 、怡和的那种几千吨的轮船,要在风浪中颠簸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到达。来去一趟颇不容易。看方丽清临走时的尴尬表情,谁知她会不会回来呢 ?   报上关于台儿庄大会战的消息,使童霜威读了高兴。战局似乎有了点转机。自从南京沦陷后,他感到日本有点得意忘形,似乎以为中日战 争可以速战速决了。所以,一月里日本首相近卫公开宣称:“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并且要求日本全国总动员。这下,他觉得,日本 该被杀杀骄气了吧?   看完台儿庄大捷的消息后,他又浏览起报上的其他新闻来了。报上继续刊登了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汉开幕后的有关报导。会上, 选举老蒋为国民党总裁,汪精卫为副总裁,通过了《抗战建国纲领》,议决成立“三民主义青年团”,并公布了蒋介石颁布取消小组织的命令 :“嗣后本党以内,再不得有所谓派别小组织,举凡以前种种小组织,应一律取消。”谢元嵩那天说的消息差不多全部兑现了。童霜威却不禁 想:总裁总裁!这以后权力更集中了!所谓取消小组织,说穿了,是自己的派别和组织要来取消其他的派别组织。政治手腕啊,真是比老子的 《道德经》还玄妙的东西!   他喝着茶,慢悠悠地看着报,忽然想:方丽清到上海去了,我难道永远待在香港吗?不,看来我还是应当到武汉、重庆去。我在这里,孤 独而寂寞,也被武汉和重庆遗忘。对于抗战,总不是一种积极热情的态度吧?人们会以为我消极,会以为我是主和的或者是亲日的。他们可以 乱加猜测,也可以乱加指责。在香港的惟一好处不过是平安和安定,像海外寓公似的不会受到空袭的威胁和伤害。是否得不偿失呢?我实际是 在赋闲。长此以往,心情历落,处境尴尬,奈何?奈何?   想着想着,他站起身来,捧着茶杯踱着方步,下意识地吟起诗来:“……故乡今年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吟着吟着,忽听有人“剥剥”敲门。   童霜威说:“请进!”   门开了,穿白衣的年轻仆欧,手拿一个精致的烫金大红信封,说:“送请帖的人在下边,等着回示,说十点钟派车来接。”他走过来双手 递上请帖。   童霜威接过大红信封,抽出请柬,坐在沙发上一看,原来是季尚铭送来的,请柬写的是:   敬择于今日(四月九日)中午十二时,在山光道鄙寓特备猴   脑宴恭请   台驾洁樽候教此呈   童霜威秘书长   弟季尚   铭谨拜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九日边上,又有两行蝇头小楷,看来是季尚铭的亲笔,写的是:“秘书长:多日不见,十分 想念。今日猴脑宴,务请拨冗赏光,否则,小弟惟有亲来邀约矣!尚铭顿首。”请柬上,猴脑宴三个字是用金粉写的,闪闪发亮,耀眼醒目。 童霜威看着这张特殊的请柬,明白定是一次不寻常的宴会。“猴脑宴”,是什么样的呢?他知道,广东人吃猴子。所谓“吃猴子”,实际并不 吃猴肉,吃的是猴脑。那么,“猴脑宴”自然是请吃猴脑的宴会了。在香港,请吃“猴脑宴”,自然也是不同于一般通常的宴会,那么,能不 去吗?   自从方丽清回上海后,童霜威谢绝过季尚铭好几次邀请,主要是因为心情不好,又觉得老是去人家公馆里吃喝,有点难堪。加上同谢元嵩 谈过那次话后,感到对季尚铭和他公馆里一些座上客太不了解,不想去卷入什么复杂的漩涡中去。不说别的,拿新闻记者张洪池来说吧,就是 个可怕的人。“君子之交淡如水”,怕与张洪池之流相交,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推说“身体不适”, 或推说“有事不能前来”,回绝了。但今天的请柬上约定中午吃“猴脑宴”,季尚铭又如此周到恳切,童霜威觉得不宜再拒绝。“猴脑宴”也 有吸引力,就点点头,对仆欧说:“行,你告诉送请帖的,我一定去!让车子十点多钟来接。”   仆欧应声走后,童霜威将请柬又看了一遍,起身踱了几圈,决定留张字条给家霆,告诉儿子自己到季尚铭家吃饭,叫家霆自己去楼下餐厅 里吃包饭。用毛笔写完条子,放在桌上,去盥洗间拿起蓝色吉利剃刀刮了胡子,又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衫,打上了一条淡褐绿色条花的领带,穿 上了一套深灰色的“司泡铁克斯”西装,作好了去山光道季尚铭公馆赴宴的准备。   多天以来,心情第一次这么好。是因为报上有了打胜仗的好消息?是因为季尚铭郑重其事地请吃“猴脑宴”?是因为自己先一会儿突然萌 发了再去武汉或重庆的念头,似乎思想上有了一条新的出路?。……也许都是原因,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此刻,刮光了胡髭,换上了 洁净笔挺的衣服,对着镜子,他感到自己仪表堂堂,肥胖壮实的身躯充满了活力,身上很轻松。沉郁、气闷、难过的心情,一下子被排遣到九 霄云外去了。   十点多钟时,季尚铭的黑色流线型轿车,准时来到。童霜威穿上人字呢夹大衣,戴上灰色兔子呢礼帽,下楼上车,到山光道去。照例是在 华丽的大厅门口,季尚铭彬彬有礼地迎接着童霜威。只不过,今天他执礼更恭,也更亲热。   季尚铭见面拱手说:“童秘书长,今天你是猴脑宴的主客,猴脑的第一匙,请你品尝!”说罢,同童霜威热烈握手,请童霜威到客厅里去 。照例,在弥漫着烟味、檀香味、脂粉香的华丽大厅里,童霜威脱下深灰人字呢大衣交给一个广东大姐挂在门首衣架上,看见那批老熟人:步 履蹒跚、大腹便便、眼泡浮肿叼着烟斗的萧隆吉,干瘦颀长、沉默寡言的谌有谊,个儿矮小、头顶牛山濯濯、戴金丝眼镜有学者风的高无量, 眼神老像在生气、头发很长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丰满妖艳的大麦,娇小活泼的小麦,都在大厅中央的圆桌上打“沙蟹”。人堆中,惟有一个 陌生的西装客:个儿矮壮,一张刮得很干净的胡根发青的白净脸使人感到阴冷,眼神凌厉,虽只三十多岁光景,但头发稀疏、腰板挺直。童霜 威以前没有见过他。他虽在玩牌,童霜威进来时,他在伸颈张望,两眼射出一种寒冷锋利的光。那些熟人们,见了童霜威,都热情招手,有的 点头,有的起立,有的招呼一声。   童霜威不禁笑着对季尚铭说:“尚铭兄真有孟尝君之风,高朋满座!座上总是客常满!……”   季尚铭笑着说:“哪里哪里!”陪着童霜威走过来,指着站起来的陌生人,说:“童秘书长,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一位老朋友──何之蓝 先生,是位专门在缅甸经营宝石生意的商界泰斗!”说着,又给那个叫作何之蓝的人介绍:“这位是我说过的童霜威童秘书长!”   童霜威同名叫何之蓝的陌生人握手。见何之蓝气度不凡,十分谦恭,满面是笑。何之蓝的手细腻绵软,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的手。握完手 ,童霜威说:“诸位请继续玩牌吧。”他周到地同所有在玩“沙蟹”的人都打了招呼。   季尚铭却笑着说:“我看,诸位再玩一会儿,可以停歇吃饭了。”说着,他陪童霜威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个漂亮的广东大姐照例来送茶 、敬烟,童霜威不想抽烟,摇手不吸,季尚铭忽然对童霜威说:“秘书长,我陪你先去看一看今天的‘醉美人’,你看如何?”   他说得风趣、神秘,童霜威不明白他说的“醉美人”指的是谁?微笑着说:“好呀好呀!”   季尚铭陪着童霜威由大厅走向餐厅,见通向餐厅旁的过道里,放着一只狭小的高度与桌子相仿的木笼。木笼下装有可以滚动的小铁轮,木 笼里面囚着一只大弥猴。木笼狭长,正好卡住整个猴子的身体,猴子只能站着不能蹲坐。猴头卡在囚笼上边。猴子脑袋上的毛已经剃得精光, 猴子的脸孔通红,耷拉着多皱的眼皮。近前就闻到一股酒味,猴子闭着眼,腮如桃花,像沉睡一般。季尚铭笑着用手指指说:“童秘书长,看 到了吧?我们的‘醉美人’正像史湘云醉卧着哩!今天吃两只姐妹猴,这是姐姐,成了‘醉美人’了!还有一只妹妹,在后边养着。”童霜威 惊奇地问:“它喝了酒?”季尚铭笑道:“用酒灌醉的!醉猴的脑子更鲜美,带着酒香。我们给它灌的都是上等好酒。再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美人醉了,受那一刀之苦就无所谓了!”童霜威看着那只面如桃花的醉猴,听了季尚铭的话,觉得残忍,说:“猴脑怎么吃法?”季尚铭夸 耀地说:“童秘书长,走,你看看我们季家祖传的银台面就明白了。”童霜威跟着季尚铭移步到餐厅里,只见银光灿灿,眼睛一亮,顿时想到 了丢在南京潇湘路一号公馆里方丽清心爱的陪嫁银台面。原来,餐厅中央.放着一副圆桌银台面。银台面上,摆着九副银筷、银碟、银匙、银 碗、银酒盅,还有银酒壶。银台面由两个半扇银台面合成。台面的中央,有一个小碗大小的空洞。季尚铭用手敲敲银台面,说:“童秘书长, 你看,台面的高度,与刚才那只囚禁‘醉美人’的木笼高度正好匹配。等一会儿,木笼子一推,推到这台面下的中央一放,那位‘醉美人’的 天灵盖正好卡在台面中央的空洞里。”   童霜威想:为了吃猴脑,竟煞费心机设计了这么精致的桌子!   季尚铭又兴致勃勃地介绍:“先君在日,最讲究吃猴脑。但如非重大喜事或有贵客,轻易不摆猴脑宴。这套银台面,是先祖父传下来的。 我们季氏的亲友,都知道有这副银台面,可是真正享用过它的人并不多。我们早先有个厨子绰号叫‘洪一刀’,是个削猴子天灵盖的能手,挥 手一刀,干净利落,猴子天灵盖削得不多不少,不深不浅,正好与这银台面上的空洞天衣无缝。一刀削下去,天灵盖飞了,那‘醉美人’的脑 子还在一跳一蹦活动,吃它个新鲜,可称一绝。可惜此人去年病故了,今天请来的是他兄弟,也精于此道,但比起洪伯来,总要逊色了!”   童霜威听他侃侃而谈,再一次感到残忍和恶心,没有说话。   季尚铭好像能看到童霜威心里去,拈着黑须说:“童秘书长可能觉得有点残忍吧?其实人办事总是这样的。只要求把事办好,哪在乎什么 残忍不残忍?比如獭皮帽子、獭皮领子吧,如要獭皮好,活獭剥皮前要用一根烧红了的铁棍直插进水獭的肛门里去。水獭一疼,刺激得根根毛 都立正,皮毛才好!哈哈哈哈!”   童霜威从话里突然感觉到季尚铭是个厉害人,不想表露自己的软弱感情,装得平静地继续问:“猴脑怎么个吃法呢?”   季尚铭做着手势说:“我们季家的吃法跟你们上海、南京一带人冬天吃火锅差不多。在银台面上,放上两只包银的铜火锅,里边备有滚开 的上等肥嫩鸡汤,另外端上各色作料,用银匙从活猴的头里舀出猴脑,用滚开的鸡汤烫熟,配上作料,鲜美无比,是长生不老滋阴补阳的珍品 !”   童霜威听了,有点恶心,点着头,实在地说:“哎呀,我这是第一回吃,怕还吃不惯呢!”   季尚铭笑了,说:“补品哪,补品!秘书长等会尝尝,一定满意。今天,第一匙由你品尝!你是我宴请的主客呀!”   两人正在聊天,囚着“醉美人”的木笼,已由一个穿花衣打长辫的广东大姐推到后边去了。两只包银的铜火锅也已经炭火熊熊地由另外两 个广东大姐端上了银台面。还有一个推一辆镀镍分层送菜车的广东大姐,上来将一碗碗的芥厘、葱花、酱油、醋、麻油、芫荽、番茄酱、虾米 、榨菜末和一大盘光生生的鸽蛋,都一样样放到银台面席上去。季尚铭公馆里的广东大姐,约摸有六七个,个个都是打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 年龄也相仿在二十岁光景,穿的服装类似,雅而不俗,一个个挑选得容貌美丽,走起路来,都像舞台上坤伶的碎步,婀娜多姿,叫人眼花缭乱 。   童霜威正在看着那个广东大姐端放作料,见一个五十岁光景的广东厨子,头戴白色厨师帽,手持一把亮晃晃的薄片钢刀,推着那个装载“ 醉美人”的木笼来了。   童霜威明白:要拿“醉美人”开刀了!他是个怕见血的人,不愿看这勾当,回转身来,说:“尚铭兄,我们走吧!”   季尚铭见他这样,揣测他不愿看,笑着说:“好好好,君子远庖厨!我们去把他们打牌的邀来,马上就开席了。”   童霜威跟着季尚铭又到了大厅里。季尚铭走近赌钱的圆桌,哈哈笑着,用手拍拍巴掌说:“诸位仁兄!请停止沙蟹,洗洗手吧,马上猴脑 宴要开席了!”   两个广东大姐已经扭着身肢端来四只脸盆,里边是洒了花露水的清水和洁白毛巾,侍候着客人洗手。萧隆吉第一个站起身来,把手里的牌 一扔,说:“吃完猴脑宴再打!”   给他一扔牌,大家都站起身来,有的在收拾残局,有的去洗手。   等到季尚铭陪大家一起再到餐厅里时,童霜威看到:亮闪闪的银台面上,桌面中央的空洞处已经填上了削去天灵盖的猴脑壳了。那大小真 是严丝合缝,非常合适,就像放着一盆凹下去的有着血水的生脑仁。装着猴子的囚笼,此刻在银台面下的席中央,大家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是 这台中央填补空白的一个有着血水和微微跳动着生脑仁的猴脑壳。银台面上,对称地放着八只双拼冷盆:火腿肉松、松花肫肝、鸡丝洋菜、熏 鱼芦笋、蘑菇炝虾、鲍鱼蛤蜊、卤蛋鸭翅、虾球乳鸽。   一个十分标致的广东大姐,笑容可掬地来给杯里斟满了酒,是法国陈年红葡萄酒,呈现一种深暗的红宝石色,像血浆一样。   “坐!坐!坐!”季尚铭招呼着大家入座,特意殷勤地请童霜威和萧隆吉坐在上首,却让美丽活泼、千娇百媚的小麦夹坐在两人中间,更 让那位缅甸宝石商何之蓝紧挨着童霜威坐下,自己就挨着萧隆吉坐。从何之蓝以下,谌有谊、高无量、张洪池依次而坐,大麦就坐在季尚铭和 张洪池之间,九个人团团围坐了一桌。小麦今天只薄薄地施了一点粉底,浅浅地涂了一点口红,反而格外增了风韵。她穿的龙虾红的紧身旗袍 ,项上挂了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耳上戴一副闪烁的红宝石耳环,乌亮的黑发一条条拳曲地合成波浪披在双肩。   季尚铭笑着说:“小麦可真是个迷人的尤物!你今天太美丽了!”大家都朝小麦看着,高兴地哈哈笑起来。童霜威也笑,觉得小麦确实出 众。季尚铭说:“小麦,请你代我好好给客人敬酒!”   小麦调皮地笑,说:“遵命!”   大家又开心地哈哈笑了。季尚铭起身举起酒杯,说:“今天这猴脑宴请到了各位贵客赏光,十分荣幸!请大家饮酒!祝大家官运亨通,财 源茂盛!”   大家都同声互祝,一起饮酒。   季尚铭面朝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今天你是主客,请你开这第一匙,尝尝鲜美的猴脑!”   席上哄起一片笑声,童霜威嘴里咂着甜美的红葡萄酒,心里想:那只“醉美人”,此刻不知算是死还算是活?他猜,很可能醉得像死一样 ,如通常所说的醉生梦死!妙的是削去天灵盖,并没有伤着脑子。脑子是完整的,从那带血的脑仁仍在微微搏动抽搐的情况来看,猴子还没有 死。但这一匙下去,将如何呢?他右手拿起了长柄的银匙,竟不忍心往那猴脑壳里舀下去。   缅甸宝石商何之蓝看来是吃过猴脑宴的。他说一口天津音的北方话,很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他坐在童霜威身旁,撺掇说:“童秘书长,你 用力舀下去!舀一匙放在你碗里。来,我帮你调料!”说着,起身抓起两个鸽子蛋,“啪”地一敲,两手一掰,又“啪”地一敲.两手一掰, 将两个生鸽蛋打在童霜威的银碗里,又用匙给童霜威舀了各色调料,催促说:“童秘书长,你舀一匙猴脑来!”大家在一边助兴,有的说:“ 动手吧!动手吧!”有的笑,有的说:“要不要我给你帮忙?”童霜威硬硬心,微躬肥胖的身子,将银匙往猴脑壳里插舀下去,只微微似乎听 到桌下猴子“吱”地叫了一声。他心里一颤栗,明白是“醉美人”在席底下呻吟。他心里搀和着一种悔意与懊丧。匙里已将猴脑舀了一块,往 面前由何之蓝打好生鸽蛋配好作料的银碗里一放,席上的人一声喝彩。小麦娇声娇气地高嚷:“哈哈,童秘书长,快舀鸡汤!快舀鸡汤!”坐 在小麦身边的萧隆吉,已经从滚开的火锅里将黄澄澄的鸡汤舀了一大瓢递来。小麦马上接过瓷瓢将肥鸡汤给童霜威倒在银碗里。季尚铭也殷勤 地在自己的位置上舀了一大瓢鸡汤递给小麦,说:“再给秘书长加一瓢!”沸滚的鸡汤往猴脑上一倒,猴脑马上烫熟了,变成了乳白色,带着 一点点微红的血丝,犹如一朵粉红色的桃花。童霜威凝视着自己面前的银碗,只听见季尚铭在招呼大家:“来来来,请请请!”又兴高采烈地 介绍:“今天这个‘醉美人’,只有三岁,特别聪敏,吃了一定特别补脑!……大家,请请请!”一把把亮闪闪的银匙都伸向桌中央那个削去 了天灵盖的猴脑壳里去。每人舀了都往自己的银碗里放。有打鸽蛋的,也有不打鸽蛋的。作料配上以后,浇上滚烫的鸡汤。季尚铭和谌有谊、 高无量、大麦等都吃了起来。张洪池咂咂嘴,大家一片赞叹。一个广东大姐,端着瓦煲盛着的鸡汁,来往火锅里加汤。   萧隆吉大口喝着猴脑鸡汤,喝汤的声音像拉风箱。喝完,大声说:“有一年,我在云南,吃过桥米线,是用滚开的鸡汤,将鸡片、腰片、 肉片等烫熟了吃。可那滋味,比这猴脑差得太远了!”   童霜威也决定尝一尝了!用匙舀了猴脑往嘴里放,嘴里只觉舌上软软的,带一点特殊的腥味,鸡汤很鲜,作料很香,有点酸辣咸的味儿, 只是心里不受用,边吃边想着先一会儿看到的那个剃光了头醉得满面通红的弥猴熟睡在囚笼里,又想起那一刀削去猴子天灵盖的残酷情况,更 想起刚才舀猴脑时,猴子在桌下“吱”地叫了一声的情景。嘴里感到难受,忍耐着将猴脑囫囵吞了下去,感到有些腥气,差一点吐出来,连忙 端起银酒盅喝了一口,压一压胸口的呕吐感。   坐在童霜威身边的何之蓝察觉了,笑着用天津口音的北方话说:“童秘书长,天下事都是这样,第一次不习惯,第二次你就喜欢了!猴脑 ,滋阴补阳,是天下的希罕美味啊!吃时,你不要去管猴子的死活,你只要想着自己吃下去可以延年益寿,就愉快了。”   童霜威点着头,品着他的话,忽然觉得这个缅甸宝石商并不寻常。说的话,颇有哲理,并不像个普通的商人。见大家都吃得热闹,他看着 桌中央那只被挖空了的猴脑壳发愣,心里不禁又想:九个人吃一只猴脑,一人吃到的其实也并不多。   谁知,这时一个广东大姐端着一只翠绿色的薄瓷大汤盅上来了,竟将那大汤盅朝挖空了的猴脑壳上一放,揭开了大瓷盖,顿时,飘出了一 股海鲜的香味来,大家都啧啧称好。   童霜威一看,翠绿色的薄瓷大汤盅里,是一道热气腾腾、色彩调和的烩菜,烩的是黑亮的海参条、蜡黄的香螺片、桃红色的火腿、红白相 问的明虾段、灰色的金钱鲍、雪白的笋片、青碧的菜叶……牛奶似的鲜汤上浮漾着点点金色的油星。童霜威想:多名贵的一道好菜呀!用它来 盖没那只舀空了的猴脑壳,倒是出色的好办法。   季尚铭呵呵地笑着,说:“猴脑烩海鲜!童秘书长,你再尝尝这只名菜如何?可不要把它当成烩海鲜了,烩海鲜就不希奇了!这只菜里, 也是一只猴脑!这是活杀了一只一岁小猴子的猴脑!嫩得非凡,来来来,大家尝尝!”   张洪池第一个伸出银匙去舀大汤盅里的鲍鱼和明虾段吃。谌有谊却在舀海参。何之蓝让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吃呀,吃呀!你舀那白 色的吃!白色的是猴脑,再喝那汤!”   童霜威点着头,感谢他的好意,只是心里不愿再吃猴脑。娇媚活泼的小麦,眸子中烁动的是谜一样的光彩,讨好地满面笑容给童霜威搛菜 ,舀猴脑烩海鲜。童霜威谢了她的好意,夹了一筷蜡黄的香螺片,吃到嘴里虽然鲜,觉得有股腥味,很不受用,赶忙不再咀嚼,囫囵吞了下去 。   萧隆吉胃口特好,拿着银匙,笑着说:“我们在此地这样吃喝,要给共产党看见了,就又有文章做了,少不得要攻击说:这是‘前方吃紧 ,后方紧吃’!”   高无量笑笑自嘲地说:“此地是香港,不是武汉!抗战离我们远矣哉!”   大麦今天穿一件花缎皮毛领的大襟短袄,耳后燕尾发髻,两耳坠着一副碧绿的翡翠耳环,插嘴说:“香港!香港共产党也不少!你们没看 到,说是台儿庄大捷,这里有些报纸吹嘘得那么起劲!我认为这些报纸里一定有共产党!”   高无量点头说:“那当然!他们无孔不人!何况,他们确实有代表驻在香港。不过,台儿庄大捷,国民党也是要吹的!”   季尚铭挥舞着筷子,又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说:“哈哈哈,吃吃吃,努力加餐,少管那些!来来来,干一杯!”他挑着谌有谊和高无量说 :“来!干!”   谌有谊笑着说:“我不行!我老老实实服输,绝不硬充好汉,我向你投降!”   高无量也“咯咯”笑着,说:“我也不行!我宣布,随你怎么进攻!我绝不抗战!”   季尚铭笑着说:“哈哈,高先生真是风趣幽默!”满桌哈哈大笑,何之蓝笑得最高兴,小麦笑得最响亮。   两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一个推着镀镍的送菜车,一个端菜上席。上的是:一大盘清炒海瓜子,一大盘烩鱼翅。   菜真是丰盛名贵。季尚铭又举杯邀大家喝酒吃菜。他见小麦紧挨着童霜威对童霜威媚笑,插嘴说:“秘书长,小麦项上这串珍珠你注意没 有?是由一百五十粒珍珠串成的,都是上品,颗颗一样大小,一样圆润光泽。”   童霜威因小麦靠得太近过于亲昵,鼻子里闻着她发上和身上的香味,有点不自在,这时夸了一声,说:“麦小姐戴了珠链确实显得更美了 !”   小麦得意地笑着,两只黑眼睛闪着迷人的光亮,亲热地给童霜威夹菜。   季尚铭说:“童秘书长,天下事很有趣,比如沙粒吧,进了贝的肉体里,它是很难受的,可是却因此会生出美丽的珍珠来。”   童霜威笑了,说:“你说得很有意思。”他因为老觉得嘴里有猴脑的腥昧,一口又一口地咂着红葡萄酒,酒味甘美,但却像颇有后劲。   季尚铭夹菜大口吃着,说:“我是说,天下什么事都一样,都需要付出代价,但像珍珠这样,就很值得!”   大麦点头说:“对对对!”   谌有谊说:“哈哈,季兄是位哲学家!”   童霜威觉得季尚铭话里有含意,但还听不明白,只好笑着似点头又不点头,提筷子夹菜吃。   席上,谌有谊正在说:“……平心而论,台儿庄大捷,我是十分怀疑的。一些杂牌队伍怎么可能跟人家武器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较量? 说是大捷,吹牛捏造应付国内外不满而已,这叫打肿脸充胖子!”说了,叹一口气,大口吃海参。   萧隆吉讽刺地笑着说:“来来来!快来转进!转进!”他用银匙去舀鱼翅吃。他这“转进”,是中央社电文上常用的代替“撤退”的同义 新名词。   张洪池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瞅瞅萧隆吉,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小麦身上的香水味,芬芳扑鼻,使人心醉。童霜威闻着香味,舀了一匙海瓜子,一个一个吮着肉吐着壳。海瓜子倒合他胃口,滋味不错。 听着大家谈话,他心里有点像刚才吃了猴脑时一样的不受用。他想:台儿庄大捷的战果夸大些是可能的,说是捏造,却不可能。他是为台儿庄 大捷高兴的,听到桌上的讽刺话和消极话,听到那种贬低抗战的话,有点生气。但想起谢元嵩说起季尚铭这里客人复杂的话,又觉得自己是来 赴宴做客的,不是来争辩的,何必闹得不愉快!忍住了,不做声,闷头吃完一匙海瓜子,喝口闷酒,又舀一匙海瓜子,一个个吮吸着。面前桌 上堆起了一小堆海瓜子壳。小麦又忙着给他斟酒。   菜,似乎无尽无休,继续在上。广东大姐又端来了一盘红色的蕃茄酱炒明虾片,一盘棕色冒油的脆皮肥鸡,一盘黄白色的芙蓉青蟹……真 是一只只菜都色香味俱佳。   季尚铭又起立敬酒。何之蓝用银匙给童霜威舀明虾片吃,说:“童秘书长,今天能睹风采,十分高兴!我对你是闻名已久,一直无缘相识 ,今天很想多聆教益。”   童霜威只当作是日常的应酬客套语,也不介意,只是点头笑道:“哪里哪里,我也久仰了!”   只听得萧隆吉正在大谈祭孔的事,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战乱蔓延,缺少祥和之气。战前,我在山东曲阜参与过一次祭孔典礼,印 象深刻,终生难忘。这种盛典可惜在香港是难以见到了!”   小麦好奇地问:“祭孔是什么样的呀?”   谌有谊嚼着鱼翅,说:“战前,我也在北平孔庙参加过一次祭孔,时间就差不多是在这三四月问。那天,白玉般的台阶上,殿前摆好了各 种古乐器,殿里烟气弥漫,点着红色大蜡烛,正中供着至圣先师的神龛和立方形的牌额,案前供着整条的牛,整只的猪,整只的羊,叫作三牲 ,屠宰后蜷曲着四蹄。”他蜷曲着两只手,装出三牲供着的样子。   大家边吃菜边喝酒,看到他那样子,都前俯后仰地笑起来。   秃顶的高无量用手扶扶金丝眼镜,说:“我也在家乡河北参加过祭孔。那案子两旁,供着颜、曾、思、孟四圣的牌位和至圣孔子作个拱壁 形势。殿壁上悬着很多匾额。举行典礼时,一个执礼的人铿锵地用铁锤轮流击着十二个铜磬,鼓乐鸣奏,典礼开始,夹杂着悠扬的古乐──笙 管笛箫合成和谐的曲调。参加祭孔的人排列着,一色蓝长袍、黑马褂。司仪高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萧隆吉大摇其头,说:“你那是小庙的祭孔,我在山东曲阜孔庙里恭与盛祭,可不是如此简单!”   广东大姐又端着托盘前来上菜。上的是两条清蒸石斑鱼,每条二斤重光景。鱼身上的红斑点十分鲜艳,香蕈、猪油丁发出宝石般的光泽。   季尚铭向童霜威介绍说:“石斑鱼在我们香港是鱼中贵族,身价最高。在前清时,石斑鱼是贡品,给皇帝吃的。两斤重的肉最嫩。请尝尝 !”   童霜威和大家一同吃鱼。大麦吃着鱼说:“萧总经理,我想听你介绍介绍你看到的祭孔情况。”   萧隆吉夹着鱼,说:“祭孔是在清晨天亮前举行的。大成殿前电灯、汽灯都挂满了。大成殿阶上两旁,陈列古乐,计有应鼓、傅钟、扁钟 、扁磬、转磬、埙、篪、凤、箫、笙、祝、敌、琴、瑟……”   小麦格格笑得露出雪白的皓齿,说:“你说这些像法国人讲话,谁听得懂!”大家也都哈哈笑起来。   萧隆吉笑笑,说:“这都是乐器,一共二十多种,阶下有穿红蓝色制服的乐队。祭孔时,有主祭官。那主祭官行礼的位置,在殿门正中, 殿内,正面是至圣先师神位,左右配以四贤十二哲,各供有太牢、少牢、笾豆、簋、僜、铡、三牲等各式祭品……”   小麦又哈哈笑了,说:“你这又像德国人说话了!”   萧隆吉笑着也不答理她,继续说:“焚香燃烛,异常整齐。祭孔开始,先开始迎神奏乐,分献官陪祀官皆行三跪九叩首之礼,然后主祭官 等献礼,上香,献爵,朗读祀文。最后,演奏古乐,奏服和、雍和、熙和、渊和、昌和、德和之章,舞雍和、熙和、渊和、昌和之舞,全场静 穆,但闻钟鼓齐响、笙歌共鸣,悠扬之声,袅袅绕梁,大约半个钟点,大礼告成。”   小麦摇头,调皮地说:“听了半天,我还是不懂。”   大家又哈哈大笑。   季尚铭一直在啃一只脆皮肥鸡的大腿,听到这里,问在吃石斑鱼的童霜威:“童秘书长,你对祭孔可有兴趣?”   童霜威笑笑,说:“还是小时候,在家乡,也去太庙里看过祭孔。这些年,倒不曾参加过祭孔。”   何之蓝忽然说:“孔子在《礼记礼运篇》里揭橥的大道之行也及大同理想,令人神往。建立王道乐土,真是一种崇高的理想。”   那新闻记者张洪池始终在埋头闷吃,吃得很多,酒也喝得多。季尚铭忽然点他一句,说:“张先生,你是中央社的记者,见多识广,怎么 今天沉闷得一言不发呀!”   张洪池抬头笑笑,将鱼骨刺吐在碟子里,又干了一杯酒,红着脸用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扫视一眼席上的人,说:“我是后生小子,面对 诸公,哪敢在席上胡言乱语!不过,今天吃这珍贵的猴脑席,要是被共产党人知道这种场面和气派,一定会攻击的。这刚才萧总经理已经说过 。这会儿,我又听你们谈祭孔,谈‘大道之行也’,谈王道乐土!心里不禁想:这些又是共产党反对的!”   童霜威心里想:是呀!上海不是有汉奸苏锡文等在日本卵翼下组织什么“大道市政府”吗?“王道乐土”也是日寇在冀东、华北倡导的呀 !   张洪池继续带着醉意在发表宏论:“这共产党呀,似乎是专门作为一种敌对力量而存在的!我这人,从骨头里天生反共,只要提到共产党 ,就不舒服。真恨为什么十年剿共没将他们消灭!真怨恨那个西安事变为什么又让国共握手言欢?真恨为什么又要来一次国共合作抗日!”   大麦点头叫绝:“张先生说得太对了!”   高无量虽未说话,但头点了又点。   张洪池接着说:“所以,我宁肯争取到港九来采访,不愿留在武汉。我看不得现在武汉那些共产党人,一个个都出头露面神气活现。好像 他们是主宰大局的首要力量。他们借着抗战,军队在滚雪球,实力在发展,令人担忧!”   一直沉默的何之蓝忽然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啊!……”   张洪池仍在指手画脚:“说实话,我十年前就认为我们国民党的大敌是共产党。现在,尽管中日开战了,打到了今天,我仍这样认为。可 惜我不掌握中国的命运,不然,我是要联日防共的,绝不联共抗日!”   一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这次是两道甜菜:一道是冰糖银耳羹,一道是杏仁核桃羹,都清爽可口。   大麦舀着银耳,说:“密司脱张说得对极了!共产党我见得少听得多,我觉得中国的事全给共产党捣乱捣坏了!要不然,中日两国是打不 起来的。这仗打得多惨!死那么多人!在座的各位要不是因为战争,恐怕都在南京、天津自家的大洋房里享清福吧?”   谌有谊叹息一声,说:“那当然!这战争啊!”   小麦说得像挺天真:“中日同文同种,打什么仗呢?共产党嘛,苏俄的走卒!俄国,共产共妻,有钱人都杀头充军,太可怕了!要打仗, 该打共产党,打俄国!”   童霜威忽然感到坐在身边的何之蓝始终用眼睛盯着他,仿佛是在看他听了这些话后作何反应,又似乎是想同他谈些什么。蓦然想起谢元嵩 的话,心里兀自警惕了几分,佯作没有发觉,自顾自地夹着菜吃,脸上平静地听着人家说话,心里有一种很不受用的感觉。一是先前的猴脑使 他恶心,这种感觉尚未平复;二是这伙人谈的话也像猴脑似的叫他心里不舒服。他也读孔孟的书,却不喜欢祭孔等等的迂腐行为。他是国民党 员,却由于早年受过些进步思想的影响,又有柳苇的原因,并不仇视共产党。他对抗战的战局失利有时感到懊丧,对抗战却是拥护的,认为不 能再忍受侵略毫无行动了。他是日本留学生,在日本也有朋友,但一种爱国的激情,使他觉得应当抗日,不能亲日,在这情势下亲日,是卖国 行为!因此,他沉默着,忽又进一步感到:季尚铭公馆,确是一个复杂的处所。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人?摸不透也摸不准。他打定主意,紧 闭着口,不多说话,吃完饭,早点告辞。   一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了。小麦忽然把发出香水味的身躯斜倚在童霜威身上,悄声地将脸凑过来说:“啊,我都快要醉了。”她眼波流转 ,媚态逼人。   童霜威被她的音容香气挑逗得一时神思恍惚,却又有些感到小麦失态,一凝神,安定下来,用肩微微将小麦靠过来的身躯推回去,敷衍着 说:“是啊,我也喝多了。”   又一个广东大姐走过来,上了两道蔬菜:干贝牛奶菜心和菜苔虾米。大家多吃了荤腥,见来了清淡的素肴,都纷纷下筷。   童霜威忽然很想休息,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更盛了,血浆似的红葡萄酒确实喝多了,他平时是极少喝这么多酒的,说:“诸位,我已经酒 足菜饱了!不再奉陪了!大家继续喝酒吃菜如何?我想休息一下。”说着,对季尚铭拱手,说:“尚铭兄!猴脑宴果然不同凡响,谨谢谨谢! ”萧隆吉摆手说:“啸天兄,那怎么行?再吃一点!”谌有谊说:“再吃一点吧!”   季尚铭见童霜威起身要退席,说:“还有些好菜未来,再坐一会吃一点不好吗?”   童霜威心里难受,胃部翻腾,摇头说:“实不相瞒,这猴脑我是第一回吃,不大受用!不能再吃了,我想坐一坐,休息一下,喝点浓茶, 抽一支烟。”   何之蓝胸有成竹地说:“让童秘书长歇歇吧。我也饱了,我来陪陪他,你们各位请努力加餐吧。”   季尚铭点头说:“好好好,小麦,请你扶秘书长快去休息吧。之蓝兄,你熟悉,你陪秘书长到小会客室里坐坐。”   小麦扶着童霜威,显得亲密殷勤。何之蓝随着陪伴童霜威出去。童霜威笑对小麦说:“麦小姐,你去吃吧。我没有醉,用不着扶。”小麦 却笑而不言,将童霜威的左臂扶得更紧,似是亲昵又似尊敬。走出餐厅,经过大厅,从一个偏门进了一问日本式的幽雅小会客室。室里是海水 蓝色的墙壁,方格子的天花板和铺着的地毯,也是与海水相适应的浅蓝色。屋里的陈设和布置纯粹是日本风的,绣着樱花的屏风,精致的日本 轴画,日本式的矮橱上有一个日本武士和一个穿和服的日本贵妇的偶俑。   何之蓝熟悉地往墙上一朵荷花形的开关上一按,一盏水晶吊灯灿然亮了,使光线不太明亮的小会客室显得气氛更加宜人。童霜威和何之蓝 刚在沙发上坐定,小麦对童霜威微微一笑,说:“我等一会来!”扭着腰婷婷地走了。   一个广东大姐用托盘送来了两个盖碗茶。何之蓝右手做了个“出去”的手势,广东大姐放下茶碗,立即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童霜威从何之蓝两只目光如剑的眼睛里,忽然察觉他绝对不像一个普通商人。他的服装整洁,袖口露出白得刺眼的衬衫,西裤的褶缝笔直 。他有一个轻轻搓手的习惯动作,给人斯文和工于心计的印象。他有挺直的腰板和走路时那种跨步的程式,使人感到他像个军人……正捧着茶 边喝边思索,何之蓝先开口了,谦恭地稽首说:“童秘书长!”   童霜威胃里仍在翻搅,从何之蓝的表情和语气上直感到有什么事,心里一怔,呆呆望着面前的缅甸宝石商。   何之蓝笑笑,面部像有个无形的面具,说:“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西安事变时,有个名叫若杉的人,深夜到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去过?… …那,正是鄙人!”   童霜威猛地一惊,险险“啊”地叫出来,也险险将手中的盖碗松手掉地,强自镇定下来,头脑里纷乱异常。   何之蓝说:“请允许我将实话告诉阁下。我并不是什么缅甸宝石商何之蓝,我是大日本陆军和知少将。”   童霜威又是一惊,头脑里纠缠着战前那个若杉送礼的夜晚,又回顾着季尚铭的破格的热情与礼遇,似有所悟,镇定着将茶碗放在几上,说 :“哦!”   和知笑笑,和善中带几分狰狞,说:“久仰你是日本留学生!又久仰你在支那司法界的学者声望和地位,我们也了解你的过去,你同共产 党还是水火不容的!你早年的夫人同你分手后来她被枪毙,说明了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一惊,又十分反感,想:你们的情报真厉害!连我的隐私都打听清楚了。可是,这一点,你们错了!……   和知仍在做着手势说话:“我想,你一定爱中国,也爱日本,当然,你并不是亲日派。正因你不是亲日派,如果你从反共出发,理解日支 两国同文同种,应该合作提携,不应长期兵刃相见,那您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   童霜威心里想呕吐的感觉很强烈,从茶几上的雪茄烟盒里取出一根哈瓦那雪茄,褪去包装玻璃纸,擦火柴点烟来吸,想压一压恶心。他皱 着眉,见和知没有继续说下去,就说:“愿意听听和知先生的高见!”   和知的声音忽然激昂起来,军人的态度鲜明了,说:“共产党太可恶了!现在,他们的军力在黄河以北、大江以南到处蔓延,很可怕,应 当引起大日本和支那的共同忧虑。日支两国所以形成今天的局面,罪魁祸首是共党!以日本的武力,武汉的陷落不会太远。但日本希望早日结 束中日全面战争,以便腾手来共同防共。在这件事上,想借重您。我在香港的任务,是要同国府的要人们在港商讨中日和平问题。”   童霜威大口吸着雪茄,想压住胃里不舒适的感觉,摇摇头说:“我现在实际是政治舞台以外的人了!公务早已辞掉,无权无势,怕是无可 效劳了!”   和知轻轻搓手,淡笑笑说:“您的情况我们掌握。您是最最合适的人了!您无派无系,正可超脱处理一切问题;您向来有个比较洁身自好 的名声,有些人对您不加戒备;您又同各方面的人有联系,便于进行活动。您不得意,我们可以使您飞黄腾达。您在南京潇湘路的公馆,我们 已让宪兵机关予以保护。尊夫人已经返回上海,您如想回去,随时可以回去,保证安全。南方维新政府即将成立。您如有兴趣,我们十分欢迎 。如不愿涉足,也不勉强,但可给您在京沪之间安全自由的保证。您如有意经商,季尚铭可以使你坐享其成腰缠万贯。”   童霜威吐出一口烟,打断他的话说:“和知先生,谢谢好意。但我人微言轻,书生气十足,不是干这种事的人。怕将有负厚望,无法满足 你们要求。”   和知的眼睛像钁头一样,似乎能刨出人心里埋着的东西,变得毫不急躁,慢吞吞地说:“请不要回绝吧!我们对您的要求很简单。只是希 望您去一趟汉口,带小麦同去。哈哈,童秘书长,小麦很不错的呀!我们请您为我们送个和平消息与中枢某公接个线,如此而已!”   童霜威想问:“谁?”但又想:我既不愿替他们干这种事,何必多问!   和知却说:“我说的某公,是主张日支和平,主张反共防共的.但现在他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甚至对他颇多戒备。我们应当支持他一下 。”   童霜威暗想:他说的是谁?汪精卫吗?可能!但,也许不是汪,是谁呢?……胃里难受,脸上冒出冰凉的细汗珠,掏手帕来拭,摇头说: “和知先生,很抱歉,汉口,我不能去!”他心里想:混蛋!要我做汉奸!你们算是认错人了!再说,谁知小麦去是干什么勾当?难道要我掩 护她?你们是想玩美人计让我上钩呀!   和知问:“为什么呢?”他的话声突然像包着橡皮的铁棒,眼光像鹰隼一般锋利。   童霜威揿熄了雪茄,推托说:“我同谁都没有深交,去办这种事,怕是无用的!”   和知阴笑笑:“这个人您去行!”   童霜威又一次地想到了汪精卫,日本人掌握情报,说不定知道我的国大代表是汪精卫玉成的,也说不定知道我在汉口见过汪。其实,我又 不是改组派,也不是广东人,我同汪精卫有多少瓜葛?也许,他们见谢元嵩滑得像条泥鳅,抓不住他,见我合用,就来抓我了?他说:“我不 适合!”心里却又想:未必是找汪精卫,汪是副总裁了嘛!   和知一口纯熟的天津话:“您去,不会引人注意:您的身份、地位,您的不引人注意,都是有利条件。在香港,没有比您更适合的人了。 再说,您和许多要人都有交往,只要你愿意,可以试探和得到讯息的机会是很多的。”   童霜威想:这些确是事实,但可能还有一件你未说出来:我的妻子回了上海,我的儿子在香港,你们可以控制我,防止我出什么问题。这 一想,胁下出了冷汗,摇着头说:“像这样的大事,必然要谈许多条件!其实,还是通过你们的盟国,让他们的大使馆来办。我,不想从事这 样的政治活动!”   和知摇头,眼睛诡谲得像只黑猫,说:“条件,可以商榷,可以变化,都好办!有个笑话可能您也知道。一个教徒问主教:祈祷时可以吸 烟吗?主教训斥他说:这是不虔诚的表现!另一个教徒问主教:吸烟时可以祈祷吗?主教赞扬他说:这是虔诚的表现!其实,祈祷时吸烟与吸 烟时祈祷并无实质上的不同。只要和平下来,条件这样谈那样谈都可以。至于沟通和平的渠道,当然不是一条!我们可以找甲,也可以找乙、 找丙。您是我们寄予重望的一条渠道!”   童霜威觉得他说得很玄,心想:反正,这种事弄得不好,便会遗臭万年,我怎么能做?摇摇头说:“我,在日本有不少朋友,中日应该友 好,但我是中国人,有我的民族感情。我应当坦率地奉告:对你们侵华,我是反感的。中国抗战,是被迫的。你们应当看到整个中华民族的情 绪。做一个中国人,最可耻的恐怕是做汉奸了,我不愿意蒙受这种骂名。我有一介书生的耿直,你们如果要和平,可以正式光明正大通过外交 途径提出来。叫我来偷偷摸摸地干,我不能接受。我不能为贵国效劳!这点,请允许我保持我的想法!”   和知搓着手,脸上失望,说:“童秘书长,战前您在南京退我们的礼,我们很钦佩。看来,您现在同那时仍无变化。但你要知道,和平的 事,现在汉口有共产党,通过外交途径公开来办,是办不通的,必须秘密接洽才有可能。您能答应为日支之间的化干戈为玉帛做这么一件好事 ,实际是在为你自己的国家做一件最利国利民的事!爱国都是一样地爱,只是各人的方法可以不同嘛!正像我刚才说的吸烟时祈祷和祈祷时吸 烟,听来似乎不同,实际完全一样。对日本来说,我们是战胜国,打下去没有什么不利,你们呢?战争之苦太大了吧?阁下不要真的太书生气 了!”   童霜威心里又气又恼,胃里翻腾,想说:“你们兵力是强,也不要低估中国!平型关、台儿庄,打胜的恐怕不是日本吧?”忍住了没说, 只是摇着头,表示不会改变主张。心里忽然一阵恶心,猴脑的一股腥气从胃里冲上来,忍不住要吐了,说:“啊!──我要吐!”   他想立刻吐到沙发旁的痰盂里去,迈步还没走到痰盂前,已绎忍不住“哇”地张口喷吐起来,竟吐得起身要来扶他的和知胸前和裤腿上花 花绿绿都是!和知“啊呀”一声,眼里露出使人害怕的凶光,一张愠怒阴沉的脸可怕极了,连声说:“糟了!糟了!”掏出雪白的手帕来连忙 擦拭。   童霜威尴尬地连声说:“失礼!失礼!对不起!对不起!”自己呕吐了一番,虽然吐得和知一身,也吐得一地一痰盂,心里已经舒坦了一 些。既感到这一吐,吐得好!吐散了这场不愉快的谈判,又感到很抱歉。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季尚铭听见动静,闻声过来开门进来了。   童霜威望着仍在用白手帕拭衣上脏渍的和知说:“对不起,和知先生,我要回去了!你谈的事,我会守口如瓶,但请原谅,我实在无法胜 任!”说完,他转身向季尚铭说:“谢谢盛情,使我见识了猴脑宴!我病了,告辞告辞!”   和知大声说:“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季尚铭脸上强打笑容,说:“再坐一会,派车送。”   但童霜威迈起大步来向外走,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他在客厅那里,见到了萧隆吉、谌有谊等一伙人。那些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他。他在客厅进口处的衣架上去拿大衣。一个广东大姐机灵地 给他穿衣。季尚铭已经赶上来了,招呼着一个男的管事的派车送他回去。   外边,午后的阳光灿烂明亮,蓝天白云,有清风拂面,使他感到身上畅快。他上了轿车,心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摆脱不掉的畏惧,想:以后, 我是不到这里来了!也不能同这些混蛋来往了!日本人会加害于我吗?他很了解日本人,少壮派军人和日本特务机关是什么歹毒的事都干得出 来的呀!t 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五 离“六国饭店”不远的湾仔是被香港上流社会目为贫民区的。极少霓虹灯广告,也少高楼大厦和豪华的橱窗、商店。   童霜威带着家霆,搬到湾仔一幢有骑楼的临街旧灰色楼房的三层楼里以后,自己颇有一种落魄的感觉。   租了三层楼上的后楼两间房间。前楼和阳台是二房东自己居住的。两家人住处中间用木板隔开。后楼除了一条狭长的过道外,是长长的两 间共约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外加一个公用的小厨房。   二房东姓郭,夫妇二人。郭先生四十岁光景,络腮胡子剃得铁青发亮,是个西装革履的毛巾厂推销员。郭太太在家操持家务,只有三十六 、七岁。她梳着一条广东时新的长辫子,信耶稣教,胸前挂个银十字架,房里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阴暗的耶稣受难图,她常在那里祈祷。他们有 个十七岁的女儿。因为郭先生重男轻女,又嫌女孩长得丑,早早将女儿嫁给了个在茶楼前摆摊卖卤汁牛杂碎食摊的中年男人。女儿随男人住在 九龙港湾,轻易不来看望爸爸妈妈。起初,听到这件事,童霜威觉得奇怪,后来知道郭先生是个赌徒,也就不奇怪了。郭太太倒是个勤快老实 的人,听说童霜威要雇个广东大姐办饭洗衣,她说:“不必雇人啦!我来给你们买菜、烧饭、洗东西啦!”童霜威每月付给她三十元港币,问 题就这么谈定了。房间是连家具一起租赁的。后楼两间房,一间搁着大床、桌、椅,作为卧室,光线较暗;一间放着桌椅,可以会客,光线较 亮,童霜威带着家霆可以在此看书读报。在这问房里,透过有着铁栏杆的窗户,能眺望到远处蓝色大海的一角,能看到近处的无数拥挤着的灰 色、白色、奶油色的各种形状的屋顶和阳台,也能看到一些喧嚣热闹的街道,行驶着电车、巴士和的士……有时,天空里也会出现一群绕着圈 圈飞翔的鸽子。看到鸽子,听到鸽哨声,就引起童霜威和家霆对南京潇湘路的深切怀念了。   居住条件比起“六国饭店”的套房,自然大大逊色。但“六国饭店”房价昂贵。住到这里来,开支是大大节约了。童霜威既然打定了主意 要在香港住下去,这样安排,心里还是满意的。   何况,更重要的,是住在这里,他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他是在去季尚铭家赴猴脑宴的当天晚上,匆匆像逃避灾星似的搬到这里来的。那 天,从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回来以后,他心情不安,像做了一场可怕的梦。季尚铭派汽车将他送回“六国饭店”以后,他丧魂落魄,胁下出 冷汗,回味着猴脑的腥味,回味着日本人和知卑鄙的意图和带有威胁的姿态。他想:我拒绝了和知少将的要求,他们会甘休吗?难道不会加害 于我吗?越是这样想,心里越害怕!日本特务机关和军阀所干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勾当,他见闻得多了!拿远的来说,皇姑屯炸死张作霖, 是人所共知的。民国二十年,日军在东北兴安屯垦区制造了“中村事件”。中村大尉是日本的军事间谍,为了准备出兵兴安岭对苏联作战而由 东北海拉尔出发,经兴安岭、索伦山一带调查军事地理,被我屯垦军三团一营营长陆鸿勋捕获秘密枪杀。日本军阀借此发动了“九?一八”事变 .进攻北大营,占领沈阳。事后,这个陆鸿勋在“九?一八”事变后投降日寇,任伪满炮兵团团长。民国二十五年春,日寇伪称调他赴长春受训 ,将他逮捕,处以剐刑,零碎肢割,祭奠中村。……拿近的来说,目前,上海租界上,常有人头案、暗杀案,有些就是日本特务干的。……想 着想着,童霜威感到“六国饭店”是一分钟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本来,他早有搬出“六国饭店”到外边租房子住的打算。现在,事不宜迟,必 须赶快迁走!   往哪里搬呢?是否现在和知少将与季尚铭之流已经布置人严密监视了呢?   想来想去,觉得好的是在香港,日本人还不能为所欲为,他们同英国人也有矛盾。而且,仅仅是第一次谈判,和知他们可能还不会马上下 毒手。   他心里坚定了搬出“六国饭店”的打算,决定悄悄地找到房子后立刻悄悄搬走。然后,真正隐姓埋名,在香港像个出家人似的住下去。   他刚上楼回到房里的时候,还惊魂未定。家霆不在,还没有回来。他心情阢陧地在穿衣镜前照着自己:仪表依然是轩昂的,虽然不免肥胖 了一些。西装穿在身上是有风度的,只是脸色确实苍白,是一顿“猴脑宴”造成的。呕吐的感觉,混杂着惊恐的心情,使他神经紧张,脸上失 色。他脱下人字呢大衣,挂上衣架,在桌上茶叶筒里抓“铁观音”茶叶,自己拿起开水瓶冲了一杯茶喝。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才觉得脸色 缓和过来。这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门开了,家霆回来了。   儿子情绪似乎很好,进来关上门,叫了一声:“爸爸!”接着就说:“爸爸,你吃过中饭了?什么叫‘猴脑宴’?吃的是猴子吗?好吃不 ?”   家霆肯定是看到了先前放在桌上的那封季尚铭的大红请柬。童霜威心里苦笑,想:唉!这猴脑宴,多么残酷!多么荒唐!又给我带来多大 的烦恼与麻烦!……自从方丽清回上海后,童霜威父子之间的感情比方丽清在时融洽亲密得多了。只要有空,同儿子在一起,他愿意同儿子谈 心,无话不谈。不过,儿子似乎已经养成了沉默的习惯,话总是不多。父子谈心,每每总是父亲说得多,儿子说得少。儿子静静听着父亲谈, 有时偶尔插上一句问话或者发表一点感想。儿子听话时的神情,尤其是儿子的眉眼,总是引发起童霜威对往事的追思,使他心头蕴蓄起一种酸 楚与刺痛的感情。   有时,儿子会说:“爸爸,你为什么要到香港来?人家都在抗战,你呢?”   这时,童霜威就感到儿子有思想了,长大了。说的话简直不但像成年人,而且像是一个有思想的成年人了。他甚至觉得无言对答。   有一次,儿子陪他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说:“爸爸,现在你该把妈妈的事告诉我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知道了!”   那天海上起着大风,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轰轰”的声音。童霜威惊讶得像要弹出了眼珠:“谁告诉你的?”   “冯村舅舅!”家霆答,“在我们离开汉口前他告诉我的。”   童霜威奇怪儿子年岁这么小,竟将这样一件事埋在心里这么久都不说。他只好率直地但是又不愿过于详尽地将柳苇的事讲了。   儿子听着,眼眶里含着泪水,气恼地说:“我恨!……”他简直是咬牙切齿,那张俊秀好看的脸都变形了。   童霜威觉得不好回答了,只好沉默,半晌又说:“孩子,政治上的事,变幻无定,你还小,许多事你现在还懂不了。现在国共又合作抗日 了,但实际仍旧复杂得很。”   家霆没容他多说,竟老练地说:“我明白,这是在全国民众的压力下,他们不能不这样做。不过,他们对共产党还是不好。”   这儿的“他们”,当然指的是当局。童霜威明白:儿子一定是受那个补习老师黄祁的影响。黄祁,是冯村的朋友,办过报,失过业,做过 家庭教师。后来,与人合伙办了个职业补习学校,分白班和夜班,来上补习学校的工人、职员、青少年不少。当战前剿共时期,屠杀和流血都 不能使许多青年人不左倾。那么,现在,又是在香港,青年人左倾岂不是毫不奇怪的吗?在左倾分子影响下,家霆对一些事情有左的看法,也 就无需奇怪了。……他忽然又想起冯村。谢元嵩说冯村在武汉做了新闻记者,传说他也左倾了,有人给他戴了红帽子。是呀,按照有些人的观 念,凡要抗日的主张抗战的都是共产党!在战前剿共时期当局就是这样看的。柳苇也是这样被枪决的。现在,抗战开始了。陈旧的观念为什么 仍旧阴魂不散呢?抗日,抗战!难道不对吗?难道不应该吗?当然不!同共产党联合一起抗日难道不好吗?当然也不!为什么面上联合暗中又 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呢?……对于童霜威,在经历过民国十六年的清党以后,这点自然是无须解释的,只能把这归结于政治!政治就是这样的 反复无常,政治就是这样的心口不一,政治就是这样的真真假假。人生中的许多事情,每每只有自己去经受过才能懂得。同这样一个年岁这么 小阅历这么少的孩子,能多说些什么呢?   只不过,今天,从“猴脑宴”上回来以后,童霜威的心情极不平静。有一种欲望,要把心里的话,把今天的奇怪遭遇,同儿子谈。因为, 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就这么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了。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感到:儿子小,是做父亲的概念。在父母心中,儿子在未独立生活 前总是会被看作是“孩子”的。实际,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并不小了!已是可以谈谈心商量商量问题的了。   于是,他把今天季尚铭请去赴“猴脑宴”,最后同日本人和知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家霆。   家霆静静听着。在这种时候,他真太像他那死去的妈妈了。他侧着脸,眼睛发亮,听完,竟说:“爸爸,你做得对!你要是答应了日本人 的要求,给他们办事,那不就是汉奸了吗?”   儿子的支持,使童霜威欣慰。将肚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童霜威也感到轻松。只是,忧患并没有消失。在“六国饭店”住下去,总不是个 事呀!他马上同儿子商量:“家霆,‘六国饭店’我们是不宜住下去了!我们得赶快搬走,找个地方,秘密地悄悄搬走,你说是吗?”   出乎他意外的是,家霆突然纠着眉说:“爸爸,我们回到汉口去不好吗?你也去抗战!我们离开香港!”   童霜威尴尬着犹豫了,说:“汉口,安全没有保障!日机还在大轰炸,日本进攻的矛头,下一步必然是汉口。去汉口不久看样子还得逃难 。再说,我在那里没有立足之地啊!派系倾轧,争权夺利,他们并不给我职务,甚至我活动了也没有成效。何况,你后母现在又回了上海,她 是不会同意我再去汉口的。”他不想谈经济上还要受方丽清控制的情况,就不往下说了。   家霆给父亲一番话堵住了嘴,不再提到汉口去抗战的话,沉默了一会,说:“爸爸,我去找黄先生,请他帮忙找个房子住好不好?他前天 还对我说,他想抽空来看看您、跟您谈谈哩。”   童霜威突然感到抱憾。他曾经想过要同这位黄祁先生见见面,谢谢他对家霆的教导和关心,也了解了解这位青年人。一直疏懒,有时又觉 得何必多此一举,耽搁下了。儿子一提,他感到很对:身边正缺少一个像冯村那样的年轻人帮忙呀!找一下黄祁,让黄祁在外边跑跑,找找房 子,请黄祁帮忙悄悄把箱子物件等先搬到租赁的房子里去,然后,立即同旅馆里结账辞退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岂不是好?心里一琢磨 ,决定了,说:“对,家霆,快去找你的黄先生,请他帮助租个住处,不必太好,能住即可。我见街上常有招租的帖子贴满在墙上,请他找一 处,就在湾仔也好,便于你上补习学校。离他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家霆点头答应:“好,爸爸,我马上去找他!”他想到日本人万一下毒手,爸爸是很危险的。他没有问爸爸应不应该对黄先生讲季尚铭家 的这件事,但心里做了决定:去后把这件事告诉黄先生,让黄先生知道,让黄先生帮忙。平日,他发现黄先生对爸爸有一种看法,似乎爸爸是 一个对抗战不坚决不出力的人。把爸爸拒绝替日本人出力的事告诉黄先生,黄先生将会知道:爸爸是一个爱国的人。对日本人,爸爸是用一种 严正的态度不畏强暴地对待他们的。爸爸这样做,他觉得光荣,他乐意把这些事告诉黄先生。黄祁不但是个沉静、严肃、负责的青年人,也是 个办事敏捷、有效率的能干人。家霆找到他以后,他专心听了家霆的叙述,搔搔蓬松的头发,那张线条刚毅的脸上神采奋发,说:“好!房子 好找,我马上出去跑。这件事要快办!最好今夜就搬!”他要家霆先回去。果然,晚饭时分,他到了“六国饭店”。晚上,他雇了“的士”, 迅速而又秘密地帮助童霜威和家霆搬到新租的住处来了。   童霜威同黄祁虽然初次见面,对这年轻人的热情与持重印象很好。黄祁不多说话,只是从找房子、搬家的事上,使童霜威感到他可以信赖 。他一定很忙,脸上有一种忙碌过分的憔悴,半旧的做工很差的西装与营养不良的脸色,都说明他经济拮据。只不过,浑身上下有一股朝气和 锐气,看来是一个好学多思的青年。帮助童霜威和家霆安顿好以后,他就匆匆回补习学校上课了,约定说:“有空我再来。”只是,童霜威搬 来半个月了,他还没有来过。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回来总是说:“黄先生忙得很!”在香港这种处处要进行生存竟争的拜金之地,为了饭 碗工作的人总是十分忙碌的。   半个月来,童霜威闭门不出。他想:和知、季尚铭他们,说不定正在到处打听我呢。又想,那一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呢?萧隆吉、谌有 谊、高无量与张洪池……他们之间是一伙的呢?还是对立的两伙?这些人同季尚铭,是已经成了一伙还是尚未入伙?季尚铭是个什么样的商人 ?大麦和小麦是什么人物呢?他突然感到:这姐妹俩很像日本人!和知显然是日本的大特务!如果和知是特务,季尚铭和大麦、小麦他们会不 会也是日本特务?   越想,越感到季尚铭公馆非常复杂。越想,也就越是后怕起来了。   像这样闭门不出,当然不是办法。他想:避过眼前的风雨再说吧。最近,少出去些也好,应当自己找点事消磨时日。他决定写点东西,可 惜那部《历代刑法论》,没有资料是写不下去的。找资料,不去大图书馆是不行的。香港大学的图书馆听说不错。这种时候能去吗?不能去! 在家里,就看看书消遣吧!他每天除了叫家霆从报摊上买报纸来看,又叫家霆给他买些书看。枯燥乏味的书他不想看,除了报刊杂志,他开了 书目,让家霆给他到皇后大道去跑书店买些《敦煌曲子词集》、《唐五代词》、《花间集》、《宋词三百首》等来读。看了些诗词,心绪反觉 消沉。他喜爱起曹豳①的一首词来,默默背诵: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谩哀 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筹?扶危但看天意。只今寂寞薮泽里,岂无人高卧间里,试问安危谁 寄?定相将,有诏催公起,须信前书言犹未?   ①曹豳:宋宁宗时的进士,历任安吉州教授、秘书丞兼仓部郎官、左司谏等官,以能在皇帝面前说直话被称为“嘉熙四谏”之一。   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半个月,他已像热锅上的蚂蚁难以忍耐了。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功课,下午回来,父子之间,有时能有一些知心 亲切的谈话。儿子讲讲在外边的见闻,父亲谈谈心里的苦闷。每当这种时候,童霜威的心情是复杂的。家霆究竟还是“小”,同家霆谈话他是 不满足的。在此时此地,如果冯村在身边,如果军威在身边,多么好!他当然又想到柳苇,拿柳苇同方丽清来比,就像是拿凤凰同鸡来比了! 同柳苇是可以作终宵长谈的,同方丽清却每每无话可谈。方丽清回上海去后,竟还没有来过信。搬离“六国饭店”来到这自己租赁的住处以后 ,童霜威立刻写了信到上海。信件往返最快也要半个月光景,复信迄未到来。政治处境上的坎坷,家庭生活上的不如意,使童霜威的心情真是 “只今寂寞薮泽里”了。今天,早上睡到八点多钟起身,童霜威翻动墙上挂的日历,突然发现今天是阴历三月二十五日,正是自己的四十八岁 生日。他记得,去年今日,是在南京潇湘路一号过的生日。当时方丽清去了上海,冯村记得他的生日,军威也被打电话从教导总队叫到潇湘路 来了。庄嫂下了鸡汤面,中午吃的是从太平路买的盐水鸭,特别肥美。一盘大鲫鱼,是卖鱼的从玄武湖里钓了来的,烧得非常鲜嫩。那天,童 霜威因为自己的生日就是“母难”,想起了母亲,傍晚时分,突然叫尹二驾了那辆“雪佛兰”到中华门外的古长干里去。那里,是明朝大报恩 寺的遗址。为什么要到那里去看看呢?他也说不清。他知道,明朝永乐十年时,明成祖朱棣以纪念明太祖和马皇后为名,在此建造了壮丽的大 报恩寺。实际上,是朱棣为了纪念他的生母硕妃,才建造这个大报恩寺的。碽妃因为未足月就生下了朱棣,受到朱元璋和马皇后的残酷打击, 被处以“铁裙”之刑,折磨致死。朱棣做了皇帝,纪念生母受的苦难,建造了这个大报恩寺来报恩。一个皇帝,做一件纪念生母的事,居然还 要假借名义,其自由岂不也是有限?堂皇富丽的寺庙早已只剩遗址,尹二驾车到了那里,童霜威临风站立,儿时的许多景象宛然浮现眼前:从 私塾归来,母亲倚闾而望;风雪漫天,母亲将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笼在棉袄里给他暖手;从日本留学归来,回到家乡,母亲已经病故,他去到 坟前祭扫。……啊,一切都已像流水远逝,一切都已像烟云随风飘没。他在路边一棵叶片凋尽的大槐树下伫立了一会,又叫尹二驱车回来。… …可是,仅仅不过一年,南京早已沦陷,经过了大屠杀的浩劫,自己又羁旅香港了。如果不是偶然翻阅日历触动了思绪,早已忘了生日。他木 然伫立,心里更加惆怅。他无心再过什么生日,却又因为是生日,特别忆起许许多多往事和熟人。终于,取出十元港币。去到厨房里,交给正 在用刀剖车片鱼的二房东太太,说:“今天,我们中午想吃一顿面,请费心去买盒伊夫面回来下吧,余下的钱,请买点叉烧、油鸡,买点脆皮 烧乳猪肉。”   二房东郭太太是个和善的女人,有事找她,总是笑着说:“好好!”或是说着广东话:“得啦!得啦!”她办事麻利,踩着木屐,踢踢踏 踏就开门下楼采买去了。   童霜威无聊地踱来踱去,坐立不宁,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渴望家霆早点回来吃午饭,心里忽又自嘲:唉!战争正在进行,我却在此闲居 无聊,岂不可笑!……直到听见二房东太太买东西回来了,才觉得这蜗居的住处里略微又有了点生气。二房东郭太太一会儿在用自来水,一会 儿在砧板上不知用刀剁什么。水声、刀声.在童霜威听来都有点像音乐声,可以排遣寂寞。他忽然又想起:那年在居正家里看到过一副孙总理 写的对联:“愿乘风破万里浪,甘面壁渎十年书。”心里想:现在我真是在过“面壁”的生活了!想起这副对联,他自己克制住那种无聊烦恼 的心绪,又捧起一本《辛弃疾词选》来看。   大约十点多钟光景,外边过道的门上有“笃笃”的敲门声,二房东太太那清脆的广东话音在问:“嗨冰个?”①然后,是二房东太太的木 屐声,听到了打开门上那扇小张望孔的声音,又听到家霆响亮的声音回答:“郭太太,是我!”二房东太太笑着在开门。   ①嗨冰个:粤语,是哪一个。   家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童霜威兴奋地马上下床趿了皮拖鞋走出房去朝过道里看。只见家霆精力充沛地夹着书包近前了,表情有点激 动,说:“爸爸,你看,这是什么?”   看到家霆手里扬起的一封信,童霜威高兴地说:“谁的信?”   “冯村舅舅的!”家霆进房放下手里的书,高兴地说,“他寄给黄先生转给我们的信!”   童霜威赶快一把接过信来,是白色红框那种中式信封。他坐在桌旁椅上,撕开了信封,急急掏出信笺来看。   家霆也凑过来看信。他从小受家庭的教养:信封上写了父亲或别人名字的信,他是不去私拆的。他说:“爸爸,黄先生让我快把信送回来 给你。他说,他中饭后要抽空来拜望你。”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头说:“好!”他已经将冯村的信从头看下来了,一边看一边嘴里咄咄出声,似乎看到了什么怪事。   冯村的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钧鉴:   别后不胜孺慕之至。先后三封手示,均一一拜读,并皆及时作复,但来示一再云未曾收到复信,殊为诧异。香港情势与人事皆较复杂,经 多方了解,怀疑信件可能系被张洪池在“六国饭店”截取。此人有特殊背景,据悉在港有某种任务,务望多多提防。他系我过去大学时代同窗 ,最近用信件在武汉新闻界散布我之流言蜚语,不外是以红帽子之故伎进行攻击。既谈合作,而又旧戏新唱,令人气愤。张某诬我之根据,人 云系来自他所窃取到的信件。小丑跳梁,手段卑劣。以后写信,我将请黄祁兄代转,免遭遗失。   武汉情况依旧,光明与黑暗并存,天堂与地狱俱在。有北伐时代的气势,也有破坏抗战的迹象。机关仍是衙门,党棍仍是主角。敌机常来 空袭,因有租界,汉口市区尚未遭炸。发国难财之达官巨商纸醉金迷,小民维生仍极艰难。台儿庄捷报传来之日,四、五十万人参加火炬游行 ,盛况空前。捷报或有夸大,庆祝活动中表露出之民气,令人坚信抗战必胜,实足珍贵。   自涉足新闻界后,见闻一多,对现状更为不满。抗战九个月来,“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而为大胜”之巧妙辞令,人人熟悉。太原、临 汾失守后,风陵渡、临城、枣庄、南通,也皆弃守。但八路军自平型关大捷后,坚持敌后战斗,在晋西北、晋东南均大量歼灭敌军,先后建立 抗日根据地,近来又建立冀鲁豫及冀中的根据地。新四军江北部队则攻下了淮南路及津浦路两侧地区。可叹此类战讯除《新华日报》外,其他 官方报纸皆采取新闻封锁。近来,又奉有军委会政治部训令,报纸文字中“人民”需改用“国民”,“祖国”需改用“国家”,可见控制之严 。抗战需要团结,偏多倒行逆施;抗战要动员群众,偏偏害怕民众,岂不令人浩叹!   我师客居香港,瞬已数月,来示引白居易诗句:“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读后不禁感慨系之。闲居无事,自多苦闷,知师 母已返上海,我师未曾同去,实属明智。上海虽好,究属“孤岛”,是沦陷地区。倘在孤岛蛰居,敌人如加觊觎,不啻探囊取物。唐诗人令狐 楚诗有云:“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成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武汉虽多漩涡,终是今日抗战中心,适当时机,望能 俟机归来,与抗战同进退。   再,关于军威讯息,曾多次在武汉《新华日报》及《扫荡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昨日方得些许确讯,特请黄祁兄前来面陈。黄祁兄为人正 直,待人朴实真诚。嗣后有事,可多同他商量。临书神驰,言不尽意。家霆均此在念。谨颂   旅安   受知冯村敬上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   童霜威读着信,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像风雨雷电似的都来了,呻吟地想:啊!可怕的张洪池!一定是他在“六国饭店”里买通了仆欧,将 冯村的来信全截走了。那么,,别人给我的信他截走没有呢?难说啊!这种人,真像明代的厂卫、清代的“血滴子”,太可怕了!他监视我是为 什么呢?   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谢元嵩上次说的话来了。谢元嵩不但乖巧,确实对我也是好意,既叫我注意别受冯村牵连,又叫我提防张洪池,说张 洪池是叶秋萍的人。我的警惕还不够啊!   从有铁栏杆的窗户望出去,一群蓝灰色、白色、黑白花的鸽子正在飞翔,可惜没有鸽哨。……童霜威思绪又回到冯村的信上来:他劝我回 汉口?他打听到了军威的讯息?军威怎样了?为什么信上不写,要叫黄祁来面陈?   家霆看见爸爸渎着信神色异样,也凑上来看着信。信上的意思,他大致都懂。看完,说:“爸爸,怪不得老是收不到冯村舅舅的信,原来 被人截走了!也许别的信也被人拿走了呢!”   童霜威叹一口气,皱着眉说:“别大声嚷嚷,截信的人是特务,懂吗?”   “张洪池吗?现在他找不到我们了!”   童霜威不做声,心想:这个孩子,到底太小!他懂什么叫政治呢?不禁又看着信想:冯村的思想确实是比以前左倾了啊!你看,他信上写 的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看来,谢元嵩说他的那些,也不是捕风捉影啊!   家霆挤在爸爸身边咀嚼似的看着信说:“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这些事黄先生都知道。他那里有《新华日报》,是别人从汉口给他寄 的。他有些香港出的杂志,也是进步的!”童霜威心里一惊,儿子竟会说“进步”这样的话了。而且,也知道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和香港出 的进步杂志的情况了。从儿子的话里,可以听出黄祁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人!很像个共产党呢!童霜威不禁奇怪地想:十六、七年来,我似乎真 是同共产党结下不解缘了,想摆脱也摆脱不开了!也许,这就是社会的现实吧?社会上有共产党存在,你岂能摆脱得掉呢?蒋介石剿共十年, 到头来,不也是一个跟头又栽在共产党手里了吗?从西安事变开始,不是又只好承认共产党的存在,正式承认了合作吗?……只是,柳苇,她 死得太早,也太冤枉和凄凉了!想到这里,他抬头看看儿子,发现家霆那张清秀的脸庞,两只黑色的眼睛,简直与他母亲一模一样。柳苇似乎 还活留在儿子身上。他忍不住又动了爱怜之心,用手轻轻摸摸儿子的头,说:“你在黄先生处,阅读那些报纸和杂志吗?”   家霆点点头:“看!天天都看!”童霜威去热水瓶里倒水斟茶喝。他知道儿子对抗日是狂热的。儿子前两天去参观过一个画家的“战地素 描画展”,回来说:“将近一百五十幅画,是那个画家到各个战区去画成的。有许多画,画的是士兵抗日作战的场面,还有京沪沿线的一些画。 黄先牛同画家认识。”童霜威肯定:黄祁一定是左倾的。他明白:如果家霆天天都看那些进步报刊,后果将会是什么。儿子一定也会从年少时 就变得左倾了!变得“进步”了!他将会走上他死去的母亲的道路的。儿子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儿子会仇恨谁呢?……问题如此 现实,矛盾如此尖锐。刹那间,童霜威感到背上冷汗出得冰凉。他是一个心头常常交织着矛盾的人,他反对剿共和血腥的屠杀,他也在心中暗 自赞叹共产党人的清贫无私,觉得他们那种可怕的革命性,可以使得中国强盛。可是,他自己却不愿做一个共产党。他喜欢中庸,怕那种过于 激进的阶级斗争的做法。他是国民党员,但又在心中反蒋,反感蒋介石的专制横暴,反感对日退让,使东北沦陷、冀东变色,也痛恨国民党成 事之后,日益加剧的派系之争和腐化谋私作风。他自己虽也干过贪赃枉法的事,却又原谅自己,认为是不得已而为之,比起别人来,自己还是 洁身自好的。因此,对政治上的失意怨懑疾首。西安事变后,见国共合作抗日了。他赞同,也懂得这种“合作”,是一种想同化吞并并排斥共 产党的合作。他对此并不乐观。所以,儿子如果走一条与柳苇相同的道路,他觉得危险,无限隐忧。现在,儿子虽然还小,他必须赶快注意。 他心里盘算:在适当的时候,一定要使家霆摆脱这个补习教师!我不希望他长大做个共产党!当然,我也并不希望他做国民党!我应当让他有 点真才实学,做个工程师,做个医生。那样,儿子的一生也许会平坦些,会顺利些,会幸福些,也会真正对人类对国家做点贡献,比搞空头的 政治要强得多。……他摸着儿子的头说:“看得懂吗?”   家霆点头,逞能地说:“懂!不懂有时黄先生讲给我听。”   童霜威更默然了。他又转眼看冯村的信,吟着冯村信上引用的令孤楚的那首诗来了:“……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冯村是 赞成他不回上海,主张他在适当时机到武汉的呀!他特别将“与抗战同进退”这一句,在脑子里考虑再三,沉吟起来:是呀!从武汉来香港时 ,冯村是并不赞成的。现在,冯村明确提出了“与抗战同进退”的问题。在香港作寓公,在武汉、重庆政界人士心目中是什么想法和看法呢? 他觉得,冯村提出的意见确实是对的,只是对的意见并不一定实现得了。香港平静安宁得可爱,去到汉口,又要经受战火的磨练。自己一个在 政治上被冷落的人,硬要去凑热闹又何必呢?家已经拆散了,再去武汉或重庆,离上海更远,带着家霆,生活不安定,经济负担也会不轻,何 如在香港再观望观望?见冯村信上说的:“适当时机望俟机归来。”他想:也好,既来之,则安之,等“适当时机”时再说吧。   家霆在问:“爸爸,我们再回汉口去不好吗?冯村舅舅劝你回汉口呢。敌机空袭我不怕!”   童霜威有点不耐烦了,摇着头说:“天下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你小,不要多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现在无法考虑去武汉。”   家霆皱皱眉,带着孩子气地自言自语:“我真想冯村舅舅呀!我长大了也想做新闻记者。黄先生本来也办过报的。”   童霜威想:对呀,黄祁原来也是报馆里的编辑呀!你看看,对孩子的影响多大!家霆已经决定长大后学他们的样子哩。他倒也并不反对儿 子长大做新闻记者,中央多少要人全是办报起家的嘛!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但像张洪池这样的记者就是报界败类了。冯村和黄祁当然不 是张洪池之流。但儿子将来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记者好吗?他也拿不准了。儿子的话不好回答,他岔开去说:“信上说起你小叔军威的事,说 已经打听到一些确讯了。你黄先生要来面说,他怎么不跟你一起来呢?”   家霆坐在对面一张椅上,说:“他忙!吃了中饭立刻就来!”他从铁栏杆的窗户里正张望着天上一群飞翔的鸽子。童霜威纳闷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信上不写,要让黄祁来面说呢?黄祁没有告诉你什么?”   家霆也好似在思索,说:“黄先生早说过要来拜望你,来同你谈谈,一直抽不出空来。也许今天来,是要跟你谈谈。”童霜威长叹一声, 说:“唉,你小叔不知怎么了?有一天,我做过一个梦,见他突然来了,穿着军装,负着伤,浑身是血,膀子少了一条。”   家霆出神地听着。他知道爸爸想念小叔,担心小叔在南京牺牲,平时有意不在爸爸面前提到小叔。其实,他是常常惦念小叔的。这时,说 :“我也梦见过小叔。小叔要是哪一天平安回来就好了!爸爸,我真想南京呀!”他有意把话从小叔身上岔开去:“要是在南京,这时候,鸽 子都在抱小鸽子了。前边池塘里长满了浮萍,可以捞到黑色的小蝌蚪!篱笆上的茑萝也快开红花白花了!”童霜威没有说话,父子俩都沉默着 ,想着心事。   厨房里,二房东太太炒菜的香味阵阵飘来。童霜威闻着菜香,说:“家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我请二房东太太下了伊夫面,添了些菜 ,我们吃面。你知道,过生日人家说是祝寿,实际是纪念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一天,母亲分娩子女是经历苦难十分痛苦的。这一天被叫作‘母 难’就是这意思……”   正说着,见郭太太端一只红漆托盘敲敲门进来,说:“童先生,食饭!”她将几只菜和两碗伊夫面连同托盘都放在桌上。三十多岁的二房 东太太,两个眼睛凹凹的,个儿矮小,穿一套暗色的唐装,后脑勺梳了个发髻,用广东腔说她自己认可的普通话,有时不好懂,有时腔调很可 笑。   童霜威起身说:“谢谢!”   二房东太太笑着说:“呒客气!呒客气!”她把“客气”念成“哈一黑!”轻轻转身就走了。   童霜威看看桌上的油鸡、叉烧、脆皮烧乳猪肉、橄榄菜炒肉片、红烧鱼和面条,去壁橱里拿出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对家霆说:“吃 吧,吃吧!”自己开了酒瓶塞子,用一只小玻璃杯倒了一点白兰地,喝将起来。他没有酒瘾,只是这种英国酒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常准备着, 有客来时招待一点,兴致好时喝一点,伤风感冒时也喝一点。到了香港,一次在永安公司见到了这种酒,顺手买了一瓶,说是爱好还不如说是 怀旧。心里有着块垒和感慨,使他想喝一点酒。白兰地辛辣的苦味刺激得眼睛发凉发酸,他闷闷地搛菜吃,喝着酒。没有酒量,只喝了几口, 脸色就红了。头脑里想的事多了,反倒像一盆糨糊,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一口喝干了杯中残酒,吃起面条来。   他本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今天心情特别复杂,闲居的无聊与寂寞,和知与季尚铭等的威胁,因生日引起的感触,儿子家霆身上所起变化的 隐忧,冯村来信造成的思索,军威下落不明导致的悬念……都使他在饮酒之后想倚枕休息片刻。他草草吃完了碗中的面,让家霆吃完后,把剩 菜、碗筷等都用托盘给二房东太太送回厨房里去,自己走到里问准备小睡一会。谁知,这时,听到过道外有“笃笃”的敲门声,照例是二房东 太太的声音,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   家霆一听来人回答的声音,喜笑颜开地说:“黄先生来了!”说着,跳跳蹦蹦地出房去了。   童霜威想:睡不成了!心里也盼着黄祁来,可以打开心里的闷葫芦。他迈步走出来,只见家霆带着黄祁已经进来了。黄祁仍旧是头发蓬松 的老样子,一套半旧的灰色学生装,使他显得分外年轻。童霜威请黄祁坐,拿桌上的香烟请黄祁吸,说:“正等着你早点来呢!今天我们吃面 ,其实你来吃面多好!”他说这些话时,显得漫不经心。黄祁说话开门见山,吸着烟说:“冯村兄给我来了信,提到一件事,让我面告。我实 在太忙,不然,饭前就来了。”他石膏一样的脸毫无表情,但额上的细纹里似藏着秘密。   童霜威急切地说:“舍弟军威参加保卫南京,不知怎么了?他好吗?”他仿佛突然有一种恐怖的不祥的预感。   家霆在一边睁大了眼看着黄祁。黄祁脸色严肃,摇头说:“我很抱歉!请看看吧,这里有他的血书!”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 从里边抽出一条脏污、揉皱了的白手绢来。   听到“血书”二字,童霜威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部,脸红着,心跳着,连忙接过那块用血写了歪歪大字的白手绢,胸间似乎一下子蹿上来一 股东西,烧得喉咙发痛,嘴巴发苦。家霆也凑上来看,不小心大腿“嗵”地撞到椅角上,但不感到疼痛。   白手绢上,血写的字迹已经模糊变色,但确实是军威写的。童霜威捏紧手绢,眼中进出痛苦的火花,忍住泪水看着,写的是:   一死抗日   军威叩别   12.11.   童霜威心上像被刀尖儿挑了一下,盯着血书,流下滚热的泪水。他掏出手帕拭泪,见家霆也在啜泣了。漫长的等待,长久的惦念和盼望, 难道竟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他头脑沉重,心烦意乱,耳里轰鸣着,眼睛刹那间望出去,似乎什么都变得一片苍白。一线残留的希望都不 存在了:战争为什么这样残酷?   黄祁叹口气说:“请不要难过。冯村兄给我信,要我当面来把这血书交到您手上,并要我进行劝慰。原因是他不放心,怕您伤心,要我来 劝您节哀。”   童霜威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悲痛,平静下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擦,问:“遗书是怎么到冯村手中的?”   黄祁吸着烟,口气平静刻板,嘴角的皱纹一会儿显现一会儿消失,说:“有个姓许的青年,是教导总队的一个传令兵,湖北人,南京大屠 杀中幸存逃出来后,一直带着这块手绢。手绢是童军威连副生前交给他的,托他如果逃出,要将血书交给您。冯村在武汉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 ,他看到了报纸,找到了冯村。这青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路讨饭到了汉口,手绢始终藏在身边。”   军威像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匆匆逝去,永远不会再回来?童霜威悲痛起来,一种心痴神迷的忧伤使他心酸,说:“求仁得仁,他作为 军人,为抗日而死,死得其所,我本来不应当难过。但既是手足,岂能不动感情!”说毕,又落下泪来。家霆也陪着流泪,将那块写有血书的 手绢接过去,仔细再看起来。他记得小叔那条粗壮有力能将他吊起来的胳臂;他记得小叔看到他时那种生气勃勃的笑容;他记得小叔教他唱《 满江红》的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黄祁劝慰地在对童霜威说:“不过,童连副交这块手绢给那位姓许的传令兵时,还安然 无恙,身上带着武器。因此,他虽有死的决心,活着的可能还是存在的。希望他也许有什么奇怪的遭遇,现在还并未牺牲。”   童霜威明白,黄祁的话是劝慰,但也觉得:军威活着的可能性不是一点也不存在的,点头说:“是啊,谢谢你,惟愿如此!”他心里确又 燃起了一点希望之火。   家霆似乎是自言自语,轻轻地说:“是啊,小叔枪打得可准了!在军校打靶总是百发百中……”他的意思似是说,小叔枪法好,可能逃得 出南京。没人理睬他,他也就不说了,仍旧拿着写血书的手绢细看,像要在那上面寻找小叔的音容笑貌。   童霜威不再流泪,想同面前这个青年人谈谈了,问道:“你一直在香港工作的吗?”黄祁吸着烟摇摇头,说:“不,我是从南京到汉口, 又由汉口到香港来的。”他的烟快吸完了,将烟头拧灭。提起南京,童霜威就有感情,说:“啊,在南京什么地方工作呢?”黄祁笑笑,笑得 带点讽刺,说:“我在上海,大学文科毕业后,到南京找一个亲戚设法送礼谋事,弄到了某要人的一封八行书,起先想进铨叙部,可是谈话没 谈好:一个科长接谈,看了介绍信,问我:‘你会点什么?’我说:‘动动笔杆的事都还可以,比如等因奉此之类,我都干得!’科长又问: ‘你同某要人什么关系?’我太老实,说:‘没什么关系,是个亲戚去找他的。’科长说:‘好,你回去等着吧!’这一等,竟石沉大海了! ”严肃的青年此刻态度变得玩世不恭。童霜威又敬黄祁一支烟,自己也吸一支,说:“那你没进铨叙部?”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寻求一点刺激 平息感情。黄祁笑笑,说:“是啊,后来进了财政部,还是我的亲戚又帮我到处送礼、张罗,弄到了另一个要人的一封八行书写给部长。信写 去后,我去到财政部,出来一位主任秘书,问:‘你精通什么?’我这次变得聪明不敢夸口了,摇头说:‘什么都不大精通!’他又问:‘你 同部长是什么关系?’我笑笑摇摇头,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他却敬我一支烟,说:‘我明白,一定是亲戚吧?’我笑笑,他竟说:‘明天 请你就来上班吧!担任秘书!’我就这样进了财政部,可是后来他弄清我真的底细后,又将我裁下来了。失业后,我教过书,打临工,什么都 干过。”童霜威见黄祁将生活中的坎坷经历说得如此轻松幽默,明白:他是对政府的腐败用的讽刺手法,也是故意说得风趣,排遣掉军威的血 书带来的伤感。他觉得黄祁直率可亲,忍不住说:“我可以直率地问一句:你是c.p.吗?”家霆抬眼看着黄先生。黄祁却笑笑,摇摇头,说 :“有人说我像共产党,因为我生活朴素,又激烈主张抗日,平日还有点正义感,好像这些都是属于共产党的东西!其实,要做个共产党人并 不那么简单。鲁迅先生生前,有人怀疑他是共产党,其实他并不是。冯村来信,说他在武汉,有人给他戴红帽子,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我们 都是一样的爱国,一样的有正义感,一样的希望进步。除此之外,岂有他哉!”说完,慢慢抽烟。   童霜威点头,吸着烟想:说得也是有道理啊!十年剿共,杀掉多少正直有为的年轻人哟!一个青年带了一本《马氏文通》,被逮去杀了! 因为宪兵机关将清人马建忠撰的这部语法书,误当成马克思的着作了!一个农村姑娘,包袱里查出了一块红布,作为嫌疑犯逮捕用刑了,说她 那是一面红旗!……从今往后,这样的局面还会再来吗?难说!但天下事往往物极必反!挡水的堤坝决裂崩溃以后,水是难以阻挡的;蒸汽带 动的火车奔驰以后,用马是拉不回原地的。也许还会有残酷的反复,维持旧有的状态一成不变,恐怕是困难的了。只愿我的孩子,不要卷入这 种残酷的反复里去。他的生母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他应当平平稳稳成长,顺顺当当做人。现在,他逐渐在由蒙昧走向清醒,对他的教育和引 导多么重要!面前的这个青年,应当说,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但是,他究竟是属于左倾的那种年轻人,如果是中间一点的年轻人来做家霆的 教师岂不更好?因此,他说:“冯村来信向我介绍了你,让我有事可以同你商量。实际上,我已经早就很麻烦你了。孩子的补习,这次从‘六 国饭店’搬到此地来,今天又为军威的事劳你过来,真是多亏你了!”   黄祁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静静听着,朴实地说:“没什么,都是应该做的事。我同冯村兄交称莫逆。他托的事,我都会尽心做的。再说 ,最近在两件事上,我也很钦佩您:一件是您留在香港不回上海;一件是您不能不从‘六国饭店’秘密搬出来住。今天,令弟的血书也使我感 动。何况,我又非常喜欢家霆。能为您尽一点力,不完全是应该的吗?”他不再吸烟,将香烟揿灭。   童霜威从黄祁的话里,察觉家霆把什么事都同他的黄先生讲了,有点生气,想:以后倒是要注意,孩子大了,不能什么事都让他知道。但 对黄祁的话,听了心里却受用,说:“我因为赋闲,武汉又常遭轰炸,居住不易,所以来到香港暂时安身并养养病。在香港,本来也不想参与 交际应酬。现在住在这里,就可以隐姓埋名,过点平安静谧的日子了。”   家霆在边上忽然插嘴说:“黄先生主张你还是去汉口参加抗战的好。他说:你不该在香港待着,大家在为抗战出力,你也该为抗战出力! ”他的眼光盯住了爸爸。   童霜威有点难堪。家霆太心直口快了!黄祁也感到家霆说得过于率真,打圆场说:“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声望地位,以您的学识才干,是 完全应当为抗战出力的。再说,您的思想,比中央要人里的那些顽固保守的家伙,要高明得多。您给我的感觉,是比较开明,比较爱国。所以 ,我认为您在香港做寓公,太可惜了!”他声音爽朗,脸色坦然而严肃。   童霜威听了,颇有感触,又觉得这青年人太卖老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开导我呢?闷闷地一口又一口地吸烟,转瞬又想:是呀,年轻人说得 也不错呀!他同冯村在信上说的一段话是一样的呀!我是惭愧!在内心里我是拥护抗战的,只是我也有消极情绪,直到现在,我仍然看不清这 场战争要打多久,会如何结局。抗战之初,我因战争的突然爆发而战栗震动过,又因初期上海战事的坚持乐观过。随着上海和江南的撤退,以 至南京的沦陷,我又黯然神伤,内心充满矛盾,也有时产生动摇。……我这个人为什么老是既有一介书生的清高又有世俗的鄙陋呢?……军威 牺牲了!他死于抗战,死于日寇之手。我应当为他报仇!更坚决地拥护抗战应当是我的行动。他心里这么想,却并没有想去武汉和重庆的愿望 ,嘴上回答黄祁说:“其实,为抗战出力也不必一定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都能为抗战出力。我心里面,有一面抗战的旗子,我心外面,有 一条民族主义的防线!”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黄祁那因欠缺睡眠而发黑的眼圈,给人一种沉思的感觉,点头说:“啊,是的!是这样!”只是又说:“以后,您有什么事要办,请让家 霆告诉我就行。冯村兄不在这里,他给我的信上说,希望我在有些事上能够代替他。”他站起身来,似是要走了,朝窗外看看。外边,正无声 地飘落着细雨了。   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青年,但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热情青年.有时严肃得有点冷。只是童霜威却被他的这几句恳切的话感动了,忽然思念 起冯村来了,留客说:“你再坐一会谈谈再走吧。”   黄祁摇摇头,说:“我还有事,改日再来吧。”   童霜威忽然说:“听家霆说,你有不少报纸杂志,比如汉口的《新华日报》什么的,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黄祁似乎出于意外,说:“当然可以!”他似乎很乐意,说:“家霆,明天起,你常带些报纸杂志回来给你爸爸看!”   他走了,不肯让童霜威送。童霜威对家霆说:“你送送你黄先生吧。”   家霆送黄先生到楼下。细雨在纷飞,柏油路上湿漉漉地发亮。家霆说:“黄先生,我上楼给您拿伞。”黄祁笑笑,说:“这么小的雨,用不着 。”他大步流星,说话间在霏霏细雨中已经走远了。家霆上楼回来时,发现爸爸坐在椅上,捧着小叔的那块写着血书的手绢又在看,脸上又是 泪水纵横了。在他记忆中,还没有看见过爸爸有过这么伤心的时候。>txt 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一 (1938年6月—1938年11月)   人,随时随地会遇到不容回避的抉择。正确与错误,不应归之于命运,它首先决定于你本人。有人说过:“战争是一面镜子。”指的应该 就是人们在战争中的是与非、勇敢与怯懦等等的抉择表现吧?   ──摘自创作手记   一   那扇朝北的小窗户,能望见远处宝蓝色大海的一角,能在静谧时听见近处海上的声音──轮船汽笛的哨音,码头上的喧嚣声,电船的马达 响……这扇朝北的小窗户也能望见数不清的挤得密密叠叠的楼房、平台,能望见高高的翠绿的山峦。但这窗户上的一条条铁栏杆,不能不使童 霜威有一种被囚禁着的感觉。   六月中旬的香港,又热又潮湿,常有一阵阵疏疏落落的雨水飘降下来。天晴时,到海边去吹吹潮湿的海风,闻闻带着盐味的海水气息,看 看红嘴白羽或有棕色花纹的海鸥飞翔在海上,是悦目怡心的。只是童霜威为了谨慎小心,轻易不愿上街,总在局促的三楼后房里蜗居着。陪他 消遣的,主要是报纸杂志和诗词。此外,是儿子家霆。好难过的无聊而寂寞的岁月哟!   他总是不断地想念南京,不但想念潇湘路一号公馆里的一切,也想念那有六朝烟水气的石头城;不但思念淡烟疏雨、苍郁深秀的玄武湖、 莫愁湖、鸡鸣寺、北极阁的胜景,连南京特产的茭儿菜、芦蒿菜、瓢儿菜、双角红菱都想念。   报上新闻,能使他兴奋的很少,多数只会使他受到刺激和引起忧虑。五月里,日机狂炸广州,和平居民死伤逾万,从广州逃到香港来的难 民不少。五月底,日本内阁以宇垣一成出任外相,突然宣布取消了不承认“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宣言。童霜威把这同那次和知少将同他谈话 的内容和要求联系起来看,感到是一致的。看来,战争拖长了,日本也不自在,内部也有不同的政见,也在积极想诱降了。起先是说谈判和平 “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现在,取消了这一条,就是愿意以国民政府为对手来谈和了。这里边,幕后会有些什么活动?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 季尚铭家的那伙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谁知他们现在又在干些什么勾当呢?   从报上看,徐州溃退后,郑州东北黄河决堤,淹没了数十县,灾民千百万。接着,江西马当失守,长江门户洞开,日寇下一步的进军矛头 必然是直指武汉三镇。路途虽尚遥远,攻守形势已成定局。武汉守得住吗?战况如此,童霜威更不想去武汉了。去到那里,无所归属,凭自己 的力量颠沛流离再逃人四川,怎么能行?倒不如在香港再住下去,至少是平静安定一些吧。报上登载:国民党中常会决定七月一日在汉口召开 国民参政会,任汪精卫、张伯苓为正副议长,聘请中国共产党毛泽东、林祖涵、吴玉章、董必武、陈绍禹、秦邦宪、邓颖超七人为国民参政会 参政员。看来,国共合作似乎表面上又多了一种形式。但冯村从汉口来信,却说救国会“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在汉口被拘捕了,原因是他从 华北回来,去见陈诚,毫无忌惮地批评了国民党和国民党的军队。李公朴并不是共产党,只是被人看作是站在共产党一边的人,说了些不中听 的话就被扣上红帽子拘留了。冯村说:李公朴在社会舆论抗议和社会人士营救下,将要获释。但一滴水可以反映海洋,国共两党间微妙的关系 ,在这件事上,就像一个信号,使人洞若观火了。   沉闷的时局,像这沉闷潮湿的天气一样,使童霜威难以忍耐。   楼下,有一只公用邮箱,童霜威配了一把钥匙,每天可以按时去拿信。信件对于他也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了。只可惜,信件总是太少 了。   他没有想到今天拿到的竟有两封信:一封是方丽清的平信,另一封是从上海寄来的江怀南写的快信。   他先拆了方丽清的信,信很简短,只是说她和家人一切都好,要童霜威保重身体,又叮嘱童霜威花钱要尽量节省,不要做“戆大”再被张 洪池那样的人“敲竹杠”;也不要再做“瘟生”,被谢元嵩那样的人“打抽丰”。   看完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心想:这种女人!只知道钱!钱!钱!不免有点生气。他又急急撕开江怀南的信阅读起来。他从心里喜欢这个 能干的吴江县长,战前那次苏州和太湖之游记忆犹新。南陵县分别以后,不时会想起江怀南。上两次他写信给方丽清时,都问起知不知道江怀 南的近况。因为方丽清未回上海前,她哥哥立荪来信提起过江怀南在上海。但方丽清每次回信从未提起过江怀南。现在,江怀南自己来信了, 童霜威当然怀着兴奋和喜悦的心情来读江怀南的信。   江怀南写的是一笔俊秀的小楷,用的是自印的“南陵江怀南书笺”的雪白宣纸信笺。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赐鉴:暌别以来,曷胜孺慕。(童霜威想:是呀!我也常想念你哩!)日前,拜晤师母于沪滨,得悉种种。(童霜威想:啊!他在上 海!同丽清见过面了!)并知在港近况,深慰渴思。近维起居鬯吉,诸事顺遂为祝为颂。溯自南陵分袂,怀南偕家兄滞留桑梓,虽历经兵荒马乱 之苦,所幸阖家均安,堪以告慰。汉亭兄自皇军(皇军!)入境后,为造福乡里,出面维持,赈济难民,恢复市面,春风仁政,为人称道。(岂有 此理!王汉亭果真当了汉奸!做了维持会长了?)怀南赋闲在家,本不求闻达,但往昔宦途挫折,常有嗟叹,遭遇不公,能无怨尤?思前顾后, 遂有不甘寂寞之想。(什么意思?他也想当汉奸了?)窃思中日两国本系同文同种,不幸而动兵刀,诚属不幸。衡诸国力,以中国之积弱与武器 之窳败,与世界强国之日本较量,实不啻螳臂挡车。瞻望前程,深感战争之继续,百姓痛苦日烈。为免生灵涂炭,惟有早日言和。(他这样想可 就危险了!)倘能中日亲善,共同防共,则乃国人之福。怀南不才,愿为此略尽绵薄。(难道他也做汉奸了?)故经友人绍介,三月间前往南京参 与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之成立大典,并在行政院出任参事之职。(唉,果然!果然!)以梁公鸿志为行政院长之维新政府三月十八日成立,极受友 邦重视,较之去岁十二月在北平由王克敏成立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不可同日而语。(这两个伪政府挂的都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自称是全国性的 中华民国中央政府。其实,不都是日寇的傀儡工具吗?猴子披上了金盔金甲,岂能就是将军?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唉!)维新政府成立后,无 政府状态已告结束。南京目下平静无波,山河风景依旧。(大屠杀过去了!……)怀南曾偷闲去潇湘路探望。(亏他倒还念旧!但为什么要做汉奸 呢?真是糊涂!)府上房星如故,花园虽已荒芜,松竹仍然苍翠。目前门口悬挂“昭和蓖麻子株式会社”木牌,住宿者皆系皇军宪兵,故未曾入 内巡视。但重游旧地,眷怀长者,不胜依依。(不知尹二、庄嫂、刘三保如何了?会被杀害吗?)窃思以霜公之声望地位,与其萍踪飘泊香港, 何如束装返京。(怎么?要拉我也去做汉奸?)霜公早年负笈东瀛,早为友邦人士仰慕,倘若能为中日和平奔走呼号,化干戈为玉帛,影响所及 ,毋庸赘言。目前,晤及友邦支那派遣军总司令松井大将派驻维新政府顾问小川少将,言谈间对霜老倍加尊崇,嘱代致函表达招徕倚重之意。( 果然如此!须知为了军威的死,我也不会同你日本侵略者握手言欢的!)窃思以霜公之才华,早应位居中枢要职,可惜往昔在京,未得重用,反 遭贬谪,大局如斯,何不盍兴乎来,(岂有此理!)既可重返金陵,阖家重聚于潇湘路府邸,(我虽思念南京,目前也一家分散,但我不能作千古 罪人!)又可大展鸿图,扬五色共和之大纛。怀南之辈,亦可附骥尾而登青云。(这是他的真心话吧?但我岂能出卖祖宗,被后世唾骂?)犹忆战 前霜公苏州吴江之行,尚历历在目。(唉,往事何堪回首!)而今良机在握,威南农场之再创,实业计划之开展,均可在今后顺利实现。(身外之 物,身外之事,我早不作此想了!)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去从得失之间,尚望三思酌定!(何必三思!在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时,我已 作了决定!)怀南近期在沪,假榻东亚饭店315室。临书神驰,言不尽意,静待来示,务祈赐复。敬颂旅安   受知怀南敬陈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十日   童霜威读完这封语气沾沾自喜的信,想:混账!这不是请君人瓮吗?汉奸能干得的吗?这个江怀南呀!……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和气恼 。回想起在安徽南陵县时的情况,从当时王汉亭的谈话中,他感到王汉亭做汉奸是很自然的。江怀南在那时,并没有什么表露,可是现在竟也 做汉奸了,真是从何说起?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简直像喝了烧酒又吃了钻天椒,火烧火燎。实在想不到啊!中日交战,从“七七”卢沟桥事变算起,打了还不到一年 ,汉奸竟出了那么多!各地都有日本人操纵汉奸组织的“维持会”。北方、南方也都成立了日本牵线的汉奸傀儡伪政权。真令人浩叹!江怀南 是个聪明人,竟毅然走上了这条死道,是对抗战完全丧失了信心?抑是出于对国民政府不满?还是急功近利想在这乱世捞上一把?看来,这一 切都有啊!可气的是他自己做了汉奸,又想拉我也下茅屎坑!岂不糊涂!   童霜威一时激动,真想立刻提笔写封复信,将江怀南大骂一顿。冷静一想:也不必如此!人各有志,江怀南既已无耻当了汉奸,何必同他 再通信来往?随他去吧!把江怀南的信朝桌上一丢,心里仍不免有几分为江怀南惋惜,觉得聪明人也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江怀南这样堕落实在 不该。他呆呆愣坐了一会,又不禁勾起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怀念,忍不住又将江怀南的来信取过来重新看了一遍。   正看着时,听见房外甬道里有人“笃笃”敲门,二房东太太已去开门,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了。又似乎隐约听到外边的来客说了一声 :“找童先生……”接着,是二房东太太用广东官话高声招呼:“童先生,有客人啦!”然后是开门声响。   童霜威趿着拖鞋走出房去,见二房东太太身边站着一个穿件古铜色长衫的中年人,中等身材,手执两份卷着的报纸。啊!真想不到啊,是 柳忠华!他那一头干燥粗硬似乎永远梳不整齐的黑发,那两只与柳苇完全相像的眼睛,那额头宽广的脸上收敛着仍有所表露的傲气和锐气,仍 和从前一样。啊!他也到香港来了!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面前,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柳忠华叫了一声:“姐夫!”微笑着走上前来。童霜威发现柳忠华的脸色比在汉口见面时好得多了,连额上和眼角的皱纹也似乎比在 汉口见面时淡了。童霜威惊讶地伸出手来同他紧握,说:“啊,是你,忠华!”他握着柳忠华的手陪柳忠华到房里,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情:是对柳苇的悼念?还是对往事的感叹?他说不清。而且,也感到有那么一点惭愧。惭愧的是在香港见到柳忠华 。他记得很清楚,在汉口同柳忠华见面时,柳忠华说过一番关于选择的理论,自己却选择到香港来了。那次,柳忠华也说过:“以前,你自命 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我希望你……将来,能不做中间派,而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 ”那天的谈话,给他的印象也许终身难忘。柳忠华也到了香港,但他是一个共产党人,来到香港肯定是有什么工作任务来的。来得这么突然, 使童霜威在惊讶、惭愧与激动之中,搀杂了一种局促不安的情绪,以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又忙着给柳 忠华泡茶。   见童霜威在拿茶杯从罐子里撮茶叶泡茶,柳忠华自己提起热水瓶来冲水,说:“我是从黄祁那里知道的。”   “啊,你认识黄祁?”   “是呀,我在他那里还看到了家霆!”   “啊!”童霜威心里有点明白了,柳忠华同黄祁他们看来是一伙或是接近的人哪!冯村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他在柳忠华对面坐下 来,忽然带着感情说:“其实,现在可以让家霆知道你是他的亲舅舅了!”他拿起香烟筒给柳忠华拿烟吸。   “是呀!”柳忠华接过香烟筒点头,说,“早上,我已经向家霆自我介绍过了!起初,他很诧异,但他很快就相信了。他说,他的眼睛很 像我的眼睛。他听冯村说过,我的眼睛很像他妈妈。”说到这里,柳忠华将香烟筒放在桌上,说:“我现在尽量少吸烟了!监狱里的岁月,使 我得了肺气肿病,只好少吸烟了。”童霜威又沉浸到回忆的深井中去了,说:“唉,家霆这孩子,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到今天,短短不到一年时 间,可是起的变化很大,学习很用功,懂得了不少国家民族兴亡的事。看来,抗日战争倒是会使孩子走向成熟,产生强烈爱国思想的。”柳忠 华喝着茶点头,说:“是呀,愿这个孩子,能比我和他的妈妈幸福些。说实话,我是常挂念着姐姐的这个遗孤的。我希望他能受到较好的教育 ,长大能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能是一个对中华民族、对中国人民有点贡献的正直的人。”童霜威也喝着茶,坦率地说:“我对他关心很少,他 继母对他不够好。但是,过去冯村对他不错,他的小叔军威喜欢他。唉,可惜军威也许死在保卫南京的战斗中了。到了香港,应当感谢黄祁, 黄祁给他补习功课,对他很好。”柳忠华点头说:“姐夫,你对他的影响也不错。至少,我从他那里知道,你在他的印象中,是爱国的,是主 张抗日的。他有时向你要钱去为抗战献金,你总是满足他的。我听他谈到你拒绝了日本人要你给他们搭桥诱和的事,他很为你自豪哩!”   “是吗?”童霜威苦笑笑,指指桌上江怀南的来信,说,“忠华,你看看这封信吧!”   柳忠华把江怀南的信拿在手中,很快地读了一遍,摇头说:“啊,这个人我对他的名字有印象:吴江县的县长。去年,我出狱后住到了潇 湘路,有一夜,他也到了南京,在潇湘路住过一夜,只是没见面。不过,听冯村说,他是个贪官。现在,做汉奸了,真是可恶!”   童霜威深沉地说:“他居然想拉我也去南京呢!可是,你知道,我是绝不会选择去南京这条路的。”   柳忠华忍不住去香烟筒里抽出一支烟来,擦火柴吸着烟点头:“姐夫,我相信!要不,你也就不会把汉奸的信给我看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我也许如你所说的,仅仅不过是国民党里的一个中间派。但,我有民族气节。刚才你提到家霆,我想,我现在还不愿 意他长大了是个共产党。但使他从小懂得气节,懂得爱国,这点我还是寄予希望的。”   柳忠华“呣”了一声,表示相信这一点。   童霜威忽然问:“忠华,你们对当前的形势怎么看法?”   他这“你们”当然指的是共产党。   柳忠华从手执的那卷报纸里掏出一张来,说:“姐夫,听黄祁说,你最近常向他借些进步的报纸杂志在看。我这里有一份今天刚收到的从 汉口寄来的《新华日报》,你可以看看,这上面有两条很值得注意的新闻。你看这条,再看这条!”他用手指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接过报纸,看那第一条新闻是:六月十四日,民族解放先锋队西北队部总队长李连璧被陕西三原县国民党部逮捕,并押解至西北警 备局军法处。同时,西安代表民意之刊物《救亡》,奉当局令停刊。   柳忠华在一边感慨地说:“国共合作,一致抗日,实际上,反共的事公开和暗中都在发生。大敌当前,这种做法徒然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但,积习难返啊!”他扬扬手里的香烟,苦笑笑说:“连戒烟,也不是一戒就能戒掉的哪!”   童霜威站起来用热水瓶给自己和柳忠华斟茶,又思绪重重地踱近窗口,从铁栏杆里向外呆呆凝望。山的上部聚着白雾,白茫茫的好似一片 云海。东北面的一片房屋,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明亮。他捧起茶杯喝着茶说:“从民国十六年清党到后来十年剿共,伤了的感情一时是弥 补不起来的。”茶太热,喝了使他出汗。   柳忠华吸着烟,说:“共产党主张合作抗日是诚恳的。我们反对磨擦!但过去有了血的经验,对于反共专家们,不能没有警惕!姐夫,你 再看看这一条!”他用手又指指另一条新闻。   新闻报道的是,由汉奸王克敏为首的伪华北临时政府与以梁鸿志为首的伪南京维新政府发出通电,通电是给中国国民党总裁蒋介石的,劝 蒋放弃抗战进行投降。电文说:“……回顾中国国民党自掌握政权以来,自信不坚,反复无常,西安一变,不惜引狼入室,公然联俄容共,实 行抗日,以致引起滔天之祸,演成今日危殆一发之局面。此实为稍具心肝者无不痛心者也。此次中日事变之发生,我等仍本多年主张中日亲善 之方针……中日二国在历史、文化及其他各种利害关系上,都有绝对提携的必要性,应同向和平之途勇敢迈进。”   童霜威读到这里,不禁气愤地将报纸一放,说:“真是卖国贼的论调!”心里又不禁想:这跟江怀南的信如出一辙,混账之至!柳忠华眼 光睿智而明亮,说:“日本人和他们的傀儡,是在向国民党诱和,也是在挑拨国共关系。可别小看这一点,这在顽固派里不是没有市场的。拿 这些消息和你的遭遇来说,既有日本人在香港找你去汉口搭桥为他们做诱降的使者,又有日本人和汉奸在上海南京给你写信要你去跳火坑。这 说明:敌人的进攻很猛烈,掉以轻心是危险的。”通过窗户铁栏杆,看到一群鸽子在起飞了,绕着圈子越飞越高,背景是棉絮似的白云,有团 巨大的白云,像一个饱历沧桑的白发老人在垂头沉思。童霜威也从香烟筒里取出一支烟来点火,喷一口烟思索着说:“是啊!”柳忠华去拿热 水瓶,给童霜威和自己的杯里都倒满了开水。童霜威忽然走神,柳忠华的眼神使他猛地又想起了柳苇。现实和幻梦常常那样在脑海中叠影。一 次,他和她在枫桥散步,两人曾避开明灿灿的阳光,站在一片婆娑阴凉的树影里……想那些干什么呢?童霜威拉回神思,听着柳忠华又说:“ 你刚才问形势,我看抗战还要持久地打下去。中华民族四万万同胞,要有抗战的决心。我们不会一下子被日寇灭掉做亡国奴,也不可能马上打 败日寇轻而易举地得胜。关键是要打下去,不能屈膝为和平而投降。战争已经降临了,就不要怕!坚持抗战,拖到日本受不了时,才能取胜! ”童霜威不由得点头,说:“是呀,打了快近一年,我也觉得够长的了!日寇又何尝不觉得这场仗打得不顺利呢?想诱和,想找人穿针引线, 都说明敌人着急呀。”   柳忠华笑了,说:“姐夫,你说得对,可是投降的危险是存在的。需要共产党、国民党里的抗战派,都来阻止和反对这种投降的危险。应 当说,抗战刚开始时,国民党中那种抗战情绪也高涨过。只是,从上海失守到南京沦陷,从徐州被占到现在,这种高涨的情绪在国民党里逐渐 被一种消极低沉的情绪代替了。和与战的选择,现在摆在每个中国人的面前。中国人并不好战,正常的人,谁会喜欢战争呢?但侵略者把战争 强加到我们头上,只有用持久的抗战来对付它。万万不可动摇!有了这样的信念,那就像条船似的,在漆黑的海洋上也不会迷失方向了。”   童霜威思索着,心里不能不为柳忠华雄辩而中肯的一番议论倾倒。这一向禁锢式的幽居生活,使他精神逐渐消沉。柳忠华的话像一剂提神 的药,使他清醒,心服。他说:“我觉得,我在认识当前的战争和全部现实情况的意义上,总是显得迟钝。你说得好!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办? ”   柳忠华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诚恳而关切地说:“姐夫,在汉口时,我对你说过:我希望你成为国民党里的左派,你可还记得?”   童霜威笑笑,吸着烟说:“可是,我并没有这种奢望。”他这样说,其实也有点违心。他觉得柳忠华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当然,他确实也 没有急切想做什么国民党左派的要求。当年,宋庆龄、何香凝、廖仲恺、邓演达等等国民党左派的下场,他觉得并不佳妙。他现在,只想平平 安安,不想去招来大风大浪了。   柳忠华似乎猜得透他的心情,两只酷似柳苇的眼望着童霜威,说:“姐夫,那是我的希望。我相信,你将来会那么做的。我说的还是老话 :人生就是选择!有所得,也会有所失。两条路或几条路的面前,必须选一条正确的路走,千万不能走邪路,也不能犹豫彷徨。你没有答应那 个日本人的要求,没有回上海,没有同意江怀南的劝拉,就是在和与战上作了选择,就是在做爱国者还是做卖国贼上作了选择,就是在左与右 上作了选择。你选择得对,我深深为你高兴。姐姐泉下有知,一定也会高兴的。因为这不仅有关于你,同家霆的未来也密切有关。”   鸽子仍在飞,飞得快极了,一刹那,就掠过有铁栏杆的窗户前,消失了踪影。   给他提起柳苇,童霜威有点心酸。先是沉吟不语,接着又问:“你看,我该怎么办?”柳忠华注意到童霜威有点动感情,说:“姐夫,你 在政界多年了,有你的声望和地位。你现在这样整天藏在家里不外出,也不接触人,小心谨慎是必要的,但也不必过分了。我是这样想的:香 港比较复杂,不过它由英国人管辖,日本人在此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你可以注意提防敌人加害,但也可以谨慎地活动活动,尽可能地为抗战出 点力做点贡献。”   “你能说得具体点吗?”童霜威的目光里带有询问、探究的意味。天气潮热,他觉得很闷。柳忠华话声忽然变低了,说:“比如,日本人 找过你的这件事,今天江怀南找过你的这件事,你告诉了我,我就很有用。我可以更多地了解敌人的动态。我如果是个新闻记者,可以在宣传 的阵地上,在我们的报纸杂志上针对这些丑类的动态发射子弹,揭露它!反击它!防止投降的危险。”   “那不会牵连我吗?”童霜威心里一惊。柳忠华说:“不会的。我们只是从这些事来分析出一些动向,针对这种动向提出警告,不会具体 牵连到你的!”   “那我不是成了你们的情报员了吗?”童霜威将烟蒂扔进痰盂,自嘲地笑着。柳忠华也欣然笑了,说:“你没有这种义务。但这类事倘若 你觉得出于义愤、应当抨击的话,为什么不应当协助我们予以抨击呢?这是中国人共同的事,而不是你的事或我的事,总不能允许敌人破坏抗 战吧?”他的话有一种熨人肺腑的力量。童霜威也笑了,点头说:“还有呢?”柳忠华突然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个工作。 ”   童霜威眨着眼睛,心里想:啊,我现在蜗居香港,哪儿去随便替你找个工作呢?再说,你是共产党人,我给你找个工作,将来有没有麻烦 呢?……但,这是柳苇的弟弟呀!想起柳苇,他就觉得不能不帮忙了。他沉吟着,说:“你想干什么呢?”柳忠华似乎能洞察到童霜威在想些 什么,说:“我初到香港,必须有个工作,才能安得下身。我知道,你同两广监察使谢元嵩熟悉,他在香港同有些上层人士有来往,人家也都 买他的账。让他找一找《港声报》的总经理,给我在《港声报》安插一个记者职务,是很容易的。《港声报》的总经理区先觉是番禺人,他弟 弟是番禺县长,劣迹昭昭,有人告到两广监察使署,他正要巴结谢元嵩。你给我替谢元嵩写封推荐信。只要写得诚恳,这事一定能成。”   童霜威心里想:嗬!你来之前早把谢元嵩的底细摸清楚了!办事真有门道啊!点头说:“忠华,我应当为你办这件事。惟一的要求:你要 谨慎小心!现在,当然和战前是不同了,可是,总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才好。”柳忠华笑了,说:“姐夫,请放心,我不会连累 你的。你给我介绍谢元嵩如何?”童霜威爽朗地点头:“我写!我写!”他去桌前坐下,揭开桌上的墨盒,拿起毛笔,但忽然想到什么地说: “呀!我还不知该往哪里找谢兀嵩呢!”柳忠华心中有数地说:“到广东同乡会就可以找到他。他常去那里,区先觉也常去那里。”童霜威点 头,说:“对对对!”不禁想起那晚看潮州戏跳加官被敲竹杠的事来了,想:好吧!就算花了那笔钱替忠华谋个差使吧。他握着鸡狼毫小楷笔 ,铺平了信纸,写起信来。信写得十分恳切,说明柳忠华是自己的“至亲”,请务必“推爱介绍给区先觉安插在《港声报》做记者”,并说了 些“感同身受”之类有分量的话。写毕,将信递给柳忠华说:“你拿着去找吧!要是不行,我再亲自找他。”柳忠华接过信来,默默看了一遍 ,满意地说:“我想,有这信一定能办成。因为我还找了其他人在出力设法。”又说:“姐夫,我应当谢谢你。你对我的这次帮助,又是雪中 送炭!”童霜威站起身来踱步,思绪万千地苦笑笑,叹口气说:“算什么雪中送炭呢?我只不过是使自己的良心稍微能过得去一些而已。”他 没有多说,柳忠华却懂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明白童霜威一定又是想起了柳苇的事。   只见童霜威突然问:“忠华,你现在住在哪里?如果我要找你,有电话吗?”柳忠华摇摇头:“我现在像打游击,没个固定住处。如果进 《港声报》成功了,到报馆找我就方便了。”童霜威点点头:“我还有件事想托你。”柳忠华问:“什么事?”   “是关于家霆的事。”童霜威背着手踱着方步说,“这孩子因为老是跟成年人在一起,有点早熟。尤其战争发生以来,他在南京常有的那 种天真快乐的面孔也看不到了。他懂得的事可能比他这种年龄应该懂得的事要多。”   “这没有什么不好啊!”柳忠华说,“战争年代是会使人懂得更多事的。岂止是孩子,大人也是这样。”   “我不是那意思。”童霜威为难地说,“我很感谢黄祁,因为他很关心家霆。家霆在这儿没有上正规的学校,在他那儿补习功课,多亏了 他。但是我要请你跟黄祁说:对这孩子,不要去灌输给他你们那套阶级斗争方面的理沦。因为我不想他将来卷入政治漩涡,遭受任何残酷的不 幸。我只愿像苏东坡诗中所说的:‘但愿吾儿愚且鲁,无忧无虑保平安!’”柳忠华似乎不太同意,但声调是平缓的,说:“黄祁,是一个有 正义感的爱国青年。我看,他给家霆的影响是很好的。对下一代,爱国思想无论如何是要他们从小就有的吧?”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挪步到 柳忠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我希望,在他的心上播下爱,而不是去播仇恨!”柳忠华平静地说:“对敌人,比如对日寇,能播爱吗?一 场南京大屠杀,听说足足杀了三十万中国人!”童霜威不作声了,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知道,有一天,这孩子同我谈起,冯村在汉口时把他 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对我说:‘爸爸,我恨他们!……’你知道,我不希望他再走他母亲的路!”   “但是,事实说明,姐姐的路并没有走错!”柳忠华辩解说,“孩子是中国的将来。现在,连续着将来。历史由我们写更要由他们写。应 当相信他们这一代是会自己选择他们的路的。”   童霜威心想:唉,你们这种共产党人呀!谈起这种事来,总是这样的坚持和强辩,寸步不让。他情绪懊丧,不想多说,又叹了一口气,不 再开口。他看到柳忠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皮夹来,说:“姐夫,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一样纪念品。我曾经考虑,给不给你?当我见 你对日寇和汉奸痛恨,对我的帮助是这样诚恳,而且,你对姐姐仍有感情,我决定把这件礼物送给你!”   童霜威猜不到柳忠华说的“礼物”是什么,抬眼望着柳忠华。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似是问:“什么礼物?”柳忠华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变了色 发了黄的照片递过来,说:“看!”   啊,原来,是一张柳苇当年在寒山寺照壁墙旁几树杏花前拍摄的照片。照片只拍摄了她的大半身。她笑着,眼睛带着向往的神色,衬着繁 花似锦的背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的美,使人看了不禁叹绝。   童霜威手里拿着变了色的照片,痛苦的追忆,像鱼网缠身,使他立刻想起她有时坐在桌前托腮凝思的种种神态。他咳了几声,遮掩住心情 的流露和脸上的抽搐,终于感到心里发疼,眼眶发酸。照片已经随着时间改变了它的颜色,记忆也随着时间褪了颜色,感情,却像海上的潮水 ,忽而退潮,忽而升涨,升涨时澎湃汹涌不可遏制。他语气颤抖地说:“啊,你居然还留得有她的照片?”   “不!是别人保留着的。”柳忠华说,“在汉口时,遇到的一位女士,是姐姐后来结识的一个好朋友,她珍藏着的,我就讨来了!你看, 照片背后还有一首诗呢!从笔迹看,也许是姐姐早年写的。”   “真要谢谢你!”童霜威感慨地说。他翻看照片的背后,果然写着四句诗:   一陂春水绕花身,   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东风吹作雪,   绝胜南陌碾成尘。   四句诗是用铅笔写的,笔迹娟秀,但已模糊,看得出确是柳苇的笔迹。这四句诗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有深意的,也许是随手写下的?童 霜威有点激动了,说:“看到照片,使我想起了很多过去了的事。将来,我要将它留给家霆!”他掏出手帕拭脸。柳忠华站起身来,他看得出 童霜威不但情绪激动,说的话也是真诚的,说:“那我走了。”童霜威挽留,说:“吃了中饭走吧。”柳忠华摇摇头,说:“不了,我还有事 !也不等家霆了。如你所说,我也不想使这孩子的心境常被扰乱。他还小,安心学点功课是必要的。”说着,他仍像来时一样,手里攥着一小 卷报纸,说:“我走了!”   童霜威送柳忠华从三楼到楼下,又见他飘忽地走了。回身走上楼来,进了房,独自站在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望着远处和近处成片的灰色 屋顶、简陋破旧的平台……有远处海上轮船的鸣笛声传来,也有电车驶过轨道的“隆隆”震动声传来。厨房里,二房东太太大约是在烧中午吃 的咖喱牛肉,一股浓烈的咖喱香冲进房来。童霜威呆呆站了一会儿,回身将桌上那封江怀南的来信撕了个粉碎,走进卫生间将撕碎了的信丢进 抽水马桶,“哗”地抽水冲尽,心里想:滚吧!他不愿这种事被儿子知道。单纯的儿子不然该要奇怪:怎么爸爸的朋友全是这些坏蛋?   他又将柳忠华说的话:“你不必太胆小……你在香港也可以谨慎地活动活动,尽可能地为抗战出点力做点贡献!”在心里琢磨一番。只不 过最后决定,还是在屋里蛰居的好。他过去在日本留学时,二次革命反袁世凯在上海租界上时,都经历过这种隐居不出的生活。大丈夫能屈能 伸,柳忠华说的话虽不无道理,但为了安全,目前有什么必要抛头露面出去活动呢?下了这样的决心后,他倒觉得心里坦然舒畅了。   于是,他又拿起柳苇的那张照片凝视起来。   在看柳苇的照片时,他不禁想:唉,有的人死了,一切也就都很快消失了。可是,她死了,为什么在我心上却消失不了?却使我常常感触到她 的影响,不断使我感觉到她的存在呢?**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二 雨声淅沥,下了整整一夜。雨点打在屋上,听着雨声,凄凉极了。天明后,雨声又转成了“沙沙沙”,变小了。从窗里望出去,远远近近 那些灰暗的房屋,变得更加古旧了。   仍旧像每天一样,家霆起身后,吃完二房东太太煮的鱼生粥和买来的油条当作早饭,匆匆下楼去街边报摊上买了报纸,将报纸放在父亲床 前,自己背上书包就去补习学校排演话剧去了。   童霜威仍躺在床上没有起身。这一向,他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听到雨声,懒散着,更不想起床。要放在过去家居南京时,这正是像在“ 火炉”里似的挥汗如雨的天气。可是在此地,七月的香港,炎热之外,潮湿、多雨。下雨以后,问或有海风一吹,又比较凉爽。他肚子上盖一 条毛巾被,凉津津的,很舒适。他懒懒睁开眼,透过那有铁栏杆的北窗,望着外边那块有限的长方形的灰色天空,呆呆地有时想这想那,有时 什么似乎都不想。   他想起方丽清。分别了这一段,他真是很想念她了!方丽清偶尔来一封短信,内容不外是“你好吗?我很好!”奇怪的是她最近并不纠缠 着要童霜威带家霆回上海,反倒说:“你们在香港住着也好,需要钱即来信,立荪可从钱庄找朋友向香港的商号里给你划款。”童霜威感到: 从前在南京时,丽清去到上海家里,久久不回南京,那时写起信来,还是有感情的,总是说:“你也到上海来住住玩玩吧。”或是说:“很想 念你,不久一定回来。”现在,她的信上总是一种冷漠的态度,信里没有一句热情的话: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比较,也就说不上什么高下优劣。从方丽清的为人,越来越使童霜威怀念柳苇了。俗和雅,愚蠢和智慧,造作和自然,平庸和不凡, 心灵的丑和美……是方丽清和柳苇对比后得出的鲜明概念。可是,柳苇早已死了,造物主为何这样不公正呢?……   童霜威在床上坐起,抽开柜子抽屉,从一只棕色皮夹里取出了那张柳忠华留下的他姐姐的照片,细细端详起来。照片上,柳苇正用她那傲 然昂起的向往的目光在眺望。她似在眺望远方,又似在眺望未来。童霜威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寒山寺使他想起了枫桥镇。突然,又想起枫桥镇 上的那个“堞楼”。   那是明代苏州人抗倭的历史遗迹。明代时,倭寇──由日本浪人纠集的海盗集团,常到中国沿海一带骚扰。江苏在嘉靖三十一年至三十八 年的八年间也一再遭到侵犯。苏州地处东南沿海,又是当时最繁盛的城市之一,自然不能例外。枫桥镇上的这个“堞楼”,是砖石建筑,高约 三丈多,宽约十六七丈。有一天,他和柳苇曾到那“堞楼”前散步。正是秋天,走人一片小树林,一丛丛燃烧似的枫叶,红得诱人。野雀“唧 唧吱吱”呜叫,从树的枝叶间隙漏射下来的阳光,斑驳地散落在地上,空气湿润,饱含着泥土的气息。踩在青苔上,滑腻腻的。微风摇曳,树 的枝叶和野草“飒飒”私语。柳苇一路采摘野花,采摘枫叶,捧在手里。他也摘了一些野花放在鼻子上嗅了一嗅,野花的幽香带着苦味。   那天,柳苇穿的是一件黑旗袍,剪着齐耳的短发,那么朴素,看了却叫人惊讶她为什么这样漂亮。她仰脸望着“堞楼”,说:“三百多年 前,也许在这儿有过为抗倭而牺牲的英雄!让我为他们献上一束鲜花。”   她恭恭敬敬地将红枫和那些黄的、蓝的、白的野花,放在“堞楼”前的地上。于是,他不禁也学着她的样,将手里的几支野花也同她献的 野花和红枫放在一起。但是,她自己却离开人世已经这么些年了。她已经归入历史,许多事都使人淡忘了。童霜威收起照片,仍旧放进棕色皮 夹里关上抽屉。他感谢柳忠华送给他这张珍贵的照片。他原来保存着的柳苇的照片,有的还是他和她合拍的,在他同柳苇分手后就丢失了,还 有一些在他知道柳苇被捕后就用火烧了。惟一偷偷保留着的一张,是他有心想为家霆留下的,在他同方丽清结婚后,有一天被方丽清翻捡出来 撕毁了。……   雨声仍在“沙沙沙”,他侧身又躺了一会,觉得柳忠华自从到《港声报》上班以后,一直没有来过,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忙?还是其他什 么原因呢?谢元嵩在这件事上倒是帮了忙的。当柳忠华拿了信去找他时,他收下了信,对柳忠华说:“好!请你回去对啸天兄说:我一定玉成 !……”后来,事情果然谋成了。柳忠华想干记者,报社需要记者采访的是社会新闻,柳忠华广东话不行,英文也不行,就改安插成夜班编辑 了。童霜威想:打夜班是最辛苦的,忠华在狱十多年,身体不太好,干这工作劳累,不知是不是病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冯村同柳忠华 关系显然很密切。冯村会不会真的也是共产党呢?如果是的话,伪装得真是太巧妙了,过去竟丝毫也叫人察觉不出。当然,也许只是同情者, 而且是在主张抗战上的一致。他们都年轻嘛!年轻人的血总是比年老人的血要热。冯村信也来得少,这一向统共只来过一封简单问候的信,也 没有提到柳忠华。这使童霜威心情更觉寂寥。在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他是最希望看到冯村来信告诉他许多政界的消息和熟人情况的。他顺手拿 起家霆买来的当天的报纸,躺着看将起来,一边看一边不断打着哈欠。报纸上值得注意的只有一条新闻,但却是一条不同凡响的新闻:国民党 副总裁汪精卫二十二日在汉口公开向中外各报发表谈话,表示中国愿意接受和平调停。看了这条新闻,童霜威大吃一惊。就在半个月前,老蒋 在汉口发表讲话,否认有各国调停中日战争之事。难道蒋汪二人又在各吹一把号各唱一个调了?还是他们勾搭起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演双簧? 本来,前些天,家霆从黄祁那里带回来的一张汉口出版的《新华日报》上,报道过一个消息:有些主和的人士,提出一个建议:主张由英美法 苏各国来举行“和平会议”,以制止中国战争,这实际就是要重演俄德法三国要求日本返还辽东半岛的故事呀!童霜威不禁想:唉,看来,直 到现在,中枢在和与战的问题上还是在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仗怎么打得好呢?看来,日本也正在积极活动,想叫中国屈膝!和知──他突然 想到“和知”代名为“何之蓝”,“和知”就是“何之”呀!和知干的勾当与这些消息看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哩!和知找我童霜威穿针引线 ,我拒绝了。但他肯定也是会找别人的,别人未必都会拒绝。他眼前浮现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那一伙人的影子来。这 些人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玩些什么把戏呢?现在,政治竟技场上的幕后活动肯定不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想着,他就感到柳忠华说的,应 当也出去活动,似乎是颇有道理了。蜗居在斗室中,对外边的事态毫无所知,岂不是成了政治上的庸人了?   他决定起床,穿上衬衫,趿着皮拖鞋,自己叠好毛巾被铺了床。如果金娣在,如果方丽清在,这些事当然无须自己做了。洗脸、刷牙,听 着外边雨仍在“沙沙沙”地下。看看表,才九点钟,像每天一样,他从内房走进外房,冲了一杯“勒吐精”奶粉,从饼干筒里取苏打饼干吃。 本来,前一段,他早上常同家霆一起吃早点的。这一段,起身迟了,总是自己吃点奶粉和饼干当早点,不去再麻烦二房东太太了。他喝着牛奶 ,吃着饼干,心里飘飘忽忽:唉,抗战从“七七”算起,一年出头了啊!去年这时,在南京,何曾想到会有南京的沦陷和大屠杀?又何曾想到 我今天会在香港过这种寂寞困顿的生活呀!   他踱到安着铁栏杆的北窗跟前,呆呆地站着,自然而然地吟起诗来:“每因髀肉叹身闲,聊欲勤劳鞍马间,黑鞘黄旗端未免,会冲风雪出 榆关。”   吟诵着,心里难过起来。这种难过的心情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在南陵,在武汉,直到今天,是常有的。有了这种情绪 ,他就感到心事灰暗了。   忽然,外边甬道里,传来敲门声。声音像啄木鸟的尖喙在轻啄。听到那位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踢踏踢踏”,又听到她在门前用广东话问 “嗨冰个”了。   童霜威竖耳听着,外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说些什么。二房东太太在叫嚷了:“童先生,有人找啦!”她把“童先生”念作“童桑” ,把“人”字念作“银”字的音。广东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音调特别缠绵。   童霜威走出去,从门上的张望洞里朝外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门外站立着个头发蓬松穿件米色的风雨衣的人,一双老是好像在生气的 眼睛,那么凶恶,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几乎吓得要叫起来,仿佛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刽子手,准备着吊索!张洪池从小洞里已经看清童霜威了,用一种尊敬、和缓的声音 叫道:“童秘书长,您好!”   能开门吗?开了他会怎么?他身上不会像现在上海那些干暗杀勾当的人携带着手枪或斧子吧?他是不是代表日本人和知来的呢?他想干什 么?……能不开吗?已经眼对眼地见面了,怎么能不开呢?不开,不但得罪他,也胆怯得要被人讪笑了。他在门外等着呢!看他的模样,不像 是要加害于我的。他那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并非敌对而是似乎有点友善的光芒,倒不像是假装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童霜威腿发软了,又强自镇静下来。只听张洪池说:“我有要紧事,请快开门吧!”估计,张洪池很懂得他的心理状态哩。   童霜威只得咬咬牙,将门开了,装得平静地笑着说:“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住呢?”   张洪池已经挤身进门来了。他的米黄色风雨衣上沾满了雨水。他脱下了雨衣,湿淋淋地挂在门旁的一排挂衣钩上,雨水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他笑笑说:“有些人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却是知道的。香港是弹丸之地。做新闻记者,对这一点总是最有本领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怎么 采访第一手的新闻?”   童霜威陪他从甬道里走进房去,边走边说:“我这人喜欢清静无为,‘六国饭店’,太喧闹了。我想隐居一段,就搬出来了。”他说得轻 松,目的是给自己作点解释。   张洪池不置可否,没有吱声,随童霜威进了房,同童霜威面对面地在椅子上坐了,突然说:“未必如此吧?”这次,他却并不去动桌上的 香烟,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小皮套盒,抽出一支雪茄来,用打火机点烟吸了一口,喷着烟说:“我其实很明白,童秘书长为什么突然 失踪!说实话,我要是把你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季尚铭,可以换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童霜威目瞪口呆,闻着张洪池喷出来的浓烈的吕宋雪茄味,看着他身上那套新派力司西装,发现张洪池的经济状况比以前好了,强作镇静 地说:“为什么?”这意思既好像是问为什么季尚铭愿出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又好像是问:你为什么不那么做?   张洪池的来意究竟何在?难以捉摸。童霜威很怕放在桌上的一些家霆向黄祁借来的报刊给张洪池看到,正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将那些报纸 杂志搬走或用东西遮住,不料,张洪池眼尖,已经伸手去拿桌上的报纸杂志了,嘴里说:“啊,我看是像汉口出的《新华日报》嘛!……嗬, 还有《抗战》杂志,还有《最后关头》!这些都是!……哈哈,我猜,很可能是我那位大学同学冯村给您寄的吧?他现在在汉口做新闻记者, 听说左得很哪!老是往日本租界里的八路军办事处跑,又常跟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里的某些人来往。人都说他是共产党呢!他以前给您做秘书 ,您没发现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十分反感张洪池的这种态度,又一想:算了!何必得罪人,把他快打发走算了,摇摇头说:“你觉得他像共产党吗?我觉得他 不像!”说着,起身,打开窗户,驱散屋里弥漫的雪茄烟雾。窗外,小雨仍在飘落。   张洪池也不辩论,忽然掏出一只怀表来看了一看,吸口烟说:“童秘书长,今天我来,是奉命请您去‘香港仔’吃海鲜的!”   “香港仔”,在郊外,是海边渔民集居的木屋区的地方。渔民打鱼从海上归来,在此卸下海货。这里开了几家有名的海鲜馆子。阔佬们吃 新鲜的海货,讲究到“香港仔”去。那里的海鲜馆子,虽然不及闹市里的大酒家豪华富丽,场面讲究,好的是活蹦活跳的海味现杀现烹,鲜美 少有。   童霜威到香港后,听说过“香港仔”海鲜出名的事,未曾去过。今天听了张洪池说是“奉命”来请去“香港仔”吃海鲜,心里又一惊,想 :看来,他是奉季尚铭之命──也就是奉日本人和知之命来的啰?看来,没有好事!皱着眉,脸上出现了一种威严的神色,说:“谁要你来请 的?”   见他脸上严峻,张洪池脸色和语气变得缓和了,喷着烟说:“您的至交、近邻让我来请的。请看,这里有封信!”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 出一封信来递给童霜威。   童霜威狐疑地接过信来,一看,心马上“噗噗”激跳起来。信上那笔熟悉的字写的是:   啸天我兄勋鉴:别来无恙乎?弟自武汉来,有要事相商,特着张洪池同志前来相邀,请即移趾至香港仔海鲜馆一叙,勿却是幸。专此布意 ,顺颂旅安   弟秋萍顿首   七月二十七日   北窗里可以眺望到的那块天空像幅灰布,突然一声霹雷,响彻天空,雷声隆隆,有如铁甲兵车在天际驰过。童霜威看着信听着雷声悚然一 震。字迹确是叶秋萍的!真想不到: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叶秋萍,突然会来到了香港。更想不到,张洪池看来确是叶秋萍的部下或亲信了!那张 洪池老是在季尚铭家出入干什么呢?叶秋萍信上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要事呀?来邀请的是叶强叶秋萍,不是季尚铭或和知,倒使童霜 威心里既奇怪又放宽了一些。童霜威看着信,说:“啊,秋萍兄他也来香港了?是哪天到的?”   “好几天了。”张洪池咬着雪茄回答。   “他来干什么呀?”童霜威问完,就感到这一问是多余的了。像他们这种干秘密工作的人,怎么能这样问呢?   张洪池回答得倒巧妙:“童秘书长去香港仔一见面,不就知道了吗?车子在下边等着,请童秘书长马上就动身吧。”童霜威望望有铁栏杆 的北窗,窗外仍在飘着蛛丝般的细雨,洋铁水漏管里的水声仍在“滴滴答答”响,天色也仍是灰溜溜的。   张洪池见童霜威在看天色,说:“雨不大,有汽车去,也没有旁人,是专请您一个人的。叶先生恭候着大驾哩!”他又挽袖看看手表,说 :“现在去,正好!”童霜威觉得,不去是不行了。同叶秋萍见见面,叙叙旧谊,同他谈谈,也可以知道些政局动态。到底是老邻居嘛,再说 ,闷葫芦也要打开,究竟他叶秋萍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我商量呢?因此,说:“我来留张条子给我孩子。”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匆匆写了张条子 :“霆儿:父外出有事,午饭不回来了,你自己一人吃午饭吧。”将条子留在桌上,然后,去橱里拿了条银灰夹蓝色的条花领带,到镜子前打 好了领结,穿了件白哔叽西装上衣,戴上了巴拿马草编礼帽,说:“那……走吧。”   是星期日,二房东太太大约出去到教堂里做大礼拜去了。厨房、甬道和前楼都静悄悄的。童霜威和张洪池走出来,童霜威锁上了门。   两人一起下楼。楼下,对街远处停车场上停着汽车。童霜威和张洪池站在骑楼下,张洪池用手打了个“榧子”,司机见到他的手势,迅速 将车子开过来。是一辆半新的蓝色的福特车。两人上了车,一个秃脑袋的老司机驾着汽车,用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穿过闹市,向“香港仔”方向 驶去。   小雨仍在淅沥下,街上车辆如梭,双层电车“叮叮当当”,高楼栉比,五光十色,广告牌红红绿绿:“蜜丝佛陀”香粉和唇膏;“阿华田 ”麦乳精,白马威士忌,老人头保险剃胡子刀……令人目不暇接。童霜威久不出来了,喜欢这种热闹。张洪池咬着雪茄,雪茄早熄灭了,他也 不去点燃,只是斜叼在嘴里,似乎是用它来堵住自己的嘴,使自己少说话。   车子驶出了闹市,沿着海边飞驰。看到了蔚蓝色的海港。雨声中,停泊着货轮的船码头上,麇集着许多码头工人,声响嘈杂。海面上,有 点淡淡的雾气。白色的海鸥仍在飞翔。各种颜色的海轮,有的停泊着,有的在鸣笛航行。几个英国水兵淋着雨在飞跑,一群擦皮鞋的小童每人 都背着一只装擦鞋工具的木箱,淋得落汤鸡似的,躲在一个铁皮小棚旁避雨。   童霜威本来沉默着,这时不由得问:“洪池,你最近还常去季尚铭那儿吗?”   张洪池衔着雪茄,两只像生气的眼睛望着童霜威,说:“我们做记者的,哪里都得去。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没个准儿!”童霜威心里明 白:他是不愿意说得具体。干秘密工作的,一切都神秘。又问:“萧隆吉他们仍常去?”   张洪池点点头,“呣”了一声,却说:“季尚铭要结婚了!”车里闷热,开了车窗吹着风,童霜威语气带着意外地问:“同谁?”   张洪池脸上似笑非笑:“当然是小麦啰!”童霜威说:“啊,他对那位死去的日本夫人十分多情,为了她的死,蓄起须来,好像要终身不 娶的架势呢!”   张洪池皮笑肉不笑地咬着雪茄,说:“商人的脸──七月的云.多变!何况,他又不仅仅是商人!”咳嗽了一声,又说:“你可能不知道 ,小麦也是日本人哪!”童霜威心里又一惊,“哦”了一声,不想再说话。他心里明白:季尚铭那里是个十分复杂的处所。他不想沾那个腥, 不想了解过多的秘密。一个人了解人家的秘密过多常常是危险的!他需要的是宁静、平安。他略微感到欣慰的是和知的要求,他干脆地拒绝了 !要不,他带上小麦──一个日本女人到武汉,这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有放晴景象。一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张洪池又用打火机点火吸雪茄,车子里充塞着他喷出来的烟味 ,呛得童霜威鼻孔发痒,喉头发干。他虽偶尔也吸烟,却很怕自己不吸时别人用雪茄烟味来熏。还好,不多一会儿,“香港仔”到了。   这里,看得见碧蓝的大海,听得见海鸥的呜叫和浪涛拍岸的“哗哗”声,看得见海浪泛着白色的飞沫,一排排追逐着涌上沙滩。近旁,有 多种棕榈科的植物:桄榔、散尾葵、华盛顿棕榈,高高的茎顶有孔雀翎毛般的羽状复叶,在风中摇曳,造成了一种亚热带、热带的情调。这里 ,又有一股乡下的空旷味道,比起喧闹的皇后大道和德辅道来,这里静得可爱,到处被雨水洗得一片明净。简陋的竹屋和木屋,绿色的油加利 树,还有一些并不新颖但颇雅致的洋楼。蓝色的大海上空,飘浮着松软的白云。雨后出现的阳光,透出白云,沐浴着大海。大海上有帆船鼓着 风帆.那是渔船。沙滩边,有渔民晾着渔网,停泊着许多渔船,林立着许多高耸的船桅。不知谁家养的一群鸽子,正在天空转着圈子飞翔。那 好听的鸽哨声“呜—呜—”响着。童霜威立刻想到西安事变那天,家霆在屋顶上扬着红绸赶鸽子飞,引来了叶秋萍的一个电话。如今一晃,南 京早在战火中沦陷,那些被方丽清吃剩的鸽子怎么样了?想着这些,他心里酸楚而又麻木。   黑色福特轿车“嗞”的一声,在一幢有着“香港仔海鲜酒家”招牌的大馆店门口停住了。   门前,停着一共两辆轿车。夏日从香港专诚来这里吃海鲜的人不是太多。人们都爱在这季节到浅水湾游泳,在浅水湾酒店进餐。也许叶秋 萍正是看中了这儿的安静与冷僻吧?   下了车,海风轻轻吹来,遍体凉爽。张洪池给童霜威关了车门,说:“童秘书长,请上楼,我来带路!”   他带头走进馆店大门里去了。这是一个洁净宽阔的广东风味的大馆子。摆设与装饰都不华丽,似乎故意带有乡村气息。   有趣的是门口那许许多多盛满海水的玻璃器皿里,饲养的全是海鲜,像一个小水族馆。有五颜六色的海鱼:石斑鱼、铜盆鱼、鲐鲅鱼、比 目鱼、车片鱼……有龙虾、明虾、青蟹、梭子蟹,有海螺、鲍鱼、蛤蜊……顾客要吃海鲜,指定后,用绸兜捞出来去厨房烹调。   楼下,是普通席位;上了楼,楼上隔成一间间的雅座,摆设比楼下精致。中间厅房里,坐着两个年轻的西装客,同张洪池点头打招呼,站 了起来,像是保镖的。其中一个向右边一间雅座里招呼了一下,张洪池陪童霜威刚走几步,就见右边那问雅座里的白门帘一掀,出来一个戴眼 镜的白面书生般的瘦长个子,穿一件白印度绸长衫,飘飘然,手执一把折扇,出来就拱手,一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啊!啸天兄!久违了!久 违了!”   正是叶秋萍。童霜威听他口气热络,也连忙拱手,又上去握手,说:“是呀!南京别后,一晃经年,常常想念,没想到秋萍兄你也来香港 了!”   叶秋萍掀开白布门帘,请童霜威进雅座房间里去。房里餐桌上铺着浆洗、漂白、烫熨过的台布,桌子中间有一盘折叠成三角形的柔软洁白 的纸巾,一个蓝花瓷瓶里插着粉红、殷红的鲜花。这儿明窗净几,一面朝海,可以听到潮水轻轻拍打沙滩的呻吟声,可以看到晴空下港湾里的 蓝色海水和葱绿的山峦,也可以看见沙鸥和帆船。电风扇“呼呼”地开着,扇起阵阵凉风。一个穿白衣的女侍送来了香气扑鼻的手巾把擦脸, 端来了新泡的盖碗茶。   张洪池好像是忙着去张罗点菜,将叶秋萍和童霜威两人留下。童霜威观察着叶秋萍。叶秋萍那张马脸上仍旧是苍白中颧骨略略泛出微微的 桃红色,两只眼睛也仍使童霜威感到像蛇吐舌头,他那笑容也仍然带着一种冷意。他气色神态很好,是一种政治上得意的样子。童霜威坐定, 他递过桌上的三五牌香烟筒来,说:“吸一支吧。”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抽出一支烟来,让叶秋萍给他擦火柴点上了,说:“秋萍兄,哪天到的?”   叶秋萍也点火吸烟,脸上阴阳怪气,说:“好几天了!我从汉口来的。来之前,见到过不少熟人,像于胡子、居觉生①、乐锦涛他们都问 候你,还有毕鼎山也问你好!”   ①居觉生:居正,字觉生。   童霜威生气地想:你们只是问问好就算了?信却不复!提起毕鼎山,童霜威心里恼恨,想:这个王八蛋!……只听叶秋萍又说:“还有一 个人,我偶然见到,你可能想不到吧,他也问你好。”   童霜威说:“谁呀?”   叶秋萍露牙一笑,喷着烟说:“管仲辉,我们的老邻居!他也到了汉口!我早明白:这种人叫他守南京,他是绝不会与城共存亡的。不过 ,这次是蒋总裁下的撤退命令。他名正言顺跟着唐生智他们早早就丢下军队、百姓撤退了,谁也奈何不得他。”   “他在干什么呢?”童霜威吸着香烟问。   “他能干什么?整天在汉口打打麻将跑跑跳舞厅,倒也忙得很。听说何应钦现在对他也并不好。”   “何敬之现在怎么样?”   叶秋萍鄙夷地笑笑:“他既在黄埔系里还有相当潜力,不用他对国内外影响也不好,自然还是让他当军政部长,但他是不敢乱用一个校级 以上的人的。他谨慎避嫌,无微不至,总裁喜欢的是陈辞修!”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口气,转过话题说:“南京给日本人屠杀得太惨了啊!”   叶秋萍点头,说:“听说我们潇湘路的房子倒还没有损坏。唉,不在战争中不知道和平的可贵。我们做邻居的阶段,白下城①的日子可真 是令人怀念啊!”说这话时,他颇有感慨。   ①白下城:南京又名白下。   童霜威感到这个铁石心肠、铁石手腕的人竟充满了丰富的叙旧情谊,不禁也深深点头。   张洪池突然掀开白门帘进来了,恭敬地问:“叶先生,上菜了,好吗?”   叶秋萍看看手表,问童霜威:“饿了吧?”见童霜威摇头,他对张洪池说:“这样吧,稍微再等一会儿,我同童秘书长谈谈再吃饭。”说 着,对童霜威又说:“老朋友久不见面,真有一日三秋之叹,今天一定要好好叙叙。”   白门帘一掀,张洪池的身影又消失了。窗外,蓝天上的鸽哨声又“呜──呜──”传来。   童霜威把话续下去,问:“九江弃守后,看来日军是要溯江向武汉进攻了,武汉人心还安定否?”   叶秋萍又换上一支香烟吸,说:“武汉被炸得更频繁了,机关正在加紧向重庆疏散。为了保卫大武汉,民心倒是热烈的。”童霜威将烟蒂 揿灭,不满足地问:“共产党在那儿怎么样?”   叶秋萍喷着烟阴阳怪气地说:“国民参政会有了他们七个参政员!二百名参政员中四分之三是我党的同志,其他各党各派和无党无派人士 ,包括共产党只占四分之一。我们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四月开会制定的《抗战建国纲领》说得很清楚:‘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 ,胜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反正,一切要集中于国民党!在武汉,他们也热衷于组织什么献金、慰劳。第三厅的一些所谓文化人实 际夹杂着些共产党,也在组织什么演剧队、战地文化服务团,还想霸占宣传阵地,办他们的报纸杂志,大吹大擂。这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可 是,他们并不能为所欲为!可怕的,并不是在我们手掌中的这些活动!”童霜威担心他会提到冯村,可是叶秋萍却没有提。童霜威问:“可怕 的是什么呢?”   “是在敌占区和他们控制地区里的活动。谁要是看不到这一点,谁就是没有眼光。新四军已经进至南京、镇江苏南地区;八路军在晋、冀 、鲁、豫都占了大片地区,像滚雪球似的,共产党用抗战的名义,招兵买马。我们丢失的地方,他们去占据,将来如何得了?总裁对这一点是 深为忧虑的!”童霜威想:是呀,我在黄祁处陆续借来的报纸杂志上早看到过这些消息。看来,都是事实呀!但为什么我们国民党的军队老是 吃败仗,“转进”又“转进”,不能学学人家共产党呢?……他正在想,叶秋萍突然话题一转,说:“啸天兄,你我知己,我这次来香港,有 件事想找你出面办一办!”童霜威心里想:他说“有要事相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心情有点紧张,他不喜欢同叶秋萍这类人打交道,脸 上装得平静地笑着说:“秋萍兄,什么事呀?”   叶秋萍揿灭半支烟丢进烟灰缸,喝了一口茶,笑容满面:“啸天兄,你是我党的老同志了!我们都应当为党和国家承担兴亡之责,这是无 须赘言的。我知道你到香港,又知道你在香港深居简出,我就想到:应当把这件机密告诉你,让你参与,为党国出力!”海边有“哗—哗—” 的潮声传来,似在传达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意。童霜威抬头正眼看着叶秋萍,面临的事从天而降,他很不愿意知道叶秋萍这类人物的什么“机密 ”:太出人意外了,什么机密呢?   叶秋萍掏出手帕擤鼻涕,说:“你一定会问:是什么机密?我坦率地对你说,你不必问我是代表谁来香港办这件事的。我不说你也会明白 :我来,是想通过你的出面活动同日本方面取得联系,铺一条路,搭一座桥梁。”童霜威更惊呆了:日本人和知托我穿针引线铺路搭桥,怎么 你叶秋萍也来托我铺路搭桥穿针引线?忍不住说:“这事……我干……合适吗?”   “当然合适!太合适了!”叶秋萍拍拍童霜威的手说,“啸天兄,你是日本留学生,可是,你又不是出名的亲日派。你同日本方面容易取 得联系,可是不会引人注目。况且,日本人尊敬的可能倒不是那种一向亲日的日本留学生。而且,你这种对抗战基本拥护的日本留学生,无派 无系,却有你的地位和声望,甚至有你在法学界的学术地位。你现在又没有公开的政府职务,更重要的是,我们了解到:日方也想试探通过你 来穿针引线、铺路搭桥!”   童霜威吸着烟想:看来,我在香港的一举一动,他们都在监视着呢!难道张洪池去季尚铭家和到“六国饭店”活动,都是为了做情报工作 ,在窥察我和其他人的行动?谁知道呢?我也不想管这些!又想,自从德国大使陶德曼一再在中日之间拉皮条搞和议失败后,怎么现在政府又 这么热衷于和平了呢?   正想着,叶秋萍又说:“原来,日本声明过:讲和不以国民政府和蒋委员长为对手,其实是大讹特讹了!军政大权,完全操在老头子手上 嘛,别人是毫无实力的。这点,陶德曼清楚,德国劝告了日本,所以宇垣一成外相上台后,就取消了不承认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宣言。从这出 发,可以听听他们的条件嘛!无论如何,日军的威胁是事实,共产党势力的扩张也是事实。对我们来说,不能不注意残酷的现实,中日以兵戎 相见,实属不幸!这实际是萁豆相煎,恢复战前态势岂不是好!”   海上远处,与海平线相接处,有一道明亮的光的长带,是太阳反射于天际的光焰,使云彩变幻多端。   童霜威眼望着海上,喷着烟想:真是交了华盖运了!什么好事都沾不到我,偏叫这些事都降临到我头上来了!日本人找我,我觉得那是汉 奸行为,不能干!现在,你叶秋萍也来找我,你的后台是谁?你不说也是明摆在那里!但我能去同日本人勾勾搭搭吗?我能干这种事吗?再说 ,你们这种干特工的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们向来办事是心毒手辣,得了利有了好处是你们自己的;出了事犯了忌就拿人开刀做替死鬼。想叫我 为你们火中取栗吗?我才不干这种洗不清的诡秘勾当呢!   他心里不平静地想着,脸上强忍住烦恼,不露声色,说:“目前,抗战呼声正高,如此去做有必要吗?是时机吗?不会遭到反对吗?”   叶秋萍正要说话,张洪池一掀白布门帘,伸头说:“是不是让他们上菜了?”   他来得太不是时候,正是叶秋萍谈到紧要处,他来干扰,叶秋萍大不高兴,把手一挥,像打发叫花子似的说:“走!……”声音凶恶,刚 才温文尔雅的表情一下子都不见了。吓得张洪池放下白布门帘,狼狈地赶快退出,像条夹尾巴的丧家犬似的。   童霜威打了个寒噤,心想:他们这种干特务的,都是“两面国”的人物。张洪池平时像个“无冕之王”似的胡作非为,见到叶秋萍像耗子 见了猫;叶秋萍平时轻声细语像个文弱书生,翻脸马上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鬼神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呀!心里想着,耳里只听叶秋萍说:“ 中日之间,打了一年多了,双方都未宣战,日本只说是‘事变’,这就容易转圜。一年多来,损失太大了!你我也都深受战争之苦。所谓抗战 呼声之高,主要是共产党在大声疾呼煽动群众。正因如此,更应考虑防共的问题。在这点上,中日利益一致,可以谈得拢的。目前,武汉在我 们手中,日本要拿武汉,总要付出代价;我们要保卫武汉,也要付出牺牲。双方能平心静气探讨和平条件,目前自然是个时机。”   童霜威心里为难,叶秋萍历来办事,总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人皆为他所用。这次虽然装得亲热、温和而且尊重,实际也还是一种 指挥者的姿态,使童霜威反感。童霜威也忘不了前年十二月西安事变时,叶秋萍的夜访,以及后来的倨傲。那次,童霜威是用一种太极拳式的 手段把他对付过去了。今天,怎么办呢?心想:季尚铭家的情况,看来,叶秋萍派去的耳目──张洪池全都会报告他的,自己也不必避讳了, 就故作直率地说:“我在此地,因为张洪池的关系,认识了个富商季尚铭……”   叶秋萍点头笑笑,吸着烟说:“我知道。”   童霜威心里打着算盘说:“萧隆吉,想来你是知道的。我在想,他做这件事倒是比我合适。他常在季尚铭家打牌。他一定有这方面的路数 。”   叶秋萍把头摇得像个货郎鼓,说:“你有所不知,萧隆吉确确实实是与日方有接触的。他过去在华北时与日方少壮派军人有密切联系。这 次来香港之前,在汉口见过某公,某公对他面授过机宜。这些,某公也不是私自办的,曾向最高当局汇报过,认为可以商量.谈判原则也是上 边定了交给他的。但他来后,勾通和议的事进展迟缓,更重要的是,他是为另一条线来干这种事的。他们来进行这件事,我们不放心。这件事 应当由我们这条线来干!这我已对你把话挑得明明白白了。你看如何?”   童霜威恍然大悟,想:原来如此!这是你怕媾和的事被别人抢了头功呀!可是,我为什么要出面同日本侵略者勾搭为你卖力呢?又想:不 过,那个日本人何之蓝,也就是和知少将,既然有了萧隆吉挂钩,为什么又要找我来穿针引线呢?想到这里,正要把心里的疑问提出来,不料 叶秋萍已经说了:“啸天兄,据我所知,日本军部派和知少将到香港组织了以‘蓝机关’为代号的华南特务机关,主要就是为了沟通中日和议 。他们一会儿不以蒋为和谈对手,一会儿又可以以蒋为谈判对手。提的条件,坚持必须首先承认伪满洲国。甚至还提出过要蒋先生下野的无理 要求。此一时,彼一时,但是,总裁的底牌是:希望日方恢复“卢沟桥事变”前的状态,日军分期从中国撤退,而以中日共同防共、中日经济 提携为交换条件。满洲问题则暂时搁置不谈,这就一时很难谈拢。”   童霜威脸上又露出一种尴尬的表情来了,他厌恶叶秋萍说话时脸上露出的独断独行的表情,点头说:“是呀,我看,很难谈拢!”   叶秋萍以劝解的语调说:“啸天兄,我不是那意思!只要谈,总是慢慢会谈得拢的。尤其是你谈,比萧隆吉这种老牌着名的亲日派不同, 更容易谈拢,也使对方有面目一新的感觉。为什么和知又会找你?因为日方也不轻信某一个人,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们想打开多条渠道, 搭起多座桥梁,取得多项成果。我可以告诉你,除了萧隆吉,除了我们在办,汪精卫、何应钦、孔祥熙他们都有亲信在香港活动,进行秘密外 交。”   童霜威颇受启发,说:“啊,那,谢元嵩,他?……还有谌有谊、高无量……”   叶秋萍点头笑笑,说:“香港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地方啊!也正好有香港这么个场合,可以起内地任何地方无法起到的作用,这是一问后 客厅,在这里可以从从容容地谈。啸天兄,你来此做寓公时间也不短了,我可以给你找个好住处,开支一切均不用你操心。在这件事上你尽了 力,对党国的贡献就大了。”   童霜威心里想:这件事我是干不得的。我不想沾日本人,也不想沾你们干特务的。心里又怕得罪叶秋萍,说:“秋萍兄,承蒙厚爱,理当 效劳,但这种事非我之所长,生怕有负厚望。”   叶秋萍摆着手说:“不不不,啸天兄,只要你肯办,一定能办好,我让张洪池供你差遣,暗中我们也有人保护你的。”   童霜威想:派些特务监视我罢了!笑着打断他的话说:“再说,我最近血压高,心脏常感不适,所以深居简出,很怕交际应酬。”说这话 时,心想:万不得已,我生一场政治病找个医院住住院避开一切算了,要省掉多少麻烦事!想到这里,装作头晕的模样,说:“同你谈了这么 一会儿,头就发晕,心里也发闷。我想,此事待我仔细考虑考虑从长计议如何?”   叶秋萍脸色陡地显得十分难看,也自克制住,将烟蒂扔进痰盂,说:“啸天兄,为挽救现局,衷心希望你能为和平奔走。你就勉为其难吧 !”   童霜威软绵绵打太极拳似的说:“其实,秋萍兄,我这一向来,闲居无事,也常琢磨时局,我同意报上这样一种看法:欧洲局势现在因捷 克问题而趋于紧张,英德之间的战争迟早会要爆发。如果爆发,法、苏、美三国势必也要先后卷入。如果欧洲战争爆发,由于德、意、日的结 盟,中日战争就会与欧洲战争合流,演变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战争既然爆发,中国站在美、英、法、苏四大强国一边,就可因人成 事取得最后胜利。目前,可以不必急于同日本媾和,应当……”   叶秋萍摇头说:“英国一贯对德国采取绥靖政策,张伯伦夹着洋伞飞来飞去,我看他是不敢同希特勒决一雌雄的。”童霜威明白叶秋萍的 决心已定,自己是无法改变他的主意的,提醒地说:“这样做不会影响蒋先生的名声吧?本月初,他还否认有各国调停之事。那……”   叶秋萍不以为然地微愠着说:“这同各国调停之事有区别。正因如此,才需要你这样的老同志来做这种事了!共党现在高唱要持久抗战, 再打下去,势必失地更多,死人更多,损失更大。他们的消息很灵通,他们的人常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对了,啸天兄,你以前那个秘书,姓 冯的,听说现在也左得很,很可能也是共党分子哩!你要小心,我对你办这件事,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秘密!你必须特别谨慎,如果一旦泄 漏机密,我们是要否认的。”童霜威暗忖:是呀,冤大头的事,你叫我来干,混账之至!他准备以此为扶梯好下台阶,仍用软功,笑着说:“ 秋萍兄,这件事干系太大,听你一说,吓得我不敢问津了!我向来谨小慎微,只求四平八稳,不求出人头地。可以着书立说,不能纵横捭阖。 今日我们相聚,就算叙叙旧谊,能在香港见面,也自难得。你就不要逼我太甚吧!”   叶秋萍心里不满,又不好生气发火,只得说:“对对对,该吃饭了!香港仔的海鲜是很出名的。我们今天可以浮一大白,叙叙旧。不过, 刚才说的事,你考虑考虑以后,还是答应的好。我是寄予厚望的。”说着,对房外叫了一声:“来人!”   童霜威哈哈笑着点头,说:“心脏和血压都不好,喝不得酒,我就菜陪了!”他这是为自己决心装病作好铺垫。说到这里,见张洪池一掀 白布门帘露脸了,叶秋萍做了个手势说:“上菜!”   穿白衣黑裤的女侍,马上来摆酒上菜。   叶秋萍对张洪池说:“你也来!”   张洪池受宠若惊,点头坐下,开始斟酒。   叶秋萍不再说话。童霜威也不再说话。朝海的窗户外,蓝色的海水晃动,海上的一只挂着破布帆的大木船在缓缓起伏驶行。   童霜威默默忽有感触:海是雄壮美丽的,晴朗的天气,海上有五色渲染的云彩,白云像镶嵌在蓝天上;暴风雨天气,电闪雷鸣向海面逼来 ,海上常是埋葬船舶的坟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此时会有这些想法。叶秋萍在劝酒敬菜。他闷闷夹着一盘炒香螺片吃,香螺片很鲜嫩 ,滋味极妙。他心里忐忑不安,想:人生真是常有奇遇!想不到来到香港,先有日本人和知来找,现在又有叶秋萍来找,异曲而同工,这算是 什么勾当?……   他夹杂着气愤、烦恼,也夹杂着懊丧与灰心,想:人生,真是像在激流中游泳,被卷进漩涡的机会太多了!人生也真是时时会面临选择的 考验。其实,我已是老于世故的人了,不能走的路我是坚决不走的,不能干的事我也是坚决不干的!   张洪池也在往他的碟子里敬菜,是番茄酱烹虾段。“香港仔”海鲜馆的菜肴从气派上说比季尚铭公馆差得太多,从滋味上说,确实有独到 之处。   叶秋萍举杯邀酒:“啸天兄,喝一点!希望你俯允所请,能勾通勾通!”   童霜威勉强举了举杯,笑着敷衍:“我就象征性地奉陪吧。心脏血压实在耐不得酒了!”对叶秋萍的后一句话未予置理。   他下了决心:回去后就假装患病住院,拿这个挡箭牌来推卸掉这件飞来的挠头“差使”!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三 从“香港仔”回来,童霜威本想装病,以此来推脱掉叶秋萍的要求,谁知回来以后,竟真的病倒了:血压升高,手脚冰凉,头晕目眩,心 里发慌。低压一下子升到了一百二十,高压升到了一百八十。先是把在“香港仔”吃的海鲜全呕吐了出来,接着,就躺倒不想起床了。下午家 霆回家,吓得心里“怦怦”跳,忙去找附近一家私人诊所的钱医生来出急诊。钱医生是个英国留学生,提个出诊箱带了听诊器、血压表等来后 ,一量血压,说:“血压太高,要好好注意卧床休息!……”接着,少不了又要到他诊所里验血,透视心脏……开了一批药品服用,敲了一笔竹杠。   本来,童霜威想假装生病,找个私人医院住住,好回绝叶秋萍。既是真的病了,去住私人医院又贵又不方便,就决定在家休息治疗。   过去,童霜威血压曾经有时偏高,也服过降压药物,每每只要服了药血压很快会降下来。这次,可能同心情紧张、焦灼或胆固醇过高有关 ,再或是不适应香港潮热的气候,血压升高了竟降不下来。童霜威老是觉得身上不适,头晕,有时头颅好像劈开似的疼痛,嘴里又苦又涩。   身体上受到折磨,心理上却有点欣慰:此时真的生了病,倒是帮了大忙,可以解脱叶秋萍的纠缠了。果然,张洪池第二天就来了,显然是 来替叶秋萍讨回音的。   童霜威打发他说:“不行啊,我病了!昨天我就说过我人不舒服。我这一病,短期是好不了的!只能静养,不能烦心。请如实为我转告叶 先生吧!”   看到童霜威确实病了,床边放着印度的“寿比南”、德国拜耳的“利血平”等等,张洪池当然不好多说什么,坐了一会就走了。   但,三天后,又来了。这第二次来,张洪池带了许多水果、食物来,又提出了叶秋萍的要求。   童霜威仍是摇着头,悲观失望般地说:“不行不行!不要指望我!指望我要误事的!我这病,怕三五个月也好不了!”   再隔了十多天,张洪池又第三次来了。童霜威决定用“紧口闭眼法”对付。只说头晕,不能讲话,张洪池也看得出童霜威病情是真,不肯 出来为叶秋萍的要求出力也是真,除了提出借五百元的要求外,别的没多说。童霜威没拿钱给他,张洪池心有不释地走了。童霜威心里嘀咕: 这混蛋!认识你真是倒霉!他明白:这下子不但是得罪了叶秋萍,也得罪了张洪池了。可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为五百元得罪张洪池值 得吗?……他决定,如果下次张洪池再来,就借五百元给他,求得个暂时的平安。   一个月来,害了病,幸亏有家霆在身边,既靠儿子照顾,也靠儿子排除寂寞。起初二十天,家霆停止了去补习学校上课,整天厮守着父亲 ,变得似乎更懂事了,处处细心、周到,倒茶、送药、喂饭、读报……他写信告诉在上海的方丽清:爸爸病了!……他静静地坐着,陪着爸爸 ,让爸爸服了药尽量多睡觉。走起路来,踮着脚尖轻轻地移步。有时,自己拿一张报或一本杂志坐着,看呀看呀。半夜里,总要醒来,看看爸 爸,问一声:“喝水吗?”有时,见爸爸精神好一些时,就陪着爸爸谈谈心。   近十天,童霜威要家霆去补习学校继续上课。家霆起先不肯,后来,见爸爸确实病情已经减轻了,才答应了。但是,得便总是提前回来。 有时回来了,说:“爸爸,我在学校里上着课,忽然感到你在叫我,我就向黄先生说:‘我想请假提前回去一下。’黄先生说:‘好,你快回 去吧!’我就跑回来了。”说这种话时,他那种感情使童霜威内心震动。   黄祁有一天抽空来看望过童霜威。童霜威怕他来被张洪池碰到,引起张洪池的注意,很快就催他走了,只是问起他:“你见到过柳忠华吗 ?”   黄祁点头,说:“报社派他到上海去了。听说要去一二个月。让他采写一个关于上海近况的连载通讯在《港声报》上发表。在港九的上海 人很多,都关心孤岛的情况。报纸从生意着眼考虑,发表这样一个连载是很吸引人的。他走得非常匆忙,去后也没来过信。”   现在,童霜威望着窗外想:怪不得忠华自从到报馆去工作后,从未来过。现在我病了,也没来过。他就是在香港,目前我也不希望他来, 免得引起张洪池他们注意。童霜威老是有一种预感,觉得很可能张洪池他们,甚至季尚铭和日本人和知他们,都会派人在监视着他。也许有点 疑神疑鬼,但谁能说特务机关干不出这样的事呢?在武汉时,因为日机轰炸引起的不安全感,到了香港,现在又开始像鬼影似的笼罩在童霜威 心头上了。   二房东太太出现在房门口,问:“童先生,饮呣饮茶?”   童霜威对她笑笑,摇摇头。   这是位好脾气的常带微笑的女人,可惜长得不好看。她虔诚地信着耶稣教,吃饭、睡觉前都能听到她的祷告声,平时很少说话,安静得很 ,就是脚上拖着木屐有些吵人。饭食,仍由她在操办,听说童霜威血压高,她总是爱做西洋菜鸭肫汤给童霜威喝,说:“清凉的啦!降血压咯 !”   二房东太太有时也来同童霜威谈几句,总不外是说生活用品涨价,埋怨二房东先生常常借故不回家,总是在外边胡调、玩女人,还喝酒、 赌钱、赌赛马。说香港这地方不好,坏女人太多了,坏朋友和坏去处也太多。童霜威听她谈谈,倒也同情她。但感到:她的苦恼是不好解脱的 。她家务劳动繁重,背也微微驼了,两只手粗糙佝偻。她脾气温顺,就是在埋怨郭先生时也是细声细语的。她先生只要回来了,她就加意侍候 ,从不听她吵架责问。童霜威不禁想:唉,方丽清要是像这位二房东太太的脾气,也就好啰!可惜,她自私、吝啬、庸俗,刁钻古怪,目光短 浅,无事找事……   半个月前,收到过方丽清一封信,是在收到家霆寄去的信后复来的。信上说:“……知你病,很不放心!本想来港看你,但姆妈最近身体 也不好。医生说:血压高只要降下来问题不大。你以前血压也高过,服药后就降了。望快请医生降压!姆妈和雨荪、立荪都说,你还是回上海 的好,免得大家心挂两头,也可节省开支。”   童霜威生气地想:她头脑里老是只有她自己!只有钱!只有上海!从不知道为我的政治前途考虑!真是道道地地的妇人之见!   他需要安静,又感到孤独与寂寞,病了以后,寂寞感更重。一寂寞,就会想起死去了的军威,也会想起死去了的柳苇,想起冯村。他将柳 苇的照片、军威的遗书都放在那只黑色皮夹内。最初,常翻出来看看。现在,却不愿使自己的情绪波动影响血压的升高,故意避免去拿来看了 。他寂寞孤独,想念南京,甚至想到南京潇湘路那七八只书橱和书架上的无数部线装书和洋装书,想到花园里那棵四季桂,想到庄嫂烧的糖醋 鱼。   他觉得自己追求过的东西失去得很多,使他懊丧。人生为什么这样捉摸不定?道路为什么总是崎岖不平?   今天,他两眼呆呆望着铁栏杆的窗外。窗外,飘拂着银色的细雨丝。雨,霏霏地下,使人会想起韦庄“江雨霏霏江草齐”的诗句。他尽量 使自己什么都不想,可是办不到,最关心的总是摆在眼面前的一个问题:怎么办?住在香港,不安全,麻烦太多。武汉不能去,上海租界上他 又不愿去。……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无计可施了!他只有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他想:血压降不下来,同这能没有关系吗?要是谁能为我指点迷津,比给我服用降压药物可有效多了!   他又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排除一切纷扰,使自己能不再思想,进入一种朦胧的状态中去。   外边,雨突然下大了。雨声伴和着远处传来的电车“当当”的铃声、轨道震动声和海上的轮船汽笛声,一起涌进耳中。刹那间,他听到钥 匙开门声,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刚响,门就开了,他听到家霆那脆亮好听的声音在同二房东太太轻轻招呼,用的是广东话。广东话说得可真有点 像广东人说的了。   家霆是他惟一的安慰。儿子回来了,他总是兴奋的。他张望着,家霆已经进房来走近床前了,说:“爸爸,上海有信!”他不说“妈妈有 信”,说“上海有信”,指的就是方丽清的来信。   “好好好!”童霜威接过航空信封来。其实,香港、上海之间,不通飞机,信都是船上邮来的。方丽清老喜欢用红白蓝花边框的航空信封 。信封拿在手里,轻飘飘的,童霜威明白:信一定很短!她自从回上海后,从未写过一封长信来。这封信,必然仍是短短的例行公事。   童霜威撕开了信封,抽出信来,一张薄薄的航空信纸,上面写的是:   啸天:   病想已痊愈?我一切均好,但极望你下定决心回沪居住。租界上一切都同战前无异,你切勿听信谣言。立荪和雨荪都说这仗要长期打。关 于南京潇湘路房子,现由日本兵占住。江怀南在南京办公,很得意,最近要同海上闻人丁筱林之女结婚。本来常来,最近竟不来了。他说有信 劝你回来,但未得复,看来是你得罪了他,你应回信才好。你如回来,我想他还是要奉承你,还是会常来的。你还是回来的好!上海物价最近 涨了一些,现写一点让你知道。顺问   丽清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九日   下面是一张物价单:西贡米每包二十元,暹罗米每包十八元八角,鸡蛋每元四十个,鸭蛋每元二十个,鲫鱼五角一斤,猪肉三角六分,羊 肉四角八分,牛肉三角八分,鸡每只八角──一元二角,鸭一元二角──二元二角。   童霜威看了皱眉,一是方丽清开了这笔物价清单使他看了皱眉,这个女人哪,关心的总是钞票!二是信上竟不提一句家霆,也许是她头脑 里根本没有家霆,也许是她有意不提家霆。这样的后母!怎么能使家霆对她有感情呢?   童霜威又想到了江怀南,眼前出现了江怀南那张既气派又秀气的白净脸。这个无耻的混蛋,看来,他是有心把结婚当作一笔资本用的,要 在择偶上获得金钱与地位!现在他是如愿以偿了!海上闻人丁筱林,在上海是有名的青帮头子,在黑社会是有潜势力的大亨。他开设游艺场、 舞厅、剧院和赌场,家里仆从如云,雇有保镖。前不久,有的报上说他有同日本军方勾结的征兆,看来,也是做了汉奸了!……江怀南很得意 ,最近不到方家去了。不去的好!同卖国的汉奸来往干什么?被人知道了对我也不好。丽清要我给他写复信,她真是太糊涂!劝我回上海,我 怎么能去呢?   想到这里,他深深叹一口气,将信递给家霆,说:“劝我回上海,哼!”   家霆接过信去,逐句逐段看了。看完,将信装入信封朝桌上一放,说:“爸爸,江怀南做了汉奸在南京办公了?是跟日本鬼子在一起吧? ”童霜威突然想起:上次江怀南来信的事并没有告诉过家霆,也没有把那封信给家霆看过,好在这事并没有瞒儿子的必要,说:“是呀!这个 混蛋是做汉奸了!上次他来过信,劝我回南京去!我将信撕了,根本不想复他!”   “可是这封信还劝你给他写回信呢!又劝你回上海!爸爸,你千万不要回上海,说什么那儿也是孤岛!”   “是啊,我是不会回去的!”童霜威点头,叹口气,用手帕擦擦汗,说,“你这个母亲,太没有政治头脑了,她就知道精打细算节省钞票 。”   家霆热得额上全是汗,鄙夷地说:“爸爸,说实话,我讨厌她!她愚蠢、自私又狠毒!在南京时杀我心爱的鸽子吃,逃难时,她虐待金娣 ,直到粤汉路上金娣被炸死,使我看穿了她!我对她已经毫无感情。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也许会不高兴。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不愿意骗你 !”童霜威身上也热得淌汗,听了家霆的话汗出得更多。他心里百感交集,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儿子,和稀泥地说:“唉,人总是没有 十全十美的,我也知道她对你不好。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弄得家不像个家呀!”   家霆坐在父亲床边,也叹口气说:“爸爸,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时,你为什么要同妈妈离婚呢?我没有见过妈妈,冯村舅舅和忠华舅 舅都说她好,我也觉得她好!”童霜威听了儿子的话,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唉,过去的事过去了,一时同你也说不清,说了 你也不会懂的。等你将来大了,也许会懂得的。人生,每每是这样,等到我现在这种年岁了,懂的事多了,如果让我再从头开始做人,我可能 就会知道怎么做人了。但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说这话时,他心里滋味特殊,不但想起了柳苇生前的一些事和她的死,又想起了柳忠华 。他问:“你同你舅舅见过几次面?”   “只见过一次。”家霆坦率地说,“他到黄先生那里,看见了我,对我说:‘家霆,我是你舅舅,我叫柳忠华!’……那天,他同我谈得 很多。他很有学问。后来,他给报馆派到上海去了。到今天,没见他回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   “什么都谈。”家霆抓把扇子扇着风,说,“他问了你和我的情况,要我长大后要像妈妈一样做个爱国的正直的人。我要他多讲点妈妈的 事给我听。他说,当时他被捕坐了牢同妈妈不在一起,许多情况不了解,就没有多谈。谈得最多的是抗战。他讲了很多抗战的道理给我听。”   童霜威心里想:唉,人生何其神妙?在两年以前,谁能想到会出现今天这种国共合作的抗战局面?谁又能想到柳忠华会出狱,还能忽而到 武汉,忽而到香港,忽而去上海,这么活跃!谁又会料到柳忠华和家霆他们舅甥竟会见面?至于今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呢?国共关系会怎样? 柳忠华会怎样?家霆长大后会怎样?谁知道,谁能说呢?……   想着,想着,他定神地凝望着那扇有着铁栏杆的北窗。窗户外,飘着的丝丝细雨,如烟如雾,也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想起一首元人的小 令《塞鸿秋》来了: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 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天气又潮又热又闷,他心头的感情复杂,似乎面临道路的选择,不知所措;又似乎一个长途跋涉者已经十分疲劳,不想往前,又不能退后 ;又似乎日暮天昏,烟雾障目,看不清前程,望不透远近,心头交织的是一种怅惘空虚的情绪。他懒得再启口,竟闭目养起神来。   家霆见爸爸这样,以为爸爸累了,想休息一会,便不再说话,拿起桌上的一张《南华日报》看起来。就在这时,听到甬道里的敲门声。一 会儿,二房东太太在叫:“童先生,有客人啦!”   童霜威睁开了眼,家霆说:“我去看看!”他马上跑出房去,走到甬道的门边,打开小孔,瞬即喜悦地高声嚷了起来:“啊,舅舅!”   童霜威听清了家霆的话声,知道是柳忠华来了,心里也是一喜,想:啊,他从上海回来了。病得痛苦,闲得无聊,思想苦闷,消息闭塞, 使他渴望见到柳忠华,好听他谈谈孤岛见闻和时局去向。   当柳忠华拉着家霆的手进房时,童霜威已经坐起在床上,满面含笑地说:“啊,忠华,你回来了!”   柳忠华气色很好,将被雨淋湿的米黄色风雨衣脱下挂好,只穿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黄咔叽短裤。他走近童霜威床前,掏出手帕拭汗,点 头说:“啊,姐夫,你病了?”   家霆懂事地将一把椅子端近床前让舅舅坐下,又去给舅舅泡茶、拿扇子。   童霜威紧握着柳忠华的手说:“这么久没见你,你几时从上海回来的?”他好像今天才发现,柳忠华的两肩是那么宽阔,仿佛他确是一个 强有力的能挑起整个生命中艰难重担的人。童霜威欣喜地说:“见你来了,我精神也好了。真想听你谈谈孤岛的见闻哩!”   柳忠华喝着茶摇着扇子说:“你不回孤岛去,是对的。那里是在日寇占领区包围之中,要出租界,过苏州河到华界去,中国人都得向站在 外白渡桥桥头两边的日本哨兵弯腰鞠躬!真侮辱人哪!亡国奴的生活,在上海就见到了!从表面上看,除了物价略涨,上海的阔人多数似乎还 是像战前在租界上一样地过日子。夜里,南京路、静安寺,仍旧灯红酒绿。舞厅、妓院、影院、餐馆,还是纸醉金迷。但孤岛总是孤岛,逮捕 、暗杀的事不少,人们在敌伪威胁下度日。简单来概括上海,那就是:爱国者在作庄严的战斗,魑魅魍魉在为非作歹,奸商大发国难财,醉生 梦死的富人依然歌舞升平,穷苦老百姓水深火热。我打算好好在报上写一写哩!”   他说到这里,童霜威问:“你准备写些什么?怎么写?”   柳忠华用手比画着说:“任务是要写十至二十篇《孤岛散记》,逐日在报上发表,每篇三千字,像个连载。老板要我写香港的人们最关心 的有关上海的问题。这当然是吸引人的,有利于报纸的发行和影响。我在上海时,已经动手写了几篇,回来后续写。明天开始,《港声报》就 要陆续发表了。以后,我找机会送给你看!”   童霜威思绪纷繁,忍不住说:“忠华,见你来了,我真高兴,有些心里话不禁想同你谈谈。我现在患病是真,但主要还是心病。我的处境 很艰难,也很奇特。”说着,将叶秋萍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柳忠华仔细认真地听着他讲,有点愤激地点头说:“姐夫,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对。我今天刚收到由汉口寄来的一份《新华日报》。你看看 这条消息。”   童霜威一看,报上一条“本报重庆消息”,标题是:   警惕投降派破坏抗战阵营   ──国民党中常委冯玉祥向本报记者发表谈话   内容是说国民党中常委冯玉祥氏在重庆指责:“有人在香港借和平运动,阴谋破坏抗战阵营。”   童霜威看完,心里不禁想起上次同柳忠华见面时,柳忠华说过的话。他想:谁知这是不是我当时提供了那些情况,忠华传到重庆那边去的 呢?想着,说:“让冯玉祥放一炮也好,只是,事实上用处恐怕不大。今非昔比,他现在没有兵权和实力!”柳忠华点头说:“天下没有一劳 永逸的事。使人民警惕起来,反对他们这样做,他们也就只敢偷偷摸摸幕后交易,不敢放肆地为所欲为了!”   厨房里继续飘来油煎鲞鱼的香味。家霆刚刚出去告诉房东太太多办一些菜和饭,这时又进房来了,懂事地对柳忠华说:“小舅,你在这吃 中饭。”说完,仍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爸爸和舅舅谈话,两只眼晶晶地发亮。   童霜威急切地问:“忠华,你对这大局的看法如何?”他嫌闷热,将白府绸衬衫的纽扣解开了。柳忠华扇着扇子“噗噗”地响,说:“上 次,我谈过:中国的出路,当务之急是挽救国家民族存亡的抗战问题。抗战的胜败,关键在于能不能坚持到底,能不能坚持到底,要看国共两 党能不能保持团结合作。抗战要胜利,将是一场持久战。现在,抗战将步入一个相持阶段。取得胜利的正确道路在于团结,在于进步!依靠人 民群众!中国幅员广大,要依靠乡村战胜城市。八路军和新四军正在这样做!”   童霜威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完,思索了半晌,点头说:“你说得对!但是,你说将步入相持阶段,而事实上,日寇还在节节推进,我担心 广州、武汉迟早都要失守呢。”柳忠华充满信心地说:“所谓相持阶段,是从全局来看的。一城一地的得失,问题不大,我们要有信心!从全 局看,日寇想速战速决灭掉中国或打败中国,它办不到!对峙的局面已经逐渐形成。他战线越是拉长,兵力越是不足,相持的局面也就越是改 变不了。”说到这里,他看看家霆,笑着说:“家霆,你听得这么专心致志,懂吗?”   家霆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点头说:“懂!我已经十六岁了!”   童霜威和柳忠华也都笑了。童霜威感慨地说:“战争年代,容易使十六岁的孩子懂得二十六岁时才懂的事啊!”柳忠华欣慰地说:“中国 的希望总在青年和少年们的身上。我曾想过:家霆如果还在南京做小少爷,在潇湘路过那种少爷过的享福生活,说不定对他一生的成长很不利 呢!倒是现在,战争年代,他经受了些风霜,吃过些苦头,看到些世事,会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所得益。”他的话说得有些哲理。童霜威微微点 头,家霆也思索起来。   这时,穿木屐的二房东太太带着笑容端着木盘出现在房门口了,说:“食饭!”她把“食”字念成“习”字的音,“饭”字念成“番”字 的音。二房东郭先生常在外边吃喝嫖赌,回来总板着脸不笑,郭太太在家操劳吃苦,见人总是带着笑。   童霜威从床上起来,说:“谢谢你了!”   家霆和柳忠华也忙着上来帮助二房东太太将木头托盘里的菜碗、饭碗和筷、匙、碟子端放到桌上。二房东太太转身走了,童霜威招呼着柳 忠华,说:“忠华,吃饭吧!”   二房东太太的饭蒸得很好,几个广东菜色香味俱佳。柳忠华刚同童霜威和家霆坐下动筷,忽然听到外边甬道里响起了敲门声。童霜威捧起 饭碗,心里一惊,警惕地听着。家霆已经机灵地放下饭碗跑出房外去了。柳忠华也停止吃饭,注意到童霜威脸上紧张的神色。听到家霆在那里 轻声同二房东太太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进来了,紧张地压着嗓子说:“爸爸,那个坏蛋张洪池又来了!”   童霜威脸色一白又一红,紧张起来,瞪眼考虑了一下,立即对柳忠华说:“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要注意提防他!” 又对家霆说:“快!开门陪他进来!”   柳忠华将刚才给童霜威看的那份《新华日报》折好仍塞进裤袋。家霆刚出去一会儿,就陪着张洪池进来了。外边仍在下雨,张洪池的风雨 衣湿漉漉的。一进房,他那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瞅瞅柳忠华,又瞅瞅童霜威,说:“啊,童秘书长,正在吃饭?”   童霜威同他握手,说:“吃饭没有?没吃,在这便饭吧。”   家霆见张洪池身上湿漉漉地滴水,说:“请把雨衣脱下,我给你挂到外边衣架上去。”   张洪池大迈迈地脱下雨衣递给家霆去挂,摇摇头,在一边椅子上坐下,说:“吃了,吃了!”见童霜威没为他介绍柳忠华,向柳忠华自我 介绍说:“鄙人张洪池!”说着,递过去一张布纹纸名片,自己又掏出手帕来拭汗。童霜威似乎疲倦地用手搓着眼睛和脸,招呼着柳忠华说: “吃饭,吃饭!”又搭讪地同张洪池说:“洪池,有什么事吗?”   张洪池说:“秘书长身体好像不错了?”   “今天略微好一点,但还不行。”   张洪池从桌上香烟筒里自己抽出一支香烟来,慢悠悠点火吸烟,扇着扇子,说:“有个人来了,我特地来给你报个信的。”童霜威嚼着饭 ,问:“谁来了?”   张洪池脸上似笑非笑,喷着烟说:“管仲辉!”   “管仲辉?”童霜威停止吃饭,完全出于意外。家霆也瞪眼看着张洪池。   “他从汉口飞来。”张洪池一枝一瓣地说,“昨天才到,下榻高罗士打行,三楼210室。”童霜威搛着橄榄菜炒叉烧肉,问:“他来干什么 ?”由于叶秋萍和管仲辉是针尖对麦芒,他不愿表露自己对管仲辉那种亲切的感情。   张洪池吸着烟,言外有音地说:“谁知道呢?要人们总是带点神秘色彩的,香港又是个神秘的地方。谁知他来干什么?”说完,吸一口烟 摇着扇又说:“我在高罗士打行见到他时,告诉他您在这儿,他托我带口信给你。你们在南京时跟叶先生不都是邻居吗?”童霜威点头不胜今 昔地说:“是啊,那时,玄武门内潇湘路就我们三户人家!”说起这话时,他不禁想到西安事变时的那些戏剧性的旧事和情景来了,心里烦躁 ,摸出手帕拭汗。   柳忠华始终在闷头吃饭,夹鱼喝汤。他察觉张洪池老是在用两只带邪气的眼瞄着他,吃完一碗饭,不想再吃,放下筷子,坐在一旁,看着 家霆吃饭。   张洪池抽人家的烟总是抽到半支就扔了,换上一支烟忽然说:“啊,脸怎么有点熟呢?”他摇着扇子对着柳忠华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 过面的?贵姓?”   柳忠华平静地答了一个字:“柳!”   张洪池喷着烟问:“在哪里得意?”忽然紧接着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找过谢元嵩,是不是?”   童霜威心里一惊,胁下冒汗,故布疑阵地说:“他跟这里的二房东先生认识,所以我们也认识了。……”说着,感到自己其实大可不必这 样说。   家霆虽在吃饭,心里也紧张。只见柳忠华抢先笑着说:“啊呀,对对对,张先生你记性真好!”   张洪池又笑一笑,用两只生气似的眼睛瞅着柳忠华说:“我明白了!你是被派到上海去刚回来的吧?”   柳忠华平静地笑笑,说:“对,你怎么知道的?”   童霜威用手帕擦脸上的汗,解释地说:“你来之前,我正在问他关于上海的近况呢。”   张洪池侧脸吸着烟问:“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柳忠华不愿正面回答,依然好像带三分玩笑似的说:“同行之间,哈哈……明天起,我的一些关于孤岛见闻的通讯将在鄙报发表,张先生 看后多指教吧。”   张洪池碰了个软钉子,似乎明白谈下去也不得要领,见童霜威和家霆都已吃完饭,便面向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今天我又特地来,还 是为了那件事讨个回音!”   童霜威摇摇头,说:“我病了……”   张洪池笑笑,笑得邪恶得很,扇着扇子说:“我看你身体好多了。其实,老闷在家里也不好,还是该出外活动活动。”   童霜威心情沉重,故意叹口气,说:“我也不想老躺在床上,只是身体不好,血压太高,心脏又常不适,只想静,不想动,不宜用脑,不 宜烦心。你回去对叶先生说,我同他是知交,谢谢他的好意,我还是那些老话,不重复了!”   张洪池用两个手指捏灭烟蒂,也不怕烫,说:“童秘书长还是再考虑考虑的好。”   童霜威摇头,说:“其实,那事我是干不了的。香港能人多,有的人既适合干又愿意干,该找这样的人。”他说这话时十分坚决,态度和 语气使人觉得不可改变他的决定。他俩当着柳忠华和家霆的面谈这些话,好似在打哑谜。不知内情的人听不明白头绪,柳忠华和家霆听了,却 清清楚楚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洪池似乎了解事情无望了,说:“那,童秘书长,我走了!天太热,我要去冲凉了。”他放下了纸扇,要走。   童霜威怕太得罪了他,语气平和地说:“洪池,你到内房来一下,我有句话对你说。”说着,起身往内房走。   张洪池紧绷着脸跟着童霜威进房。只见童霜威悄声说:“洪池,你对我一向都好。我生病也蒙你常来探望。我一直感激。这件事上,你给 我好好说说,请一定把我的意思带到。我这里……”说着,他去拉开一只小橱的抽屉,将一只装有五百元港币的信封拿出来,塞到张洪池的派 力司西装上衣口袋中,说:“早依你说的数字准备了!”   张洪池也不推让,懒洋洋地说了一个字:“行!”补说了一句:“叶先生明天回武汉了。”似乎这一句话就是对童霜威的酬答。又说:“ 我走了!”他走到外间房里,也不同柳忠华打招呼,只对童霜威说:“再见!”   童霜威说:“家霆,送送客人!”   家霆陪张洪池出去。张洪池从衣架上拿风雨衣出门。家霆送走他,关上门走进房来,说:“这家伙真坏!”   柳忠华说:“干这一行的都这样。”   童霜威有点顾忌和忧虑地说:“你被他认出来了!”   柳忠华笑笑摇头,说:“那倒无妨!我过去的事,在香港只有你和个别人知道。他无奈我何!”   童霜威叮嘱说:“谨慎点好!”   柳忠华点点头说:“别为我担心。说实话,我对你的安全倒有些担心了!”   童霜威气闷,额上冒汗,叹口气说:“是啊,我自己也曾想过,我得罪了日本人,也得罪了叶秋萍他们,谁知会怎样?但,怎么办呢?叶 秋萍可能还不要紧,日本人就难说了。”   柳忠华皱着眉也感到为难,说:“至少,暂时最好避一避。比如,你是不是再搬一次家?找个比较秘密的地方隐蔽一下?”   童霜威一脸无奈,说:“战争不知还要打多久,整天不出去,也不是个事呀!我不出去,家霆也还是要出去的。他不能不补习功课,也不 能整天猫在家里。”   柳忠华额上露出刀刻的深纹,点头说:“是呀,的确是个难解决的问题。那么,你就再‘病’他一段时间,再观察观察。”说着,他朝北 窗外望。外边,雨已停歇,那群鸽子又在低低转圈子飞翔了。柳忠华看着鸽群的飞翔,似自言自语地说:“天空,是该让鸽子尽情翱翔的。可 是,战争的阴云在天空流荡,疾风暴雨,鸽子也就飞不起来了!……”   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童霜威和家霆都没听真切,也没理解。只见他说:“我该走了,姐夫,身体多保重!还是尽量少出去或不出去吧 。”   童霜威点头,说:“我感到身体好多了。尤其今天同你谈谈,心里痛快不少。要是有空,常来谈谈吧。我太闭塞了!”   柳忠华点头说好,要去拿风雨衣。家霆亲热地说:“舅舅,我送你!”   他陪柳忠华走出去,下楼一直将舅舅送到街上,直到看不见舅舅的背影了,才留恋地回来。在他这种年龄,对人生总是会涂上许多幻想的色彩 ,对未来也总是寄托了许多期待的。对这个舅舅,自然更有他自己独特的崇拜与敬重。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四 上午九点半,皇后大道高罗士打行三楼上,铺着鼠灰色、宝蓝色或褐红色地毯的华丽宽敞的营业大厅里,安静得悄悄无声。   紫红色的帷幕将大厅隔成一间间供高贵仕女们喝可可、咖啡等饮料的雅座。窗上,半挂着蜜色透明的网孔纱帘,胡桃木的低矮流线型沙发 ,配着雅致光亮的苹果木桌几,形成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势。   十月底的天气,香港气候宜人。桌上有瓶插的鲜花,色彩缤纷。从外边进来,感到芬芳清爽。这里,从摆设到人物,都闪耀着浓郁的异国 情调。有金发披肩袒胸露背美丽得惊人的欧洲贵妇人和名演员,有穿各色西装打着领带和领结的西方绅士、富商,有美洲的船长和阿拉伯的酋 长,也有衣冠楚楚的东洋外交官和高等华人……皮鞋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坐在小沙发上喝着饮料的人,互相谈话是用那种高雅的最低的声音 ,轻不可闻。人虽然很多,却被帷幕分隔遮掩着,并不一目了然。穿白衣戴红色圆帽的仆欧托着银盘,轻巧敏捷地在走动。推着装满各式西点 的奶油色四轮分层金属小车的女侍,轻盈缓慢地推着车,从这间厅室走到那问厅室,从这一桌走到那一桌,随着客人指点,用银光闪亮的夹子 将各色各式的西点夹到洁白有花边的瓷盘里,端放在桌上供客人食用。   隔日,童霜威同管仲辉通了电话后,约定今晨九时半在高罗士打行见面谈心。   童霜威穿一件灰色毛料夹长袍准时如约来到高罗士打行。摸出金怀表,正是九点半。坐电梯上了三楼,看到大厅进口处一排镀镍的“吃角 子老虎”①前,有几个男女,正在把硬币往投币孔里塞,然后摇动机器的钢制手柄。但只见塞钱进去,不见有钱币“哗啦啦”吐出来。童霜威 走到铺着拼花长毛绒地毯的左边厅室。这里有丝绸帷幕和色彩雅致的屏风将金色雕花的座位分隔开。童霜威抬头张望,见靠窗的一侧,管仲辉 果然菩萨似的坐在一张小沙发上。那是一个双人座位。管仲辉对面的小沙发空着。童霜威走上前去,管仲辉看见了,马上站起身来满面含笑地 欢迎。   ①吃角子老虎:一种吞食硬币的赌博机器,投入一枚硬币,有时会泻出数十枚硬币有时却投入几十枚硬币也毫无反响。   两人亲切热烈地握手,各自在小沙发上坐下。   刚坐定,穿白衣戴红色圆帽的西崽就来了,彬彬有礼地用银盘送上印着中英文的饮料食谱卡。管仲辉接过来,点了一壶可可,两杯柠檬汁 ,西崽微微鞠着躬转身走了。   管仲辉穿的是一套深灰色毛料西装,白衬衫上打了个松散的银色黑花点领带。他脸色红润,秃了的头顶闪闪发亮。童霜威感到他比在南京 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显得胖了。虽然穿的西装,也蒙盖不住他的军人气概。   童霜威暗忖:人说他是福将,一点不错!西安事变后那阵子,我以为他要倒霉,却没出大事。保卫首都,我当时以为他说不定要在南京马 革裹尸,谁知他竟化险为夷,早早平安逃离了南京。现在,看他这副模样,虽非十分得意,也有五分得意,可见此人非等闲之辈!   童霜威喜欢拿管仲辉同谢元嵩相比。因为他两个都是胖子,两人每逢见面也都一样热情。但童霜威觉得管仲辉比谢元嵩坦率诚恳得多。同 谢元嵩相交,心里要时刻提防别上当吃亏。谢元嵩面上好像大大咧咧,实际精于计算非常狡猾。谢元嵩有时也肯帮朋友的忙,分点他的利益给 你。但要在不损害他的利益的条件下或有利于他自己的条件下才办。管仲辉则不,他虽然也多计谋和韬略,对朋友有时能表现得很热心,颇讲 一点江湖义气。同他相交,一般是不必提防他来给你暗亏吃的。所以,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在香港客地相逢,童霜威确有一种旧雨重逢渴思畅叙 的心情壅塞心头了。   童霜威笑着说:“慎之兄,一别经年,真是常常想念啊!”说这话时,他不禁想:现实生活真像个神秘的魔术师,什么出乎意外的事它变 不出来呢?   管仲辉红光满面,咧嘴笑着,说:“啸天兄,彼此彼此!大约两个月前,我到香港,听一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说你在港,又听说你病了, 本要看望你。但接着因急事去广州、武汉了,奔波忙碌,到这次来,才能见面,真想好好谈谈。我们先在这里坐坐。到十二点钟时,一起出外 吃中饭。”   童霜威点头,说:“好好好!”又叹口气:“唉,九天前,我们不战而放弃了广州,五天前,又弃守武汉三镇。战局蜩螗,令人焦灼。见 到老朋友,真想先谈谈时局啊!”说这话时,他想起了冯村。武汉失守,冯村不知怎么了?   年轻的白衣红帽的西崽,用银盘托着一把镀银可可壶、两套瓷杯和两盏高脚玻璃杯插着麦管的鲜柠檬汁来了,轻轻地将两套瓷杯和碟子放 在童霜威和管仲辉面前,又将两杯柠檬汁也在一人面前放了一盏。然后,举起镀银可可壶给童霜威和管仲辉往瓷杯里斟热可可。斟满了,放下 银壶,悄然无声地走了。   管仲辉叹口气,连连摇头,说:“是呀,简直糟透了!这下,广州、武汉我都去不成了!去大后方,我只能径飞重庆了!山河破碎,地盘 越来越小了啊!”   面前那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的鲜柠檬汁,金黄得可爱,每杯里面放了两颗红宝石似的大樱桃,色彩美极了。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瞥视出去, 可以看到许多高层的大楼,可以看到一幢金顶闪光的建筑,也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鳞次栉比的屋群。下边热闹的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人流 ,也有衔尾驶行的汽车。   管仲辉用桌上方糖罐里的银夹,夹着方糖放进童霜威和自己的可可杯里。童霜威用麦管吮吸了一口柠檬汁,好酸哪!酸得简直难以忍受。 鲜柠檬的芬芳却在嘴舌和鼻孔里停留不散。他放下麦管,问:“你现在,在忙些什么呀?老是这么飞来飞去的?”   “哈哈,老朋友了,也不怕你见笑。”管仲辉用右手抹抹光头说。“我成了大腹贾了!有几个朋友搿伙做点生意,在香港办点孟山都糖精 、德国拜耳的西药等等,本来从香港运到了广州和汉口倒还有利可图。现在,只能运到重庆去了!你知道,军界我总有些故旧袍泽和门生,什 么事都能帮点忙。但有些事,也需我亲自出面。这不,就只能劳劳碌碌飞来飞去了。”童霜威心里想:唉,他也是不得意呀!不禁说:“其实 ,抗战军兴,国家正在用人之秋。像你这样的军事人才,理应大展抱负。现在却退而经商,实在令人不平!”   管仲辉也用麦管吸了一口柠檬汁,皱皱眉头,说:“咄!真酸!可这对身体对血管有好处。啸天兄,听说你血压、心脏都不好,养了几个 月病,现在如何了童霜威说:“好些了!白乐天诗云:‘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我现在是想为抗战出力也无从出起,只好宁静 以致远,淡泊以明志。”   管仲辉苦笑笑,说:“是呀,你为我不平,我也为你不平。我又何尝对经商有兴趣?被排挤在外,总不能坐吃山空呀!对抗战来说,我是 尽了心力的。别的不谈,让我去参加保卫首都守南京,实际是要我去送命。日本人那样残暴,武器精良,南京是能守得住的吗?幸亏我姓管的 祖先积德,逃了出来。但只要回想起这段噩梦,我就心惊肉跳,侥幸自己未成为日寇南京大屠杀刀下的冤鬼。为这一点,今天中午,我们就该 聚一聚,饮上一杯。你应当庆贺我大难不死!”   谈起南京,童霜威激动,脑海里像被投入一块巨石搅溅起水花来了,叹口气说:“舍弟军威也参加防守南京,已经牺牲了!”说着,语气 表情黯然。   管仲辉连连点头,不禁想起了在撤离南京前同童军威见面谈话的那个夜晚。那晚,在烛光下,他劝童军威收下特别通行证找套便衣逃走。 童军威说:“……我已经决定不想活了!我要面对日本侵略者,用我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我绝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做一个逃兵!”   想着这些,他惋惜地说:“是啊!战争与和平始终是人类生存和发展史上最重大的一个问题。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是无法真正理解战争 的残酷性的。令弟,是一位爱国的好青年,一位真正的军人!我想见见你,也是想把我同他在南京危城中见面的一段经过告诉你。”   “你们在南京当时见过面?”童霜威急切地问。   管仲辉点头,把守南京危城时,在潇湘路见到童军威的那一夜的情况,简单扼要地讲了。他为人比较坦率,倒也不想隐瞒什么,该说的都 老实说了。   童霜威听了,想:军威的死,死得壮烈,但实际是存心自杀呀!他有机会能逃离南京而不肯走,他明知南京必沦陷而甘愿牺牲,难道不是 有心自杀吗?一个人对许多事看得过于彻底,便会四大皆空。可是人世的矛盾如何解脱?用死就能解脱吗?未必!军威一向爱国,主张抗日, 可是又不满现实,对日寇的仇恨加上对国事的郁愤,就使他宁可战死也不想苟且偷生了。多好的手足呀!死得太惨了!他想着,动感情了,忽 地掏出手帕来拭泪,接着,就把冯村带军威血书来的事讲了。   管仲辉默默听着,咂着酸柠檬汁,严肃地点头,说:“后来,令弟的情况是不知道了。我一直挂念他,估计他是殉国了!南京城几十万人 死在日寇屠刀下,像他那样的爱国青年军人很难幸免。日寇在南京举行入城式,是在大屠杀之后。观看松井石根大将举行人城式的,只有日本 兵和鲜血浇溅过的街道、死城。日本军国主义者是有心把中国首都变成地狱的!可恨哪!听你讲了令弟血书的事,我同样难过。我没有尽到责 任哪!我是应当强迫他跟我一起撤退的!”   童霜威被管仲辉的话感动了,说:“舍弟有个性,决定了的事,谁也休想要他改变。他为抗日殉国,军人如此,是死得其所。这使我增加 了对日寇的仇恨!可惜,我不能带兵打仗,又不能担任一官半职致力于抗战,只能赋闲在此养病,心里惭愧。在香港客居,我真够了,颇有进 退维谷之感,不知如何是好!”   管仲辉大口喝着热可可,劝童霜威也喝一点,说:“你喝喝,这里的可可特别香。”忽然,乐呵呵地说:“啸天兄,我常记着‘难得糊涂 ’和‘知足常乐’的古训。比如,最高领袖,他是绝不会重用我的,我并不在乎。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和花园,现在归日本人所有了,我也不在 乎。现在客居香港,说是流浪也可以,说是在此养性游览也行。我劝你,达观一些!香港能过神仙似的生活。没有轰炸,没有战争威胁。南京 大屠杀不说,最近广州、武汉相继沦陷,又有多少百姓呻吟于铁蹄之下,比起他们,我们是人上之人!”   童霜威又用麦管微微吮吸了一口柠檬汁,牙都酸了,点头说:“此话是真,我确是应当达观一些。”   管仲辉手指间的银勺,缓缓地搅动着杯里巧克力色的可可,瓷杯中央出现了一个很深的漩涡,听童霜威说到方丽清已回上海,说:“其实 ,回上海租界上住住倒也不错。我内人和孩子战前就到了上海,一直在法租界环龙路住着未动。说真的,我现在,在这里还有点生意可做。如 果真正无事可干了,我宁可回上海租界上去一家团聚‘嘣嚓嚓’①了!”   ①“嘣嚓嚓”:指到舞厅里跳舞。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正经地说:“怕不妥吧?内人每次来信都要我回上海去。可是,孤岛在日寇包围中,虽然爱国者很多,汉奸也很猖獗 !前些时,《港声报》上连载过一个《孤岛散记》,写得很有意思。像我们去到那里,不安全,也给人以话柄!”   管仲辉哈哈笑了,说:“啸天兄,你是书生之见了!据我所知,中枢要人家眷在上海的很多。简任官以上的留在上海租界上的也不少。像 你我这样赋闲的人,悄悄地去,悄悄地住,只要不出头露面,不唱抗日高调,也不进行亲日活动,何怕之有?”   童霜威不想把在季尚铭家遇到日本和知少将和在“香港仔”见到叶秋萍的事告诉管仲辉,说:“唉,天下事,十分复杂。有时候闭门家中 坐,祸从天上来。有时候,你不想多事,事情偏会找到你头上来!尤其政界的事更是如此!”   管仲辉豪爽地说:“实话告诉你,我回过上海一次,去时坐的意大利邮轮,回来坐的美国‘总统号’邮轮,方便舒适。在上海住了半个月 ,那里吃喝玩乐照样未变。‘会乐里’②灯红酒绿,‘仙乐斯’③通宵营业。内人常作方城之戏,我儿子读书的学校办得不错。住在上海比香 港舒服,当然比重庆更舒服。日本与德意结成伙伴,美法就会站在一起。尽管慕尼黑协定后欧洲风云险恶,上海的租界总是一种屏障。我们在 租界上,想住则住,不想住就走。自由权在自己手里!”   ②会乐里:上海高级妓女集中地。   ③仙乐斯:上海的一家大舞厅。   童霜威喝干了杯中的可可,觉得心里也是空荡荡的,说:“孤岛上暗杀等等可怕的事儿太多!”   管仲辉提起银壶给童霜威斟可可,摇头说:“也不算太多,只是偶尔发生。再说,那都发生在一些卷入政治漩涡中的人身上。”   童霜威说:“在大后方的熟朋友,知道我们到了上海,怕不要议论一番吗?”   管仲辉摇头骂了一句“妈拉巴子”,说:“那些王八蛋!有了高官厚禄,想得起老子我吗?这个国家,就是断送在他们这些狗东西手上。 争权夺利,贪赃枉法,发国难财,抽鸦片烟,娶小老婆,什么坏事不干?他们脑子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大后方根本不给我们立足之地! 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我们?他们口上在叫抗战,暗中始终想同日本勾搭,有的公开送秋波,有的偷偷想卖身。我早有所闻了!”   见他快人快语,说得爽快,童霜威说:“慎之兄,你这些话可有根据?”   一对衣着华丽的中年洋人,冉冉走过。从那碧眼棕发的女人身上,飘来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儿,怪异而又有诱惑力。   管仲辉看看那漂亮外国女人窈窕的背影,哈哈一笑,说:“怎么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叶秋萍曾来过香港住了一些日子才飞回去的吗?你 难道没听说,有个萧隆吉是代表某公在香港负有与日本人洽商使命的吗?你难道没听说,两广监察使谢元嵩也代表汪精卫在香港有秘密活动的 吗?汪精卫又有个代理人叫谌有谊,是个‘低调朋友’,此人的低调,从南京西流湾周佛海家里弹起,弹到武汉,从武汉又弹到香港。……这 些冢伙,别看他们在香港花天滔地做寓公,他们同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有使命,都有后台。现在,有些人还在这问题上争功,干得可起劲啦! 广州、武汉一失守,他们这种活动怕要更加剧烈了。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的长短?”童霜威感到管仲辉了解内情,待人诚恳,怕自己不坦 率反而有损友谊,就把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见到日本人和知以及在“香港仔”同叶秋萍谈话的情况讲了,最后叮嘱:“此话我只告诉了你,不 足为外人道也!”   管仲辉听了,轻轻拍着桌子说:“是呀,你既是日本留学生,又是无派无系有声望和学术地位的人,为人又谨慎,他们当然要找你!但是 ,你拒绝得对!这些混蛋,你什么都不要替他们干!”   推西点车的女侍,将奶油色镀镍的三层四轮小车推到桌前停下。童霜威点了两块奶油泡夫,管仲辉点了两块巧克力夹心饼和一块奶油蛋糕 。漂亮的广东女侍,唇膏鲜红,衬得皮肤雪白,微笑着将西点用夹子放进一只蓝花白瓷盘,连同叉子放在桌中央,又轻轻扭动身肢推车走了。   童霜威用银叉挑着“泡夫”,吃着,说:“我怕得罪了他们会出事!你看,我的安全有没有问题?”   管仲辉大口吃着巧克力夹心饼,军人气地说:“管他妈拉巴子的!”   童霜威不得要领,又不愿显得自己过于胆怯怕事,转换话题说:“广州、武汉沦陷了,你看这战局如何发展?”   管仲辉思索着说:“可想而知,日本会更加得意。政府里有人也会更加悲观。和平的酝酿会甚嚣尘上。另一方面,真是从军事上看,中国 这么大,再多失几个城市,也并不意味着蛇能吞象。在这方面,共产党的一些理论,例如认为抗战将要步人相持阶段,例如主张持久打下去, 我倒认为颇有见地。这种理论,日本人一定害怕。日本希望速战速决,办不到就着急。那么,跟他拖吧!哈哈,这办法并小错!”   童霜威点头,问:“共产党现在打游击、建根据地,扩大队伍,常常公布不少他们在华北、江南等地的战绩,可信吗?”   管仲辉笑笑说:“我是反共的,正因为反共,在军事上很了解共产党。江西剿共时,领教过他们。现在,他们同鬼子斗,我看够鬼子受的 。他们的势力和地盘必然要扩展,这一点,老蒋不安,汪精卫也不安。他们最善于煽动百姓,队伍滚雪球,可怕得很!我们怕,鬼子也怕!我 有时,也找点共产党的报纸看看,那些战讯什么的,当然也吹了牛,但总的来说,可信!比《中央日报》上那些战讯可信!”   童霜威慢悠悠地用麦管吸着酸溜溜的柠檬汁,沉浸在思索中。玻璃窗外,俯瞰三层楼下面车如流水人如潮涌的马路,他下意识地看到:一 个头上缠黄布的印度警察──上海人叫“红头阿三”,香港人叫作“莫啰差”的,正手持警棍拦着一辆电单车,向那骑在电单车上的一个鼻架 黑眼镜身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指手画脚,好像是要罚款。一个浑身红色──红上袄、红尖顶帽、红手袋的女人,牵着一条雪白的叭儿狗在过马路 。好几个擦皮鞋的“小郎”,争吵着要给一个过路的西装客擦皮鞋。一些小贩,卖钥匙扣的,卖樟脑饼的,卖口香糖的,卖拍纸簿的……都正 在叫卖。忽然,又都被“莫啰差”驱赶着四下逃散。人世谋生不易,香港谋生似乎更不易啊!   只听得管仲辉独自似惋惜又似愤懑地轻轻自言自语:“国民党要像现在这样下去,非完蛋不可。人家共党有一种致力于国民革命的精神, 发奋图强,埋头苦干,就像我们黄埔校歌上说的:‘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国民党呢?四分五裂,乱七八糟,还以老大自居。”   童霜威不禁点头,说:“是啊,国民党里,‘八?一三’刚开始那三个月,不少人还好像冒出那么股抗战的热劲来。现在,仅仅一年多,热 情确是冷了!”管仲辉说:“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好多活人在中央都是行尸走肉,皮是活的心是死的,干不了好事!令人齿冷!老蒋搞了个 三青团,想代替国民党,其实有屁用!从西安事变后开始,我就替国民党算好命了,今后的流年不利啊!”   童霜威在听管仲辉谈到共产党时,头脑里就不禁闪过柳忠华那张营养不良和带着劳瘁神态的面孔,不能不从心底里赞同管仲辉的分析。这 时,问:“慎之兄,你说,形势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管仲辉哈哈一笑,用麦管吸着柠檬汁咂咂嘴,说:“怎么办?我也不知怎么办。老蒋不会再给我兵权,给了,我也不想去捐躯。你呢?不 是c.c.不是改组派,不是政学系,不是西山会议派,自己也没有组织一个青年党或者民社党,甚至在同乡这一点上,你也攀不上关系。于是 ,人家可以利用你,但谁也不会真正借重你。总之,僧多粥少,好事轮不着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打小麻将,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着吧,像 看戏一样,看看这出戏怎么演下去?”   这番话,童霜威感到受用不了。不但因为触动了他那政治上不得意的心事受用不了,对管仲辉那种虚无的儿戏态度也受用不了。只是多年 养成的那种在政见上不与人激烈争辩的习惯,那种轻易不愿透露自己真实看法的作风,使他脸上很平静,表现得好像毫无感受。他只叹着气说 了一句似乎带点感情的话:“唉,慎之兄,要是哪天我们又能在南京潇湘路相聚叙谈,就好了!”   管仲辉开朗地咧嘴笑了:“我这人凡事总是乐观的。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童霜威觉得,话谈得好像差不多了。未来谈之前,抱的企望很大,很想同久别的管仲辉好好谈谈。谈到现在,又觉得失望,心头的抑郁反 而更浓。看看怀表,已经十点三刻了,去吃午饭,时间还嫌早。正想再找点话题谈谈,不料抬头偶尔向右边望去,透过低垂的银灰色帷幕和一 只放着金钟花盆架的扇形高几,看到在前边边那间厅室中央,坐着两个正在谈心喝饮料的中年人,其中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人,侧影那么熟悉。 再仔细一看,啊!这不是那个何之蓝──和知少将吗?   管仲辉突然发现童霜威的眼睛在朝右边张望,又突然发现童霜威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起来,也循着童霜威的眼光转脸朝那边一看,嘴里 问:“啸天兄,怎么了?”   童霜威紧张得手心出汗,低声说:“慎之兄,我想赶快先走一步了!……先一会儿,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个日本人和知的事吗?他……他就 坐在那边!”   管仲辉军人脾气地说:“怕他什么!”   童霜威苦笑笑,说:“我还是走的好,还是避一避好!”   管仲辉将领带放正收紧,说:“一块走,吃饭去!”   童霜威毫无这种兴致了,摇头说:“改日相邀吧!慎之兄,你的电话号码我有,我再给你打电话。今天,我就先走了!”   他怕被和知瞥见,急急忙忙同管仲辉握握手,又拱拱手,仓仓皇皇匆匆向下楼的方向走。他不愿坐电梯,怕遇到熟人,顺着楼梯往下走, 踽踽地急忙离开高罗士打行,恐惧而又狼狈。   皇后大道上,高楼大厦和豪华的店面构成了色彩绚丽的画面.街道一侧有着阳光,另一侧的阳光被大厦遮住显得阴森。大道上,双层电车 驶过,“隆隆”震动;“巴士”和“的士”鱼贯而行,喷出的废气散发着汽油臭。街边的广告牌五颜六色,店橱窗里满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一个百货店的大橱窗里站着几具塑胶模特儿:有的穿着斑马线条的套装,有的穿着灯笼袖的格子衬衣和丝纺的长裙,清雅娴丽,高贵脱俗。街 道两边,来往着各种肤色、各种服装、各种发型的仕女们,汇成一幅生动斑斓的画面。   童霜威走进拥挤的人流中,远远离开了和知,才感到暂时脱离了恐惧,但仍警惕地东张西望,注视着周围,怕有出其不意的伤害。他心里 嘀咕:住在香港,实在是成问题啊!但是,又往哪里去呢?汉口又已经失守,!……   他本想叫一辆出租“的士”回去,正好不远处是去湾仔的电车站,一辆绿色的双层电车开驶过来。他马上走到站上。双层电车停了,他上 了上面一层电车,买了到湾仔的票,选择一个空位坐下。电车沿着轨道向湾仔方向行驶时,他从座位上可以看到一些住在邻街二楼的人家屋里 的景象:一个烫发的广东年轻女人袒胸在给一个小孩喂奶;一个梳飞机头的中年男人在躺椅上看报;一对中年夫妇似乎正在吵架,女的用手背 拭着泪大声在叫:“弊咯!弊咯!”(糟糕!糟糕!)一家人家的屋里开着收音机,播放着也不知是马师曾还是薛觉先唱的广东戏。   天清气爽,是秋初的季候,中午仍有那么一点燥热,走起路来,额上还微微出汗。童霜威回到湾仔住处,刚过十一点半,见家霆已经回来 ,带来了一卷从黄祁处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放在桌上。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办饭,饭香、菜香很刺激人的食欲。   家霆看到爸爸回来了,很高兴,问:“爸爸,你不说不回来吃中饭的吗?”   童霜威脱去长袍,带着疲乏的神态往床上一躺,盖上一件格子绒睡衣,把在高罗士打行同管仲辉见面后见到和知的情况讲给家霆听了,说 :“唉,回到了家,我这颗心才定下来了呢!我感到在香港住着,安全太无保障了。”   家霆关切地听了,也懂得忧虑,说:“爸爸,今天,黄祁先生要我告诉你:舅舅坐飞机到重庆去了。走得太匆忙,所以叫黄先生转告你, 要你保重身体,说他到重庆以后再给你写信。”   “他到重庆去了?”童霜威问,“去干什么?”说这话时,他心里布满一种异样的感情。他说不真切是一种什么感情,只觉得自己反不如 做一个新闻记者自由,倒是可以一会儿去上海,一会儿去重庆,实实在在干些工作。   家霆回答说:“黄先生说,舅舅去上海回来后在报上写的那些《孤岛散记》,人都爱看,报馆老板说他写得好,派他到重庆去,让他照样 再多写些文章在报上发表。”   童霜威点头,心想:是呀,武汉失守了,重庆成了临时首都。在香港的人,都关心重庆的一切。柳忠华去写通讯报道,当然吸引人看。《 港声报》的老板,倒是懂得生意眼的!……他不由得叹口气说:“唉,重庆,实在太远了。人地生疏,我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一官半职,你后母 又在上海。前几天来信,又要我回上海。要她划款来,她也拖着不划。唉!……”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管仲辉说的关于上海的那些 话来了。方丽清要他回上海,他觉得这个无知的女人只是单纯从钱出发来考虑问题,不值得听她的。管仲辉的那些话,他却觉得值得好好思索 体会一番了。   二房东太太照例地端着托盘来开午饭了。她刚洗过头,打辫的乌黑的长发全部披散在双肩,微笑着将两小钵蒸饭和几只家常便饭的菜:鲞 鱼蒸蛋、蒸香肠、叉烧炒芥菜、乌贼鱼炒雪里红,一起放在桌上,说了一句:“食饭!”轻轻地又转身走了。   童霜威起床穿上睡衣,父子俩吃起饭来。吃饭时,家霆突然说:“爸爸,我们搬家吧,你看好不好?”   自从上次柳忠华提出要童霜威搬家到现在,童霜威有时也考虑过搬家的事。又存在着侥幸心理:觉得张洪池这边不会有什么暗害的事;季 尚铭与何之蓝他们不知道这地址。搬家麻烦,在这里住着,二房东太太为人不错。再说,如果搬得近,意义不大;如果搬远了,家霆补习功课 就不这么方便了。在一动不如一静的思想支配下,就决定暂时不搬。现在,家霆提出了搬家的事,童霜威想:为了安全,再搬一次家倒是应当 考虑的。只是原来的那些想法仍在头脑里盘旋,嚼着饭菜,叹口气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吃饭时,父子俩都沉默着。默默吃完饭,家霆说:“爸爸,我要去练习歌咏,排演剧目。”这是他补习的那个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为了 宣传抗战准备借用浙江同乡会的礼堂演出,也到工厂区去表演一些歌咏舞蹈节目和独幕剧,募捐得到的款项,打算作为劳军的献金或购买奎宁 丸等药物送往前方用的。   童霜威看着家霆那兴致很高的表情,点头,说:“好,你去吧。”   自从上午与管仲辉谈话以及见到和知受到惊吓后,他忽然感到血压又有波动,在上升了,很想睡一睡。儿子既然准备外出,他就打算睡个 午觉。   家霆本来要出去了,忽然踌躇着说:“爸爸,我想要二十块钱。”   “干什么?”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聪明秀气的脸问。   “爸爸,你别问,好不好?反正,我是有正当用途的。”童霜威看得出儿子脸上透露出的是一股正气,相信儿子要这些钱是有正当用途的 。像十六岁这种年纪,有时候总还想孩子气地秘密干些什么,不喜欢让父母知道。所以,童霜威去长袍口袋里掏出皮夹,数了二十元,说:“ 给你。但是用钱要节省!”   家霆点点头,接过二十元港币塞进口袋。他将桌上的碗筷、剩菜一起用托盘装了送到厨房里去给二房东太太,又回来用抹布拭净了桌子。 童霜威坐在床上看着他拭净了桌子,想想不放心,又问:“家霆,你要这二十元干什么?”这次,家霆倒是不想隐瞒了,说:“楼下街角摆报 摊的父女俩,那个女孩长得跟金娣太像了,年岁也相仿。平日,父女俩穿得很破旧,但还乐呵呵的。昨天,不见她父亲了,只见她眼睛哭得红 肿,一问,才知那老人病了。金娣死了也快一年了!想到她,我想做一件好事,把这二十块钱给那女孩子,让她给父亲治病,我心上也好受些 。”童霜威听了,叹口气说:“是呀,金娣死了是快一年了,我们到香港也快一年了。”他懂得儿子正在情窦初开的年龄,也意会到儿子对金 娣的感情可能是复杂的。但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家霆自己去洗净了手,又说:“爸爸,我走了,你睡一睡吧。”童霜威点头,听着家霆出房去,又通过甬道走出门。听到门“乒”地锁上 了,家霆下楼的脚步声远去。他站起身来,寂寞无聊地走近那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凝望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和灰蒙蒙的屋群,刚才家霆提起 了金娣,使他心里沉重,又忽然有一种被囚禁在牢笼里似的悲哀。   他想看一下家霆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感到疲乏透了,就不看了,蹒跚着走近床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出那只皮夹,拣出柳苇的照片和 军威的血书又看了一遍,心头顿时像灌了铅似的难过。他想:我,其实当初不该投人政治圈子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做一个律师,做一个大学 教授,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也许今天的处境和心情会比现在好。我,那时为什么要被高官厚禄吸引着跳人那陷人的旋涡中去呢?   带着悔意,他躺在床上,渐渐睡熟。   做起梦来了!梦中,他好像自己坐着一条小舴艋舟在水上摇摇晃晃,停泊在苏州城西十里那古老的枫桥镇。   天上,弥漫着虬虬缦缦的云幕,下着瓢泼的大雨,刮着凛冽的西风,天色暗将下来了。   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洞箫声。箫声来自何方?   他撑着一把油纸雨伞,迈步向寒山寺走去。   寺里亮着灯光。步入悬有“古寒山寺”横额的寺门,看见弥勒和韦驮金身像,微露笑容。通过幽暗的林阴小院,看到了有释迦牟尼木雕像 的大雄宝殿,这里亮着长明灯,光辉照射。大殿右侧是藏经楼,庑殿内,有五百罗汉像,神态各异。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是来干什么的呢?   好像是来寻找谁的,对了!是来寻找柳苇的,是来寻找失去了的旧梦来的。   箫声忽然消失,四周一片静谧,不闻人声,却在石阶下听到秋虫唧唧,只有禅房里亮着油灯的颤颤火光。   雨,“哗哗”下着,衣履尽湿了,风卷着雨仍旧向身上扫来。忽然脱口而出吟起诗来:“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 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这不是清代诗人王渔洋的诗吗?王渔洋在顺治辛丑年问坐船到过这里题过这样的诗呀!   果然,寒山寺的钟声响了。钟声轻敲,声音悠扬,久久不息:“瞠!──”“瞠!──”“瞠!──”   是谁在敲钟呢?……迈步走向钟楼,风雨更猛。钟楼已经陈旧衰朽,钟声仍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折起雨伞,甩一甩伞上的雨水,挤一 挤长袍上淋漓的雨水,他拾级登楼。但是,钟声停了!黑黝黝的,不闻钟声,不见人影。他怀着失望的怅惘心情,从那松动脱榫了的楼梯上, 颤颤巍巍摸着黑又走下钟楼。风雨中,突然迎面闻见一股馨香的芬芳,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掩映在雨中向大雄宝殿走去。那是刚才敲钟 的人?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步姿啊!不正是柳苇吗?记得那一年的秋天,就在这里。   一个早晨,周围寂寂,桂花树旁一泓泉水溅在碎石上,汩汩地将人带人一种恬静的境地。桂花飘香,她手执一枝枫叶,张着那双明澈而又 带着梦幻般的大眼,说:“你喜欢枫叶吗?”   “当然!”   “为什么?”她笑着问,拂拂自己的黑发。她那白皙的脸配着黛云似的黑发,衬得火焰似的红枫更艳丽。   “昔人称颂枫叶,说它‘非花斗妆,不争春色’。”   “其实,这种颂赞并不高明。”她说这话时,脸上看起来仿佛扑了一层透明的粉,特别开朗高贵,“我喜欢枫叶的不是它的不争春色,而 是它能经霜反而红艳。”   …………现在,他喊着她的名字:“柳苇!柳苇!……”快步冒着风和雨追上去。遗憾,她没有回头,她仍旧在向前走。刹那间,消失了 !不见了!   大雄宝殿里,佛座前的一盏长明灯闪烁着,像飘动的篝火。涂着金身的菩萨,端视着下方,似傲然又似慈悲,似端重又似无动于衷,似庄 严又似愚顽。他仍在叫喊着:“柳苇!柳苇!”   没有一点应声。但,钟声又响了!是从钟楼上传来的。“瞠!──”“瞠!──”“瞠!──”钟声在灰色、凝滞的空气中发抖,余音不 绝。他转身走出大雄宝殿。外边是漆黑的秋夜。雨已停歇,夜黑风高,人在深邃的夜色中走,像面对着一片黑水洋。向钟楼走去。钟声正在响 ,颤抖着,一下,又一下……向着钟声,他朝那充满生机而又神秘的一隅走去。   夜色为什么这样浓黑?这样沉重?浓黑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迫包裹着他,闷得透不过气来,快要窒息。   忽然,他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从梦境中醒来。照例,听到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又是那固定的广东话在问:“嗨冰个?”隐约 听到外边敲门的人说了些什么。一会儿,二房东太太进来了,说:“童先生,有客人啦!”   他睡眼惺忪,心里一颤。他正在想:梦中浮忆萦绕的总常是退了颜色的往事。一个人如果总爱在回忆中过日子,恐怕就是一种颓唐的迹象 了吧?刚才的梦境,尚在记忆中冲击着心脏和血液。此刻的突然来客,又使他踌躇犹豫。他郑重叮嘱过二房东太太:“有客人来,不要乱开门 ,也不要说有没有姓童的,更不要说在不在家!……”这点二房东太太是聪明的,香港的住户,本来有个防盗的警惕性,她自然照办。   此刻,二房东太太见他发愣,补充着形容两个来客,说:   “一个肥佬,①一个好靓②的小姐!”   ①肥佬:粤语,胖男人。   ②靓:粤语,漂亮。   他点头起床,穿着皮鞋说:“好,我去!”在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一副墨晶眼镜戴上,轻轻走出房去。走到甬道里的门旁,轻轻打开了门上 那个小孔朝外一望。   戴上了墨晶眼镜,从小孔里张望,外边的人就无从认出在张望的人是谁了。但,就这么一望,他马上关上小孔的遮门,惊呆吓愣了!   啊,看清了!他的心紧紧揪了起来。站在门外的,竟是季尚铭和浓妆的小麦!   季尚铭那撮为纪念亡妻留蓄的山羊胡子已经剃去,挺着凸出的肚子,穿着笔挺的西装。他身边的小麦,穿一套西方女骑士式的杏黄色紧身 衣裤,使她苗条的、富有曲线美的身段,显得更加风姿绰约。她涂着玫瑰色的唇膏,黑发披肩,戴一顶红色却尔司登帽。他们来干什么呢?他 们竟知道我住在这里了?   童霜威心里慌张,连忙踮脚跑到厨房里,紧张地向正在洗衣的二房东太太说:“请你快去……告,告诉他们!他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 姓童的!把他们打发走!这是两个坏人!……”   二房东太太,两手肥皂水,瞪着眼有点吃惊,点着头说:“好!好!”她准是看到童霜威那副紧张的神态,所以吃惊。她拖着木屐,匆匆 又走到门边去。   童霜威站在甬道里,听到二房东太太打开门上那个张望孔,用广东话同门外的季尚铭和小麦交谈。   有些话听不懂,有的听得懂。二房东太太好像在说:“……哎呀,先生,我唔嗨讲大话咯!我伲唔嗨姓童咯!”   一会儿,季尚铭和小麦给打发走了。童霜威回到房里,仍惊魂未定。   他喘着气独自坐在房里的椅子上,看着铁栏杆的窗户外那块狭小的天空,脑子里又想着柳忠华说过的话:“人生就是选择。……但在两条 或几条路的面前,必须选择正确的路走!”   历史总是会捉弄人的。历史这东西,即使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人们也总是要说短道长、评头论足、判定是非的!这就是自己写自己的历史 时,心里总是战战兢兢的主要原因吧?童霜威不禁问自己:我怎么选择?怎么走呢?   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了冯村,冯村不知怎么了?如果他在身边,有事同他商量,他常会有很好的主意。现在,他不在,同谁可以商量呢 ?柳忠华又不在,同谁可以商量呢?   他充满了灰暗的情绪,突然想:我可不能冒险在香港等死!我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t*xt-小%说^天.堂!w w w/xiao shu otx t.net 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五 晴了几天,从早上起,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童霜威摸出金怀表,“克”地揿开表壳一看,是下午四点十五分了。天色阴沉,潇潇雨歇。晚上六点半要上邮船去上海了,只有两个多钟 点了。他心里有些焦灼不安,也有离情别绪。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瞅瞅这一大间分隔为二的住房。在这房里,他带着家霆度过了一段难熬的蜗居生活。房里的家具都是二房东郭先生家 的。现在快要离开,他对这些用惯了的家具也产生了感情。   除了随身带的一些杂物外,箱笼行李昨天由黄祁送去托运了。他走近那扇有铁栏杆的窗户,又静静地站住向外凝望。他曾经多少次站立在 这囚房似的窗户跟前,眺望外边那些熟悉的房屋、灰墙、油加利树、街道、大海的一角和天空啊!厨房里自来水龙头“哗哗”地响,这使他立 刻想起了二房东太太那张憔悴但是和善常带笑容的脸,还有那常常在外边胡调的二房东先生不常出现的酒色过度的脸。   现在,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有没有留恋呢?有,也没有!人,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感情复杂得使自己常常也莫名其妙的怪物。一种怅惘 不安的感情,在童霜威心头荡漾。离开这样一个蹩脚的、狭小的、低层的似乎遭受着幽禁的处所,是带有几分解脱意味的。这种解脱为什么竟 不能带来轻松愉快或蓬蓬勃勃的昂扬情绪呢?   家霆怎么还不同黄祁一起回来呢?他去补习学校向黄祁等老师和同学告别,也请黄祁来陪送上船。去了已经半个多小时,也该回来了呀! 童霜威看了一遍金怀表,又看一遍,心里始终焦灼着。   家霆在南京潇湘路时那种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似乎已经被这场战争提前葬送了。童年那种浪漫岁月,宁静而温暖,如今被一种战争造成 的早熟慢慢代替,使他开始了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人生征途。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已经可以派点用场了,船票是让他独自去买的。昨天,他陪黄 祁去送行李。现在,又去找黄祁来送行了。他已经有了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来到香港后,他不再是一个享惯了福被别人侍候照顾的小少爷了 。那天,当童霜威在上午同管仲辉在高罗士打行见面瞥见何之蓝回来之后,下午,午睡中被叫起来又见到了来登门造访的季尚铭和小麦,童霜 威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傍晚,家霆回来了。知道了经过,有主见地说:“爸爸,快再搬家吧!舅舅不是劝你搬家的吗?住在这里不安全!”   童霜威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斟酌又斟酌,考虑又考虑,产生了新的打算,摇摇头,说:“不,家霆,我决定还是马上到上海去!”   “到上海?”家霆惊讶得几乎要叫起来。他完全出乎意外,瞪着两只深邃傲气的眼睛说:“不,爸爸!怎么能回上海呢?你不是说过你不 能回上海的吗?舅舅不也劝你别回上海的吗?”提到上海,他就想起了江怀南,想起了日本侵略军,想起了报上看到过的那些暗杀案,又想起 了方丽清。就是撇开上海是“孤岛”不说,要他再去同后母方丽清住在一起他也不愿意。   童霜威看着儿子那两只酷似柳苇的眼睛,叹一口气。是呀,儿子说得不错呀!自己本来坚持的绝不回上海的观点,不知不觉已经改变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怎么改变的?这是政治压力加上经济压力造成的呀!他只得耐心地说:“唉,你年岁小。这种事,你怎么能有爸爸考虑得周 到呢?照目前形势看,我只有暂时秘密先回上海租界上住一住。销声匿迹,谁也不会知道的。如果留在此地,说不定会有杀身之祸!你前几天 看到报上登的那条新闻没有?九龙弥登道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被人用利斧暗杀了。香港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谁要想杀我,并不困难!”   家霆默然,心有不甘,说:“搬次家,躲一躲,不让人知道不行吗?”   童霜威摇头:“只要在香港,他们就很容易打听到我在哪里。干特务的,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呀!再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 可一日无钱。如今权和钱我都没有。最近你后母不肯汇钱来,来信总是要我回上海,不回去她要断绝我的经济。香港是个拜金之地。我只有先 回上海。我以前将经济全交给她管是错误的。回上海后,要从她那里把钱拿些过来,不能让她这样控制我!”   方丽清的来信家霆是看到的。家霆觉得爸爸讲得很实在,倏然对爸爸产生了一种怜悯的心情。但总记着舅舅说的话,忍不住又说:“可是 ,舅舅说过,你不该回孤岛!”   “唉!”童霜威又吁一口气,“他说的是好话,也有道理,可是那时他不知我现在的处境呀。现在,我的处境危险极了!我有一种预感: 如果不走,留在香港准出问题,那时,就悔之晚矣!必须当机立断,不能在此等着出事。”   家霆觉得自己确实是年岁太小了,政治上的事情这么复杂,复杂得自己似懂非懂。去留的问题,同爸爸面临着的危险处境纠葛在一起。在 这种时候,是无法扭转也无法否定爸爸的决定的,心里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也像当年在小学里猜谜语猜不出时,那种惶惶惑惑、无计可施 的情形。最后,终于说:“爸爸,将这事告诉黄先生,让他跟你商量商量好吗?”童霜威摇头,说:“不必了!这种事多张扬出去没有必要。 我们要秘密地办,秘密地走!”又一想,说:“告诉他也可以。我们走,也还要靠他帮忙,需要他送一送才好。但不必先告诉他。你明天先去 悄悄买船票,买好了船票,定了走的日期,然后再告诉他,请他帮忙。我就坚决闭门不出,等着上船去上海了。”这一夜,父子俩絮絮叨叨, 谈得很多很多。主要是童霜威谈,谈管仲辉所说的上海租界上的种种情况,谈从上海到香港现在美国、英国、意大利、荷兰等国都有邮船定期 载客往返。   “你不想念谢乐山吗?上次见到谢元嵩,问起过他,你的好朋友在上海租界里上中学。你回上海也可以照样上中学。在香港,一直没上正 规学校,十六岁了,拖下去也不好。”童霜威说。提起“皮猴”谢乐山,家霆自然想念。战前在南京上小学时,放学后常同谢乐山一起骑自行 车回家的情景,假期里同谢乐山一起在玄武湖划船、在古台城上奔跑唱歌的情景,一起浮现在眼前。才一年多不见,已经像多年不见了。回上 海不知能不能见到他?要是见到他当然高兴。回上海能上中学,也当然是好事。但,回上海对吗?   第二天早上,童霜威拿了一叠港币,将一张香港《大公报》放在家霆面前,指着上边的船期表和英国“亚洲皇后号”邮轮的巨幅广告,给 家霆说:“你看,‘亚洲皇后号’十一月五日晚上启碇去上海,就买这艘大邮船的二等舱票。报上有售票地点。你一个人去,出门后要四面八 方看一看,有没有人盯梢,你胡乱用两个化名,买好两张船票就回来。”   家霆闷闷地点头答应,接着就去买好了船票,心里火辣辣地难受,说不真切是什么原因,觉得复杂得很。舅舅说过爸爸不应当回上海,爸 爸本来也说不能够回上海,可是现在爸爸又改变主意了!上海沦陷了,租界成了“孤岛”,爸爸去了好吗?到了上海,又要见到讨厌的后母方 丽清了!这个害死金娣的女人,同她一起过日子多难熬啊!去到上海,就要离开黄先生和补习学校的那些老师和同学了,真舍不得啊!但是, 爸爸已经作了决定,说的也确有理由,留在香港是危险的。九龙弥登道那件暗杀案,死者的照片登在报纸上,血淋淋的,真可怕!何况,经济 又成了问题!……他不知如何是好,买了船票,马上去补习学校,悄悄将去上海的事告诉了黄先生。   黄祁让别人代课,由家霆陪同,匆匆赶来见童霜威。他诚恳、坦率、朴素,见了童霜威就劝说:“啊呀,童先生,你要去上海,真没有想 到。我觉得,你还是不去上海的好。”   童霜威想不到家霆立刻将去上海的事告诉了黄祁,明白黄祁是来劝阻的,坦率地说:“平心而论,我也并不想去上海,在香港住了这么久 ,就是为的不想去上海。可是,现在不去不行!我在香港,安全没有保障,有些内情你不知道,我也不便说。反正,处境十分危险,必须当机 立断离开这里。我的经济也成问题,只有去上海才能解决。考虑再三,只有一条路──回上海。我也打听了那边的情况,秘密回去,并不出头 露面,是不要紧的。我去那里看看,先避避眼前的风险。合适,就住一住;不合适,还可以马上离开再回来。可进可退!”   说这番话时,童霜威有些忐忑慌乱,好像一个做一件事明知错了,偏又只能错下去,可又没决心真的错下去的人那样,心神怔忡不定。黄 祁明白难以再劝说什么,摸出香烟,点火吸着,说:“童先生,就怕你在此地不安全,回去也不会安全。”童霜威微微强打笑容,说:“我考 虑过。可是,人们料不到我会去上海的。这合乎兵法上的策略,叫作‘出其不意’。他们会以为我躲在香港,甚至会以为我会去重庆,但不会 想到我会去上海。正因如此,我选了一条他们想不到的小道偷偷突围了!只要秘密,安全是无虞的。”黄祁摇着头,说:“童先生,你还不如 去重庆算了!那儿无论如何也比回上海好。一位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人生就像解方程,运算的每一步似乎都无关大局,但对最终的求解都是 必要的。错哪一步都不行。你到上海,我怕是失策。”童霜威犹豫了一下,似是体味他的话,摇头叹息,说:“唉,我不是说过吗?战争不是 十天半月就会结束的。重庆遥远,人地生疏,又有轰炸,我也无具体的职务。带着家霆,怎么前去?何况,现在,我经济上拮据,回上海的旅 费,还能筹措,去重庆,就不行了!”他没有把方丽清限制经济的情况说出来,可是提起这事心里就生气,就又叹息了一声。   黄祁感到真是难以再劝告什么了,忍不住说:“随着战争延长,日寇泥足深陷,粮食、武器、物资等都会日渐短缺。去年开始,苏联从军 事上援助中国,日本更感到恐慌。只要坚持抗战,日寇的如意算盘是会完全落空的。抗战要坚持,就要我们每个中国人能坚持。可惜,忠华不 在。他如果在,是不会赞成你去上海的。”他慷慨激昂,说这些话时,脸上是遗憾的神态。   童霜威心里也不平静,但说:“是啊,我正在盼望他的信呢!我也很想知道重庆的情况。不过,我想:他如果在,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也 是会同意我去上海的。我去上海,并不是对抗战动摇或者消极,更不是去对日寇投降。这点,我想,你们都该相信。等他将来从重庆回来,你 就把我的情况和想法告诉他吧!后会有期,我十分感谢你对家霆的关照和教育,也十分感谢你对我的种种帮助。这些,我都是不会忘记的。”   黄祁不再劝说了,说:“那么,既然家霆已把船票买好,我来帮着他办托运行李的事。到十一月五日,我来送你们上船。还有,这里房东 的事也由我来办,加付一个月房钱给他们。房子等你们走后再退。”   童霜威自从那天吓了一场,根本不敢外出。想象中,老觉得楼下街上,骑楼下,报摊旁,水果摊和卖鱼生粥及牛奶咖啡面包的小食摊旁, 说不定常有人在盯梢。心里对黄祁的热情仗义很感激,点头说:“都得拜托你了!房东很好,尤其是二房东太太,对我们真是非常照顾。我现 在外出不便。到十一月五号那天,晚上上船时,找好一辆‘的士’在门口,你们陪着我下楼,往汽车里一钻。那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昨天托运行李,黄祁就是雇的一辆“的士”,带着一个学生。将托运的箱笼行李等物一起运去办的手续。童霜威细心地将箱子上贴满的许 多上海、南京、汉口、香港各地大旅店张贴的五颜六色的招贴纸以及飞机、轮船上贴的托运纸,全部用水浸湿用小刀刮去,怕的是上边有填着 “童霜威”的名字,万一托运时引起人注意。黄祁很能干,办事干净利落,很快办完了托运行李的事。但是,今天,晚上六点半要上船。现在 ,离上船时间仅仅两个多钟点了,黄祁和家霆怎么还不来呢?   讨厌的冷雨呀!淅淅沥沥,什么时候才能停歇呀?   童霜威来回踱着方步,闻着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烧菜传来的香味,想:这是在香港的最后一顿晚餐了。二房东太太的广东家常便饭办得是 出色的。也许是香港这种复杂的社会环境造成的吧,大家都关起门来过日子,互相不打听人家的隐私,也不多过问人家的事情。当然,也许是 黄祁同二房东谈过了些什么。二房东太太贤慧能干,对人厚道。等到六点半去上船了,该不该向她告别说几句感谢的话呢?   童霜威有点烦躁,也有点不安。总不至于出什么事吧?家霆该陪黄祁来了呀!在这种难熬的时刻,他忽然听到了敲门声:“笃笃!笃笃! ”他急步想去开门,忽然又畏惧了。万一不是黄祁和家霆,是季尚铭他们呢?他立定脚步,斟酌着去不去开门。听见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那 是二房东太太从厨房里走到甬道里去开门了。只听到她那清脆的广东话在问:“嗨冰个?”   童霜威的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祈祷来的千万不要是季尚铭或什么陌生人。只听到二房东太太含笑的声音:“嗬,是你……”“ 喀”的开门声,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又听到家霆的声音,人未进房就先叫了起来:“爸爸,黄先生来了!”   童霜威提着的心吊着的胆都放下了,高兴地迎出去说:“啊,你们终于来了!”   黄祁穿着蓝色的半旧风雨衣,头发上湿漉漉的。家霆将一把水淋淋的黑布洋伞倚在屋角,两人进房,家霆就兴奋地说:“爸爸,舅舅来信 了!”   黄祁解释地说:“学校里来了两个差人①找麻烦,嫌我们排演抗日的小剧,要敲竹杠,好不容易才打发走。忠华的信,是中午收到的。信 是附在给我的信里让转给你的。”说着,递过一封信来。   ①“差人”:香港当时对警察的一种叫法。   童霜威急忙招呼着说:“你坐,你坐!”   他心情复杂,有一种如饥如渴的心情。忠华的信怎么不早不迟现在到呢?接过信,匆匆拆开阅读:   姐夫:   我飞抵山城重庆已经数日。这里是陪都,又是抗日大后方的政治中心,充塞着从上海、南京、武汉……沿江各地逃难来的下、江人。房屋 紧张,租金昂贵,敌机空袭已经开始,防空设施尚待扩建。物价因有奸商囤积居奇,已经波动。商人正与官府勾结,在大发国难财。重庆居, 大不易!(童霜威想:是呀!看来,我不去是对的呀!)这里依山傍水,长江与嘉陵江在此汇合。自然环境应该是美丽的,但城市古老破烂,并 无美感。现在正是傍晚,从我住处居高眺望,山城白雾蒙蒙,远处云遮南山,眼下江面水气氤氲,街市薄笼轻纱,给我一种浑浑噩噩幽暗沉重 之感。在我想象中,这儿应当有强烈的抗战气氛,奇怪的是,气氛与我想象中的相反。(唉!……)我在这里看到了新竖立的“新生活运动”标 语牌,同时看到了鸦片、麻将、娼妓,鬼火似的电灯,沿江以木竹棚户构成的散乱肮脏的贫民区。舞场彻夜营业,饭馆灯红酒绿,“前方吃紧 ,后方紧吃”,一点不错。(唉,如何得了!)这里也有极少的公共汽车,人们说它是“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八九十人推” 。市里普遍的交通工具是滑竿和黄包车。两个骨瘦如柴的抬滑竿夫,抬着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官商人士,从低处登上层层石阶攀上高处。破衣烂 衫的黄包车夫在坡陡路滑的市区里,几乎经常要趴在地面上狠命挣扎。看到这种场景,使我同时不能不想到香港那种殖民地社会的窳败、贫富 悬殊与黑暗,也不能不想到世道的艰难、社会的不平与人间的不公。(左倾者的出现每每就是这么来的!)各机关在武汉失守、长沙大火之前都 早已在此开张办公,但依然是礼拜一唱唱党歌做做纪念周,其他日子签到如仪、清茶一杯和报纸一张消磨时日的官僚衙门。贪污成风,特务横 行,当年南京城里种种早就存在的腐化弊端,不但原封不动地带到这里,而且正在蔓延发展。这里当然有主张进步、团结、持久抗战的力量。 因此,严格来说,重庆仍然是一个光明与黑暗并存,庄严与无耻同在,左与右搏斗,正义与邪恶交锋着的地方。随着抗战的持久,斗争的深化 ,进步方面的力量将必然在艰苦中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得到人民的支持。抗战前途,百姓自然关切。在达官显要之间,却是醉生梦死,今朝有 酒今朝醉。武汉、广州沦陷后,日寇诱降正在加速,近卫已发表诱降声明,第一段说:“帝国陆海军,此次仰赖陛下震武棱威,攻陷广州及武 汉三镇,戡定中国各要地,国民政府由是降为地方政权。但该政府如仍冥顽不灵,固执抗日容共政策,则在该政府歼灭之前,决不停止军事行 动。……”第二段说要“由日、满、支三国相互提携,树立政治、经济、文化等项互相连环之关系。……达到共同防卫,创造新文化,实现经 济合作。”第三段说:“至于国民政府,倘能抛弃从来错误政策,另由其他人员从事更生之建树,秩序之维持,则帝国亦不事拒绝。”(看来, 这个声明不可能被接受!)那位国民党副总裁、中政会主席、最高国防会议副主席的三点水先生(这指的是汪精卫呀!),正在借武汉沦陷、长沙 大火大做文章,认为抗战前途已经绝望,似应让他出面来收拾残局。他叫亲信(不知是谁?)建议组织国家枢密院为最高决策机关,推他为院长 ,其职权在行政院长之上,可以决定和谈大计。(这句值得注意!)这位亲日派巨擘,目的何在?须拭目而待。进步人士皆认为他是长在抗战阵 营里的一个毒瘤,必须及时割去,喊出了一个口号:“主和者是汉奸,汉奸就得滚出去!”凡此种种,我均将在此地的采访广泛开展后,以通 讯特写形式在《港声报》上用连载方式加以报道评述。当然,《港声报》虽说是民间的、以无党无派不偏不倚中间姿态出现的报纸,老板要赚 钱,也想办成一张有影响报纸提高自己的身价地位,所以有时能适当让报纸说一点真话,暴露一点真相,但这也仅仅是“适当”而已。上次我 写的《孤岛散记》,许多都是经过删改才发表的。这次自然同样会如此。老板在我来渝前叮嘱过:“关于共产党的事不要写!我们是中间的报 纸,我们的报纸要区别于左派的报纸。”有许多见闻,我想,只能等将来回港后,同你再长谈了。(可惜我要去上海了!他如知道,一定会不高 兴的。)   写了这些关于重庆的拉杂情况,是让你了解这里的真实面貌。但不希望它会影响你的情绪,(唉,怎么能不影响呢!)我要奉告的,就是: 即使这里的抗战高潮期──那种抗战刚开始时如火如荼的情绪──正在走向低潮,在另外的地方,抗战的高潮仍将坚持。如果我们全中国四万 万同胞每个人思想上抗战的高潮不让它走向低潮,整个抗战就有希望。(是呀!是呀!)抗战正在走向对峙阶段,只要持久进行抗战,我们必定 胜利。当我们听到来自湖北、湖南等地许多溃败的消息时,在敌后,到处正有泥淖使侵华的日寇寸步难行,越陷越深!(但愿如此!)你不是让 我打听冯村的消息吗?(他怎么了?)我在昨天终于打听到了!他在武汉沦陷前离开了汉口,由报社派往长沙。但长沙大火后情况不明。以后如 有消息,当再函告。(唉,唉!但愿吉人天相,愿他平安无事!)   此信经黄祁转交。你在香港,安全要注意。如有必要,搬家时可找黄祁帮忙。他热情、朴实,可以信赖。家霆在他那里补习功课并参加一 些活动,是很好的。我希望家霆将来成为一个主进步、正直、爱国、信仰真理的青年人。   匆匆写一些,就此搁笔。因忙,短期内我不再写信了。有事写信给我,可将信交黄祁转我。我在此大约至少滞留一个月。   顺祝   旅安   忠华   十一月三日   一口气读完长信,童霜威觉得可以思索和咀嚼的地方极多。他特别体味着柳忠华关于高潮和低潮的那一段话。关于重庆,柳忠华的简单描 绘符合实际,许多情况,柳忠华就是不写,他也可以想象得出。尽管如此,看了信,他仍不能不感到沉重。   黄祁和家霆抬脸望着童霜威,他俩一定早看过这封信了。此刻,黄祁突然又说:“要是忠华兄在,就好了。他是一定不会同意你回上海的 。”   家霆静静听着,从他那眼神里,童霜威感到儿子的想法同他的老师一样。   童霜威下意识地看看怀表,叹一口气,说:“唉,来不及了!实在没有时间再花在踌躇犹豫上面了,马上就要上船。再说,我没有改变我 的主意,就是忠华在,我也会说服他的。他也在不放心我的安全呢!”   料不到,黄祁竟尖锐地说:“这是不是思想从高潮走向低潮的一种表现呢?”   放在从前,倘若有这样的冒犯,童霜威是会冒火的。今天,他没有,他能理解年轻人的好意,他也需要青年人的帮助。再说,他也明白: 回上海去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像一个人穷途末路似的,现在,他只有走这一条路。似是选择,实际是无所选择。人生的一切,都能由 自己决定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但这种选择有时必须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行。他如果不去上海,就可能会付出血的代价,这是他害怕的。柳苇 当年,是选择了死的。倘若她不选择了死,她就未必会有什么自己驾驭自己的主动权。在生与死的抉择面前──这应当是人生一切抉择中最最 基本的选择了,如果一个人,不能毅然地抉择无畏的死,就实际并没有自己决定选择的自由。他虽然不愿回上海,有过种种顾虑,以前方丽清 的多次劝告,也未曾动摇过他。但是,目前的处境,政治、经济上的严重压力一起迫来,大局的阢陧,管仲辉那番谈话的冲击,都使他选择了 回上海的道路,而且自以为得计。   决心是下定了,启程在即,只是,心头并没有欢快,并没有轻松,更没有豪情。为什么偏偏在临行前,又来了柳忠华的信,使自己更加心 头淤塞、充满颓丧呢?是的,虽然在回答黄祁说:“就是忠华在,我也会说服他的。”事实上,如果柳忠华真在香港真在面前的话,恐怕未必 能说服他吧?他说过:“你充其量只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他信上又说:国民党的抗战高潮期似乎已经过去,转入了低潮。难道,我在 他的这些话里没有启示和羞惭?   浮想联翩,他不愿再多想,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他没有回答黄祁的话,只掏出怀表看着时间说:“现在,快五点了,六点半要上船。我 说过,是秘密回去,绝不让别人知道。回去以后,万一觉得不行,就一定再来香港。”这样说时,童霜威表现得真诚而有决心。事实上,他也 是希望将来柳忠华回来时,黄祁能将这些话转告柳忠华。   雨,停歇了。从有铁栏杆的窗户口望出去,天际仍旧彤云密布。   二房东太太出现在房门口,像每天每餐一样,含着微笑,用托盘将饭菜放在桌上。黄祁和家霆都去帮忙。今晚,是提前开饭。她并且按照 嘱咐给黄祁多添了一副碗筷和汤匙碟子。看着她趿着木屐扭身外出,童霜威心里有一种惜别之感。这里,是绝对不可能再住下去了。他招呼着 黄祁和家霆说:“吃吧,吃吧!无论如何,六点半钟我们准时上船!”   英国的“亚洲皇后号”大邮船,是一艘航行全球的巨型豪华的四万五千吨级的客轮。   这艘奶油白色的大邮船巨大得像幢巨型建筑物。头等舱在最上层,二等舱在甲板上端,再下面是三等舱,舱底则是四等舱。上了船,四通 八达,左转右弯,上上下下,简直会使人迷路。它比美国“总统号”的邮轮巨大,比意大利、荷兰、法国等国的邮船也巨大。黄祁到楼下附近 一家水果行里借用“德律风”雇了“的士”,准时将童霜威和家霆送到了船码头。童霜威感到一切安全了,让黄祁回去。童霜威带着家霆持票 上了“亚洲皇后号”,到了二等舱里。   二等舱的客房里,布置豪华,彩色地毯,丝光窗帘,两只中型的铺着俄罗斯毛毯和洁白被单的钢丝床,另附沙发、书桌、壁橱等全套设备 以及浴室、盥洗室。放好随身携带来的小箱子及提包等,一切安置定当,童霜威脱去大衣,松开领带,换上拖鞋,同家霆一起在盥洗室里洗手 洗脸。船上仆欧送水来泡了茶喝。童霜威斜倚在沙发上大大松了一口气,对家霆说:“孩子,安全了!近来,我是时刻在恐怖中生活啊!”他 这时的心情,除了喜悦和激动,还有隐隐的、仿佛失去了什么的一点惆怅,还有许多对过去和将来的联想。   家霆还是第一次坐这种巨大豪华的海轮,被船舱房里壁上的那些寰球旅游彩色风景画所吸引。这都是些印制品,埃及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 像;法国的凯旋门和枫丹白露的景色;美国黄石公园的美景;英国的伦敦塔和剑桥;意大利威尼斯的水都风光;夏威夷火奴鲁鲁的椰林及草裙 舞……他目迷五色,用神秘好奇的眼光到处张望。   他心里很舍不得黄先生。临别时,太匆促了,心里许多话都没能对黄先生讲。回上海去,他也说不出为什么那样不愉快,心里老像梗着什 么。他怕见后母方丽清,想起方丽清,他总会想起死去了的金娣。金娣葬在广东坪石那个小站的竹林边已经快一年了。现在,日军铁蹄已经早 已践踏那里了!她的坟上该早已绿草萋萋了吧?愿她安息!……想起往事,他心情很坏。现在,上了船,在舒适的二等舱里坐着,他已经被那 些寰球旅游彩色风景画吸引,暂时抛开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他见爸爸坐在沙发上休息,要求说:“爸爸,陪我到甲板上去看看吧?”   巨大的乳白色的“亚洲皇后号”华丽得像一座高层大建筑,停泊在香港海面上,靠近码头,八点钟才起锚启行。家霆多想走出气闷的舱房 ,到热闹的甲板上去看看哟!那里,海水正在轻轻起伏冲刷着船身;那里,码头上还停留着许多送行的人。他心里想:也许黄先生还在码头上 未走呢!   重霜威摇摇头,说:“还是在这里不出去的好。”   他是怕万一船码头或甲板上有认识自己的人,有季尚铭他们的人,或者有叶秋萍他们的人,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吗?   家霆有些失望,扫兴地说:“你不去,那我一个人自己去。”   童霜威不忍心让儿子太扫兴,点头说:“好好好,你去吧。不过,不要走远,听到没有?”   家霆应了一声:“听到了!”已经迈步走出了舱房。   外边,比房里透气得多了。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五颜六色的服饰,使人眼花缭 乱。天色还将暮未暮,远方海上带点朦胧,近处一切却透明得清晰可辨。他走到了广阔的甲板上,走近靠向船码头的一面,抬头仰望,可以看 到船的一侧高悬着几只大救生船。他立刻想到了《鲁滨逊飘流记》中大船出事故后鲁滨逊坐的那种救生船了。船上预防海上事故的设备真多: 过道里有那种沉重的密封式铁门、刷着红白道道的救生圈,还有许多挂在板壁上的叫不出名字的黑铁器具、长柄太平斧、红色的灭火喷液器… …这使他对海上航行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危险印象,似乎能想象到无际的大海上波涛汹涌,暗礁遍布。   他在前甲板附近的舷梯边上站着,只见船上大菜间和二等舱的旅客们都倚着船栏在向下张望。那是因为船码头上拥挤着许许多多送客的人 群,也有许许多多码头工人在搬运大包、扛着大箱成行地在来往装卸。   一个穿着灰色紧身毛衣的广东青年在叫一个穿红衣黑裙的少女:“阿黄,快来睇水鬼!”   “水鬼?”家霆连忙好奇地挤到船栏旁去。   他,瞬即被船下海面上的一幕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   邮船旁的海面上,有三只小舢板,还有两只大木盆船。每只舢板或木盆船上都只有两个人,一个划着桨,一个光着身子只穿一条三角裤的 ,就是被叫作“水鬼”的人了!十一月间夜晚将降临时分的海风很冷,他们都颤抖着伛偻着身子蹲在船头仰面向上朝着邮船上的乘客做着手势 ,呼号乞讨。谁将亮闪闪的毫角扔下海去,“水鬼”就“扑通”跃身下海,在碧蓝的海水里,将钱币捞上来,举手向船上的乘客亮出钱币致谢 。海水碧绿泛蓝,有时又暗得发黑,银色的毫角和肉色的人体在海水中晃动,色彩对比强烈。天色正由光亮转向昏暗,从甲板船栏旁居高临下 地往下看,亮晃晃的毫角扔在海水里,缓缓摇晃着下沉,“水鬼”在海水里的每一个动作都透明透亮,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高鼻子、棕发碧眼、秃顶的中年洋人,手里拿着一把香港的毫角,一个一个地在扔下海去,引得“水鬼”一个个“扑通”、“扑通” 跳下海去。他身边一个金发的、穿蓝灰条纹西装上衣和红蓝格子花呢裙的妙龄女郎,“咯咯”地笑了又笑。但,看的人多,扔钱的少。也有人 往下扔那种不值钱的一个仙的铜币,“水鬼”看见扔下来的不是银色的毫币,就置之不理。一个阔佬似的华侨西装客,胖得挺着大肚子,衔着 根雪茄,一股呛人的烟味随风不断飘来,正好刺人家霆的鼻孔,家霆想避也避不开。阔佬似的华侨西装客,正将一小把毫币同时一起扔下去。 一下子,五个“水鬼”一起跳入水中,有的跳水时差点碰撞到一起,抢捞得真是紧张,逗得看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纷纷议论,有的瞪着眼 张着嘴,像在看一场角斗。海风吹来,拂动着家霆的头发。家霆看着,觉得新鲜有趣,又觉得一颗心就像那种木盆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水 鬼”们,在晚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捞上来的毫币,有时实际是五个仙的镍币,并不都是毫角。每个人捞到的那么一点钱币,也不过十来个,值 多少钱?恐怕还不够两个人在小摊上吃一顿咖哩饭或鱼生粥吧?   一个在盆船上的最小的“水鬼”,又瘦又矮,划船的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这一老一小竟争不过别人。小“水鬼”刚才又把人家扔下去 的铜币当作毫币被骗得白下了两趟水。家霆心里产生出一种怜悯。他身边有几个用剩的毫角,是留下来带到上海做纪念的。他想把这些毫角送 给那年岁最小的“水鬼”。他身边有一块手帕,他用手帕包着毫角,瞄准了那一老一小的盆船,将手帕包扔到盆船上去。他不想让那个小“水 鬼”再跳水捞取,只想施舍给这可怜的一老一小。白发的老婆婆该是这小“水鬼”的祖母吧?可是,天下事为什么偏偏常会不如人愿呢?手帕 包被风一吹,摇摇晃晃没能落到小“水鬼”的盆船上去,落到了离盆船有四五米远的海中,反倒被一个最强壮的在舢板上蹲着的“水鬼”,一 个猛子蹿到海里,水中捞月似的捞到手了。甲板船栏旁的看客们有的笑了,有的指点,有的在看着家霆。那个抢到了手帕包的“水鬼”,打开 了手帕包,见到是亮闪闪的几个毫角,得意地向上扬扬手,笑了一笑。   家霆心里失望,没人知道他的心意,连那盆船上的一老一小也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有点恨那个强壮的抢到手帕包的“水鬼”。但马上又想 到:都是可怜人哪!为什么要怪恨他呢?可惜身边没有毫角了!不然,他会再一次掷个手帕包给那个矮瘦的小“水鬼”的。   天,在不知不觉间更暗下来了,夜色像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奇的蝉翼似的,使海天之间由淡而深,由稀变浓,慢慢笼罩一切。海风劲吹 ,虽然到处朦胧模糊,码头上送客的人仍在喧哗,有招手的,有挥动手帕纱巾的。有几个外国人在合唱一首外国歌,似乎是一种告别祝福的歌 ,唱得凄凉缠绵,引人动情。   甲板上的人,有的已经对“水鬼”捞钱币的把戏看得厌倦了,开始走散,丢钱币施舍的人也更少了。   家霆也不想再看,他回转身来,要从身旁的人缝中挤出去,万万料不到一转身踩在身旁一个人的脚上。这是一个穿黑西装大衣、白衬衫、 打着黑领带的胖子。家霆这一脚,踩得很重,将胖子踩得“哎哟”一声。   家霆连忙抱歉地说:“啊,对不起!”仰面一看,却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啊,谢老伯!”   万万没有想到,被他踩了脚的竟是谢乐山的爸爸谢元嵩。   谢元嵩吸着雪茄烟,听家霆脱口而出叫他“谢老伯”,打量着家霆,马上也认出是谁了,说:“啊呀,你……你不是童……”他一定是认 出了家霆,可是又忘了家霆的名字,马上转口说:“你是我家乐山的好朋友呀!哈哈,你爸爸呢?他……他带你回上海了?他在哪里?”他声 音里带着惊讶。   前甲板上的强劲灯光,突然一下子都亮了,亮得耀眼。   家霆一时慌忙,顾不得思索,脱口而出:“就在那里!”他用手一指二等舱自家那间舱房的方向。说出以后,马上后悔了。呀,爸爸讲过 ,回上海是秘密的,一切都要秘密,能告诉谢元嵩吗?已经说出口了,收也收不回了。谢元嵩,他不是季尚铭、和知,也不是叶秋萍、张洪池 ,他同爸爸不错,想必不要紧吧?   正在想,谢元嵩已经移步了,说:“好极了!好极了!我正愁旅途寂寞呢,这下太好了!走走走,带我去看看你父亲,去看看他!”   家霆不能不领路了,心里窝囊着,带着谢元嵩,通过一个进口处走向船舱房。   走道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灯光已经到处雪亮。走道里弥漫着浓烈的油漆香和一种闷热的气息。乳白色的“亚洲皇后号”邮船,已经快要 启碇离开香港了。走道里有些从舱房出来的外国人,轻轻用英语交谈着向甲板上走去,看样子是要去甲板上看看邮船离开港九的情景。   家霆陪着步履蹒跚的谢元嵩走回房去。到了房门口,扭开门把走进门去,舱房里亮着金黄的灯光,他见童霜威正倚在那张洋红色的小沙发 上闭目养神。   家霆叫了一声:“爸爸!”又接着说:“谢老伯来了!”   童霜威把眼一睁,立刻像见了鬼似的,“啊”了一声,站起身来。   谢元嵩似乎发觉了童霜威的愕然和惊怕,哈哈笑着,朗声说:“啸天兄,有缘千里能相会!真没想到啊!……”他一进房,房里就全是哈 瓦那雪茄烟味了。   童霜威已经镇定下来,也哈哈笑着说:“哈哈,元嵩兄,真想不到啊!两广监察使怎么监察到这条船上来了啊?……”他心里想:奇怪! 他怎么也上了这条船呢?柳忠华说的我们国民党的抗战高潮转入了低潮,难道正是这样?连他这个现任的两广监察使也会去上海了?心里又有 些烦恼:回上海是秘密的嘛!家霆太不听话,偏要出去,这不惹了麻烦了?一定是他遇见了谢元嵩,才将谢元嵩带来的!   谢元嵩咧着蛤蟆似的大嘴,同童霜威亲热地握手,哈哈地笑着,说:“要不是碰到公子,就失之交臂了!皇后号邮船,太大了!说不定上 面我们的熟人不少呢!可是,如果坐在舱房里不出去,见不到也是很可能的呀!”说着,他在童霜威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童霜威本来埋 怨家霆将谢元嵩带来,又想:他是两广监察使,现职的官员都能回上海,我一个失意的人物又怕什么?再说,他顶多只会使我吃点经济上的亏 ,到底还是老朋友,柳忠华在《港声报》谋职的事,托了他,他就帮了忙。像他,在政治上加害于我还是不会的。一路寂寞,也很孤单,同他 谈谈,也有好处。这样想着,就释然了。起身揿铃,让仆欧来,对谢元嵩笑容满面地说:“到大餐间去吃饭时还是会碰见的。元嵩兄,你去上 海做什么?”   “亚洲皇后号”在鸣笛,邮船要起锚启碇了。家霆想到甲板上去看看船启碇的热闹景象,插嘴说:“爸爸,船要开了,我到甲板上去看看 热闹。”童霜威顾着在同谢元嵩谈话,点点头。家霆心里高兴,像支离弦的箭,转瞬间关上房门走了。   门刚“喀”地一关,童霜威就后悔了:这孩子!万一再碰到别的熟人呢,那多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皱皱眉,心里有点耿耿。门上有“ 剥剥”的敲门声,童霜威说:“进来!”   一个年轻的白衣仆欧进来了。童霜威指指桌上的一只茶叶罐,说:“请用我的好茶叶给客人泡点茶!”那仆欧彬彬有礼地点头,一会儿, 用讲究的茶具给谢元嵩和童霜威泡好了茶放在沙发边的几上,轻轻退了出去。   见仆欧走了,谢元嵩又是哈哈朗笑,跷着腿,吸着雪茄,两只蛤蟆眼瞅着童霜威说:“你知道,我这两广监察使,实际上广西属于桂系的 天下,我是不去的。广州沦陷后,我的地盘更小,还有什么可干的?唉,抗日胜利看来希望不大,我辞职啦!既然辞职,就像你以前常爱讲的 ,无官一身轻,我爱上哪里就可以上哪里。谁无老婆孩子!我的眷属都在上海,我自然要去看看啰。我们是彼此彼此呀!”童霜威不禁被他说 得笑起来了,也跷着腿,捧着茶喝,连声说:“哈哈,是呀,彼此彼此!彼此彼此!”但又连忙说:“不过,我可不认为抗日胜利毫无希望, 拖下去,也够日本受的!”谢元嵩嘴里喷着烟,表现得十分悠闲,笑笑说:“希望?哈哈,渺茫得很哪!”说着,开始喝茶。童霜威感到需要 刺激,从桌上香烟罐里摸出香烟来点火抽了一支,突然说:“元嵩兄,你是汪派圈子里的人,你再否认,也是否认不了的。你我知己,说实话 ,见了你,我倒想问问:你不会是有什么使命到上海去的吧?”谢元嵩忽然正色,说:“啸天兄,我早对你说过,我这人最讲个‘真’字,说 真心话,办真心事,我也是个最重感情、最讲友谊的人。我对你向来坦率!汪派?圈子外的人看我在圈内,圈子内的人向来把我看作是圈子外 的人。现在,我这人交的是华盖运,正像中国在交华盖运一样。我是只想清静无为,不想卷入名利场、进入是非地的!”童霜威听他说得真诚 ,心里明白:谢元嵩向来有一手本事,他有时说话确也十分坦率,有时从他的脸上,从他的话里,你是无法判断他的真心的,也不追问他了, 只是叹口气发抒真情地说:“唉,我才是真的想清净无为哩!去上海,实际是不得已的下策。不去吧,在香港也待不下去,去重庆也有困难。 我这次回上海,是秘密的,想隐居一段,闭门不出,养晦读书。”   谢元嵩笑,流露出得意和高兴的神色,说:“哈哈,记得在南京时,我早对你说过:你根本不该沽名钓誉要做什么清官。假如你那时多卖 点案子,就是后来下了台,你手里有的是钞票和黄金,谁能不巴结你?你又何愁有什么困难?上海租界上现在仍是十里洋场!你也不必太谨慎 。回去以后,我们两家还是来往来往。抗战让他们去抗吧!我们该好好歇歇力了!”   童霜威喝着自己手里的苦茶,心里叹着气,说:“我最关心的其实还是抗战!我个人和全家的命运都系在这上面!”   谢元嵩朗朗打着哈哈,说:“啸天兄,你是书生气十足哇!不要太为那种我们管不着而又无法管的事乱操心。抗战的高潮过去啦!这点你 还看不出来吗?我们还是清净无为些的好。抗战的事,前途已经晦暗,让我们的委员长和汪先生他们去操心吧!你我,努力加餐!”   谢元嵩历来有一种亦庄亦谐的脾气。童霜威不去理他说的那些,择自己想了解的问,说:“这一向来,你同汪先生接触得多吗?”   谢元嵩把头摇得像货郎鼓,表示没有接触,似乎这就是肯定的答复。   童霜威心里想:他有时头越摇得凶,事实还偏偏就正是这样。也不想强人所难,装得不介意地说:“相当一个时期以来,他话是说得少了 ,但最近似乎话又多起来了。你没注意?”   一说,谢元嵩好像引来兴致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对老汪的看法和对老蒋的看法还是没有变。有人以为汪是个主和派,骂他亲日 ,骂他想妥协。其实呢?老蒋真是坚决主张抗战的吗?汪是个坦率的人,他历来以当代的李鸿章自命,不怕背个骂名。蒋呢?心里其实何尝不 想和日防共。不过,脸上要装得自己像个岳飞而已。此外,蒋是想走英美派的路线,求得英美的支持,想等待国际上的变化。汪先生则看到中 日是邻邦,英美这种帝国主义不可靠。要讲他俩的区别,区别就是如此。”   童霜威想:蒋介石这十多年来所作所为确已让人看清了。只不过,西安事变后,抗战军兴,收到了人心,有些人将他恭维成了民族英雄。 但打了一年多,老犯战略战术上的错误,老吃败仗,处处暴露出政府的腐败黑暗。叶秋萍之流在香港活动,萧隆吉之流在香港交际,不正证明 ,谢元嵩说得也有道理吗?至于汪精卫,他历来是不甘寂寞的,历来是要争权的。他自以为在国民党内的资格老,自然不甘心被放在大而无当 的次要位置上。谌有谊是汪系的人,一直在香港盘桓。谢元嵩更是汪的心腹,原来在香港,现在突然去上海,刚才这番话又是抑蒋扬汪,这里 边单纯吗?未必!……想到这里,沉思起来。轮船启碇前的汽笛又“呜──”地响了。舱房里安装的小播音器里一个女声开始广播,先用英语 ,又用法语,然后用的华语。华语先用粤语,又用上海话。意思是说:“亚洲皇后号”就要启行,请旅客们注意。   童霜威和谢元嵩都听着广播声,吸着烟,默不作声。   听完,谢元嵩突然说:“啸天兄,汪先生对你是很不错的啊!”   童霜威点点头说:“是啊!”他想起了在南京找到汪精卫,当上了国大代表的事,也想到了在汉口听汪精卫弹低调以及初到香港时写信给 汪而没有得到复信的事。汪精卫不复信,他觉得倒可谅解。但对于汪的一些关于抗战的低调言论,却感到不顺耳也不顺心。在离开香港前的一 个长长的阶段里,他甚至对汪精卫反感。今天上船之前,收到柳忠华的信,读到信上谈到汪精卫的一段话时,他是在心头引起共鸣的,深深感 到抗战的局面被蒋和汪这些人弄得实在太糟了,因此不禁叹息起来。现在,谢元嵩又突然这么说,他忍不住在点点头以后,坦率地接着说:“ 可是,汪先生的调子也太低了!他是会影响国民党和全国军民的士气的!”   “亚洲皇后号”开始轻轻地抖动起来。从二等舱舱房的窗洞里望出去,香港那从山上到山下闪烁的灯火,在黑暗中变动着位置,九龙灯火 的位置也在移动,敏感的人会觉得船体可能是在一个平面上绕着一个轴心在作匀速旋转。晕船的人,也许就会开始有昏眩和恶心的感觉了。谢 元嵩瞥一眼窗洞外的夜景,摇摇头,说:“广州失守,武汉失守,长沙大火!这么些倒霉的事,叫人哪弹得出什么高调呢?我是反共的!除了 共产党唱得出高调,我们国民党唱唱低调就不错了。过去,有远见的人说过:‘宁亡于日,不亡于共。’日本只不过想中日合作占点便宜而已 ,共产党却想杀光有产者,把中国送给苏俄,那就太可怕了!”   童霜威也弄不明白谢元嵩是无知呢还是故作糊涂。本来想说:“你真是乱说!南京大屠杀你难道不知道吗?”但知道说了无用,就忍住未 说,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同他是谈不到一路去了。他的这套理论可怕!难道他回上海是去进行什么秘密勾当的?心里懊悔:唉,我是想秘密 去上海的,结果呢?上船就碰到了谢元嵩!这个人哪,不可捉摸,还是闭口少同他谈。回上海后,要少跟他来往,免得惹麻烦。……但却装得 毫不介意,打着哈哈说:“元嵩兄,时局的事谈得太多了,让我们还是清净无为吧!你住在几号房里?”   “亚洲皇后号”已经启航,十分平稳,没有什么大的响声和震动,但从感觉上可以觉察得到:轮机正在开动,邮船正在行驶。童霜威掏出 金怀表来一看,正是刚过夜晚九点钟。船是准时启碇的。谢元嵩回答童霜威说:“上边头等舱0012室,离你这里不远,出去转个弯上去就是。 ”说着,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说:“走吧,这时餐厅一定正热闹。去坐坐吧,喝点饮料,吃点东西怎么样?这条邮轮上的奶油葡国鸡很好的! ”童霜威摇头说:“我是吃了晚饭上船的,有些困乏了,想早点洗个澡休息。”谢元嵩也不勉强,说:“有空明天到我那里坐。我带得有‘三 星斧头’白兰地、白马威士忌。对了,你不大喝酒,我们可以到酒吧去喝维尔趣葡萄汁。”说着,站起身来,要走了。童霜威也没留他,嘴里 只说:“好好好!”将烟蒂扔进痰盂,起身送他出房。刚把谢元嵩送走,只见家霆兴冲冲正由甲板上走回来。童霜威下意识地问:“船开了? ”   “开了!”家霆答,“已经早到海上了。四面漆黑,大海看不到边,海真大呀!真怕人!一望无际!”   童霜威同家霆回到房里,一天的精神紧张,他感到身心都疲劳了。他本来想责怪家霆几句的,怪儿子不该贪玩遇到谢元嵩将谢元嵩带来招 惹了麻烦。又一想:责怪孩子有什么意思呢!就不想说什么了,见家霆也在打哈欠,便对家霆说:“困了吗?洗洗脸,洗个澡,今晚早点睡吧 !”   家霆摇摇头,又打着哈欠说:“不了,我刚才洗过脸了。我晕船,想吐,我要睡了。”他看看两只华丽舒适的弹簧床,留了一只右边的给 爸爸,那只床靠近窗洞,他认为好一些。他开始脱衣,睡在靠里的一只床上去。舱房里空气流通。他觉得有些热,也没盖被,就躺在柔软的床 上,闭上了眼睛。   童霜威洗完澡,浑身轻松地换上睡衣,从浴室里出来时,见家霆已经睡熟了。家霆也没盖被,他将毛毯轻轻给儿子盖上。这时,看着灯光 下儿子的眉眼神情,简直太像柳苇了。这孩子在他身边,总使他摆脱不了对往事的回忆,总使他想起柳苇。随着,他就想起了柳忠华那封信。 信还在西装上衣口袋里,他掏出信来,坐在沙发上,又仔细看了一遍。信上那段关于高潮和低潮的话,他看了两遍。他感到一种刺激,想起先 一会儿与谢元嵩的不愉快的谈话,不禁叹了一口气。也不能确切说出自己叹气的那种复杂感情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也包括了自己的决定回上海 的事在内吧?他本来是想睡了,可是,看了信,抚今思昔,使他突然消失了睡意。   他又突然想起了家霆睡前那一会儿说的话:“海真大呀,真怕人!一望无际!”   他感到房里郁闷,萌发出一种到甲板上去看看海吹吹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愿望。此时,已经夜深,海风正大,邮船正在大海中航行,甲 板上一定人很少的。天又黑,不怕碰到熟人,他脱去睡衣,穿起西装,着上皮鞋,轻轻踱出舱房,通过走道往甲板上去。   广阔的甲板,大得可以打网球。白天,可以放上几十张圆桌供头、二等舱的客人喝着饮料歇息。现在,这里无人,静悄悄的。天上海上一 片墨黑,大海在混沌中吐着腥冷的气息,响着“哗──哗──”的潮声。   庞大的“亚洲皇后号”颤动着,渺小得就像广阔湖水上的一小片树叶,轻飘飘、黑荡荡地在可怕的黑水洋中破浪前进。他走向甲板左侧, 在偏僻阴暗的角落里,一连发现两对情侣,都是白种人,伫立着拥抱或接吻,他连忙匆匆走过。   舷帮上,不时传来更加猛烈的浪峰的撞击声,常常訇然作响,那冰冷的海浪就逆着船首耸起白浪。天上,无声地在降落着寒霜,海风很凉 。黑暗中,他见船栏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晶白的霜粒了,用手摸一摸,冷冰冰地刺骨。他倚着船栏,看着神秘浩渺的苍穹和广阔无边深黝无底 的大海,忽然又想起了张继《枫桥夜泊》的诗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写的是苏州枫桥,眼前波涛滚滚的海上夜色,用“月落乌啼霜满天”来形容,是多么恰当!而眼前的时局与心情用这句诗的意境来体会 ,又是多么确切!   当然,这又引起他许多纷乱零碎的记忆了。那是枫桥镇遍布炊烟的黄昏,那是苏州姑娘吴侬软语的卖花声,那是雨花台令人战栗的枪声, 那是潇湘路故居不堪回首的秋月……于是,那些已死的、远离的人,那些亲近的和敌对的人,那些在思念中的和惧怕见到的人,都杂乱地流过 心头,流过脑际。   他觉得自己是坐着船在向黑黝黝的未可预卜的未来在驶去。会不会是一种十分可怕的未来呢?他蓦然觉得,这夜间漆黑的大海,就像战争 一样,使人看了感到可怕。如果在海上翻了船,它能吞没人的生命,给人降临灾难。但是,向着既定目标行驶的船只,可以履险如夷,到达目 的地。战争,使许多人家都变成了一叶在时代的汹涌浪涛中漂泊的小舟。他当然不愿成为一艘颠覆的小舟!选择又选择,矛盾和犹豫,时刻交 汇在心中,常常总是在人生的漩涡中打转转,常常总是像在黑暗中摸索。如今,回上海,是对还是错?是好还是坏?一切都似乎是未知数。柳 忠华的那些话,使他鼓舞,又使他心头产生深深的悔意。   既然赞成抗战,又为什么要在抗战艰难的时期,去上海呢?尤其是一上船就遇见了谢元嵩,听到了他那样一番谈话。从谢元嵩,又忽然想 到了当了汉奸的江怀南……他觉得似已有了不祥的预兆。   他充满悔意,无论如何是不该上这条回上海的船的!   海风虽然很大,他依然胸中气闷。死一般的寒夜,他感到孤单。有一次,柳忠华说过:“一个人脱离了人民就会感到孤单!”这话可能是 对的。此刻,他想着“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句,心里多想听到一阵响亮的钟声敲破黑夜的沉寂呀!那种钟声,当年他和柳苇在枫桥镇时,曾 一同聆听过的。听过寒山寺响亮悠扬的钟声后,不久,东方就透露出一线微光,划破了破晓前浓墨般凝然不动的夜空,天接着亮了!太阳浮浮 漾漾、晃晃荡荡跳跃着上升。   他怕这种黑夜的压抑。甚至,如果此刻能够下船,他将立刻带着儿子家霆马上下船离开这黑水洋到有光亮的岸上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在驶向上海的邮船上了。此刻,海上升起了白茫茫的雾气。海风凌厉,劈面而来,滔滔浊浪在天际翻滚,宛如干军万马夹着雷鸣奔骤 而至。一片呼啸之声直奔船头而来,浪花激溅,跳跃喧哗。   “亚洲皇后号”邮船,正在黑夜中起伏飘荡着前进。向着沦陷了的上海。此刻,谁要下船都不可能了!一切只有以后再说。以后,是吉是 凶?是祸是福?以后,又将有多少选择在等待?谁能预卜……   1980.1—1983.10月写于山东   1984一1985年初改于成都t-xt小说天堂  www、xiaoshuotxt.net 失而复得的喜悦(后记) 后记 《月落乌啼霜满天》论理应该早在二十年前就出版的。迟到1981今天将要纪念“西安事变”五十周年才与读者见面,中间有个失而1981复得的故事。   二十年前,此书早已写成交由中国青年出版社采用。我是花1981了整整十多年的业余时间,消耗了所有假日的休息和娱乐写成的。1981人家看电影逛名胜,我在爬格子;人家打扑克聊天,我将腿拴在写1981字桌旁;人家一天工作八小时,我长期每天工作十几小时。..好1981不容易,稿子拿出去后,在开始受到重视的阶段,先是突然降临了1981“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的批示,接着,以后又卷起了“文化大1981革命”的狂飙。当时,我在山东省的一个重点中学里做行政领导1981工作,内乱开始,别的辫子揪不住,这部书稿竟使我受尽了摧残,差1981点“永世不得翻身”。那真是可诅咒的有理讲不清、无罪而使人受1981难的黑暗岁月。幸亏最后支左的六十军一位副政委点名“ 解放”1981了我,稿子却已毁去。十余年的心血一下子片纸无存,烟飞灰灭1981了!   天下事每每难以料想,“ 四人帮”垮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1981以后,我在山东,突然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一封挂号信,热情索1981取此稿。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油然而生,但想起书稿已经不在,不1981禁唏嘘。我还记得当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一些编辑同志对这部书1981稿所给予的鼓励和所付出的心血。一位编辑同志一再说:“ 这是1981百花园中一株独特的花,我希望能成为你的代表作。”稿子早已呜1981呼哀哉,我只好去信说明情况表示遗憾。哪知,不久以后,又收到1981人民文学出版社小说南组同志来信询问这部稿子的情况。我仍然1981依样画葫芦复了一信,说明书稿已经毁于十年内乱。原来,中国青1981年出版社的一位编辑调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他在小说南组极力1981推荐这部书稿。于是,耳目灵通的小说南组的有关同志希望我将1981这部书稿重写出来,并由他作责编。   重写?谈何容易!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十多斤重的稿纸!要1981摒弃多少生活乐趣,要损害多少健康,要增添多少白发?   早熟悉明清之际著名史学家谈迁的故事了。他花了二十多年1981时间完成了卷帙浩繁的编年体明史《国榷》一书,大功告成了,多1981年的愿望实现了,不料一天夜晚,全部手稿竟被一个撬门入室的小1981偷窃去。这时他已五十五岁,经历这场横祸后,他伤心而不灰心,1981发奋重整旗鼓,重编《国榷》,奋斗了近十年,终于又第二次完成了1981一百零八卷《国榷》。巧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向我提出要求时,1981我也正是五十五岁!但要我去学谈迁,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   感谢“人文”小说南组的有关同志,有一股锲而不舍的劲头,1981竟韧韧叮住不放,见面时或写信时总是督促我写,又不时赠送新1981书,勉励我早日动笔重写《月落乌啼霜满天》。他和南组的其他同1981志这样给我打气给予支持,使我不禁想:是啊,外国有句格言:“ 顽1981强的毅力可以征服世界上任何一座高峰。”乐观的人说:“ 太阳下1981去了,还会升起来!”重写这样一部书稿就难得不能逾越吗?1981不,必须解答的是:值不值得重写?1981经过思考,由于有党中央文艺方针、路线、政策作准绳,我给了1981自己肯定的答复,决定重起炉灶写出来。   一九八" 年,为重写做准备,我特地到南京、苏州等地跑了一1981圈。我的一个学生崔晋余是位“苏州通”,陪我漫游苏州。我们去1981了枫桥镇和寒山寺,面对着那条潺潺的古运河,我们谈着张继的1981《枫桥夜泊》,听着钟声,看着河水静静流淌,想着历史的演变,人1981事的沧桑。..诗的意境、诗的感情盎然降临,过去、现在与未来1981都逗起我的遐想,心扉开了!灵魂震惊!我情不自禁了!回去就1981开始动笔。传说米开朗琪罗在佛罗伦萨庭院里见到一块已经闲置1981在那儿四十六年的大理石,他提议给他一个机会,利用大理石做点1981东西。然后,他完成了他的名作《巨人》。我觉得我仿佛也在学他1981将一块闲置了许多年的“石头”进行雕凿,虽然愚笨、艰难,但充满1981希望。   我不拘一格地写这部小说,不想走人家的老路落入俗套,也不1981给自己定什么样的框框。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想写一本中国味1981儿、中国生活、中国民族精神的长篇,希望能有思想的宏伟和情感1981的丰满。我力求按照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如实地再现那段多棱多1981角的历史;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精神,真实地从生活出发,塑造各式1981各样情况复杂、性格迥异的人物。   清楚地留下印象:后来,许多个淅沥微雨、落叶打窗的夜晚,当1981我在山东沂河边上的故居里默默执笔重写《月落乌啼霜满天》时,1981眼前总会出现我这部书未来的责编那张瘦瘦的戴着眼镜、较为严1981肃的面容,仿佛听到他在催我:“ 王火同志,快点写吧!..”一1981次,我去北京,见到他时我对他说:“ 我已经在重写了!稿子将来1981完成,一定先请人民文学出版社审处。用,当然好,不用,也绝不介1981意。虽是你们约的稿子,你们可以不受任何约束。”我这是为了回1981报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志们的盛情,也是表达我努力要把它重写好1981的决心。   记得一九七七年夏秋之交,为了写节振国烈士的长篇传记小1981说《血染春秋》,我到大地震后不久的唐山深入生活,遇到过一个1981小插曲。一天,我无意中在烈士陵园发现两部被丢弃在一边的无1981主的原稿。灯下翻阅,竟在一部抗日战争时牺牲的冀东闻名的包1981森司令员传记的稿末,发现了红卫兵写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1981“此稿系从黑帮管桦家抄来。”十月里,我做了一件好事,将这两部1981管桦同志失落的手稿带回北京“完璧归赵”。管桦同志十分高兴。1981重写《月落乌啼霜满天》时,我有时劳累极了,不禁浩叹:他的稿子1981失而复得如此容易而幸运;我自己的稿子失而复得为什么这样艰1981难困苦?   幸好,勤奋耕耘是使失落的东西重新获得的一个好方法。从1981我答应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写此稿开始,几个年头过去了,断断续1981续,苦写苦熬,用极大的恒心和自信心,悄悄埋头拼搏,“ 太阳下去1981了,还会升起来!”《月落乌啼霜满天》终于在山东又完成了“ 初1981稿”。欣慰之余,我也不免心里感到酸楚:十年浩劫,失去的光阴1981太多了!浪费的光阴太多了!做过的事又来重做,多么冤枉!不1981然,能多写多少新作品、多做多少新工作啊!   我沉浸在一种难用言语表述的感慨之中。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部小说。是它的教育、培养,使它1981拥有无数的好编辑。拿本书的责编说吧。首先,由于他督促勉励1981我重写这部书稿,在几年漫长的岁月中给我写过许多封灌注着心1981血的信;稿子写成以后,他又认真负责地处理了这部长稿,既有预1981见、胆识,更有决断。去年春天,他与另一位同志到成都,抱娃娃似1981的带走了《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原稿,怕稿件遗失,他们简直不让1981稿子离身。我真怕那厚重得像巨块水泥盖似的书稿,将他们累得1981够戗。后来,我看到责编为《月落乌啼霜满天》写的审读意见,端1981端正正、密密麻麻,足足六张纸,既有宏观的看法,对作品总的评价1981和倾向性作了论述;又有微观的具体意见,条条款款,一丝不苟。   稿子进行终审时,终审的同志忽患视网膜破裂,这是一种严重1981的病。他患着可能失明的眼疾赶读我那字迹潦草的大部头手稿,1981使我深为不安。今年二月,他为交换意见专诚到了成都。因我脑1981伤未愈,怕麻烦我,既不让人接送,住处都保密。一个下着霏霏细1981雨的夜晚,他突然踩着泥水来到我的住处。他近视镜下的眼光映1981着灯光闪闪发亮。一到,寒暄几句,就开门见山谈稿件的优点。看1981看时间不早,冒雨又飘然走了。次日上午再来,又续谈意见,坦率、1981真诚、谦虚、亲切。   他们确实既当“参谋”,又当“理发匠”,诚恳地帮助作者。1981于是,《月落乌啼霜满天》,真的“ 失而复得”了,现在献给读1981者。整个经过就是这样。   画家画的一幅画或作家写的一部作品,应该都是他“ 生活中1981的一章”。有人说过:对一个画家或一个作家不了解,那只可能看1981到他的作品的一半。正如理解伦勃朗肖像画中的忧伤眼神,首先1981要理解伦勃朗生活中的悲苦;理解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中为贵1981族阶级唱的挽歌,首先要了解屠格涅夫自己的经历。无论贤与不1981肖,道理相同。基于这种论点,我想上面说了一下这部作品的“ 诞1981生史”,作为了解作者和作品的一鳞半爪,至少还不至于算是多余1981的话。   作品的好坏,它本身才是最好的推荐或展示。任何文学作品,1981出版以后,都将凭借自己的质量和价值,在历史的长河里,载浮载1981沉,来接受不同年代、多层次的读者的检验。这部失而复得的小说1981会怎样呢?读者愿读吗?会被喜欢和承认吗?会给人以思索、启1981示和回味吗?   我将张开双臂,敞开怀抱,用心和耳,迎接四面飞来的意见,八1981方传来的回声。   1986年6月脑伤初痊草于四川成都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一卷 孤岛岁月有,黄浦江,水滔滔 一 (1939年7月——1939年8月)   和平不是一种政治策略,被利用来帮助和掩盖侵略,被利用来调解冲突和应付谈判,或作为一种赢得喘息和时间的工具,以准备新的战争。和 平是人生哲学,是一种人生态度,是每一代人对自己和后代前途所负的历史责任。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一九三九年七月,人们在已经早成为“孤岛”的上海汉口路上,常能见到一个形貌可怕的年轻女疯子。她蓬头垢面,两眼发直,穿得肮脏 破烂,上身几乎赤裸,忽笑忽哭,整日嘴里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夜里就在弄堂里或路边找个地方一躺。有人说她家原在浦东,“八?一三”后家 人都在战争中给日本兵杀了,她沦落为妓女最后终于成了疯子;也有人说她男人是抗日分子,被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抓去活埋了,她 就疯了……童家霆每次看到女疯子,心里总很难过,有时塞点钱给她,有时递个面包或馒头给她。今晚,没有月亮,童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 一起出仁安里朝东向文化街(①文化街:上海公共租界山东路、汉口路、河南路、福州路一带,报馆、书店多,当时被称为上海的“文化街” 。)走,去秘密散发传单。恰巧,又看到了女疯子。但这是最后一面了!一辆“普善山庄”的收尸车停在路边,一群人捂着鼻子围着看。女疯 子躺在路边已经死了。据说她上吐下泻好几天了。两个收尸的抬着女疯子的尸体“乒”的往车上一摔,车子就发动了马达。童家霆和两个好朋 友见了,心里充满了同情和压抑,谁都不说话,可是脚步都很沉重。   晚上八点光景,上海人一般都在家吃饭。天黑了,路上行人稀少,街面显得深邃幽寂。天气特别炎热,一家坐满顾客的小酒店里飘出绍兴 花雕的香味。路边那幢五层楼的仁安大楼里,有人咿咿呀呀地拉胡琴唱京戏:“……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琴声和戏声里好像蕴 含着说不尽的凄凉情绪。昏黄的街灯下看远处的行人仿佛鬼影憧憧。撒传单是危险的。三个人走得匆忙,心里又急,担心碰到巡捕房“抄靶子 ”(①抄靶子:上海当时将巡捕房拦路抄身检查叫作“抄靶子”,被检查者必须立即止步高举双手,让巡捕浑身摸索,不然格杀勿论。),都 满头大汗。   童家霆精力充沛,浑身好像会发光发电。他充满了彩色的梦幻,胸怀诚挚,坚强意志和爱国热血支配一切,再可怕的事也不畏缩。他跟着 父亲童霜威去年十一月从香港到上海公共租界上来,住在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他继母方丽清的家里,瞬忽八个多月了。年初,家霆插班进了 东吴中学初三,程心如、余伯良是同班同学,碰巧也都住在仁安里。三个人校内校外常在一起,成了知心好友。胖胖的程心如同家霆一样十七 岁,瘦弱的余伯良比他俩小一岁。程心如热情老练,书看得多,见闻广,知识丰富,家霆很佩服他。余伯良的父亲是中西大药房的职员,他是 独生子,从小娇惯,优点是天真诚恳。上海沦陷,租界成了“孤岛”,三个人对环境不满,由程心如提议,偷偷组织了个“爱国党”抗日,常 常买些彩纸,裁成绿色、黄色、粉红的纸条,写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必胜”一类口号,做成传单。有时,到先施公司屋顶花园偷 偷往下撒;有时晚上到跑马厅附近悄悄朝墙上贴。这种活动,冒险、刺激,心里能得到一种抗日的满足。但春天以来,“孤岛”形势渐渐恶化 :大汉奸汪精卫在五月间从河内潜来上海躲在虹口日军卵翼下进行“和平运动”,沪西“越界筑路”一带,在日寇支持下,“极司斐尔路七十 六号”成立了汉奸“特工总部”,不断进行恐怖活动。租界巡捕房加强了巡逻警戒活动。他们撒传单的活动只得减少。今夜,是本月第一次。 这时候,文化街上行人不多,离汉口路仁安里不算远,岔道多,万一有事便于逃跑。那里有些报馆,是报贩集中地,把传单往路边一撒,第二 天清晨,报贩们就能看到。   几百张传单都由程心如独自用报纸包了拿在手里。程心如的父亲在美商《大美晚报》做编辑。心如同家霆和伯良约定:文化街上有他父亲 工作的报馆,里面他熟人多,万一碰上“抄靶子”,家霆和伯良掩护,他就设法迅速在路边阴暗处扔掉那包传单,或闪身逃进报馆躲避。   三人都是刚跨上生活之路的少年,战争使他们老练起来。即使是在暗夜中干这种惊险事,他们也不十分惶恐。他们匆匆走着,沿街一些人 家的阳台上都晾着些汗衫、短裤一类的衣物。一家叫作“朵云轩”的笺扇装池店和一家发售痧气丸、辟瘟丹的“保和堂”广东中药店都已打烊 。一家卖文具、仪器的商店和一家出卖英文尺牍、会话书和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叫作“群众书局”的小书店,也上了排门。天热,一些店面、里 弄门口,有人扇蒲扇赤膊乘凉。重无线电里在唱江淮戏。街边有年轻人在聊天、吹口哨。挑担卖冰冻地梨糕和玫瑰白糖伦交糕的小贩喊出悠扬 的叫卖声,点缀着夏夜。大步流星,三人已经快走到《时事新报》附设的《大晚报》馆了。   近旁有个小烟纸店,亮着电灯,代售每张一元、一条十张的赛马香槟票。香槟票挂满在门首绳索上,大红纸上写着广招徕的大字:“头彩 二十五万元在此”。穿着香云纱背心白胖白胖的老板娘靠在柜台上嗑瓜子。烟纸店的灯光雪亮,衬得附近黑黝黝的。   童家霆眼快,忽然看到前边《大晚报》馆门口影影绰绰一些人影。他拽拽程心如的衣裳说:“在这里把传单撒了吧,前吧有人!”程心如 瞥见前边远处有些人正在跑,路边还停着小汽车,点头说:“对!撒了走吧!”他撕碎报纸,掏出传单分递给家霆和余伯良,说:“快匀匀开 ,撒在路边!一路撒过去!”   就在这时,忽见远处跑着的那伙人,冲进路边《大晚报》馆的排字房里去了。人声鼎沸,只听到一种砸打吵嚷的声音。有人尖声叫喊:“ 救命!……救命!……”似是发生了殴打。   家霆疑疑惑惑地吃了一惊,说:“强盗?”   程心如说:“管它!撒完马上走!回去!”他警觉性高,不愿多管闲事。   三人正转身要走,警车声呜呜响了,两辆黑色警车风驰电掣般从南边驶来,转瞬停在了《大晚报》馆门口。巡捕纷纷跳下车来,警笛尖利 地“嘀──嘀──”吹响。“啪!”“啪!”枪声响了。一会儿,枪弹横飞,马路上展开了一场吓人的恶战。   家霆和程心如架着两腿发软的余伯良飞跑。跑到黑黝黝的汉口路附近,还听到枪声在响,警车声和警笛声在空中鞭挞。三人气喘吁吁放慢 了脚步,浑身都汗湿了,一同走回仁安里。   家霆自言自语:“天老爷!不知是怎么回事?”   余伯良说:“准是抓强盗!”   程心如皱眉思索着说:“不一定!你们不知道吗?东洋人和汉奸,对租界上持抗日态度的报馆恨之入骨。我爸爸的好朋友、《大美晚报》 副刊《夜光》的编辑朱惺公上个月收到恐吓信,警告:不改变抗日态度,就请他吃子弹!今夜《大晚报》的事,我看像是敌伪行凶!”   朱惺公编的副刊,常有表露抗日思想的文章。家霆平时最爱看,同学们也都爱看。六月里,朱惺公接到“特工总部”汉奸的恐吓信,马上 在《夜光》发表了题为《将被“国法”判处“死刑”者之自供──复所谓“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书》,公开答复说:“这年头 ,到死能挺直脊梁,是难能可贵的。贵‘部’即能杀余一人,其如中国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何?……”当天报纸一出,抢购一空,市民纷纷传 观。朱惺公表现的中国人的民族气节,使家霆和同学们,特别是程心如、余伯良都得到鼓舞。现在,程心如这样一说,家霆不禁点头:“是呀 ,敌伪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呀!刚才那伙人冲进《大晚报》时,我看到他们有手枪,进去后听到“乒乒乓乓”,有人叫救命,后来就开枪了!但 不知巡捕抓到这些坏蛋没有。”   余伯良气愤地说:“抓到了还不是马上放掉!听说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汉奸特工厉害得很,巡捕房怕他们。心如,是不是?”   程心如拭着汗点头,说:“怎么不是!七十六号的特工如果在租界被捕,只要说‘是日本宪兵队的人’,捕房就不敢过问了。他们怕得罪 东洋人!”   谈到这些,三人心里气愤懊丧。“七十六号”的事,家霆平时听程心如说过不少。提起“七十六号”,他仿佛闻到了血腥味。“七十六号 ”设有监狱、刑具,一批无耻的汉奸亡命徒,专干凶杀、绑票等血淋淋的罪恶勾当。他们用恐怖手段打击租界上的抗日分子,起到了日本宪兵 队不能起的作用,受到日本侵略者的赞赏。   三人默默回到了仁安里,分手回家。传单撒了,由于看到了刚才那件枪战的事,又谈起了“七十六号”,三人都没有以前撒传单后那种轻 松愉快的感觉了。童家霆更绝对想不到,这个魔窟“七十六号”以后竟会同自己的命运有了密切的关系。   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方家,是个三代人的大家庭。六十多岁的方老太太名义上仍是一家之主。家霆的两个舅舅──继母方丽清的大哥方 雨荪是银行买办,小哥方立荪是绸缎庄老板,各自带着一家大小合住一幢三楼三底的洋房。   上海一般人住家都习惯关了大门只走后门。家霆踏进仁安里二十一号的后门时,烧饭的厨师傅胖子阿福正在厨房里拾掇碗盏,盛菜准备往 楼下客堂间里开饭。   厨房里弥漫着鸭肉、鳗鱼、葱油明虾等菜肴的香味。打扫房间、洗衣的娘姨阿金在阿福身边帮厨。阿福嘴里嘻嘻哈哈正同阿金在打情骂俏 。二楼上的麻将牌声海潮似的哗啦哗啦响。方丽清爱打小麻将,几乎每天都要打上十六圈到二十圈才过瘾。有时外边也来些女客打牌。由于童 霜威不喜欢生人来打牌,所以一般总是方老太太和大舅妈“小翠红”、二舅妈“老虎头”陪着她玩牌。都是自己家里人,输赢限在二十块钱以 内,赢家就拿出钱来让胖子阿福办菜、买票看筱文滨、石筱英(①筱文滨、石筱英:当时申曲(即沪剧)名演员。)的申曲,剩余的钱有时拿去 买跑马票,有时用来买“逸园”的跑狗票,有时到亚尔培路霞飞路口的回力球场里买彩票。尽管每次都中不了奖,但有发财的希望,几个人都 乐此不倦。正因为打麻将,每天晚饭总要迟到八点以后近九点钟才吃。   家霆回来了,迈步上了二楼。二楼上除了洗澡间外,一共四间房。最大的一间是方雨荪和“小翠红”的卧室。最小的一间是方雨荪的前妻 生的儿子、在读私立光沪大学的方传经的住房,现在家霆加了一只小铁床同表兄传经合住。另一间大客堂间本是方老太太的住房,方丽清回来 时,母女同住。童霜威从香港回来后,方老太太叫住在二楼另一间小房里的阿金搬到三楼上去住,她自己住在阿金原来住的小房间里。每天打 麻将就在这间房里。原先她住的那间宽敞明亮的客堂间,让给童霜威和方丽清住了。   家霆上二楼时,麻将牌声音更响,“啪!”“啪!”夹着方丽清嘀嘀咕咕埋怨手气不好的语声和方老太太开心的笑声。大舅妈“小翠红” 养的一只波斯种白猫懒洋洋地拦住了路,家霆“嘘”的赶走了白猫。他在楼梯口正要朝爸爸住的房间走去,见剃着光头的小娘舅方立荪像尊弥 勒佛似的敞着中式纺绸小褂,挺着个大肚子,摇着芭蕉扇懒洋洋地从三楼上趿着拖鞋下楼来了。方立荪有大小两个老婆。大老婆姓高,有一双 “改组派的脚”──裹过小脚又放大的,走起路来扭屁股,因为脸长得像老虎,又龇着两只虎牙,大家叫她“老虎头”。当初,父母之命、媒 妁之言造成了这对婚姻。新婚之夜,方立荪揭开新娘脸上的红绸巾一看,吓了一跳,坚决不肯同房,以后就拼命在外面跑舞场、逛堂子。眼看 他这副发昏章第十一的模样,为了要“收收他的心”,做老子和娘的答应给他娶个小老婆。这就娶了个舞女吴巧云。“老虎头”万般无奈,答 应让小老婆入门,惟一条件是要方立荪答应单日归她,双日才可与巧云同房。事就这么定了。“老虎头”现在带了个七岁的女儿传文住在楼下 客堂间旁的大厢房里;巧云带了个七岁的女儿传宝住在三楼的大厢房里。今天是双日,“老虎头”又在打麻将,所以方立荪白天也在巧云房里 ,现在才下楼来。   家霆机械地叫了一声:“小娘舅!”   方立荪“呣”地应了一声,用两只酒色过度的大眼斜睨着他,说:“我还以为你同传经一起看堂会去了呢,你没有去?”   表兄传经是个京戏迷,住房里用一只只雕花镜框挂着梅、程、荀、尚(①梅、程、苟、尚:即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四大名 旦的戏装照,平日几乎每晚都要去戏院前台后台打转转。今夜,海上闻人丁啸林给娘做阴寿,让上海滩上的京戏名角都去丁公馆唱堂会。方立 荪是丁啸林的门生,进过香堂拜丁啸林做老头子,参加了丁啸林组织的“忠义社”的。“老太爷”给娘做阴寿,(②阴寿:给死去了的人做寿 ,叫做阴寿。)他当然早早送了厚礼孝敬,也在下午就去丁宅叩了头,晚上堂会是他让侄子传经去的。家霆心里明白:方立荪并不喜欢我!他 是存心让自己的侄子去看堂会,根本不想让我这个假外甥去。这样假惺惺地问一问,不外是心里明白装糊涂,敷衍一下,心想:我宁可在家看 点书,也不去看那京戏,便随口回答道:“我不爱看京戏!”说着,就往爸爸房里走去。   房里一百支光的电灯泡雪亮。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敞开着,窗户也全敞开”着,但没有一丝凉风,非常闷热。童霜威穿一套白夏中式短 衫裤,正站在一张红木八仙桌前挥毫写字。这一向,为了消遣,他听听无线电,看看书,有时治印,有时做诗,有时写毛笔字,从中撷取乐趣 ,解闷消愁。一副他自认为写得出色的草书对联用图钉钉在墙上:“惊回肃飒三更梦,并入江湖万里愁。   家霆心里很同情爸爸。爸爸战前在南京时本是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抗战爆发前,因为派系倾轧 ,c.c.的人觊觎他的职位,又加上他秉公惩处了上海地方法院院长褚之班贪赃枉法的案子,被人莫须有地撒了传单说他徇私舞弊等等,结果 只好辞职。最后,只落下了一个国民代表大会代表的空头衔。抗战爆发后,先在安徽南陵县蜗居了一段时日躲避轰炸,后来到了武汉,满心想 为抗战出点力,可是得不到一官半职。终于到了香港,住了一段时日。在香港时,日本人要利用他,被拒绝了。因为怕在香港生命有危险,外 加经济上被方丽清掐住了脖子,只好回到上海来坐吃。满心想深居简出隐姓埋名,不事交游,冀图在乱世中求得片刻安宁。可是,他到底是爱 国的,在成为“孤岛”的上海租界上住着,总觉得于心不安。来了不久,就想离开,甚至考虑从香港再去重庆。为这,同方丽清龃龉过许多次 ,常常闹得极不愉快。今天下午,又有过磨擦了。后来,方丽清被方老太太她们拉去打麻将了。童霜威独自在房里吟诗、踱方步,续写他那本 进度始终很慢的《历代刑法论》。现在,他又在悬肘写字了。   家霆进去,叫了一声:“爸爸!”他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好像老是有阳光在上面跳跃。   童霜威停笔抬头,仰起身子应了一声,说:“啊,你回来啦?到哪里去了?”   家霆看着爸爸威严、肥胖带着苍白的脸孔,爸爸比战前老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不想把撒传单的事告诉爸爸,只说:“跟同学在 一起,到程心如家里去了。”   童霜威不知是出于感慨还是心情不好,皱皱眉说:“你年龄渐渐大了,玩心要收敛些,该多读点书才好。‘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提笔龙飞凤舞地写将起来,将写在宣纸上的一首诗写完了。   家霆点头,没有做声,也不解释,看见爸爸写的是一首五律: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他默默诵了一遍,大致明白了诗的含意,心里明白爸爸是闲居苦闷,空有报国之心在借诗抒发,问:“爸爸,这是你做的诗?”   童霜威苦笑笑,摇头说:“啊,不,是初唐四杰中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齐名的杨炯的名诗《从军行》。”说着,逐句将诗对家霆解释 起来。   洗麻将牌的声音“哗哗”传来,夹杂着方丽清的笑声。她一定是成了一副大牌,高兴得很。   童霜威皱皱眉,忽然掷笔于桌,吁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摇头唏嘘,“我真是住腻了!真想走啊!”   家霆的心情同爸爸一样。在“孤岛”上,在方家这种使他厌恶的环境中,他也早住够了。他怂恿地说:“爸爸,我们走吧到上海八个多月 ,我像过了八年多!我还能读书,你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干!何必还住下去呢?”   童霜威懊丧地搔搔头,又叹一口气,说:“唉,你的这位继母呀!……”一切都在语气里表露出来了,“她把钱紧紧攥着!我以前把钱全 部交由她管是大错特错了!经济在她手里,我能拿她奈何?今天下午,同她商量,又没谈通,反倒招惹了很多不愉快。她的娘目光短浅不说, 她的二哥方立荪大约正在同日本人勾搭,最近一些言论可恶得很!──这你装作不知道,听到没有?”他又叹一口气,“我在想,我是一定要 走的!一定要同你继母好好谈谈,让她同意我带你走。我们可以先秘密到香港,然后再定去向。”说完,掏手帕拭汗。   家霆忽然想起先一会儿在文化街目击的那场枪击了,忍不住又想到了“七十六号”的事,说:“爸爸,其实现在上海租界并不安全。孤岛 似的被日本人包围着,汉奸又多。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特工无法无天!我住在上海老是有一种当了亡国奴的感觉!”   童霜威听着儿子的话,心潮起伏,揭开茶杯盖,轻轻呵着气吹动着漂在茶水面上的两朵茉莉花,喝了一口,正想说些什么,听见外边打牌 的人散场了,方老太太在门口伸头说:“姑爷,吃夜饭了。”   方老太太对童霜威面上总是客气、周到的。她话声刚落,方丽清也出现在门边,说:“啸天,下楼吃饭吧!”也许是她娘劝了她,也许她 打牌是赢家,情绪不错。下午同童霜威龃龉过的那种不愉快,似乎消失了。   童霜威应了一声,带着家霆和方老太太、方丽清等一起下楼,到楼下客堂间里吃饭。他确实已经十分厌倦这种仅仅剩下吃和睡的生活了, 边走边想:一日三餐、夜里一觉,无聊之至,哪天才是个尽头呢?   放着一套旧色红木家具的客堂间里闹哄哄的。“小翠红”、“老虎头”、巧云早到了,“老虎头”正在谈刚才一副“清一色”怎么没做成 。空气里弥漫着酒肉的香味。红木方桌上摆着圆台面,放满了丰盛的菜肴:红烧葱油明虾、清蒸鳗鱼、韭黄炒蛋、白煨蹄髈、椒盐鸭块……方 立荪已经挺胸腆肚坐在桌右首,面前放着酒壶酒杯。戴眼镜瘦得像猴子似的方雨荪也回来了。他是常常在外边有交际应酬吃过饭回来的,正坐 在一边的红木椅上同方立荪不知谈些什么。两个小孩,“老虎头”的女儿传文和巧云的女儿传宝已经由阿金先让她们吃过饭了,正在一起玩“ 手心手背”的游戏。那个被叫作“小娘娘”的方丽明孤独地站在一边。她十五岁,发育得挺成熟,穿的是方丽清给她的一件旧黑洋纱旗袍,衬 得脸色白里透红。她是方老头子在外边租了小房子娶了个年轻的宁波女人生的。方老头子病故后,方老太太因为方家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将 她“收”回来养在家里。那个宁波女人由方立荪托人贩到外地卖给人家做小老婆了。对“小娘娘”,既承认她是方家的人,老头子早给她起了 个“方丽明”的名字,但又不给她地位。虽让小孩们叫她“小娘娘”,却又不给她读书,只让她在家里丫头似的听使唤,让她在三楼上住着。 平时吃饭,有空位就一起吃,没空位让她跟佣人们同吃。今晚,桌上有空位,所以她来站在一边了,诚惶诚恐,也没谁多答理她。   童霜威带了家霆与方老太太、方丽清一起走进客堂间后,开始吃饭了。上座照例是实行“待客之道”,安排给童霜威坐。大家逐一坐下, 家霆随“小娘娘”方丽明在下首坐了。童霜威照例不喝酒,方立荪一人独酌绍兴花雕。   童霜威和家霆听到方立荪正在听方雨荪讲先一会儿文化街上发生了暴徒开枪拒捕与巡捕枪战的事。家霆没插嘴。童霜威问了一下详细的情 况。   方雨荪说:“我在九江路上‘绿乡’餐厅吃夜饭,听人家说,《大晚报》馆里打死、打伤了人,大概是七十六号干的。又听说巡捕赶到, 同捣毁《大晚报》馆的暴徒打了一场,好几个暴徒被打伤,逮捕了。”   童霜威一边思索,一边说:“这样倒好!抓住几个,可以暴露暴露。不过,怕不好处理呢!”   饭桌上的人,包括家霆,听得津津有味。   大舅妈“小翠红”养的波斯种白猫“喵喵”叫着在饭桌下擦人的腿,被方丽清暗中狠狠踢了一脚,白猫“喵”一声逃了。“小翠红”皱了 皱眉。   方立荪喝了点酒,兴致很高地说话了:“我看租界上巡捕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抓到了‘七十六号’的人恐怕碰也不敢碰。本来 嘛,上海的恐怖活动都是重庆先做起来的。人家东洋人以毒攻毒,也不能说他们不对。人家不能听任你重庆的蓝衣社在上海乱杀人哪!”这个 方立荪,前些日子,看相的说他两耳贴脑、天庭饱满、扁担眉、高鼻梁,是有福长寿之人,他很得意。说起话来,态度狂妄。   家霆听了,觉得刺耳。方立荪平时的言论,有时庸俗,有时铜臭熏天,有时惟利是图。现在,全是汉奸论调了!家霆一边吃饭,一边忍不 住用不满的眼光瞪了方立荪一眼。   果然,童霜威不以为然地说:“中国人嘛!听到杀几个汉奸,像唐绍仪(①唐绍仪:曾任国务总理、南方议和总代表,是国民党元老,因与 日寇勾结,一九三八年上半年被仆人用斧劈死。)、陈箓(②陈箓:伪南京“维新政府外交部长”,汉奸,一九三九年二月在沪被暗杀。)什么的 ,只有高兴,不觉得这是乱杀人!日本侵略中国,烧杀奸淫,哪个中国人不恨?在我记忆中,在租界上先用特工杀人的还是日本人。去年年初 ,我在香港时,看上海的报纸:租界上接连在电线杆上挂着人头,附有上写‘抗日分子下场’的白布。现在他们又派‘七十六号’的汉奸专门 到租界上来胡作非为,中国人总是反感的!”   他是驳斥方立荪,大家都听得出来。家霆听了特别高兴。但方立荪装作毫不介意,喝着酒说:“妹夫,我是吃生意饭的人,政治我不懂。 反正,谁给我方某人赚钞票,谁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做生意,最好日进斗金,可不能像你这样赋闲贴老本。我倒不怕乱世,乱世容易发横财 。但老是乱,也不好。上海租界上本来平靖无事,重庆在这里开展暗杀,弄得人心惶惶,怎么办呢?也许你杀我也杀,倒会像天平秤上两头平 了!哈哈,我刚才的话就是这么个意思。”   方雨荪怕童霜威再说什么顶起牛来,打圆场说:“吃饭就不谈国事了。唉,说实话,现在回想起战前来,那种日子真是好过。我们万利洋 行的瑞士老板就常说:‘和平,比黄金还珍贵!’要是不打仗了,和平了,就好了。”   方老太太点头,给女婿、女儿和儿子、儿媳都夹菜,最后又给“小娘娘”方丽明夹了点菜,那意思是:你就吃这一点,别自己再动筷在桌 上乱搛菜。也给家霆搛了一块带皮的鸭颈子,叹口气说:“是啊,姑爷他们南京潇湘路上自己盖的漂亮大洋房现在却只能放在那里不能去住, 都怪在打仗呀!”   方丽清听到说起南京潇湘路的房子,突然又变得阴暗古怪了,嘀嘀咕咕说:“打啥断命仗!有啥打头!我现在常想到南市老城隍庙去白相 白相,也去不了!”   方雨荪说:“只要有东洋人发的市民证就可以去。如今到虹口、闸北日本人占领的地区去,过苏州河桥时,要向日本哨兵脱帽鞠躬,接受 检查,不然会吃东洋人的‘火腿’或者‘五根雪茄烟’。从老北门到南市怎么样,倒还不知道。”   方立荪吃肉喝酒,脸色通红,拍胸脯乜斜着眼说:“妹妹,你真要想去,哪天我做阿哥的陪你去,没有通行证也可以往来,没关系的,我 常去的。南市当然有东洋人,但那里现在市面繁荣得很,老城隍庙里香火兴旺。你去,我给你保镖!”又喝了半杯酒,大块夹鳗鱼吃,说:“ 刚才雨荪说的话我同意。和平,当然好。我看尽管骂汪精卫的人不少,汪精卫还是算得上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童霜威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对两个舅老爷一向心里鄙视,历来话不投机,这时自顾自地吃饭,却在想:听丽清说,立荪现在同盛老三一起 做生意。盛老三有个日本浪人里见甫做干老子,日本人很器重他。方立荪近来同盛老三混在一起究竟是干什么?他这些汉奸言论是不是从盛老 三那里传来的?他说他常去南市,他去日本人占领下的南市干什么?   童霜威是知道盛老三的。盛老三原名盛文颐,字幼盒,江苏常州人,因为排行第三,上海人称呼他为盛老三。他是清朝大官僚财主盛宣怀 的侄子,晚清时做过济南、沙市、烟台等地电报局局长、天津洋务局长。北洋政府时期,做过京汉、津浦铁路局长。民国成立后,从未起用。 但他有钱,开银行,办实业,家底很厚,终于同日本人有了勾结。现在,方立荪同盛老三勾搭在一起干什么?有一次,也是在方立荪喝酒后, 听他炫耀地说日本人请他在虹口新亚酒店吃饭。看来,确是同日本人黏在一起了。想到这里,童霜威心里滋味复杂,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头 脑里只是盘算着:我还是走的好,一定要走!要离开上海!……但如何能得到方丽清同意让她放行呢?他觉得毫无把握,忍不住心里闷闷地憋 了一腔气。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一卷 孤岛岁月有,黄浦江,水滔滔 二 到上海租界上八个多月,童霜威深居简出。他深深思念南京,怀想战前在潇湘路一号那种舒适的生活,怀念南京的六朝烟水气和名胜风景 。这一切都因战争消失了。怀恋并不现实,他只有不去多想。   他是个比较谨慎的人,停止对外写信。到上海后,没有向重庆寄过信,也没有向香港寄过信。重庆有他从前的许多熟人,那些在中央身居 高位的要人们,他当然不写信;连他亲信的以前的秘书冯村,他也不写信。香港有他一些熟人,更有他那离了婚的前妻柳苇(家霆那个被枪杀在 南京雨花台的生母)的弟弟柳忠华,他也不通信。   上海租界上,童霜威本有不少朋友,法界、政界、商界……都有。但他宁愿保持秘密,任何熟人都不去找。   他同两广监察使谢元嵩一起由香港来到了上海。谢元嵩的太太区琴芳带了儿子谢乐山在法租界辣斐德路住家。三个月前,谢元嵩到仁安里 来过一次,纯粹是看望性质,说他又要回香港去。后来,家霆在街上遇到过谢乐山几次。谢乐山西装革履,十分神气。家霆在安徽、武汉、香 港滞留耽搁了一段时日,比谢乐山学业上低了一年级。两人长大了不少,又不在一个学校,就不像在南京时那么要好了。听谢乐山说起他父亲 一会儿在香港,一会儿又回了上海,很忙。童霜威也没有去回访过谢元嵩。   在南京“维新政府”做了汉奸的江怀南,到上海时,曾经两次到仁安里看望童霜威。这个战前做过吴江县长的能干人,找门路投奔在海上 闻人丁啸林的门下,正要同丁啸林最喜爱的三姨太的女儿丁芝兰结婚。他也许是从方立荪那里得到了童霜威回沪的消息,所以上门看望。但童 霜威早已叮嘱过:只要江怀南来,一定不见,就说人在香港没有回来。方丽清自从知道江怀南同丁啸林的女儿丁芝兰订婚的消息后,对过去自 己同江怀南之间发生过的那段幕后关系不愿想也不愿提,见童霜威拒绝见江怀南,她也正好不愿见江怀南,也顺水推舟。江怀南白跑了两趟, 吃了闭门羹,以后也没再来过。童霜威反倒心安了。   童霜威在一般情况下总是蹲在房里少出去,怕的是遇到熟人惹出麻烦。冬天倒还出去逛逛,戴上礼帽和围巾,加上一副眼镜,不易被人认 出面目。不外是到棋盘街和四马路上的文具店、书局和旧书店里转转,买些书回来看看,买些笔墨纸张写字,也到法国花园去散散心。但到了 夏天,只能坐牢似的关在家里不出去了。他又没有什么打牌一类的嗜好,寂寞无聊与愁闷常常一起袭来,身体似乎逐渐坏了,血压常有波动。 这当然是同心情有关的。   童霜威回上海并非心甘情愿,也审度出上海成为“孤岛”后形势的日渐严峻。自认为在上海居住,越秘密越好,既不能贻人以口实,也不 会使安全发生问题,要少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中日之间的战争,打了两年,似乎不会很快结束。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山东、河南、江苏等省 大片土地丧失,战事已转入腹地江西、湖北进行。欧洲方面,三月间,德国希特勒又以闪电战吞并了捷克,正准备向东欧进攻波兰。欧洲大战 似乎有爆发的可能。希特勒咄咄逼人,日本的态度也同样凶顽。去年年底,汪精卫公开卖国,离开重庆出国到了河内,在十二月二十九日发表 了响应日本首相近卫三原则的“艳”电。今年五月,他坐日本“北光号”轮船悄悄到了上海,带了一批“和平运动”的干部周佛海(①周佛海 (1897--1948):抗日战争时期的大汉奸,先后任南京汪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委兼秘书长、政治委员会委员、军委会副委员长、伪国府行 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等职。一九四八年,因心脏病暴死于南京老虎桥监狱。)等到上海,正同日本人在秘密进行交易。童霜威感到汪精卫回上 海对他是一种威胁。自己留在上海,无疑会蒙上一种“嫌疑”;自己留在上海,也容易被敌伪注目。经过选择,决定还是离开孤岛的好。偏偏 方丽清坚决不同意,连哭带闹,经济上控制不放。最近发生的口角都是从此而来的,使童霜威心里更不痛快,心里不痛快,离开上海租界的心 更急切了。   早上,睡到九点钟才起身。窗外,阳光倦慵。“小娘娘”送来了当天的《申报》和《新闻报》。童霜威和方丽清在房里吃着阿金送来的豆 浆油条当早点,边吃边看报,报上登了昨夜文化街发生枪击的新闻。原来是一伙暴徒持械先袭击《中美日报》,因报馆门口的保镖匆匆拉上了 铁门,歹徒们冲不进去,又一窝蜂跑到《时事新报》附设的《大晚报》大打出手,捣毁了排字房,打死了一个排字工人,还打伤了另一个排字 工人。捕房巡捕赶到,歹徒开枪拒捕,结果,有几个歹徒被击伤、逮捕,将被移送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看着报,童霜威将报上的事讲给 方丽清听了,说:“丽清!上海我是住不得了,还是让我走吧!”   方丽清那张酷肖电影皇后胡蝶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愣怔的表情,大惑不解地说:“文化街上开枪,同你有啥关系?你住在家里,天天鸡鱼 鸭肉,早上豆浆油条,姆妈和阿哥也没有亏待你!为什么动不动就想远走高飞?”   童霜威摇头,心里苦笑,说:“再三同你说过了嘛!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形势。上海租界上形势不好,我住下去会有危险的!”   “我就不相信这么严重!”方丽清撇撇嘴,“人吓人,吓死人!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东洋人也不是个个牛头马面。立荪说,请他吃饭同他 谈生意的东洋人,又握手,又鞠躬,一团和气,特别客气!”   童霜威叹了一口气,忍不住问:“立荪同盛老三与日本人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方丽清笑笑:“小阿哥不让我告诉你。反正,是发财的生意,蚀本生意他是不做的。”   童霜威有些生气,说:“他不让告诉,你就不告诉我了?”   方丽清将吃剩的半截油条扔在盘子里不吃了,慢吞吞喝着豆浆说:“他是我阿哥嘛,他的话我要听!他说告诉了你不好。”   童霜威更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说:“告诉我有什么不好的?我不说就是了。你倒说说,做的什么生意?”   方丽清见童霜威语气真诚,轻声说:“盛老三办了个‘宏济善堂’。去年冬天起,南市东洋人开了烟禁,到处都有燕子窝,听说有两百多 家,运销鸦片烟的专卖权给了盛老三。‘宏济善堂’就是专做鸦片生意的。立荪说:人无横财不发!这种赚钱生意哪里去找?”   童霜威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险险将刚才吃的豆浆油条全气得呕吐出来,叹气一顿脚说:“哎呀,鸦片生意怎么做得呀?这是断子绝孙的 罪恶生意呀!像个大漩涡,谁卷进去了,会彻底葬送的。赚钱能这样赚吗?日本想用鸦片毒化灭亡中国,使中国人亡国灭种的呀!能帮日本干 这种事吗?这种事是汉奸做的呀!”   方丽清听着,涨红了脸冒火了,绷着脸说:“你不要说话不算话呀!你答应我告诉了你,你不说的呀!你哇啦哇啦,叫立荪知道了,我哪 能交代?”说着,摸出塞在襟间的小手绢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童霜威心里懊糟,实在想不到自己的二舅老爷竟在干起伤天害理的肮脏勾当来了,长叹一声,说:“丽清,你哭什么呀?我不说就是了! ”心里更鄙夷方立荪的为人,想赶快离开上海、离开方家的念头更坚定了,他又把话题回到正题上来,“丽清,让我走吧!去香港!你应当懂 得,我是政界的人,立荪做这种事对我不利,倒不如让我快走,大家方便。”   方丽清闷不作声,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只是呜呜地哼哼唧唧,拭着泪,古怪的脾气又来了。   童霜威起身来回踱方步,从房间南头踱到北头,又从北头踱回来。听到方丽清哼哼唧唧的尖哭声,他觉得像住在香港湾仔时听到那种广式 骑楼下满街响着的木屐声“踢踢啪啪”一样,刺激人的神经。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太太是够迁就的了。正因 如此,常常拗不过她的任性,总是退避三舍。现在的心情,又是这样。   他刚敷衍而又带劝慰地说:“丽清,不要这样……”忽然,完全出乎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来人穿一件湖纺白长衫, 手握折扇,风度翩翩,白净脸,圆圆的脸上谦虚、热情,见到了童霜威,深深打了一躬,拱手恭敬地说:“秘书长,别来无恙!民国二十六年 十一月南陵县拜别,瞬忽一年零八个月了!常深想念,思何可支?今日重见尊颜,真是欣慰之至!”   童霜威一惊,又一愣。   方丽清也停住哭泣,从椅上站了起来。   不是别人,是江怀南呀!江怀南依然是一表人材,满面春风。   童霜威觉得尴尬,感情十分复杂,既念旧日情谊,又惮于他已经做了汉奸,心里奇怪,不禁问:“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来的 ?”话刚出口心里立刻明白了:一定是从方立荪处知道我的情况由方立荪把他带来的呀!方立荪拜的老头子就是丁啸林──江怀南的岳丈呀!   果然,江怀南满面笑容,尊敬有加地说:“秘书长,是立荪先生带我来的。我已来过两次。这第三次,是怕秘书长又挡驾,只好请立荪先 生帮忙了。”说完,向方丽清鞠躬作揖,一脸讨好的神色说:“师母,我一直在南京、苏州忙于公务,未能常常来请安,请师母多多包涵。”   他同方丽清说的话,是打哑谜。童霜威不知道他们在过去有过一段暧昧,听了也不介意,心想:既然他已经来了,也不能驱之于门外呀, 指着沙发皱眉说:“坐吧,坐吧。”   方丽清刚才哭红了双眼,此刻,忽见江怀南来到,一是心里对江怀南的薄幸有气,一是想去洗脸打扮一下。在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情下,绷 着脸也不朝江怀南看,只轻声说:“哪里哪里,你是贵人得意了,少来也好。”说完,站起身来,独自一扭身子走出房去了。   江怀南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童霜威却毫不明白,只以为方丽清心里不高兴,又犯古怪脾气了,也不去管她,只自琢磨着该怎么同江怀南 谈谈,随口问:“令兄聚贤可好?他还在南陵?”话刚出口,觉得冒失,江聚贤也是汉奸,南陵被日军占领后,他当了维持会长的呀!提他干 什么呢?   只听江怀南答:“托福!托福!家兄在南陵很好,很好。”   娘姨阿金端来了一杯盖碗茶,给江怀南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转身走了。   童霜威在江怀南对面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突然感到要抽支香烟了,从茶几上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自己点上了火,换个话题问:“你现在 在干什么?”语气是有点生硬的。   江怀南摇着扇子,脸上更加谦恭,轻声细语地说:“去年三月,维新政府①在南京成立,我到行政院里当了参事,但清闲得很,离上海也 远,今年春天,调到苏州任江苏省教育厅长。我喜欢苏州的宁静,现在市面还算不错,所以省府就放在苏州。秘书长在上海租界上住着要是烦 闷,其实不妨到苏州游览一次,秘密去,秘密回,无人知道的。‘有事弟子服其劳’,秘书长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信任我的。”   ①维新政府: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八日,日本侵略者在南京扶植汉奸、北洋政府旧官僚梁鸿志成立了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挂五色旗。   童霜威听他讲起苏州,不禁忆起了战前那个春天江怀南邀请他去游苏州的情景来了。他心里复杂,感慨起来。但心里总摆脱不了对江怀南 做了汉奸的不快,摇摇头说:“怀南!你干不该万不该,不该自己毁了前程呀!说实话,我真为你可惜!你是怎么会到什么‘维新政府’里干 起伪职来的呢?”说着,闷闷吐了一口浓烟。   江怀南毫无火气,满面堆笑说:“秘书长,战争可怕,和平可贵。中日两国,源远流长,我总是希望两国之间能化干戈为玉帛。更见沦陷 区无数苍生被弃置落入无人管理的境地,再想到自己空有抱负却一直未得重用,经友人相邀,才决定到南京的。秘书长当可谅解。”   童霜威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柱子,摇摇头想:人要知耻!说:“战争是可怕,和平也可贵。但中日之战,是日本发动的。谁是谁非泾渭分 明,受侵略的中国人只要有点骨气岂可去认贼作父?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不懂得‘一失足会成千古恨’的道理?”   江怀南叩头虫似的勾脑袋,却又摆出一种谈吐隽逸的姿态,说:“秘书长,其实我也爱国,但爱国和救国,方法不同。现在,汪先生也率 领大批人马浩浩荡荡来了。他追随中山先生多年,是创建国民党的人物,是我党的副总裁,是我素来敬仰的中枢要人。周佛海,一直是蒋委员 长的亲信,中央委员、中宣部代理部长,他那畅销全国的名着《三民主义之理论的体系》与《三民主义的基础问题》,我都熟读过,不胜钦佩 的。他们都来了,说明我想的与做的都还正确。我今天来,目的是向秘书长说说心里话,也是想聆听秘书长的教诲。秘书长该骂我就骂,该说 我就说。反正,我总是您的学生,也总是愿为您尽犬马之劳供您驱使的心腹。您过去对我的恩德,我是永志不忘的。”他额上淌汗,说得非常 诚恳,话音里带着深厚的感情。   童霜威心软,给江怀南一说,反倒碍于面子,又动了点感情,不好再板着脸说什么。心里又想:我现在身处孤岛,他是做了汉奸的人,我 不宜同他来往,也不宜得罪,得罪了他,谁知会多惹出些什么麻烦来。我现在整日面对四壁关在家里,对外界情况太不了解,倒不如通过他了 解些情况。因此脸上严峻的表情和缓了下来,说:“怀南,现在外边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你倒谈谈你们的情况,也谈谈你的体会,我倒想听一 听。”   江怀南点点头,端起盖碗茶来喝了一口,用手帕拭汗,说:“维新政府是没有前途的。从梁鸿志①开始,不少都是北洋军阀时代的旧官僚,挂 的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这我看了也不顺眼。我误随了他,极感遗憾。现在,汪先生他们从重庆来了,我估计汪先生是会代替维新的。正是因 为看到了这种发展趋势,特来向秘书长讨教。”   ①梁鸿志:北洋时代老官僚。日寇侵华期间,在日寇卵翼下组织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任“行政院长”,以后又任汪伪国民政府监察 院长,成为当时沦陷区内巨奸之一   童霜威不禁问:“听说前年十二月陷落时整个南京变成尸山血海。南京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他是有心把话题岔开去。   江怀南明白童霜威的心意。童霜威那幢漂亮的公馆洋房在南京,能不挂心吗?为了不愿提南京屠城时的惨景,他说:“南京现在不错。夫 子庙、新街口都有市面。我曾去潇湘路看过,公馆的洋房依旧,现在是日本一个蓖麻籽株式会社占用。但以秘书长的身分地位,找找门路,把 公馆收回来还是容易办到的。”   童霜威明白他说的“找找门路”是什么意思,不想答理,问:“我那两个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两家的房子怎么了?”说这话时,他脑 际不禁又浮现出战前的情景来了。那时,管仲辉是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叶秋萍是中央党部党务处处长。靠近玄武湖的潇湘路上,就这三家公 馆。管仲辉后来参加防守南京。南京失陷后,他下了台做生意,在香港见过面。叶秋萍干那种秘密工作,越来越红,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调查 统计局的负责人。现在这两个邻居近况不知如何了?   江怀南摇着扇子回答:“他们的房子也都完整,也是蓖麻籽株式会社占用着。据说,日本人调查得很清楚,哪幢洋房是哪个人的都知道。 这些公馆的房子实际还是保护着的。但不知管主任和叶处长现在在哪里?”   童霜威简单将管、叶的情况讲了,问江怀南道:“汪精卫他们目前的情况你了解吗?”   江怀南得意地点头:“听说日本方面决定要请汪先生这样一个中国第一流的政治家来统一建立一个中央政府,以便尽早结束战争。汪先生 本来住在靠近江湾东体育会路附近的重光堂。后来,又搬到外白渡桥北首百老汇大厦住。接着,日方将沪西愚园路一一三六弄原来王伯群①的 住宅拨给他做了公馆,那条弄堂的住户一律迁走了,周佛海等都住在那里。日本沪西宪兵队在那里保护,‘七十六号’也有警卫大队负责安全 。”   ①王伯群:原蒋介石政府交通部长。   “听说汪精卫秘密到过日本?”童霜威问,“有这事吗?”   “当然有!”江怀南点头,“听说是乘日本海军飞机秘密去的,日方决定以汪精卫建立新中央政府为根本方针。这消息传出,维新政府当 然恐慌。这两个月来,汪精卫坐飞机到过北平与临时政府的王克敏他们及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杉山元会谈;又在上海与梁鸿志他们会谈,并 到南京会见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听说,汪先生对日方讲:他出面主持和运,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国民党员会投奔到他的旗帜之下, 他在军队中至少可以拉过来二十个师以上的队伍。”   童霜威揿熄烟蒂,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心里想:痴心妄想!人为什么总是欠缺自知之明呢?   只听江怀南继续说:“听说汪对日方说:一定要成立个政府,没有政府就没有号召力。必须组织一个全国性的中央政府,这个政府名称仍 然是国民政府,主席仍旧拥戴林森来干,首都仍是南京,旗子也仍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所以这个政府是还都南京,不是另起炉灶。这样就拆了 蒋介石的台,能吸引更多的人参加和运。我估计,日方会信任他的!”   童霜威忍不住说:“那你准备如何打算呢?汉奸这顶帽子太难听了!你跟梁鸿志已经走了错道。现在,汪精卫干的这些,还是汉奸勾当, 你是不是又想投靠他了?”   江怀南正要说话,却见一个穿浅灰格子纺中式衫裤的胖子走进房来,光着脑袋,挺着肚子,原来是方立荪。方立荪是有意这时候来的。他 在丁啸林处见到江怀南,约定今天上午由他安排江怀南来见童霜威。他先不露面,怕的是童霜威脾气有时耿直,江怀南的出现会惹得童霜威发 火。倘若那样,他就干脆暂不露面了。但现在,见两人见面话滔滔不绝,似乎颇为融洽,他就决定进房来了。他双手提着江怀南带来送给童霜 威的许多礼品,乐呵呵地进来,说:“妹夫,江厅长带了好些礼品来,给我和雨荪还有姆妈都带了东西。这是给你和妹妹带的。你看!你看! ”   童霜威不禁皱眉,一是嫌江怀南送礼,汉奸的礼怎么能收?二是嫌方立荪庸俗。尽管方立荪富得出油,见人送礼却表现得这么高兴,真是 可鄙!一时,却只能摇头说:“不行,不行!”   只见江怀南站起身说:“一点点不成敬意的东西。我在苏州,给秘书长物色到了一幅文徵明的山水画──《虎丘图》,确是真迹,工致秀 润,在气润、神采方面,都有一种清和闲适之趣。我又为秘书长觅到了一部北宋嘉祏四年姑苏郡斋王琪校刻的《杜工部集》。这次也就只带了 这两件来作为孝敬。另外,除了一点苏州糖食外,专门给师母买了些苏州的绸缎刺绣和牙刻、玉雕各一件,倒是雅而不俗,都有点意思的。”   童霜威正颜厉色,连连摇手,说:“不不不,你偶尔来谈谈可以;礼,带回去吧!”   江怀南有几分尴尬,明白童霜威心里的想法,嘴里念经似的说:“不是礼!不是礼!只是一点敬意,一点敬意。”   方立荪见童霜威脸色难看,有点含糊,说:“那……那我拿给妹妹去。……”   话声未落,只见方丽清换了一件淡紫色沙丁绸的旗袍,戴一副红宝石的金耳环,浓妆艳服,光彩照人,出现在门口,用一种生硬酸涩的语 调大声说:“小阿哥,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东西你放下,等会请他带回去!让他去孝敬他的丈母娘和丁小姐的好!”   方立荪弄不清妹妹的话是什么意思。童霜威也不明白方丽清怎么这样说。只有江怀南心里明白:方丽清的话里带有强烈的醋昧,也是嗔怪 。方立荪将江怀南带来的礼品朝桌上一放,说:“好吧!你们谈吧!我还有事,要出去一下。”他打算走了,心里有些生气,觉得在政界做官 的妹夫怎么这样不通人情世故,又觉得妹夫现在既无一官半职也无钞票进账,却还这么清高古怪,实在不可思议。他今天本来是指望江怀南来 劝劝妹夫识时务、讲实惠的。现在感到这种希望不大,同妹夫情感上的隔阂反而更深了。他转身出房,准备到南京路、三马路石路和八仙桥三 爿绸缎呢绒庄里去兜一圈看看。三爿店里刚进了一批东洋货,有些呢绒需要换上英国货的标贴,冒充英国舶来品。他得去照看一下。   给方丽清大声一刺激,江怀南诚惶诚恐了,卑躬万分地说:“师母,您太见外了!我今天来,有重要事情向秘书长聆教。我一向最重感情 ,得人的点水恩,最懂得当报以涌泉的。”他用一种只有方丽清能察觉和了解的眼神看了方丽清一眼。方丽清确实美艳得出奇。他说:“凭良 心讲,我对丁啸老其实比不上我对秘书长的尊敬于万一。他一定要我做女婿,实在不好推辞。丁芝兰长得奇丑,又抽鸦片。但丁啸老是我的老 头子,不能违抗呀!所以拖到今天也未举行婚礼。师母就别再取笑我了!”说完,又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刚才我的话正谈到紧要处,被打 断了,让我再接下去谈吧。”又殷勤周到地说:“师母,您请坐下,听我谈谈。”   方丽清带点忸怩地坐下了。江怀南的话,她一字一句都听清了。她明白,江怀南是向她作解释。江怀南刚才的眼色多情、诚恳,似乎一片 真心。何必把话说死把事做绝呢?她会心地看了江怀南一眼,决定安心坐下来听听。   童霜威在思索、体味江怀南说的关于政治上的事,头脑里思绪很乱,回答江怀南说:“好好好,你接着谈。”   江怀南满面悲天悯人的神色,说:“秘书长,抗战前途已经绝望,抗战的残局必须有人出来收拾。肯出来打破中日僵局收拾残局的人是为 苍生着想,是大智大仁大勇之人,加以汉奸头衔是不公允的。正因如此,我当初才参加维新政府,现在又想跟随汪先生参加和运。沦陷区都是 中国土地,有大批中国人,把这些地域和百姓从日本手中接收过来,岂非最便宜的大好事?”   童霜威摇头说:“在日本人的占领区内组织伪政府,岂不是日本人的政治俘虏?岂不是做儿皇帝?有气节的中国人是绝不会干的!谁干了 ,子孙万代都是要被人指着头皮骂汉奸的!”   江怀南能言善辩地说:“秘书长,这是很自然的。目前一定会有些人反对,也有些人骂的。但将来是会了解并且双手赞成的。战争多么残 酷可怕呀!中国是再也打不得了!把国家的命运胡乱当儿戏断送了,能对得起子孙后代吗?”   童霜威打断他的话,说:“怀南,我劝你是完全出乎一片真心,你怎么样也不要做汉奸!我看,你以前既已错了,从现在起,就不要再走 那条路了!你……”   没等他说完,江怀南摇头打断童霜威的话说:“不,我已经走了这条路,就决心坚定走下去了。我今天来,是来劝秘书长您也出山为和运 效力的。您过去同汪先生有私交,以您的地位,以您在日本人中的知名度,如参加和运,一定会大展鸿图的。重庆对不起您,直到今天也没倚 重您,您要是肯同汪先生一起,一定能被他借重。既在上海,为什么不‘近水楼台先得月’?”   童霜威有点生气,耳朵感到燥热发红,说:“当年,白居易在苏州赋过这样的诗:‘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洪水猛兽般的 汉奸我是不做的。不必劝我!我倒要问问你,是替谁作说客来的?你是维新政府的,看到伪组织没前途,又想投靠汪精卫,你想再钻进另一个 伪组织里去你就钻好了!可是你劝我落水,这是为什么?”   江怀南微笑谦卑:“秘书长,您如果得意,我也可附骥尾而青云直上。再说,战前我们计划在太湖边上屯垦湖田,开农场,办罐头工厂, 干一番实业救国!可是,一场抗战,一切成了泡影。如果您随汪先生从事和运,政治上得意了,这计划就能实现,岂不美哉?”   方丽清飞快地向江怀南投去一个笑靥。她欣赏江怀南的口才和对童霜威的忠告,也喜欢江怀南的风度。   童霜威如坐针毡,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摇着头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到此为止吧!你不必再谈了,可以回去了!”   谈话的门关闭了。江怀南从童霜威严峻的神色中感觉到了他的决心,明白是说不动童霜威的,只好闭嘴不谈了,笑笑说:“我来看看秘书 长和师母总是应该的。再说,立荪先生他也有意叫我来劝劝驾。假如不是对秘书长一片忠心,我也不会这么坦率的,请勿见怪。”   童霜威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但我对你有三点要求,希望你能答应。”   江怀南点头,说:“秘书长请赐教。”   童霜威说:“第一,我知道你无害我之心,但我现在居住上海租界,隐姓埋名不想被人知道,只求安安静静消磨岁月,望你在外边不要宣 扬。”   江怀南点头如捣蒜,说:“自当遵命,请秘书长放心!”   童霜威说:“第二,我现在与一切人都断了交游,你也不要再来!”   坐在边上的方丽清听不入耳了,心里烦躁,那张漂亮的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江怀南注意到了方丽清的脸色,也明白童霜威是想同他断绝交往,觉得不好说什么,既不答应,也不拒绝,问:“这第三条呢?”   童霜威指指桌上刚才方立荪拿进来的《虎丘图》、《杜工部集》和牙刻、玉雕、苏绣等礼品,说:“请带回去吧!”   想不到江怀南还没有回答,坐在一边的方丽清站起身来了,高声朝着童霜威说:“啸天,客人客人,应当客气的嘛!别人的礼不收,怀南 的礼战前在南京你早都收了的嘛!他是你心腹,你又叫他不要再来,又不收他送的一点心意,太绝情了吧?我做主了!他送的东西你不收我来 收!你不要他再来,我倒要请他今后常来!人家一股热心,你浇他一头冰水,何苦来哉?”说着,含着深意看看江怀南,说:“江厅长,以后 你来你的,他不见你我见你!不要听他打官腔!申曲《庵堂相会》里的唱词说:‘亲眷往来应全礼,……休要怠慢自家人’!你是自家人,尽 管来好了!”   江怀南一副恭敬从命又惶恐不安的样子。他不愿置身在童霜威夫妇有可能发生口角的当口,觉得今天来劝说童霜威的目的并未达到,也不 可能达到,心里不快。好的是同方丽清之间似乎减少了误会。见童霜威似要发火,他决定不再逗留,赶快识相地站起身来,说:“秘书长、师 母,今天我还有些事,就告辞了。唐朝王维乐府《老将行》中云:‘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抗战两年,秘书长闲居蹉跎,我深 为不平。今天讲了些心里话,只是供秘书长斟酌,以后再从长计议吧!”说罢,深深一躬告辞。   童霜威怒气未消,也不想送。   方丽清已经抢先在说:“我来送送江厅长!”   她袅袅地送江怀南下楼。没想到在楼梯口暗处,见江怀南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一张早已写成叠好的纸条,一把握住她的手将纸条塞到她手里 ,悄声多情地说:“丽清,不要爽约,我等着你!”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就看那纸条。她的心“怦怦”剧跳,凝视着江怀南感情丰富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江怀南走了。仁安里弄口有辆黑色的小汽车等着他。送他回来,方丽清心跳着将攥在手心里的纸条张开一看,写的是:“购得西班牙产名 贵猞猁皮大衣一件,精美非凡,以此赎罪。明日任何时候,都在先施公司东亚旅馆三一五号房间恭候,敬请一定光临。”   她心里得到了一种满足,眉眼里都是笑。将房间号码记熟,悄悄撕碎纸条,在上楼后进了盥洗室,将撕碎的纸条扔进抽水马桶,“哗啦”用水 将碎纸片全部冲净。t-xt小说天堂  wWw:xiaoshuotxt?net 第一卷 孤岛岁月有,黄浦江,水滔滔 三 天闷热非凡。江怀南走后,童霜威一连几天都陷在一种十分苦恼的情绪中。   他觉得江怀南当了汉奸实在可惜,又气恼江怀南执迷不悟要走死路,却还要来拉我附逆,心想:汉奸都是脸皮最厚、良心最黑的政治垃圾 ,我岂能做这种出卖祖宗的丑事!但江怀南临走时说了王维的诗:“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又不禁使他感慨系之,一种失意的 落寞之感蕴积胸臆。他在二楼房里来回蹀躞,觉得从香港回上海后,始终处在一种不自由的境地,实在不幸。只有赶快走!离开上海!   他发现,近几天方丽清显得特别高兴,总是打扮得像朵鲜花,还兴致勃勃地独自打一把桃红色的杭州遮阳绸伞去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闲逛 ,买回来许多吃食、用品,还居然买了一件猞猁皮大衣回来。方丽清一点不了解他的苦恼与寂寞。昨夜,方丽清打完麻将回房,换了睡衣上床 后,他对她说:“丽清,我考虑再四,走是上策!上海万万住不得了!”   方丽清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用手卷着头发套在发卷上,说:“你就不考虑考虑人家江怀南的好话?现在阿狗阿猫想发财想高升的都去了, 你这个本来有身价的人反倒像只老母鸡蹲在窝里,真没出息!”   童霜威像被火烫了:“汉奸我怎么能做?中国人要有骨气!”他摇着扇子,把扇子打得“啪啪”响。   方丽清鼻子里笑了一笑:“骨气多少钱一两?说来说去你总是在屋里孵豆芽!现在做人要讲究实惠!要有钞票赚!能实惠,有钞票,死人 也不要管!人家汪精卫,官比你大得多,他带了一大批人来,许多人本来的官职都比你大!人家不怕,就你怕!我觉得江怀南说的蛮有道理。 立荪也说,你是放着金元宝不拾,放着唐僧肉不吃!男子汉大丈夫胆小如鼠,太不合算!”她这一向,“合算”、“不合算”像口头禅。   童霜威的心被狠狠戳了一下,神经一阵痉挛,肚子也要气破,庸俗而无爱国观念的女人无理可喻,耐心扇着扇子说:“丽清,别的不谈了 。反正,我同你商量,你放我走!不要在经济上这样束缚我。我在上海无可作为,去到那边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方丽清撇撇嘴:“天晓得!难道那边有个大官等着你去做?难道那边有汽车洋房等着你去坐和住?要有那么好的事不早就兑现了,你为什 么还要回上海来?不就是因为在汉口在香港没人理睬你才回来的吗?现在再去,我看还是一样。去做瘪三受人冷落有什么好?要叫我说,你就 偏要在这里争口气,偏要想办法在这里做大官、发大财气气他们!”   “我回来主要是在香港有危险,你又在经济上卡我……”   “危险!你又要去干什么?”   “政治上的事你不懂!”童霜威浑身出汗。   方丽清瞪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懂的?狼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你不为我着想,也该照应照应立荪和江怀南他们嘛!他们都赞成 你出来争口气,当个靠山,难道他们都是屁事不懂的猪头三?立荪顶有眼光了,向来不做蚀本生意,听他的话错不了。江怀南也是个顶顶聪明 的人,不合算的事他不沾手。你不要自己发傻还以为人家是戆大!”   童霜威几乎是要哀求了,用手帕拭着汗,说:“让我走吧!去趟香港。原因早说过千百遍了。要是不答应我走,将来我倒霉你也要遭殃的 。你愿意跟我走就一起走,不愿意就暂留上海。我在香港或去重庆安排好了,马上接你去当官太太!”他有意把话说得俗气些,来迎合她。   方丽清默不作声,看上去是在思索。将发卷好,准备睡了,她忽然说:“好吧!要走也不要太急。蒸笼一样热的天,怎么上路?天凉快些 你要走就走好了!”她想起了自己同江怀南旧情复燃,突然说不出对童霜威有一种什么厌倦。将他送到外埠去倒也好,落得自由自在些。只是 江怀南既可爱又滑头,心里想的摸不准,也难驾驭,把童霜威放在身边,对江怀南还有点牵制和吸引的用处。决定拖他一拖,许诺到天凉后再 说。   见她态度起点变化了,童霜威有三分高兴,敲定地说:“好,那就依你这么定了!七月快过去了,八月快来了,九月秋风一起,我立刻走 !”   方丽清点点头,蚊子似的轻轻“唔”了一声。   今天一早,睡到九点钟起床。吃罢早点,方丽清约“小翠红”做伴去逛小花园昼经里一带买绣花鞋去了。三楼上的巧云同楼下的“老虎头 ”忽然吵起架来,吼骂成一片声。   “老虎头”在楼下高嚷:“……昨天是双日还是单日?……要勿要面孔?”   巧云在三楼也不让步:“有本事就不要吵闹!我又没有叫他来!有本事你叫他去呀!”   “老虎头”高骂:“你不要脸!”   巧云回骂:“你才不要脸呢!”   “你个狐狸精!”   “你个老虎头!”   以后就骂开了,什么难听骂什么。听到吵架声,仿佛能看到“老虎头”龇着牙,也仿佛能看到巧云用手在点点戳戳。巧云近来发了胖,雪 白的手圆鼓鼓的,手背上有四个洼洼的窝儿。   在方家,婆媳勃豁、姑嫂斗法的事不太表面化,方立荪的大小老婆吵架却是家常便饭。天,一早就热,使人烦躁。童霜威听了吵架,心里 更发躁,想:我真是同猪牛马羊这些畜生住在一起了。像什么话!心里明白这是方立荪昨夜在巧云处住宿的结果。这时,只听到方老太太站在 二楼的楼梯口用一种长辈的吆喝腔调高叫:“你们还有点管教没有?一早就吵吵吵,像什么名堂?还要脸皮不要?”   这一训,各打五十板,楼下和三楼的骂声停了。童霜威耳朵里清净点了,拿起一本《淮南子》想看,又没有心绪,看见桌上放着吃剩的稀 饭和几碟油汆果肉、炸豆瓣、火腿片等小菜,阿金尚未收去,忽然怀念起南京来了:战前,南京的吃出色,早点有所谓“四绝”,那就是回民 集中居住地区七家湾的清真馆子李荣兴的牛肉汤,物美价廉,别饶风味;乌衣巷附近武定桥下的包顺兴小笼包饺店的包饺,个儿小,皮儿薄, 卤子讲究;中华门内贵人坊清和园的荤素干丝,用小磨麻油调味,外加切碎的嫩姜丝,鲜美可口。此外,是门西殷高巷内三牌楼的烧饼,特别 酥脆,把火腿、香肠、大葱等材料拿去,可以代为加工。……想到这些,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实在也是闲居得无聊之至了。并非贪饕之徒,却 在想起吃的事儿来了。有点感触,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与南京有关的那些人和事,沧桑之情充塞心头,又闷闷来回踱起步来。   正踱着步,忽见“小娘娘”方丽明急匆匆拿了张名片进房了,说:“姐夫,楼下来了个客人,回他说你去香港了,他哈哈大笑,递了名片 ,说:‘我是他好朋友,以前来过,不必骗我。’你看怎么办?”   童霜威接过名片一看,是张布纹纸空白无头衔的名片,原来是谢元嵩。好呀!谢元嵩到底现在在干什么?他本是两广监察使,现在不知怎 么了?他一会儿去香港,一会儿又回上海。他本是汪系的人物,现在同汪精卫有没有关系?想到这些,心里警惕,但此刻心情寂寥,又想着九 月可以离开上海,心里既轻松悠闲又兴奋激动。谢元嵩来,倒急切想见面谈谈,既可了解外界形势,又可解除无聊、寂寞。人到他这种景况时 ,似乎特别需要友谊了。虽然觉得谢元嵩这人面似憨厚实际油滑,同他相交要提防吃亏,但觉得他还不是阴险毒辣之人,还不至于害我。不见 他也不合适,家霆与他儿子谢乐山有交往。此时他来叙叙极好,马上对“小娘娘”说:“请请请,快请他上来!”   “小娘娘”快步出房下楼去了。童霜威也整整衣扣出房去迎接,走到楼梯口,听见脚步声和谢元嵩的哈哈声,谢元嵩正由“小娘娘”陪着 上楼来了。   童霜威在楼梯口拱手,笑脸相迎说:“啊啊,元嵩兄,久不见面,想念得很哪!”   谢元嵩哈哈笑着上来,手执雪茄,说:“啸天兄,你藏龙卧虎在此,戒备森严。如果不是我心中有数,准被拒之门外了。哈哈,我也很想 念你啊!”   握手寒暄,一同进房。“小娘娘”送了泡的香片茶进来。童霜威见谢元嵩穿一套白哔叽西装,额上全是汗水,叫“小娘娘”去把楼下客堂 间里的华生电扇提来开了扇扇。两人推心置腹地谈了起来。   矮胖秃顶的谢元嵩气色非常好,满面红光,比在香港回来时胖了一些,走路蹒跚,笑起来显得带一种傻气。两只蛤蟆眼和一张蛤蟆嘴依然 给人一种憨厚迟钝的印象,开口问:“啸天兄,过得如何?心情和身体都不错吧?”   童霜威苦笑笑,说:“日前读陆放翁诗《记梦》,诗句曰:‘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 ①)正好是我心情的写照哩!”   ①陆放翁,即陆游,南宋爱国诗人。《记梦》诗表明他从南昌罢官以来境况之困苦,表达了关心国事的情怀。   谢元嵩大大咧咧地哈哈一笑,说:“书呆子!书呆子!”   童霜威禁不住开门见山,问:“重庆情况不知如何?”   谢元嵩头摇得像货郎鼓:“我是打打小麻将,国事管它娘!只知道那边日子不好过,国共闹磨擦,日机大轰炸。听说五三、五四两天,日 机丢的燃烧弹,毁屋二千多幢,炸死炸伤六七千人,真是呜呼哀哉!”   童霜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问:“你这位两广监察使,听说又去了香港一次,目前忙些什么?”   谢元嵩摸火柴点燃熄灭了的雪茄,房里顿时布满了呛人的烟味,说:“我那有名无实的空头两广监察使早辞职了。于胡子②已经派了别人 在干。我今后,打算在上海长住。目前,正忙着寻找快乐。人生在世,快乐是不可少的。自己不找,快乐也不会降临。上海滩,快乐遍地都是 。愿要的人就有快乐!当然,像你这样深居简出做隐士,那恐怕就只有苦闷没有快乐了!”说完,哈哈笑了一阵。   ②于胡子:指当时重庆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   童霜威也被他逗笑了。同谢元嵩在一起,这点倒好,他说的话常使你捧腹。童霜威不禁问:“你倒说说,你找到了些什么快乐?”   “你是正人君子!”谢元嵩咧着嘴,“我是从不愿做伪君子的。我是个爱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实在人。”   听他又搬出这套“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经”来念了,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在南京谢元嵩请他吃蛇肴介绍他认识江怀南的情况来了 。那次,谢元嵩念的就是这本“经”。谢元嵩今天的话有点像指着和尚骂贼秃,说我是“伪君子”,这是为什么?听了虽不受用,也不好说什 么,只好耐心再听他讲。   谢元嵩无所顾忌地说:“吃喝和看戏当然少不了!有快乐的地方我都不放过。孔夫子都说食色性也,我岂能放过?‘会乐里’吃花酒,‘ 仙乐斯’跳舞,按摩院和向导社,滋味我都要尝尝。其实,赌更有趣!跑马、跑狗、打回力球,我都常去。最使我喜欢的是沪西的‘好莱坞乐 园’了。那里真有意思。今天来,就是特地邀你去找找快乐的。”   童霜威说:“我从不赌钱,你是知道的。”   “哈哈!”谢元嵩瞪大了蛤蟆眼大笑,“有什么会不会的?赌的事用不着学!那个地方,真是快乐天地!等会儿我陪你去见识见识,包你 满意。人生得意要尽欢,失意也要尽欢!不必古板,你听我的劝告不会吃亏。”   童霜威感染了谢元嵩的快乐情绪,不禁莞尔笑了,说:“元嵩兄,我闭塞得很,对外界情况简直快一无所知了,你择要多谈点听听如何? ”   谢元嵩鼓着两只蛤蟆眼看着童霜威说:“恐怕不是一无所知吧。哈哈,据我所知,江怀南到你府上来过,是不是?他能什么都不谈?”   童霜威想:呀!那天江怀南来,话不投机,匆促间没有向他打听谢元嵩的情况。现在谢元嵩这样说,看来,他二人是有来往的,说:“他 是来过,只是没多谈什么。怎么?你同他常过从?”   谢元嵩咧咧嘴,两手一拍:“此人八面玲珑,算盘很精。有趣的是急着跟什么维新政府去当官,如今看到维新政府要短命,又找新门路烧 香拜佛了!我对他说:政见同不同无关系,朋友总是朋友。也告诉他:我同汪先生过去是有点渊源,但现在没有关系。他只好怅怅离去。”   听到这里,童霜威想:看来谢元嵩并没有同汪精卫一样附逆,仅仅不过是在上海纵情于声色赌博之间,这倒还算大节不差,撇开谈江怀南 ,说:“元嵩兄,你这一说,我放心了。说实话,我担心的是你过去同汪的关系深,怕你也会跟着他下水呢!听说近来正在酝酿组织伪国民政 府,我倒想问问,你对汪怎么看?”   “怎么看?”谢元嵩的蛤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说,“哈哈,何必问怎么看呢?汪先生同蒋先生我都尊重。但蒋一直排挤汪,这我倒 不免同情汪的处境。自从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汪对中日战争固然无法阻止,但时刻想着转圜。他认定战必大败,和则未必大乱。在南京失守前 ,为这他给蒋先生写过的信在十封以上,当面也谈过多次,但无效。他这不就自己以跳火坑的精神从事和平运动了吗?他对战必大败的看法, 是符合实情的。有人反对他,有人骂他,但也有人拥护他,有人夸他。我是既不骂也不夸。我跟你一样,做做寓公,别人哭笑我不管!”   童霜威也听不出谢元嵩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话,这人不好捉摸。他又问:“你对他们的情况该有点了解的吧?”   谢元嵩捧起茶来,大口地喝,说:“听说,日本方面因为汪有威信,答应取消南方梁鸿志的维新政府和北方王克敏的临时政府,把日军占 领区的政权统一起来,交给汪完成国府还都的任务。”   童霜威思忖:谢元嵩的脚似乎仍站在汪精卫身边,不禁说:“元嵩兄,你觉得奔走什么和平运动是对的吗?”   谢元嵩又咧嘴打哈哈了:“哈哈,对不对谁知道?不过,战争确实可怕,和平也真可贵!战前南京那种享福的日子总是令人神往的……” 语气里有叹息。   童霜威知道谢元嵩同汪过去的关系深,慨叹地说:“看来,开场锣鼓要敲起来哕?”   谢元嵩忽然半真半假似开玩笑地说:“怎么?啸天兄,你对这很感兴趣嘛!是不是有出山面世之意了?”华生电扇呼呼响着,谢元嵩嫌热 ,站起身来,到风扇近旁让风扇吹身子。   童霜威感到严重,窘迫地说:“元嵩兄,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在上海是闲居,不想涉及政治的。近来读老庄之学,更加清静无为。但既在 上海住,对一些大事知道总比不知道好。你我知己,才打听打听。”   谢元嵩打着哈哈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来,说:“啸天兄,别紧张,不过是同你说说笑话罢了。据我所知,现在肯同他们合作的人很多,只是 像你我这种有声望地位的人不够多。现在正在筹办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讨论改组国民党与国民政府成立的问题,听说快开会了。不过 ,问题也不少。你是知道的,派系复杂:改组派、公馆派、c.c.系等等,都团在一起,围着汪先生转。牙齿舌头还要打架,分权分利能没冲 突?我这人历来厚道,见人家脸红脖子粗像踢足球,我就不去搀和,落得个你说的清静无为。”说到这里,见童霜威还想再问,谢元嵩却无兴 趣了,看看手表,站起来说:“啸天兄,不必再谈这些劳什子的事了。你我出去找找快乐!今天,我请客,痛痛快快玩一玩。”   童霜威不想去,说:“我久不出外,养成习惯了。再聊一会你就一人去吧!”   谢元嵩诚恳异常地说:“出去散心,可以一边玩一边谈的嘛。‘好莱坞乐园’里边有很好的西菜。今天中午,就在那里吃。有话到那里再 谈。久不见面了,真想长谈。其实,我有很多内幕轶闻还没有讲给你听哩!”   童霜威拗不过他的邀请,又被他说的“长谈”吸引,只好应允,去床头五斗橱抽屉里拿了钱包,穿上一件淡灰素绸长衫,从桌上拿了折扇 ,说:“好,走!我来打电话叫部车子。”   他们到了楼下,谢元嵩抢先拨电话到泰利出租汽车公司,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童霜威对在厨房里帮着择菜的“小娘娘”方丽明打了个招呼 ,让她等方丽清回来说一下,就同谢元嵩走出了后门。   外边,天空阴郁,云块低沉,闷闷欲雨。童霜威每天局居在房里不出来,走到弄堂里有一种自由畅快的感觉。两人沿着长长的弄堂往外边 走。走到了有些闲人站着聊天的弄堂口,稍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出租汽车到了。谢元嵩请童霜威上车,对汽车夫说:“沪西‘好莱坞乐园’ 。”   司机点点头。童霜威上了车一想,心里有点吃惊,轻声说:“元嵩兄!沪西‘歹土’①一带不平靖呀!你我到那里去好吗?”   ①歹土:当时,沪西越界筑路地段,汉奸特务横行,被上海人称为“歹土”。   谢元嵩哈哈笑了,咬着雪茄说:“啸天兄,怕什么呀!我这人,上海滩什么地方都跑,从不怕什么!你该像我一样,以后也常出来跑跑。 沪西一带,其实秩序很好,来逢场作戏怕什么。”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虽有点疙瘩,不好再谈什么。小汽车平稳地滑进了车流之中,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汽车从汉口路走云南路穿 到跑马厅绕到静安寺路一直向西。来往的车辆,像在大海里遨游的鱼群,衔尾驶行。过了静安寺,童霜威心里就有点紧张。看看谢元嵩,他吸 着雪茄,悠闲得很,童霜威也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汽车疾驶,不一会儿,车子经过愚园路向西转了一个弯,进了一个宽阔的弄堂。弄堂里,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几辆人力车,有些卖水果 、香烟、瓜子的小贩摆着摊子。车子转瞬间就停在“好莱坞乐园”门前了。   这是一幢五开间灰色的三层楼大洋房,新装修过,窗户都刚刷漆,高处有花花绿绿写着“好莱坞乐园”的霓虹灯招牌。门口有耀眼的大红 字写着“高尚娱乐,顾客请进”八个大字。檐上挂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灯泡。两扇明晃晃的玻璃大门,常常有装束入时的男男女女进出。门开时 ,可以看到里边厅内白昼也照耀着强烈的灯光。门边站着十几个穿黑香云纱短打的汉子,像是招待,又像保镖,见谢元嵩和童霜威从汽车上下 来,马上前来含笑招呼。   童霜威给出租汽车司机开了车钱和小费。那些保镖模样的汉子拉开了大玻璃门,童霜威随谢元嵩一起进去,只见上来一个穿蓝条衬衫的瘦 子,他仿佛认识谢元嵩,恭敬地躬身招呼,领到门首换筹码的地方。几个穿白色号衣的女郎,打扮得面白唇红,正忙忙碌碌从赌客手中接过现 钞兑成筹码或接过筹码兑成现钞交给赌客。   谢元嵩说:“啸天兄,既已来此,不必如人宝山空手而还了。逢场做戏,换点筹码吧。”   童霜威觉得同谢元嵩在一起,常常会遇到这种难以推脱的局面。但自己过去从不赌钱,不愿开戒,固执地说:“算了!我不赌了。我原来 只是陪你来看看的,钱未多带。”   谢元嵩倒也不勉强,说:“好,我来调换一些。”他摸出几百元票子来,将钱交给一个指甲用蔻丹涂得血红的女郎,换来了一叠特制的标 明码洋的各色圆形赛璐珞筹码,两人一起走入内厅。   内厅进口处有个大招贴,金碧辉煌,写的像是一首蹩脚的五绝:“博彩无必胜,轻注可怡情;每日请光临,保持娱乐性。”旁边有两个彩 色霓虹灯字:“欢迎”,一闪一闪地亮。   童霜威不禁笑了。   谢元嵩说:“这是规劝,也是拉生意,倒颇懂得人的心理。所以这里总是门庭若市的。”   内厅是一个将五开间前后所有房间都打通并扩建成的大厅,装了吊风扇,大得真是惊人。有许多赌台,一盏盏有罩的大吊灯像聚光灯似的把每 个赌台都照得雪亮透明。因此,赌台周围的赌客和来来往往的赌客以及来往巡视的被叫作抱台脚的①彪形大汉就给人一种影影绰绰的印象了。 几个穿白制服的招待,拿着毛巾,东走西跑侍候赌客。空气混浊,女赌客的脂粉香水气,男赌徒的香烟雪茄味,闹哄哄的说话声,刺耳的电铃 响,娇声娇气穿青竹布制服的“摇缸”女郎的吆喝声。人脸上那种争夺、角逐、疑惑、焦灼、紧张的表情……混淆成一种浑浑噩噩、嘈杂非凡 的气氛。童霜威在香港时,听人说起过澳门的葡京大酒店的赌场豪华得叫人眼花缭乱。许多人在那里赌得倾家荡产,自杀的、乞讨的、铤而走 险去抢劫沦为罪犯的都有,人都把那里叫作“虎口”。但自己对赌博向来不沾,也没兴致去观光。现在看到“好莱坞乐园”的情况,估计当然 比不上澳门,但已觉得瞠目惊心了。   ①抱台脚的:指赌场里赌台上的保镖。   谢元嵩咬着雪茄说:“啸天兄,你注意到没有?这个大厅没有窗户,这里也没有挂钟。如果晚上来,可以赌通宵,直到第二天凌晨赌场才 关门。赌场一昼夜只在早上休息四个小时。我们现在来这里,赌场开始营业还不过才一个多小时呢!”   童霜威看得眼花缭乱,有点神志恍惚。听着谢元嵩介绍,跟谢元嵩先看看赌“大小”的。绿丝绒的赌桌长台上,中央分成两部分,供赌客 下注打“大小”。桌面四周漆了一格格的数目字和仿牌的点数,供赌客下注打“点子”。有几个头发烫得蓬松满脸脂粉十分妖艳的女郎,一律 穿的青竹布制服。有的分管白瓷骰缸,有的管吃管赔。管骰缸的捧起骰缸摇了三下,放尖了嗓门高叫:“开啦!开啦!”“快押!快押!”只 见赌客们有的将筹码押在“大”上,有的押在“小”上。电铃丁零零一响,那摇缸女郎将缸盖一揭,高声叫道:“开啦!四、四、六──十四 点大!”站在摇缸身旁的一个“吃配”女郎,马上将一根装有横耙的小棒,将押在“小”字上的筹码一起扫到自己跟前,扔进一只钱盒里。另 一个女郎,马上熟练地点清押在“大”上的筹码数,一赔一地给赢家配钞票。赌徒们,赢了的都紧张兴奋,输了的脸上也有一种冒险的激情。   谢元嵩兴致勃勃地说:“这里的赌博,种类五花八门,包括大小、牌九、轮盘、二十一点、沙蟹、麻将、十三张、吃角子老虎等等都有。 刚才那里是赌大小,现在这里是赌轮盘的,往前转弯是推牌九的地方。来,看看轮盘赌。”   头上的风扇呼呼地吹转,但一点也不凉快。那轮盘赌是一个特大的碗状盘子,绿绒赌桌周围拥满了赌客,聚光电灯照耀,赌客纷纷向桌上 押筹码。轮盘上圆周三百六十度用彩色划分成三十六格,上边都写有号码。轮盘一转,嗡嗡地响。盘里的小珠骨碌碌滚动起来。小珠停到哪一 格里,押那一格的就是赢家。赌轮盘赌似乎更富刺激,押中了赔得多,但多数都押不中,那只小珠骨碌碌流动,似乎停在这一格了,又突然滑 跳到了那一格,使赌客不时发出失望的“啊!啊!”尖叫声,热闹而又刺激。   谢元嵩笑笑,说:“啸天兄!赌场老板与赌客的赌经是:不是你赢便是你输,不是你生就是我亡。从这个意义上说,赌博是一种互相搏杀 的游戏。其实,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命运押上去,有胜有败。不过,人生不赌博,有什么意思呢?赌赢了就能享乐。我这人是喜欢赌一赌的! 赌赢了的那种乐趣,无法形容!哈哈……”   童霜威颇有感触,不明白他的话有什么含义,想:前年冬天在汉口遇到柳忠华时,柳忠华说人生是选择。他说过:“一个人,是要有所选 择的。在人生的道路上,时时刻刻会面临选择。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在进行选择,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问题。”后 来,去年过旧历年时,在香港那个巨商给日本人做特务的季尚铭那里,季尚铭谈到人生时,说“人生就是一场竞争”。他说:“人生在世,要 有所追求……我不愿被人赛下去!我要做个富翁!”现在,谢元嵩却又说“人生是场赌博”!真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来由!我呢?   大厅里空气混浊。他正在想,看见先前那个在门口见过面的穿蓝条衬衫的瘦子忽然又出现了,来到轮盘赌台旁边巡视。   谢元嵩忽然说:“啸天兄,你来看看我下注!我喜欢轮盘赌,可以一赔三十六!”说着,将换的全部筹码部分押在那标着8、12、14三个格 子里,然后大口喷了一口雪茄烟,咧开蛤蟆嘴,笑笑说:“好啦!好啦!抛上去啦!我今天就赌这一趟,看看运气如何?”   童霜威见他注下得大,心想:能赢吗?正想着,只听一个嗲声嗲气的广东女郎高叫:“快啦!快啦!快点押啦!”赌客们也纷纷在各个格 子里下注,一会儿,轮盘转响了,真巧,那圆球由于轮盘内壁是滑溜溜的,转动着,明明看到它停在“11”上,忽然由于惯性和滑动,一下子 跳到“14”上竟停了下来。这一格里,下注的只有谢元嵩。   谢元嵩朗朗大笑,说:“啸天兄,如何?人生就当如此!哈哈,赌则必胜,要有点舍得的精神!”   童霜威也笑。钱,并不使他动心,但觉得谢元嵩的话含有深意。   穿蓝条衬衫的瘦子走来,轻声讨好地说:“谢先生,赔您的钱开支票给您,等会我送来。请快上楼吸烟喝茶休息吧。”   童霜威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见谢元嵩咧嘴笑笑,说:“啸天兄,走,上楼!”他指指上楼的扶梯,说:“所有赌场布局都有一个规矩, 就是只有一个大门,套间连着套间,上楼也是一样,让你找得到进去的门,不能随便就跑出去。所以人说赌场像个迷宫。其实目的是欢迎赌客 进来,挽留赌客轻易不要出去。这赌场的精华在二楼。三楼上有舞厅,有漂亮的舞女伴舞。这二楼有些小房间可以打麻将、打扑克。二楼除账 房间和赌场老板供赌神张九官牌位的房间外,有大烟间、大菜间,是赌场的享乐中心。购买筹码较多的,都赠送大烟票和大菜票,免费供应。 走,我们上楼去!”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跟着谢元嵩上楼。稀里哗啦的洗牌声,筹码清脆的滚跌声都响在耳边。他想:看来,谢元嵩赌也赌过了,马上是要在 这里吃中饭了。跟着谢元嵩到了二楼,经过大菜间,见像个漂亮的菜馆似的,铺着洁白的桌布,桌上放着瓶酒、蕃茄沙司、辣酱油、西式刀叉 ,零零落落有些人在吃西餐,空气里飘溢着洋葱猪排的香气。再走过去,是大烟间,一间间用木板隔成的小房间,布置也有高低之分,在里边 的赌客都衔着烟枪吞云吐雾,一些涂脂抹粉的女招待在烧烟伴客。   忽然,童霜威发现四周气氛不对。在这大菜间和大烟间的过道里,有几个穿黑香云纱和白纺绸短打的便衣放着岗。童霜威想:这里是沪西 ,我是不该来的。早听说这一带开赌场的人都是青红帮的人,有的同“七十六号”有关系,我来多不好!看这架势,是有什么特殊人物在这里 ,不要惹出事来!马上拽拽谢元嵩的衣服,说:“元嵩兄,我从不吸大烟!今天随你来,也算兴尽了,回去吧!”   谢元嵩笑着摇头,说:“既来之,则安之!”   话没说完,只见一间抽大烟的房间里有个白白胖胖三十来岁光景的人,撩开门帘走出来了。穿的是派力司灰西装裤、白衬衫,打条银灰黑 点领带。这人面貌端正,就是有点俗气,目光锐利,笑眯眯地忽然先对谢元嵩拱手,又用一口浙江官话说:“啊,谢先生!你好,你好!”又 对童霜威拱手,说:“好!好!”   谢元嵩似乎无意中遇到了熟人,咧嘴打哈哈,上去握手,忽地对童霜威介绍道:“我介绍一下,这是李士群,李先生。”又向那白白胖胖 的人介绍:“这是童霜威,童秘书长!”   童霜威听谢元嵩说是“李士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缕不祥之感冥冥升起在心灵深处。他早听说“七十六号”特工组织的负责人之 一是李士群。这李士群,原本参加过共产党,据说还去苏联留过学。民国二十一年被捕后,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让他当了情报员。后来在 南京做过“留俄同学会理事”和“留俄学生招待所副主任”。战后,叶秋萍派他去做国民党株萍铁路特别党部特务室主任。他领到特务经费后 ,逃到了香港。据方立荪说,李士群在香港同日本人搭上了线,来到上海为日本驻沪使馆从事情报活动。恰好,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第三处处长丁默村因为第三处撤销,在昆明养病。李士群在日本人授意下派人请丁默村到上海合作,答应自己愿意退居丁默村之下,让丁做前 台经理。丁默村到了上海,两人主动找了日本军方,得到日本军方支持,成立了特工组织。……谁想得到今天会在这里同李士群见面?童霜威 心里一急,胁下淌汗,鼻尖冒汗,握着李士群粗大绵软的手,说不出话来,满腹懊悔,心想:是谢元嵩特意安排的呢,还是无意巧遇的呢?看 来,谢元嵩同李士群熟识,心里又疑惑:也许我听错了,这不是李士群?   只听白白胖胖的浙江人连声客气地说:“久仰久仰!”用手做出“请”的手势,让童霜威到房里坐。   童霜威推辞,说:“不了!不了!”又示意谢元嵩说:“元嵩兄,我们……”他掏手帕拭汗。   谁知,谢元嵩似乎看不到他的眼色,已咧着嘴哈哈笑着进房去了,说:“啸天兄,来来来,抽口鸦片消遣吧。”又赞叹地说:“是上好的 云南红土哩!”   童霜威十分尴尬,只好在李士群邀请下也进了那间布置得华丽舒适的房间,却见谢元嵩已坐上了烟榻,在同一个身材小巧、肤色白净、穿 素雅的灰格子洋纱旗袍的女人打起招呼来。这女人,旗袍两侧叉开,长度拖到脚踝,身腰细窄,袖口缩到肩下,裸露着两条雪白的臂膀,两只 手细嫩,右手上一只钻戒闪闪发亮,左颊有个酒窝,长得俏丽,就是美中含有一种凶相。从她那待人接物的态度看来,也弄不清她的身分。   谢元嵩却介绍了:“啸天兄,这就是士群兄的太太叶吉卿,女中豪杰啊!”   叶吉卿同童霜威笑着点头,尊敬地伸出手来请童霜威在一只沙发上坐下。   谢元嵩已经躺下身去要吸大烟了,带着笑说:“李太太,麻烦你烧口烟吧。”看那样子,他同叶吉卿绝非第一次见面了。   李士群却陪童霜威在旁边另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   有茶房用托盘送来了小瓷壶泡的热茶,也送来了两瓶柠檬汽水,敬在客人面前的茶几上。叶吉卿动手取烟签、烟膏烧烟。   李士群唇上挂着得意的微笑,对童霜威十分客气,说:“久仰童秘书长大名了!我李士群今天能够结识,非常高兴。”   童霜威这下肯定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听得真切是“李士群”,心里打鼓,眼底盛满疑惑,想:“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古之明训 ,点头敷衍,满腹心事,并没有说话。用眼看着青光幽幽的那盏鸦片灯,鼻里已闻到了浓烈的鸦片香。   李士群谈吐爽朗,脸上布满诚意,忽然说:“童秘书长早年留日,在友邦人士中名望很高,汪先生对你也很推崇。现在你在上海,我们希 望你能参加和平运动,一起开创大业。”   童霜威没想到李士群开门见山,有一种瞥见了蛇蝎蜈蚣的感觉,惶惶然,神魂震悚地说:“我抱病在身,在沪养病,久已万事不关心了! ……啊,今天天气真热。”说着,又掏手帕拭额上的汗。   谢元嵩躺在鸦片铺上,吹箫似的嘴唇紧箍着绿玉嘴的竹烟枪“嗞嗞嗞嗞”地吸鸦片,一股冲鼻的云南红土香味充满一屋,白烟从谢元嵩的 两个鼻孔里冒出来。他两颊使劲吸烟都凹了进去,两跟紧盯着叶吉卿捏着钢签在玉石上搓烟泡的纤手。   李士群忽然变得有些激动了。看来,此人有些神经质,忽然慷慨激昂起来,神色残忍可怕,刚才那股斯文样子消失了,语气粗野强硬,态 度急躁,说:“我们进行和运,是以和平求和平,为了拯救中国!苍生倒悬,重庆还要抗战,是中了共产党的奸计,中国再抗什么战是要灭亡 的。有人骂我们,看不起和运,与我们为敌,我们不怕。对这种人,我们是不客气的。”   这是威吓了!童霜威听不入耳,要说的话都陷在肚里,不敢反驳,只能敷衍地笑笑。   李士群突然收敛了一些。童霜威发觉是谢元嵩和叶吉卿在向他做眼色。李士群脸上又绽出笑容来了,瞪起双眼,敬香烟给童霜威。童霜威 推说不吸,他自己点烟吸了,说:“童秘书长,我们欢迎你这样的前辈参加和运,参加反共救国新秩序的建设。”见童霜威脸上的表情似不同 意,说:“汪先生有显赫的地位,光荣的历史,他主持和运,就是为了要和平救国!孙总理遗言是:‘和平奋斗救中国’!汪先生为救国不惜 个人付出牺牲!但他绝不是在自毁历史、自坠地位!他将在国人心目中更有地位、更受拥戴。”   童霜威如坐针毡,对这番老王卖瓜的吹嘘只好不置可否,勉强微笑,微笑既不是同意,也不是讽刺,只是表示不想得罪人。   谢元嵩已经抽完大烟坐了起来,捧了热茶在喝,搭腔说:“啸天兄,快来抽一口,浑身舒泰、精神振奋。李太太的烟烧得绝妙!”   李士群也怂恿:“童秘书长,抽一口尝尝,让我内人敬你一口烟。”   那俏丽又带点凶相的女人矜持有礼地对童霜威笑笑,坐在烟榻边上。童霜威这才想起,方立荪说过,李士群的女人当年也是在叶秋萍手下 干过特工的,连连笑着打招呼推辞:“谢谢,我不会,不会!近日血压高,只怕受用不了!免了吧!我不敢劳李太太的大驾!”   谢元嵩打着哈哈,说:“啸天兄,你啊!你在司法界待长了,过于拘谨,什么事都是谨小慎微。”   正说着,见门帘一掀,刚才那个穿蓝条衬衣的瘦子来了,手拿一张支票,打躬说:“谢先生,你赢的款子开了支票了。”说完,呈上支票 ,转身走了。   谢元嵩笑着收下支票,说:“小意思!小意思!”将支票揣人袋里,劝解似的对童霜威说:“啸天兄,我说过,人生是场赌博!士群他也 有这种看法。你其实也该有点这种精神。当年我们革命,如果没点亡命精神怎么行?现在长了点年岁,也不该胆小如鼠,遇事该拿决断就拿决 断!带露摘花最新鲜!今天,巧不巧在此地遇到士群,你们交个朋友吧!他为人豪爽,有魄力,有智谋,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你在上海,认 识了他,安全可以无虞,不必藏头露尾了!”   李士群咯咯笑着,意思是谢元嵩说得不差。   童霜威依旧尴尬地笑着,心里发凉,十分后悔今天上了谢元嵩的当。可以肯定谢元嵩是同汪精卫及“和平运动”穿连裆裤的了!心里打定 主意:今天要尽早摆脱李士群和谢元嵩回去。同他们谈话要特别小心,绝不留下话柄。   只见李士群眼里射出一丝透人肺腑的寒光,说:“童秘书长,虽是初交,你给我个面子,今天在此地便饭。我已经吩咐准备了西餐,马上 去吃。我是向你表示点敬意。”   推辞是推辞不掉的,除非破脸闹翻,童霜威当然不愿这么做。他虽连声说:“不!不!不!”李士群张飞敬酒,谢元嵩抱人上轿,叶吉卿 连笑带请,缠着他走到大菜间的雅座里去。童霜威不敢得罪李士群,心底倏起一种花落水流的无奈,手脚冰凉。   谢元嵩在一边哈哈地笑着说:“啸天兄,海格路有个奕庐,静安寺路地丰路口有个华人总会,都是高等赌窟,比这‘好莱坞乐园’还要大 ,还要讲究。下次我再陪你到那两处去逛逛,包你满意。”   童霜威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嘴里只能“啊啊”、“啊啊”,心头千头万绪,只是想:上海无论如何是住不下去了!必须快走,不能等九月 秋风起了!   天上,忽然打了个响雷,发疯似的立刻降下了倾盆大雨。急雨敲打着屋顶、窗玻璃。天地间被碰撞得响声大作,使童霜威心情更加忐忑。   窗怕雨水扫进来,紧紧关着,虽有电扇,还是非常闷热。一顿西餐,童霜威吃得无味,也吃得沉默。李士群和谢元嵩喝陈年葡萄酒,酒红 如血。叶吉卿殷勤劝饮,童霜威推说不会喝酒一点不沾。谢元嵩吃得十分高兴,用匙喝汤时滴滴答答淋得胸前西装上全是汤渍。童霜威一直闷 闷不语,只在李士群找话同他谈时,万不得已才不清不楚地答上一句半句。吃完,他就推说身体不适起立告辞,显得态度生硬。   他后来上了汽车回汉口路仁安里。雨,仍在哗哗地下,挡风玻璃上的扫雨器刷刷地左右摇摆着,车窗外的世界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他心 里明白:李士群一定很不满意,但他觉得只能如此,“敬鬼神而远之”!还是赶快离开上海吧!<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一卷 孤岛岁月有,黄浦江,水滔滔 四 傍晚,午睡醒来,童霜威趿着皮拖鞋坐在沙发上,情绪很坏。   中午,在“好莱坞乐园”由李士群“请”吃的那顿饭,他胃口再好,吃了也是不消化的。   李士群在吃饭时像发表演讲似的说得很多,不外是“和平运动”如何必要,他们的力量如何雄厚,重庆的抗战如何没有前途,共产党必须 剪除,乱世正是群雄逐鹿天下的好机会……这人表里常不一致,令人无从捉摸,有时笑眯眯,有时激动起来竟会用手乱挠头发,牙齿咬得咯咯 响,看得出他是个心毒手辣的亡命之徒。   童霜威对干特工的历来厌恶而又害怕。南京潇湘路上的邻居叶秋萍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李士群过去是叶秋萍的部下,地位当然难比,面貌 、性格也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类人都凶狠,都心口多变,杀人不眨眼。真后悔今天为什么要上谢元嵩的当!李士群当面要拉我下水 ,言语中有威胁,我怎么办?谢元嵩出面放圈套,李士群出面唱花脸,说明汪精卫已经属意拉我入伙了!拒绝是危险的,三十六计中只有走为 上计了!离开“好莱坞乐园”回来时,李士群给了一个电话号码,殷勤地拍着胸脯说:“今后,有事给兄弟打电话好了,一定效劳!”他让手 下派了一辆泰利出租汽车送童霜威走。看样子这家出租汽车公司也是他们有关系的。   回到家,下午三点钟了。方丽清和方老太太、“小翠红”、“老虎头”又坐在麻将桌上了。看童霜威回来,方丽清在牌桌上问:“去哪里 了?”   他不愿当着人直率地说出来,含糊地说:“谢元嵩约出去散散心顺便吃了中饭。”心里决定,等她牌散了,今夜好好同她商量商量走的事 。心里七上八下,精神疲乏,听着“哗哗”的雨声和牌声,躺上床不知不觉竞和衣睡熟了。   现在,醒来了。雨早停了,听到麻将声“啪!啪!”,洗牌时哗哗像涨潮,他对方丽清爱打麻将的嗜好十分不满。心里空虚寂寞,看看桌 上铺着的笔砚、宣纸,无聊地信笔练起草书来。   他记得于右任战前在南京时同他谈写草书时说过:“我中年才学草书,对于古代碑帖,主要是精读熟记,闭目凝神,不时用中指画意,每 天就是只记一个字,两三年间也就可以执笔了。”他现在,也是用的这种方法,对“张草”、“十七帖”以及在四马路旧书肆里买到的一本战 前于胡子亲自校印的《标准草书范本千字文》,一遍遍看,对照着默默练笔。   写了一张草字,忽又想起了于右任的一件笑话。战前,老于在公馆里宴客,醉后给一个求字的客人,写了一幅字。那人又要再索一幅。于 胡子可能感到此人贪得无厌,也许是带着醉意了,竟写了“不可随处小便”六个字,弄得求字的人大为尴尬。但老于呵呵一笑,说:“我醉了 ,写错了!你把这六个字拆开来装裱就是‘小处不可随便’了!……”于右任是真醉还是假醉,谁知道呢?他如今在重庆,恐怕也不会有当年 的闲情逸致了吧?   他攥着笔,又神驰重庆了,想:我一定要去香港!在此地与任何人都不通信实在不行。到香港后可以先给重庆的熟人写信,然后就去重庆 。   三层楼上的巧云在楼梯口打她的女儿传宝,边打边骂:“你只知道一天到晚白相,像只猪猡!你叫我生气!气死了我看你有好日子过!… …”   传宝放开嗓门“呀呀”大哭。这话像指桑骂槐,骂给“老虎头”听的。巧云是小老婆,打麻将总轮不到她的份。   对面小房间里,方雨荪前妻留下的儿子,上野鸡大学的方传经在听留声机。这个戏迷,在京戏唱法上花的钱很多。留声机上正放着谭富英 的《击鼓骂曹》:“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传经很少去上课,捧名角,结交票友,在外边逛荡,回家就是听唱片。自己 整日价嘴里也是哼着京戏,摇头晃脑。   童霜威放下毛笔,走近阳台。暮色中,从窗户和阳台的落地玻璃门里望出去,弄堂对面那排房子,阳台上晾着些各种颜色的衣裤和袜子。 二楼一家人家的房间里,影影绰绰看得见珠罗纱帐子,有穿衣镜的大橱,放在桌上的有玻璃罩的珐琅自鸣钟。另一家的房间里,也有人在搓麻 将,隐约的谈笑声夹着洗牌声一起传来。上海这地方,人似乎都嗜赌如命了。怪不得谢元嵩说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可是,政治上的事,牵涉到 国家民族的事,同打打麻将和赌赌三十六门轮盘赌到底不同。谢元嵩本来是赌徒,我可从来不赌的。还是柳忠华说的有道理!目前摆在我面前 的选择如此严峻,我只有选择不做汉奸赶快离开上海的方案。哪怕到香港、重庆处境艰难,也只能这么做。   正呆呆思索,忽然听到家霆叫:“爸爸!”回转身来,见儿子从学校回来了。   童霜威问:“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家霆回答:“今天学校里圣经班要学圣经,唱诗班又要练唱,所以迟回来了。”家霆对学校里这种做法很不满。东吴中学是教会学校,校 址就设在跑马厅畔汉口路口的慕尔堂里。这是监理公会民国十九年建造的一所庄严美丽的教堂。礼拜堂和走廊墙上都有长大的窗户,窗玻璃镶 嵌的是红、蓝、黄彩色玻璃。阳光映照时,五彩缤纷的光影就闪烁投射在屋里和窗台上,增加了一种肃穆的宗教气氛。学校作出一条死规定: 实行积点制。学生不管信不信耶稣教,都要在星期日上午到慕尔堂做大礼拜。平时,每周都有一至二次课余圣经班和唱诗班的活动。每参加一 次大礼拜和其它宗教活动,就记一个“点”初中或高中毕业时,积的“点”要满规定数,不然就不发毕业证。家霆是为了毕业才参加活动的。 现在,他说:“真有趣!用强迫的方法叫人信教,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不相信有什么上帝!越是强迫,我越反感,怎么也不会信耶稣教了!”   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英俊的脸孔,觉得儿子的话很有值得玩味的地方。天下事就是这样,强迫总是引起人反感的。今天中午李士群那些威 吓的话,使他特别反感。这时,寂寞无聊的心情更浓。他对家霆说:“家霆,坐下,我告诉你一件事。”   家霆逐渐大了,十七岁了。说话常常有些见地,同父亲在感情上也亲密。当然,他还不成熟,但目前是童霜威惟一可以谈心的人。童霜威 觉得有事应当同儿子说,让儿子知道,也听听儿子的意见。平时,自己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自己所了解的人和事,包括方立荪的“宏济善堂” 的事以及江怀南突然来劝说的事,都先后告诉过家霆。能同儿子谈心,是他发泄心中苦闷的一个办法。因此,把今天上午谢元嵩来访同到“好 莱坞乐园”见到李士群的事一五一十都讲了。   家霆听了,瞪大了眼,感到吃惊,说:“爸爸,快走吧!我跟您走!我现在跟着您也有点用了。我们还是到香港,先找舅舅和黄祁先生, 然后,到重庆去抗战!”   童霜威点点头:“我是有此打算,要走,就该快走。本来,你继母答应我九月走,现在形势紧迫,等不得了。”“她老是打麻将!”家霆 吐露出对方丽清的不满,“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童霜威笑了,纠正他说:“这诗里的‘商女’,指的是卖唱的歌女。”他不能说儿子的话不对。他一直想调和儿子和他继母之间的情谊。 看来,完全徒劳。儿子越大,越有思想,越瞧不起方丽清。方丽清庸俗、吝啬、古怪,也难怪被家霆看不起。童霜威只好轻轻吁一口气,听着 麻将声和留声机京戏唱片声,说:“走吧!离开这里!孤岛的环境恶劣,方家的环境也不好,我真住够了!在香港时,老觉得像坐牢,回到上 海,仍像在坐牢,必须换换环境了。”   家霆问:“谢元嵩已经算是汉奸了吧?”   童霜威点点头:“我看是!”问:“你跟谢乐山常见面吗?”   家霆摇头说:“不常见面,话不投机。他完全是纨祷子弟,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一个中学生,就常跑跳舞厅。”   童霜威充满回忆情愫地说:“孩子,你对!怎样也不能做纨祷子弟。我看到你,常会想起你的生母柳苇,你的眼睛和神态越长越像她了。大约 是民国十五年,那时你还很小,北平发生‘三?一八’之役①,沪上震动,你生母将你留在家里,自己跟人家到南京路上游行示威讲演去了。结 果,差点被捕。回家时,天下雨,她浑身都湿了。你刚好在哭,她也来不及换衣就将你抱在身上,说:‘小霆小霆,不要爱哭,快点长大,为 民先锋!’我听了,笑了。她是要你为民先锋的,一晃她死已经八年,你也已经这么大了。如果她在,见你现在这样,一定是很高兴的。”言 下,带着唏嘘。   ①“三.一八”之役:在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各界人民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犯中国主权,在天安门集会抗议。会后赴段祺瑞 执政府请愿。在国务院门前,遭残杀,死四十七人,伤一百五十多人,造成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互相勾结屠杀我国人民的大惨案。   家霆心酸。母亲的事,爸爸谈得不多,每每是在心情浩茫、感慨很深时才会谈及。也许是不愿触动旧的伤痕?也许是怕刺激儿子的感情? 这些事正是家霆最有兴趣最想知道的。妈妈的一张遗像和小叔童军威在南京陷落前托人带出来的一方用血写着“一死报国”四个字的手帕,现 在都由他保管着。他将这两样纪念品当作珍宝,藏在一只空雪茄烟盒内,放在床头柜抽屉里。有时夜深入睡前,戏迷表哥方传经外出未归,他 就拿出来看看,会引起他许多动感情的回忆与思念。现在,童霜威讲了这么一件旧事,又触动了他的情怀,童年时就离他而去后来被杀害在雨 花台的妈妈,形象又一次跃然地活动在他的眼前,给了他一种十分美好、十分神圣的印象。   他沉默着,似乎在享受一种精神上的母爱,甚至感到陶醉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有方立荪粗重的嗓音在吆喝吼骂,夹杂着微弱的女人的话声以及隐约的哭声传来。   童霜威皱皱眉,说:“什么事?”   二楼打麻将那间房里,似乎也躁动了。听到叽叽喳喳的话声,也听到楼下咚咚咚有人跑上来,在诉说些什么。是娘姨阿金的声音,似是在 说什么:“金娣……金娣……”   家霆说:“我去看看。”刚才听到说什么“金娣”,他心里立刻一沉。方丽清的这个丫头,抗战开始后,民国二十六年的十二月,随童霜 威、方丽清和家霆从武汉到广州时,在粤汉铁路线上的坪石站,被日机投的炸弹炸死,埋在那里瞬忽一年零八个月了。除了家霆还想起她,别 人似乎早将她忘了。今天,怎么突然又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了呢?   家霆出房以后,循着喧哗的人声,下楼到了通向后门口的厨房里。   厨房里,拥满了人。有挺胸腆肚弥勒佛似的方立荪,有巧云和“小娘娘”方丽明,有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有“老虎头”,有怀里抱着那只 心爱的波斯种白猫的“小翠红”,还有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正围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口舌。围观的人,有平静的,有激动的。在大 舅妈“小翠红”的脸上和眼神里,家霆却看到一种同情。   那个年岁老的女人,脸色苍白泛黄,额上全是虫迹蚁踪般的皱纹,病恹恹的;剪的齐耳发,穿件打补丁的阴丹士林蓝布短衫,黑布裤子, 像个做工的。跟她在一起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清汤挂面头,月白色的短褂,黑裤子。一望而知是母女两人,做娘的自己穿得破旧,尽量 使女儿体面点。使家霆奇怪的是:小姑娘长得跟金娣一模一样。倘若不是亲眼目击金娣的惨死和埋葬,此刻一定以为是金娣复活了。尽管如此 ,他也忍不住吃惊地心里“哎哟”了一声。   方立荪正在蛮横地大声说话,像一尊凶神恶煞。他的光脑袋和脸上被汗水浸得油光光的,做着手势威吓地说:“……你们识相点,快走! 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方丽清在旁边古古怪怪地用手对着病恹恹的老妇人指指戳戳:“金娣是卖给我们的,她爷立过字据,生死随我们!凭什么上门来找麻烦? ”   方老太也叽叽咕咕:“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吵闹!”   老妇人果然是金娣的娘,苦着脸坚决哀告:“我是来找自己女儿的!你们说金娣死了,到底怎么死的?”   方立荪大声吆喝:“早告诉你是东洋飞机炸死的!你还要问些什么?快走!”   方丽清尖声叫喊:“不走,马上叫巡捕来,捉你们到巡捕房去!”   家霆明白了,是金娣娘带了小女儿找金娣来了。啊,她们何尝会想到,金娣受尽了方丽清的虐待又被日机炸死埋葬瞬忽快两年了呢。金娣 确是被她那又穷又有病的父亲收了一百块大洋卖到方家来的,所以方丽清常说:“我要你死你就得死!”家霆在逃难途中,对金娣产生过一种 由同情产生的朦胧好感。金娣死后,一直歉仄自己没有在金娣生前好好保护她。现在,面临这场金娣娘来讨人的事,触动了他许多久被尘封的 记忆。见方立荪兄妹对人家那副凶相,使他辛酸又气恼。他咬着下唇,满脸严肃,撮眉听着。   只见金娣的妹妹开口了:“你们有钱人别这样欺侮人好吗?我姐姐是卖到你们方家的,但一个好好的活人交给你们就没有了,是怎么死的 ?你们要讲清楚!”她激动得红着脸。   “怎么死的!不是早告诉你们是在广东被炸死的吗?死都死了,你们还来要人,有个屁用!”方立荪吆喝。   恰巧,方雨荪洋行里的跑街沈镇海来给大舅妈“小翠红”送大舅妈托他买的一包不知什么东西。方丽清指挥沈镇海说:“镇海!快帮我们 动手赶她们滚!”   沈镇海弄不清三七二十一,微微一笑,没有动手,站在一边观望。   金娣娘用手背拭泪,呜咽着说:“不行,你们要还我女儿!我一个活生生的女儿怎么突然死了?”   方立荪狠狠用手把她朝外推:“去去去,想敲竹杠是吗?四大金刚的琵琶,谈(弹)也不要谈!滚!”   金娣的妹妹流下泪来,用身子护着娘,高声抗议:“谁想敲你们竹杠?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一条人命你们一句话就能打发得了吗?我们 要问问清楚,她葬在哪里?”   方丽清尖叫:“葬在广东坪石!这死鬼,老娘还倒贴了丧葬费呢!丧葬费该你们还我!”说这话时,她感到家霆的目光正锐利地对着她。 她突然想起过去经常掐打虐待金娣的事,更想起了那天在粤汉路上日机轰炸,是她命令金娣伏在她身上保护她的。结果弹片炸死了金娣,她却 安然无恙。这事,就她和金娣两人知道。金娣死了,当然不会讲了。但她一直怕有报应,也怕家霆和童霜威怀疑这件事。她更明白家霆对金娣 的感情。现在,看到家霆狠狠盯住她,眼神使她心寒,就住口没继续往下讲。   金娣娘哭着在问:“金娣临死没留下话来?”做娘的已经给女儿的突然失去弄得六神无主了。   方丽清又吼起来:“她是个丫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遗产,留屁的话!一个炸弹下来,轰的一声,人就见阎王去了!哪来得及说话 !”   方立荪继续大声驱赶:“快走快走快走!我们忙得很!以后不许再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也命令沈镇海:“镇海!叫她们滚!”   沈镇海没奈何地只得上去劝说:“好了好了!金娣的事已经告诉你们了,回去吧回去吧!”   金娣的妹妹不服这口气,高声说:“你们的心真比豺狼虎豹还狠!”   她娘不让她说,止住她:“银娣!──”又叹口气拭泪说:“我们走吧!”语气伤心极了。   方立荪手叉着腰,说:“对对对,快走吧!在此地闹,占不到便宜的!”   看到这里,家霆明白这母女俩是要被打发走了,决定上楼把事情告诉爸爸,轻轻抽出身来,拔腿上楼。   他上了楼,到了童霜威房里,匆匆一枝一瓣将事讲了,说:“金娣死得真可怜!他们方家也太欺侮穷人了,我真恨这些混蛋!”他咬牙切 齿,忽然问:“爸爸,你说这件事怎么办?”   童霜威背着手踱步,叹气说:“人已经不在了,又能怎么办?”   家霆建议:“我想给点钱给她娘。她们马上要走了!您给我点钱,我追上去给她们。”   童霜威点头,说:“可以!”他去抽屉里拿钱,斟酌了一下,抽出够买三四石米的钱递给家霆,说,“拿去吧!”   家霆心头胀闷郁悒,接过钞票,刚要转身出房下楼,听到咳嗽一声,抬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方丽清已在面前站着了。方丽清漂亮的脸上凝 着冷笑,生气地说:“怎么?拿我的钞票当水泼?倒是阔气!一给就这么多!你们父子做好人,拿我做恶人,不准!一个铜板我也不准给!”   她尖声厉叫,涂有脂粉的艳丽的脸扭曲起来。   家霆也不理她,揣好钞票大步流星地就走了,听到方丽清仍在房里不知嚷些什么。他想:让爸爸去忍受她吧,这个恶毒的坏女人!   家霆下楼时,见小娘舅方立荪和些舅妈什么的都上楼来了。厨房里只有“小娘娘”和阿金等在轻声嘀嘀咕咕议论刚才的事。那母女俩已经 不见了,他开了后门跑出去。外边天已黑了,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披洒下来,映照成金色一片。他心里着急,脚下生风,浑身出汗, 追赶那母女两人。跑出仁安里弄堂口,远远看见母女两人凄凉懊丧地在向东边走。女儿搀扶着用手背拭泪的病恹恹的娘,走得很慢。他高声叫 喊:“喂,那位妈妈,停一停!”   金娣娘停住了脚步,回转身来,银娣也转过身来。路灯的光影下,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家霆看到她俩脸上的泪痕仍在熠熠发光。   家霆追了上来,说:“我叫童家霆!金娣她就是在南京我们家里的。……”他一口气把怎么逃难、怎么遇到空袭、金娣怎么被炸死、埋在 何处等等都讲了。见这母女俩带着一种敌视、冷淡、怀疑的神态,他马上又说:“我的后娘叫方丽清,金娣就是给她做丫头的。她对金娣很不 好,常常打骂金娣。我是很讨厌她的!”他的语气充满了同情,充满了一种年轻人的单纯的热情。却没有博得那母女俩的信任和了解。   只见银娣用一种傲然的态度问:“你有什么事?”   家霆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钞票来,说:“这一点钱,我父亲让我拿给你们!……”他从银娣火辣辣的眼光里已经看出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 的情绪,所以嗫嚅着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   果然,银娣冷冷地说:“不要!我们不要!”她拽拽她母亲的衣襟,说:“姆妈,走,我们走!”   有两个爱管闲事爱看热闹的路人停步看着家霆。家霆愣在那里,脸上发烧。这个女孩子长得跟金娣相貌一样,也颇像他在南京时同班的女 同学欧阳素心,但性格同金娣迥然不同。金娣软弱,她却刚强,眉眼里透出一种对有钱人的仇恨心来。家霆明白,钱她们是不会收的。他难堪 而又懊恼,追上一步,说:“我没有坏意,纯粹是一片好心!你们收下吧!”   可是,母女俩毫不理睬,像没听到似的。银娣挽着娘的胳臂,加快步子,急急向前走了。   家霆又跑上去几步,问:“你们住在哪里?”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显然,母女俩是抱着一种深恶痛绝的情绪走的。丢下了童家霆,愣愣地独自伫立在路边,看着她俩远去、远去,隐没 在路边的行人中。   家霆十分难过,觉得自己太幼稚,也觉得穷人和富人之间有道深沟,更似乎懂得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事不是金钱能办到的。[t.xt^小.说.天)堂)w w w.x iaoshu otx t.net 第一卷 孤岛岁月有,黄浦江,水滔滔 五 童霜威又在更加愁闷苦恼中度过了十分无聊的一天。   昨夜发生的事造成的不幸感,到今天上午仍未消除。现在,方丽清在她母亲房里还在嘤嘤哭泣,弥勒佛般的方立荪摇着蒲扇移步走进房来 ,脸色难看地坐在他对面那张小沙发上了。   昨天傍晚,天擦黑时分,金娣娘来后,童霜威通过家霆给金娣娘一些钱的事,造成了方丽清一顿台风式的脾气,又是哭,又是骂,叽叽咕 咕再也吵不完,闹得不可开交。连方老太太、“小翠红”和“老虎头”来拉她去继续打麻将,她也不去了。幸好,家霆回来说:人家金娣娘母 女不肯收这点钱,方丽清将钱收回后,才又洗了脸搽了脂粉回到麻将桌上去。   当夜,童霜威等着方丽清打完了麻将回来睡觉时,郑重其事地宣布:“丽清,我决定马上离开上海。上海我是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一定 要出事!……”接着,将见到李士群的事告诉了方丽清,目的是使她警觉,爽快地点头。   想不到方丽清阴阳怪气,换了睡衣上床,揭开蔻丹瓶在指甲上涂着猩红的指甲油,说:“人家请你吃饭,是好意,不要香臭不分,胆小得 像芝麻,疑神疑鬼,没出息!你要是胆量大,像立荪那样,早就升大官发大财了,也不会老是坐冷板凳。我看谢元嵩是聪明人,他参加,你为 什么不能参加?汪精卫一直对你不错的嘛,想拉你,你就狮子大开口,问他讨个部长做做!”   童霜威生气地说:“我不能当汉奸给人指着脊梁骨骂!”   方丽清摇头:“我不懂你们政界的事。反正,人活着不会当官捞钞票是阿屈死!什么汉奸不汉奸,总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做阿木林呀!”   童霜威忍无可忍了!他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这个女人呀!忍让已经到饱和了!她这样是要毁掉我的一生的!童霜威厉声说:“我 为了要到香港去,简直到了哀求的地步了,你还是不松口,你想要我死吗?我对你说,我非去不可!你把我的钱拿出来!不然……”   “不然怎么?”方丽清这女人软硬不吃,精心涂着蔻丹慢吞吞地说,“你那点棺材钱早用光了!”   “胡说!我的积蓄两万多块钱这么快就用光了吗?”   “山也吃得空!钱怎么用不光?你现在带着儿子是在吃我的!”   “你让不让我走?”   “你有钱自己走好了!”   “我的钱都交给你了!”   “废话!你有本事就自己拿钱走!我的钱你一只铜板也别想动!”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童霜威简直气昏了,“啪”的一个耳光打在方丽清左边漂亮的脸孔上,说:“你简直是要害死我! 你这个惟利是图的女人!我打死你!……”说这话时,他长期积酝在心胸中的所有怨恨和气恼都涌出来了,有点像发疯。   一瓶蔻丹被甩到了地板上,鲜血似的泼溅得一地。方丽清从来没被人打过,也从来想不到会挨童霜威的打,捧着左颊“哎哟哎哟”哭喊起 来,大叫:“救命呀!救命呀!……”随即从床上滑到地上,在地板上打起滚来。睡衣沾满的蔻丹,像沾满了血,她哭叫的声音像屠宰场里猪 的哀叫,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分外刺耳。   童霜威心里发慌,有点懊恨自己动了手,心想:唉,这下更糟糕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呀!我是有身分的人,岂能打女人?一时放不下 脸面来,仍板着脸说:“你起来!你要不要脸面了?深更半夜吵得四邻不安,成何体统?反正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答应我走就不行!……”   但,方丽清偏是不要脸面,叫得更响:“救命呀!童霜威打死人了!童霜威要杀人了!……救命呀!”   看得到弄堂对面房子里的二层楼上、三层楼上一间间房里的灯都亮了,有人跑上阳台朝这边张望,也听到关着的房门上有人“咚咚咚”、 “嘭嘭嘭”敲打,是方老太太焦灼的声音在叫:“丽清!什么事呀?……开门!……快开门!”   方丽清仍在地上杀猪般地乱滚乱叫:“救命呀!童霜威要杀人了!……”   童霜威乱了心神、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了看过的京剧《坐楼杀惜》,感到自己简直有点像宋江被阎婆惜逼得无可奈何的心 情了,说:“丽清,起来!还乱叫什么?有话好好谈嘛!”   换来的仍然是方丽清的尖叫声:“杀人了!救命呀!童霜威杀人了!”   “嘭嘭嘭嘭!”敲门声更急更响,看来外边聚集了方家老少,都在敲门,人声嘈杂。   童霜威扣好睡衣钮子,没奈何地只好趿着皮拖鞋去开门。门开了,方老太太炮弹似的一头冲进来,“老虎头”、巧云、方雨荪、“小翠红 ”、“小娘娘”、传经、家霆、阿金……都在房门口。方老太太一把抱起披头散发在地上打滚的方丽清,“肉啊!肉啊!”哭叫起来:“怎么 了呀?怎么把我女儿打成这模样了啊?……”等到发现红的是蔻丹不是鲜血,才冷静下来。   其余的人都在房门口张望,没有进来。   童霜威痛苦地解释:“唉,其实没有什么事,她就这么大哭大叫……”   方丽清蹙着眉头仍在叫嚷:“童霜威打人了呀!要杀人呀!要打死我呀!……”   方雨荪大约是了解自己妹妹的个性的,观察了一番,发现并不是什么杀人救命的事,不外是夫妻龃龉,淡淡说了一句:“姆妈,劝劝妹妹 睡吧,都一点钟了!不要吵得四邻不安给人家笑话。有话明朝再说!”说完,他叫了“小翠红”回房去了。   方丽清仍在闭着眼干嚎:“童霜威打我了!打我耳光!他要杀我!……”说着,哭着,叫着。   方老太太也仍在心疼女儿,一口一个:“肉啊!肉啊!……你静静!你静静!……”   霜威到门口,说:“大家睡吧!大家睡吧!”家霆、传经都走了,“老虎头”和巧云也一个下楼、一个上楼。方立荪有时是喜欢在外边过 夜的。今夜是双日,轮着在“老虎头”那里过夜,他没有回来。只剩个“小娘娘”站在门口未走。方老太太不走,她不能走呀!   方丽清仍在呜呜哇哇地哭,不过不再叫“救命”了。方老太太抱着她,她也抱着方老太太,两人都坐在地板上。   童霜威叹口气,过去说:“有话明天谈吧!老人家去睡吧!”   方老太太生气地朝着童霜威发泄:“我的女儿,长这么大,我从来舍不得说一句的。嫁给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比她大十几岁,怎么还 要亏待她?你不要没良心!你要再动她一个指头,我同你拼老命!”   童霜威不愿再多纠缠,也不说话了,去香烟罐里取了一支香烟坐在沙发上点火闷闷吸了起来。听着方丽清哭声更轻了,方老太太也不开口 了。他站起身来,对仍旧站在门口的“小娘娘”说:“扶老太太去睡吧。”   “小娘娘”进房来扶方老太太,方老太太看问题不大了,同“小娘娘”将方丽清扶上了床,让她睡下,板着脸叮嘱童霜威:“我女儿交给 你了!出了事要你负责!”   方老太太由“小娘娘”扶着走后,童霜威想劝劝方丽清,可惜说破了嘴也无用。整整一夜,方丽清先是不断地哭,后来大约睡着了,任凭 你同她说什么她都不答。童霜威疲乏透了,后来也睡熟了。到早上八点多钟,被“砰”的一声放炮似的关门声惊醒,发现身边床上空了,方丽 清起身走了。他十分扫兴,十分孤独,明白自己的处境更艰难了。   起身后,阿金照例送来了早点。他问:“小姐在哪里?”   阿金说:“二老板刚刚回来了。她在楼下二老板房里。”   童霜威明白:方丽清一定是向方立荪在“告状”。他们方家,这个方立荪既是青红帮的人,又被公认为是“有本事”“吃得开”的人,有 事总是由他出头露面解决的。   果然,现在方立荪蹒跚着进房来了。   一看他白里泛红的胖圆脸上两只不笑时常露凶光的大眼,童霜威猜不透自己这个大舅子要谈些什么,只好吸着烟闷闷地等着听他先说话。   弥勒佛似的方立荪也自己取支香烟吸了,忽然说:“妹夫,听说昨天李士群找过你,请你吃过饭?”   童霜威皱皱眉,点点头。   方立荪竖起右手大拇指,说:“妹夫,李士群这个人,现在是上海滩上的这个!他给你面子,我也高兴!我的意思,现在中国要想打胜日 本,那是想吃天鹅肉,办不到的!做人,处处要讲生意经,要会随风转舵,不能死脑筋。国民政府对你,我看一点也不好。你现在何必出远门 去香港、到重庆?你倒不如在上海弄个大官做做,我们也好沾沾光!江怀南劝你的话,你应当听得进!”   童霜威听他老调重弹,心想:你自己反正已经同盛老三与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办“宏济善堂”做毒品生意了!你比汉奸还要汉奸!我要走 ,也有远远离开你的因素在里头!你竟老着脸皮劝我当汉奸,真是心肝全无。闷声不响,听着他絮絮叨叨。   方立荪很来劲,说:“钞票这东西,谁不爱?人说打仗不好,我说打仗是不好,但倒是发财升官的好机会,不可错过!你怕人骂你汉奸, 我说不必怕!有权有势有钞票,要人跪下叩头叫你祖宗都办得到!没官没钱成了瘪三,比什么都可怕,连狗也不向你摇尾巴!”   童霜威心里虽气,昨夜已同方丽清闹僵了,不愿再同方立荪闹僵,捺下性子说:“立荪,政治上的事你不大懂。我要劝劝你,现在上海的 情势很复杂。你同盛老三和日本浪人搅在一起,钱一定能赚不少,但这是造孽钱!现在重庆方面在上海的地下人员不少,依我说,你还是规规 矩矩做绸缎生意,这才安全。我希望你劝劝妹妹,放我走。男人的事,她不要做主干涉。你说话她是会得听的。”   方立荪摇头冷笑,说:“上海滩上,我开码头独立门户也不是三年五载了,巡捕房里,白相人里,生意场上,都有我的同门兄弟和徒弟。 东洋人都买我的账,我怕啥?‘怕死不得将军做’!你不要自己胆小无眼光,还要劝我没出息!”   童霜威默然,知道劝也无用,只能考虑自己的问题了,顺着方立荪听得进的路数,说:“立荪,同你妹妹谈谈吧,让我走!她现在经济上 控制我,是目光短浅。我去后,做官是不会成问题的。她的好日子在后头,她不要看不到这一点!要是把我留在上海,万一出了事,她也倒霉 的!”   方立荪听了,把半截烟扔进痰盂,脸上没有表情。天热,他不断摇蒲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妹夫,你也别太急。我看一时半 时决不会像你说的会出什么事。你多想想我的忠言,我也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反正,再从长计议。”   说完,方立荪摇着蒲扇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说:“我要去睡一觉。”懒散地出房上楼到巧云房里去了,留下了踢踢踏踏远 去的脚步声。   童霜威又陷在孤独里了,头脑里很乱,明白没有能说服方立荪,也明白方丽清的狭隘古怪脾气哪天能消很难预料,自己想走,已经陷人无 法着急也无法进行的境地了。心里后悔夹杂着气恼,坐在沙发上闷闷吸烟,像两只湿手沾满了面粉,不知怎么办才好。   昨夜没有睡好,他觉得疲乏。家里听不到牌声。家霆一早上学去了,方雨荪去洋行上班,戏迷方传经也不在家。“小翠红”等都在方老太 太房里劝慰方丽清,隐隐听到说话声和方丽清偶尔发出的啜泣声。“小娘娘”在盥洗室的大浴缸里洗衣,有衣服在搓板上搓洗的“嚓嚓”声和 “哧啦啦”的放水声。童霜威心力交瘁,坐在沙发上打起盹来。   打着盹,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少时间,忽然听到“小娘娘”在门口叫他接电话,说:“打电话的人姓张,名叫张化龙,说是有十分重要的 事。我回答他你不在上海。他说,他从香港来,知道你在,你一定会同他谈话的。”   童霜威心里奇怪:从不认识一个名叫张化龙的人哪!是谁?接不接呢?从香港来的,接这电话不好,不接好像也不妥呀。十分犹豫,又一 想:唉,李士群都见过了,还怕谁呢?既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怎能不接呢?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走下楼去。   电话安在客堂间里的墙上。童霜威走近电话机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童秘书长吗?您好吗?想不到我给您打 电话吧?”   声音很熟,十分亲热,嗓子有点沙哑,实在一下想不出是谁,童霜威笑笑说:“喂,你是哪位呀?”   对方说:“我是洪池呀!来上海不久,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一听是张洪池,童霜威头里“嗡”的一响,差点发晕,脑际立刻出现了那个有着一双老像在生气的眼睛走起路来像鸭子的记者来了。这个 厕身新闻界挂着中央社记者名义的叶秋萍的部下呀,怎么到上海来了呢?怎么又盯上我了呢?童霜威不能忘记在香港时被张洪池用“借”的名 义敲竹杠的事,也不能忘记张洪池陪叶秋萍请他在香港仔吃海鲜并要他同日本人勾搭的事。好不容易在香港甩脱了他,怎么现在他又到上海来 纠缠我了呢?童霜威有一种祸事临头的预感,心里懊丧地想:唉,一个人真是不能认识坏人!认识了一个坏人,他就会像一个恶鬼附在你身上 永远跟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害得你遭殃。我在上海,已经处境困难,天天担心要出事,再加上这个恶鬼,怎么得了呢!心里想着,嘴上在敷 衍:“啊啊啊,是洪池啊,你好你好!我深居简出,不事交游,有病在身,身体不好,正在治病啊!”   谁知张洪池话中带刺,鹭鸶似的笑了两声说:“咯咯,童秘书长!您在香港突然失踪,原以为您去重庆了,没料到您竟是到上海了!叶先 生给您问好呢!”   童霜威听了,头皮发麻。历来不欢喜同这类人打交道,现在身困孤岛,更不愿搭上关系。自己是个文弱名流,同些开枪动斧的人搀和在一 起怎么能行?何况,七十六号李士群之流本来已在威胁,同张洪池交往岂不更增危险?他应付着说:“……啊呀!……他好!我在上海纯粹是 养病的,身体好一些我是要走的。”   电话中传来带点尖酸的几下干笑声。张洪池说:“其实,李士群请吃饭的事我已知道。童秘书长,我有重要事想同您谈谈。”   童霜威惊呆了,心里五味俱全,似乎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慌乱得未多考虑地说:“请来吧!来谈谈吧!”想不透对方有什么重要事, 却想同对方见见面解释解释。   张洪池滑得像条泥鳅,说:“您那里我去怕不方便,这样好不好,您放下电话马上动身,在汉口路石路的路口上那家大估衣店的门口等我 。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谈谈。请注意,您立刻动身,我也马上就到!”   童霜威斟酌了一下,犹豫,可又不愿放弃机会,不去似乎不行了!只好说:“好吧!我马上去,你也马上来!”   挂上电话,心里七上八下,回房换了件干净的白绸长衫,拉开抽屉,拿出金怀表来对准台上座钟的时间开足了发条,放在身上。这只表, 过去常放在身边。自从来到上海,因为总在家里,表也一直搁在抽屉里睡觉了。看到表,他不禁有了感触:表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拿了把折 扇,戴顶巴拿马草帽,见方丽清和她那些嫂子们都仍在方老太太房里嘁嘁喳喳,也不管了,走下楼去,在后门厨房里对阿金说:“我出去一下 。”立刻从后门走了出去。   是个晴热的天气,天色蔚蓝无云。转了一个弯,出了弄堂,沿汉口路向石路方向走去。   洒水车刚驶过,路上湿漉漉的。石路,是估衣店的集中地,全是卖旧衣的。大热天,连皮袄、皮大衣也仍在叫卖。店门前,那些店伙计掀 动着旧衣,嘴里像唱诗文似的哼哼成曲,唱的是:“……嗨,看看衣裳勿;嗨,看看衣裳崭勿崭!……一件丝绒旗袍只卖一只洋,三块洋钿买 套哔叽中山装!”   童霜威满头大汗走到石路口那家大估衣店门口站着,鼻子里闻到的是难闻的樟脑味、皮货味、估衣的陈旧味。听着那些店伙计摆弄旧衣的 叫卖声,心想:张洪池什么时候能来?心里有些烦躁。   正在烦躁,瞥见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南面开来,“嗤”的一声煞车停在他面前路边了。车门一开,张洪池戴着眼镜的黄脸膛出现在他面前, 说:“童秘书长,快上车。”   他跨人车内,车子风驰电掣开动了。他心想:这种人做事真是神秘、迅速!看看张洪池,白哔叽西装笔挺,衬衫大翻领,春风得意的模样 。   他未说话,张洪池笑笑先开口了,说:“童秘书长,您气色很好,身体很好啊!”他两只眼仍旧像是在生气。   童霜威心里有点不快,没有回答,问:“上哪里去?”   张洪池说:“去个方便的地方谈谈。”   童霜威也弄不清司机是哪里的,车子是哪里的,不愿多说话,闭着嘴不断挥扇。   张洪池也缄默着。车子已经到了热闹的南京路上。路边人头攒动,路中央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揿着喇叭的双层公共汽车和一辆辆小汽车 鱼贯来去。到处是商店“大减价”、“大拍卖”的旗招在飘扬,有的商店还在“嘣冬嘣冬”敲鼓奏乐招引顾客。车子一直向西,又向西,疾驶 如箭。   见是往沪西去,童霜威不禁吃惊,说:“到沪西去?”   张洪池摇头,说:“不,放心,车子是不会开到‘歹土’去的。在靠近巨泼来斯路旁边,有家葡萄牙老板开的‘皇宫’咖啡馆兼旅店,是 供外国士女幽会的地方,价钱贵些,一般中国人不大去,便于谈话。已经不远,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汽车转了个弯,又疾驶了一段,在一所花园洋房前停下。铁门旁竖着英文霓虹灯招牌:“palace coffee& inn”。是白天,霓虹 灯未亮,但铁门开着,看到里边花园精致、绿草如茵,有幢三层楼的典雅宅院,蒙着异国田园诗般的色彩。   张洪池对司机说:“你等着!”对童霜威说:“到了,童秘书长,请下车。”   童霜威随他下车,进了铁门,只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白俄上来,殷勤地鞠躬欢迎,请客人顺一条冬青丛中平坦的士敏土路走上台阶进楼里 去。上了台阶,到玻璃门前,童霜威猛地一惊。原来门首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一色拖着长辫,佩大刀,穿清朝戎衣,胸贴“勇”字,武弁打扮 ,见客人来了,举刀为礼,拉开了扇状活动玻璃门。   童霜威随张洪池走进厅里,眼前顿时一亮,里面本来幽暗,但灯火处处,一色清宫形式的摆设,嵌入电灯泡的琉璃大宫灯、景泰蓝的檀香 缸、通红的大龙凤花烛、绣着牡丹的彩缎椅垫,还有一张红木龙床上放着金银翡翠镶嵌的鸦片烟枪和烟灯、玉盘,供人欣赏。客人到了,景阳 钟轻轻地一声声在敲,檀香的烟雾袅袅缭绕。最令人吃惊的,那些仆欧和女侍,有中国人,也有碧眼金发的洋人,男的一律穿前清朝服,拖着 长辫,女的全是旗装,点着红唇,扮成宫女。大厅宽敞,有舞池可兼作表演场地,四周用彩色镂空垂帘分隔成一间间,有些男女外国客人喝着 咖啡,姿态悠闲,偶尔低声谈些什么,坐得特别贴近。一个中国宫女上来,带着媚笑,微微打躬,将童霜威和张洪池请到里边一间有软沙发的 小房间里去,她踩着跷装成了三寸金莲。   是白昼,却点燃插着十二支蜡烛的枝形大银烛台,用光闪闪的烛光照得一片辉煌。雪白的桌布浆洗得发亮。窗台、桌上有盆栽月季,绿叶 疏落,开着朵朵红花和黄花,飘着清香。电扇呼呼地吹。沙发上铺着细凉席。张洪池点了两杯白兰地酒和两个冷盘,外加咖啡、西点。女侍走 了。张洪池说:“这里是用噱头赚洋人钞票的!许多洋人来到上海很失望。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当有辫子、有鸦片,有三寸金莲,但到中国不 一定看得到,在这里就可以饱饱眼福了!”   童霜威皱皱眉。他对辫子、鸦片、小脚这些辱华的东西都有些反感,觉得这不是个好地方。   张洪池摸出烟抽,突然笑笑,说:“楼上,是给人幽会处,价钱更贵。还有外国女人出卖色相。每晚,这里可以跳舞,有个白俄女郎在厅 中央表演舞蹈。舞蹈像做柔软体操,人倒弯成一个‘o’形,脚能衔在嘴里,愿看的拉开房间的帘幕就能看表演。”听他的口气,倒是常来的。   宫女打扮的女侍来了,端来了水晶杯盛着的白兰地、色彩诱人食欲的冷盘、一壶银壶装的浓咖啡、半打各式西点,屈膝将饮料、食物一起 轻轻放在桌上,拉好帘幕,恭敬地躬身退出。   隐约听到有极轻微的男女交谈声和笑声,是邻近拉着帘幕的座间传来的。十分安静,远处角落里就座的客人都在娓娓细语,毫无声响。   童霜威问:“洪池,你找我谈什么事?”   出乎意外,张洪池舌头在酒杯上发出轻轻的咂咂声,从身边取出了两个信封,递了一个给童霜威说:“童秘书长,请先看看这个!”   童霜威拆开信封一看,是一封油印填写姓名的信,下边赫然用蓝色印章盖了一个“蒋中正”的毛笔签名名章。   信是这样的:童霜威同志台鉴:   卢沟变起,海内震动。淞沪抗战,坚持三月。举国上下,敌忾同仇。日寇虽挟其重兵利器,席卷千里,浸不可制,但今者抗战烈焰愈炽, 敌势渐成强弩之末。胜利可期,端赖万众一心扞我国家民族。台端身在孤岛,守正不阿,可敬可颂。特予慰勉,祈更自重。专此顺颂大安蒋中 正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童霜威读着信。张洪池一边咂酒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说:“童秘书长!自从汪逆到了上海后,情况比较复杂。抗日团体在租界内已难公开 活动。而且,其中有不少人已经变节了!像原来上海市党部留沪的常委集体都下了水。中央为了重视上海的工作,成立了‘上海统一委员会’ 领导反汪抗日。统一委员会,开了一批守正不阿者的名单,电请分别用蒋委员长或中央党部秘书长吴铁城名义发函慰勉。您是属于用蒋委员长 名义慰勉的。非重要知名人士,分别由统一委员会或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名义去函致慰,动摇者则用锄奸团名义发去警告信。这样,会有利于上 海的稳定。您看了这信,该很高兴吧?很光荣啊!”   轻轻的乐声忽起,奏的是中国的广东音乐,旋律神奇,凄凉。从帘角缝隙中向外看,有一对年轻的外国男女离座正随着乐声在厅中央起舞 。没有鼓声指挥舞步,只有随意的舞步在抒情的音乐中觉得一种有节奏的契合。   童霜威听着张洪池的话,心里十分复杂。此时此地,接到这样一封信,尽管是油印的,确实使他有些动感情。尤其是把他当作重要人物, 由蒋介石署名慰勉,更使他不无欣慰。他本来对张洪池在电话上说的李士群请吃饭的事要作解释的。现在看来,那是张洪池在电话上有意刺激 他的,不必太介意了。但也自警惕,觉得他们干这一行的消息实在灵通。又一想,“七十六号”的大小头目,听说大部分都来自“中统”、“ 军统”,他们历来总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好在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怕弄不清的,因此说:“是啊是啊,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但丧失 气节、背叛国家民族的事,是十分鄙视也永远不会做的!”说着,将信揣入口袋,问:“你今后,就留在上海了吗?”   张洪池忽然似笑非笑,将攥在手里的另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用叉吃着冷盘里的熏鱼说:“这是叶先生上月特地写给您的亲笔信,请您过目 。”   童霜威像被针一刺,心里十分不悦,暗想:又有什么麻烦事呢?……从信封里抽出信笺来看。   信,确是叶秋萍的手书,写的是:啸天我兄伟鉴:   香江一别,时切驰思。张化龙兄来沪经商,诸事请兄推情鼎力相助。特嘱其趋前面聆教益并致拳拳,诸事由其面陈,请多指点。言不尽意 ,专此敬颂大祉弟萍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张洪池大口吸烟,说:“我来之前,叶先生说,您是坚贞之士,我到上海有些事一定要恳切拜托,请您支持。运用您各方面的关系,掩护 我们在沪宁一带活动的同志,尽量不使遭到破坏。如万一有同志出事被捕,请您要设法营救。叶先生让我向童秘书长转达中央的德意,请您以 党国为重,为反汪抗日多出点力。”   童霜威扇着风扇,仍出汗不止。喝了一口白兰地,苦涩得很,紧张地想:真糟!竟要让我来给他们做特工了!我岂干得了这种事?只要一 插手,问题就麻烦了,杀身之祸也来了!声音都变了,说:“呀,这些事我干不了的呀!不是不干,是干不了!我在上海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心里支持,是毋庸说的。可是要我掩护、营救什么的,缺此能耐,答应了是空的,要误事的呀!”   张洪池喷了一口烟,呷了一口酒,用两只好像生气的眼睛瞅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我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只看您肯不肯出力 支持。方立荪是丁啸林的门徒,在上海兜得转,现在同盛老三独家经营毒品,日本人是他后台,大发国难财,这且不说。您同汪精卫过去不错 ,您同谢元嵩很亲密。‘七十六号’李士群对您也很捧场。”   童霜威连忙分辩:“我同李士群没有瓜葛,那是上了当才见面的。我这人是不做汉奸的,在上海一直与人不来往。”   张洪池点头,说:“这我们清楚,不然也不敢找您。但您完全可以利用一些关系做点反汪抗日的事嘛!您不要怕,如果上海呆不住了,可 以去重庆,我们可以打电报联系,保护您去。”   童霜威急切地说:“我正想走!现在的问题是:我内人不让我走。但我决定不管她了!你可否替我联系一下,并为我筹措一笔款子作盘缠 ?我马上就想先去香港!”   张洪池摇头笑笑,说:“童秘书长太……了!您岂是个连旅费都要我筹措的人?我的意思:你以后要去随时可以去,包在我身上。但现在 ,我刚到上海立足未稳,还要仰仗您的掩护帮助。您走了,我怎么交代?叶先生知道了也是不高兴的。”   童霜威明白:遇到了张洪池这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的,既不能得罪他,又不能拒绝他,只能答应下来。我干不了就是干不了!话早说在 头里了,将来谁也怪不了我。心里想着,叹一口气说:“好吧,既然一定要我这样,我只能尽力而为。但我有家室,身体不好,目标也大,你 事事要小心谨慎。”   张洪池点头:“好!一言为定!请喝一点。”他举起酒杯。童霜威也只好勉强地举起酒杯,将苦涩的酒倒在嘴里。.t.xt..小.说.天.堂.w w w/xiao shu otx t.net 第二卷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 一 (1939年9月——1939年11月)   战争年代的经验是无穷无尽的。回顾过去那段历史,至少,可以使我们懂得:人类必须阻止战争,如果发生了无法阻止的侵略战争,惟一的办 法就是努力战胜侵略者!   ──摘自创作手记   一   暑假里,九月一日那天下午,童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三人匆匆赶到在爱多亚路和天主堂街相交处的《大美晚报》馆去。地那儿算是法租 界,有安南巡捕站岗。   三人心情都很悲壮,因为《大美晚报》副刊《夜光》的编辑朱惺公果然被暗杀了。   八月三十日下午四点多钟,当朱惺公从家里出来,去报馆上夜班,经过每天必经的天后宫桥堍时,有三个早已埋伏在那里的穿短打的暴徒 ,从路边突然蹿出来,其中的两个强行抓住朱惺公的两臂,另外一个“啪”地开枪打死了朱惺公。朱惺公遭杀害倒在血泊中,年仅三十九岁。   朱惺公早知道自己生命的危险了。自从六月中旬,他接到七十六号署名“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的恐吓信后,除了用公开信 答复了汉奸特工总部,表现了中国人的民族气节外,六月二十九日,又写过一首七绝明志,发表在《夜光》上,诗中有“懦夫畏死终须死,志 士求仁几得仁?”的句子。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朱惺公并不是共产党人,他仅仅是为了爱国。现在,他终于被日伪特工用“铲共”的名义把 他当作抗日反汪的共产党人加以暗杀了。   他死得壮烈。他的被害,激起了上海人民的义愤。各界人士都纷纷前去捐献赙金、赠送挽联,并去报馆和殡仪馆吊唁。   三个年轻人凑成了一副挽联,买了两幅素绸由家霆挥毫写了一下。三人又凑了二十元,一起送到报馆给朱惺公的遗属。   挽联写的是:   黄浦江畔哭义士,死为鬼雄,先生应升天堂;   上海滩头恨暴徒,生是入渣,汉奸该下地狱!   挽联并不工整,但表达了三个年轻人的感情。   《大美晚报》门口,罩着铁丝网防止暴徒扔手榴弹或冲进去袭击,有几个保镖的站在那里,气氛紧张。送挽联和赙金来吊唁的人很多,都 不能进去。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挤到前边,在一张桌子前面把挽联和赙金递了进去,领了收条,在吊唁的签到本上签了名,又一起挤出来。   马路上,很热闹。卖晚报的小孩在沿街叫喊。卖蟹壳黄和生煎包子店的门口挤着顾客。路边,来去匆匆地走着男男女女的行人。   程心如义愤地说:“听我爸爸说,明天《大美晚报》中文、英文版要同时刊登一封致汪精卫的公开信,要这个大汉奸对朱惺公被暗杀公开 表明态度!汉奸真是卑鄙透了!”   余伯良说:“心如,要叫你爸爸小心!我看,‘萝卜头’①和‘七十六号’对《大美晚报》还要下毒手的!”   ①萝卜头:上海人当时蔑视地把日本侵略者叫作“萝卜头”。   家霆点头,叹口气说:“人总是要死的,能像朱惺公这样死,就不算白死!”他睫毛下的黑瞳仁忧郁炽烈,透露出恳切和纯洁。   程心如也慷慨激昂,说:“活着像条狗,倒不如勇敢地死得像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他淳厚、朴实,棱角分明的脸此刻深沉冷静,深邃 的眼睛隐藏着全部激情。   家霆突然想起了最近正在阅读的《神曲》,说:“我最近在看但丁的《神曲》,但丁让施暴力于邻人者和大叛贼都下了地狱,在地狱里受 苦。我想,将来总有一天,中国人会同侵略者和汉奸卖国贼算账的!”   程心如有独到见解地说:“坚持抗战,实际就是同他们算账,天天在同他们算账!”   马路边的人像潮水。大都市的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与行人脸上那种冷漠、疲劳、陌生交汇,使人在喧嚣的市声中,依然会产生一种凄寂、 孤独的感觉。三人一路走一路谈,顺着爱多亚路回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路旁一家糖食店里有人在喊:“童家霆!”   家霆抬头一看,店里出来一男一女。男的短小结实,梳的西装分头油光闪亮,穿一套进口料的做工讲究的米色西装,打条红花领带,是绰 号叫“皮猴”的谢乐山。那女的素净自然,不用一点脂粉唇膏,美得非常骄傲,穿的是月白色印度绸旗袍,一双镂花灰色皮鞋,乌黑的头发齐 到颈际,风韵地翘起尖角贴在耳下。仔细一看,认出来了!她不是欧阳素心吗?两年多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她越发美得惊人了!周身像 飞溅出吸力似的引人注目。   遇到老同学了,家霆心里又高兴又激动,对程心如和余伯良知心地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的两个南京时代的老同学,我要同他们谈谈。 ”程心如和余伯良点头走了。家霆迎上前去,热情地说:“啊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俩!”也不知为什么他见到欧阳素心竟会这么兴奋 。欧阳素心绽着笑影的嘴唇,明亮的眼波,碰撞着他的感情,惹起了他一种无法说出来的心理变化。   欧阳素心微微在笑,亲热地说:“童家霆,听谢乐山说你在上海,问他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说记不得。没想到这么巧我刚才一眼就认 出你了!”同谢乐山站在一起,更衬得家霆的身材和气宇出色,欧阳素心玩笑地说:“哈哈,你从小人国里跑出来了!长高了!变样了!”   家霆笑了,说:“是吗?你也不是小人国的臣民了!我们都长大了!”   三人站在马路旁边,人流拥挤。谢乐山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老同学见面不容易,我请客,先吃晚饭,再去跳舞!到扬子舞厅,离这 近些,好不好?”   欧阳素心开朗地笑他:“你真是舞迷,动不动就要上舞厅!”说了,摇头瞅着谢乐山笑。   家霆也摇头,说:“我不去!我不会跳狐步舞什么的,也不愿去舞厅!”他心里想,如你们要去,我就回家。   谢乐山不满地皱起鼻子说:“何必扫兴,我请客嘛!给个面子吧,不要老古板!”他摊开双手耸耸肩膀。   家霆笑着打退堂鼓说:“你俩去吧!”他对欧阳素心说:“给我你的地址,我以后来看你。”   欧阳素心忽然出了好主意:“谢乐山,这样吧!你去跳舞。我今天已经被你拉着逛了两个小时了!我和童家霆久不见面了,我同他逛逛马 路谈一谈。”她用小手绢拭拭眉心。   谢乐山不高兴了,蹙眉说:“那怎么行?”   家霆也出意外,没想到欧阳素心会出这么个主意,心里产生好感,但不愿让谢乐山不愉快,只好闭口不语,只是微微带笑,听其自然。   谁知,欧阳素心十分任性,说:“谢乐山,怎么不行?先前没碰到童家霆,你已经说了四次要去跳舞,刚才又说了一次,为什么让你去跳 你又不去了呢?你去跳你的舞,我和童家霆荡荡马路,各有各的自由,多好!我喜欢说话算数的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说完,莞尔一笑 。   谢乐山尴尬地看看欧阳素心,又看看家霆。欧阳素心说得认真,家霆脸上平静。谢乐山难以舍弃地说:“那,欧阳,明天我再找你!”   欧阳素心点头:“可以,先通电话吧,好不好?”她有点骄傲,反倒变得脸上更光辉美丽了。   谢乐山对家霆拱拱手:“欧阳就拜托给你了!”   家霆窘得还没顾上说话,欧阳素心“哟”了一声,说:“‘皮猴’!笑死人了!你说这什么意思?我同你是老同学,同童家霆也是老同学 !要你拜托他干什么?”她一生气,脸微微绯红,说:“走,童家霆,过马路去,陪我逛逛,我们好好谈谈!”刚才她那几句话,够谢乐山受 的。弄得谢乐山像撒了一脸灰。这时,她倒也不冷落谢乐山,对谢乐山说:“好好去跳舞吧!祝你快乐!”她挥挥手用上海话讲了一声:“再 会!”迈步要走。   家霆明显地感到谢乐山的不愉快,说:“欧阳素心,我们三个一块儿谈谈吧!”   欧阳素心任性地笑笑:“何必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喜欢说了话不算数!”她迈开了步。   谢乐山怕得罪了她,反倒结结巴巴地说:“我去跳舞!你们,你们逛逛谈谈吧!”又做着手势高声向欧阳素心说:“明晚,我打电话给你 !”他的耳朵、脖子都变红了。   就这样,家霆和欧阳素心过了马路,看见谢乐山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向西去了,他俩就也一边向西走一路谈起来。她的步态和气派从容、 矫健,风度翩翩毫不做作。   马路上人很多。黄昏时分,电车、公共汽车、轿车、人力车……格外拥挤。穿洋装的、穿长衫的、穿旗袍的行人也来来去去更加匆忙。商 店有播放歌曲的,也有播放申曲、京戏的。十字路口,巡捕开关着红绿灯。繁华的街角发生了一起打架的事情,围着一堆人看热闹,有巡捕过 去大声干涉。   家霆感到飘飘然,说:“欧阳,前年十一月底,我随父亲到了武汉。在汉口,有一天,看到一辆汽车在路上驶过,里边坐着的好像有你。 那时候你在汉口吗?”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可爱,凝眸望着他说:“是吗?”她心里算了一算,兴奋地回过脸说:“嗨,真可能是我呢!在武汉!后来轰炸厉害 ,去年春天我们就经香港回上海了。”   家霆遗憾地说:“要是在武汉我们就会见了,多有意思!”有一种迷惘充溢着眼睛。   他的潜台词是什么呢?她想。她看着家霆:这个她在小学和初一就感到是个“好人”的男同学,现在长得这样漂亮,这样挺拔英俊,真是 她想不到的。尤其是两只坦率明亮的眼睛她更欢喜。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对他竞有这么多的好感。她笑笑,说:“现在碰到就没意思了吗?”   家霆笑了,感到自己刚才的话可笑,说:“不,现在当然更有意思了!”他怕话说得过头了,又补上一句:“从离开南京的学校到今天, 我一直在想老同学,真没想到在上海能遇见你。”话里透着衷心的喜悦。   一家卖咖喱牛肉汤和生煎馒头的小铺里散出诱人的香味,该是吃晚饭的时刻了,家霆忽然着急了:袋里一共只有几角钱碎毛票了!零用钱 已经全部拿出来凑成赙金送给朱惺公的遗属了。同欧阳素心现在一起走,晚饭怎么办呢?总不能第一次就让她请客呀!太糟糕了!怎么办呢? 一想,有点局促不安了,心里老在嘀咕:怎么办?怎么办?   他神不守舍心里有事的神态,立刻被欧阳素心发觉了,想:他怎么啦?突然好像有心事呢!她站定脚步直率地说:“你怎么啦?你好像是 在想什么?”   家霆尴尬地笑了,他不想说谎,说谎解决不了目前的困境。他坦率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我和两个同学刚才是从《大美晚报 》馆回来。我们给被暗杀的朱惺公送了赙金,钱都凑到赙金上去了。现在,我口袋里只有几角钱!同你在一起,我在想,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我该请你到哪里去吃点什么,但怎么办呢?……”他爽朗而窘迫地笑了,却襟怀坦白,虽然脸上有红晕。   听他一说,欧阳素心高兴地笑了,笑得快要落眼泪,用一块浅绿色的小手帕捂住嘴说:“怪不得你丧魂落魄呢!是为这啊!你一定是怕我 把你当作守财奴、小气鬼吧?老同学见面,连请吃顿晚饭都舍不得掏钱!铁公鸡,一毛不拔,是不是?”   家霆笑着说:“我不是老老实实告诉你了吗?”   欧阳素心停止发笑,点头说:“对!我喜欢你的坦率和真诚。走!我来安排行程。我们先到霞飞路上吃晚饭,然后,你到我家去坐一会儿 。”   家霆高兴地说:“好!”她那美丽的眸子像两汪清洌的深潭,使他想探探底蕴。他乐意多跟欧阳在一起呆得久一些。也不知为什么,他感 到自己确实喜欢她,感到欧阳也似乎很喜欢他。他心头充满欢乐,把先前去吊唁朱惺公时的那种悲痛心情冲淡了不少。   一辆空三轮车从路边经过。这种车估计将来是一定会代替黄包车的,但目前还少,车价也贵。   欧阳素心招呼三轮车夫过来,说:“霞飞路、环龙路口。”没讲价钱就同家霆一起上了三轮车。   天逐渐暗下来了,比白昼时凉快了。坐在三轮车上,沐浴着微风,家霆感到一种历来少有过的幸福。他把自己在抗战爆发后的全部经历扼 要地讲给欧阳素心听。讲到安徽南陵,讲到武汉,讲到香港,然后讲到上海。……他看到欧阳素心的脸型和眉眼,想起了金娣。想起了金娣忽 又觉得自己同欧阳素心更亲近了。讲完了,他问:“欧阳,我记得你父亲好像本来是在海军里的,他怎么也到上海来了?”   欧阳素心无事端端地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的事我管不了!我们是福建闽侯人,他做过海道测量局局长和军政部海军署海政司长,但 实际不是军人,后来又做了财政部税务署长。抗战爆发,他带我到了武汉,但上海家里去信要他回上海,他就辞了职带我经香港回上海来了。 ”   家霆惊讶地说:“呀,你的经历跟我差不多呢!”   欧阳素心苦笑笑:“简直一模一样。你想不到吧?我也是继母,我的妈妈早就死了。”   家霆正要问问情况,三轮车已到霞飞路环龙路口了。   欧阳素心说:“到了!下车吧。”她同家霆走下车来,她付了车钱,说:“走!这附近,有家白俄开的罗宋西菜馆,叫‘白拉拉卡’,我 们去吃罗宋大菜,好好谈谈。”   “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在附近。门面不大,里面挺洁净。雪白的台布,瓶里插着鲜花。吃西餐的人不多,有些座位都空着。一进门,扑 鼻而来的是洋葱、土豆、卷心菜、牛肉合煮的罗宋汤味,诱发人的食欲。   一个肥胖、脸上多皱的白俄老太太上来,用洋腔洋调的上海话问吃些什么,递过菜单。欧阳素心点了两个汤、两个冷盘、两个猪排,外加 咖啡和白脱、果酱面包,说:“同你在一起,感到话说不完:同谢乐山在一起,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竞好像无话可说。其实都是老同学。”   留声机轻轻放着音乐,似乎是特意为他俩放的。那是奥地利作曲家弗兰兹?舒伯特的《小夜曲》,绚丽、清新,充满了诗意。听着音乐,叫 人情意绵绵。   家霆觉得不应当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没有做声。他其实对谢乐山也有看法,觉得“皮猴”变化很大,浮华、庸俗,但他隐约感到谢 乐山是在追求欧阳,正因如此,说谢乐山的坏话,就不道德了。他沉默着,陶醉似的欣赏着音乐,眼睛明亮起来,心扉像被优美的音乐敲开了 。   欧阳素心看着他,说:“咦,怎么不说话呀?我明白,你一定是想:我可不能说谢乐山不好,他是我从前的好朋友!再说,看样子,他在 讨好欧阳素心……是不是?你说!”她有点顽皮地瞧着他。   家霆笑了:“你简直像钻进我心里看过了!你知道,我是不喜欢背后说老同学坏话的。”   欧阳素心也笑,说:“你这个人可交!但老同学之间,为什么不能坦率点真诚点呢?我刚见到谢乐山,很高兴,对他也很热情。可惜接触 了几次,发现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搽香水,涂雪花膏,抹生发油,吹口哨,抽香烟,跑跳舞场,我就讨厌他了。他又是一只绣花枕头,连鲁迅 姓周也不知道,看报纸只看电影、舞场的广告,他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不好好读书,只知吃喝玩乐。他父母舍得给他钱乱花。上海这种花花 世界,必然容易使他成了现在这样子!我惋惜他!他一见我面,就夸我漂亮。前天给我写了一封肉麻当有趣的信,别字连篇,总缠着要我跟他 去跳舞,像橡皮膏似的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我坦率地对他说:‘老同学嘛,一起谈谈玩玩叙叙从前的事不是很好吗!别的少乱想!’可是他 不听!”她又摇摇头。   家霆认为欧阳素心的话符合事实,但他还是不愿意背着谢乐山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岔开话题说:“欧阳,见到你我真高兴,想起了 在南京学校里时的许多事。你想念南京吗?”   白俄老太太端来了飘满蕃茄汁红油的罗宋汤和各色冷盘、面包等放在桌上。她走后,两人边吃边聊。   欧阳素心遐想地说:“怎么能不想念呢?那时,我们家住在中山东路上,像现在这种天气,南京仍很热,夜晚我总是在花园里的大树上拴 起绳索,吊起珠罗纱蚊帐,用竹榻睡觉。我有时躺在竹榻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数着天上的星星,幻想着电影《仲夏夜之梦》里的仙境。夏日, 爸爸带我去白鹭洲打猎!满地是碧绿的芦苇。他喜欢用双筒猎枪打鸟,能打到野鸽子、白鹭,也能打到野鸭、野兔。我嫌他残酷,还同他撒娇 吵闹。可惜,和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听说南京沦陷被屠杀得很厉害,白鹭洲江面上尸骸飘浮、尸山血海,残酷极了。我家的房子也在战争 中毁了!”   家霆神往地说:“不知哪天能再回南京?抗战一定会长期坚持下去的。说来也怪,仅仅两年出头,我却好像过了五年、十年,我们也都在 战争中长大了。”   欧阳素心吃着冷盘中的“色拉”,说:“现在回想过去,觉得那时候是那么小,那么不懂事。其实,也不过小两三岁。可是现在,我却觉 得自己是成人了。”她的眼神沉入过去,“小时候,真快乐!学校门口有捏面人的,校园西边有棵老桑树,结的桑葚又紫又甜,我偷吃过,你 呢?”   “哈哈,我也偷吃过,吃了连嘴唇都是紫的。那时,你打过辫子,也梳过日本式的童花头,额前有‘刘海儿’!”   “那时,你爱笑,走起路来,胸老是挺挺的。”   “那时,你跟别的女生不一样。你大大方方从不忸怩,也从不推推搡搡。老师都喜欢你!”   欧阳素心开心地笑了,说:“我跟谢乐山现在同校。我同你一样,比他低了一年,暑假后他是高二,我才是高一。其实他从不好好上课, 学校因为校舍挤,半天上课,分上午班和下午班。我同他在一个学校,互不知道。直到两个月前他才找到了我。听说你那个学校不错,我转到 你的学校里来我们在一个班上课好吗?”   家霆欣喜地点头,说:“好极了!”他从欧阳的话里听出,她有逃避谢乐山的意思。   冷盘里的酸黄瓜太酸了,欧阳素心把黄瓜留下不吃,说:“你还记得在南京学校上初一时,我们一起演剧跳那个舞蹈的事吗?”   “哦,”家霆眼睛亮了一下,像在追忆一个美丽又远在天边的童话。那次,在同乐会上,音乐老师让他和欧阳素心两人跳一个名叫《睡狮 ,醒来吧》的舞蹈。家霆穿一条红短裤,上身斜披一块兽皮,佩短刀,演睡狮。狮子沉睡不醒,林中的豺狼虎豹都出来蠢动,讨论要分食狮子 。狮子仍沉睡不醒。欧阳素心饰演林中仙子,穿白纱衣,戴花环。她飘飘欲仙地舞着出现在狮子身边,用歌声唤醒狮子。她手腕和脚踝间系着 小铃铛,舞姿和歌声、乐声、铃声和谐协调。她舞完唱完,睡狮醒了,手挥银亮的短刀跳起舞来,英武健美。豺狼虎豹狼狈逃窜。……家霆叹 息地说:“那怎么忘得掉!那次,你的舞蹈和歌声真美。”   欧阳素心特别喜欢家霆讲话时的丰富表情。随着话声起落,家霆那对黑眼睛里闪烁着激情,奔放着旺盛的朝气,她说:“在南京学校里时 ,我一直觉得你这人不错!”她那双眼睛好像老跳动着一种希望的火苗,使人看了动心。   白俄老太太又端来了刚煎好的猪排,溢出肉香。她撤走了空盆、空盘。家霆凝视着欧阳素心,问:“为什么呢?”他注意到她有修长的睫 毛。   “有一次,排《睡狮,醒来吧》的时候,我手在窗户的钉子上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直淌。音乐老师恰好不在,我哭了。那时男生同女生 多讲话要被同学笑的。你没有顾虑这些,你叫我不要哭,马上跑到医务室给我拿来了红药水和纱布棉花,给我包扎。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真感 激你,可什么都没有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   家霆记得,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欧阳会一直放在心上。此刻,同欧阳在一起,他感到一种生活的欢乐。   留声机上的乐曲放的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圣洁、高超、悲凉,似乎更促使人们去勾起回忆。不信耶稣教的人,也会喜欢这曲子。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着猪排,说:“有一天下雨,在校门口,我见到你站在那儿不知等什么人。后来,才听说你拾到了一个钱包,在等候失 主。失主来了,是个初二同学的父亲。听说钱包里有几十元,那家长拍着你的肩膀说:‘好学生!好学生!’去找级任老师,夸奖了你!”   这件事,欧阳不提,家霆早忘了。她一提,看她说话时那种富于感情的表情,家霆感到温暖,不禁想:呀,看来,在南京时,我们虽然都 还小,却互相都在关心。我那时喜欢看看她,也喜欢同她说说话,很注意她的一切,想不到她也是这样,忍不住说:“欧阳,我对你的印象也 很好。还记得吗?我们常交换些书看。我借过一些书给你,你也借过书给我。你的书总是干干净净的。”,刹那间,从前在南京学校里的生活又 回来了。   “我到现在仍喜欢看书,心里有了苦恼,就在书里寻找提神的办法。中外文学名着、历史、传记、哲学……什么都看。”欧阳素心忽然由 开朗变得有点郁悒了,问:“你呢?”   西菜店里来了一伙青年男女,五六个人,谈笑风生,坐到远处一个桌子上。白俄老太太将两杯咖啡送来,转身去招待客人了。   “我也一样。”家霆端起咖啡杯,不禁想:咦,她有什么苦恼呢?家庭条件是优越的,本人条件又好。转瞬又想:啊,她的生母已经不在 ,现在是继母。她的弟妹一定也是继母生的。她同我一样,我不也有时心里很不快活的吗?一想,更同情她,也更喜欢她了,点头说:“喜欢 看书,什么都看,但主要还是喜欢看点小说、杂文、诗歌。”他讲了一些中外大作家的名字和名着,问:“你呢?”   “一样!”她抿嘴笑着点头,“我们可以常常有更多的话好谈了!你知道,我有时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后,也许我不会再那么寂寞了 。”   家霆喝一口咖啡,咖啡质量不好,没有香味。他觉得她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打趣地说:“为什么说‘也许’呢?”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因为,有时候,发自内心的寂寞可能不是别人能够代为消除的。”   “有些什么苦恼与寂寞这么沉重呢?”家霆看着她那美丽而带着郁悒的脸,充满着热情和关切地问。这张脸先一会儿是十分开朗、幸福的 。   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来,说:“走吧!上我家去再谈一会。”   她付了账,陪家霆走出“白拉拉卡”到门外。天已黑了。霞飞路上有零落的汽车尾部亮着红灯来往行驶。商店的霓虹灯夜招和广告在眼前 闪烁着色彩变幻着形状。路边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天,有雨意。他俩准备转弯向环龙路上走去。   一个穿得破烂的八九岁的女孩上来乞讨。欧阳素心从皮夹里取出钱来亲切地递给了小女孩。小女孩谢着走了。她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叹口 气说:“有时,我看到这种事就难过。难过时,我带上零钱沿霞飞路走过去,一路施舍,直到把钱全给光才慢慢再走回家来。可我没法使所有 的穷人都变富,这么一想,心里又压抑了。”   他觉得她心好,真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不由得用一种流露出深情的眼光看着她。   走了几步,他突然问:“你将来上大学想学什么?”   “学医,或者学艺术、学绘画。”   “为什么?”   “医,可以给人解除痛苦;艺术和绘画,可以给人美。”她反问他:“你呢?”   “想学文科,最好做一个朱惺公那样的新闻记者!”   她笑了:“人真奇怪,即使一样的事,也会有各种不同的想法。”   天黑黝低沉,雨意更浓。突然,一个卖报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叫着从后面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大叫:“号外!号外!要看希特勒进攻波兰 的重要新闻!……号外!号外!德国闪电战三路夹攻,美国和法国要向德国宣战!”   家霆“哎”了一声,心里一惊,上前截住卖报的小孩,掏钱买了一张“号外”。欧阳素心也上来紧挨着他注目阅读那张号外。一种对战争 的不安的感情,在两人心中同时激荡。   就着街灯橙黄的灯光,看到用大号铅字排印的号外,是一则路透社电讯和一则合众社电讯,内容相似,正是卖报的小孩叫喊的那样。   家霆和欧阳素心靠着街灯的光,读完了号外上的电讯,默默移步。卖报的小孩已经远去,买号外的人很多,有的边看边走,有的嘁嘁谈论 ,路人的脚步似乎更匆匆了。家霆一时还意会不到欧洲战争的爆发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从电讯中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感觉到了枪声、 炮声、炸弹声……坦克和飞机的驰啸,妇女和儿童的哭泣,死亡与鲜血的呈现。顿时感到有一股滚滚战争暗流正掀起惊涛骇浪。它冲击着欧洲 ,必然也要震荡到亚洲,震荡到中国。……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心揪紧了。   欧阳素心声音很不平静:“唉,这世界,人好像疯狂了!战争真像一只能毁掉一切的野兽,像一场杀人遍野的瘟疫!从东方到西方,都在 听任战火蔓延!人为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   他们在环龙路上慢慢向前走,欧阳素心带着路。家霆看着欧阳素心的脸。夜色中,她的脸显得苍白。他听得出她的话发自内心,所以十分 动人,但他并不认为她的话正确。抗战爆发后,他在颠沛流离中也觉得战争的可怕与可恨,却清醒意识到发生在中国的这场战争是日本帝国主 义者强加到中国人头上来的。如果不抗战,意味着亡国,意味着听任敌人屠杀蹂躏。从听到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后,他更坚信这一点。现在,住 在上海租界上,靠着租界庇护,这“孤岛”上并不是前方那样的战场。可是战争正在用另一种形式在进行。能使人感觉到,战争不但在进行, 而且很激烈。像朱惺公这样的人就是为国家民族战死的勇士。暗杀朱惺公的,正是敌人──日本帝国主义者和汉奸。爱和平,是一回事;有没 有可能,又是一回事。欧阳素心的感叹现实吗?当然不!   家霆忍不住把心里想的讲了,最后说:“欧阳,你的期望是好的,可是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我无法爱他们!我的小叔战死在南 京,这仇我要报!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发动战争,要我像汉奸那样去同他们讲和平,也办不到!现在,只有汪精卫之流才叫喊和平,那是假和平 !不含善意的和平!爱国者只有坚持抗战这一条路!”他说这话时,十分激动,热血沸腾。   “你认为打仗是好事?”她立定了脚步,脸上表情严肃。   他皱皱眉:“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日本打你,你不打他怎么办?我恨死日本鬼子了!”他率直、热情,生气勃勃。   欧阳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纠纠眉,又像忽然克制地说:“人如果都是像你这样,战争就只能连续不断。要都像我这样,也许人类才能有 和平与幸福。”   家霆不愿让气氛过于严肃,微笑着说:“在战场上,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如果面对凶恶的敌人,他要杀你了,你怎么办?让他杀? 不还手?”   “你是雄辩的!”欧阳素心笑笑,笑得勉强,“我不是说日本没有侵略中国!也不是说中国不该抗战!但我希望消除仇恨,换成和睦。为 什么日本人一定要侵略杀戮中国人,而中国人一定要仇恨报复日本人呢?不能再播种仇恨了!你不要也不该消灭我这种爱的信念,倘若人类没 有爱只有仇恨,绝不是人类的福气!人类应该相爱,人类需要和平,这没有错!”说完这些,她又继续往前走去。   黑暗中家霆明显地感到,欧阳的脸由于激动一定显出了淡淡的红晕。他本来可以再辩下去,却决定不再多说。辩论的题目太严肃了!他觉 得这一会儿两人之间谈话的气氛不如先一会儿融洽甜蜜了。他不愿意再使气氛变坏。欧阳素心十分可爱,也十分任性。她有自己的主见,一时 是不容易改变她的。他们走在环龙路上,有一幢西式房子的楼上,传出了悠悠的钢琴声,窗户里露出白色纱窗帘和灿灿的灯光。琴声在夜空中 打着旋,显得飘缈、空灵,又带着伤感,使人能想起悲伤的事。他们都默默无语。   欧阳素心带家霆走到一幢假三层的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有带着尖镞的铁栅栏。他明 白到了欧阳的家了。这幢洋房在沉沉的黑暗中,楼上楼下有些房间亮着灯。他发现欧阳素心似乎仍沉浸在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中。他忽然决定如 果她热情邀约,就进去坐坐;如果女她不热情,就不进去了。   他朝天上看看,上下四方的黑暗,有一种不可解脱的沉重的压力,快要下雨的气氛更浓了。   他说:“欧阳,我将你送到家了,你进去吧!”   “你不进来了吗?”她问,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早了,我下次来看你吧。”他回答,心里等待着她邀约。他不能不承认,同她在一起,灵魂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和谐与共鸣,“天快下 雨了。”   “好吧。”她说,“我今天也有些累了,你是否能把电话号码和地址给我呢?”   他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和地址,也问了她家里电话的号码。看着她揿了一下门上的电铃,就同她说了声:“再见!”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他心里并不愿意匆匆就离开她。她脱俗不羁、纯洁美丽的神情和她那双跳动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使他心 神震撼,再也忘不了。他走到电车站时,下小雨了,柔和而缠绵,恰似他心头的感情。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 二 一连两天,童家霆都没有接到欧阳素心打来的电话。   他清醒地发现自己缺少不了她。难道这就是初恋吗?   那晚的仓促离开,而且是在不太协调的气氛中分别,使他心里遗憾。他怕自己在说不清的一种心态中伤害了她的感情。她一定是非常高傲 的,甚而任性得有点无边无际。他回想,那天重逢后她是很喜欢他的。难道刚见面,只不过争论了几句不应造成气恼的话就会从此分手?他有 些后悔由于自己的矜持,当晚的告别过于草率和生硬。应该想法弥补,他想:如果再等两天仍接不到电话,我一定打电话去,约她见面,或者 径直在夜晚到环龙路她家那幢矮墙上有尖镞铁栅栏的洋房里去找她。   下午五点多钟,从学校里回家后,他在后门口厨房里的桌上看到搁着他的一封信。厨师傅胖子阿福粗声粗气地说:“有你一封信。”   这厨师傅有点势利。他接过信来,想:谁来的信呢?难道是欧阳素心?拆开信来,意外地看到是舅舅柳忠华的信,他激动得几乎想叫起来 。   信很短,写的是“我已到沪,望即来看我。接信后三天内每日傍晚到沪西开纳路永康纱厂劳工夜校找杨秋水”,下面署名是“忠华”。   家霆无论如何想不到在香港《港声报》做记者的舅舅怎么突然又在上海出现。看了信,心里怦怦地跳,决定马上到沪西开纳路去一次。他 上了二楼。方老太太房里仍是一桌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夹着谈笑声。他进自己的住房放好书包,见戏迷表哥方传经不知从哪里借了一件鱼鳞 甲戏衣穿在身上,脚上登着有大红穗子的彩鞋,正拿了把宝剑在房里学舞剑。见他回来了,传经逞能地说:“来来来,家霆,你来得正好!我 们票房要彩排《霸王别姬》,你来看看,我这虞姬的扮相怎么样?”   戏迷表哥长了两个朝外伸的门牙,唱青衣扮相难看。他刚找医生拔掉了门牙,还没安上假牙,一说话就露出两个血窟窿,看了恶心。也不 等家霆回答,他已挤压着嗓子道白了:“大王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嫁二夫?也罢!愿借大王腰中宝剑,自刎于军前,喂呀──以报 深恩!”说着,用宝剑要自刎。   家霆心里有事,不想再看他忸忸怩怩,说:“马马虎虎,不过你的门牙得赶快装!”说着,赶快向对面童霜威的房里走。   童霜威正寂寞地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见家霆回来了,有几分高兴,说:“回来啦?”   家霆将柳忠华的信递过去,轻轻地说:“爸爸,怪事,舅舅来信了!”   “什么?”童霜威惊讶地取出信看,沉吟着说,“他来上海了?”显然也出意外,将信看完,说:“快!快秘密去见见他!看看他有什么 事。你到外边馆店里吃点东西直接去吧,他们一打牌,晚饭又不知要几点钟吃了。”   家霆点点头,见童霜威忽又浩叹一声,说:“他一定是赞成我不在上海呆下去的。你这个继母呀!自从上次闹了以后,直到今天,对我还 是冷冰冰。同她谈走的事,也不得要领。手脚全给她捆住了!我真恨哪!我现在决定:一面继续要说得她同意我立刻走,一面要找张洪池想想 办法,让他帮助我走。只是张洪池鬼祟得很,无处找他。今天见到你舅舅,你不妨也对他说说我目前的处境,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走。万 不得已,我可以带着你走了再说。一是要有笔钱,二是到香港得有个地方先落脚。”   家霆点头,说:“好,爸爸,我走了。”   出了门,步行走到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静安寺,又转车到开纳路,路上足足一个多钟点。   沪西开纳路一带,有点冷冷清清。这里有些新开办的小型工厂:火柴厂、电灯泡厂、丝厂、小五金厂……家霆找些工人模样的路人打听, 终于找到了永康纱厂的劳工夜校。夜校在一个小弄堂附近的几间平房里,挂着个木头牌子。摆饰简单陋旧。附近倒很安静。   家霆上去,见门敞开着,里边坐着两个女的:一个年岁大些,一个年轻,模样都像教员。家霆走到门边,问:“有没有一位名叫杨秋水的 在这里?”   那个三十七八岁光景年岁大些的女教员从一张桌子后面站起身来,说:“我是杨秋水,你姓什么?”她戴眼镜,挺清秀,有一张白得素净 、端庄的脸,和和气气。   家霆回答:“我姓童。”将信递了过去,说:“我找舅舅。”   杨秋水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将信退还给了家霆。   家霆失望,“咦”了一声,说:“奇怪!”见那戴眼镜的女教员盯着自己看,祈求地说:“我有要紧事要找他,他写这信叫我来的呀!”   见他十分真诚焦灼的模样,杨秋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见家霆点头,她起身出屋,说:“你跟我来,我给你打听打听。”   家霆感激地谢了她,跟在她身后走,想:看来,她刚才是诓我的。他意会到舅舅这类人做事总是喜欢秘密的。   杨秋水带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弯进一个又窄又破旧的弄堂里去。进了弄堂,对他笑笑,满怀感情地说:“啊,你就是家霆!都这么高大 了!真是光阴似水啊!”又慨叹地说:“你的眉眼跟你妈妈真像啊!”   家霆奇怪地看看杨秋水,想:看来,她也知道我!是舅舅告诉她的?她还认识妈妈呢!   杨秋水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你不知道吧?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呢!你舅舅给过你爸爸一张你妈妈的遗像吧?照片是她生前赠我 的。我保存了多年,直到见到了你舅舅才给了他的,他又转送你们了。”   家霆心里升起一股敬意,说:“啊,是这样!阿姨,照片我现在保存着。”他真想谢谢这个戴眼镜的眉清目秀的女人。刚见到这女人时他 不觉得可亲,但她一讲照片的事,他就觉得她十分亲切了。他想起了去年在香港时舅舅将照片带来送给爸爸的事。他问:“阿姨,我舅舅在干 什么?”   杨秋水手一指,说:“他暂时住在这里。”她手指处是一所破旧弄堂房子的后门灶披间。说话间,到了门前,门紧闭着。杨秋水“笃笃” 敲了两声,又“笃笃”敲了两声。   门“呀”的一声开了。家霆看到,舅舅柳忠华站在眼前。   啊,生活中的事有时能比小说里写的还奇还巧。在上海租界上,能突然又见到舅舅柳忠华,真使家霆觉得神奇,觉得不可思议。   夏秋之交,柳忠华穿了朴素的灰色旧西裤、白衬衫,显得非常精神,只是干燥、粗硬的黑发、开阔的前额、刚强下撇的嘴角和那执拗、深 邃的眼睛,仍同在香港见到时毫无区别。   家霆喜叫了一声:“舅舅!”热情地扑上去抱住了舅舅。他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好像有许许多多话要同舅舅讲。   柳忠华笑了,拍着他肩膀说:“我知道你收到信立刻就会来的。怎么样?你好吗?”他嘴上浮着亲切的笑意。   这个灶披间,阴暗、潮湿,现在放了一张简陋的小铁床,铺着席子,有两只板凳、一张破旧的方桌和一些热水瓶、锅碗勺等用具,还有一 只熄了火的煤球炉,边上有一堆煤球。估计原来是个什么工人住的,墙角有些五金零件和扳子等工具。墙上糊着旧报纸和发了黄的《良友》画 报的画页,还挂着一面破了的镜子。   杨秋水关上了门,打趣地说:“刚才,一见面,他打听你,我说:不认识这个人!你没看到,他那失望的样子叫人有多动心!一看他那两 只眼睛,我就想起了他妈妈。我就在心里说:没错,确实是柳苇的儿子!”   柳忠华介绍说:“家霆,你妈妈生前是叫她秋妹的,你该叫杨阿姨。”   杨秋水笑着说:“叫过了叫过了。”她又亲热地拍拍家霆肩膀,说:“我前边夜校还有事,你们谈吧。”说着,轻轻开门又关上门走了, 一串脚步声窸窸远去。   家霆坐下,急切地问:“舅舅,你怎么来上海了?”   柳忠华笑笑:“说来,话就长了。你们来上海时,报馆正派我在重庆采访。我回到香港后,知道你们到了上海,心里很不是味。三个月前 ,报馆又派我回上海,要我写上海通讯,我就来了。我很想了解你爸爸带你回来后,这十个月来的情况,你谈谈好吗?”   柳忠华当然不会告诉家霆他所担负的任务。他到上海,是需要把大量来自敌伪方面的情况,来自各界人士的动态、反映、情绪和问题,都 及时收集汇报上去。他也负责协助建立一条从上海到皖南和淮南、苏北解放区的交通线,来保证上海和解放区的人员、物资交通顺畅的任务。 为了这,他通过关系参加了“上海民众赴新四军慰问团”,从上海已经到皖南新四军里去过一次。那路线是从上海装作去内地探亲,坐船到浙 江温州。到温州后,去安徽太平。国民党虽然阻止慰问团去皖南,但太平有新四军办事处。取得联系后,新四军派出部队迎接,国民党第三战 区就不能不同意慰问团去了。慰问团将一面“变敌人后方为前线”的锦旗献给了新四军军长叶挺和副军长项英,将医药等慰问品送到了皖南, 回来还不久。   家霆看着脸上有风尘之色的舅舅,扼要但是完整地把跟爸爸回上海后直到现在的全部情况都讲了。不但把方立荪的事告诉了舅舅,也特别 把谢元嵩、张洪池、江怀南的事都谈了。对李士群的威吓也如实说了。   柳忠华认真听完,又问了些问题,最后去床上席下拿出一张报纸,说:“我给你看一张报纸,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家霆拿过来一看,是一张《新申报》,说:“这是日本人操纵着由汉奸办的报纸呀!是吗?”他知道《新申报》在租界上不大见到,只是 在租界以外的敌占区里发售摊派。   柳忠华指着报上的一大片名单,说:“你看!八月二十八日,汪精卫那伙汉奸的‘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演了!听说这个会将达 到两个目的:一是要把所谓‘和平反共救国’写入汪记国民党的章程,对三民主义作出符合日本侵略者要求的解释;二是要把国民党的‘总裁 ’改成‘主席’,由汪逆来担任‘主席’,然后集合南北的大汉奸,举行‘中央政治会议’,以便搭起‘国民政府’的架子,使汪伪傀儡政权 正式粉墨登场。你看,这是所谓中央委员会名单!中委中赫赫写着你爸爸的名字呢!”   家霆看着,果然在名单中有“童霜威”的名字。再看名单,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高宗武、陶希圣、要梅思平、罗君强、丁默村…… 都是知道的。谢元嵩的名字也在,同那些臭名昭着的老牌汉奸温宗尧、陈群、任援道、卢英等并列在一起。家霆心里激动,脸刷地一下子红了 ,生气地说:“呀!怎么将爸爸也列上了呢?”   前面的堂屋同柳忠华住的灶披间是隔断的。那边堂屋里有了人声,也传来了一股白水煮青菜的淡淡的清香。   柳忠华沉思着轻声问家霆:“会不会他有什么事瞒着你了?”   “不会的!”家霆摇头思索着答,“确实不会的。再说……”他看着报纸说:“这个汉奸们的会是八月二十八号开的。那天和以后的日子 ,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人来找过他!”   “那就怪了!”柳忠华继续思索着,突然好像又有所解悟,“也许汪逆他们是盗用了他的名义。我听说‘七十六号’正在拼命拉人下水, 不仅大批吸收特工人员,还用利诱威胁等手段,把社会各阶层人士拉人所谓‘和平运动’,为汪逆扩大汉奸队伍。所谓参加‘和平运动’,手 续非常简单,填一张宣誓书表示忠于汪精卫,可以每月领取津贴。日本正从正金银行拨大批活动经费给汪精卫。但他的威胁利诱并不都生效, 他们达不到目的,对你父亲这样的有声望的人物,谢元嵩牵线,李士群出面请吃了饭,他们就盗用了名义。一方面扩大声势,一方面造成既成 事实,倒是十分可能的!”   家霆着急了,问:“舅舅,怎么办呢?”他觉得问题非常严重,太严重了!严重得使他透不过气来。   柳忠华坚定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立刻离开上海,走!敌人这一手很厉害啊!实际是釜底抽薪!在汉奸名单上添上了你爸爸的名字 ,使他去不得重庆,只能俯首就范了!你要告诉你爸爸:一定要赶快离开上海,立刻去香港!这张报纸给你。”他突然掏出钢笔来,在那张汉 奸报纸顶端空白处写下了十个字:“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将报纸递给家霆,说:“你带回去给他看看。你说,我主张他快逃离上海, 切莫犹豫!”   家霆坦率地说:“但是他走不了,没有钱!方丽清不给他钱走!需要很多钱!他要带我走,到香港后,吃、住等等都要花很多钱。要是再 去重庆,花钱更多。”他忍不住将方丽清的事粗粗细细都讲了,也将来时爸爸让他对舅舅说的话讲了。   柳忠华听罢,摇摇头又叹息一声,说:“人是会变的。早年,你爸爸参加讨袁世凯时,在上海,险险被密探抓去。为了逃命,他身边不名 一文就溜上了日本轮船去到了日本。那时,他的顾虑哪有现在这么多。现在,养尊处优惯了,干什么事都要讲条件,办事就特别困难了。要是 换了一个普通人,只要需要,哪顾得讲什么条件。你们走,船票我可以想办法,但坐头、二、三等舱太贵了,是不是我给你们准备两张四等舱 的船票。美国邮船四等舱是满不错的。到香港后,暂时先在你黄祁老师那里落落脚,住的条件差些,但何必计较这些呢,你说是不是?”   家霆认为舅舅说得有理,连连点头,不禁想起在香港时给自己补习功课的黄祁先生来了,也想起自己同爸爸一起离港来上海时,黄祁送行 的情况。黄祁那戴着眼镜有点书呆子气的面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问:“黄祁先生好吗?”   柳忠华点点头:“他仍在办他的补习学校。你们去,短期住在他那里落落脚是没问题的。你回去同爸爸谈谈,这样安排,行不行?”   家霆应承:“好,我回去就跟他说。”他见了舅舅,感到特别亲切,心里有无数的话要同舅舅说。他十七岁了!懂得人同人之间有些感情 和感觉,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比如舅舅这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无须多问就似乎很清楚。他懂得共产党干事是十分秘密的。有 些事不宜问他也不问,反正他相信舅舅,知道舅舅是抗日的,爱国的!感到舅舅对于他做的一切属于抗日爱国的事都是会支持的。他忍不住用 一种带点炫耀的语气和态度说:“舅舅,你想不到吧?我和两个要好的同学,程心如和余伯良,常写抗日传单出去散发。……”撒传单的事他 从未向爸爸说过,因为怕爸爸责怪和禁止,但对舅舅,他觉得是可以老老实实讲出来的。   外边,天色暗将下来,柳忠华“啪”的开亮了电灯。一只昏黄的十五支光灯泡,金灿灿的光辉披洒下来,虽不明亮,却像阳光让人舒适。 他看着家霆,关切地说:“抗日是对的,撒传单可要特别小心,不能出事。以后,孤岛的形势将越来越坏,你们可以把仇恨放在心里,努力读 书,努力上进,倒也不一定要常干这种事,因为你们都还小,不成熟。自发地干,危险,效果也不会很好。”   家霆把同心如、伯良组织了“爱国党”的事讲了。   “爱国党?”柳忠华听后咧嘴笑了,拍拍家霆的脑袋,说,“真是小孩子气!这是个什么党呀?你懂得什么是政党吗?署这个党的名义散 发传单还不如不署的好,民众不一定喜欢这个什么‘爱国党’呢!”他笑得很高兴。   舅舅问的问题,家霆觉得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反正,几个人凑在一起,志同道合,为爱国来抗日,就算个政党了吧?舅舅的话,是 笑他们幼稚,但对于撒传单抗日,舅舅还是肯定的,这使他欣慰。于是,他又把去吊唁朱惺公送赙金和挽联的事也讲了,并且把挽联背诵给舅 舅听。   楼上人家不知碰倒了凳子还是什么,“砰”的楼板一响,天花板上落下些灰尘来。   听了挽联,柳忠华动容了,说:“写得好!”他被外甥表达的爱国热情感动了。外甥处在方家那样一个环境里,他不放心。现在,同外甥 接触以后,他放心了。、一个孩子的成长,起作用的不仅仅是家庭,社会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从家霆身上,他看到童霜威是有爱国思想的,有 一股民族正气,显然是给了家霆好影响的。他心里欣悦,爱抚地看着家霆说:“家霆,你又长大得多了!舅舅看到你健康成长,爱国,有正义 感,舅舅高兴。你所处的家庭环境不好,舅舅本来极不放心,怕你在恶劣环境里会成为一棵歪歪斜斜不成材的小树。但今天同你接触后,舅舅 放心了!舅舅非常高兴。”   家霆听舅舅这么说,心里兴奋,忍不住问:“舅舅,为什么汪精卫这么拼命反共?听说他们要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上加个黄布条,上 写‘和平、反共、建国’。朱惺公收到的‘七十六号’恐吓信署名是‘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朱惺公反汪抗日,他们就说朱是 共产党,杀了他。但我听人说,朱惺公并不是共产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朱惺公不是共产党人!”柳忠华轻轻地告诉家霆,“他只不过表达了中国人反抗侵略反对卖国的一种正气。正由于共产党人历来反对帝 国主义,历来主张抗日反侵略,历来反对卖国!所以日本人和汪精卫反共是必然的。你应当知道,国共两党在历史上曾经很好地合作过,但后 来在反帝反封建上,国民党叛变了,就大杀起共产党来了。你妈妈也是在十年屠杀的白色恐怖中牺牲的。西安事变后,国共两党在抗日的旗帜 下,又开始了合作,但国民党里的右派、堕落成为汉奸了的汪精卫之流投靠了日寇,他们自然又要高举反共的旗帜。迁都重庆的国民党里的右 派,对抗战总是动摇,他们也害怕共产党的力量扩展,怕共产党得人心,就总要同共产党闹磨擦。所以共产党现在提出:妥协与分裂是中国当 前的两个最大危险!号召全国同胞起来,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反对投降、分裂、倒退!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坚持敌后抗战,战 果辉煌,但处境艰苦。在‘孤岛’上的共产党人,也是一样。孤岛情况复杂,共产党人的抗日活动,不但要受日本、汉奸的明枪,还要防国民 党右派的暗箭。我这么说一说,可能太简单了。你懂吗?”   家霆点头,他不能说全懂,但也还是大致明白的。看到外边天色已经漆黑,他虽心里还有许许多多话要说要问,又记挂着要早点回去,可 以将《新申报》连同舅舅的话带给爸爸。因此,他说:“舅舅,我想回去了!”见柳忠华点头说好,他问:“舅舅,我以后怎么找您?”   柳忠华含着感情地说:“你告诉我电话号码,我可以随时同你联系。”听家霆讲了电话号码,他将电话号码复诵了一遍,似乎就记熟了, 说:“我如果打电话给你,就说是你的同学好了。这地方,我最近要离开的。今后,行踪也还没有一定,你是无法找到我的。由我同你联系就 是。”又说:“你住在方家,环境不好,自己要多注意。我想,如果你爸爸被盗用了名义而他又不肯落水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灾祸降身的。 比如说,‘七十六号’的特工会不会已经派人监视他的行动了呢?会不会绑架或暗杀他呢?这些都要想到。这样吧,你回去同他谈后,如果我 提的方案可行,我明天晚上七点打电话给你,你就告诉我,我好立刻给他准备去香港的船票,然后合计秘密脱身的办法。你看好不好?”   家霆见舅舅设想得周到,当然说好。他决定走了,忽然想到杨秋水。虽是初次见面,由于杨秋水告诉了他关于她同他母亲交往和保存照片 的事,使他心里感觉特别可亲,他不禁问:“舅舅,刚才带我来的杨阿姨,我以后可以找她吗?”   柳忠华亲切地看着他,摇头说:“不要找她!”他这样说,家霆有些失望。   家霆明白,像舅舅这些做秘密工作的人总是尽量谨慎的,看来,杨秋水阿姨也是他们一伙的人!他虽失望,又想通了:是呀,连我同程心 如、余伯良撒点传单都必须秘密小心,何况他们呢!   家霆请求说:“那,我去向杨阿姨告个别。也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了她,特别想起了妈妈!”   柳忠华深情地看着家霆,说:“她确实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她对你也当然有感情。”他摸出一只旧怀表来看了一下,说:“好吧,现在离 她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一定在。我陪你去,告个别!”说着,陪家霆出了灶披间,轻声带上了门。   弄堂里一盏路灯的灯泡坏了。两人走在黝黑、窄小、破旧的弄堂里,住户的门户大都闭着,亮着灯的人家不少。有一家人家在打小孩;另 一家夫妻在吵架,有清脆的摔碗声,男的吼,女的哭……走的是来时的路,绕到了刚才家霆到过的劳工夜校附近,远远看到夜校金灿灿的灯光 ,也看到里边有人的身影在晃动。杨阿姨的屋里好像有两个人。   柳忠华在路边街灯旁墙影里伫立着,让家霆前去,说:“你去找她,告个别。我等你,快去快来!”   家霆轻盈地走向劳工夜校,走到亮着灯的平房门口朝里一望,惊奇地“呀”了一声,站在那里愣住了。   杨秋水正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谈话。姑娘剪的清汤挂面头,穿的月白色短褂、黑裤子,身材不高,乌亮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白白的脸 ,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酷肖死去的金娣,也有点像欧阳素心。她正坐在杨秋水身边,亲热地同杨秋水在说什么。啊!不是银娣吗?正是银娣 呀!   家霆几乎要叫起来。银娣那天怒冲冲表露出来的仇视心理,和高傲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给他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他当时问她地址, 她不肯说。今天,怎么会碰巧在此地见到了呢?他在又惊讶又奇怪的感情中跨步进屋,叫了一声:“杨阿姨!”   杨秋水见他来了,笑着和蔼地说:“啊,家霆,坐一下。”   家霆朝银娣看看,说:“银娣,是你?”   银娣朝家霆看看,似是遗忘了又想起了,说:“啊,是你!”她的表情特别,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杨秋水坐在灯旁,近视眼镜的镜片闪烁着灯光,说:“怎么?你们认识?”   家霆点点头,但来不及讲什么了,只问了一句:“她在永康纱厂?”   杨秋水点点头,说:“是呀!她同她娘都在永康。她在上我们的夜校。”忽然,明白了似的说:“对了!难道她的姐姐金娣过去就是卖给 你继母家的?……”   家霆脸上发烫,脸红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方丽清曾残酷虐待金娣,金娣早已被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死了。方家又势利、蛮横 地对待过金娣娘和银娣。   这一切都非常丑恶,使他感到耻辱。此刻,见到了银娣,他虽心里有一种感触和同情,却既无法表达这种感情,也拿不出什么银娣母女俩 切实能接受的帮助来。他能说些什么呢?一时心上的伤痕被触动了,又想起了在广东坪石站埋葬金娣时的情景来了。他只好懊恼地点点头,心 里只想早点离开,说:“杨阿姨,我是来向您告别的!不多坐了,舅舅在等着我,我走了!”   杨秋水凝望着他,点点头,站起来,亲切但又带着一种严峻,叮嘱说:“再见了,家霆。”她走到家霆身旁,轻声说:“以后,也不一定 能常见到你!但要记着,你是住在坏人家里。你要上进,要常常记住你的妈妈!像她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她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近 视眼镜下两只眼睛射出光芒,是一种关切、带着期望的光芒。她又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似是鼓励,又是爱抚。   家霆激动得眼圈发红,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离别了杨秋水,他回身出来,又走到黑暗中,在舅舅等着的街灯旁边的墙影里见到了柳忠华 。   柳忠华敏锐地见他忽然情绪沮丧,问:“怎么了,家霆?”   他把刚才见到银娣的事讲了,又把金娣的死和那天银娣陪娘到方家寻找金娣的事讲了。带着感情,讲得动人。   柳忠华听着,慢慢地陪家霆走到电车站去。银色的夜在街上浮动,沿街有些店家的灯光较亮,看得到路边一些工人模样的行路者脸色阴沉 ,有饥饿的神情。到这种贫苦工人较集中的地区,家霆好像看到了大上海的又一个侧面。   柳忠华听家霆讲完,谆谆地说:“家霆,要对贫穷的劳苦大众有同情心,也要认识到他们比那些有钱的坏人像方立荪之流高贵。归根结底 ,一个人如果是为自己个人活着、为自己当官捞钱以及享乐活着,是渺小的;一个人如果能为广大贫苦劳动大众活着,替他们谋利益,才是伟 大的。我们现在抗日,说到底还是为了中华民族、为了广大的人民群众的生存!汉奸之所以可耻,是因为他们只要为了私欲就不惜出卖一切。 ”稍停,他又说:“你学过历史了吧?石敬塘将燕云十六州出卖、做儿皇帝的事,同汪精卫像不像?可惜我实在太忙了。我一直想写一本书, 考证一下从古到今的大汉奸,给每个大汉奸都立一个遗臭万年的传!这是在苏州监狱里时就有过的想法呢。”   舅舅谈金娣、银娣的事,并没有就事论事,而是兜开去讲,仿佛是为了叫家霆放大眼界,开阔思路。   今天,舅舅讲了不少大道理,但是家霆爱听,并没有听够。人生在世,不懂道理怎么行?年轻人正是特别需要多听听道理的时候。家霆想 :要是天天有一个像舅舅这样知识渊博、有阅历的人,把许许多多世上的大道理都能讲一讲,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柳忠华送家霆上了电车。临上电车,家霆突然想到了在重庆的冯村,他问:“舅舅,你知道冯村舅舅的情况吗?”   “他仍在做新闻记者。”柳忠华说,“最近情况就不知道了。”   家霆问了柳忠华冯村在重庆的地址,然后上了电车。家霆在电车驶行后,挤在人丛中,看到舅舅的背影在路边隐去,摸摸袋里那张有汉奸 中委名单的《新申报》,心里有一种空落落沉甸甸的纷繁的情绪。   他到噪音掩盖、车辆交汇、人流打着涡儿的静安寺,估计回家已经开过饭了,找了一家小馆店吃了一碗排骨面。然后,才转车回家。转车时, 突然很想转车到环龙路去看望一下欧阳素心,但时候已经不早,又急于回去把报纸给爸爸看,决定不去了,心里想:明天!我一定去看看她! 一定要去看看她!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 三 童霜威又是一夜没有睡好。他不但心绪不宁,由于生气,感到血压升高,心脏也不适。   昨晚,家霆从开纳路回来时,他正在刻一方篆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的鸡血章消遣。家霆给他看了《新申报》,告诉他同舅舅柳 忠华见面的情况以及柳忠华的劝告和提出的办法等等,他当时看着报纸,惊呆了,怒气冲冲,脸上冒出的火气,似乎擦一根火柴就能着火。   他实在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一个从未想到过的新情况。想不到汪精卫和他手下那伙汉奸会这么卑鄙无耻。他立即敏感地想起了张洪池。那天 在那家外国人开的“皇冠”咖啡馆里,张洪池约定过几天要同他再见一次面,希望他能侧面从方立荪那里了解一下丁啸林的种种情况。结果, 张洪池并没有来联系。为什么变卦了呢?一定是张洪池看到了敌伪报上这个汉奸中委的名单了呀!真糟透了!传到重庆去后会造成什么影响呢 ?   他分析,一定是谢元嵩捣的鬼。听家霆讲完全部情况后,他抑制不住愤怒地说:“我要打电话给谢元嵩,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家霆陪童霜威下楼打电话给谢元嵩。谢元嵩刚好在家,接了电话,从他愉悦的话音里听来,他刚喝过酒吃了饭,一副疏懒满足的声调:“ 是啸天兄吧!哈哈,人家从南京带了些香肚、板鸭和孝陵卫的蜜酿酒来,我刚喝了两盅吃罢饭,真叫人更加思念南京呀!”   童霜威哪有心思听他扯吃喝,打断他的话劈头盖脸怒吼起来:“我想问问:那个什么‘六大’开会的事你是参加的吧?”   谢元嵩不说参加,也不说没参加,打太极拳似的绵软地问:“啸天兄,怎么啦?”   “我是说:我没参加这个会,也不知道这个会!怎么名单上突然出现了我的名字了呢?是你玩的把戏?”   “啸天兄,不要生气嘛。你的中央委员是选举产生的嘛!众望所归呀!哈哈!”谢元嵩大声笑得很开心,“是好事嘛!我这人,做什么总 是忘不了老朋友的!总是不叫老朋友吃亏的!我自己好了总希望朋友也好!会前,我是代你签了个名,但中央委员是公意决定的嘛!”   童霜威火往上冒,头晕眼花,忍不住脱口而出骂了一声:“无耻!”   谢元嵩竞哈哈仍在笑,说:“啸天兄,这耻字的有无,我向来是不斤斤计较的。照我的看法,无耻二字也颇不易得,无论如何,无耻也是 做人的手段之一,是不能笼统一概而论的。……”   像一拳打在棉花絮上,童霜威一点办法也没有,严正地说:“我从未委托你签名,你怎么代我乱签名呢?你真是害死人了!人各有志嘛! 你怎么这样胡来呢?”童霜威气得七窍冒烟,冤屈得心里想落泪。   谢元嵩更加绵软软了:“啸天兄,不要激动,不要生气!伤身体的!我的意思是汪先生一向对你不错,你对他也不错。我们又是知己。再 说,这一来,你住在上海今后安全就无虑了。你我都是本党的同志嘛!中央党部现在设在愚园路一一三六弄,有事今后你可以找他们办!”   童霜威生气地说:“你那天说是陪我出去逛逛,却安排了李某同我见面。你应当知道,我是不喜欢同这种人接触的!”   “哈哈哈,啸天兄!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草创之际,鸡鸣狗盗应该无所不容的嘛!北伐军定鼎南京之初,上海滩上的黄金荣、杜月笙之流 不也都脱颖而出的吗?老兄不要太清高太书生气了!何况士群他……”   童霜威不等他说完,打断他话连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真是岂有此理!……”他真想咬谢元嵩一口。   谢元嵩仍旧打着哈哈:“啸天兄,不要急躁。你应当冷静考虑考虑!我这人,一向是爱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即使你真不想干,虚虚实实 也可以嘛!我都是为你好嘛!告诉你,你是跑不掉的!”   童霜威差点晕厥过去,噎着气问:“你说什么?跑不掉?”   “你已经被监视了!”谢元嵩打哈哈,“我已经听说。如果不信,你走出弄堂试试吧!无论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的,天罗地网。我是想把 你拉到船上来。懂得兄弟的好心了吧?”   童霜威浑身出冷汗,泄气地“砰”挂上电话,像脑门上被狠狠击了一拳,由家霆扶着上楼,回房斜倚在沙发上,半晌不能开口。   方丽清等在对面方老太太的房里打麻将,打得谈笑风生、兴高采烈。戏迷方传经的留声机上也仍在放京戏唱片。那是梅兰芳的《三堂会审 》。梅兰芳正在唱:“……王公子好比采花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好比那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   童霜威坐在沙发上,面色如土,久久默不作声。最后把脚一跺,恨恨地说:“完了!我给谢元嵩这个王八蛋害得下地狱了!”   刚才,家霆在楼下电话机旁,对谢元嵩讲的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是麻麻辣辣的又气又难过,怕爸爸身体受不了,劝慰说:“也 许,他是吓唬你的!”   “不!”童霜威判断说,“你年纪小!不知道特工的凶残毒辣。派人监视我,不会假!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不做汉奸的!既盗用了我的名义 ,当然不会放心,监视我、威吓我,完全可能!”   “怎么办呢?”家霆愁容满面,忽又带点天真侥幸地说,“立刻照舅舅的话办吧?明晚七点左右,他会来电话,我叫他买船票!爸爸,我 们偷偷逃跑!”他这种年岁,富于幻想,喜欢那种带点冒险的神奇的行径。   童霜威江湖越老越寒心,摇头说:“不行了!晚了!”他长叹一声:“说不定我的电话他们也在设法监听呢!特工的勾当,如水银泻地, 是无空不入的啊!要注意,明晚忠华来电话,你打他招呼回绝他。千万别连累了他!让他知道我这里出了事、有人监视就行!他机灵,你巧妙 地一点他就会明白的。不要他费心了!我本来是很想设法同他见面聊聊的,目前处境是绝不允许的了。我如果同他搭在一起,问题就更复杂了 !”他摇摇头,自思自叹地又说:“再说,我在想,我是个有身分地位的人,我要走,确实还不能坐四等舱、靠黄祁的补习学校下榻。我还没 有狼狈到那副可怜相。那种样子,去了也是吃不开的!”说毕,他又长吁一声,闷闷不乐地坐着,动也不动,像一尊蒙着灰尘的雕塑。   家霆也纠着眉尖苦恼,不知该怎么劝解,更不知该怎么为爸爸找条妥善的路。他信任爸爸在处理事情上是有经验的,也意会到“七十六号 ”的监视不可轻视。爸爸正处于生命安全的威胁中。他焦灼地问:“唉……您怎么办呢?”   童霜威心里的颤怵仍然笼罩着,思索着说:“汉奸我是绝对不做的。我暂时只有学蔡松坡了!在这里稳住不动!既不出去,也不同人接触 ,让他们看到我毫无动静。然后,在哪一天的晚上,我就突然伺机离沪,给他们个措手不及!”说完,又是叹气。现在,又同去年冬天在香港 那段时日里一样了,他老是爱叹气。   似乎也只好这样了。家霆也只能陪着叹气。童霜威说他要上床睡了,家霆心情不宁地离开爸爸,回房在喧闹的京戏唱片声中做英语练习题 。   童霜威上了床,并睡不看。   半夜,牌散,童霜威本来是准备等方丽清来睡时,再同她谈谈处境和走的打算的。没想到,方丽清进房来了,面上高兴,带着比平日温存 十倍的表情进房来了。同她一起进房来的,还有喜孜孜的方立荪。   方立荪心宽体胖。近一向来,又发福不少,脸在灯光下红润得泛着玫瑰色,酒意醺醺还未全消,大腹便便,他一进来,出乎童霜威意外地 说:“嘻嘻,妹夫,你到底是玩政治的,政界的老鬼!嘴上说不不不,暗中不声不响却早参加了和平运动!嘻嘻,今天,我去南市,我们‘宏 济善堂’的人告诉我说妹夫你做了中央委员了!我还不相信!后来,他们拿《新申报》给我看,我亲眼看见了,才相信!哈哈,妹夫,平地一 声雷,你也算是听了我生意人的劝告。我不懂政治,但懂得做生意赚钞票。其实嘛,玩政治同做生意,我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都要有利 可图!是不是?”   童霜威早从床上起来,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了,截断他的话说:“你弄错了!没有的事!是汉奸盗用我的名义!”   “怎么?”方立荪睁大了牛眼,瞅着跟自己同样吃惊的方丽清,似是问:是怎么回事?又转脸对童霜威说:“妹夫,上了报纸的事还能错 吗?你何必对我们守秘密呢?盛老三说了,哪天他要请你吃饭,来往来往,交个朋友。今天晚上,我在老太爷丁啸林公馆吃饭,他也听人说起 你了,对我说:他哪天也要请你到他那里白相白相,还说有啥事体要他说句话的,提出来就行,不要客气。有你这样的妹夫,我光荣,但我这 个舅老爷也不坍你的台。我已经在西爱咸斯路买了一幢花园洋房,过两天就搬进去住。妹夫,你和妹妹要是给我面子,一起住到我新房子里去 。那里比此地宽敞得多。……”   童霜威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话说:“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我这人,是绝对不下水的!我早对你说过了!这次,是谢元嵩捣的鬼!他 落了水,出席了那个会,竞说替我签了名。我不答应,先一会儿已给他打了电话,责问了他!混账王八蛋!他害苦我了!”   方丽清一直憋着没说话。她进房来时,满面笑容。此刻,早已脸如冰霜了,轻蔑地说:“人家对你好,你怎么好坏都分不清?你以前不是 对我说过你没做到中央委员所以不吃香的吗?现在,天上掉了,金元宝下来,给了你中央委员,你又不要了!你没听小阿哥说吗?你的名字登 了报,连他也吃香。你怎么老是死心眼、笨肚肠?”   童霜威恨不得拍桌子,大声顶她:“这是什么中委?伪组织,大汉奸!你还不懂吗?我是不做汉奸的!对你说过一千遍了,你还是莫名其 妙!”   方丽清的漂亮脸拉长了,红得像桃花,“你才莫名其妙呢!放着官不做,却要像吃官司一样地蹲在屋里!我对你说:现在是我养你了!你 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钞票不会赚,只知开口闭口不做汉奸!不做汉奸有什么好?有官有钞票有什么不好?你张眼看看小阿哥吧,他发大财了! 花园洋房也买进了!你却还在这里像只煨灶猫!你不难为情?”   童霜威一时万念俱空,他真想摆脱这个庸俗、狭隘、自私自利、不通人情、毫无民族意识的女人!唉!他想:如果能出家做和尚,四大皆 空,找一处风景优美的名山禅寺去度过乱世,倒也不错。他很喜欢唐朝诗人常建的那首五律《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声。”这种意境多么美,多么高雅,最近,’他常有这种奇怪的 想去出家的想法。只要方丽清一烦一闹,出家的念头马上升起在心头。现在,又是这样。他脸色难看,强忍愤怒,狠狠地哼了一声。   方立荪劝解地说:“妹妹,你不要瞎三话四!”又说:“妹夫,其实,你也太不会算账。你做了中央委员,南京潇湘路的花园洋房马上就 回来了!你再在汪精卫手下弄个有油水的大官做做,顶好像苏浙皖统税局局长这种官职,只要做上一年,黄金包你能用淘箩装。做生意讲时机 ,好时机失去了,懊悔也会来不及的。”   方丽清跟着嚷嚷:“我的命哪能这样苦?”说着,掏出一块湖色绣花手绢拭眼泪,“想要大富大贵,这辈子是无指望了!我要早知道你是 个阿曲死,我才不嫁给你呢!……”边说边呜呜哭起来。   童霜威真恨不得拿起桌上所有的玻璃杯都摔掉,硬声硬气地说:“你哭死,我也不当汉奸!”他心里想,孔子说得真对:“惟女子与小人 为难养也!”   方丽清念经似的大声嘀咕:“人家都比你强,比你聪明实惠!江怀南处处比你会打算盘!他说你要是肯出来活动活动,捞个司法行政部长 当当毫不困难。又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将来汪精卫同老蒋一定会又合起来,你怎么这一点也看不到?”   童霜威突然警惕:“怎么?你又见到过江怀南了?他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方丽清白知失言,脸突然发红,支支吾吾也不回答,反倒妖魔鬼怪似的又哭叫起来,含胡不清地嚷嚷:“……我……你一点不……为我着 想!……你……阿曲死!……你!……瘟生!……”   童霜威又只好大口叹气了,闭住嘴背着手来回踱方步,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狮子,脸色煞是难看。   外边,楼下楼梯口传来了“老虎头”的吼声:“今朝是双日,不是单日!给小老婆坯子灌了迷魂汤忘了吗?怎么在楼上不下来了?”   只听得巧云在三楼迅速作出了反应:“叫叫叫,叫个屁!馋猫样的乱叫啥?他又不在我三楼,你骂点啥?真不怕难为情!”   方立荪烦躁地撇嘴皱眉叹了一口气。看看局面很僵,心里怨怪妹夫是个“死人额骨头”。站起身来,想走了,说:“唉,占便宜的是乖, 吃亏的是呆!俗话说:‘吃顺不吃戗’!妹夫,我话只说到这里,你自己再三思!”又劝方丽清:“妹妹,好好再同妹夫谈谈,你也不要哭了 !时候不早,我要去睡了。”说着,迈开蹒跚的步子走了出去。   “老虎头”的吼声又在响:“你这只狐狸精!”   只听到楼梯口传来了方立荪吓人的诟骂声:“吵吵吵!吵你娘的×!困觉也没有自由吗?”   方丽清整整一夜毫不理睬童霜威,童霜威也不想理睬她。这个女人!他想:我真想同她一刀两断!我真想去做和尚!又寻思:也许是我对 不起柳苇的报应吧?弄了一个无知无识的泼妇来受罪!在这种时候,他加倍地思念起柳苇的气质与风度来了。整整一夜,在心情渺茫中未能入 睡。   胡思乱想了一夜,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他认为:拒绝柳忠华的建议是对的。他相信自己已经被“七十六号”特务监视,惟一的办法也只 有暂时稳住不动,等到适当时候监视放松了,想法突然离沪。但为了经济,对方丽清还是要想法和缓关系。他突然想到方丽清的首饰盒是放在 那摞皮箱底层的一只白牛皮箱里的。首饰盒里有金镯、金链、金指环,更有珍珠项链、翡翠宝石戒指、钻戒和钻石扣花等等,钥匙方丽清经常 随身带着,夜晚才离身卸下来。他决定找机会将钥匙形状摹下来,让家霆配一把,必需时可以使用。他后悔,这步棋没有早几个月就下。如果 早几个月办了,岂不是现在早已离开上海到了香港甚至已经去重庆了吗?人为什么总是要吃后悔药呢?   今天,他上午十点多起床后,方丽清古古怪怪又阴阳怪气地革伙(见纸质书p114)着巧云去逛公司了。后来,巧云回来吃午饭了,说方丽 清遇到个熟人,是小学同过学的小姐妹,将她邀到家里玩去了,要下午才回来。童霜威觉得:方丽清是昨晚的气未消,继续在发脾气,心里耿 耿。只有忍耐又忍耐,在加深了的无聊与惆怅中打发时间。   家霆下午放学从学校里回来,特地到爸爸房里看望。恰好方丽清在。   方丽清今天没有打牌,打扮得浓妆艳抹的出去刚回来,买了许多大包小包的糖食、水果、衣料等回来,都搁在桌上。她嘴里正在嘀嘀咕咕 自言自语,埋怨物价涨了,货色差了,哕嗦得没完。   家霆进房,本想看看爸爸情绪怎样,并问问等会儿舅舅来电话时,是否按昨天讲的回复。碍着方丽清在,感到不好说了。方丽清见到了他 ,没有理睬,像视而不见,仍旧自顾自地在咕噜:“……市场物价老是波动!有进账的人家日子不愁,无进账的人家只好倒霉!”   家霆听了心烦,也没有叫她一声,就退出房来了。   大舅妈“小翠红”刚从盥洗室里洗了澡出来,趿着绣花拖鞋,天蓝手绢挽着头发,露出雪白的颈项,浑身散发出好闻的淡淡的香皂味,穿 一件棕红乔奇纱旗袍,钮扣还没扣好,领口敞开着。她要回房去,见到了家霆,热络地招呼:“你回来啦?”又亲热地小声说:“来!到我房 里去。我拿酥糖你吃,上午我在采芝斋买的。”   在三个舅母里,数“小翠红”对家霆好。她是长三堂子里的人出身,识一些字,能看张恨水的《金粉世家》等小说,也会唱评弹、哼京戏 。早几年,据说非常有风韵,在堂子里时是红得发紫的女人。娶回来给方雨荪填房后,在方家地位不高。从方老太太开始,心里都瞧不起她。 她靠着对人和气、亲热,逐渐通过谦让将关系处好了,也提高了点地位。大舅方雨荪有点怪脾气,脸上不大有笑容,“小翠红”能将他侍候得 服服帖帖。她脸上总是笑,对人总是不计较,对家霆常表示关切,有吃的爱送点给家霆吃,态度真诚。家霆感到大舅妈同情自己,起先不明白 什么原因,后来,有一天他去“小翠红”房里,“小翠红”不知什么事不顺心,暗暗在拭泪。   家霆说:“大舅妈,您怎么啦?”   “小翠红”没有回答,最后叹口气擦干眼泪说:“家霆,你别看我整天笑,也别看我现在比过去胖了些,我心里比黄连都苦,我是药罐头 里的枣子!我是宝山县乡下的人,命苦,从小跟你一样,死了亲娘。我还有个弟弟,我爷娶了后娘,民国十五年,我爷参加北伐军打仗打死了 。家里欠债,没法活命,晚娘将我卖到了堂子里,我只有十八岁,成了谁也看不起的下贱女人了!我知道,方家谁都看不起我!你大舅也一样 ,脾气来时常动手就打。挨了打我还得笑,怕给人知道了更看不起我呀!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待的!”说了她又后悔,叮嘱说:“家霆,这些 可不要对人说呀!”一说,泪水又满腮了。家霆忽然明白了:有一次,大舅妈额上贴块纱布,说是在门上撞伤的。啊!可怜的大舅妈!   金娣娘带银娣来讨人的第二天,“小翠红”同家霆谈起昨天的事,曾感慨地说:“唉,金娣死了,还有娘和妹妹想着她来讨人。我呢?我 是没有根的浮萍,一个亲人也没有的!”   家霆这才明白:大舅妈同情他是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也感觉到大舅妈心里有苦没人谈。她不生子女。传经同她年龄只差七八岁,是方雨荪 的前妻生的,平日对她是爱答不理的。所以家霆感到大舅妈对自己还带点那种说不出的母爱。她在家霆这里能找到同情,发泄点苦闷和牢骚不 要紧。家霆心里苦恼时,在她面前谈点对方丽清和方家不满的话也可以。这样,两人之间有些“相濡以沫”的感情了。   现在,“小翠红”要家霆去吃酥糖,家霆心情不好,说:“不了,大舅妈,我不吃。”   “小翠红”对家霆做了个眼色,自己进房去了。她同方雨荪的住房就在童霜威和方丽清住房的隔壁。   家霆意会到“小翠红”要说什么话,跟着大舅妈进了房。   “小翠红”用块雪白的干毛巾擦她那湿漉漉的黑发,去五斗橱上拿装在玻璃盘里的酥糖给家霆吃,说:“吃吧!黑洋酥和玫瑰的都有!我 知道你喜欢吃酥糖特意买的!”   她这样一说,家霆不能不吃了。   “小翠红”看着他吃,说:“家霆,我这人别的不懂,做人之道还是懂一点的。什么事都可以做,汉奸万万做不得!你大舅眼红你二舅, 我劝他:别眼红!‘汉奸’这句话太难听,我们坚决不做!你知道不?现在你小舅和你娘都一心要怂恿你爸爸做汉奸,你爸爸不肯,我看你爸 爸是对的。你也要劝劝他,万万做不得!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那时,十九路军在上海打日本,有些汉奸替东洋人做事,被捉到了,有的被 活活打死,有的杀下头来挂在南市示众!我是亲眼看到过的。”   “小翠红”的话出乎家霆意外。家霆觉得堂子里出身的大舅妈,比自命为富家小姐的方丽清在人格上要高得多。他吃着酥糖.苦闷地将《 新申报》的事一五一十讲了,点头说:“大舅妈,你说得对!汉奸是日本人的走狗!卖国贼!爸爸他不会干的!他们再劝他也没有用的,您放 心!”   “其实,你爸爸还是带了你走的好。在上海整天关在家里有什么好?上海是孤岛,现在乱糟糟,常常发生暗杀,常常马路上随便有人开枪 ,一点也不太平!”“小翠红”坐在五斗橱前梳头了,五斗橱上放满了香粉、蔻丹、雪花膏、花露水、香水的瓶子,还有口红、骨簪、小篦子 ……她洗了个澡,容光焕发,梳着长长的黛色的头发,标致得很。家霆忽然发现:女人的头发太美了!欧阳素心也有一头乌黑的美发。   家霆把爸爸要走,方丽清不放,爸爸没有钱走的事讲了,叹了口气,说:“现在,‘七十六号’已经派人在监视了。想走,也走不脱了! 他的安全叫人担心!”   “小翠红”吃惊地沉默着,在五斗橱的大玻璃镜里可以看到她惊愕的表情,一会儿,说:“怎么办呢?”   家霆将童霜威决定的办法讲了。   那只波斯种的长毛大白猫,走过来亲热地跳在“小翠红”腿上。“小翠红”将它抱起来,用脸腮亲它粉红的鼻子。白猫亮闪着美丽的红眼 睛,伸出粉红的舌头舔“小翠红”的手背,十分可爱。“小翠红”叹一口气,说:“现在,似乎也只好这么办了。家霆──”她恳切地说:“ 我对你说,要是哪天能走,缺钱,我可以偷偷拿点首饰给你们当旅费的。不必客气!什么时候要,你对我说一声,我就秘密拿给你!”   家霆感动了,想不到大舅妈是这样一个侠义的人。他只能点头,心里有一种欣慰。   “小翠红”叮嘱:“刚才我对你说的,都不要让别人知道。”   家霆怕舅舅来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下楼去打个电话。”关于舅舅柳忠华的事,除了爸爸他对谁都滴水不漏。他决定接了舅舅的电话 后,今晚无论如何要到欧阳素心家里,同她见一面。爸爸的不幸遭遇使他痛苦,他更迫切想会会欧阳素心了。   柳忠华真是守信用的人,家霆在楼下客堂间里看《新闻报》等电话,正在七时整,自鸣钟“当!当!”敲响时,电话铃响了。他紧张地拿 起电话,听到舅舅略带沙哑的话声:“喂!”   他惊喜地回答:“对!我是家霆!”他怕给厢房里的“老虎头”听到什么,不敢叫舅舅,只抢先把预先想好的话像放机关枪地说了:“那 件事,不行了!让我告诉你,不行了!你不要再来电话了!懂吗?有变化!对了!……”   把这些话说完,只听柳忠华说:“知道了!”又叮嘱了一句:“你们身体当心!”就“克”的搁上了电话。   家霆怅怅地在电话机旁站了一会儿。今天方丽清她们没有打牌,他想看看是否快要开饭,走进厨房,见厨师傅胖子阿福在锅里烙萝卜丝饼 ,“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给方老太太洗择燕窝。几只菜已经盛好在盘子里。他知道快开饭了,决定上楼去看一会儿书,等吃了晚饭赶快 去欧阳素心家。   八点多钟时,家霆站在环龙路那幢漂亮的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萝和翠叶的花园洋房的铁门外了。这是一个神奇而芬芳的夜晚。蓝天下没有月 亮,一些散碎的繁星在眨眼,飘着一些浮云。清风阵阵,羽毛似的云片在冉冉移动。透过矮墙上的铁栅栏,看到那幢仿佛是古画色泽的洋房在 夜色中有点神秘,又好像冷冰冰的。   洋房的楼下和二楼上有的房间里亮着金莲花似的灯盏,射出耀眼的光芒。有好听的口琴声传来。吹的是家霆熟悉的曲子。他猜测:一定是 欧阳素心在吹口琴。在南京上初一时,教音乐课的陈老师教过这支歌,歌词是: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①   ①这首歌原是卢前(字继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诗人)所写的一首新诗,题名《本事》,由盲乐师冒烈卿制谱,传唱颇广,曾被选 人当年中学生音乐课本。   听到悠扬的口琴声,引起他许多鲜明的回忆,卷起了心上的涟漪,他鼓起勇气揿了门铃。   一会儿,有人从洋房里走出来,经过一条水泥路来开门。他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他说:“我找欧阳素心,她在家吗?”   梳发髻的中年女佣开了门,彬彬有礼地问:“你是谁?贵姓?”她上下打量着家霆。   他说:“我是她过去的同学,姓童。”   “啊!”中年女佣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了,微笑着点头,客气地说:“小姐在二楼,请跟我来吧。”   口琴声仍在传来,正反复吹着那支歌。家霆跟着进了铁门,夜色里,看到这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有如茵的绿草地,靠近水泥路两边是 成行的冬青,靠近房屋窗口的是一棵雍容多姿伞状的大雪松,苍翠挺秀。进了屋,灯光雪亮,有铺着地毯上楼的扶梯,左侧是间客厅,亮着枝 形吊灯,里面坐着些人在谈笑,有男有女,还有男孩子的话声。中年女佣带家霆上楼,在楼梯口叫了一声:“小姐,有客人找!”冉冉转身慢 慢下楼去了。   口琴声悠然停止。家霆看到欧阳素心从房里出来迎面站在楼道里。十七岁真是少女美丽的时光!她穿着西式的格子裙衣,灰底上有红蓝条 格,鲜艳而又文雅。乌发自然地拳曲在耳边。她脸上被楼梯过道口的灯光映射得光彩照人,漆黑晶亮的眸子露出意外的惊讶,高贵得像个童话 里的公主。她微微带着笑意,没有说话。   家霆热情招呼:“欧阳,我来了!”又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说着,他走上前去。   欧阳素心笑笑,请他进房,反问:“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她的语气突然有点冷。   他用笑来和缓,打量着她的房间。这是朝南有着阳台的大房间,铺着银灰地毯,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味。灯光使一 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权影子投在窗上。 那本书页有时轻轻被风翻动。房里空气流通,清洁舒适。五斗橱上摆着一只长方形的热带鱼缸,彩色的热带鱼活泼游动。一只玻璃书橱的上层 放着些有趣的玩偶:穿长袍马褂的中国娃娃,穿和服的日本女孩,金发西装的西方儿童……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墙上几只嵌着风景彩色油画的大镜框,一张最大的油画,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和樱花。画色已经陈旧,气势与意境博大深 远。因为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家霆感到刺眼,不禁对着画多看了一眼。   他同她在圆桌旁坐下了,他猜刚才来时她一定正躺在床上吹口琴。蜜色被罩的床上有躺过的痕迹。一本《战争与和平》正扔在床上。先一 会儿她很可能是在看书。   他找着话使空气活跃起来:“你在看《战争与和平》?”   她笑笑:“是呀!我在继续那天我们之间的辩论,进行思考!”   他真诚地说:“那天你不高兴了?”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仍有点冷,说:“你也不愉快吧?”   他摇摇头,说:“没有!”   “你今天来干什么?”她突然问。   他语塞了,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正,他想念她,想见见她,想同她在一起。再痛苦见到她心上的乌云也会消散。他吞吞吐吐地说: “必须有事才能来吗?也许……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同你随便谈谈。”   “也许,好像你是不该到今天连电话都不打的!”   他感到一种歉意,说:“我确实天天在等你的电话。而且,我家里出了点事。”   “可以告诉我吗?”她问,声音和眼神是关切的。直到这时,她才去橱里拿出一碟杏花软糖来给家霆吃,冷的态度开始变化了。   他觉得对她不应当隐瞒什么。他相信这样的坦率会增进了解,使关系更加亲密起来。他就把近几天里发生的事,除了同舅舅柳忠华见面的 事外,别的全都讲了。   她听了,叹了一口气,说:“你有一个好爸爸,你爸爸也有一个好儿子!”   他坦率地说:“欧阳,仇恨日本侵略的种子,自小上学就埋在我的心里。你还记得在学校里时,每到国耻纪念日下半旗校长演讲,讲到国 耻,他哭我们也痛哭的事吗?”   欧阳素心点点头。这点她同他是一样的。   家霆继续说:“抗战爆发,经历过轰炸、逃难,知道了南京大屠杀,知道了我小叔军威死在南京等等的消息。在香港过了些颠沛客居的生 活,后来在‘孤岛’上目睹耳闻敌伪的暴行,我对日本更加仇恨。不瞒你说,连在你房里看到这种日本的小玩偶和这张日本富士山风景画我都 反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欧阳素心的脸上闪过一阵不易察觉的阴影,微喟地说:“所以,我说,人类要播种爱,不能再播种仇恨了!再播种仇恨,世代相报,怎么 得了?事实上,中国人里也有坏人,日本人里也有好人。好人总是眷念和平反对战争的。”   家霆想了一想,说:“我们又可以辩论了。你看大英帝国那位拿着黑洋伞飞来飞去的首相张伯伦吧,他一直在执行绥靖政策向法西斯妥协 ,要避免战争,宁愿牺牲别国以保持屈辱的和平。结果呢?还是避免不了战争。”他朝床上那本《战争与和平》看看,说:“你那种对爱与和 平的看法,是你读了《战争与和平》得来的感想吗?”   “倒也不全是从那儿得来的感想。”欧阳素心脸上有强劲的神色,“战争太残酷。拿破仑向来喜欢看看死伤场面,以此来验证自己大无畏 的精神力量。可是鲍罗金诺战役后,战场上遍地死伤的惨状使他也战栗了。后来当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时候,他就想:我过去不寻求现在也 不寻求战争。”   她的话拨动了家霆心灵深处的那根感情之弦,但他理智地摇头说:“那是你的误解!拿破仑是侵略俄国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当他体会到 俄国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时,他才意会到战争对他并不是轻松快乐的事,他才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可怕,他才有那种他并不要 寻求战争的想法。可是,已经迟了。他说的我认为全是假话!俄国人也不能同意他的要求!俄国人惟一正确的办法是打败拿破仑,然后,才有 和平,才谈得到爱。正像我们现在同日寇一样。现在,只谈得到打,谈不到和平,谈不到爱!现在有的只应当是恨!海一样深的仇恨!”他说 话从容,抑扬顿挫,非常得体。   欧阳素心似乎有些难堪,摇摇头说:“乏味了!乏味了!我们见面老谈这些太没意思。是不是可以谈些别的呢?难道你今天来又是想来谈 这些的吗?”   家霆歉仄地笑了,摇头说:“当然不是。”   他忽然注意到通向邻室的一道门开着,透过开着的门,看到邻室靠着阳台放着画架和画具,画架上的画布涂抹着底色,一只装着颜料的碗 在画凳旁边打破翻转着,颜料沾污了地板。他知道那是一间画室,说:“啊!欧阳,你在画油画?”他是想换个话题谈谈了。   欧阳素心点头:“无聊,我就画点画!我母亲是学绘画的,生前会画画。可我不行。比如,我看着你,就在想:要我给谢乐山画肖像也许 可以,给你画肖像我一定画不好。”   “为什么呢?”   她笑了:“谢乐山猥琐鄙俗,能抓住特点。你的气质,我画不出来。倾注感情的肖像画,需要画出精神内涵来。”   他突然想起谢乐山了:“近几天见到他了吗?”   “来过两次电话,约我看电影,我没去。他问我,是不是同谁有约会。我说:实际没有,如果有,不劳费心。今天听你谈了他的父亲,我 对他的印象更坏了。你也许不知道,他常去赌场,还在玩舞女!”   家霆为谢乐山叹息。忽又想:他一定很恨我,可能以为我在破坏他同欧阳素心的关系。难道我真在同欧阳素心恋爱?心想:如果在逃难途 中我对金娣存在的那种感情是朦胧而不自觉的一种异性感情的话,现在,同欧阳素心之间存在着的交往,确乎是一种自觉状态下的初恋了。但 不知欧阳素心是否意会到这一点。家霆此时此地仍不愿背后损毁谢乐山,只关切地说:“欧阳,你和我都可以劝劝他!”   他还想说些什么,听到脚步声,楼下有人上楼好像走进房来了,他就停止说话,看着门口。   一个穿灰长衫的风度雍容、蓄着小胡子约摸五十岁左右的人出现在门口。他天庭饱满、额头宽阔、眉眼精明,已经有点发胖,表情里透露 出一种威严,用一种搜索性的目光看着家霆,似在检查家霆的身分。他手里攥着一只小盒子,在门口说:“素心,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一 定喜欢。”说着,将手里的紫红丝绒小盒递了过来,语气和表情里充满了爱。   欧阳素心接过小盒,向家霆笑笑,启齿说:“我爸爸!”又转向她爸爸说:“童家霆,我南京时的老同学!”补了一句:“他爸爸就是童 霜威,我对您说过了。”   家霆有礼貌地站起身来,躬一躬身,叫了一声:“欧阳老伯!”   小胡子和蔼地笑笑:“啊,知道!知道!”他仿佛不想打扰女儿会客,说:“你们谈吧!你们谈吧!”回身走出房到前边去了。   家霆看到欧阳素心打开紫红丝绒的小戒指盒,里边是一只亮晃晃的钻戒,银灿灿的闪耀着奇光异彩。他能掂量出欧阳素心在她父亲心灵上 的分量有多重。他问:“欧阳,伯父叫什么名字?”   “欧阳筱月!”   “他一定很爱你。”   “是的,我也爱他。可惜,他不像你的父亲。他的事,从不对我说,我们不能谈心,见了面无话可谈。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个小女孩。 金钱物质上,他可以给我满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个家──”她笑笑,笑得寂寞,“对我来说,像一片沙漠!”   家霆充满同情,话声似想在她的心灵里寻找落脚的地方,问:“继母对你怎么样?”   “她?你读过莫泊桑的《羊脂球》吗?”见家霆点头,欧阳素心说,“面上她不能不敷衍我,但只要看她对别人,我就知道她的为人了。 她像那小说里一个葡萄酒批发商乌先生的太太!占了人的便宜还要说人坏。天生的小市民!像长着浑身螫毛的荨麻一样爱刺人,见人倒了霉她 还能笑!”   家霆默然。他发觉欧阳素心在家里并不快活。他排遣似的说:“欧阳,不要被那些事来影响自己的情绪吧!生活的道路在我们脚下,我们 要抖擞精神去寻找人生的真谛!”见欧阳素心默默无言地在玩弄那只色彩变幻的钻戒,他问:“欧阳,上次你说要转学,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快转过来吧!”   欧阳素心忧郁了,站起身摇摇头走近窗口,眺望着黑黝黝的花园和远处几幢高楼窗户里的灯光,说:“我,决定不转学了!”她吁了一口 气,声音轻而细,却悠长得直迈进家霆的心坎。   家霆惊讶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欧阳素心坚定地摇摇头,回转身来朝家霆笑笑,浅浅的笑靥里埋下一种莫测高深的内涵,是谜一样的笑意。忽然,她又将 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问:“爱听吗?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她摇着留声机播放唱片。   家霆无从猜测她的心理。唱片上的《命运》交响曲在演奏。第一乐章,奏鸣曲式,一开始就出现了命运敲门式的动机,威风凛凛,豪迈辉 煌。乐曲是在昭示些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他见她仿佛陶醉在神奇的音乐声中了。   谈话没有继续。欧阳素心忽然在乐声中歉意地说:“童家霆,我今天有点累了!你回去吧,有空请再来玩!”   家霆后来离开了环龙路上那幢攀满爬山虎绿蔓的花园洋房。欧阳没有送他下楼。出了铁门回首眺望,二楼上欧阳素心房里的灯光溢射辉耀 着屋墙上绿色的藤萝,灯光似乎也被染绿了。灯光显得有点儿寂寞。   坐公共汽车回去时,在车上,家霆心里悒闷,他觉得这次会面比起上次来,不但少了欢愉,好像在欧阳的感情上反而倒退了一大步。他老 是颠来倒去地想:咦,为什么她又不想转学了呢?她对我的感情起了变化了吗?为什么呢?是由于我本身的原因还是由于她家庭的原因造成了 她情绪上的波折呢?她为什么常常会突然忧郁起来呢?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仍萦绕在耳边。这是一个神奇的初秋的夜晚。他想不出答案。但他觉得无论如何他已经离不开她了,找机会他一 定还要同她去见面。t-x-t_小_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二卷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 四 一连两三天,童家霆上课也不安心了。   在庄严神圣的慕尔堂里上课时,各节课的课本上、黑板上,连在圣经班上读圣经时,圣经上都出现了欧阳素心可爱的面容。童家霆虽上的 教会中学,但在宗教中从未找到救世主。现在,却觉得欧阳素心倒有点像是他的救世主了!想起了欧阳,心里感到幸福和欣悦。   他耳边,老是回响着欧阳素心好听的话声。心里,更是反复思索着欧阳素心那些使他纳闷的“谜”。他将同欧阳素心谈过的话和会见时的 场景,放电影似的在头脑里一遍遍重温,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过筛子,追忆、思索,寻找谜底,竟得不到答案。   他明显地感到她在有意疏远他,又感到她确实还是喜欢他的。他看得出,同他在一起时,她不加掩盖地向他流露出一种美好的感情来。她 对他的疏远与冷淡,是矫揉造作的;她对他的亲切与喜爱,反倒朴实自然。   他想:唉!我是在恋爱了,何必自己骗自己呢?   年轻人有了这类高兴的事,总是想讲给自己的好朋友听。他忍不住也告诉了程心如和余伯良。他怕损害欧阳素心,不说欧阳对他如何如何 ,只说他是如何爱慕欧阳,有一个这样的老同学多么幸福。   程心如听了,胖胖的脸上露出笑意,没有发表意见,态度似乎是不鼓励也不反对。同学里不乏谈恋爱的人,程心如平时是瞧不起那些早早 跌入爱情漩涡中的人的,他更瞧不起花花公子型的人物。早些时,有一次,他同家霆路遇谢乐山。那天,谢乐山吹着口哨,哼着外国歌,衣着 讲究,戴着钻戒,话里夹着英文单词,一开口谈的都是舞场见闻和影星艳事。事后,程心如鄙视地说:“中国的青年,如果都像他,一定亡国 !”将欧阳素心的事告诉了心如,他笑而不言,家霆明白心如一定是不以为然,只是不愿意使好朋友扫兴,才采取了沉默态度。这使家霆心里 很不舒服,想:可惜我无法使你知道欧阳素心有多么可爱!如果你认识了她。一定会赞成我同她交往的。   余伯良听了,嬉皮笑脸,说:“请吃糖!请吃糖!”他不像程心如老练,用的是一种起哄、凑热闹的态度。家霆不喜欢心如的沉默,也不 喜欢余伯良起哄。他希望好朋友听他讲了这件事后,能表态支持,能关心他的成功,能与他分担苦闷与快乐。可是,像石头扔在水里,什么也 得不到。   他上课不安心,教英文的美国教员薛安之课堂提问,发现他心不在焉,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英文课本用的是原版的《美国早期历史》,薛 安之问的是一个有关华盛顿领导独立战争的问题。他没听到薛安之问什么,站起来瞠目结舌,引得同学们一阵哄笑。薛安之挺着大肚子,近视 眼镜片下两只蓝眼睛瞅着他用英文说:“你平时是个好学生,为什么今天这样不正常?”又用中国话说:“不好!不好!顶不好!”   这天放学后,余伯良留在学校里打篮球,程心如同他一起回家。一路闲谈。程心如告诉他:“七月里我们去文化街撒传单那次见到暴徒袭 击报馆,后来被巡捕抓到的几个暴徒被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判了刑,‘七十六号’气坏了,要求撤销原判,宣告无罪,还威吓法院。”又谈 起退出四行仓库被公共租界工部局圈禁在胶州路孤军营的“四行孤军”,由团长谢晋元率领每天仍举行晨操,升国旗,有些学校的学生常去慰 问。谈起这类事,两人热血沸腾。最后,程心如劝他说:“我们年岁都小,顶好不要谈恋爱。你看你上课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什么好的 ?”   家霆用沉默回答。他认为:程心如的话对,但感情怎么克制得住呢?心想:转眼明年我就十八岁了!再说,我并不就想到什么结婚不结婚 的事。   见他沉默,程心如也不再说什么了。他内心又惭愧起来,感觉对于好朋友自己也并不诚恳,比如爸爸的事、舅舅柳忠华的事、方立荪的事 ,他都没有告诉过程心如和余伯良。而现在,自己对欧阳素心的那种感情,也只是有限地讲了一点给他们知道,并没有全部说出来。但这样做 又似乎是恰当的。爸爸和舅舅柳忠华的事,不告诉程心如他们是为了爸爸和舅舅的安全,没有必要张扬。方立荪的事不告诉程心如他们,是因 为这种事太丑恶。一个人似乎并不可能把内心的隐秘都说出来让人知道,只能有选择有分寸地将那些能公开的事让人知道,即使对好朋友也不 能都做到完全坦率、毫无秘密。他想:舅舅显然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秘密同安全有关,秘密也同要去达到的某项特定目的有关。天下,势必 没有绝对的坦率和诚恳,因为人太复杂,社会更复杂,不能用一种态度来对待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他对人生的复杂引起了思索。原先一种单 纯的思想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思想代替。每个人在心里保存着那些对人无害而自己不愿公开的隐秘,他觉得应当允许。这样想时,他就比较坦然 了。   他同程心如回仁安里,弄堂口附近的酒店里正坐满了借酒浇愁的顾客。酒店生意兴隆,店里出售鸭翅、鸭肫、卤蛋、素鸡等熟菜,门口有 卖清水阳澄湖大闸蟹的小贩在叫卖,铁丝笼里分等级装着大大小小的螃蟹。喝酒的客人买了蟹可以在酒店里煮熟了佐酒。一个卖油豆腐线粉的 摊子,是个白发老头儿在卖,专做酒店里顾客的生意。一碗线粉,外加几只油豆腐,浇上金色的麻油、鲜红的辣油,香味扑鼻。经过线粉摊, 看见一个长头发穿短打便衣的矮子,黑糊糊的胖脸,油光满面,眼光游移,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戒指,鬼鬼祟祟又飞扬跋扈,吸着香烟,同 卖油豆腐线粉的白发老头在搭讪说话。   程心如忽然用肘碰碰家霆,说:“对了!你悄悄看看这个人,有件事要告诉你!”   家霆悄悄觑了矮子一眼,同程心如一起走进了仁安里,问:“心如,他怎么?”   程心如神秘地说:“这人最近常在弄堂里转来转去,有时在你们二十一号后门和前门转。听看弄堂的阿三说,他不敢问,怕得罪这矮子。 矮子还有些同伴,有时两个人来,有时又换了另一个人来。”   看弄堂的阿三,五十多岁了,是个大烟鬼,单身一人住在弄堂口一间活动的衣橱样的木屋里。木屋小得只能睡他一个人。他管看弄堂兼带 扫弄堂,买不起鸦片抽,经常不知从哪里弄了许多人家煮大烟过滤用的草纸来,熬出“龙头水”喝来杀大烟瘾,间或也见他在香烟锡纸上放一 小撮白面,用火点化,用根吸管将点化的白面吸进嘴里吞下肚去过瘾。听程心如这么说,家霆心里大吃一惊,解悟到准是“七十六号”监视爸 爸的特工。一时冲动,本想把爸爸的事告诉心如,话到嘴边,又留住了,只焦灼得丧魂落魄地说:“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家里!”   程心如分析说:“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七十六号’的特工,会不会是想搞暗杀的,因为你爸爸本来是要人;一种是强盗或者绑票,会 不会因为你舅舅家有钱,想来捞一票?”   两人回家前站在弄堂里谈了一阵,家霆心里的浪头七上八下,终于说:“心如,我要赶快回去打招呼。以后,有情况你随时告诉我。”他 同心如道别,急匆匆回家。   方丽清她们仍是在打麻将。真奇怪!麻将对她们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天天打也不厌呢?戏迷表哥方传经关上了房门在放留声机。家 霆推门进去想放下书包,见戏迷表哥手执一把木头宝剑正在扭扭捏捏练舞剑,满脸是汗。家霆忽然发现睡的床和床头柜等物件都没有了,刚要 问,传经先开口了,说:“乔迁之喜了!你的床拆了。东西‘小娘娘’都给你搬到三楼去了。以后,你高升了,住三楼!”   他明白:方立荪带着“老虎头”、巧云和传文、传宝,前天雇了搬场公司的大卡车搬到新居去以后,楼上楼下都空出房间来了。他早看出 戏迷表哥经常在外边胡调,夜里常常很迟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怕他发现秘密,有时惊惶地问他:“我昨夜讲梦话了吗?你听到我讲些什么 ?”戏迷表哥并不乐意和他同住一间房,他也并不想同戏迷表哥混在一起。这下倒是两全其美了!他“呣”了一声,退身出房,掩上了门。   他顾不得上楼,先走到爸爸房里,见童霜威坐在沙发上,开了无线电,一边听广告一边看报,见家霆来了,“啪”的关了无线电,说:“ 简直没有什么可以听的!”他一脸闲居无聊的神色。家霆上前,激动地将刚才有关矮子的事一枝一瓣全都讲了。   童霜威听罢,脸上肌肉抽动,有点紧张,说:“好呀!反正是死守在家里不出去了!”稍停,又说:“你也要小心!他们会不会在我儿子 的身上打什么主意呢?”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来回蹀躞,似是在计算分析。一会儿,说:“据我想,他们监视我则有之,暗杀我似尚无此必 要。我不肯附逆,但名义已被盗用,他们马上来暗杀似乎小题大做、师出无名,影响也不好。你看是不是?”   家霆皱眉思索,担心地说:“我倒不要紧,您是有危险的。他们管什么青红皂白?一定要提防下毒手!”说着,眼睛湿润了。   童霜威带着感情看着儿子,说:“当然!反正,我不离开这间房!等会儿再同他们方家商量一下,把后门关紧,回绝所有陌生的客人。我 看,过上一段,监视也就没劲了。到那时,一定想法偷跑!”又说:“现在,他们要逮捕抗日分子,也不很容易,要由日本宪兵队出面会同租 界当局才能逮捕。我不附逆,但扣我一个帽子要逮捕我,似还扣不上。他们在租界上还不能为所欲为!我看,处境是险恶,还不至于出什么大 事。你──”他安慰儿子:“不必着急!”说完,有意笑笑,表示坦然。   家霆觉得爸爸分析的有理,不再做声。爸爸的分析使他稍微宁静了一点,但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快的情绪。越是有这种不快的情绪,越是想 念欧阳素心了。他决定去打个电话给欧阳素心,约她出来谈谈。他说:“爸爸,我搬到三楼住了,现在去看看我的房间。”   他上了三楼,见原来巧云住的大房,全部家具都仍在,只是细软等搬走了。大柚木床原先是巧云和方立荪睡的,现在“小娘娘”方丽明在 给他铺被单。他的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书和一些杂物,“小娘娘”都给他搬上了楼放在一边了。见他来了,“小娘娘”难得地笑着说:“你这 些书真比砖头还重!”   他放下书包,谢了“小娘娘”,问:“怎么这些家具都还没搬?”   “小娘娘”说:“买了新家具,旧家具只好搁在此地了。”   “小娘娘”这个人,平时一句多话也不说,一个笑容也不见,一天到晚,像个影子,常常出现,出现时也无声无息。家里有了她,她每天 能埋头做许多事,如果不注意,却不使人感到她的存在,甚至还可能认为她是累赘、多余的人。天下事就是这么不公平。家霆有点可怜她。有 天听方丽清同童霜威说:方老太太和两个儿子商定,再过一二年,就给“小娘娘”找个殷实可靠的人嫁掉。方立荪的绸缎庄里有个名叫郑金山 的店员,比“小娘娘”大十七岁,会做生意,对老板忠心,老婆生黄疸病死了,未曾续弦,有一个十岁的女孩,方立荪看得中郑金山,决定要 将“小娘娘”定亲定给郑金山,嫁给他填房。郑金山“相亲”后,表示对“小娘娘”满意。郑金山是个像杀猪的一样的胖子,胡子连腮,横眉 竖眼。大舅妈“小翠红”见了,皱着眉说:“不行不行!这个人不行!……”但方老太太说:“怎么不行?立荪有眼光,他选中的人不会错! 光图好看,找个荷花大少爷,有什么用?”据说“小娘娘”后来哭过几次,但她的命已经注定,这件婚姻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家霆不让“小娘娘”给他铺床,自己抢过被单将床铺好,转身看时,“小娘娘”已经拿起笤帚去打扫隔壁房间了。他从三楼轻轻走到楼下 去打电话。   拨了欧阳素心的电话号码,来接的是一个女人,声音不像那天见过面的中年女佣朱妈。他估计可能是欧阳素心的继母,态度倒还客气,只 是带点无从捉摸的冷淡和矜傲。   过了一会儿,欧阳素心从楼上下来接电话。   家霆热情地问:“有空吗?”   她笑笑,答:“什么事?”声音很甜。   “我想约你在‘白拉拉卡’见面,我们谈谈。”   她似乎是遮住嘴唇在说话:“要谈,我这里不是比那儿更好吗?你来,在我这里吃晚饭。”   他有点为难了,不想在她家吃饭。同她爸爸和继母见面一起吃饭,多么别扭!他推辞说:“啊,不了,还是在外边自由些。”   她很懂得他的心理,噗哧笑了一声:“来吧!我们俩一起单吃,不同他们一起吃!好不好?”   他喜出望外了,说:“我就来!”马上挂断了电话。   他走出仁安里时,天快黑了。天阴得能拧出水来,雨意很浓。他也不想回去拿雨衣,匆匆去公共汽车站。   一个钟点以后,家霆进入欧阳素心那间挂着富士山和樱花大油画的房间里了。   欧阳素心见他来了,情绪很好。她穿一件朴素的毛蓝布旗袍,没有打扮,却比打扮了更叫人看了舒服。她给他倒茶,又给他拿“沙利文” 的糖果和新上市的福橘,说:“我已经跟厨房里讲了,吃得简单点,端到房里吃,你看好吗?”   家霆笑着说:“我来,不是为了吃!……这当然好!”   她抓住话进攻:“你是为什么来的呢?”   他语塞了,只好笑,笑得有点局促,也有点傻。   她陪着他笑,忽又任性地说:“唉,本来,我不想再同你来往了!但办不到。人生,为什么……”她没往下再说,却在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她十指尖尖,像女钢琴家的手。   他诧异地说:“怎么?为什么呢?”   她用坦率无邪的眼睛望着他说:“唉,我怕我们将来会不幸!”   他更大惑不解了,问:“欧阳,你怎么这样想?”看到她有点凄楚的模样,他心里不安而且心疼。   她没有回答,抬起了头,脸上出现了一种勉强做出来的笑容,说:“我是怕我们加深了感情,对大家都不好。”   他相信了她的话,真诚地用从心里流出来的声音说:“欧阳,相信我吧!我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好的事!我们都还年轻,但我确实──”他 想说出那个最难于启口的字,却又为难地将滑到口边的话吞下去了,说:“想做你最忠实的好朋友!”   她笑了,顽皮地问:“用什么表明你是最忠实的好朋友呢?”   他诚实地答:“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把任何事都告诉过别人。对你,今后,一切事,我心里的一切话,都可以对你说,告诉你。你知道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知音可以谈心,是痛苦的。”   她摇摇头:“如果你对我这样,而我对你不这样,你能忍受吗?”   他毫不考虑地说:“当然能够忍受!要求我自己做到的,并不要求你也做到。我只希望我对你献出一切,而不要求你为我作出什么牺牲。 ”   她笑声里洋溢着欢乐:“啊,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不为什么,只因为我──”他又想说那个字眼了,仍艰难得没有说出来,只是红着脸激动地说,“愿意用这来表明我的忠实、真诚。”   她忽然平静下来,好像悄悄叹了一口气,走近开着的窗口,看着已经黑暗下来的天空,又看着远处似是罩上了黑纱的有闪烁灯光的大楼, 忽然岔开话题说:“啊,天要下雨了!”   厨房里让梳发髻的中年女佣朱妈用托盘把晚饭送到房里来了:一人一盘肉丝菠菜炒面和一碗鸡蛋羹。   欧阳素心招呼家霆:“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谈。”   这时,下雨了,雨很大,淅淅沥沥在浸透了墨汁似的夜色中降落。雨声急骤,转瞬间又变成一片无法分出节奏的哗哗声了。有风将雨扫进 窗来,带点绵绵的凉意。家霆连忙帮欧阳素心去关上窗户。   他俩在秋天的雨声中,吃着晚饭,回忆起从小学到初一在南京时的往事,谈得欢洽。   “那时候──”她说,“有一次初秋下大雨,我独自走回家去,没打伞,也没穿雨衣,头发上滴着水,浑身湿淋淋的,回去把爸爸吓了一 跳,说:‘啊呀,要生病的呀!’可我高兴地说:‘真凉快!真舒服!’”   “那时候──”他说,“一年初夏,我小叔军威当时在军校上学,陪我到玄武湖钓鱼。下了雨,鱼特别容易吃饵上钩,钓了许多鱼。有个 小女孩挽篮来叫卖樱桃,滴溜滚圆的樱桃又红又甜,我们买了樱桃一边吃一边钓鱼。这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好的樱桃了。”   那时候,男学生都爱在秋天时斗蟋蟀。女学生爱看斗蟋蟀,多数不敢去蔓草乱石丛中捕捉蟋蟀。欧阳素心不同,她敢抓蟋蟀,也要养蟋蟀 。有些男生争着把自己的蟋蟀送给她。家霆有一天和谢乐山一起去北极阁捉蟋蟀,在野坟堆里听到一只蟋蟀“口瞿口瞿”,叫声特别洪亮。家 霆说:“听!这蟋蟀叫声多好!”谢乐山说:“我早听到它叫了!该归我!”他抢先上去把大石一掀,天哪!里边窜出一条通红的大蜈蚣来, 谢乐山“哎呀”一声,回身一跳,一交跌在一丈多外的草丛里,额上磕了一个大包。第二天同学们知道了都哈哈大笑。谢乐山事后偷偷告诉家 霆:“我抓那只蟋蟀是想送给欧阳素心的,要不然,就让你抓了。没想到……真晦气!”   现在,谈起了这件旧事,欧阳素心笑得呛咳起来,说:“要不是今天你说,我还真一点不知道呢!昨天,谢乐山又来电话,这次倒不邀我 跳舞了,说要请我去‘d.d.s.’咖啡馆,我说头疼回绝了。为了小时候捉蟋蟀这件事,下次他再来电话──”她开心地格格发笑。   家霆问:“怎么样?”   她仍在笑:“我一定只有再陪他一次!”   雨水打着玻璃窗,清脆有声,像琵琶轻抹慢弹。窗玻璃上的雨水溢下来,不断地溢下来,映着灯光,珍珠似的灿烂闪光。外边天色黝黑, 迷迷蒙蒙。远处不知谁家的钢琴声传来,叮叮咚咚,仿佛来自天的尽头,音韵悠长、苍茫。   吃着炒面,叙着旧,两人常笑得格格的特别高兴。回忆使他们亲近,沉湎在一种甜美、温暖的情绪中。晚饭吃完,朱妈来将碗盘和筷子收 走。听着不绝如缕的雨曲,欧阳素心忽然显得心神不宁。她开了床头柜上一只奶油色的收音机。电台那么多,一个接一个。她调拨了一会儿, 不是广告,就是京戏、申曲、滑稽戏或是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她“啪”的又关上了收音机,缥缥缈缈叹息了一声。   家霆想:她可能又要像上次一样播放贝多芬的《命运》了。谁知,没有,她只是用眼看着那不断溅打在亮晃晃窗玻璃上的雨水。雨水正像 泪水似的在玻璃上淋漓流泻。   她忽然推开窗户放进风雨来。雨,溅湿了她的衣服;风,吹得她的黑发飘飘飞动。她却伸开双臂像迎接和拥抱风雨,又似要让风雨驱散心 上的什么痛苦。她才十七岁,又这么美丽,怎么有这么多的负担呢?   家霆上去,轻轻给她关上了窗户。她向他笑笑,说:“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淋淋风雨!……真凉快!真舒服!”   家霆想找点话题谈谈,想起了那天看到过的画室,说:“欧阳,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欧阳素心说:“当然可以!”她去开了那扇通向画室的门,风趣地说:“看看我新画的一幅巨作吧!”她“啪”的开了电灯。   他跟着她走进了有着松脂油香的画室。画室洁净,又极杂乱,放着一只长沙发,有一只堆满了杂物的长条桌。此外,是画架画布、帆布画 凳。墙上、地上挂放着许多幅油画,有风景,也有人像、静物,多数没有画完。有一幅风景画上只胡乱涂上了各种色块。   他看到了在画架上的那幅她新完成的杰作。   油画的色彩漂亮极了!令人着迷。画得随心所欲,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温暖、朦胧,把人带人梦一般的意境。她写意而不拘泥于写实。 云和雾气扑朔迷离,使一切都变得如梦似烟,令人产生微醺的感觉。画上有海,海中有山,山在深深浅浅虚虚实实的云雾之中。海平线上堆积 着沉甸甸压在海面上的乌云,风盛云涌,似有无声的闪闪雷电在震颤。海天弥合,若接若离,清新透明的空气似在抖动。蓝幽幽的云雾露出空 豁,晃动着光束。光束摇曳生姿,荡漾开去,变幻着色彩,是童话世界与梦幻意境的化身。有一轮光束给乌云镶上了金边,是隐而未露的太阳 的光?使人真盼着一个金色的太阳快点喷薄而出。   她说:“喜欢吗?是我们争辩了《战争与和平》后那夜我画的,一直画到第二天早上,整整一夜没睡。”   她画的是什么呢?像是仙境,给人缥缈、幽远的印象。除了神秘的变化着的海、山、云、雾、天空、光束,还有山上的花。花,一定是山 杜鹃,开放得如火如荼,鲜艳极了。   他赞叹地说:“啊,美极了!真是一幅奇异的杰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却说不出。我觉得这里充满了你的想象,不然绝不可能这么美!你 能告诉我,你画的到底是什么?”   她爽朗地笑了,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是美?是真理?……总之,是最最美好 的东西,也是在我想象和感觉中缥缥缈缈的东西。最美好的东西都被战争破坏了!”   是呀,画上的云团和雾气似有形似无形,它们凝滞、移动、消逝,光线穿插环绕,在向四方扩散。淡紫色的、蔚蓝色的、紫红色的、银灰 色的色彩和光辉闪耀璀璨,画上边蕴含着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震慑人心的美!他看着画,对她说:“你像个哲学家了!但,为什么这 样悲观?”   “艺术家应当是哲学家,用颜色、光线和形象来表现思想和感觉,发掘它的意义和价值。可惜我还做不到。”   “应当给这幅画起一个美丽的名字!”   “我早就想好了,画名是《山在虚无缥缈间》,行吗?”   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色和光的运用是非常神奇的。听着雨声哗哗,感到画面上的云雾飘浮波动,高山似隐似现。这使他记起,战前在 南京潇湘路家里在雨中或在云雾缭绕的黎明远眺紫金山的情景。有时狂风暴雨骤然而至,阳光收敛,一切变为迷茫。云雾如浪涛,似有无声的 音乐在飘响。画,真美,可惜太虚幻了!又好像尚未画完。   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又将他带出画室回到房里。然后,站到窗前,呆呆地看着雨水泼刺刺地在窗玻璃上喷溅,默默无言。   雨哗哗在下,奏琴般地敲打着窗前的树叶,连绵有声,不断如缕。在渺渺的夜空下,雨水一定正泛流在房顶和马路上。家霆也说不出自己 今夜来要达到什么目的。他只是想看看欧阳素心,同她谈谈,跟她一起消磨一个夜晚,看看她那双神奇的跳跃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他心里也 渴望着今晚能得到她一个许诺,哪怕是点一下头或默认似的笑一下也好。他想把自己在感情上交给她,同样也希望她能给予回报。雨声使他的 心感到压抑。他凝望着她,感叹和惊讶她在那幅画上所表现出的天才。她默默无声地坐着,听着雨声,似乎生活在空虚之中,模样像他看到过 的法国画家雷诺阿画的一幅《罗曼?拉科小姐像》,只不过,她比那位贵族小姐还要耐看得多,朴素、自然而高贵。   忽然,雨,变小了。他觉得不应该回去得太晚,心里像有浪潮澎湃,想说的话总觉得难以出口,但他终于鼓足勇气说:“欧阳,我以后能 成为你的好朋友吗?”   欧阳素心用一种含着感情的眼光望着他,说:“你唤醒了我许多美好的回忆和思念。你怎么还这样说呢?”   感情是很难表达的,它超越了语言。他觉得这就是满意的答复了,说:“我走了!”心里是舒畅的。他的心沉浮在一个饱满而欢悦的情感 世界里。   她看看窗外快要停歇的小雨,说:“雨恐怕还要下,你就早点回去吧!”   她把自己用的一把讲究的花伞递在他手里,送他下楼。楼下客堂里的门虚掩着,听得出里边有客人热闹地在讲话。她冒着雨送他到了门口 ,替他关铁门,身上的毛蓝布旗袍都淋湿了。临别时,他看到她白皙的脸上有一种亲切迷人的微笑。她对他轻声妩媚地说:“什么时候想看到 我,就给我打电话吧!”   家霆第二天精神抖擞。   昨晚的事,他每一想起立刻有一种幸福的感觉。白天在学校里,下了课他老是想唱唱歌。有这样高兴的事,真想告诉给别人知道。但想起 程心如对他的冷静的劝告,想起余伯良那种起哄的孩子气,他就又不想告诉他们了。   下课放学回到家里以后,发现异常的静悄。既无牌声,也无留声机京戏唱片声和谈笑声。“小娘娘”告诉他:“除了你爸爸,人都去西爱 咸斯路吃晚饭了。”   “西爱咸斯路”指的是方立荪新买的花园洋房。   家霆到爸爸房里,见童霜威睡着,他就不惊动爸爸了。踮脚走路,见桌上有一幅爸爸写好的草书放在那里,细细一看,是抄录的文天祥的 《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于人日浩然,沛乎塞苍冥……”笔走龙蛇,大气磅礴,他似乎能明白爸爸的心意。看看睡着的童 霜威,心想:爸爸一定心情不好,寂寞无聊,所以睡了。心里感到一阵难受。   他回到三楼房里,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竟将珍藏着的妈妈的遗像拿出来看了半天。照片是在苏州寒山寺照壁墙前几树杏花旁拍摄的 。妈妈柳苇在褪色发黄的照片上带着向往的神情在微笑。翻转照片,他又诵读起照片背后那四句用铅笔写的诗来了:“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 妖娆各占春。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看着照片诵着诗时,他禁不住心里发酸了。   他现在一人单住一间房,比同戏迷表哥方传经同住一间房要好得多了。安静、自由,闻不到传经有时喷人的酒气;看不到传经一个接一个 大声打哈欠;更听不到传经一遍又一遍扭扭捏捏哼京戏、听唱片……此刻,看着妈妈的照片,他流着泪从心里面把自己的高兴无声地倾诉给妈 妈听。他觉得照片上的妈妈似乎是欢乐的。   看着照片,他想起舅舅和杨秋水阿姨来了。幸而有这张照片,还能看到妈妈的模样。他决定以后要把这张照片给欧阳素心看,在适当的时 候将妈妈的事也告诉她。   想起了舅舅和杨秋水阿姨,他忽然有一种强烈地想再看看他们的愿望。昨天刚见过欧阳素心,今天他又想再见到她,同她在一起是一种甜 蜜的幸福。可是,有顾虑:欧阳素心说过,她的继母是一个“生性像长着浑身螫毛的荨麻一样爱刺人的女人”。这使他警惕:绝不能天天去找 欧阳素心,免得被她的继母嚼舌。他想:尽管舅舅叮嘱我不要再去找他,但我悄悄去一次怕什么呢?我要去看看舅舅,也看看杨秋水阿姨,将 爸爸现在的情况告诉他们。那天舅舅打电话来时,太匆促,也说得太简略,他一定是非常不放心的。再说,我也要同舅舅商量一下,该叫爸爸 怎么办才好?这样一想,他决定再到沪西去一次。   他下楼对“小娘娘”说:“我出去有点事,不在家吃饭了。爸爸醒来,请你对他说一声。”说完,迈步走出后门。   在弄堂口他大吃一惊,看到那手戴金戒指的黑胖矮子,穿着短打在对面马路边上站着抽烟。但对他似乎并不注意。他有心试试,快步流星 地走,在马路上绕来绕去,看看背后有没有人跟踪。试了一会儿,并没有人盯梢,他走到汽车站,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就走了。   照上次的走法,又到了永康纱厂劳工夜校门前了。使他高兴的是:杨秋水阿姨仍旧坐在上次的老地方在同一些女工不知谈些什么。已是黄 昏,他凑上前去,在门口叫了一声:“杨阿姨!”   见到家霆,杨秋水戴着眼镜的清秀白净的脸上露出欣喜,起身来到门口,说:“嗬,是你呀!……”又问:“来干什么?”不等家霆回答 ,又说:“你一定还没有吃过晚饭吧?在前边等我一会儿,我把这里的事了一了,我们一同去吃饭。”   他点点头,见杨秋水很忙,独自离开夜校,在前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弄堂附近等着。身边一只水泥垃圾箱开着盖,有个背筐拾垃圾和香烟头 的小孩在翻动垃圾。近旁一个小便池里臭气熏天。这一带比起市区热闹地段,显得特别贫穷、破陋与寒伧。   只过了不到十分钟,杨秋水出来找家霆了。近前后,她热络地轻声问:“家霆,找你舅舅?”   家霆点点头,补充说:“也看看您。”   杨秋水和蔼地笑了,说:“你舅舅叮嘱你不要来的呀!他早搬走了,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话虽如此,她却没有严厉责怪的意思,拍 拍家霆的肩膀,说:“走,我们去吃馄饨,一路谈谈。”   家霆听说舅舅不在,也不知在哪里,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失望,说:“杨阿姨,我怕舅舅不放心我们,所以来看看他同他说说的。他不在我 就同你说。你要是见到他,把我的话转告他。”说着,简单将有人监视等情况说了。   杨秋水挽着他的胳膊听他说完,皱着眉说:“你爸爸的胆量太小了!他受监视是真,但这事放在你舅舅身上,是一定会努力想出摆脱监视 的办法来的。当然,你爸爸年岁大些,又养尊处优惯了,人对条件的要求不同,这也不能太苛责他。”稍停,又叮嘱说:“看来,你爸爸也只 有照现在这样办了。小心提防,等到有机会马上想法走。”   他们在上次家霆见到柳忠华舅舅的那条弄堂外的横街上,走进一家吃馄饨的小店里去。生意不太好,顾客少,店里兼卖大饼油条。家霆抢 着买了两副大饼油条,杨秋水叫了两碗菜肉馄饨,家霆又抢着付了钱。杨秋水笑了,说:“怎么?怕阿姨穷请不起你?”她从店老板娘手里将 钱取回交给家霆,自己又付了钱。家霆只好由她。   两人坐下,邻座无人。家霆忍不住说:“杨阿姨,我来也是想看看您的。您能多讲点妈妈的事给我听听吗?”   杨秋水亲切地看着家霆,家霆感到她像个母亲。她叹口气说:“可以的,但我需要想一想。将来,总有机会讲给你听的。今天,我心情不 宁。你知道吗?就是上次你见到的那个银娣,她的娘死了!”   “她娘死了?”家霆感到太突然了,立刻又想到了金娣,太凄惨了,这家人家太不幸了!他难过地说:“前不久还见她到仁安里去的,怎 么死了呢?”他脑际浮现出金娣娘病恹恹的样子。   老板娘端了馄饨来。馄饨一只只很大,汤上飘着葱花和猪油,散着热气。   杨秋水用汤匙舀馄饨吃,轻声地说:“银娣和她娘逃难到了上海后,本来都在牛庄路大慈难民收容所的。银娣是个聪明伶俐又上进的小姑 娘。难民所里,不但上文化课,也进行抗日教育,她表现很好。因为长得好看,难民所里混杂在难民中的流氓要欺侮她。那时我正在难民所里 工作。我们开除了流氓,恢复了秩序。我们用移民垦荒的名义,送过几批难胞离开上海,有的到嘉定、清浦、常熟一带去参加江南抗日义勇军 ,有的到浙江温州转往皖南去新四军里参加抗战。银娣本来也要送走的,因为她妈妈有严重的心脏病,没能去。难民所里将她母女输送到了纱 厂。她娘身体本来不好,去仁安里方家回来后,知道大女儿死了,老是恨自己对不起女儿,哭得不停。这不,昨天夜里,突然叫喊心口疼,打 了几个滚就死了。”   家霆听到这里,哼哼地呻吟了一声,匙里一只馄饨掉到桌上,问:“银娣怎么办呢?”   杨秋水边吃边说:“她死了,银娣又有麻烦事。她那粗纱间的拿摩温给一个同‘七十六号’有关系的招工头拉皮条。招工头看中了银娣, 纠缠了好几次。娘一死,银娣单身住工房更不方便,很怕随时会被那招工头侮辱。我想给她换个厂或者另外找个地方落落脚,还没有门路,所 以心里烦得很!”   听杨阿姨一口气谈了这些情况,家霆忽然心上萌发了一个念头。他本来在那天第一次见到银娣和她娘时,就决心要尽力给她们一些同情和 帮助的,一直没有如愿,心里老像欠缺了什么。现在,银娣的娘死了,银娣孤孑一人,面临可怕、尴尬的处境,他觉得拿出自己的力量来帮助 她是义不容辞的。他忽然想到了欧阳素心,他说:“杨阿姨,我认识一个女同学,她家里很阔绰的。倘若,我将银娣介绍给她,在她家帮佣, 你看是不是行?”   杨秋水说:“那当然行!至少暂时也可帮助她渡过困境呀!”但又问:“你这女同学家是干什么的?”   家霆如实根据自己知道的作了介绍,说:“我马上先打个电话问问她,你看好不好?”   他们匆匆将馄饨和大饼油条都吃了。杨秋水陪家霆到附近一家小烟纸店里借打电话。巧得很,欧阳素心在家。   家霆在电话中说:“欧阳吗?我想求你一件事……”他将银娣的情况扼要讲了,说:“倘若让她去你家帮佣,给你做做伴,我看你是一定 会喜欢她的。她长得还真有点像你呢!”   欧阳素心笑了,说:“天老爷,你真有趣!怎么会突然想出这么一件怪事来找我?”见他态度恳切,她最后说:“我同爸爸商量一下,我 看是可以的。我们是缺少一个勤快可靠、识点字能送茶待客的人。我一定努力办。”   他觉得她是一诺千金的,放下电话,欣慰地说:“事情看来是一定成功了!”又说:“等她到了欧阳家,我要劝欧阳给她条件,让她继续 上学。环龙路上,有个夜间补习学校,她可以晚上去补习。”他说这话时,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一件对金娣一家补偿歉仄的好事,使他减 轻了心上的负担。   他同杨秋水阿姨约定了明天再见面的时间,并且商定了带银娣去欧阳素心家帮佣的步骤。然后,又陪杨秋水说了一会儿,才告别回家。   天空,像黑色的锦缎,使人有一种难以解脱的沉重压力罩在头顶。在路边等公共汽车时,周围有世俗的喧嚣:小汽车的喇叭声,脚踏车的铃铛 声,小贩的叫卖声……忽然,一幢楼房里不知谁家有人在弹奏曼陀铃,清脆的乐声随着秋风在夜空流泻,欢跃的音波,卷起了家霆心上的风雨 。弹的是《义勇军进行曲》。抗战初期,这支歌响彻云霄,无论城乡,无论东西南北,处处都听到人在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现在,“孤岛”充塞靡靡之音,环境险恶,很少听到这支激动人心充满雷声与怒涛的歌曲了!今夜,听到了它,感染力更强,使家霆想起 了抗战初期许多往事。弹奏者是什么样的人呢?家霆屏息静听,心头动情,饱含激奋。公共汽车靠站了,他由着别人往上挤,站住脚跟不动。 他恋恋不舍,不愿向这最强音告别,仍在静静倾听,停留着准备再等下一辆车。他珍惜这沸腾的乐声,沐浴着金风,许多激动的思想在心头荡漾。。txt小./说天堂wW w.xia oshuotxT.net 第二卷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 五 转眼来到了冬天。   童霜威处于被暗中监视不敢随意动弹的蜗居情况下,心情十分恶劣。   这种恶劣,当然也同国内和国际形势有关。   国内蓬勃的抗战高潮似乎已经过去。汪精卫降日以后,敌伪不断在广播和报纸上以“反共”为日军停止进攻及变“反蒋”为“拥蒋”的条 件。明眼人当然看得出这是一种诱降的手腕。日军自从占领武汉以后,进攻似乎不那么凌厉了,战局形成一副拖拉相持的状态。被软禁似的这 种生活什么时候才能解脱?童霜威烦躁、痛苦极了。   国际形势,比童霜威预卜的也糟得多。九月初,德国闪电战进攻波兰,波兰节节败退。英、法虽然立即对德国宣战,但没有给波兰切实的 军事援助,不到一个月,华沙沦陷,波兰宣告覆亡。希特勒出兵波兰时,那晚家霆买了一张号外带回来给爸爸看,童霜威曾很高兴地说:“英 法终于同德国打起来了!德国是同日本一条战线的,英法也势必会同中国站在一条战线上了!以后,就看美国怎么了!美国拥有雄厚的实力, 对于中国,口头上有时好像表示同情,实际上战略物资又去卖给日本,态度上也是迁就日本。现在,只希望美国的态度能有个改变了。”   “美国的态度会不会改变呢?”家霆问。   童霜威摇头叹息:“日本狼子野心,时刻想排斥英美等西方列强在亚洲的势力实现霸权。现在日本、德国、意大利都很得势,都很猖狂, 谁要是看不到这点,迟早是要吃亏的。可叹美国好像还很麻木!什么时候她不麻木了,态度也就会改变了。”   “英、法军事上能抗住德国的闪电战吗?”   “我看总不成问题吧。”童霜威乐观地说。   可是,事实证明,童霜威的估计完全错了!   下一步欧洲战局如何发展?童霜威觉得自己是很难估计了。这些日子,他常默诵南宋宇文虚中的七律排遣心中的不快:   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   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海羊。   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   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   宇文虚中南宋高宗初年时出使金国被扣留,后遭杀害。这首诗中,第三句的“西河馆”有个典故:春秋时,在平丘之盟中晋人扣押了鲁国 的季孙如意。晋叔鱼劝季孙如意投降,说:“鲋(叔鱼)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这句的意思是,听说金人将要软禁自己。第四句的“北 海羊”则指的是苏武牧羊坚贞不屈的典故。童霜威每当诵着这些诗时,就会感到心地畅快,情绪悲壮。他方寸已乱,自己写不出诗来,胸臆间 的块垒,只有借诵念他人的诗才能发泄了。   弄堂外的监视,一直没有撤除。究竟是每天都有人监视,抑是偶尔有人来监视?弄不清。童霜威有一种八公山下草木皆兵的感觉,可怕的 威胁一直无形地像彤云密布在心上。   江怀南托人转请方立荪给带过两次苏州的吃食来。说他在苏州,公务繁忙,未到上海,所以没有来看望。童霜威本来也不想见他。心里怀 疑江怀南可能知道仁安里二十一号受到了监视,所以不来。这个人是十分精灵圆滑的。   方立荪有一次带回过消息,说:“我从丁老太爷那里,听说妹夫你是被‘七十六号’监视着的。监视的人同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包打听全有 关系,报告捕房也无用。‘七十六号’的警卫总队长吴四宝是个凶神恶煞,原来也是上海青红帮里的人。他杀人不眨眼,现在绑票勒索,厉害 得很,什么人都不在他们眼里。你处处要特别谨慎小心。”   家霆托程心如向看弄堂的阿三打听消息。阿三做着手势胆小怕事地说:“那个戴金戒指的黑矮胖和他一伙的人,一个葫芦头,一个小眼睛 ,经常轮流在弄堂口和弄堂里转。神得很!忽而去了,忽而又来了!像《封神榜》上的土行孙!”   听到这样一些话,童霜威十分紧张,仿佛自己被一张拖天扫地的大网罩住了。逃脱没有希望,怎么办呢?他六神无主,终日惶惶然、噩噩 然。   这是十一月二十四号。他早上迟迟起来,听到方丽清和方老太太、“小翠红”,还有二十三号里的陈太太已经打起麻将来了。但又忽然有 了“老虎头”的声音。“老虎头”搬走了,打麻将三缺一了,方老太太只好去请隔壁的陈太太来。陈太太的先生做米生意,很发财,是有身价 的人家。但“老虎头”舍不得这里的麻将,常常赶来凑一脚。今天,“老虎头”来迟了。童霜威听到方丽清在说:“我让你打!我手气今天太 背!等一会儿,换换手气再打。”“老虎头”客气了几句,好像是坐下打牌了。方丽清仍留在那里看牌。一早就听“啪!”“啪!”“哗啦哗 啦”的麻将声,童霜威心里更加烦躁。   早点后,他翻开“小娘娘”送来的当天的报纸,万万没有想到翻到社会新闻版,一条触目惊心的新闻加了花边框刺激着他的眼睛:   昨日上午巨泼来斯路血案   公共租界高二法院刑庭长郁华遭暗杀   (本报讯)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八时许,居住法租界巨泼来斯路一号之公共租界高二法院刑庭长郁华,循例出门,拟往法院办公,正 上自备包车之际,遭预先埋伏在该处之歹徒二人开枪狙击。郁氏不及躲避,被击中三弹,一中胸部,一中腰部,一适中心窝,穿入后背。郁氏 痛倒在地,血如泉涌。车夫当时冲上前将开枪歹徒之手抱住。但被凶手挣脱逃跑,凶手曾向车夫开了一枪,慌乱间未曾打中。车夫追至蒲石路 口,见凶手奔上“8741”号汽车逃走,急向巡捕房报告。俟探捕赶来,凶手早已无影无踪。郁氏因伤及要害,在送往医院途中与世长辞。郁氏 早年肄业于日本东京法政大学法科。回国后历任司法行政部刑章司第三科科长。据云被刺与今年七月二十二日袭击《中美日报》社时被捕之暴 徒被判刑之事有关。郁氏日前曾收到恐吓信一封,要承审此案的郁氏撤销原判,宣告无罪,否则与渠本人不利。但郁氏坚决不为恶势力威胁所 屈服,仍维持原判,将上诉驳回,遂遭毒手云。   郁华,童霜威是认识的。他有个弟弟叫郁达夫,有点名气,是位做小说的。郁华在日本留学时,也曾将他弟弟带到日本读书。郁华为人耿 直,衣着朴素,一口浙江富阳口音的普通话也还萦绕在童霜威耳边。看到他遭歹徒暗杀的消息,童霜威先是恨“七十六号”日伪特工的残暴无 耻,又痛心郁华的死。接着,却又感到身上发冷、两手发凉,产生一种惧怕的心理,可恨的汉奸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呢?   他有一种窒息感,窒息感是由恨和怕交织成的。放下报纸,在阳台里边,隔着明晃晃的玻璃门望着那块灰蒙蒙的被周围楼房屋顶分锯成不 规则形的天空,愁闷地又想起去年深秋在香港湾仔蛰居时的心情了。非常后悔回到“孤岛”上来。就是向人借钱也应当到重庆去的嘛!无论如 何,那里总比这里好得多的嘛!心里十分痛苦:自己未始不算老谋深算,为什么下错了这步棋呢?“棋差一着满盘输”,真不堪设想呀!   他背着手开始在房里来回蹀躞,嘴里又轻轻吟起诗来:“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   忽然,他听到方丽清在同一个男的在说话。话声、笑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边走边说,是到房里来了。男的“哈哈”笑着,笑声淹没了话 声。一听熟悉的笑声,童霜威心一惊,转过身来,果然看见方丽清陪着胖得像面包似的谢元嵩走进房来。童霜威明白:虽然我一再叮嘱任何客 人来都不见,方丽清为了要我下水附逆,对谢元嵩是当“贵宾”看待的。这不,她竟亲自陪着戴黑呢帽、脚步蹒跚、衔雪茄烟的谢元嵩来了! 童霜威心里真是生气。自从那天通电话后,他明知是得罪谢元嵩了,可没想到谢元嵩竟忽然又来了,这只九头鸟!这只白虎星!他今天突然又 来,干什么呢?   只见谢元嵩张着蛤蟆嘴拱手打哈哈:“哈哈,啸天兄!久不见面,你可好啊?今天来看看你,叙谈叙谈。哈哈,如果不是见到嫂夫人,险 险要吃闭门羹!楼下一个小姑娘,哈哈,偏说你不在!哈哈……”他那两只蛤蟆眼里泛着得意的神色,气色很好。一件崭新的黑呢大衣和花呢 西装都做工讲究,只可惜穿在他身上有点不相称。   方丽清少有的热情殷勤,不但倒茶,还拿出香烟、端出果盘。她有些事还是很聪明的,见谢元嵩来,感到又有人来劝童霜威了,高兴得红 着脸说:“啊,啸天不通人情世故,不识相!你是他好朋友,多劝劝他,多劝劝他!”说完,就又放心地去对面方老太太房里打麻将去了。   童霜威像喝了一碗苦药,又加喝了一杯烧酒一瓶酸醋,也不知心里嘴里是什么味儿。请谢元嵩在小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另一只小沙 发上陪着,知道吵和骂、板脸和冷淡都不是办法,叹口气说:“元嵩兄,我身体一直不好,心脏、血压都有病,必须静养。你我相交过去不错 ,这一次,你是害苦了我了!”   谢元嵩脱下黑呢帽,露出秃顶,眨眨蛤蟆眼,似是老实得不能理解,说:“怎么?啸天兄,我还以为你经过这么一段韬光养性,对有些事 一定早想通了呢!哈哈,如非我代你在‘六大’上签了个名,你能平平安安无事享福到今天?今天报看了吧?郁华出事了!我知道你跟他不错 ,这人我也认识。书呆子气!好哕,他这下不做书呆子也迟了!”   童霜威皱眉,谢元嵩的话无法受用。   谢元嵩的雪茄烟味又随喷出来的烟雾弥漫一房,叫童霜威闻了头晕。他咂咂嘴说:“现在,你也该出山施展抱负了!我这人,说真心话办 真心事是出名的,你完全应该信任我。你没注意到吗?和平是大势所趋,反共也是大势所趋。汪先生的建议事实已经被重庆接受。不过汪先生 认为不妨直接谈判,重庆他们则主张通过国际调解谈判。汪先生主张公开反共,蒋先生主张隐蔽点反共,如此而已。区别并不大。蒋先生是心 里想和,嘴里不敢言和;汪先生则是心口如一,为国家民族着想。说来说去,坏在共产党手里!要不,和平也许早实现了!”   童霜威吐了一口闷气,耳朵里嗡嗡响,天冷,胁下仍淌出汗来。   谢元嵩观察着童霜威的表情,从果盘里扦一只金丝蜜枣放在嘴里,嚼着说:“中国现在的处境要得到挽救,惟一的药方是与日本从速恢复 和平。我这人,一向最老实、最诚恳,你是知道的。我对啸天兄你诚恳,你也应当对我诚恳。我今天,是专诚代表汪先生来看望你的。”说着 ,将个枣核“噗”的吐在痰盂里。雪茄灭了,他又擦火柴点雪茄大口狂吸。   童霜威被他大胆坦率的汉奸言论惊呆了。听他说是代表汪精卫来看望的,也辨不清真假,这个开口“老实”、闭口“真心”的人,历来叫 人难以捉摸。佯作没听清他讲的话,自顾自地说:“元嵩兄,我只想有一个安居的环境,不要给我威胁,我希望能办到这一点。别的事我都无 兴趣!”   谢元嵩吸了一口雪茄,爽快地点头:“哦,好办!好办!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嘛!汪先生正忙于筹建国府还都的事,正想仰仗各方同志一起 努力!希望同你见见面、叙叙旧,谈谈和运。我是奉命先来劝驾的。明天下午如何?约定时间,派车来接!”   啊!听得出真的是汪精卫派他来的。童霜威心跳加速,说:“元嵩兄!我的态度你早已知道!是否不要强人所难?请代转告,我健康状况 不好。有你关照,我想会谅解的。”   谢元嵩咧开蛤蟆嘴笑笑,笑得无声,有点狡猾,又似乎挺憨厚,忽又叹口粗气,说:“啸天兄,玩政治的人都是滑头,都有手腕,都会变 魔术。像我这样规规矩矩、实心实意肯说老实话以诚待人的傻瓜不多,这你最了解。汪先生希望同你见面,不去不但失礼,而且失策。干什么 事都是迟不如早!比如瓜分一条猪,先来者吃腿肉,后来者可能只剩猪头猪尾猪杂碎了!请客你不张嘴,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来哉?倘 到那一步,唉,老朋友,你的处境真的危险了!”   童霜威心上一刺,感到了严重的威胁,想到了郁华的死,仿佛看到了淋漓的鲜血。但,此时此地,去同做了汉奸的汪精卫见面,是万万不 可以的。他们已经盗用了我的名义,如果再深陷下去,将不可能被局外人谅解了,横下心说:“‘与其不逊也,宁固!’我身体不好,需要养 病,确不能也不想过问政治。失礼有请包涵了!”   谢元嵩虽然仍咧开嘴打着哈哈,已经感到劝得没有劲道了,像拿出杀手锏似的突然用打雷似的声音说:“啸天兄!你这个玩政治的人,真 是滑头!真有手腕!真会变魔术啊!我太傻了!上你当了!”   真不知从何说起!童霜威像吃了一只钻天椒,又吃了一块老姜,再加吃了一头辣蒜,开不得口,气得发抖,神情似是在问:你怎么啦?… …   谢元嵩大摇其头,吃了大亏似的,振振有辞地说:“并非我危言耸听!你是老于宦途的人,应当知道政治无情!你既然口口声声身体不好 ,不想过问政治,何以口上一套,暗中一套?”他两只蛤蟆眼不怀好意地盯着童霜威的眼睛,气势逼人地说:“你与重庆地下人员秘密勾结的 事,别以为人不知道。天下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哈哈……”   童霜威遽然色变,立刻想到了在“皇冠”同张洪池见面的事,心一虚,嘴上嗫嚅着说:“啊,啊,你是何所指呀?莫须有!莫须有!”   谢元嵩咬着雪茄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哈哈,你说你不会赌钱,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大赌客!哈哈,你的赌注押在重庆那一方了,对吧? 我为人老实,你对我太不诚恳了!我要奉告一条新闻:‘七十六号’最近正在展开特工战,一个我们的老熟人带着特殊使命来到上海,你可知 道?”   “谁?”童霜威脱口问,心里发寒。   “你又想欺我老实人了?你庇护他、支持他、同他秘密勾结,还要问我吗?”   “没有的事!你指的是谁?”童霜威虽这样问,心里打鼓,早已猜到是谁了。   果然,谢元嵩哈哈朗笑,说:“张洪池!叶秋萍派来的!”   童霜威像当头挨了一棒,又像淋了一盆冰水,浑身发颤,心里明白:糟透了!自己的处境确乎危险到极点了!他们已经知道张洪池到了上 海,看来是正在要抓张洪池吗?……他定了定神,又变得坦然了。张洪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是的!叶秋萍是有信给我的,但我一点也没有 帮他们干什么,哪会牵连到我呢,说:“莫须有!张洪池你我都认识,他同我没有关系,我也没有同他有什么政治牵连!”   谢元嵩伸伸懒腰,脸上变得特别厚道、特别愚蠢似的,说:“啸天兄,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他打了个哈欠,显得疲倦,“听不听由你了 !你是否能不再固执己见了?”   童霜威摇摇头,沉默不答,怎么答呢?   谢元嵩蹒跚地站起身来,搔搔秃顶,拿起身旁茶几上的黑呢帽顶在头上,咧嘴咯咯笑着说:“我是白做了一趟鲁肃,只有回去如实报命了 !”   童霜威也站起身来,说:“元嵩兄,抱歉之至,请多海涵吧!”   谢元嵩有汽车停在弄口。他送谢元嵩下楼到后门口,没有再送。送走了“瘟神”,童霜威两腿发软地上楼,独自回到房里。方丽清跟着进 房来了,用眼斜睨着他,问:“谈得怎么样?”   童霜威摇头,背手踱着方步,看也不看她,生气地说:“我是不该回上海来的!我是被他害,也被你害了!你早放我走,也不至于有今天 !”   方丽清听了,涨红了脸,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人家长的是比干的七窍玲珑心,你长的是一颗戆大的秤砣心!你是把些老朋友都得罪光 了!江怀南得罪了,谢元嵩又得罪了。神仙领路你不走,你偏要做走麦城的关老爷,我看你将来懊悔也来不及!”   童霜威心里强烈的反感又升起来了。唉!死女人!出家做和尚的想法突然又浓烈起来。他忍住气恼,不去回答她,也不理睬她,却从抽屉 里取出了一个信封,坐下来,将前些天自己用草书抄录的《正气歌》装入信封。打开墨盒,提笔在信封上写了冯村的地址。拿出信笺,打算写 一封短信给冯村。   方丽清站在那里,又气又没趣,把脚一跺,走出房去,“砰”的带上了门。   童霜威不去理会,专心致志写信。信上要冯村将他抄录的《正气歌》代呈“髯公”转交“原在丁家桥之店号”。“髯公”指的是于右任。 “原在丁家桥之店号”是指中央党部,中央党部战前原在南京丁家桥。他听说上海租界和重庆通信是由香港转,并不检查。但为了谨慎,他信 上未署名。他想:那张伪中委的名单肯定在重庆报纸上是会公布的。我寄这去,是表明心迹,也是作一番洗刷。他决定写完后,等下午家霆放 学回来,叫家霆秘密将信发出。   当天晚上,童霜威心情特别不好。上午同谢元嵩一番谈话,使他预感到要有厄运降临。   他当然还想不出会是什么厄运。   得罪汪精卫这伙汉奸,已无法挽回,也不愿去挽回,因为降日做汉奸的事是宁死也干不得的。张洪池这个倒霉的家伙,看来是被“七十六 号”逮捕了!不知会怎么样牵连到我?童霜威的心,像放在天上的一只风筝,晃晃悠悠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断线飞走或者一头栽跌下来,老 是提心吊胆。   二楼上的麻将牌声仍像每天一样在响,有时疏落,有时紧促,间或有几下猛然奋起的“啪啪”声。戏迷方传经房里的留声机,一遍又一遍 播放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戏迷正在学这个唱段,一遍一遍放得童霜威耳朵里都要生老茧了,心里烦躁。   家霆回来,按照爸爸的嘱咐,到弄堂口的烟纸店里买了邮票从邮筒里悄悄发出了那封寄到重庆给冯村的信。发信回来后,家霆到爸爸房里 陪伴爸爸,听爸爸讲了上午谢元嵩来的情况,父子俩都愁眉苦脸,想不出万全之计。   童霜威心事重重,呆呆发愣,老是好像在皱眉思索问题。   平时,只要打麻将,吃晚饭就无定时,一般总是很迟才开饭。今天,因为厨师傅胖子阿福的儿子有病,胖子阿福晚上要请假回去看看,所 以六点多钟开了饭。童霜威下楼吃晚饭时,只吃了半碗饭,就不想吃了。平时,在饭桌上,他乐意听听方老太太、“小翠红”和方丽清她们说 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或者谈些牌经,讲些外边市面上的山海经,解解寂寞和无聊。今天晚饭时,听她们叽叽喳喳谈的是:有个在上海做了 三十多年店员的潘姓老人,迷恋赛马赌博,把全部积蓄都买了香槟票,最后输得身上只剩一条短裤,跳黄浦江自杀了!……这使他忽然想起了 那天去“好莱坞乐园”时,谢元嵩说的人生是场赌博的话!触动了心思更加不快。他想:我是不能利令智昏落千秋骂名的!……勉强嚼下了碗 里的饭,独自踽踽上楼到房里去了,坐在沙发上发呆。   家霆发现爸爸有点异常,心里不安。本来,买了璇宫剧院的话剧票约欧阳素心看话剧的。见爸爸愁闷,决定不出去了。晚饭后,见方丽清 和方老太太等上楼了,他打电话到环龙路欧阳素心家。接电话的是银娣。银娣自从到欧阳家去帮佣后,情绪挺好。欧阳一家觉得她勤快伶俐, 模样长得也好,干干净净的,还识些字,都很喜欢她。家霆将金娣被炸死等往事告诉了欧阳素心,欧阳待银娣更好。她代银娣交了学费,每周 有三个晚上,让银娣到环龙路的“环龙补习学校”补习功课。见是家霆打的电话,从语气里听得出银娣的高兴。   家霆说:“告诉欧阳,我临时有事不能去璇宫剧院看《葛嫩娘》了,叫她也别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银娣问,“要不要叫她接电话?”   “不用了,明天我同她谈。你马上代我转告就行。”   他挂上电话,打算上楼到爸爸房里去同爸爸谈谈,安慰一下爸爸。谁知,正走出客堂要上楼,忽然听到后门厨房里胖子阿福、娘姨阿金和 “小娘娘”方丽明一片声嚷嚷起来:“不在家!不在家!”“你们做什么?”……接着,听到“啪啪”的打人声,“叮当”的碗盘砸碎声,胖 子阿福的“啊呀”、“哎哟”声,“小娘娘”方丽明的惊叫声,汇成了一片。   家霆心里一惊,冲到厨房旁一看,只见六七个穿短打的彪形汉子在厨房里,手里都攥着手枪。胖子阿福倒在地上抱着头哼叫,“小娘娘” 和阿金被一个拿枪的汉子用手枪指着站在壁角里发抖。满地碎瓷碗片。四五个汉子正冲出厨房往楼上去。   一阵寒噤缠绕全身,有种不祥的预兆阴风般钻进骨腔。家霆登时想到了暗杀。想到爸爸的生命在危险之中,家霆什么也不管了!他一咬牙 ,拼命往楼梯上跑,一把揪住正往楼上冲去的第一个上楼的黑衣暴徒,嘴里向着二楼高叫:“爸爸!有强盗!有强盗!……强盗上楼了!…… ”   黑衣暴徒凶狠异常,回身猛地一拳打在家霆脸门上,后边一个暴徒顺手又是一拳、一脚,将家霆骨碌碌摔下了楼梯。家霆“哟”的一声, 捧住了脸,头里发晕,鼻血滴滴答答淌下来。一瞬间,几个暴徒都冲上楼去了。   家霆疼痛难忍地呻吟着要爬起来。又一个暴徒上来,揪住衣领将他拖到客堂间,猛地将他膀子一拧摔在地上,狠狠踢了他一脚。朦胧中, 他好像看到胖子阿福和阿金、“小娘娘”都来到客堂问里了。一个穿旧西装的五大三粗的络腮胡子,手里攥着枪恶狠狠监视着他们。   楼上的人都被驱赶到打牌的那问房里。童霜威房里被查抄得兜底朝天,箱子、抽屉、橱柜……信件、纸片……乱糟糟地翻扔得一地。   童霜威在手枪威逼下,在黑夜中被绑架走了。   在楼上被反锁在方老太太房间里的人,隐约听到童霜威的声音吆喝:“要我去哪里?……”他仿佛是在挣扎。后来,杂乱的脚步声下楼了 ,听到吹口哨,暴徒们一窝蜂走了。   暴徒们走后,家霆挣扎着起来,要打电话报警,拿起话筒,才发现电话线已经割断。   家霆用手帕捂着脸,鼻血还在流,跑上楼去。方丽清在房里呼天抢地地大哭,嘴里像唱山歌。家霆好像听到她哼的是:“阎王注定三更死 ,断不留人到五更!……”又边哭边说:“我早说他敬酒不吃一定要吃罚酒呀!……我早说他得罪了朋友要现世报的呀!……叫我哪能办!哪 能办?……”她那哭声真像无线电里常常播出的申曲《哭妙根笃爷》的哭法。又听到她对方老太太说:“打电话,找小阿哥来商量!”还说: “要不要打电报给江怀南,让他来看看怎么办,他过去一直是啸天的贴心人!”   家霆感到厌恶,心里火烧火燎。他肯定爸爸是被“七十六号”特工绑架走了。他们会不会杀害他呢?怎么才能救爸爸出来呢?现在到哪里 打听爸爸的下落呢?唉,真是无能为力啊!飞来的横祸,出乎意外,但也在可料之中。怎么办呢?他一筹莫展。   他头里发晕,被打青了的眉骨和鼻梁处仍在疼痛,脑后也肿了一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作料瓶。他伤心地走上三楼,回到房里扑在床上号啕痛 哭起来。/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 t 第三卷 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 一 (1940年1月——1940年3月)   热爱祖国是中国人民的历史传统。从古到今,汉奸、卖国贼始终是最被鄙视和唾弃的民族败类。   对民族存亡命运的历史责任感,对侵略者奋战到底的铁石意志,为保卫祖国而不惜牺牲一切的正气,是我们当年用劣势武器坚持抗战的强大精 神力量。   ──摘自创作手记   一   童霜威老是觉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   有时,半夜醒来,月色如霜,树权隐翳,四周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他疑是身在梦中,用牙咬咬手指,疼;用手掐掐大腿,也疼。看看宽 广的寮房四壁,四壁空空,但自己的一件獭皮领大衣挂在东墙,西边一只小床上睡着的那个监视者也在打鼾。看看木桌,桌上青灯和《金刚般 若波罗密经》等经书俱在。一杯清茶和笔墨纸砚也在,顿然醒悟:不是梦!他就恻然了。   常常失眠,感到血压、心脏不适,手脚有时冰凉。天气寒冷,棉被虽厚,他仍觉得“罗衾不耐五更寒”,有一种凄凉心情。即使睡着,也 是乱梦颠倒。每当黎明,在他困倦得将能入睡时,又听到了磬声和木鱼声。磬声如流水涮心,木鱼声笃笃笃笃,似都在催他起床。于是,他恍 然如听到和尚的诵经声,明明暗暗,沉沉浮浮,高低参差,荡漾入耳。这时,他常能想象得出,抗战爆发前此地的佛事与香火盛况。寒山、拾 得的金塑神态柔和恬静。那时,晨钟震荡,香烟袅袅,古老沉重的木鱼声伴随着鱼贯而行的群僧上殿。院中一株玉兰树虬枝粗干,花开得洁白 如玉。……但抗战爆发苏州沦陷,经过日寇轰炸与烧杀,一场兵燹,寒山寺里的老和尚和小和尚跑了不少。当年如织的游客,也很少见了,成 了一个有点破落的寺庙,一副败颓荒芜景象。荒烟衰草,使人有荆棘铜驼之感。   白昼时,西北风吹扫,青石丹墀里,香纸、烟尘与枯枝败叶齐飞。方砖地上,枯死的苍苔散碎漫漶,四周阒然。除了偶尔看到二三个、三 四个和尚外,主要就是经常在他身边转的那个“监视者”了。他不爱看这个壮实的中年人那张毫无表情的冷脸。这人似乎从不会笑,也不会说 话。当然,也不是哑巴!他讲话是苏州口音,必要时,也说几句话,只不过,他是从不闲谈的。当然是个“七十六号”的特工,他是公开来陪 伴监视的。有一天,童霜威看到他在擦拭一支手枪。他侍候童霜威,像一个当差的,很殷勤,很周到,问或也见外边有人来找他,鬼鬼祟祟地 不知谈些什么,估计是特工之间的正常联系吧。他既是“七十六号”派遣的监视者,自然要定期向“七十六号”报告情况的。他倒也不是整天 在童霜威身边,童霜威在寒山寺内是可以“自由”的。只是,他叮嘱过:“童委员(大约他们认为童霜威是“中央委员”才这么叫的吧?),你 千万不要出庙门!如果出去,安全上出了问题,就是你自己负责了!”话,听来是一种关心,实际是一种威胁。童霜威明白:是划地为牢!   每当想起去年十一月二十四号晚上被绑架,童霜威还浑身发麻发凉。   他被那伙歹徒架出仁安里时,见外边弄堂口停着两辆黑色小汽车。被架上了后一辆汽车,一个说苏北话的歹徒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汽车 呼呼地开了很久,他猜:一定是在向沪西歹土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驶去。后来,听到车子停了,揿响了喇叭,似乎是开了铁门,汽车又往里开 ,听到有人说话似是盘问什么。然后,好像又过了些关卡,最后,车子“嗤”的一声停了。   童霜威眼上蒙的黑布被拿下来了。灯光耀眼,他揉揉眼,看到那个说苏北话的特工,穿的西装,戴的棕色呢帽,身强力壮,神气十足,用 一种假客气的态度做着手势说:“请!”   童霜威下车,看到是在一幢高高的洋房门口,站着许多警卫人员,穿的都是绿色的军装,只是没有青天白日帽徽,全副武装。洋房的窗口 ,都安装着厚厚的防弹用的铁窗门。   这就是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吗?他听说“七十六号”的房子原是军事参议院院长陈调元的私人花园洋房,日军占领上海后,占有了“歹土 ”上这幢房子,后来拨给丁默村、李士群做特工机关用的。他想不到自己如今会进这儿来了!   被引进了楼房,灯光下,见通到楼上的楼梯口有一道铁栅栏门,也有人警戒着。童霜威被向左引进到楼下一个灯光雪亮装着烟囱火炉的大 厅。大厅里有富丽堂皇的沙发、地毯、丝绒窗帘,摆设新颖,像个会议室,又像个会客室。上方,令人注目地挂着两面青天白日的党旗和一张 总理遗像。童霜威不禁想:这真是欺世盗名了!   一张圆桌上,有一只方形玻璃缸饲养着美丽花哨的热带鱼,成群的热带鱼在里边游动。童霜威忽然叹息:唉,我像这些鱼了!不,也许不 如呢!鱼还在缸里游,我很难估计会被怎么折磨了。   刚在沙发上坐定,出乎意外地看到一个女招待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来奉茶、敬烟,态度十分殷勤。   讲苏北话的歹徒始终站在一边未走。童霜威心里恐惧不宁,紧张地想:他们是“先礼后兵”,既来此地,是凶多吉少了!火炉烧得很旺, 他身上和手脚都冷,心里悲愤。忽然,听见皮鞋声“橐橐”响,有人进来了。   两个人出现在面前。前边一个个子不高,骨瘦如柴,穿的双排扣尖领西装,大约三十四五岁,宽额角,眼里有血丝,两颊潮红,体质虚弱 ,眼睛白多于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光。他咳嗽,有点神经质地伸出了苍白干瘦的手来同童霜威握,嘴里的话是湖南口音:“啊,童委员 !久仰了!久仰了!”   童霜威立刻想到:一定是丁默村!听人说起过,丁默村是湖南人,本在南京军委会调查统计局做第三处处长,他个子矮小,大家叫他“丁 小鬼”,是个阴险冷酷的特务。一见果然有这印象。   后边那个,是在“好莱坞乐园”见过面的李士群。李士群今天穿的丝绵袍,同丁默村在一起,更显得他年轻白胖。他依然满面春风,笑眯 眯的,恭恭敬敬,抢先上来作了介绍,说:“这是特工总部主任我们的丁默村老大哥!他是六届一中全会任命的中央常务委员。可惜童委员你 没有出席这次会,不然大家早相识了!”   两个纵恣暴戾的特工总部头子像两个幽灵。尽管脸上带笑,有时丁默村目光像蛇,李士群的目光像铁钩,使人一看就毛骨悚然,想到暗杀 、拷打、绑票和血腥味……   童霜威没奈何地伸出手去,丁默村的手冰凉,手汗淋漓。李士群伸出手来,童霜威又勉强一握。李士群的手绵软,轻轻一碰就缩回去了, 连握手都是虚伪的。童霜威心里不快,他明白:这种人是没有心肝的!掏出手帕来擦手。   三人坐下,苏北口音的特工出去了。   丁默村不停咳嗽,说话似乎吃力,开口单刀直入。他的笑容像一种嘲笑,叫人厌恶,说:“童委员,我们是不得已才把你请来的。抗战前 途渺茫暗淡,非和平运动不足以解决中日间的战争,也惟有和平运动才能拯救即将覆亡的中国。你已经参加和运,是中央委员,是我们的同志 了,又出尔反尔,口口声声羞与我们为伍。你对和运的看法太错误了吧?你看──”他指指墙上的总理遗像和党旗,“我们同挂五色旗的维新 政府是不同的,我们是悬挂国民党党旗和孙总理遗像的。和运正在进行,国府正在筹建,需要有铁的纪律。请你来商量,是不是转变一下态度 ?”说着,请童霜威吸烟,童霜威不吸,他自己点火吸烟,一吸烟又呛咳起来。   李士群也点火吸烟,脸上装得充满诚意,用手乱挠头发,说:“我们等待得太久了!脚踩两条船不行,面上一套,暗中一套,对重庆热, 对我们冷,更不应该!我们不聋不瞎,已经仁至义尽。今天要摊牌!说穿了,目的两个:第一,请表表对和运的态度;第二,请把同重庆的秘 密关系说出来!”   童霜威想:你们这些混蛋醉心个人权势,忘了民族大义,跳进火坑做汉奸,我是不想跳这个火坑的!本想闭口不说话,又觉得不能不说, 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嘴里发苦,尽量镇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身体不好,在沪养病,不问政治。参加和运,是谢元嵩自作主张代签 的名,我不知道。至于同重庆之间,秘密关系是没有的。我的职务,抗战前已辞掉了。”   丁默村态度咄咄逼人,脾气显得急躁,装出来的冷冰冰的宁静口吻消失了,咳着嗽用手拍着膝盖声调残忍地说:“假话不必说,我们要听 真的。”   李士群连连点头:“假话反倒不如不说!”   童霜威又气又急,明白面对两个崇拜暴力与血腥的汉奸特工头子,难打交道。此时此地,为了维护自己的身分,不至于受害,必须用点策 略了,说:“我想能见见汪先生……同他谈谈……”   丁默村忽然冷静些了,一定是腹中在做文章,用一种阴郁的态度,两只蛇眼舔着童霜威说:“本来,汪先生是想同你谈的,你拒绝了。现 在,太迟了!只能同我们谈了!”   李士群用力吸着香烟,唇上挂着得势而不怀好意的微笑,好像能看穿童霜威心思似的说:“请不必害怕,我们办事,也是看人而定的。在 ‘七十六号’里,杀一个在上海从事秘密恐怖活动的共产党和渝方特务,比杀一只鸡容易。刑具也一套套应有尽有。但有身分的人,不会在肉 体上折磨的,我们是会特别优待的。明天就打电话给你太太,要她放心,让送些衣物来。”   丁默村呛咳着说:“对不转向的人,不外是杀、关和放三个办法。有声望地位的,我们尽量不开杀戒。但必须说真话,有好的表现!奉劝 老兄,要懂得:给我们请出来后长期给予优待的大人物,如果再放出去,即使回到重庆方面去,他们也是不会信任的。”说完这番话,他笑起 来。李士群也开朗地“哈哈”笑起来。   两人这些话,倒使童霜威一颗悬着的心放松了一些,想:是呀!杀我不难,但杀我有什么用,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既盗用了我的名义给 我加了个伪中委的头衔,打自己耳光的事他们是不愿干的。那样影响不好!他们当然希望我真心落水才对他们有利呀!想着,他决定还是用闭 口战术,不说话,也不动感情,来一个让人莫测高深。   后来,谈话继续不下去了,童霜威对丁默村的阴险毒辣和李士群的残忍虚伪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晚,童霜威被“请”到三楼上一个有沙发也有张棕垫小床的房里睡觉。一盏高吊着的电灯,灯光被笼在浅蓝色的纱罩里,溢出的光线匀 洒在床上和桌上,像一层秋霜。疲惫不安地躺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从窗户里望出去,看到西面有幢石库门楼房,四周有骑马楼;东首,有一幢 西式平房,看到有穿黄军衣戴红字白底臂箍的日本宪兵。他明白:“七十六号”操纵在日寇手里是一点也不错的了。   开始了被软禁的痛苦生活。看不到日历和钟表,看不到报纸。膳食不错,每天由一个日本厨师亲自送来。他好像知道童霜威会日文,每次 来,总是用日语说:“请用饭!办得不好,请多多包涵。”童霜威想:连厨师都是日本人,说明了什么呢?难道怕中国厨师不可靠?   囚禁的生活憋气极了。这期间,丁默村不再露脸,李士群来过几次,有时候,笑眯眯,有时候神色可怕。看来,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确 实在第二天给方丽清打了电话。方丽清也让方立荪派了绸缎庄的店员按约定时间,到指定地点送了衣物。李士群来,关于“和运”照例说的是 那些套话;对于同重庆的秘密关系以及同张洪池的交往,盘问得很多。有一天,谈到叶秋萍,当童霜威表示一问三不知时,他大声吼叫,牙咬 得咯咯响:“蒋介石给你嘉勉信的嘛!叶秋萍那个王八蛋给你写了密信的嘛!你当我们是寿头!”童霜威才明白:张洪池带来交给他的两封信 在被绑架时,已被“七十六号”特工抄获交给李士群了。他真后悔那时没毁掉这两封惹祸的信。但他确实对内情一无所知,李士群的“软”与 “硬”也就达不到任何目的了。   大约囚禁了一个来月。天越来越冷,童霜威的心情也越来越萧索。开头,每天吸烟,痛苦地吸了一支又一支,吸得房里烟雾腾腾。不久,他又 不吸烟了!后来,他也说不出是几月几号,只估计新的一年已经开头。这期间,他对人生常有一种悲观出世的看法,更加向往那种青灯红鱼, 在名山古刹中沉浸在香云缭绕、祥云掩涌的意境中去皈依佛门的超凡生活了。他对苏曼殊①、李叔同②突然好像理解得多了。尽管出家的原因 不同,出家的心情是可以揣摸的。他每日闭目端坐,嘴里念念有辞,无声地背诵过去读过的诗文,模样像一个人定的老僧。其实,心里毫不平 静,时常风波浩荡、汹涌澎湃。想念家人以外,死了的柳苇、军威,不知情况的柳忠华、冯村,在重庆和香港的熟人,都走马灯似的不断出现 在脑际。越是苦恼,想摆脱一切去当和尚的欲望越强烈。   ①苏曼殊(1884--1918):近代文学家,广东香山人,   留学日本,漫游南洋各地,能诗文,善绘画,出家为僧。   ②李叔同(1880--1942):早期话剧活动家、艺术教育家。浙江平湖人,一九一八年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   李士群来希望他表态,他总是反复地说:“我已经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不能纠缠红尘,只愿遁人空门。我今后决心与世无争,不涉政治 ,愿能容许我到寺庙里削发为僧。”   李士群奇怪了,瞪着双眼,目光像铁钩钩住童霜威,问:“做和尚?出家?为什么要做和尚?”   他心平气和地回答:“佛法大如天,禅门深似海!我早想解脱尘世一切烦恼,坐香参禅,大慈大悲,赎罪修身。我早年曾在苏州寒山寺数 次进香许愿,如今为了还愿,渴望进入空门。”   李士群拼命吸香烟,突然似乎好心好意地劝告:“人生在世,放着荣华富贵、声色美酒不享受,要去做和尚吃斋,岂不太冤枉?其实,你 只要点点头,说几句老实话,金钱地位都又飞来了,何必那样想不通?”   童霜威暗想:我自幼熟读孔孟,早些年又研究过宋儒之学,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又说:“三军可以夺 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见义不为无勇也”!成仁取义,是做人之道。父亲在日,也常教诲:“爱国莫为人后”,汉奸我是无论如何不 做的!和尚我倒是做定了!说:“我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不会改变,不会追悔!”说完,闭目打坐,像一个人定的老僧。   终于,一天晚上,李士群来了,客气地说:“童委员,汪先生要见见你,我们一起去!”   这次,没有用黑布蒙眼,坐上一辆新型的帕卡德汽车,出了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虽是夜里,在耀眼的灯光下,却看得出那些穿绿军衣的 警卫严阵以待的情景。刺刀和枪支闪闪发光,层层设立的门岗,牢固的黑铁门,有着通电的铁丝网的围墙。围墙边架设着机关枪的碉堡。   李士群用一种京戏《群英会》上周瑜向蒋干炫耀武力的态度问童霜威:“童委员!你看看我们的实力可雄厚否?”   童霜威心里正想看见了汪精卫要说些什么,听李士群这样问,既不愿肯定地回答他,又不愿得罪他,王顾左右而言它地说:“汪先生府邸 在哪里?”   汽车出了“七十六号”大门向南行驶,一下向西转到了愚园路上,开足马力疾驶。   李士群用手指指前面,说:“快到了!愚园路一一三六弄,原来是王伯群的公馆。”   王伯群本是交通部长。好像是在民国二十年,他在上海做大夏大学校长时,为了娶该校一个校花为妻,在愚园路造了一所花园洋房准备金 屋藏娇,被邹韬奋办的《生活周刊》揭露出来,当时还将那幢房子拍了照片发表在《生活周刊》上,轰动了京沪。童霜威当时身在司法界,注 意过这件丑闻。现在听李士群讲起王伯群,不禁想起往事。现在这房子被日本人用来“金屋藏娇”了!   一会儿,汽车转进一条长长的弄堂。弄内有岗哨,围墙上有铁丝网、了望哨。汽车驶进去,绕过挂着“大日本沪西宪兵队”牌子的几间房 子,看到里边有一幢幢独立的小花园洋房。每一幢房屋围墙上都加装了铁丝网,门窗也都装上了铁栅。汽车在一幢建筑华丽精美、灯光雪亮有 绿军衣武装警卫站岗的楼房前停下。   李士群先下了车,说:“到了!”   童霜威本有一种梦境里的感觉。见到汪精卫时,梦的感觉更强烈。是在汪精卫的大客厅里。厅中央有一只装着马口铁管子的花盆炉。炉火 熊熊,房里很暖。墙上一个大镜框里挂着一张孙总理的相片,两边还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客厅里的摆设,与南京汪公 馆里的气氛不同,似乎有一种要做面子故意摆阔的派头。这情景也与在武汉中央银行大楼里见到汪精卫时不同。那时,汪精卫对抗战消极悲观 ,讲话涉及抗战总是顾虑重重,有难言之隐。这次见到汪精卫,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架子大了。他穿一套深色西装,白衬衫上打条黑领带。谈 到抗战时,反对的语气变得坚定、凶恶了。奇怪的是汪的脸上很疲乏,富于表情的脸上情绪经常起落变化,心情不宁、神情恍惚以及矫揉造作 的神态常常流露。童霜威不禁想:看来,做儿皇帝是不会顺心的,“挂羊头卖狗肉”也是只能色厉内荏的。   汪精卫似乎并不想听童霜威说什么,既不多作客套,也不叙旧,就急于长篇大论发表演说了。他用一种开导的语气滔滔地说:“国父中山 先生说过:中国革命如果不取得日本的谅解,是不会获得成功的。我认为: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是日华共存的基础。民国十四年, 总理逝世,我是在场的。他临终时,嘴里还说:‘和平,奋斗,救中国’,我们怎么能不为和平、救中国而奋斗?”   童霜威想:唉,你们都抬出孙中山往自己脸上贴金,自封为中山信徒。可是,总理临终讲的和平,同你今天讲的和平是一码事吗?总理是 叫你来做汉奸的吗?但脸上不露神色,眼睛看着汪精卫那双滋润白皙、秀窄修长的手,见手上的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   只听汪精卫又说:“自抗战以来,最使我痛心的一件事,是有共产党人来夹杂在里头。我之离开重庆,十之八九是因为有共产党人夹杂在 里面。最近共产主义流毒,蔓延更凶!……”他周身摆动,不断搓手。   童霜威不禁想:唉,你这大政客呀!一切都是根据你玩政治的需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民国十四年你任国民政府主席后,在联共的问题上 调子唱得多高呀!你说过:“一堆堆战死的尸骸,没有共产派与反共产派的分别”,你说过:“谁主张分裂的,绝非总理的信徒!”那时,你 这些慷慨激昂的演讲,引起过不少人拥护。但不久你又变得反共了!抗战之初,你也唱过高调,在民族危亡的今天,你却觍颜事敌了。人说你 汪精卫反复无常,一点也不冤枉啊!   汪精卫仍在滔滔不绝:“……中日两国当此世界危疑震撼之时,应该谋相结合,不以东亚纳此漩涡之中。中日两国如在现在结束战争,开 导和平,日本固可以有举足轻重之地位,中国尤可因此休养生息。我一直在希望重庆抛弃成见,立即停战,共谋和平,实现……”他挥舞着苍 白的手。   童霜威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想起过去听说的一件事:中山先生病危,家属和随从人员都在榻前请训,总理睁开乏神的眼睛盯着汪精卫说: “我死后,敌人必来软化你们。你们如不受软化,敌人必将加害你们。你们如贪生畏死,最后又难免不受敌人的软化。”后来有人谈及,总理 是最了解汪的为人的。汪为人,动摇、投机,又有野心。总理只因其才可用,又是多年相从,而且相信在他自己的精神感召下,汪才可以不入 歧途。一旦总理本人死了,就再没有人能够约束这匹有野心的劣马了。想起这件往事,童霜威不禁心潮起伏。   汪精卫似乎发现他心不在焉,朝他看看,说:“我很忙!今天抽空谈话,是希望本党忠实的同志本着既往合作的精神,能破除成见,相与 聚首,精诚团结,共商国是,一同还都!过些时,我将去青岛开会,商量取消北方的临时和南京的维新两组织,容纳各党各派参加国民党,以 三月三十日为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之期。啸天兄,对你,我们是要好好借重的啦!这点你可以放心!”他讲到这地方,广东腔更浓,耸肩搓手。 见童霜威没有反应,又朝童霜威看看,眼睛里含有不快和责怪,摆动着手说:“不要有那种错误的正统观念嘛!我本来是国民党的副总裁!以 后还都,唱党歌,做纪念周,挂总理遗像,读三民主义等等,都是保留不变的啦!五权分立也是不变的啦!……打不下去,重庆的态度也是会 转变的嘛!有朝一日,如果蒋先生愿意停战回到南京来,我愿让贤出洋!这是我为救国、救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从事和运的初衷!本党同志, 都应该理解的嘛!”说到这里,他忽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两条眉毛显得有点倒八字了。   战前南京政界人士有相当一部分都认为汪精卫外表谦和而心地狭窄,懦弱自卑而又要出人头地,处世圆滑,为人虚伪,听了他的一番话, 童霜威这种感觉更深刻了。听到这里,空气沉滞,童霜威觉得自己不能再一言不发了,说:“我的情况,谢元嵩是知道的。我……”   他刚提到谢元嵩,忽见汪精卫眉头一皱,生气时有点女性的娇横。李士群在一边猛吸着香烟也脸色难看。   汪精卫愤激地说:“那人阴险卑鄙,不必提他!”   李士群帮腔插嘴:“败类!杀坯!”   童霜威莫名其妙,猜不出为什么提到谢元嵩,汪精卫和李士群会破口大骂。谢元嵩怎么啦?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愣了一愣 ,又沉默不再说话。   汪精卫烦躁不安,看看手表,忽然弯弯绕绕、波诡云谲地说:“你早年在日本学法,日本知道你的人是不少的。前几天,影佐祯昭①还提 起过你,认为应当多有些你这样的有学识有声望的人参加和运。但暗中如与重庆勾结,以吾辈为可欺,就辜负期望了!”说到末一句时,脸色 严厉起来。   ①影佐祯昭:原为日本大本营陆军省中国课课长。一九三九年八月,日本成立“梅机关”,以影佐为机关长,任务是监护汪精卫汉奸集团 、扶植汪精卫筹组中央政权。一九四。年三月,汪伪政权登场,“梅机关”相应改称为日本驻汪伪政府最高军事顾问部,影佐任汪伪国民政府 最高军事顾问,具有至高权力。此人日本投降后押于东京国际军事法院监狱,一九四八年病死狱中。   童霜威心中想:真是羊肉没吃,沾了一身臊,说不清楚了!他的政治阅历和社会经验,使他学会了用一种圆滑、和缓的态度来达到他不做 汉奸又不至于吃无谓之苦的目的。他把头摇摇,说:“我一直想说明一件事,也提一个要求。要说明的是我同重庆确无秘密联系也无秘密工作 。要提的要求是:超然于政坛之外。我年来血压、心脏有病,健康每况愈下,早已看破红尘,对人生毫无乐趣,心力交瘁,常常不能自持。倘 能允许遁人山门,效法苏曼殊、李叔同,远离繁华世界,清净无为,四大皆空,晨钟暮鼓,修心养性,或尚可安度余生。否则,六根不净,徒 为孽障,尘缘缠身,热火中烧,生命将如朝露,去日无多。窃思倘能释放回家,不胜感企,自当闭门谢客,百事不问;倘不能释放,请同意霜 威去名山大刹削发为僧。今后余生愿厮守佛经,与青灯佛龛为伴!”   汪精卫似有不满,皱起眉头,又似强自克制:“啊啊”一声,向李士群看看,说:“士群,你看如何?总之,仍加优遇是必要的。”他又 频频搓手,脸上摆出一种政治家的虚伪风度来。   李士群吸着香烟,脖子缩在大衣领子里,皱皱眉,苍白的胖脸上似在思考,眼里有猫头鹰一样的磷光,说:“我们在苏州已经建立了苏州 站,如果一定要去寺庙,也可以。”他又对着童霜威似乎诚心诚意地说:“何必去做和尚呢?如果一定想去寺庙里住住,就去寒山寺休养休养 吧!总希望能够不辜负汪先生的耐心等待。……”   见面和谈话在不了了之的情况下结束。大家都不痛快。过了几天,一天早上,李士群突然出现了,态度客气,说:“童委员,我是来给你 送行的。请到苏州寒山寺去住住治治病吧!但请只在寺里盘桓,不要外出,以免安全上出问题!”又介绍一个冷脸的中年人:“这是老董,由 他照顾侍候。”   中年人有张毫无表情的脸,沉默寡言却卑躬得很。   李士群又问:“需要什么东西吗?”   “请通知我家里,给我加点御寒的衣服,还有我的诗书、笔墨纸砚以及刻镂金石的刀具,我还想要点佛经。”   李士群表示都可办到,随后送去。当天午饭后,一辆蒙着深蓝纱窗帘的黑色汽车,由冷脸的中年人陪同童霜威离开上海,沿公路到苏州城 西十里的枫桥镇,去寒山寺。冷脸的中年人是苏州人,有时听他轻轻在哼苏州滩簧。车行迅速,颠簸在凹凸坑洼的公路上,去到苏州。   啊,一切真像在梦中,一场不可捉摸、神奇莫测的梦!通过汽车纱窗帘的缝隙,一眼看得到战火留下的痕迹,有残垣断壁,有弹痕、废碉 。苏州那些倚水而居的人家,门上有的贴着用红纸剪的日本太阳旗,红色已经褪解,估计还是苏州刚沦陷后不久维持会贴的。童霜威感到刺眼 ,也感到触目惊心。一路上,除了看到“仁丹”、“若素”、“大学眼药”等等广告外,常看到日本军人,有成群结队在走的,马匹上驮带着 辎重物资,也有三五结伙在逛荡的,荷枪实弹在站岗的。终于,像战前那年,由江怀南陪同来逛寒山寺时一样,他又看到劫后重逢的有着一千 几百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那斑驳剥落的黄色照壁墙了!那次是春天,这次是严寒时节,环境无比凄凉。   童霜威穿着长袍外加獭皮领大衣,围着围巾,戴着礼帽,在西北风中,笼着双手,走进寒山寺去。   “古寒山寺”匾额的山门依旧,通过林木凋尽的小院,石板路通向森森然的大雄宝殿。枯草老树,几只冻饿的麻雀在檐头叽啾,一片萧瑟 。几棵黄栌、红枫已经只剩几片变色的枯叶了。墙边有几畦冻得萎缩发蓝的塔棵菜。陪同来的“冷面人”请他到一间寮房休息。   他心境像寒冬一样悲凉。看到了右侧一间宽大洁净的寮房里已经安排得整整齐齐:床、桌、椅、柜,文房四宝,盆壶杯盂及碗筷等生活用 具,一应俱全。房子古老陈旧了些,砖地格外阴冷。陪伴的“冷面人”搭了个小床在房间西头做伴。“冷面人”一定早来“安排”过了。寺里 几个面黄肌瘦的和尚似已与他相熟。一会儿,他提来了开水瓶,泡了茶,生上了通红的炭火盆,自己像个下人似的缩到一边去坐着了,只卑恭 地说:“童委员,今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来到寒山寺,处处都能触动回忆中的情思。尤其是柳苇娟秀的面容和两只深邃的、傲视一切的黑眼睛,总是萦绕在眼前。十八九年前,一 个美丽的春天,与柳苇在这寒山寺里一起观看过俞曲园重写勒石的张继《枫桥夜泊》诗碑,他和她曾兴致勃勃地讨论过这首七绝应当怎样解释 ;四五年前与方丽清同来游逛寒山寺时,方丽清毫不了解他的感情,曾嘀嘀咕咕抱怨:“这么个破庙一点也无意思!……”两三年前,由江怀 南陪同来到寒山寺时,大雄宝殿上善男信女正在匍匐叩头。现在,这里冷冷清清,阒无人声,看来香火已断,真是不胜沧桑!   想起同江怀南游苏州的往事,他心头留有隽永美好的印象。只是想起自己同江怀南之间有过的那些不便公开的暖昧交往,又联想到今天江 怀南堕落成为汉奸,他又有忏悔,一种难用言语表述的忏悔,梗塞心头,既有痛楚,也有不快。   童霜威在寒山寺住下了。并没有削发为僧,却不抽烟,不喝酒,吃素斋;不看报,不问身外一切事,甚至不管是几月几号,颇有带发修行 的味道。这是一种囚禁的生涯,只是能离开血腥的“七十六号”也就差强人意了。不准走出寺庙,经常有“冷面人”陪伴在身边,无法同人谈 天。在这种时候,他特别认识到自由的可贵。寺里一些饥寒交迫黄皮寡瘦的和尚,似乎都避着他,常远远地用一种奇异、畏惧的眼光看着他。 他寂寞极了,情绪消沉,一颗心确实如同死灰了。夜晚常常孤灯只影,捧着线装本的《坛经》《因明》《金刚经》《无量寿经》《弥陀经》… …逐张翻阅,似懂非懂。面上平静,心里波澜滚滚。到夜晚睡觉,思前想后,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和朋友,战前和战后的种种酸甜苦辣的经历 ,平凡与不平凡的遭际,特别是被杀害了的前妻柳苇,战死在南京的胞弟军威,在上海的儿子家霆……都像放电影似的出现在心上。每当夜雨 潇潇,听着雨声,更有“半夜窗前十年事,一时随雨到心头”的感觉了。   不让他走出寒山寺就近到枫桥镇去看看,他心里总有怅怅的感觉。他是多么想再看看柳苇家的故居啊!   在那故居里,新婚以后,他和柳苇在一个月夜,无语对坐,默契于心。夜静可爱,诗意盎然。那故居现在什么样子了啊!他是多么想到枫 桥镇和枫桥上再拾起当年的旧梦沉醉在其中啊!他是多么想下着雨时打把油纸伞在青石板路上彳亍,听着雨声落地,听着雨声敲伞,听着桥下 水声潺潺啊!   当年,初识柳苇时,在枫桥镇的运河边上望见寒山寺时,柳苇讲:清代顺治年间,诗人王渔洋在一个春夜坐船到了枫桥镇。夜色曛黑,风 雨漫天,王渔洋摄衣着屐,举起火把登岸,径上寒山寺门,题了两首七绝:“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 第几桥。”“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题诗毕,掷笔回船,衣履尽湿,一时以为狂。   听柳苇讲了这个故事,他就背诵了王渔洋这两首诗,到今天,也仍然记得。   柳苇当然还说过别的故事。   是第一次逛寒山寺,大殿中央排开宝案,案上规矩地摆着宝幢法器、烛台香炉、经卷圣水,烟雾迷绕,香火窒人。站在大殿一侧的堂屋里 ,柳苇陪他看着寒山和拾得那造型古朴、生动自然、袒胸露腹、赤足蓬头的塑像。站着的是寒山,手拿莲花,坐着的是拾得,双手捧着净瓶。   他问:“寒山寺的得名是由于寒山在此吗?”   她点头说:“是啊,考之姚广孝记称:在唐朝元和年问,有寒山子,冠桦布冠,着木履,披蓝缕衣,掣风掣颠,笑歌自若,来此缚茆以居 。后来游天台寒岩,与拾得、丰干为友,终隐而去。希迁禅师在此建伽蓝,遂额日寒山寺。寒山是个诗人,有《寒山子诗集》流传后世。拾得 据说是个孤儿,由天台山国清寺高僧丰干收养,起了个法名叫拾得。传说他两家本是七世冤家,仇深不共戴天,但从他们这一代起,由高僧丰 干点化为僧,消除怨仇,亲如手足。在寒山寺住持,也成了有名的高僧。”   他笑了,说:“故事真是美妙!看来佛家主张以慈悲祥和救苦救难为主义,主张消除仇恨,化干戈为玉帛,所以有此传说。”   她也笑了,说:“可惜人世间不太平!就拿寒山寺说吧,一千多年来屡建屡毁,多数毁于战争。元代末,毁于战火,清朝咸丰十年,全寺 再次毁于战火。现有建筑,都是清朝光绪、宣统年间重建的。在嘉靖中,铸过一口大钟,并且造了一座楼,把大钟挂在楼里。可是后来大钟据 说也被日本人劫盗去了。所以康有为题寒山寺诗,曾有‘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枫’之句。到日本明治年间,有位从寒山寺归国的日 本和尚,为寻这口钟一,遍访日本各地,未能觅到。于是他化缘铸钟,一式铸了两口,一口留在日本,另一口送来到寒山寺,就是现在这口铸 钟。”   啊!现在,他每天常在寺里徘徊。这是冬天,连秋虫的“ququ”“唧唧”之声都没有了,只间或有鸟雀“吱──”的一声从树中飞出又飞 向遥远不可知的地方。但他却常仿佛依稀听见柳苇在秋夜的月下吹箫,洞箫袅袅,声人心扉。   青灯古佛,看着金身褪色尘土堆封蛛网攀结的寒山、拾得塑像,看着整个残败失修的古刹建筑,看着凋零寥落只间或有香烟缭绕的寺院景 象,童霜威眼泪常想夺眶而出。往事多么不堪回首,多么不堪回首!   他明白,这种难以忍受的死一般的、沙漠上一般的寂寞,是他们逼迫我就范“悔悟”的手段。正因如此,必须经受得住这种在劫难逃的磨 难。想通了这一点,他有时就能清醒地自持,对一切采取安之若素的态度了。   他尽量想使自己悟解人世的虚幻,超脱痛苦与烦恼,四大皆空,变成个不动感情的人,苦的是心里办不到。他学老僧盘腿打坐入定,闭上 眼也仍是胡思乱想。他想起了战前死在苏州的章太炎,早年曾以大勋章作扇坠,到总统府诟骂袁世凯包藏祸心,一生七次被追捕,三次入牢狱 ,革命之志终不屈挠。为了逃避追捕,一次曾悄悄地到浙江余姚,躲在一所寺院里。太炎先生坚决主张抗日,曾说:“日本侵略者想要灭亡中 国。中国人民当加紧研究本国灿烂文化,发扬民族主义精神,唤起爱国主义思想。”而今,他死后厝棺苏州,看到日寇铁骑践踏,岂能瞑目?   寺院内不知哪个和尚有一盆盆景放在殿旁。是一棵圆柏,苍老龟裂的主干,老态龙钟。紧贴枯干却从底部又发出了蟠曲婆娑的新枝,伸展 向上,蓊蓊蔚蔚。有时,他在这棵盆景前默默伫立,觉得自己太像这棵圆柏,生命虽在,但被围栽在一只狭小的“盆”中,已经苍老龟裂,何 时能发新枝?   遐想虽多,有一条是坚定的。处境哪怕如同囚犯,能不做汉奸,他就觉得欣慰。这该是柳忠华说的人生的选择吧?他不能辜负自己的清白 初衷,不能做国家民族的罪人,不能帮助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为虎作伥。为了达到保持操守、保持大节的目的,他宁可吃苦受难,哪怕 要下十八层地狱!   在寒山寺里接受煎熬,从往事的回忆上,使他更坚定了信念,要贯彻初衷。   开头,有个姓裘的面容清癯的老中医,被“冷面人”请来到寒山寺给童霜威把脉看病。童霜威素知“吴医”一向享有盛名。从元末综合各 家名医之长而成名的戴思恭开始,出了不少妙手回春的医生。戴思恭在明初洪武年问曾被征召为御医,医道高超,由他创始,“吴医”形成一 个医派,在中医里影响很大。这个老中医七十多岁了,他来,面上笑容可掬。开药方,总是先服两三剂试试,然后再开新药方,由那个冷面的 中年人用药罐煎药侍候。裘老先生除治病外,话不多,例行公事,一星期由马车接来一次,又由马车送走。老中医的医道很高明,服了他的药 后,童霜威感到心跳得不那么快了,头也不那么晕了,人也舒服了点,心里对老中医很是感激。   一天,裘老先生又来看病。   童霜威说:“老先生,医道高明,我服药后遍体爽快,十分感谢!”   老中医捻着白胡须点头,恭谨地致谢,说:“夸奖!夸奖!愧不敢当!”忽又说:“见到尊驾的字,笔迹流利酣畅,章法自由不羁,龙飞 凤舞。想求一幅墨宝,不知可否?”   童霜威明白,是自己写了一些草书,有的放在桌上,有的贴在墙上,被他看到了,所以想索取的,慨然应允,说:“当然可以!”   他走到桌旁,勺水磨墨,饱蘸墨汁,铺开宣纸,当场挥毫,将刚来寒山寺时填的一首词,写成一个屏条:   一天香云绕碧山,心随乌飞烟散。只因庭园残,爱上禅林凭栏杆。起家立业在江南,凤舞龙蟠钟山,而今栖霞岭,已经几度血斑斓?   字写得草,监视的“冷面人”看了半天,从表情揣测,是读不成句。老中医显然能欣赏,看了一遍,连声称赞:“好!好!好!”接着, 叹息一声,拱手说:“先生真是‘出世犹垂忧国泪,居寺仍作感时诗’呀!”对童霜威格外恭敬。   后来,老中医连声道谢后,带着那幅字走了。童霜威发现不会笑的中年人跟出去同老中医不知说些什么。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问老中医他 写的什么。他想:是的!我这首诗里,是寓含着我对被囚的悲愤,也寓含着我对铁骑践踏及南京大屠杀的仇恨的。却含蓄而不明显,你这条猎 狗又能逮到些什么?老中医对他说的话,使他仿佛得到了一种极大的鼓励。中国人,人心不死,行将人土的白发老者也如此,太可珍贵了!   可惜,从那,老中医不来了,换了一个年轻的西医,是个战战兢兢不敢同他说话的人,有话只同“冷面人”说。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那幅字 连累了老中医,心里不免抱歉,也不知老中医会遭到什么厄运,只能自己警戒,今后更加要学那大殿两侧堂屋内的小型木雕五百罗汉一样,不 声不响,一言不发。   偶有日本军人来到寒山寺,估计是慕名来的。来后就在寺内顶礼膜拜。有时把军马也牵进来拴在树上拉屎撒尿。日本人常用参拜神社的礼 节参拜菩萨,敛手到了佛像前,先“啪!啪!啪!”拍三下巴掌,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默祷。有日本人来,陪伴的“冷面人”就来吩咐童霜威 :“日本人来了,不要出去吧!”语气平和,态度很好,童霜威也就在寮房内打坐养神或阅读经书,间或也从桑皮纸已经破裂的窗隙里张望出 去,可以看到穿黄呢军大衣佩军刀迈八字步大皮鞋踩地“夸夸”响的日本军官,也有带着武器背一个猫皮背包和一条毯子,带一个腰圆形钢精 饭盒的日本陆军士兵在外边经过。有几次,还听到日本兵大喊大叫,他听得懂日语,是在叱骂和尚。   只要见到日本人,他就想起了死在南京保卫战中的弟弟童军威,一股仇恨侵略者的心火燃烧在胸膛。他想:侵略者对中国百姓大肆屠杀, 残酷成性,完全有违大乘佛教救世学说,偏又号称信奉佛教,来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岂不可恨又可笑!一种痛心、仇恨、愤怒、恐怖交杂的感 情涌满心头,久久不能平歇。   有一天,陪伴的“冷面人”来,问童霜威:“童委员,能帮庙里和尚刻个庙印吗?”   “庙印?”   “是啊!住持老和尚早跑得不知去向了,庙印找不到了。现在日本皇军来叩头礼拜,拿出护身符请求庙僧加盖庙印,没有庙印不好打发。 日本人来礼拜,用军用券作布施,和尚可以用来买米维生。”   童霜威点头答应,拿出刻图章的刀具,用和尚给的木块刻了一方庙印,上用篆体刻了“大慈大悲”四字,外加“苏州寒山古寺庙印”八个 字,心想:唉,对禽兽不能喻之以理,借佛祖或可使他们少开杀戒。刻了这方庙印交给和尚,他觉得心里反倒舒服了一些。   他深深感到:人在战争环境下,对自己的命运,对未来的种种,全都是把握不住的,一切都是特别不确定、特别模糊的。一天复一天,老 是像在梦中,又老是清醒地认识到:不是梦!童霜威在寒山寺里,以一种舍身的姿态以空无的观念默默生活。他不但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 不能预卜自己的命运。他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暗影威胁着,时常深深悲哀。   有一天,下着晶莹的细雪,空间充满了灰蒙蒙的荒凉的意境,听不到爆竹声,也没有发现一点点热闹的感觉。那个陪伴的“冷面人”,望 着漫天的风雪,独自轻轻哼着苏滩,一会儿,用一种寂寞无聊的声调告诉他说:“童委员,明天就过年了!”   啊,明天就要过年了!冰冷的雪,笼罩着苍穹,从不会笑的中年汉子的声音和面容里,他窥察到连这个“冷面人”也有一种心神摇惑阴郁的心 境。愁绪哽咽着他。过年,又引想起多少沉落在他心底的事!但他不能当着这个特工的面表露感情。他木然端坐,似乎一切都无动于衷。txt小_说天_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 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 二 在寒山寺里,日子难过,也好过。   过了白昼,是夜晚;过了夜晚,又是白昼。   这年冬天奇寒,成群觅食的白脖子乌鸦常结队“呀呀”叫着飞过天空。三五只失群落伍了的乌鸦,有时栖息在寺院内的大树上哀啼,使人 想到厄运来临,也不时使童霜威想起张继《枫桥夜泊》诗上“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名句。   阴历年时,常有雨雪。霏霏雨雪中,童霜威除了看书诵经外,就是思念往事,思念家人,在思念中消磨排遣光阴。岁暮天寒,风像幽灵般 地吹来吹去。听到风声唿哨,心情更加低落。他觉得自己真是个被世界抛弃、被众人遗忘的出家人了!   他读《楚辞》中的《哀郢》①,津津有味:“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鼌吾以行。……羌灵魂之欲归兮, 何须臾而忘反。……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①《哀郢》:屈原《楚辞》中《九歌》里的一篇。《哀郢》是为楚国郢都被攻破而哀伤。由于郢都失陷,屈原追想起自己当年离郢和向东 流放的情形,抒发了思念之情。   此时此地,他觉得特别能体会三闾大夫的心情。   他曾不止一次地思索:为什么汪精卫和丁默村、李士群他们能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到寒山寺里来呢?   当然,想通也很容易。他们已经透露了嘛!像我这样的人,杀了没什么作用,不杀则可利用。他们既已盗用了我的名义加上了伪中委的头 衔,杀了影响不好,何如秘密软禁起来,等我“悔悟”“转向”!外界不明真相的人,是不会知道我的真实情况的。关在“七十六号”里,影 响也不好。听说日本人早训示“七十六号”,不得逮捕与日本方面有关系的中国人!何谓有“关系”?我是留日的,有日本朋友,丁默村、李 士群之流难道没有顾虑吗?倒不如按照我自己提出的要求,放到这苏州孤寂的寒山寺来。我既有此请求,他们这样做,反倒对我显得优待。从 汪精卫那天的话里听来,日本方面由于我早年在日本留学并同日本人有过交往,可能知道我的态度而又希望我附逆。这就迫使他们只能逼我落 水,不能随便杀我。再说,他们怀疑我同叶秋萍、张洪池有秘密勾当,可能也要弄清。   如果我不屈服,痛苦的囚禁生活要延长到哪一天呢?真是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想到这些烦恼事,他心乱如麻了。   过旧历年,很少听到爆竹声,在寒山寺里也没有过年的气氛。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过年或在上海方家过年的热闹情景,想起前年在香港 那个与日本人关系密切的大商人季尚铭家过年的情景,恍若隔世,更是不堪回首。   年初五上午,陪伴的“冷面人”用一口苏州话告诉他:“童委员,明朝你太太要来看望你了。上头已经打了招呼。是特别优待,有什么事 要关照家里的,可以先想想好。”   自从到寒山寺来,也想念方丽清,但确实想得不算太多。每当想起身陷牢笼的处境,总怨恨方丽清。如果不是方丽清,何至于陷入今天这 种危险、难堪、可怜的境地!想到方丽清时,他心里有股怒火。现在听说明天方丽清要来看望他了,却又突然有点原谅她了,觉得她也很可怜 。他想象,她一定是容颜苍白,思念着他,经常以泪洗面,充满了忏悔心情。这一夜,月亮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是一片朦胧的青光,寺庙大雄 宝殿前的小院里水洗过似的明亮。他觉得夜特别长,竟真有“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之感。   半夜里,落雪了。风刮大树,发出可怕的呜呜声。有些树枝发出“噼啪”的声音折断了坠落下来。枝断的声音在童霜威听来,很像一个老 人的骨骼被折断。这使他感到身体的虚弱衰颓。风吹窗棂,“格格”作响。舍利塔上的塔铃在冷风中颤抖低泣,扰得他心绪凄凉。雪映窗纸, 寮房里白生生地通明。炭盆火灭了,他下半夜两脚冰凉不能入睡。短夜消逝,第二天一早,早早起来,穿上丝绵长袍,踏着厚棉鞋,打开门看 ,外边早已一片银白,井上成了个黑窟窿。寺庙大雄宝殿前的小院里,有个瘦弱的小和尚在扫雪,“簌簌”地响。寺院顶上,树梢上,到处积 雪。小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下,他不禁暗想:似这般天气,她恐怕不会来了。   早餐是“冷面人”哼着苏滩给他煮的香油素挂面,外加鸡蛋。鸡蛋不算荤腥。据说有个老和尚吃鸡蛋时做过诗说:“老僧送尔西天去,免 在人间受一刀!”来寒山寺后,每当吃到鸡蛋,他常想到这两句可笑的诗,心想:人间太苦,像鸡蛋尚未变成小鸡,在浑浑噩噩时上了西天, 确比有了知觉后挨上一刀要幸福得多。我可惜太清醒了!如今被软禁在这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既非凡人,又非和尚!画地为牢,受人监 视,还不知到头来落得个什么下场,真太可怜!这样想着,心里酸楚,急切地想早点见到方丽清,好多少能了解点外边情况,也多少可以在感 情上得到点慰藉,更可以问问家霆的种种。但不愿被“冷面人”看出,面上装得依然十分平静,若无其事。吃了挂面后,仍在寮房里闭目打坐 ,嘴里无声地默诵《哀郢》。   雪渐渐停歇,总该有上午九十点钟光景吧?听到远处寺门外有人声马嘶,估计来了马车。一会儿,去外边张望的“冷面人”突然回来了, 一掀棉门帘走进寮房来。平时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也有一点喜色,献殷勤说:“童委员,太太来了!还有一位江厅长!”   童霜威心里一愣:江怀南?是呀,江怀南是在苏州做“维新政府”的“江苏教育厅长”的呀!是他陪丽清来了?如果放着是方丽清一人来 此,他是会出去迎一迎的,听说来的还有江怀南,他就犹豫了。想了一想,决定在床上打坐。他宁愿以一种摆脱凡心、超凡出世的姿态来会见 江怀南。当然,他心里明白:方丽清能来,也许是江怀南出力疏通的关节。想起这,他又觉得江怀南总算还讲交情,不枉过去相交一场。也体 谅地想:丽清不让他陪伴着来,独自从上海租界来苏州,恐怕也是不放心、不方便的呀!……他对“冷面人”点了点头,“呣”了一声。身子 动也未动,眼睛也仍闭着。   一会儿,听到零乱的脚步声了。   又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和人声已经到了寮房门口,有人掀帘进来了。走在前面的显然是方丽清。他尚未睁眼,只闻到一股喷香刺鼻的脂粉 香水味。后边的当是江怀南了!只听到江怀南高叫一声:“秘书长!贵体康泰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怀南在此给您拜年了!”   童霜威睁开眼来,见江怀南深深九十度鞠躬,恭敬非凡,双手提着些盒装糕点、瓶酒之类礼品,走去放在桌上。方丽清正生疏地保持着距 离站在门里远远凝望着他,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见她穿一件灰背大衣,颈项里围了一只上等银狐围脖,狐狸的玻璃眼珠子冷森森地闪着光。 她胭脂唇膏通红,天冷,脸吹了风气色显得更好,美艳极了,嘴里正幽幽喷着热气。圆圆白净脸的江怀南穿一领皮袍,外加一件上等黑马裤呢 的披风,手执呢帽,较前又微微胖了一些,颇有些官架子地含笑恭立。   童霜威点头为礼,佯作平静地说:“你们来了!坐!坐!”   “冷面人”跑过来倒了两杯茶,并不监视,客气地做了请喝茶的手势,转身走了出去。出去前,像打招呼地说:“前边,来了些皇军,来 烧香拜佛的……”意思是:犯不着到前边去。   方丽清和江怀南都在椅上坐下。方丽清用眼四面张望,皱皱眉头,鼻子嗅嗅,嫌房里空气不好,摸出搽了香水的手绢捂在鼻上,接着就说 :“啊呀,啸天,你怎么胡子留得像印度阿三了?龌里龌龊,多不卫生!难看死了!”   童霜威不禁想:唉,这个女人!   江怀南似乎要把话岔开去,说:“秘书长,早想来问安了,好不容易,今天才能重睹尊颜。”   方丽清用小手绢拭眼,似乎有点想流泪,插嘴说:“多亏了江厅长,托了他的老丈人丁啸林,费了大力气找了‘七十六号’。要不然,哪 能来得成!”   江怀南谦逊恭敬:“秘书长过去对我恩重如山,实在无由报答。”他指指桌上的礼品:“今天带了些吃食来,里边有秘书长喜欢喝的英国 三星斧头白兰地,恭请哂纳。”   方丽清的手绢仍捂着鼻子和嘴,语气埋怨:“都是你呀,落到这种地步!害得我七荤八素有苦只能往肚里吞!这么大的风雪天,还要到这 破庙里来吹风!”她咕咕哝哝,也听不清讲些什么,话声被呜咽着的哭声淹没了。   外边院子里,有皮靴的橐橐声,估计是些日本军人在走路。   童霜威心里烦躁,叹一口气,尽量克制,使自己平静下来,想:人与人要互相了解何其难哪!与她婚后相处也已时间不短了,可是她对我 可说是毫不了解。我们精神上毫无交流,总是格格不入。我们在气质、性格、是非、利害、需求、兴趣上也总难和谐相容。行动上和感情上总 是难以配合和互相体谅。你看,她今天到这里来,说了些什么呀?真是岂有此理!   江怀南想打圆场,一脸谄媚劝解的神态,说:“唉,师母,请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不要流泪,不要流泪!外边有日本人,听到庙里有哭 声等会儿有了麻烦不好办。”   方丽清依然哭哭啼啼,似乎她今天来就是要来哭的,嘴里也仍在颠三倒四地嘀咕:“你自己倒一个人在这里惬意!你怎么不替我想想?你 是寿头,人吃荤腥你吃糠!……”只不过听说有日本人,哭声倒是放低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当!当!当!”钟声响了!   江怀南竖起耳朵说:“啊!敲钟?”   方丽清也止住了哭泣,倾听钟声。   钟声洪亮,万籁和鸣,余韵悠长,颤音在空中久久不息,似在唤醒六道生众的痴妄迷梦。   童霜威面上坦然无动于衷,心里在纳闷:寒山古寺,虽然自古以来以钟声闻名,“攲枕遥闻半夜钟”、“愁杀寒山寺里钟”,但抗战爆发 苏州沦陷后,钟声大约还没有响过。自己软禁在此,也从未听到过钟声。有过几次,站在大钟前沉思,也很想轻轻敲它一下或重重撞它一下, 都不敢碰它。今天,怎么有人敲钟了?   只见江怀南起身从桑皮纸糊着的格子窗户破隙处向大殿方向张望了一下,说:“有些皇军在双手合十礼拜菩萨。看来,是皇军在敲钟!”   钟声继续“当!当!当!”在悠扬响亮地传来。   江怀南看见寮房里空气紧张,童霜威和方丽清似乎都被这突然由日本军人乱敲的钟声震住了,都沉默住不声不响。他想使空气轻松轻松, 豁达地说:“提起这钟,我战前在吴江做县长时,到苏州来游寒山寺,听人说起过一个精彩的传说:有一年下了特大暴雨,天像决了口漏了似 的,哗哗哗哗,寒山寺四周都被滔滔洪水淹没了!这天,当家和尚寒山和拾得愁眉苦脸站在庙门口,看到不知哪里漂来一只大钟。钟口朝上, 摇摇晃晃,像船在漂浮。显然是天赐神钟。和尚们一起来打捞,可惜怎么也捞不上来,铜钟动也不动。拾得一拍巴掌,拾了根竹竿一撑,纵身 跳进钟里,要把铜钟撑近崖边。谁知铜钟忽然随风而去,载着拾得漂走,转眼间不知去向了!”   方丽清专心在听,叽咕了一句:“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江怀南自顾自地讲故事:“原来,铜钟向东方漂去,飘洋过海,到了日本!日本人想尽办法把钟拉上了岸,拾得就在日本的庙里住下了。 寒山想念拾得,染了重病。这时,请来能工巧匠,仿照那只漂来的铜钟的样子,铸了一口大钟,挂悬在寒山寺的钟楼上。每天每夜,寒山在寺 里敲钟。说也有趣,钟声竟会飘洋过海,传到日本寺庙内去。拾得听见了钟声,知道是寒山想念他、呼唤他的钟声,就也‘当当’敲响铜钟作 为回答。这样,两人虽在两个国家,一衣带水,相隔几千里,但不断的钟声,使两人心心相通,情谊永存。”   讲到这里,方丽清似乎听故事入迷了,感动地说:“啊,还有这么个传说?”   江怀南借题发挥了,说:“是呀,我近来常想,中日两国,是兄弟之邦!这个民间流传的故事就是明证。中日之间应当和平,不应当打仗 。今天到寒山寺来,听到友邦军人敲钟,使我极为感动。看来,在过年的时节,这是一种祥和之气,也是友邦军人祈祷中日和平的虔诚心意。 拙见不知秘书长以为然否?”   童霜威心里生气,想:做了汉奸的人真是处处都像汉奸,也处处要想尽办法替自己贴金。就这么一个胡编出来的传说,加上日本军人跑到 寒山寺里来乱敲钟,就会发出这么一通汉奸谬论!中日两国民众的友好交往源远流长,中日两国确实也应睦邻友好。可是日本明治维新后为实 行田中奏折不断侵略欺凌中国。这些年来,占我东三省,占我华北,蚕食野心,贪得无厌。中国忍无可忍,爆发了救亡的全民抗战。敌人手握 屠刀,烧杀奸淫,无所不用其极,利用汉奸敲骨吸髓助纣为虐。在这种时候,身为中国人,置身沦陷区敌人铁蹄之下,却来侈谈和平,谄夸双 手沾满血腥的敌寇爱好和平,真是毫无中国人的骨气!毫无心肝!……但不愿反驳,闭上双眼,作老僧入定状,似乎听而不闻。   钟声仍在“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那伙日本军人敲得起劲,乱七八糟地敲,嘻嘻哈哈起哄喧嚣。   方丽清还是坐在那里嘀嘀咕咕:“……打什么断命仗!杀千刀的仗!早点和平了多好!”   童霜威突然睁开眼来,朝她看看。见她那银狐围脖上狐狸的两只玻璃眼珠子又冷森森闪着光了。他压着心里的不快,对着方丽清问:“家 霆,他好吗?”   方丽清冷漠地点点头,看得出心里不高兴:“有吃有穿养着他,怎么不好?‘隔层肚皮隔层山’,旁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他不会亲热 我,我也不会拿他当儿子!”马上又嘀咕起来:“你怎么也不问问姆妈和雨荪、立荪他们?只知道问你自己的宝贝儿子!大家都为你牵肠挂肚 提心吊胆,你就只记挂着自己那个杀千刀的宝贝儿子?”   童霜威两道眉都纠到一起了,心里十分不受用。这女人还是那么漂亮滋润,但也还是那么不明事理!   方丽清继续发牢骚:“你的宝贝儿子,从你不在家后,晚上常常出去!有女人常常打电话来!听说交了女朋友了!传经碰到过,说他陪女 朋友逛马路。年纪轻轻不学好,呒出息!现世报!”   江怀南观察到童霜威心里冒火,岔开话题说:“秘书长可能有所不知。那谢元嵩,他既参加了和运,又背叛了和运,竟在你被请到‘七十 六号’后不久,突然不告而别,到香港去了!”   童霜威把眼疑惑不解地朝江怀南看着。   江怀南语气带有惋惜和怨尤:“据说,现在已经去了重庆!此人无情无义,朝秦暮楚,不讲交情,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大滑头!他到了香港 ,不但在香港报纸上发表文章,大骂和运,还在香港报纸上公布了汪先生、周佛海他们同友邦谈判的密约,糟糕得很!”   童霜威十分吃惊,稍停才平静下来,想:怪不得那次见到汪精卫时谈起谢元嵩,汪精卫和李士群都破口大骂。原来谢元嵩突然又离开上海 跑了呀!看来,连我被囚至今也是受了他的牵连了呢,这个开口闭口“老实”、“诚恳”的滑头!他瞒着我替我签名,盗用了我的名字害苦了 我,又奉命一再劝我落水附逆。可是结果自己又突然跑了,我却身陷囹圄在此倒霉受罪!真是从何说起!……越想,心里越像有蚂蚁爬、有火 灼,不禁问:“他为什么要跑?”   江怀南摇着头:“谁知道呢?他突然失踪后,外界传闻,有的说是僧多粥少他嫌重要的肥缺内定给了别人,油水不大,他又同周佛海有矛 盾,愤而出走的;有的说是他主张汪应当与蒋合作,现在见汪脱离了合作轨道另搞一套,他就有跳出圈子之意;也有的说,他感到汪无力量解 决中日问题,失望而出走的。总之,此公向来神鬼莫测。看来大智若愚,实际城府极深,别人是无法猜度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的!”   方丽清在一边插嘴骂了起来:“杀千刀的!他临走前还借了怀南一大笔钞票,一声不响就走了。”   江怀南苦笑,笑得故意好像气度恢宏,是做给童霜威看的,说:“那倒没有什么,人去交情在嘛!我为人历来是讲交情的。他突然写信给 我,约我由苏州到沪一晤,当面说:‘南京“维新政府”不久将寿终正寝、树倒猢狲散了!你这“维新政府”的江苏省政府教育厅长,眼看快 要下台。我有心助你一臂之力,在汪先生组成国民政府还都后,分得一杯羹。不知是否有此兴趣?’我听后,当然感激,他便说有急需,拟与 友人筹建一个公司做生意,要我暂挪一笔款项借给他。款子数目不小,但看在当年交情分上,我如约给他将支票送去。谁知他上楼就撤梯,第 三天,人竟逃之天天了!”   童霜威闭目听着,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同谢元嵩相交以后,上他的当本来不是一次了。许多事都一起浮上脑际,特别想起在“好莱 坞乐园”时谢元嵩说的:“其实,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命运押上去,有胜有败。不过,人生不赌博有什么意思呢?赌赢了就能享乐!我这人是 喜欢赌一赌的!赌赢了的那种乐趣,是无法形容的!”童霜威想:谢元嵩确是政治舞台上的一个赌徒呀!他是算输了还是赢了呢?他本是汪系 的人,跟着汪精卫卖力,到了上海,又帮汪逆拉人落水。这是下了一次赌注,但突然又逃跑了!是因为感到输了才逃亡的呢?还是认为逃离“ 孤岛”去到重庆,把赌注下到那里赢了可以捞取更多的好处呢?……头脑里乱糟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感到自己被谢元嵩出卖得好苦!江怀 南损失了一笔钱,那是他做了“维新”的汉奸,又想重新投靠汪精卫,咎由自取!可是我,纯粹被谢元嵩当作了下赌注的筹码。他瞒着我替我 签名参加汉奸的伪“六大”,不外是讨好汪逆,表示他拉到了我这样一个人物落水,对“和运”作出了贡献。他替汪逆作说客来劝我落水与汪 逆见面,也不外是同一用意。我未曾动摇,结果被绑架、软禁至今。他却自由自在,突然远走高飞去抗日大后方了。真是个七十二变的孙悟空 啊!   那些日本军人大约已经走了。钟声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止。寒山寺里又变成一片死寂。   童霜威“唉”地叹了一口气,把头直摇。   方丽清用一种鄙夷埋怨的神情,睁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看着童霜威说:“谢元嵩这个赤佬,坏是坏,但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哪像 你呀!你是个捧金碗讨饭的戆大!人家想在上海做官就在上海做,不想在上海做官就到重庆去做。你呢?你开口闭口不做汉奸,落得个关在庙 里来修行,合算吗?重庆会给你官、给你钞票吗?‘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呢?你叫做一步走错,满盘皆输!道道地地的赔本生意! ”   童霜威像被她泼了一头脏水,心里烦透了,只能嘴里念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用右手食指仿照木槌敲着木鱼打拍子, 一句又一句。他要用念佛来克制自己的痛苦与烦恼。他对方丽清银狐围脖上的两只凶恶的玻璃眼珠子反感透了,觉得那就像方丽清的心,冷森 森的,恶毒又卑琐。他不爱看!   江怀南忽然叹一口气,用十分关切、十分亲热的语气恳请地说:“秘书长,今天我陪师母来,是家岳丁啸林帮助走了门路,找了李士群才 能来的。他们有个好意,要我陪师母来劝劝您。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又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以秘书长您的名望地位,汪先生 寄望甚殷。新政府的组成在即,人员名单即将确定,还都日期也已定在三月下旬,良机千载难逢,除国民党外,还有不少政党的领袖都参加了 ,济济一堂!”   童霜威念着佛,耳朵不能不听,听到这里,又气又好笑,想:什么济济一堂呀?“社会民主党”的党魁汉奸江亢虎,他的党听说连一个党 员也没有;“国家社会党”的汉奸诸青来和“中国青年党”的汉奸赵毓松都是些低档的马路政客,完全是花钱买来替汪精卫的“和运”吹喇叭 抬轿子的!算什么东西!   只听江怀南劝道:“人生一世,草生春夏,该有远虑,应知近忧。身在宝山,何必空手?是否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让师母带个回信给 他们?”   见江怀南又厚颜来劝说,满口奴颜婢膝的汉奸谬论,童霜威强自忍耐,闭着双目,一言不答。   方丽清看不过去,怨怪地说:“人家怀南一片好心,费了多少事,出了多少力,陪我来苏州看望你。你不要让人好心无好报抹一鼻子灰呀 !你一向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盘不知重,也该学学本事,懂得风从哪里起,雨从哪里落!不为自己着想,也该多为我想想呀!再说,怀南 的厅长快下台了,你要是出来,也可以帮帮他忙,替他弄个肥缺呀!张三有钱不会花,李四会花又无钱!你这个张三呀,真气死急死人了!”   听她口上“怀南”叫得亲热,又见她对江怀南那种亲昵体贴劲儿,更听她说出来的话句句有刺,童霜威真想拍桌子破口叫她“滚”!终于 ,还是忍住了气愤,闭着眼仍旧在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江怀南觉得方丽清的话过火了,又见方丽清当着童霜威的面脱口而出一声一声“怀南”地叫,眉眼神情间又老是流露出一种暧昧,心里发 急。他是个聪明机灵的人,见童霜威老不说话,面部神情有时又表露出一种强自克制的气恼,明白童霜威已经心如死灰。在寒山寺被软禁并没 有能使他产生畏惧或悔悟。明白今天来是达不到目的了,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今天来,确是想规劝童霜威回心转意,好对自己的前程有利 ,顺便借此机会早早把方丽清邀到苏州欢聚几天。他本以为童霜威遭了这一场无妄之灾,说不定已经战战兢兢,想不到来后竟碰了钉子,心里 不快,咳嗽几声,说:“秘书长,我是诚心一辈子给您做心腹人的!像唱戏一样,坏的配角能把主角砸下去,好的配角能把主角抬起来。秘书 长如果出山。我是供您驰驱的。这次来后,不知哪天才能再来看望了!刚才的话,都是出于真心,请秘书长三思斟酌!”   方丽清在一边,气红了脸,仍朝童霜威发泄怨尤:“你不要顾前不顾后,顾三不顾四。鬼迷张天师,把好话都当耳旁风。这次你再不听劝 ,你一辈子在庙里当老和尚,我也只好不管你了!”   江怀南听方丽清说得绝情,在一旁忙顺势说好听的:“师母好说,师母好说!我明白你是希望秘书长快点回心转意,好和你一同回去,纯 粹一片好心。但千万不要着急,我们改日可以想法再来。”   不料童霜威铁硬地吐了一句:“以后,不必再来看我!”说毕,闭目静坐,不再睁眼。   话谈到这种地步,似乎只好不再往下进行了。   江怀南又叹一口气,半真半假。同方丽清作了个眼色,方丽清又掏出手绢拭眼泪。两人站起身来,看看外边,雪花又在飘飞了,乱琼碎玉 铺得满地都是。   方丽清最后发泄:“这么大的风雪天特地来看你,想不到你良心给狗吃了!……”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接着,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叠钞 票,放在童霜威身旁,说:“带来给你的零用!”   但,童霜威像已入定,闭眼无声,长袍棉鞋,胡须很长,仔细看他,比遭绑架时苍老得多了。   江怀南恭恭敬敬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说:“秘书长保重,我以后再来!”他劝解着在揩眼泪的方丽清:“师母,不要难过了!早点走吧 。这条路上不大安全,有时有便衣队!前不久还出过事打死过一个东洋人。”说着,他同方丽清掀帘走出寮房,向前走去。   外边,飞雪纷纷扬扬,愈下愈大了。“陪伴”童霜威的中年冷面人,掀开棉门帘朝里张望了一下,见童霜威坐在那里闭目不动,他又赶着出去 送江怀南和方丽清出庙门。看着他们,上了等候在庙门外的那辆马车,马车蹄声“嘚嘚”地走了。这时,寒山寺苍黄色已经斑驳淡褪的照壁墙 外,静静的空间,都让白雪填满。雪花随风旋舞,溶入迷茫的空际。远处枫桥镇那面,混沌一片,天地一色。风雪迷漫中,不一会儿,马车连 影子也看不到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 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 三 童家霆始终处在一种十分压抑、激动的感情中。   爸爸被绑走后的第二天,他照常去慕尔堂学校里上课。他的脸上还带着伤。同学们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是昨天不小心碰伤的。课间休 息时,程心如同他在一起,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慰藉地说:“家霆,昨晚的事,我今晨已经听看弄堂的阿三说了!你爸爸给绑架走了, 是不是?”   家霆想哭,忍住没淌眼泪,简单将昨晚的情况讲了一些。说:“详情晚上我告诉你。”   程心如哼了一声,说:“一定是‘七十六号’干的事!这下,恐怕危险了!”说完,叹气,胖胖的脸上布满阴云。   晚上,家霆吃了饭,找了余伯良去仁安里十五号程心如家见面。心如的爸爸到《大美晚报》馆上夜班去了。他妈妈是个瘦小体弱十分和善 的妇女,平时操劳家务,买菜、烧饭、洗衣、缝补……整天忙忙碌碌,对儿子的好朋友总是特别客气。三个人在程心如的小房里关起门来谈心 。听家霆含泪详细讲了昨晚发生的事以及前前后后有关的一些事。三个高中一年级学生都热血沸腾。   程心如手攥着拳头气愤地说:“孤岛形势是越来越险恶了!我爸爸已经对我说过:如果形势再坏下去,他打算想办法带我走,离开孤岛去 抗日,决不在此地受敌伪的威胁和残害了。”   家霆问:“是从香港去重庆吗?”   程心如摇头,说:“不!你别以为要抗日只有到重庆!现在上海四周近有淞沪郊区的游击队,远有江南抗日义勇军的武装活动,苏南许多 县里也有新四军的游击队。另外,过长江到苏北,有新四军,去皖南泾县一带也有新四军。听我爸爸说,上海各界派代表去慰问过两次。”   家霆想:你也太小看我了,好像就你知道这些。他马上想起了死去的妈妈柳苇,也想起舅舅柳忠华和杨秋水阿姨。但他觉得这些都是不能 乱讲的,就闷住不作声了。   余伯良听得有滋有味,问:“新四军打过大胜仗吗?”   程心如说:“当然!去年,虹桥飞机场遭到袭击,毁了好几架日本飞机,就是他们干的!”   家霆说:“心如,你有这方面的报刊杂志拿点给我和伯良看看不好吗?”说这话时,他想起了在香港时,给他补习的黄祁老师常给他看许 多进步报刊的事。共产党在武汉出的《新华日报》那时连爸爸也是能看到的。   程心如站起身来,走到他爸爸住的那间房里去了。一会儿,抱来了一叠杂志和报纸,有《译报周刊》,有《民族公论》《每日译报》,有 《良友》画报,也有英文《大美晚报》……上面都刊登了报道新四军的文章和照片,有的是一个叫杰克?贝尔登的美国记者写的,他到皖南采访 过。有新四军作战和缴获战利品的照片,还有上海去的慰问团向新四军献锦旗的照片。《每日译报》上还登了群众捐献运动收到捐款人捐款的 长长名单。   程心如说:“只找到这么一些,有些不知给我爸爸收到哪里去了。”说起他爸爸,他脸上有尊敬和骄傲的神色。   家霆和余伯良翻着心如捧出来的报刊,心里既高兴又激动。家霆又逗起了思念:舅舅柳忠华和杨秋水阿姨他们在上海一定很忙。可是却又 再也见不到舅舅,杨阿姨也叮嘱我不要再找她。爸爸出了事,我也不能找到舅舅商量,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阢陧。……翻看着杂志,说:“心如 ,你这些事以前怎么不早说,也不早把这些报刊拿给我们看看?”   程心如笑着,带几分严肃地说:“家霆,老实告诉你吧!我那时听说你爸爸是个大官儿,可是又想:他为什么住在‘孤岛’不去大后方抗 战呢?这样的人,说实话,是可能做汉奸的。有些事有些话就不想乱说了!现在,知道你爸爸不肯做汉奸、被绑架这些事,我又知道你是个爱 国的热血青年,同你讲讲就觉得没什么关系了。”   家霆叹了一口气,落下泪来,十分伤心。   程心如诚恳地劝慰他说:“现在,你也别急,托人走门路打听打听,看看怎么办?不过,我想,既被绑架,就很危险了,如果不肯当汉奸 ,被杀被害都可能。不过,萧伯纳说过:‘生使一切的人站在一条水平线上,死使卓越的人露出头角来!’我觉得,一个中国人,宁可死,也 是不能当卖国贼的!这点,你父亲也许能办得到。”   家霆愤然点头:“我想,他是能办到的!如果他被杀了!”他湿润着眼眶激昂地说:“我一定要给他报仇!要是有支枪,我要想法找到汪 精卫,一枪送他的狗命!”   余伯良带三分天真地说:“万一你爸爸被逼迫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下了水呢?”   程心如在他肩上打了一拳,责骂他说:“你乱七八糟胡说些什么!”   家霆气红了脸瞪着余伯良,恨恨地说:“他绝不会落水的!我了解他的为人!假若,他投降做了汉奸,他就不是我的父亲!我就远远离开 他,独自去闯荡江湖!”说完,泪水哗哗流得满面。   余伯良着急了,说:“家霆,我那是胡说八道,你别听到心里去。”他嘴里咂咂有声,一副自谴的神态。   程心如安慰地拍着家霆肩膀,热情地说:“家霆,不要难过!我想,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是爱国的!做汉奸的败类在四万万五千万人里到底 是少数。你这点不要担心。我在想,为了报复‘七十六号’绑架了伯父,我们今晚写一批痛骂敌伪的传单准备散发一次,而且要到热闹的南京 路上散发,你们赞不赞成?”   家霆擦干眼泪,振奋地说:“当然赞成!”   余伯良兴高采烈,点头说:“太好了!说干就干!”但又问:“南京路上人那么多,怎么散发呢?”   程心如笑笑,胸有成竹地说:“白天我就想过了。你们知道那个慈淑大楼吗?慈淑大楼下边是大陆商场。慈淑大楼有一面朝着南京路闹市 。慈淑大楼里我去过。它楼上有精武体育会,也有医生的诊所、律师的事务所,还有学校。上楼下楼很方便。我本来想:就到那上边去,到楼 梯旁靠近南京路的窗口里,将传单撒下去!下边是人头济济的南京路,一定会引起轰动。”   家霆的兴致也起来了,说:“太好了!”   程心如摇摇头突然接着说:“可是不行!我后来特地去侦察了一下,发现那些临街的窗户都是钉死了的,开不开。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就 是四楼上的女厕所。我去侦察过,女厕所隔壁是男厕所。那男厕所可惜窗口不是面临南京路的,女厕所却有窗朝着南京路。但我们却不能钻进 女厕所去撒传单呀!这就是个难题了。”   家霆立刻想到了欧阳素心。自从昨晚爸爸被绑架后,他就想把不幸的事告诉欧阳素心。他有把握地说:“不要紧!我想,我来找欧阳素心 办,你们看好不好?”   余伯良拍巴掌:“当然好!对了!找她干!我们陪她去!”   程心如却严肃地说:“她不会泄露秘密吗?”   家霆斩钉截铁说:“绝对不会!”   程心如盘问地说:“家霆,你最近同她关系有进展吗?”   家霆腼腆地说:“老同学了!我心里喜欢她,可是说真的,也没谈恋爱。”   程心如思索着说:“上次听你介绍,她父亲也是政界的人物,怎么也在上海住着呢?”   家霆说:“弄不清!反正欧阳素心好像也不大爱管她父亲的事。”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程心如不客气地问。   家霆被心如严肃正经的表情引笑了:“让我说一件她的事给你们听吧!有时候,她心里烦闷,看到穷人又同情,就带上许多零钱,从家里 逛到霞飞路,一直沿霞飞路逛到善钟路。遇到叫花子就给钱,一路给下去,一直到把袋里的钱给光,才又走回家来。”   余伯良欣赏地说:“她心地善良!让她也参加我们的‘爱国党’吧!这下我们有了四个党徒,还有女的,我看不错。”   家霆想起了舅舅柳忠华那天说起党派的那段话,说:“这次发传单,就不用‘爱国党’的名义了!国民党、共产党都有那么多人,我们组 织这个‘爱国党’有什么意思?人家看了署名,靠不住会好笑的!干脆我们在传单上不署名,谁看了传单都会知道是爱国的中国人干的,反倒 好!”   程心如点头:“家霆的话有道理,我同意!我们这个‘爱国党’让它完蛋算了!”又说:“我们就干吧!让欧阳素心参加,一起去散发传 单,我觉得不错。家霆,今夜我们把传单写好,明晚散发,好不好?欧阳的事由你去办!”   家霆点头:“明天下课后,我同欧阳约定地点见面,同她谈谈。我估计她一定同意,绝无问题!”   程心如去一张玻璃书橱顶上拿下几叠红、黄、绿色的纸张来.用刀裁成一条条的。家霆用笔起草传单内容。三人又一同确定传单上写些什 么,不外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民族败类大汉奸汪精卫!”“打倒无耻的汉奸特工总部七十六号!”“抗战到底!抗战必胜!” “向抗日蒙难的烈士致敬!”“以血还血!杀尽汉奸!还我河山!”   三人加油干,每人写了百把条。程心如说:“够了!不能太多!”三人分手,家霆也就走回家去。   爸爸不在,他更怕进这个“家”了。这一天,仁安里二十一号空气阴沉,消失了麻将牌的哗哗声,也听不到戏迷方传经放京戏唱片声了, 只听到方丽清常常哭泣。方立荪、方雨荪加上方老太太以及“小翠红”、“老虎头”、巧云等,都在方丽清房里谈心,劝慰。家霆回来时,已 经十点多钟光景了。他不知该怎么办,到方丽清房里去劝慰方丽清吧,怕碰钉子讨没趣;不去吧,又觉得说不过去。想了一想,决定还是上三 楼自己房里去看书算了,却在楼梯口碰到弥勒佛似的方立荪。方立荪头上戴顶黑缎瓜皮小帽,这种帽子如今戴的人越来越少。方立荪有时还喜 欢戴,他剃的光头,戴这种帽子舒服。他腆着大肚子,酒气熏人,见到了家霆,咳嗽了一声。   家霆叫了一声:“小娘舅!”   方立荪用牛眼瞅瞅他,说:“到哪里去玩了?你父亲出了事,你娘伤心得要死要活,你也该在家里蹲蹲呀!”   家霆不好回答,只好听着训愣住不做声。   方立荪继续训斥:“你父亲是只敲不响的钟、打不响的鼓!人家好心好意请他当上宾他不干,硬要拿鸡蛋碰石头!现在落得个尿盆扣在头 上,弄不好还要丢性命。你娘是破屋又遭连夜雨。我们这些做亲眷的也受牵连!唉!”他长叹一声,“就怕船到江心补漏迟了!”   家霆听了生气,只好不说话,眼见方立荪打着饱嗝,挺着肚子进盥洗室了,他正想要上三楼,见“小娘娘”方丽明急急忙忙一阵风从楼下 跑上来,气急慌忙地说:“电话!电话!……说是从姐夫那里打来的,让姐姐接电话!”   家霆一听,一怔,心里复杂得很,见方老太太扶着头发蓬松的方丽清从房里出来了,要往楼下去。后边方雨荪、“小翠红”等也都跟着。 又见方立荪腆着大肚子从盥洗室里急急忙忙系着裤带出来了。   方立荪大声说:“我来接电话!你们在边上听着好了。”   楼梯上的人一窝蜂往楼下走。家霆跟在最后边。大家都守在客堂问旁的电话机前,听方立荪拿起听筒讲话。   方立荪用平时少有的客气谦恭语气说话:“喂,哪里?噢噢噢,我叫方立荪!是,童霜威是我妹夫……对,对对……”对方的声音听不很 清楚,呜里哇啦,讲了一通,只听得方立荪连声“噢噢噢”“呣呣呣”“对对对”,最后又问:“他人好吗?”   对方的回答,可能是说很好,让放心。   方立荪点头,巴结地说:“明天准六点钟,我们将衣物送去!”接着,对方电话先挂,方立荪也“克”地挂上了电话。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方立荪:“怎么了?”“说些什么?”方丽清坐在红木椅上又用手绢捂住眼睛嘤嘤哭了起来。   方立荪吐了一口气,说:“勿要紧的!勿要着急!是‘七十六号’来的电话!一切优待,人也很好!叫妹妹放心!说是明天下午六点钟让 派一个可靠的人准时到沪西兆丰公园门口给妹夫送衣物,让把冬天的衣物送齐全,还有啸天看的那些诗书!吃的用不着送!”   方老太太拭着眼泪问:“啥时候能放回来?”   方立荪把头摇摇:“回来?回不回来那就看他自己了!”   “小翠红”好心地安慰说:“姆妈不要急。立荪不是说他去托丁啸林去打听打听说说情吗?总会有用的。现在知道人是在‘七十六号’, 快托丁啸林去讲讲吧!”   方立荪看看哭泣的方丽清和方老太太,拿下头上的瓜皮小帽,用手搔搔光头,说:“老鼠要偷油,猫儿要吃腥!像童霜威这种不识相的戆 大只会自作孽!他是个吃戗不吃顺的人!我看现在被人抢亲强抬进了花轿,看他嫁不嫁人?他要是肯点个头同人家拜天地,也许明天后天就能 坐汽车大摇大摆回来;要是还是牛脾气,‘七十六号’不吃你这一套!”说完,连连摇头。   方雨荪一脸晦气,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说:“商量商量,明天派谁送衣物去。”   他话刚出口,家霆在一边说:“我去!我来送衣物去!”   没有人答理他,好像谁都没有听见他说话。   方立荪朝着方雨荪说:“明天再商量吧!”   于是,一伙人围着方丽清又从楼下上楼了,将家霆独自孤零零地丢在楼下。   家霆既没趣又伤心,更不甘心明天不给爸爸送东西去。他觉得是他该做的事,他想见见爸爸,他想问问情况。所以他也跟着上楼。见大家 都在方丽清的房里像开会似的嘁嘁喳喳,他就也走进方丽清房里去,对方丽清说:“姆妈,明天,我来给爸爸送东西去!”   真奇怪,大家本来在说话的,见他进来,都闭了口。听他这样说,方丽清也没理睬他。   方立荪弹起眼珠厌恶地看看他,硬邦邦地说:“用不着!你办这种事不老练!一部真经要让法师念。派郑金山去送,他送稳妥!”   家霆生气,站在一边浑身不带劲,只得走出方丽清的房,自己上了三楼,关上房门伏在床上痛哭了一场。   啊,多么孤单呀!孤单得像一只失群的鸟儿陷身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一样。此时此地,如果见到舅舅柳忠华多么好!舅舅在哪里呢?怎么 才能找到他呢?他转眼又想起了欧阳素心。此刻,如果欧阳素心在身边多好,可以向她倾诉自己心里的痛苦。但是,此刻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好凄凉啊!他突然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少了爸爸,我现在很像一个遭到强盗洗劫变得一无所有的人了,我的前程似乎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 了。欧阳素心知道了,会像以前一样瞧得起我吗?我既然丧失了匹配她的条件,我还应该同她加深关系吗?……他想着,心里难过,也很踌躇 。最后,终于又想:唉,欧阳那么纯洁善良,我怎么能这样乱想去贬低她呢?   他困乏了。脱衣上床,钻进了冰冷的被窝。关了电灯,房里暗了,对面人家的电灯光映进屋来。耳边听得见不知远处哪家打麻将的“啪啪 ”声和“哗哗”声。他很挂念爸爸,尽管刚才方立荪接电话后说是“优待”,他意识到爸爸不屈服是必定要吃苦的。他闭上眼刚睡着,便梦见 爸爸一身血污,仿佛受了酷刑在呻吟。从小已经失去了妈妈,现在怎么能再失去爸爸?流着苦泪,他惊醒过来,对面人家的电灯光仍射在床前 像白霜一般。怎么办呢?怎么救爸爸呢?真是无计可施啊!   辗转反侧,脑里一分钟也不得安宁。先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立荪要去找丁啸林。丁啸林这个海上闻人,同日本人来往不少,听说 他给“七十六号”介绍了不少徒弟去做特工,同“七十六号”当然是有密切关系兜得转的。但他能说情让“七十六号”释放爸爸吗?爸爸要是 同意落水附逆,当然会平安释放,如果坚贞拒绝落水,恐怕是回不来的了。   一夜七想八想,第二天一早,他头里昏昏沉沉地去学校上课。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这种天气增加了人心里的不快。   上午四节课,都是马而虎之听过去的。中午,他不回仁安里吃饭,在慕尔堂旁边的一家烟纸店里借打了一个电话给欧阳素心。欧阳素心上 学去还没有回家,接电话的是银娣,轻声说:“小姐一会儿就会回来吃中饭的。”   他叮嘱银娣:“欧阳回来了,让她立刻到环龙路霞飞路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西菜店同我见面。”   银娣一口答应。挂了电话,他匆匆搭车赶到“白拉拉卡”去。   他昨晚本来决定傍晚找欧阳素心谈撒传单的事,然后陪欧阳素心同程心如、余伯良见面一同去慈淑大楼撒传单的。但昨晚接到“七十六号 ”的电话后,他如受寒流袭击,迫不及待地想早点见到欧阳素心,沐浴一下温暖的太阳和和煦的风,得到一些慰藉和安抚,以减轻一点艰难和 不幸的沉重负担。   坐公共汽车又转电车,他急急忙忙赶到“白拉拉卡”,本以为是会先到的,不料欧阳素心已经背对着马路站在附近一家外国人开的照相馆 门口在看橱窗里的照片等候着他了。   欧阳素心戴顶自己编织的带有一个大绒球的尖顶白绒线帽,穿件银灰色的海勃龙短大衣,围一条黑色羊毛围巾,漂亮得使走过的人都回头 看她。其实,她穿得朴素,并不花哨。真像伊索寓言里讲的:“美丽的鸟之所以美丽,不一定由于它有美丽的羽毛。”   家霆心里高兴,飞步跑过去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已经到了!”   她笑笑,没有回答,忽然指指照相馆玻璃橱窗说:“看,有趣不?”忽然发现他脸上的伤了,说:“啊,你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抬眼一看,橱窗里一个金边大镜框,里边是希特勒的半身戎装相,国社党的制服胸前佩着铁十字章。希特勒额上一绺歪歪的 尖发,唇上一撮短髭,两只歇斯底里的眼睛凶狠闪光,面目可憎也可笑,却威风凛凛。他厌恶地说:“这个崇拜尼采超人哲学和达尔文弱肉强 食理论并创始法西斯主义的魔王,长得像个小丑,可恨他竟想主宰全世界,将战火烧红了欧洲!”   欧阳素心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懂吗?这是家德国人开的照相馆。不过,我听说,并不真是德国人,老板是被纳粹党驱逐出来的德籍犹 太人。可是,最近,看到希特勒在欧洲疯狂得势,就把希特勒当祖宗供起来了。你说这是愚昧还是狡黠?”   他摇摇头,说:“兼而有之,肉麻当有趣,可悲也可怜!”又说:“走吧,到‘白拉拉卡’去。”   两人一起向“白拉拉卡”走,到了“白拉拉卡”门口,欧阳素心指指橱窗说:“看呀!这里也有有趣的事,真是咫尺之间也能看到世界风 云哪!天下怎么能平静?”   家霆一看,橱窗里用金边镜框摆着一张斯大林的巨幅画像。斯大林浓眉大眼,风度翩翩的头发,威武的胡子,胸前悬着勋章,脸上带着微 笑。他不禁笑了,说:“嗬,是有意思。两家邻居,各人挂各人的,像唱对台戏。不过──”他沉吟着问:“‘白拉拉卡’的老板不是白俄吗 ?”   欧阳素心点头:“是白俄呀!听说是个大贵族呢!但被赶出来流亡在上海许多年了。论理,是应当仇恨斯大林的,可是现在却摆出了斯大 林的像对付邻居的希特勒呢!”   家霆思索着说:“是啊!无论如何,俄罗斯总归是他们的祖国嘛!……”他觉得有很多的感想,一时又说不出来。   罗宋大菜,迅速便宜,价廉物美,中午顾客很多。欧阳素心推开玻璃门朝里一看,进去吃饭没法谈话,说:“家霆,人太多了,进去没法 谈话。”她好像不想进去。   家霆点头,说:“人太多了!我今天要告诉你些秘密,陪我啃面包吧!”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很甜,那双眼睛又好像在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了,说:“走!买两个罗宋面包,我们进法国公园里去啃!”她走进“白 拉拉卡”,一会儿攥着两个两头尖的罗宋面包出来了。   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的小雨花。雨丝又细又密,像是编织得十分精致的一张半透明的无边无涯的蛛网。   欧阳素心仰脸朝天上看看,说:“毛毛雨不会使衣服湿透的。走吧,我喜欢在雨中踯躅。”   法国公园里,在寒冷阴霾的冬日,游人稀少。天热时,常有些父母和保姆带了小孩来玩耍,现在不见踪影了。夏天时,碧绿清澈的池水, 现在混浊了,漂浮着腐败的落叶和灰尘。本来苍翠葱茏的法国梧桐,早已枝丫光秃秃地像老妪干枯的指掌,默然伫立。   两人冒着寒风并肩谈话,干啃着咸味的硬罗宋面包。   欧阳素心着急地说:“家霆,快说吧,什么秘密事?”   家霆先详详细细把爸爸前晚被“七十六号”绑架的事说了。   淋着碎雨花,欧阳素心静静听了,着急地说:“怎么办呢?”她眼圈发红,“我是估计你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昨天上午和昨天晚上 我两次打电话,都说你不在。现在,你打算怎样呢?”她看看他脸上的伤痕,心里难过。   家霆摇摇头,莫衷一是,说:“唉,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忽然像经过充分考虑似的说:“欧阳,我想,今后我的人生道路不会是平坦的 。我也没有一个有地位的爸爸可以依靠了!本来,我在小时候,爸爸对我说过:等我长大了,到了高中或者大学,就送我出国去留洋。但现在 ,像一场春梦醒来,这些都似乎谈不到了。继母一向对我冷淡,如果爸爸有了三长两短,她一定会马上同我断绝关系的。那时,我会怎么样? 自己也难以预卜。我总有一种预感,要经历很崎岖的生涯,才能闯出自己未来的路来。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因此,我……”   欧阳素心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家霆。眼神饱含责怪,也似有诧异。她突然说:“你同我讲这些什么意思?”   家霆有点嗫嚅了,说:“我是如实地把心里想的告诉你。昨夜,我想得很多,一夜也没睡好。我觉得,我们是老同学、好朋友,认识你我 感到幸福。但正因为这样,我也愿意你幸福,不愿让我的不幸连累了你。”   欧阳素心秀雅美丽的脸上忽然变得惨白了,说:“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势利、爱虚荣、不讲情义,是吗?”   冰凉的细雨中,家霆惶恐了:“没有这意思,我是说──”他越想辩解,越是说不清了。   欧阳素心伤感地把头摇摇,蓦然垂下眼帘,用一种哀怨多情的声调说:“家霆,你应当了解我。我不是那种人!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如 果你有喜悦,我愿分享你的一半;如果你有痛苦,我为什么不能分担你的一半?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也许我们之间有缘分!我喜欢你!没有任 何条件地喜欢你。只要你上进,只要你始终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只要你永远对我好。我,永远是你的最好最好的朋友!”   家霆灵魂感动,心里发热,鼻子发酸。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回答她,语言是显得这样无力。稍停,他发自内心地说:“欧阳,我感谢你, 但我不需要人怜悯,你不要可怜我!”   她摇摇头:“家霆,人的一生是难以逆料的。幸与不幸的来临,有时不由自己做主。你现在确是不幸!但我会不会也有不幸的遭遇呢?谁 知道?谁能说?你怕我是可怜你,但如果连同情怜悯的感情都没有,又怎么行呢?”   公园里人寥若晨星,雨丝飘拂,风瑟瑟吹动着路边地上潮湿的落叶,两边是脱尽落叶的法国梧桐,积着雨水的柏油路上明亮如镜。   欧阳素心和他偎靠着向前走,迎着冷雨。前边有一对在窃窃私语的爱侣绕到一棵常青树背后去了。在那树背后,夏天时池畔有个喷泉,会 喷溅出晶莹银色的水花来。现在停止了喷水,空间充满了寒冷和冬天的凄凉。   不知为什么,他们信步也走到一棵大常青树后面来了。   这里避风,常青的落地大雪松,碧绿苍翠,被雨水一洒更有生气,枝叶上沾着细雨珠像缀满了珍珠玻璃花。   欧阳素心停住脚步,她乌黑油亮的黑发上沾着雨珠像戴着闪烁钻石的美冠。她凝望着家霆气质轩昂的脸和燃烧的眼睛,忽然退缩,但又悄 然靠拢家霆,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浑身像起了火一样的灼热,用双手抱着他的肩膀。他也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猛地回抱着她。刹那间 ,他叫了一声:“欧阳!”亲着她的脸,吻她。他发现她淋满雨丝的脸上在流泪,而他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了。为 什么哭呢?爱情的复杂是讲不明白的。   稍停,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小孩,在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细雨拂脸,他亲切地问:“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睫毛上是白色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会永 远爱你吗?”   心里洋溢着幸福和纷乱,也洋溢着茫然与不安。是一种交杂着甜和辣的感情,也许稍带着苦味。他俩走着,走到公园开阔的中心地带来了 。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公园东南面的全景。那里,远处一切都缠裹在淡淡的乳白色的雨雾中,雾气氤氲,像大海一样动荡着。   四周无人。家霆把关于传单的事讲了。像讲一个使人激动的爱国故事,一个进发着青春和勇敢火焰的故事。   欧阳素心酣畅淋漓地笑了,认真地说:“好呀!好呀!我参加!我干!我一定干好!”她脸上泛着红晕,变得更美了。   “你不会害怕吧?”家霆带点玩笑地问。   “试一试吧!”欧阳素心收敛了笑容,“我想,我会干得很漂亮的。”她脸上表露出聪慧颖悟,嘴角上挂着坚定的毅力。   他们又踱出公园去。细雨停了,衣服都早湿了。各自都要赶回学校去上课。欧阳素心准备回家换件衣服。两人分手,约定晚上准八点钟在 慈淑大楼后门口见面。   下午,只有两节课。家霆下课后回到仁安里二十一号,进了后门就听到麻将声了。厨师傅胖子阿福正同在淘米的娘姨阿金聊天,自来水哗 啦啦响。胖子阿福前天晚上给打伤了左胳臂,左臂用根绷带吊了起来,左脸上也有一处乌青块。   家霆皱皱眉问:“楼上谁打牌呀?”他想象不出这种时候怎么家里还会出现牌声。   阿金说:“老太太陪你娘在打小麻将,让她散散心。”   家霆上楼,心里记挂着给爸爸送衣物的事。到了二楼楼梯口,碰见“小娘娘”方丽明端了一只紫铜空暖锅下楼,家霆向她打听,说:“小 娘娘,给我爸爸送衣物的事不知怎么了?”   “小娘娘”低声说:“郑金山刚刚来过,让他去送衣裳,他已经走了。”   家霆心里生气,想:什么事都把我撇在一边。又想,好在已经给爸爸把衣物送去了,也就是了。听着方老太太房里的牌声和说笑声,叹了 一口气,走上三楼,到自己房里做功课,想:不管身处逆境多么痛苦,一定要把功课学得更好,逆境中未尝没有慰藉和希望。   但,做着功课,心里一会儿想念爸爸,一会儿又想念欧阳素心。回味着在法国公园里甜蜜而匆忙的相会。欧阳素心说的话,使他感到温暖 、感到幸福,总觉得自己恐怕不能给她幸福,感到歉仄和空虚。又想:唉,我这幸福指的是什么呢?难道不就是指的名利、地位、金钱等等形 成富裕生活的因素吗?可是,是否有了这些就是幸福,没有这些就没有幸福呢?倘若这样,爸爸为什么不做汉奸呢?妈妈为什么当年宁可被枪 杀在南京雨花台呢?舅舅为什么要坐监牢,出来后又东躲西藏吃苦耐劳呢?……显然,有的幸福并不是能用金钱、名望、地位等等这些物质生 活来换得的。它也许是一种崇高的信仰,一种崇高的感情,一种崇高的精神。……这样想的时候,他才逐渐安心。   做完了功课,天色已晚,到楼下客堂间里看看挂钟,已经六点半了。他到厨房里,自己找了个碗,同厨师傅胖子阿福说:“阿福!我晚上 有事,先吃饭行吗?”   爸爸给绑架走了,阿福挨了打,对家霆的态度倒是变得比往常好了,爽气地说:“好好好!”   他用大碗给家霆盛了一碗饭,舀上了红烧肉和塔棵菜,浇上了汤,递给家霆,说:“不够再添。”   家霆独自到客堂间吃饭,草草吃完,就去程心如家。   心如也提早吃了晚饭,见家霆来了,问:“怎么?谈成了吗?她同意?”   家霆得意地答:“当然!”将同欧阳素心约定的经过讲了一遍。正讲着,余伯良来了,听了经过,说:“太好了!我们早点去,等着给她 保镖!”   三人一起步行到慈淑大楼去。程心如穿了件大衣,传单仍旧由程心如独自带在身上,危险的事他总是喜欢独自先往身上揽的。   慈淑大楼一共七层,在南京东路山东路的东首,下面一二两层是顾客拥挤的大陆商场,出售百货。三层以上全部出租给一些私人或公司、 学校、团体使用。这幢大楼抗战前据说是花了一百六十万银元建造的,是上海有名的首富──英籍犹太人哈同遗孀罗迦陵的财产。   三人步行走到了慈淑大楼的后门。是吃晚饭时分,附近人不多,只有一伙小孩在捉迷藏,大声喊叫,玩得高兴。才七点四十五分。程心如 说:“我们在这里等她一刻钟。她会准时来的吧?”   话音刚落,家霆用手一指,兴奋地说:“看!她已经先来了!”   欧阳素心正站在不远处,那儿避风也不惹人注目。她泰然自若,美丽的脸上燃着一个轻淡的微笑。她一定刻意打扮过,显得格外明艳照人 ,一袭合体剪裁的西式套装,衬出玲珑浮凸的身材,跃动着青春的活力。像一片浮云,冉冉地飘过来了。   余伯良惊叹:“嗬!真漂亮!”   心如歉意地说:“想不到她这么早就来了!”   四人站着讲话,家霆作了介绍。程心如指派地说:“这样吧,我来陪着欧阳先上楼看一看地点和位置。”   谁知,欧阳素心笑了,说:“一切不用费心了!我提前来了一会儿,上去仔细看过了。把东西交给我吧!你们三个在南京路山东路转弯口 上等着我好了。”   家霆和心如、伯良都笑了,她真是个办事一板一眼的有心人啊!   余伯良夸奖地说:“想不到你还很内行哩!”   家霆殷勤地说:“我来陪你上去!”他招呼程心如和余伯良:“你俩到前面南京路上等着瞧吧!”   欧阳素心摇头,笑着对家霆说:“你也无需去!我独自行动方便些。”她从程心如手上接过用手帕扎着的一包传单,同她带着的一只金边 蓝羊皮的手提包夹在一起,笑着说:“再见!”话声刚落,就飘忽地走进慈淑大楼左侧的一个后门上楼去了。   程心如对家霆和余伯良夸赞地说:“她真不错!走吧,我们从山东路赶快绕到前边南京路上去。”   天已暗黑下来,是万家灯火的时刻。三个人脚步匆匆,一会儿就走到了人潮如涌、市声沸扬、喧嚣杂乱的南京路上。南京路上,华灯初上 ,街中央车水马龙,高大的双层公共汽车和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在疾驶。商店多彩的玻璃大橱窗里霓虹灯红红绿绿变幻着光彩。马路两旁,各 式各样的行人摩肩接踵。三个人装作不介意地老是昂首抬眼盯着慈淑大楼四楼的窗口。不一会儿,只见从那临街的窗口里纷纷扬扬甩出一把一 把彩色的传单来了!   色彩不同的传单,像雪花飘飘,在闪烁着霓虹灯光的夜色中,翻动着,散开着,抖抖索索,忽高忽低地飞降下来,美丽极了。   程心如在拥挤的人流中故意尖声高叫:“啊!看呀!那是什么?”   家霆和余伯良也跟着高叫:“看哪!”“看哪!”   路上的行人都停住脚步抬头在观看。有人在叫:“传单!传单!”许多人都挤着、跑着去抢那些慢慢飘落的传单看。热闹的南京路上乱成 一团,连马路中央的车辆也堵塞了。看得到捡着传单的人有的脸上带着激动,有的将传单珍贵地揣进口袋匆匆离去。   程心如和家霆、余伯良三个在南京路的转弯口上等着欧阳素心,情绪十分兴奋。历来撒传单,数这次的效果最好了。因为是在热闹拥挤的 南京路上呀!   一会儿,见欧阳素心左顾右盼从容地笑着来了,三个人都飞也似的迎上去。   程心如从心里夸她说:“你干得真好!”   欧阳素心的眼里闪着快活的光彩,向他们微笑。   他们三个决定赶快离开慈淑大楼附近护送她回家。匆匆走在路上的时候,欧阳素心忽然对家霆说:“对了,有件事今天中午我忘记告诉你 了。你想不到吧?谢乐山走了!”   “走了?”家霆奇怪地问,“到哪里去了?”   “听说跟他父亲去香港了。他在学校里领了一张肄业证走了,走得挺秘密的。”   “是吗?”童家霆纳闷地摇头,“他跟谢元嵩突然秘密地走了?”他确实觉得人世间出乎意外的事太多了。 txt 小_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 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 四 从爸爸被绑架以后,家霆始终处在压抑、烦恼、激奋的情绪中,心里常像有把残忍的尖刀在挑剜。   郑金山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到沪西兆丰公园送衣物给童霜威后,童霜威一直渺无音讯。家霆在郑金山送衣物去的当夜,回家后问过方丽 清:“郑金山送衣物去人家怎么说?”   方丽清阴阳怪气看看他,似乎像见了只苍蝇,厌烦得连回答一个字都吝啬,却嘀咕了一句:“你哪把你爷放在心上呀!在外边白相到这么 晚才回来!”   家霆明白向她是打听不到详情的,只好第二天中午回家找机会去问大舅妈“小翠红”。   方雨荪中午总是和洋行里的外国人一起,在西菜馆里吃公司大菜①不回来的。家霆到大舅妈房里找她时,“小翠红”正在绣枕头上的芍药 花。大舅洋行里的跑街沈镇海在房里同“小翠红”聊天。那只波斯种大白猫在“小翠红”脚旁的地毯上睡觉。   ①公司大菜:一般包括一汤、一菜或二菜,外加面包果酱之类,供洋行职员吃的西菜“份饭”   沈镇海是大舅方雨荪喜欢的职员。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平时方雨荪和“小翠红”有事都喜欢差使他做。他总是和和气气,一副讨人欢喜 的样子。他是浙江宁波人,一口宁波话,见到家霆平日也总是热情打招呼,找几句话说说。   家霆问“小翠红”:“大舅妈,昨天郑金山给我爸爸送衣物,不知详细情况是怎么样的?”   “小翠红”告诉他:“郑金山带了一大包衣物和一只小箱子,按照约定时间前去,到了兆丰公园门口,手拿一张《新闻报》作暗号。六点 钟时,来了一辆黑色小汽车,‘哧’地一煞车,上边跳下来一个穿短打的胖子,将箱子和包袱一拿,跳上汽车就开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唉!”家霆眼泪夺眶而出,“爸爸陷身‘七十六号’,以后生死难卜,怎么办呢?”   “小翠红”善心善意地安慰他说:“家霆,不要急!菩萨会保佑的!”叹口气又说:“他不做汉奸,是有良心的中国人!”   沈镇海也说:“不要急,吉人天相嘛!”   家霆拭着泪水。他理解爸爸,爸爸是有热血的。抗战前,在南京,有一次爸爸带他到一个陈列馆去,里边陈列着许多辛亥革命牺牲的烈士 的遗像、血衣、遗书和遗物,有烈士受酷刑、被砍头的照片。爸爸对他讲起从前辛亥起义、北伐、讨袁等等的事情时,流下了眼泪,说:“我 们活着在享受,他们早被有些人遗忘了!”爸爸现在陷身魔窟,会成为烈士吗?   “小翠红”十分善良地叹口气说:“唉,家霆!这几天,我也常想着你的事。天下人心不一样,有红的有黑的,有善的有恶的,谁也难说 将来她们会怎么待你。不过,你记着,我这个大舅妈会对你好的。要是有一天你有难处,大舅妈一定会偷偷帮你忙的。”   给大舅妈一说,家霆反倒心酸了,也不做声,闷头跑出房去下楼到学校去了。   这样,连续一个多月里,家霆老是丧魂落魄,吃不香也睡不稳。爸爸出事后,他同欧阳素心约定:每星期只在礼拜六晚上见一次面,平时 互相也不通电话,免得遭人闲话。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撒传单后的第二天,在《大美晚报》第一版上登了一条显着的加小花边框的新闻:   昨晚南京路闹市有人撒抗日传单   【本报讯】昨晚八时左右,南京路慈淑大楼前,有人散发大批抗日传单,路人皆纷纷抢阅。俟工部局警探驱车赶来,传单已被抢拾一空, 撒传单者已无影无踪云。   家霆估计是程心如爸爸写发的新闻。看到这段新闻,他心里血液循环得飞快,简直想伸开双臂欢呼,特地送去给欧阳看了。欧阳素心当然 也高兴得脸都绯红了,两人兴奋了好一阵。   但,不能天天见到欧阳,家霆心里总是十分悬念,像有小虫在心上爬,难受得很。见到欧阳,可以谈心事,谈见闻,谈小说,谈电影…… 见不到欧阳时,只有苦闷加上苦闷,郁郁不乐。他想见欧阳,很像一个被病折磨的人想见医生。住在方家,忍受多数人的冷淡、歧视,更使他 每天都像在火上受煎熬。   转眼,过了元旦,民国二十九年降临。他感到新的一年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可怕的经历,心情老是像飘荡在海中的舢板,痛苦得无处落根。 心中常常燃烧着强烈的憎恨,难以发泄。   一月初的一天,下午放学回来,偏偏撞见一场人为的装神弄鬼,家霆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他回仁安里二十一号时,进了后门,在厨房里碰见娘姨阿金。这个女佣人自从爸爸遭绑架后,对他也比从前好了。看到他回来了,阿金好 心地对他说:“不要上去了!出去玩玩吧!上边老太太请了个巫婆在‘关梦’呢。”   家霆不懂什么叫“关梦”,也没见过巫婆,说:“我上去看看。”   上去时,见二楼楼梯口点燃着香烛,摆着蒲团,已经有人叩过头焚化过钱箔、纸钱了。烟火气刺鼻。方丽清房里人声嗡嗡,不知在干什么 。“小娘娘”方丽明围着蓝色的“波俏”,正呆呆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家霆跨步上前,朝方丽清房里张望,只见巫婆约有五十多岁年纪,小脚,头上梳的发髻,穿一件阴丹士林蓝布棉袄,下边是黑棉裤,端坐 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闭眼像睡熟了,嘴里在咿咿呀呀,两手也在舞蹈着,唱得不太清楚,有时又能听清大概的意思。房里,方丽清坐在一张 沙发上,蓬着头发,敞着衣领,哭得不断用手帕擦泪。方老太太在一边陪哭劝解。戏迷表哥方传经穿件新的缎面丝绵袍,毕恭毕敬跪在巫婆面 前的一只沙发背垫上,低着头像在听训。“小翠红”在一边低头站着,背朝着门口,看不清她的表情。   细听时,巫婆唱山歌似的,唱的是:“……两边挂着八盏灯,八个仙人两边分!张果老骑驴送我来,我是你亲娘钱兰芬……”   方老太太哭声沙哑,叫传经:“快,传经!给你娘叩头!”   戏迷传经马上咚咚叩头。   巫婆自顾自地又唱:“叫声儿子你是听,你将来做官有前程!荣宗耀祖全靠你,你是一根擎天柱撑住了方家门!你爷靠你靠得住!你苦命 娘娘也该把你当亲生!叫声丽清你是听!你无儿无女太可怜!你像水上浮萍没有根!”   方丽清抽抽搭搭哭将起来。   巫婆高唱:“你阿侄对你亲热有缘分,千好万好要好自家人!我把他过继给你当亲生,你老来靠他有福分!”   家霆听不下去了,回转身来,憋着气想上三楼去,转身同“小娘娘”的眼光碰在一起。“小娘娘”平时是个不多说话的人,此刻她的眼光 是同情的,家霆刚走几步要上楼,“小娘娘”却轻轻跟上来,说:“刚才你有个电话,是环龙路一个小姐打来的,要你回来马上打个电话去。 ”又轻轻补充说:“阿姐她们关照过我,以后你的电话叫我不要接!你放心,只要有电话,我会接的。”   家霆谢了“小娘娘”,心上的痛苦悲伤无法发泄,千愁万恨,堆上心来,有四面楚歌的感觉。巫婆唱的那些,看来是装神弄鬼,实际是一 场阴谋,目的是让方丽清对她自己娘家的侄子方传经好。……不许“小娘娘”接外边打给我的电话,也是有心对付我的。他心头布满了苦闷和 酸楚,又奇怪:今天是星期三,上星期六晚上刚见过面的,怎么今天欧阳素心又来电话了?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他上了三楼,到了自己房里,将数学习题匆匆做了,估计二楼的巫婆该已走了,也估计快吃晚饭了。这些天,他尽量在家里吃饭。自从爸 爸被绑架后,他意会到今后方丽清是会不给零用钱或紧扣零用钱的。出去在外边吃饭,哪怕是吃一碗面,也是要花钱的。同欧阳素心在一起, 他根本还没花过什么钱,但又不能不放些钱在身边以防万一。他想到这些,心里烦恼,打算过一会下楼吃饭,饭后就到环龙路去找欧阳素心, 看看有什么事。现在,他觉得只有从欧阳素心那里才能得到人世间的温暖慰藉和人生的乐趣了。   他百无聊赖地走近大床,想躺下看书,发现枕头不知被谁翻过来了。真奇怪,平时枕头总是放得好好的,今天谁来翻动了?   他将枕头拿起来再翻过来将正面朝上,发现枕下有个纸包。将纸包拿在手里拆开一看,纸包里放的是二十块钱。咦?谁放的钱呀?一想, 明白了!一定是大舅妈“小翠红”放的。中午,“小翠红”说的话他还都记得清清楚楚。大舅妈是个周到细致的人,她一定是想到我可能没有 零用钱了。大舅妈也知道方丽清她们的为人,她一定也能估计到我的处境。但,无论如何,钱是不能拿她的!家霆想了一想,把钱又包起来放 在袋里,决定下楼去还给大舅妈。   下了楼,听见戏迷表哥方传经又在放留声机唱片了。他到“小翠红”房里,见轻声地开着无线电,电台播的是广东音乐《平湖秋月》,凄 凉缠绵的曲调,惹人愁绪。“小翠红”独自寂寞地抱着波斯种的白猫坐在小沙发上。她每逢头疼,就将眉心掐出一道鲜红的红印。眉心一道红 印,将脸衬得更白。衣领未扣,眼睛哭得红红的,长长的睫毛瑟瑟颤动,倦慵懒散。   家霆明白:刚才巫婆唱的一些话,大舅妈听了也是不好受的。他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大舅妈!”说:“大舅妈,纸包是你放在我枕头 下面的吧?”   “小翠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她的眼里包含着泪花,将手中抱着的白猫放到地上。白猫懒洋洋地在地毯上又趴下了,不断舔爪子 。波斯种的白猫长得漂亮,雪白的长毛,大刷子似的尾巴,红宝石似的眼睛。每天都拿小鱼拌饭喂它。可是不让它出去,白猫似乎情绪不好, 寂寞、孤单,很少活动,老是睡觉。“小翠红”忽然说:“家霆,先前一出假戏你看清了吧?是预先串通了巫婆演给我们看的!刺了你,也刺 了我。你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吗?因为你不是方家的人,怕方家的财产落到外人手里,所以决定要将传经过继给你娘做儿子了!她们又看不起我 这个堂子里出身的苦命女人,时时刻刻要提醒我,让我做人下人。我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又像根压在大石头下的竹笋。站在矮屋檐下,只能 低下头。我对谁都是一片真心,她们却总还要当面鼓背面锣地敲我!”说完,晶莹的泪珠缓慢地滴下来。   家霆只好实心实意地劝她:“大舅妈,不要难过。先前的事,我也生气。生气有什么用呢?只有忍着,我一定要自己争气!”   “小翠红”点头,拭去眼泪,忽然起身“啪”地关了无线电,说:“家霆,说是你在外边交了女朋友了,是不是真的?”   家霆脸刷地红了,说:“是过去在南京时的老同学。”   “小翠红”好心地叮嘱说:“现在世道也开通了!但年纪轻,结交女朋友也不好。你现在应当好好读书,将来上个好大学。你爸爸已经落 难了,你更要好好上进!”   家霆想,同她也说不清楚,点点头说:“大舅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一定会努力上进的,您放心!”说着,他将纸包放在沙发扶手 上,说:“钱,大舅妈,您收下。我感谢您!我现在有,不需要。”   “小翠红”忽然流泪了,说:“家霆,你别看不起我!我这钱不脏。你知道,我命苦,在这世上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也没有一子半女。方传经 ,他不会孝我,我也老觉得他是个荷花大少爷,只会捧坤伶①,玩票②,听说近来还上赌场赌博、去燕子窠里抽大烟。他是不会有出息的败家 子!我喜欢你,我们都是受人欺的,你将来是会有出息的。我命苦,也不指望你别的。只要你自己上进,做个好人。将来我死了以后,如果你 有时还能想起有过这么一个可怜的大舅妈,给我这孤魂野鬼烧点纸钱,你就是报答我了!”说到这里,泪水像断线珍珠哗哗流下来。   ①捧坤伶:即捧女伶。   ②玩票:旧社会,许多富人或子弟,爱好京剧,组织“票房”,可自费排练、演出京剧,叫作“玩票”。   家霆给她哭得心酸了,说:“大舅妈,您别哭呀!别哭!你对我好,我知道!”   “小翠红”起身,把纸包塞到家霆袋里,说:“你要是看得起我大舅妈,就收下零用。以后,我随时会给你的。要是瞧不起我,你就不收 。从今以后你不认我这个大舅妈好了!”   她态度坚决,语气诚恳,话又说得绝。家霆只好将钱收下。家霆是个从小没有得到母爱的人。“小翠红”刚才的一番话里,带着一种母亲 的温情,使家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刹那间,心里颤抖了一下,泪水慢慢凝聚到眼角,凝成泪珠滚落下来,不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感 受。在四面荆棘的方家住着,有了“小翠红”这种关怀,仿佛得到了一个有时可以避免风暴和刺痛的庇护港。这正是他最需要得到安慰和帮助 的时候,他感到像有一把熨斗,在熨平他心上痛苦的皱褶。   他后来同大舅妈“小翠红”一起下楼去吃晚饭。   晚饭后,克制不住心里的渴望,决定去环龙路同欧阳素心见面。找个机会,他悄悄走出了衡堂口。但站在弄口一想:贸然前去不好,还是 先通个电话。   他到弄口附近的酒店里借打电话。来接电话的是银娣。酒店里人声嘈杂,他只好捂住一只耳朵听电话。   他轻声地说:“啊,银娣,小姐在吗?叫她接电话。”   出乎意外的是,银娣紧张地说:“给你打过电话,有事谈。快来,好吗?”   他愣了一下,说:“好,我马上来!你在门口等我。”   银娣立刻把电话挂断了。   家霆心里不宁,闷闷地嘘一口气,脑海中像有晦暗浑浊的迷雾在昏昏然地飘浮,想:唉,她发生了什么事呢?心里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 头绪来。带着小跑奔向公共汽车站,想:好在到那里就知道了!   天已黑了,马路上十分热闹,走着穿各式衣着的男女。戏院门口亮着彩灯,有新编的绍兴戏在上演。舞厅门口霓虹灯变幻着色彩,听得到 鼓声乐声。一些餐馆灯光灿灿,门口有小汽车,空气里似乎飘荡着酒肴味。路上有两个人不知为什么打架,围了一大群人在看,拥塞了一大串 三轮车和黄包车。卖晚报的小孩拼命在叫喊。   他匆匆赶到环龙路那幢墙上有爬山虎枯藤的花园洋房跟前时,看到银娣已经等在门口。门灯亮着,当她从铁门旁出来刚一露脸时,家霆吓 了一跳。这简直就是复活了的金娣呀!跟她姐姐金娣一模一样了!从第一次见到银娣到现在,时间不算长,银娣的变化却这么快!她胖了一点 ,穿着合身的衣服,头发像她姐姐以前一样黑亮,长长的睫毛,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她同金娣真像孪生姐妹一样, 也正因这样,她同欧阳素心眉眼也像,只不过欧阳比她身材高,体形匀称。而她,显得小巧玲珑些。欧阳洋气些,她土气一些。家霆见了银娣 ,想起了金娣和往日的一些旧事,不觉微喟地叹了一口气。   家霆开门见山,焦灼地问:“银娣,发生了什么事吗?”   银娣紧张、神秘地说:“我必须要赶快让你知道这家人家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家霆惊诧地问。   “欧阳筱月当汉奸了!”   “什么?”家霆又像挨了当头一棒,什么坏事都降临了!急躁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血在进流,心怦怦跳。   “我听到了客人同他的谈话,还有欧阳筱月夫妻的谈话!”银娣语气急促,含有仇视和蔑视。   “欧阳素心知道吗?”家霆痛心地问,他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仿佛看到谁将一堆污秽的东西全部撒泼在纯洁的欧阳素心身上,使他几乎 要晕厥了。   “她本来不知道,”银娣说,“但是昨天她知道了!中午,她同欧阳筱月大闹了一场,坚决反对父亲做汉奸。晚上,她同她父母又一起大 吵了一场。今天中午又同她父亲好一场拼命,闹得天翻地覆。她反对,但是没有用,她痛哭,现在睡了,锁上了房门,这两天饭也没有好好吃 ,我很担心她会出事。欧阳筱月夫妇午后坐汽车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家霆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放在面前了。飞来横祸!怎么会想到欧阳素心的父亲突然会附逆做了汉奸了呢?怎 么会料到欧阳素心会遭到这样的不幸呢?欧阳素心怎么来处理自己同她父亲的关系?我又怎么来处理这些关系?欧阳素心能同一个汉奸父亲生 活在一起吗?我能爱一个可耻的汉奸的女儿吗?……矛盾啊!矛盾!痛苦啊!痛苦!他感到六神无主了,不知所措了,沉吟着说:“啊!银娣 ,你告诉我这件事,很好!但是……我怎么办呢?”   他似是自言自语,却又万分不放心欧阳素心,关切地问:“她要紧吗?不会出事吧?”   银娣在门灯光影里脸色严肃,但似乎很有决断地说:“你是不是去看看她?”   他也决断地点头,说:“对!在这种时候我应当去看看她!”他心里是这样爱她。在她处境如此困难、心情特别晦暗失望的时候,他应当 毫不踌躇地在她身旁。但是,他应当怎么为她出主意?他自己又应当怎么处理眼面前突然发生的这种尴尬、艰难的局面呢?真是一点把握也没 有。心里越乱,越不知该怎么办。他嘴里不断自言自语地呻吟:“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想不到银娣忽然说:“我昨天遇到柳叔叔了!他说:她父亲做汉奸。她不一定能反对得掉。只要她反对汉奸,她就是个好人。她有一个汉 奸爸爸,她无罪,怪不得她。谁叫她投胎投在这个人家的呢?你是她的老同学,在这种时候,不应当丢掉她,应当鼓励她,让她坚强,做个好 人!”   听银娣讲话头头是道,这么老练,家霆完全出乎意外。银娣比起她姐姐金娣来可是大不一样了。是她同杨秋水阿姨,不,还有舅舅柳忠华 接近,所以能这样的吧?听杨秋水阿姨讲过,银娣在难民收容所里是学过文化的,后来又在劳工夜校上课,看来,她懂得许多道理。她说昨天 她见到了舅舅,怎么会见到的呢?真是太奇怪了!人生,意外的事太多了!难道他们之间是保持着联系的吗?他脱口而出,问:“银娣!你昨 天是怎么碰到我舅舅的呢?在哪里?”   银娣回答:“我昨天去上夜校,在路上遇到的。”她显然是滴水不漏,给家霆一种她想保守机密的感觉:天下哪有这样希奇的巧事呢?   家霆急切地问:“他对我爸爸被绑架的事和我同欧阳素心的情况都知道吗?”他估计,银娣是会把这些都告诉柳忠华的。   银娣点点头。   家霆伤感地说:“唉,银娣,我现在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只有舅舅,我却还见不到他!”   银娣沉默着,没有做声,稍停,说:“小姐是个好人!我虽在她家帮佣,她待我像姐妹一样。人还说我长得有点像她哩!我要急着把一切 告诉你,是觉得你该安慰安慰她,你也该及时知道她家的情况。柳叔叔他也是要我及时把这告诉你!”   “他没有谈到我爸爸的事?”   “没有。”银娣说,“他只说,事情已经如此,只有看发展了。要你坚强些,也要你努力上进,争口气。他说,这是不幸的事,但对你是 一种磨练的机会,可能反而有利于一个人的成长。”   家霆觉得银娣年龄比自己小,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一点也不小。他对她的看法完全变了。怕在门口久谈不好,说:“银娣,你带我进去吧 ,我去看看欧阳!”   他跟随银娣跨进了大铁门,夜色中花园里晦暗安静。冬日的树木光秃秃的,阴影憧憧。空气里可以嗅到那种从潮湿的草地里散出来的凉气 。走进楼下房里迎面碰见朱妈。朱妈招呼着说:“童少爷,你来了?小姐在楼上。”   她让银娣带着上楼,欧阳素心反锁着房门。银娣敲门说:“小姐,童少爷来了!”   先是毫无回音。银娣又“笃笃”敲门。   门“呀”的一声开了。家霆看到欧阳素心披散着长发、哭肿了眼站在门口。她穿了一件黑色缎面的旗袍,衬得肤色雪白。旗袍的缎面在灯 光下闪闪发亮,增加了她的光彩。她的眼睛周围有淡蓝的晕圈,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见到家霆,她用一种深沉的胸音说:“你怎么来了?”说这话时,她瞅瞅已经离开正在下楼的银娣的背影,说:“是银娣通知你来的?”   家霆点点头随她进房,两人坐下。看到欧阳素心伤心悲恸的神色,家霆心里难过,说:“我不能不来!”   “你一切都知道了?”她问。   家霆点头,说:“是的,我们都太不幸了!各有各的不幸。”他情绪黯然,为安慰她,强打精神,把话说得平静。   欧阳素心忽然失声痛哭起来,伏在床上,哭得那么伤心,似乎一场冰雹、一场风暴砸毁、摧毁了她的一切。她的面容憔悴了,像一朵盛开 的鲜花遭到了霜冻。她把脸埋在手里,肩膀不断抽搐。   家霆恨不得能分担她致命的痛苦,劝慰地说:“欧阳,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感到自己的言语苍白无力,不足以安慰欧阳素心巨 大的悲伤,叹口气心酸地说:“欧阳,哭没有用!我们是不是能想想什么办法解决一下这种不幸呢?……让我们面向太阳,把阴影留到背后去 吧!”   她从床上坐起来,抬起了头,掠一掠散乱了的黑发,叹口气摇着头失望地说:“迟了!一切都迟了!他已经陷进深渊里去了!已经无法挽 回了!”说着,泪水潸潸流在脸上。   家霆近前亲切地说:“欧阳,到底是怎么的?他怎么好好的要做汉奸呢?他不怕被人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吗?”   欧阳素心摇摇头:“我早有些怀疑了!常有些他的朋友来,他也同那些人出去交际。但没有想到他竟真的会落水附逆!汪精卫组建伪国民 政府,内定让他干财政部次长兼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我继母说这是个肥缺!他早年在日本时,和周佛海在鹿儿岛第七高等学校和京都帝国大 学都是同学。我那继母又是个贪财虚荣的女人,怂恿着他,就干出秦桧般的事来了。”   家霆对欧阳素心曾说过的一些话及有时曾流露出的苦闷情绪似乎有点理解了,问:“你反对了?他怎么说?他不是很爱你的吗?你讲话他 应当听的呀!”   “在他心目中,我还是孩子!他在政治上的事才不听我的呢!”欧阳素心伤心地拭泪,“家霆,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真恨透了,也急 死了!我可以死,但承受不了这种耻辱和痛苦!”   家霆心里暗忖:如果是我,我一定大闹天宫!实在不行,就脱离关系!但这样的话,他此时不愿说,说了徒然刺激欧阳素心,于事无补。 她一个未曾独立的少女,离开了家能到哪里去?他叹口气说:“心里乱极了!真不知该怎么办好。如果我能负担你,还好办!可是,我现在也 在风雨飘摇中,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你继续反对吧,好好劝劝他!如果能劝他带你离开上海,走!去香港,就比这样好!”   “不行!”欧阳素心泄气地摇头,“他鬼迷心窍了!我已经大吵大闹过,甚至想到死!什么话都说过了,一点用也没有!知道他要做可耻 的汉奸,却无力改变或控制这种事,真太痛苦了!况且,他过去是那样爱我,我也那样爱他!”   家霆突然想:现在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了!同欧阳一起走!让欧阳同家庭脱离关系。但又想:唉,到哪里去呢?我没有自己的家,方家是不 能住的,难道能出去流落街头?本来冲动,逐渐冷静下来了,叹口气说:“唉,欧阳!本来,倘若你离开家同他断绝关系也是办法,或者我们 一起出走,去香港,到重庆,隐姓埋名,我们可以不读书,可以过最贫穷艰苦的生活,可以找工作自食其力,我们可以像鸟儿似的出去飞!只 要有一股爱国的正气,其它什么都可以不管也不要!但这些想法都太不现实!现在,我爸爸命运不定,生死难卜,我也不能离开孤岛,我们是 无处可去的。”   “是呀!可是,我怎么办呢?我感到心里空虚,脸上羞耻!像坠在海里无所依靠,像心上给尖刀划开了口子!”欧阳素心睁大了失神的双 眼,仰脸望着黑黝黝的窗外,似是要向上天寻问答案,呻吟着说,“我痛苦得难以生存下去了!”   家霆心里焦急,劝慰、鼓励着说:“不,欧阳!这一向来,我在痛苦中常常思索,痛苦与欢乐,像光明与黑暗,人应当懂得怎样适应,才 懂得怎样生活。”他想起先一会儿银娣讲的舅舅柳忠华谈的话了,说:“欧阳,真是祸不单行,我们确实都是厄运缠身了。我的家和你的家在 这场战争中好像都崩溃、破碎了。就像我们的国家一样!”他看见欧阳素心的眼里淌下了泪水,继续说:“你父亲的事,你一定要继续反对。 只要反对,我们就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他堕落,由他自己负责,你爱国,你就是值得夸赞的中国儿女!你应当坚强!目前只有忍耐,再苦也忍 耐!到我们一旦能自立的那天,我们就飞!”   欧阳素心仰望着天,脸孔背向灯光,惨白的嘴唇颤动,稀薄透明的泪水蒙住她的双眼。她心里有无数难以倾泻的痛苦,只能用泪水来洗涤 。   稍停,她突然说:“家霆,你为什么爱我?”   “因为你可爱!”   “我是问为什么?”   “还用问吗?”他诚恳地回答,“因为我爱上了你,我就觉得你可爱!是无需要讲理由的,一千种理由都说不清这种爱的。我认为你可爱 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爱上了你,你一切都好,一切都可爱!”   她似乎思索了一下,突然又说:“家霆,你不会因为我父亲是这样可耻,就看不起我吧?”   家霆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了她,亲着她的脸颊,吻着她的黑发,说:“不会的!欧阳,不会的!”   她哭了,也拥抱他,却表现着自己的稳重,将泪水洒在他的肩上。   两个人的灵魂似乎溶化在一起了,彼此的命运似乎谁也难以逆料。但在她的心里,蕴藏着一个家霆估计不到的伤感的念头。t?xt_小_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 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 五 凄凉、冷落的寒山古寺内,童霜威读着佛经,并无法克制心头熊熊燃烧的烈火。   愤怒使人暴躁,烦闷使人抑郁。这些愤怒和烦闷的情绪,像戈矛利器似的在摧残童霜威的身体和精力,破坏他的健康,销毁他的锐气。他 的心头总有一盆烈火在自焚似的耗去他的生命。他虽然不断地吃药,只要生气时总感到心脏不适,也感到血压不稳,头晕头疼。   方丽清和江怀南那次来到,丝毫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反倒更激起了他的反感和憎恶。他将江怀南带来的酒和糕点等都赏给了陪伴的“冷面 人”,将那叠方丽清留下的钞票也全部给了“冷面人”,说:“你恐怕也要养妻子儿女吧?都拿去吧!身外之物,我概不需要!”   “冷面人”先不肯收,见他是诚恳的,酒和点心悄悄地喝了吃了,钞票也偷偷地收了。眼里闪烁出喜悦的老鼠似的贼光,对童霜威的态度 变得更恭敬了。   古朴、荒芜、残破的寺院,在冬天里更加显得缺少生气。寒山古寺,只要没有日本人来,总常常是一片死寂。日本军人偶尔来到,又总是 皮鞋声“喀喀”,马蹄声“嘚嘚”,人喊马嘶,钟声也会被“当当”乱敲。唉,连钟声都变了!过去寒山寺那种迷人的钟声在哪里?那种神秘 、缓慢、发人深思、悠长广远、震撼人心灵的钟声在哪里哟!   童霜威在死沉沉的寂寥中,心里悲凉仇恨,在日本人来践踏朝拜时,又感到一种异国入侵的哀伤。他虽然总是不言不语,总是除了披览佛 经、诗书之外,常常像老僧入定似的打坐,可是心头浪花千叠、惊涛拍打,极不平静。   日子一天一天逝去,春天要来了。   枯寂一冬的树上已经萌含着嫩芽,饱寓着生机。有早归的大雁,排成长长的“人”字,“咕啊咕啊”地叫着向北飞,过去一批,又一批, 连夜里都能听到雁鸟带着离愁别绪的哀鸣。自然界凛冽的寒冬快要过去了。有紫色剪尾的燕子呢喃飞来,在寺庙的檐下衔泥筑窠。啊,江南又 将是群莺乱飞、杏花春雨的季节了呢!   虽然被软禁在寒山寺的庙墙内,童霜威还是能想象得到在日寇铁蹄下江南锦绣大地上中国百姓的深重苦难。   他印象最深的是从上海被送到寒山寺来的那天。在汽车经过苏州城北遥望虎丘山时,正逢夕阳西下。天气寒冷,刮着西北风,夕照的红日 将一抹斜晖射在古老的虎丘塔上,塔上斜矗着一面日本国旗,白色的旗中央一个通红的圆,在猎猎飘飞。是一个非常非常深刻的印象:侵略者 的旗帜挂在被占领了的苏州上空!啊,国难!国难!无限悲痛和耻辱,给了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深刻印象。   现在,春天快来了。人心还是冰冷的、冻结的。大殿一侧有两大丛芭蕉,春天来后,必然又是绿油油地布满一院的清阴,使人爽心明目。 听到雨打芭蕉时,淅淅沥沥的细雨蕉声,会使人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恐怕只能是一种凄恻、忧愤,因山河破碎而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吧?   他想起柳苇。当冬天没有什么花的时候,过阴历年,柳苇最喜欢水仙花。水仙花每一朵像一颗星星,美极了。到了春天,柳苇就爱不胜收 了,苏州的花在春天里是姹紫嫣红多种多样的。   那年,同柳苇在春天里逛过苏州阊门内皋桥东的吕祖庙。好像是在农历四月中吧。绕过那些低矮古老、青砖黛瓦龙脊的民房。民房都开着 老虎窗或豆腐干天窗,屋前是幽深古雅的小巷,屋后,临着洗衣洗菜的小河,望得见河上历尽风霜的石桥。脚下踩着被路人鞋底磨得溜光圆滑 的碎石路面。庙前的花市热闹极了!花农和花贩都推车挽篮来卖花。当时,香客、游人、乞丐、娼妓们都来吕祖庙烧香膜拜。许多打扮得涂脂 抹粉珠光宝气的女人都在买花,要买的是“千年蒀”。   他说:“咦,为什么偏要买这种花?”   柳苇说:“‘蒀’和‘运’两字同音,买了‘千年蒀’,千年有好运,图个吉利嘛!”   他哈哈笑了:“我们也来买一束,求求好运!”   她笑着点头:“好,买一束!可惜,靠这样祈求好运,恐怕解决不了中国受外敌欺凌的问题!”   柳苇的话是对的。买“千年蒀”的苏州人数不清,谁真正得到了好运呢?那些当年买了“千年蒀”的人,像柳苇,早已死了,我则囚禁在 这里。有些不相识的人,恐怕在战火中早已死在日寇炸弹、炮弹、枪弹和刺刀之下。活着的,现在不也都在水深火热之中,遭受亡国奴的惨痛 过着铁蹄下呻吟的生活吗?   思绪像姑苏那些小小的古老石桥下流淌不断的清水,割不断,也拦不断。   他无限感慨。近来,更是常读《离骚》。读着《离骚》,他常喜欢无声地在心里吟诵记在心头的无锡元末着名山水画家和诗人倪瓒的一首 诗:   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   元末,着名的画家郑所南画了一幅兰花。兰花悬在半空,不着泥土。那是因为国土惨遭异国统治者的蹂躏有所寓意的吧?倪瓒看到了这幅 画,题了这首七绝。他的想法是格外奇特的。在他眼里,兰花已不成其为兰花,而化成了茅草。是肃杀的秋风摧残了它。不仅如此,他的思绪 还驰骋到了整个江南。那里,一片凄凉,所有的生气全部销蚀。透过这两旬诗,童霜威仿佛听到了倪瓒发出的浩叹:啊!国土沦丧,众芳芜秽 ,南宋遗民那复国的心意也被消磨殆尽了。可是,郑所南是“心不改”的,他没有忘记故国。他画着《离骚》,借兰草抒情,用的不是墨,是 泪水!他赞美郑所南,也是在表达自己的民族气节与对国家的忠贞感情。   童霜威每一吟诵,就沉浸在一种高尚的情操中。这种情操,使他对过去宦途中的种种遭逢,对他在人生道路上的经历作了回顾,也作了评 判。他畏缩过,他后退过,他虚伪过,他贪心过,也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中同流合污过。他营过私,沽名钓誉,曾想欺名盗世,也曾向往高 官厚禄。有些事使他后悔,有些事使他惭愧,有些事使他脸红,有些事使他痛心。他觉得,目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作为一个中国人,汉奸是 绝对干不得的!最后一道心上的防线,他要坚守,也能坚守!他遭受的折磨,使他痛苦,以至使他对生并不留恋,对死也并不恐惧。寒山寺几 个月的软禁,促使他反省得到的结论是:不管用什么理论来乔装打扮,汉奸总是汉奸。他要像柳忠华所说的在人生中选择。选择什么呢?做爱 国者,不做汉奸!做汉奸会得到眼前的近利,将遗臭万年!一个中国人能辜负中国人的气节和良心吗?当然不能!他是学法执法的人,对是非 抉择清醒!   早年,他一直崇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林觉民、方声洞的遗书他都能背诵。年轻时,参加革命,他有过勇敢不怕死的经历。民国二年二次 革命失败后,他在上海,夏天时险遭密探侦捕。当时,革命党人正在开会,楼下被包围了。他急中生智,脱了上衣和长裤,翻三楼阳台到隔壁 ,赤膊短裤趿鞋摇扇,下楼从后门走出,佯作是乘凉看热闹的人混出弄堂,到码头混到一只日本商船上,亡命日本。那时是不怕死的。现在, 当他决定舍弃安危与苦乐来扞卫自己的良心与民族气节时,他觉得应当像文天祥一样大无畏,被囚土室秽气浸人二年以上,仍能养浩然之气。 有了这种决心,反倒能平静下来了。   惊蛰过了。蜘蛛悬垂下来在屋角吐丝结网。躺在床上,看着蜘蛛结网,百折不回的韧劲,使他得到启发。小小的蜘蛛,能不气馁,何况人 呢!   闲来,他用笤帚扫地,一下,又一下,扫除寮房前、寺院里的尘土、碎草、败叶、枯苔。一下,又一下,“刷!”“刷!”有时使他想起 了战前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看到和听到被叫作“老寿星”的门房刘三保扫地的声音。他当然不知道刘三保已经勇敢地死在南京城陷后的大屠 杀中。他只是怜悯地想:唉,瘸腿的老头儿不知怎么了?他现在对过去的佣人们似乎加深了感情。   从岁末到三月的漫长过程中,像经过了一次涅盘。心中的风雨,并不是别人能看得出来的。庙里的一些和尚,一定是被谁吩咐过的,都避 着他,谁也不同他说话。他也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去理任何人。   但,他觉察到:“陪伴”他的“冷面人”,在起变化。“冷面人”肯定是“七十六号”的特工,而且一定是亲信,不然,不会受信任。这 个陪伴者,老是引他想起伪满皇帝溥仪身边的那个日本高级顾问“御用挂”吉冈安直。“挂”这个字,在日文中说来并不难解,如“联络挂” 就是联络人;“兵器挂”就是军械股、军械科的意思。但“挂”到“御用”上,实在是侵略者的创新,这个“挂”掌握在吉冈手里,挂在溥仪 身上,就监视、包办了溥仪的一切。这个“冷面人”,童霜威明白就是“挂”在我身上的日伪特工,对他不能不战战兢兢、刻意小心。此人脸 冷话少,但逐渐起了变化,脸和态度不那么冷了,也说点话了,对童霜威好像“放心”些了,并不紧紧监视着他。有几次,出去有事,就叮嘱 童霜威:“我出去一下,就回来。童委员你在庙里可以随便走走,出去就不安全,一个人自己当心些!”有时,问童霜威:“童委员,想吃点 什么?我给你办!”看来,这种生活他是感到冷静、单调、无聊的。当童霜威扫地时,有时他抢过扫帚说:“我来扫!”有时他说:“歇一会 吧,别累着了!”看童霜威吃得少,他会说:“怎么不多吃一点?”晚上炭火灭了,他也会歉意地问:“冷吗?”   有变化,当然好。童霜威并不奢望这种坏人会对他开什么恩,但看惯了冷脸,能起些变化,总比不变好。童霜威感到:“冷面人”常常是 在冷眼观察他。每当想起老中医的事,童霜威就心里警惕:这种人是不讲感情的。他们一定都杀过人,身后跟着的冤鬼不少,对这种人要注意 。虽然发现“冷面人”起了变化,仍旧从不主动找“冷面人”谈什么。   一天晚上,夜寒寂寞,四下无声。“冷面人”喝了些童霜威给他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突然兴致高了。面孔发红,眼睛迷糊,同童霜威聊 起了苏州的种种。说到了苏州被占领前遭到大轰炸的可怖情况,说到苏州被占领后满街都是被杀死的中国人的情况,又说:“在这寒山寺附近 ,死人就不少,大冷天女人都给脱得光条条的先奸后杀了!”   童霜威不敢答理他,默默听着。一会儿,上床睡之前,他突然看着在挑灯芯的童霜威问:   “童委员,你为什么不肯出来做大官?做大官多舒服,要钞票有钞票!要房子有房子!要女人有女人!哈哈,你不知是怎么想的?……”   (童霜威想:不少汉奸恐怕都是这样想的吧?)   童霜威毫无表情地答:“他们告诉你我不肯出来做大官的吗?”   “是啊!”“冷面人”用一口苏州官话说,“不然能这么优待你啊?‘七十六号’里杀的人可多了!共产党、国民党,都有!”   (童霜威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想谈,又不能不谈。这个看守突然变得热情了,而且似是怀着好意问的,怎么能拒之于千里之外?)   童霜威说:“你觉得我该不该干?”   “啊哈,钞票是好东西!当官有权有势!你又有太太少爷,何必要让自己关在庙里吃苦头?”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呀,我也懂,但我不能!”童霜威说,“人是有灵魂的!不能亵渎自己纯洁的灵魂!”   “冷面人”听不懂:“怎么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是中国人!我不愿意做亡国奴,也不愿意做卖国贼。”童霜威说出这番话后,突然感到自己胆太大了,何必向 一个小汉奸对牛弹琴呢?倘若他去报告呢?他注意着“冷面人”的表情,表情是漠然的。   (童霜威想:唉,无知、愚昧,蠢到该懂的道理、该有的民族感情和民族自尊心都没有了,多么可怜又可恨!)   “冷面人”懒洋洋地打哈欠:“这些话,我懂,但我不在乎!”   童霜威点头:“是啊,寺庙里有副对联,说:‘愿得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人心不同,作为也不同啊!”   “冷面人”好像对他的话并不介意。过了一会儿,笑着说:“哈哈,你们有钱人,反正手边有钱,不像我们穷,要活命,不做汉奸吃什么 ?”   (童霜威想:是呀!穷,要活命,就不惜做汉奸了!这难道是出了这么多汉奸的答案吗?不!再穷也不应是做汉奸的理由!做汉奸的并不都 是穷人!有民族气节的也并不都是富人!)   童霜威发现这小汉奸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家伙,沉默着,不想多说什么了。   后来,“冷面人”换题目谈了,告诉童霜威说:“我有个表哥是李士群手下的红人──警卫总队长吴四宝的结拜弟兄。我是他介绍进‘七 十六号’的。端人的碗,听人的管,混口饭吃。”这话似是替自己辩解,又似是一种炫耀,不易分辨。   童霜威听了不响。   “冷面人”兴致很高,酒意烧得他想开口说话:“你知道吗?‘七十六号’里,李士群是这个──”他竖竖大拇指,“丁默村那个屁主任 ,我们叫他‘丁小鬼’!他同他的一帮人,现在吃不开了!东洋人喜欢的是李士群!”   (童霜威想:奴才!奴才!)   “冷面人”谈得兴起:“‘七十六号’现在是李士群的一统天下。我们都给他卖命!这几个月,他同‘丁小鬼’针尖对麦芒,忙得很,把 你一直晾在这地方。现在,听说‘丁小鬼’被排挤出‘七十六号’了!你的事,我看他也要管管了!”   童霜威无意中从“冷面人”的闲谈中察觉到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两个特工头子的矛盾,知道了两条走狗在厮咬火并。但听到这个小特 工炫耀得意的语气却厌烦鄙视,关心的是“冷面人”说的“你的事,我看他也要管管了”,忍不住问:“我的事,他怎么来管管?”   “这是我猜的!现在,国府快要还都了!总不能老是把你放在庙里陪菩萨呀!”   “什么还都?”童霜威明知故问。   “汪主席带领国民政府回南京!听说是三月三十号。童委员,你真想不穿,到南京去做大官不比在庙里修行好?”   童霜威想:“夏虫不可以语冰”!闷声不响。   “我们苏州这里,”“冷面人”说,“原先,维新政府七个师的绥靖军,现在东洋人把它也移交给汪主席了,改称和平军。第一师和第二 师都仍驻在苏州对付游击队。听说他们想来占寒山寺驻点兵,不过东洋人还没有答应。这里皇军是小林师团。皇军要是答应他们来驻兵,我们 就不能在庙里住了!”   那晚,谈了这些,引起童霜威很多思索,一夜也未睡好。“七十六号”里特工头头争抢肉骨头;快要沐猴而冠做儿皇帝的汪精卫;换汤不 换药的伪和平军;一切受制于日本侵略者的汉奸的可怜相……当然,思索得最多的是自己的下场。“冷面人”说得对:长期晾在这寒山寺里似 乎是不可能的,李士群是会“管一管”的。他会怎么来“管”呢?   半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人梦了,梦见走在一条黑暗、阴湿的街道上,有浓雾,没有灯光……后来,又醒了,睁着眼看着晨曦将 白光照耀在纸糊的木格子窗户上。绝未想到,第二天有了一件想不到的遭遇。   第二天,下着瓢泼大雨,滴滴答答的檐头水发出单调的响声,使人听了心情惆怅。风刮着,摇晃着大树的桠权,使大树发出叹息和呻吟的 声音。午后,他午间跏趺入睡(盘腿坐睡)方醒,起身喝茶,掀开棉门帘走出去,站在门外廊下呆呆看着寺院被雨水浸湿的围墙、残破而尚未生 出绿叶的树木、稀烂的泥地,浑身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忽然听到寒山寺门外照壁墙方向有汽车马达声。倾盆大雨,来汽车干什么?一种习惯养 成的小心谨慎的心态,使他回身走进寮房,不打算在外露脸。心里又在想:会不会是有人来找我的呢?   陪伴的“冷面人”突然脸色紧张匆匆来了,说:“童委员,来客了!坐日本皇军的汽车来的!是东洋人!”说着,匆匆出房去招呼去了。   童霜威听了,心里一紧,“东洋人”,“坐日本皇军的汽车来的”,是谁?他没有做声,坐在床上,摊开面前放着的一本佛经,危然坐定 ,手指轻捻腕上挂的一串念珠,定下心诵读起来。   哗哗的风雨声中,脚步声和人声响起在耳边,有皮鞋声,也有雨鞋声正在一拥而来。不多久,棉门帘一掀,一个戴鸭舌帽的陌生人,估计 是个保镖,站在门外。“冷面人”恭敬得弯腰点头地领着一个两鬓花白短小精瘦留牙刷胡的西装客人进来了。这种日本人,从身材、胡子、鸭 子步、动作,一看就能知道国籍。他穿一件显得紧小的黑大衣,面上带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嘴唇四周都显铁青色,眉毛和鼻子底下的牙刷 胡显得特别黑。他有个轻轻搓手的习惯,见到童霜威后,亲热、缓慢地微微躬身,用比较流利的南京口音的中国话说:“啊,童先生,久违了 !”说着,将两瓶日本着名的滩酒“天下春”放在桌上,“两瓶酒,一点敬意!”   童霜威吃了一惊,凝望着来人,脸有些熟,一时没认出是谁,立刻“啊”了一声,想起来了:不是吉野吗?他点点头,猜不透来人葫芦里 卖的是什么八卦丹,说:“啊啊,啊啊!”   西安事变前的那一年冬天。在南京时,有一夜,日本总领事馆有个名叫吉野的“中国通”来潇湘路一号看望童霜威,说他也是日本东京帝 国大学的学生,来叙叙同窗之谊的。其实,在童霜威的印象中并不认识这么个人。后来,吉野在谈话中大放厥词,谈到什么:中国对内力不能 制共,对外力不能御苏,中国应当与日本提携,反共防苏,由日本代庖对付苏俄。……当时,童霜威听了不能苟同。结果,谈得不欢而散。事 情过去已经四年多了,想不到今天居然会在姑苏寒山寺里重逢。童霜威不禁感慨系之,心里油然地想:咦!日本人亲自出马了!显然,吉兆是 不会有的!好端端的这个吉野又出现了!他想干什么?   童霜威心里在想,脸上的表情紧张起来,布满了阴云,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这是什么意思呢?一点意思也没有。他有心让对 方莫名其妙。   “冷面人”忙着沏茶敬客,泡好茶识相地出去了。   吉野在一张红木椅上坐下,轻轻搓着手,他的嗓音浑厚,微笑着说:“今天风雨很大,我真是像唐诗中说的:‘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餐 ’了!为了要看看老朋友,送两瓶好酒就顾不得风雨了。”   他出口文雅,满面是笑,童霜威心里十分狐疑,望望两瓶日本酒,暗想:“防人之心不可无”!难道是要用毒酒来毒死我?日本人是善于 玩这一套残酷可怕的把戏的。听吉野这么说,他做了个合十手势,说:“啊,感谢得很,只是心脏血压不好,又已信佛,早已不喝酒了。”   吉野仍旧微笑,笑得非常虚伪,让人难受。这种日本人!倘若他们虎着脸,凶相毕露也许比虚伪的笑还叫人好受些。他不再谈酒,转换话 题说:“我来苏州有些公事,晴气庆胤①中佐让我致意。”   ①晴气庆胤(1901--1959):当年执行日本参谋本部命令,一手操纵和指使汪伪特工总部的罪魁祸首。一九三一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一 九三八年为大特务土肥原贤二的助手。一九三九年二月起指挥特工总部,与李士群关系特别密切。一九四。年担任汪伪政府军事顾问。   “晴气中佐?”童霜威说,“素昧平生啊!”他表现出的冷淡,迟钝的人都能觉察到。   “啊,他本来是大本营指定援助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负责人,现在将改任国民政府军事顾问。他要我告诉阁下,对于阁下 在此修行的事,他是刚刚知道不久的。让你吃苦了,很抱歉。”   童霜威想:不可多说话!且听他如何讲!脸上平静,未置可否。   吉野轻轻搓搓手,说:“国府日内要还都南京。叨在同学之谊,又有旧交,阁下早年负笈日本,一向在国民党中无派无系,又是法界泰斗 ,在知识界素孚人望。对蒋介石早有不满,晴气中佐要我来奉劝童先生惠然归附到新政权旗帜之下,致力于和平运动,埋首于日中局面之打开 ,不知童先生能否欣然应诺?”   听他语气,这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似已有转变。转变看来还是由于中国的抗战造成的。像一个好打架的青皮流氓碰了硬钉子撞得头破血流 后,也只好冷静地考虑停止厮打的问题了。童霜威把头摇摇,说:“鄙人体衰多病,归依于佛,无心问世。恒修佛法,彻悟佛道,但愿回家将 息,不愿再入尘世。倘蒙转达,将十分感谢。”   吉野捧起热茶来喝,听着窗外的急遽风雨声,点头说:“明白了!但阁下应知,我们日本懂得中国的民族意识是不可征服的,诉诸武力解 决不了这场事变。日中应当亲善,像兄弟之邦才是共同的出路。新政权将来势必会具备全华性格。这是纯正国民党及修正之三民主义的产物。 中国朝野,现在是厌战的。和平,总是令人向往的。童先生同日本的关系素有渊源,为中日和平亲善干它一番,岂不是很有意义很值得的吗? ”   大雨倾注,像是在狂击大地,从风雨中树木的摇晃声听来,树枝一定都在乱舞胳膊。院子里的瓦缸给雨点打得“滴滴当当”地响,也听得 到水流声。童霜威心上起着风雨,摇摇头说:“我虽未削发,但礼佛以后,与遁入山林为僧相同。在此养性,如同扑去了万斛俗尘,确实不想 再不自量失迷本性了!”他心里烦恼,觉得吉野的纠缠难以忍受。   吉野有些急躁,话变得有些沉重、尖锐了:“阁下与其将来被动,不如现在主动的好!”   童霜威明白话里有威吓,有刀光枪影,想:这个东洋鬼子,是个沉不住气的人!那次谈话是不欢而散,今天恐怕又是如此了!也不做声, 尽量平静,手里数着佛珠。   吉野似乎觉察到自己的急躁了,忽又和缓下来,搓搓双手,说:“现在,国府要还都。童先生南京的故居,在战火中未受损失,保存得很 好。想不想回去看看?或者回去住住。有此要求,可以提出!”   童霜威强捺住性子,想:唉,俗话说:“硬竹子缠不过软皮条”,同他只能来软的,垂目合掌摇头说:“阿弥陀佛!让你操心了。愧甚! 愧甚!”   对方不得要领,又说:“想同周佛海先生见面谈谈吗?他也是京都帝大的。我们学的法律,他学的经济。他是有见解的中国大政治家。他 认为支那同日本作战,战必大败,和不致陷于大乱,是很有见地的。童先生愿意见面,可以提出。”   童霜威摇头,显得迟钝忧郁地数着佛珠说:“潜心修行,心如止水,不必了。阿弥陀佛!”   窗外的风雨声如在鞭挞倾泻,有大树桠权折断声,有雨水落地的“沙沙”声。吉野斜陵着眼睛看着童霜威,脸上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了 ,习惯地搓搓双手说:“好大的风雨,我特来看望,难道是空跑一趟?如果我的话不被接受,”他咳了一声,加重语气地说:“就只能看作是 敌对的态度了!我见到晴气中佐,如何向他交待?”   童霜威心上忽然产生出一种厌世的感觉。长期的囚居,不断的威逼,非人的折磨,残酷的侮辱,他觉得人生太痛苦了!吉野如今语气生硬 凶恶,使他痛恨,想: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但尽可能地采用打太极拳的方式,说:“心即是佛!我在心 里常为国家民族的灾难祈祷!愿为众生受无量苦。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与其寡信,不如勿诺!我已参透红尘,摒弃七情六欲,请斡旋转陈 吧!拜托了!”   吉野站起身来,说:“明白了!那只好再见了!不过,我想,就是顽石,也要叫它点头的!”他站起身来,也不握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礼 帽,走到门口掀开棉门帘向外走去。临走却又回身微微点一点头。   童霜威也不送他。他懂,这种日本人有两副面孔,既傲慢又讲礼节,既凶横又狡猾。但中国自古以来,为国家民族殉难死节的志士多矣, 我又何必临难苟免?一瞬间,竟有一种决心等待死亡降临的决心与感觉。他觉得这个日本人由于在政治观念和人生价值观念上的看法截然不同 而构成的障碍,是可能会给他带来更恶劣的待遇甚至死亡的!他想:啊,人生的轨道真是无法预测!也没有比人生更难的艺术!死亡当然可怕 ,耻辱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我已活够了!倘若要死,快点死吧!   风雨声中,听到庙门方向汽车马达发动声,然后是一种汽车驶行远去的声音。他嘘了一口气,心情激动。直到陪伴的“冷面人”来了,他 仍沉浸在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情绪之中。   “冷面人”轻声哼着苏滩来了:“……哪个罗裙不扫地,哪把扫帚不沾灰……”进房后,说:“童委员,东洋人走了!好像不高兴!”   童霜威冰冷地沉默,闭着眼数佛珠。   “冷面人”说:“送了两瓶东洋酒!”他翻看把玩着桌上的两瓶“天下春”。这个酒鬼,毫不掩饰他对酒的嗜爱。他一定是希望童霜威像 上次一样,将酒送给他,对他说:“酒!你拿去喝吧!”   但,童霜威没有做声,心想:这两瓶一定是毒酒!如果我同吉野谈得知心,答应落水附逆,吉野也许就会将酒带走。现在,吉野将酒留下 ,是打算毒死我的!酒,我当然不会喝!也不能送给人喝!   “冷面人”见童霜威正襟危坐,紧闭双目,数着佛珠,没趣地将酒仍放在桌上,轻轻走出房去。   从吉野走后,直到黑夜降临,童霜威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   风雨潇潇,天黑得早,点着油灯,听着风声喧哗、雨声淅沥。风雨中有几只失群的乌鸦在寺院树上“呀呀”哀叫。童霜威感到寮房里潮气 令人窒息。屋前沟里的水,潺潺地响,也听到树枝放荡而狂悖的碰撞声。“冷面人”给他端了一碗有鸡蛋和素鸡的挂面来。他毫无胃口,放着 没吃,埋头躺下睡了。紧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炭盆上烧着铁壶,青幽幽的火舌从壶底舔上来。铁壶里的水开了,壶盖“嗞嗞”地翕动,白色的水汽云雾般地摇曳着升上来。   他头脑里也像摇曳着烟云,乌七八糟地乱想。想到会被押回“七十六号”去处死,也或许会在这寒山寺里遭到毒手!……总之,那就永别 了!不由自主地特别想念儿子家霆了。可爱的孩子!这几个月不知怎么过的?又想起了一连串自己难忘的人。   忽然,闻到了刺鼻的酒味,喷香的酒味。又听到了有人咂酒品味的那种馋酒的声音。   他突然警觉:准是“冷面人”在开酒,在喝日本人吉野送的“天下春”!这个贪杯的小特工,真是不要命了!相处的日子长了,虎落平阳 受狗欺,他胆子也忒大了!知道我不喝酒,自己竟动手开酒喝了!万一是毒酒呢?   童霜威想从床上坐起来劝阻,又一想:来不及了!他已经喝了!唉,这个小汉奸!一定活不成了!……他想得很可怕,明天一早,“冷面 人”会七窍流血浑身发青地死在床上。   一定的!一定会这样的!死个小汉奸当然没什么,中国人的败类、社会的渣滓!死了倒好!但,中毒而死也太恐怖了!他死,当然与我无 涉,他是自己找死的!童霜威索性假装睡熟了。闻着喷香的酒味,听着“冷面人”不但喷香地咂着嘴喝了酒,而且将本来放在他床前桌上的一 碗挂面也端去呼噜噜地吃了。然后,打着饱嗝儿,上了床,鼾声不久与风雨声一起伴奏而来。   半夜里,风停雨住,只有檐上轻微缓慢的滴水声。童霜威胡糊涂涂地入睡了。梦中,听到了寒山寺的钟声:“当!当!”钟声回荡,敲得 他心跳血沸。他惊醒过来,钟并没有响。嘴干舌燥,心头涌塞着酸楚与对往事的忆念。疲乏地睁眼到了黎明,晨光来临,是一种美妙苍茫的时 刻,房里是一片柔和的鱼肚白。“冷面人”仍在打鼾。咦!小汉奸没有死?没有中毒?   后来,“冷面人”起床了。叠被时,见童霜威醒了,说:“童委员,两瓶东洋酒,我想,嘻嘻,你是不喝的!昨晚有点受寒,开了一瓶喝 ……酒不错!东洋的!真不错!”   童霜威明白:酒里并没有放毒,是自己多虑了。想:我攥在他们手里,要杀我什么方法不可以用?当然不一定非要用酒来毒我哕!……好 吧!什么厄运都来吧!他用一种豁出去的态度准备迎接难以预测的未来。   他对“冷面人”说:“老董!既然酒好,剩下的那瓶东洋酒,你也拿去喝了吧。”[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四卷 电闪雷鸣,生死善恶在搏斗 (1940年3月——1940年9月)   暗杀常伴随战争俱来。在战争中,有人为正义牺牲,有人为不义送命;有人为爱国而死,有人为卖国而亡。一样是死,价值迥异;一样流 血,意义不同。   战争残酷可怕,但和平不能靠祈求和恩赐。不能不加选择地从敌人手中去接受诓人的和平!   冯村从重庆寄来过一封信。信在途中走了一个月光景才到,并且经过邮检,信封是剪开过又用邮检封条封上的。信里说:“来谕敬悉,嘱 转之件已照转。”冯村没有谈自己的近况,却用双关语劝童霜威:“在‘孤岛’既然拮据,来此谋生为佳。”爸爸既然在囚禁中,信也无法送 给他看。读了冯村的信,家霆很想念冯村。回忆起往昔相聚的日子,反而心上更添惆怅。爸爸的事,信上不好写。他只好不复冯村的信。   转眼民国二十九年的春天降临了。爸爸的事渺渺无讯。三月三十日,汪精卫的伪国民政府以“还都”名义在南京成立。那天,上海租界上 ,许多大、中学生罢了课。有的还举了“打倒汪精卫傀儡组织”等标语,到街上游行,散发了讨汪传单。家霆学校里无人组织发动,他和程心 如、余伯良都没有参加游行,但知道当天有些学校的学生有过抗议行动,他们都感到高兴。   四月里,租界上有的报纸转载了重庆国民政府通缉汉奸一百多人的名单。从汪精卫起,伪政权各院、部、会首要一个不漏,大快人心。四 月中下旬,有的报上又登出了八路军、新四军发表的讨汪救国通电,指出:汪逆的“和平”就是投降,汪逆的“反共”就是灭华,宣布“誓率 全军为祖国流最后一滴血,驱逐敌伪,还我河山”。讨汪抗日的声浪在“孤岛”上铺天盖地,把汪逆“和平、反共、建国”的叫嚣全部淹没了 。   五月里的一天傍晚,程心如和余伯良在弄堂里对着二十一号的楼上叫,把童家霆叫下楼来。在弄堂里,程心如对家霆说:“明天是礼拜天 ,上午要做大礼拜!下午,我们一起到胶州路孤军营里去看望八百壮士和谢团长①,(①谢团长:谢晋元,广东蕉岭县人,黄埔军校四期步科 毕业,死守四行仓库时是副团长,后擢升团长。)你去不去?欧阳去不去?”   程心如和余伯良两人,“八?一三”抗日战争爆发时在上海,他们对谢晋元团长率领的八百壮士特别有感情。那时,上海战事已临尾声,坚 守在苏州河畔四行仓库②的八百壮士坚守四昼夜后,因孤军无援,接受英、美当局的劝告,避免无谓牺牲,奉命退入租界,在胶州路建立了一 个营房。上海人称之为“孤军营”。这支孤军被公共租界当局圈禁时只剩了三百七十一人③,仍由谢晋元统率。他们虽然丧失了自由,仍过着 有组织的集体生活,每天举行晨操,上政治课讲述爱国抗日言论,还排演抗日反汪的话剧。为了升国旗,有的士兵被租界当局派来监视的万国 商团中的白俄士兵打死打伤和凌辱过。各界人士、新闻记者、学生、市民有不少都纷纷常去孤军营慰问。   ②四行仓库:大陆、金城、中南、盐业四家银行共有的仓库,矗立于上海苏州河北岸。   ③坚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实际并非满额,当时仅一个加强营四百三十余人,经过战斗撤入租界时就只有三百七十一人了。   程心如和余伯良都不知道欧阳素心家里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这一向来,欧阳素心和家霆一直没有见面。   欧阳素心一直拒绝再见家霆。寒假期间,她到香港姑妈家去了。回来后,吩咐过银娣和其他佣人,凡童家霆的电话一律不接;人来找,也 一律不见。她有心避开家霆。有一次,家霆下午等在她校门附近。她装作没有看到,匆匆跳上一辆三轮车走了。她给家霆写过一封短信,说: “我不愿使你不幸!我也不愿使我痛苦!想挽回已经发生了变化的现状是办不到的,让我们分手吧!把我彻底忘掉!……”家霆给她写了好几 封信,她再也不回信。家霆痛苦极了,却不想把这告诉好朋友。   听到程心如和余伯良要去孤军营,家霆激动地说:“啊,好极了,我跟你们一起去!”他想起抗战爆发后,从南京到了安徽南陵,以后又 到武汉。那时武汉正盛行唱那支歌颂八百壮士的歌曲:“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 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家霆常常唱,一唱就热血沸腾。今天程心如提出了好建议,他当然双手拥护。他说:“欧阳素心忙,不邀 她了吧,我们三个一同去!”   余伯良诧异地瞅着他说:“约她一起去不好吗?为什么撇开她呢?”   程心如也朴实地说:“我想她一定会愿意去的,我和余伯良好久都没见她了。”   但家霆摇头,说:“下次再邀她吧,这次我不想邀她。”   程心如似乎领悟到了一些什么,同余伯良都不再做声,露出一种想说些什么又未说的表情。   接着,三人商量到孤军营去该带什么东西去慰劳孤军。想来想去,一会儿想送点书,一会儿想买点什么纪念品,一会儿想送点慰劳品。   最后,程心如下决断地说:“我有个好想法。依靠我们三个的经济能力,送不了太多的钱和物。我们只有把我们的爱国热心捧去送给他们 。那样,才有点意义!”   余伯良不解地问:“心怎么送?”   家霆一点就通,恍然大悟地说:“啊!我有点明白了!我们把那张《大美晚报》带去送给他们,对不对?”   程心如笑了,说:“对!这就想到一起去了!那张晚报上有我们撒传单的事,虽然没提我们的名字,事是我们做的!欧阳不去,这慰劳品 里也有她的一份。送给孤军,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心,不比送别的东西好吗?”   余伯良笑了,拍巴掌说:“太好了!就这么办!就这么办!”他满心喜悦,仿佛捕捉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第二天下午,三个人兴奋地怀着一种崇敬与激动的心情到胶州路孤军营去。天气是醉人的温暖,迷人的春天通过路边绿树的新叶,慷慨地 散布着芳香的气息和活力。家霆还特地在花店里去买了一束通红、美丽的月季带去。   孤军营所在的地方,原是胶州路公园的一角。孤军营门口架着铁丝网,有神色郁闷的万国商团的士兵荷枪实弹警戒着。透过死样的静寂和 站岗士兵枪上冰凉银亮的刺刀,可以隐约窥见孤军营里有绿色的树木,灰色的墙垣。这里使人感到异样,公园原有的气氛没有了,有的是监狱 那种苦难、屈辱、沉闷的气氛。春天的一点绿色,被刺刀、围墙、铁丝网禁锢住,显得黯然无光。   万国商团,是上海租界特有的一个武装组织,约有一千七百人的样子,是个从一开始建立就替西方殖民者在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 服务的半军事组织。一八五三年刚成立时,人数很少,到一九○○年就扩充到千把人了。在清朝时,从一八五一年到一八六四年问,他们帮助 过清朝政府攻打过太平天国起义军。那时,太平天国起义军占领过江南全部,小刀会也在一八五三年克复过上海县城。民国十四年“五卅”运 动时,万国商团又帮助过英帝国主义镇压中国人民的反帝爱国运动。商团的团员服装配备讲究,枪械精良,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参加万国 商团中华队的人,大部分属于洋行职员。这部分人在“八?一三”抗日战争中,在公共租界上巡查放哨。面对日本侵略者在华界肆虐,他们表现 出来的爱国精神,并不落人后。因为他们究竟都是中国人!当八百壮士被困守在四行仓库时,弹尽粮绝,商团的中华队就曾想法给过接济。现 在,孤军被囚禁在胶州公园的一角里了,万国商团扮演了“狱吏”“狱卒”的角色,家霆和心如、伯良看到这些商团的士兵,都从心里泛出厌 恶和怨恨来。   程心如带着头上前,老练地说:“我们都是学生,来看望谢团长的!”   一个背着枪的白俄商团士兵,蓝眼睛,黑络腮胡子,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三个高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神气活现地用流利的上海话吆喝: “不行!不能进!”他目中无人。   家霆跨上一步,质问:“为什么?”他明白所谓“孤军营”实际是一个变相的监狱,心里不是味儿,但知道来慰问是可以的。   另一个脸颊红润的白俄也挥手驱赶,用上海话说:“不能进就是不能进!”态度相当蛮横,显然是无理刁难。   有几个中年人,穿得很体面地从孤军营里出来。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穿西装的胖子,一个穿灰毛料长衫的矮子,还有一个穿黑衣戴银十字架 的神父。一看就知道都是来慰问孤军的。这加强了家霆和心如、伯良的勇气:人家能进去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白俄太势利,难道因为是年轻 的学生,就故意拦阻?   看到一个中国籍的商团士兵站在一边,脸上比较和气,心如和家霆、伯良一起都走到他面前,笑脸恳求说:“让我们进去吧,好不好?” “谢谢你了!”“我们是特地来表表心意的。”   到底都是中国人,他没有就应允,却也没有就拒绝。   程心如继续赔笑:“我们只进去看一看谢团长,表达一下慰问的意思就出来,请帮帮忙吧。”说着,用眼指指那两个白俄,说:“同他们 说说情吧!”   家霆扬扬手里的花束说:“我们把花交给他们了马上出来,决不久待!”他表情热烈,看得出心里在燃烧。   余伯良调皮地说:“中国人总要帮帮中国人的!求求你了!我给你敬个礼行不行?”   那商团的中国士兵点头笑笑,看来他是有爱国心的,被三个年轻学生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叫着两个白俄的名字笑笑说:“让他们去一下吧 !”又对程心如和家霆、伯良说:“到里边登记一下,快点出来!不要多停留!”   三个人竭力抑制着快乐,走进孤军营,见一间门房,里面有商团的外国人,也有一个似是传达的瘦瘦的孤军营的人。那人穿着草绿色军服 ,没戴军帽也没徽章,剃的光头,一副军人的架势。程心如上前说明了要来看望谢团长并慰问勇士们的意思。家霆拔笔填写了登记簿,就被那 人亲切地邀到隔壁一间类似会客室的房里等待。那人匆匆走了,估计是去通报去了。   在这间简陋朴素只放着些椅子的小房里,家霆同心如、伯良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一个广场的一角。广场上,竖着旗杆,旗杆上是空空的 。家霆恍然明白:由于日本军方的抗议和英国租界当局的禁止,孤军营升悬国旗的斗争实际是失败了。忧伤压住了他的心,使他感到一种没着 落的空虚,感到非常凄怆,茫然若失。正在这时,他看到有一队光着头的孤军正在绕场跑步。整齐地在叫:“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声音雄壮悲凉。微风摇曳着绿树,场地上的草皮浓浓淡淡,使场地显得坑洼不平。跑步的脚步声“夸嚓夸嚓”似在发泄着愤怒,单调的“ 一二三四”声似在控诉着自由的丧失,撩乱了家霆的心。他两眼逐渐湿润,缓慢地滴下了泪珠,心里难过地想:唉!他们为什么要搬到租界上 被缴械囚禁起来呢?他们应当死守在四行仓库血战到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呀!宁可死!宁可死!他们本来是英雄,应当有一个壮烈 的死!可是,如今却手无寸铁,被看守着。他们的过去,说明他们是英雄!可是他们的今天,太悲惨了!蒙受的耻辱与委屈太深重了!……也 不知为什么,看到被囚禁着的四行孤军,他心里特别伤心,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拭干了泪,吞下屡次升到喉头上的呜咽,在一种幽怨愠怒的情绪中,先听到了脚步声。转眼,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瘦瘦中等个儿的军人 ,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笔挺的腰杆。穿一套草绿军装,没有戴军帽,一定是军帽上有帽徽所以不准戴吧?家霆想:这一定是谢晋元团长了!但 又觉得跟报刊和画报上见到过的照片不像。他和程心如、余伯良不约而同地肃然迎上前去。   程心如恭敬地说:“是谢团长吗?”   家霆和余伯良也尊敬地注视着来人。   来人微笑,亲切地伸出粗壮的大手来同他们握,握得非常用力,说:“对不起!谢团长正带领着弟兄们在跑步上操!我叫上官志标,是团 副!”   家霆将手里一束芬芳鲜红的月季花双手捧着献上去,说:“上官团副!我们是三个高中学生,请接受我们对八百壮士的敬意!我们是来向 八百壮士致敬的!你们视死如归,名震中外,是民族的傲骨、中国的骄傲!炎黄的好子孙!我们崇拜你们!”说完,他深深一鞠躬,忽然鼻子 发酸,心里也发酸,顿时泪水涌流。他恨自己太懦弱!为什么要哭?但又止不住要哭。他发现,心如和伯良也流泪了。   他的话充满感情,程心如和余伯良受了感染,也同时深深鞠躬。他的话当然也感动了上官志标团副。   上官志标团副的眼圈红了,历尽风霜的黑黝黝的脸上刚劲而又痛楚,似有什么东西在咬着他的心。他眼里像喷吐火焰,接过花,说:“谢 谢你们!我们很惭愧!没有战死在沙场,却奉命撤退到了这里!对不起全国民众!……”两行冰冷的泪水流在他的脸颊上,他马上用手拭去了 。   “不不不,你们已经尽到了军人的职责!”程心如满怀热情地从心里吐出话来,“你们打得非常勇敢!你们是奉命撤退的!”   给心如这一说,刹那间,四个人的眼睛又都湿润了。   家霆想:是呀!要叫我是孤军,我是宁可战死的!但,怎么能苛责他们呢?心如的话是对的!   上官团副已经恢复了镇静,用嘶哑的声音带着感情地说:“我们四行孤军,现在的处境,随着‘孤岛’形势的恶化而恶化!但有上海各界 代表、爱国的团体来支持,我们是永远坚贞不屈的。‘孤岛’各界给予我们的精神慰问与物质馈赠,对我们都是极大的鼓舞!”他的语气铿锵 有力,“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说完,他虽然没戴军帽,却严肃地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在这里的每一秒钟,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三个年轻人细细咀嚼,热血澎湃地细细咀嚼。   程心如突然从袋里掏出折叠着的一张报纸来,说:“上官团副,请收下这张报纸吧,这里有我们的一片心!一片中国人的爱国心!”他将 报纸双手递过去,并且指着那条南京路上有人散发抗日传单的花边新闻,说:“请看看这条新闻就明白了!”   上官志标团副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仔细而迅速地阅读了这条花边框新闻。但从他那清瘦的黑脸上看得出,他仍没有懂得是怎么回事。   程心如老练地说:“上官团副,我们要走了!万国商团不同意我们久待。请替我们向谢团长致意!向全体壮士致意!”   他同家霆、伯良一起要走。就在这要走的片刻,他轻声凑近上官团副的左耳说:“上官团副,这个秘密我们愿意告诉您,这传单就是我们 三个和另一个姓欧阳的女学生一起撒的!上海虽然是‘孤岛’了,我们抗日的心是不死的!中国人的心不死,中国就不会亡!”   家霆也想说点什么,这时只见门口出现了两个万国商团的外籍士兵。家霆不说话了。程心如也不多说了,招呼家霆和伯良说:“走吧!” 说完,他带头,三个人都向上官团副鞠躬告别。   他们看到:捧着鲜花捏着报纸的上官志标团副矫健笔挺地在门口站着,静默地动着感情凝视着他们,举花向他们招呼,似在向他们致敬! 上官团副没有说话,眼神里的钢铁意志和受到的鼓动,却给三人留下了永难忘怀的印象。   三人大步走出令人压抑、窒息的孤军营来,走到灿烂的阳光下。啊!“孤岛”已经没有春天,被禁锢的孤军营里更加没有春天。五月的阳 光徒然使人焦躁和烦恼,三人心里回荡着尚难平静的浪涛。   家霆叹口气说:“唉,我想来想去,八百壮士还是当初在四行仓库血战到死的好!现在,毫无自由,比坐监牢相差无几,要想抗战也不可 能。连升国旗都有人被万国商团打死打伤,真太令人难过了!……”说这话时,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爸爸。爸爸被囚禁在苏州,怎样了呢?过阴 历年的时候,方丽清突然不见了。后来,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丽清被江怀南邀约到苏州去了,因为打听到爸爸在苏州,江怀南走了门 路托了人,特地邀她去探望的。方丽清去了不少天,快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由苏州回来。家霆向她打听爸爸的情况。她只阴阳怪气地说:“ 多亏江怀南找了门路,见了一面,身体不错,就是他想做和尚,不想回家!他不识相,人家当然也不肯放他!”方丽清态度冷冰冰,讲的话不 明不白,家霆问她也问不出头绪。结果,还是大舅妈“小翠红”打听到了情况,转告了家霆:“你爸爸还是不肯做汉奸,所以‘七十六号’和 东洋人不放他。他在一个庙里修行,胡子很长,整天念佛。”又说:“有人看守着,但算是优待的。在庙里可以走动,就是不准出来。”…… 现在,想到了爸爸,家霆心里十分复杂。爸爸的处境不也像孤军差不多吗?不,处境一定更坏!他会怎么样呢?   想到爸爸,家霆哀伤,沉默起来了。   程心如和余伯良听了家霆的话,都认为说得有理。不过,程心如设身处地地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边下命令叫他们撤退,当然一定 要撤的。再说,当时已经弹尽粮绝了,保存几百个士兵的生命,有朝一日再出来打日本不比无谓牺牲好吗?”   家霆和余伯良也都承认心如讲的有道理。三人到了一趟孤军营,身上好像注射了一种能使精神振奋的药剂,也像偿还了一笔爱国的欠债, 头脑清醒,浑身蒸腾起热力来。骨归途中,余伯良特别愉快轻松,突然带着责怪和遗憾地说:“今天,无论如何该让欧阳素心也来的。她来, 一定会像我们一样,浑身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电池充了电那么带劲的!”   程心如也点头同意,说:“是呀!是该同她一起来的!”   但,尽管两个好朋友用眼瞅着他,家霆佯作不在意,没有做声。   家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欧阳素心。今天没能同她一起来,实在太可惜了!他沉湎于旧情之中,满心难过,想:欧阳啊,欧阳!你为什么这 样呢?他觉得当欧阳同他交往时,他感情上富有、满足;当欧阳离开了他,一切快乐全消淡飞逝了。爱,不是应当双方都坚守不渝的吗?为什 么你要这样呢?那晚,我不是已经把我的心向你剖析了吗?是的,有一次,你说过:“如果一个人为利己而爱,就不是真爱!真爱,应当要舍 得自己付出牺牲!”那么,你现在不再愿意接近我,显然在你是一种自我牺牲了!你能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吗?晦暗浑浊的迷雾常在我心上昏昏 飘浮,憋着激情和苦闷千思百想总因得不到你的爱而郁结得要爆炸。想着想着,他心里火辣辣的难忍难耐。唉,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再同 她见见面,同她好好谈谈。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三个人分手各自回家已经快近傍晚。二楼上,方丽清等仍在“噼噼啪啪”打麻将。令人想到她们都在输赢的境地中眼睛发亮,满脸兴奋地 在谈笑风生。家霆轻轻迈步上了三楼,在自己房间里做了数学习题,又复习了英文单词和语法。到楼下“小娘娘”叫喊吃晚饭了,才下楼到客 堂间里去。   客堂间里,亮着电灯,正在开饭。方老太太、大舅方雨荪、方丽清、“小翠红”、戏迷表哥方传经、“小娘娘”,还有沈镇海,今天因为 麻将搭子不够,三缺一,是方老太太叫“小翠红”打电话把沈镇海叫来打牌的。他们七个加上家霆,刚好一桌。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等 将荤菜、素菜和汤碗摆了一桌。大家上桌正动筷吃饭,忽然,后门铃响,阿金跑去开门,一会儿,只见方立荪挺着大肚子像个无锡大阿福似的 来了。   方立荪蹒跚地一进客堂间,家霆发现他气急败坏神色不好,丧魂落魄,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感觉可能大家都有了,每双眼睛都像聚光灯 似的盯着他。   方老太太惴惴不安地说:“立荪,来得正好,快吃饭吧!有事吗?你怎么?”   听她一说,“小娘娘”已经抽签似的站了起来,让出了位子,打算去厨房拿一副干净碗筷来。   但方立荪摇摇头,用手止住了“小娘娘”,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回去再吃。”他在旁边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双眼失神,掏出 香烟点火大口猛吸。   方雨荪满脸黑气,紧张地看看方立荪的脸,问:“立荪,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方立荪脸色铁青,两眼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左脸颊有点痉挛,说话声音紧张,泥菩萨似的坐在那里叹口气说:“丁啸林被暗杀 了!归天了!我刚从他公馆来,头都给斧子劈烂了!”说完,又大口吸烟。   “丁啸林?”方雨荪几乎是见了鬼似的尖叫起来,放下了象牙筷,“斧子劈的?”   一桌上的人惊吓、唏嘘的都有。方老太太放下汤匙瞪大了眼睛问:“你老头子被暗杀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方丽清夹的一筷炒腰花掉在桌上,战栗着说:“哎呀!谁这么大的胆呀!杀千刀!怎么得了?”   “快说说吧!”方雨荪催促着方立荪。他有胃病,一吃惊,就打嗝。干脆饭也不想吃了。   “小娘娘”方丽明照往常的规矩忙着给方立荪倒了一杯茶来敬在茶几上。家霆同桌上其他几个没有做声的人一样,吃惊、好奇,闭口不说 话,只是他心里想:丁啸林这样的坏人,死了活该!   只听方立荪喝着茶说:“死的不单是丁老太爷,他那个嫁给江怀南的女儿丁芝兰,也给劈成‘陆稿荐’①的酱肉了!”   ①陆稿荐:上海有名的酱肉店,出售的酱肉颜色是红的。   房间,门敞开着。家霆望着心如住过的那间空房默默出神。他注意到,墙上贴着的一篇从《大美晚报》上裁剪下来的朱惺公在《夜光》上 发表的题为《将被“国法”宣判“死刑”者之自供──复所谓“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书》仍在那里未动,好像新搬进来的住户 也不想把它撕去。朱惺公被暗杀已经快十个月了。人不在了,文章仍在,浩气常存!看到心如家的空房,看到被暗杀了的朱惺公的这篇充分表 现了民族气节的文章,使家霆和余伯良都引起许多动心的回忆和感慨。   当时,家霆就决定无论如何要去看看杨秋水阿姨。   第二天,是星期三,下午,家霆打电话到“职业妇女俱乐部”找杨秋水阿姨,俱乐部里说她不在。晚上,又打电话,恰好她在。听到是家 霆打的电话,她很高兴,语气里有喜悦和笑声,使人仿佛能看到她近视眼镜片下两只意志坚强又慈和含笑的眼睛。   她朝气蓬勃地说:“不要不放心,我很好!一切都好!……只是太忙,忙得脚不落地!……呵呵……”   家霆征求意见:“我来看看您好吗?”   杨秋水热情奔放地说:“当然好!本来我也要找你的。这样吧!明天,星期四晚上七点钟,你准时来好吗?我等你,想陪你看一场话剧。 ”   “什么?看话剧?”   “对!看《夜上海》!新上演的话剧,据说反映了上海的真实,黑暗与光明同在,庄严与无耻并存!很值得一看!”   家霆兴奋地答应了,心里感到温暖、欣慰。杨秋水阿姨这么忙,还要陪他看一场话剧。他又感到在杨秋水阿姨身上有一种母亲的爱了。   这一夜,方丽清由方老太太、“小翠红”和沈镇海陪着打小麻将,一直打到夜深。麻将牌声吵得家霆睡着了又被闹醒。牌散后,家霆刚合 上眼,忽然又被二楼大舅方雨荪的吼声闹醒。吼声中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砰”,似乎是个花瓶;“嘭”,好像是个热水瓶。   方雨荪平时一生气总是满面乌云噘起了嘴,方丽清和“老虎头”她们背后笑他生气时嘴上能挂油瓶。他平时关了门发火,打“小翠红”也 是关了门干的,很少见他这样大叫大吼摔物件的。隐约听到他骂骂咧咧,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似是说:“……不要面孔!”“坍我的台!…… 沈镇海……”又听到大舅妈“小翠红”的哭泣声和说话声,隐隐约约,似是在辩解什么。   吵闹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家霆一颗心悬着在听,他不忍心听到大舅妈“小翠红”挨打受骂,却又觉得无能为力。听到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 起身去劝了,叽里咕噜,嘁嘁喳喳,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家霆实在困乏了,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方雨荪照常去洋行里上班。大舅妈“小翠红”一直在自己房里关上房门哭泣。家霆匆匆去上学时,出门看到了大舅方雨荪。 方雨荪脸上黑气更重,一张脸像拉长了好几寸,冷酷得能杀人。   中午,家霆回家,见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阴阳怪气,麻将牌也停了。大舅妈“小翠红”还是关着房门不开。家里像有了丧事。方雨荪中午 也没有回来。   家霆心里同情大舅妈,下午放学回家后,趁方雨荪不在,又趁方老太太和方丽清在楼下客堂间里聊天嗑瓜子,找个机会就踅进大舅妈房里 去,想劝劝她。   进去时,见“小翠红”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那只波斯种的白猫呆呆望着窗外出神。她眼哭肿得像桃子,身边茶几上甩着一本被撕成碎片 了的《啼笑姻缘》。房里地上,碎玻璃碴儿、碎热水瓶胆……同水搅和在一起,枕头、被褥也摔在地上,她都没有收拾。见家霆进来了,她忽 然又流起泪来,用手帕拭眼。   家霆关切地问:“大舅妈,什么事呀?”顺手将一只未摔碎的香水瓶拾起来放在桌上。   “小翠红”摇摇头,带着绝望的神情,两眼望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发愣,叹息地说:“怎么对你说呢?好的家庭是天堂,坏的家庭是地 狱!你大舅疑心病大,连毁誉从来不可偏信的道理都不懂!粪缸越淘越臭,无事生非,他还得意!”说着,伤心得泪水成串地挂下来。   家霆注意到大舅妈“小翠红”额上有一处伤,心里不忍。听她说了一些,他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没法排遣,只能安慰地说: “大舅妈,您不要伤心!”   “小翠红”听了安慰的话,反倒更伤心了,说:“我的事同你也说不明白。我是个苦命人!为什么命这样苦?要不是打仗,家乡给东洋人 占了,我真情愿一人回乡下去种田!……”她将抱着的波斯种白猫轻轻放到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沁出来,看得出她是在感情的漩 涡里挣扎。   家霆更加同情大舅妈了。大舅妈平时待他好,他对大舅妈也有感情。血缘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和相处。在方家住着,幸亏有“大 舅妈”,才使他的日子好过些。现在,大舅妈遇到了不幸,使他难过。他弄不清大舅妈同沈镇海之间有没有什么暧昧的事,也不好问她。但他 对大舅方雨荪冰冷阴暗的性格和傲慢专制的态度反感,平时对方老太太、方丽清、“老虎头”等,包括戏迷表哥方传经因为大舅妈是堂子出身 而轻视她的情况也不顺眼。大舅妈的生活,确实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也像她喂养的正在屋角地毯上睡懒觉的波斯种白猫。吃的穿的都不 坏,但是关在笼子里、关在房里苦得很。只是马上又想:我不也像一匹被拴在柱子上的马吗?被拴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吃草!哪天我才能去掉 拴在头上和绑在柱子上的绳索自由飞跑呢?   他忍不住劝解地说:“大舅妈,您要想得开点,身体要紧。”说着,去屋角拿笤帚,说:“我来把这些地上的东西扫一扫。”又将枕头和 被褥抱起来放到床上。   “小翠红”停住哭泣了,拭掉泪水,点点头,说:“谢谢你,家霆,你去做功课吧!让我一人独自静一静!”说着,站起身来,从家霆手 中抢过笤帚,说:“我自己来扫!”   家霆感到无能为力,人世间的事太复杂,许多事他都是难以处理的。见大舅妈说得诚恳,他只好同大舅妈告别,走出房去上了三楼,回到 自己房里。   他拿出物理习题来做,头脑里还在想着大舅妈额上那条伤痕,伤痕的形状像一把残忍的尖刀。大舅和大舅妈之间的夫妻生活似乎正在幻化 为尘土,这是他的一种预感。大舅和大舅妈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婚姻呢?他还想不明白。但他似乎很能理解大舅妈说的“坏的家庭是地狱”的 话。外边是个晴天,有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也能听到远处有人家在打牌的声音。弄堂里有两个小孩踩着轮式冰鞋在溜冰,隆隆的声音吵人得 很。有挑担卖油炸臭豆腐的小贩在高声叫卖。……他已经习惯于在不安定中寻找安定了,一口气做了三道很难的物理计算题。但忽然又听到二 楼大舅妈房里响起了方雨荪的吼骂声。   方雨荪回来了!吼声比夜里还高:“沈镇海!……”“家丑外扬!……”夹杂着难听的诟骂声。家霆想象得出方雨荪那种火冒三丈的架势 ,不禁又想:倘若我在大舅妈房里没出来,少不了要看他的脸色或者也挨他的辱骂了。   “砰!”“啪!”方雨荪在掷东西了。是桌上景德镇的蓝瓷瓶,还是五斗橱上那些香水瓶、花露水瓶?抑是窗台上托盘里放着的苏州盆景 ?盆景中的老树桩头,枯干虬枝,像经受过漫长岁月风霜雨雪的侵蚀,清秀古雅,尚有生机。如果“砰”地一砸,怕是活不成了吧?   大舅妈“小翠红”的哭声又清晰地传来了。   家霆心里烦恼,赶快做完了习题,决定不在家里吃晚饭了。他打算出去,在外边小馆店里吃一客排骨菜饭,或者吃碗咖哩牛肉面,然后按 时如约到四川路“职业妇女俱乐部”找杨秋水阿姨。   楼下的吵吼声、哭泣声、摔碎玻璃器皿声继续传来。家霆一溜烟地从三楼下来,离开了仁安里,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按照约定的时间,家霆到了“职业妇女俱乐部”。   六月天的四川路上,这时十分热闹。男男女女春装、夏装混杂着穿,服饰色彩丰富。乱哄哄的人流,快速的车辆,一片匆忙、拥挤景象。 “职业妇女俱乐部”门口的水果摊上小贩在叫卖水蜜桃,报摊上去买晚报的人不少。   家霆兴致勃勃地上了楼。在一间放了好几张写字台的大办公室里,找到了杨秋水阿姨。大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别人都下班了,她还正忙着 在向一个年轻的穿黑布旗袍的女人好像交代什么事情。她自己穿一件蓝布旗袍,旗袍显得有点宽大。见到家霆来了,她看看手上的表,亲热地 招呼着,说:“好!你真准时!坐一下。”她用手指指一只椅子,“我把一些事情处理好马上走!”   家霆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先看看办公桌上玻璃板底下压着的一段用钢笔抄写的文字: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 瘦的诗人将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 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钢笔字写得娟秀挺拔。这段话家霆记得,是鲁迅的散文诗《秋夜》中耐咀嚼的一段。压在玻璃板下,算是作为座右铭的吗?他体味着这段 意味深长的话。起先不知这张办公桌是谁的,但看到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杨秋水的名字,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杨阿姨的办公桌 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杨阿姨写的字呢。真想不到她的钢笔字竟这么流利,这么漂亮!一段座右铭又使他似乎加深了对杨秋水的了解。   杨秋水同年轻黑衣女人悄悄在说话。家霆又转眼去看墙上用图钉钉着的一张永安、先施、国货公司等五十几家大小厂商捐助大宗日用品的 大表格,捐助的日用品真不少。抗战初那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精神在这上面仍在表现,家霆感到欣喜。看了一会儿,见杨秋水同年轻 的黑衣女人谈完,黑衣女人走了。杨秋水款款地移步过来。   家霆站起身来,说:“杨阿姨,我是吃过晚饭来的,您恐怕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吧?”   杨秋水笑了,点头说:“给你猜中啦!不要紧的!等会顺路买两只面包,带到剧院里啃就行了。”她过来收拾着桌上的一些簿册等物塞进 抽屉,用锁锁上,说:“家霆,告诉你一个你想不到的情况。后天,我要离开‘孤岛’走了!其实,我并不想走,我舍不得离开工作。但怕我 有危险,一定要我走,也只好走。走后,再见面恐怕要不少春秋了。所以我决定抽空陪你看一场话剧。”说着,她微微对家霆一笑,拿起一只 小巧的黑色手提包,说:“走吧!”   听说杨秋水阿姨后天就要离开上海,家霆愣了。怀着一种他未曾公开说出来过的孩子对妈妈的感情,他不但依依不舍,而且觉得失去得太 多了。他怅怅地,觉察到杨秋水阿姨平常似乎是个很少顾念私情的人,就更能体会到今晚陪他看话剧的这种深厚的关切和情谊了。   他理解到:恐吓信和可怕的断手,都是严酷的现实。杨秋水留在上海是非常危险的,赶快离开“孤岛”暂时到外地去避一避,十分必要, 也是惟一应该这么办的方法。可惜,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他心里交汇着留恋、伤别、怅惘的情绪,以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 用两只充满感情的明亮的眼睛凝望着杨秋水阿姨,无限留恋。   杨秋水明白这一点,同家霆走下楼来,仍旧笑着说:“家霆,有点舍不得我走吧?其实不必,我走,应当高高兴兴送我。我们这一代和你 们这一代的人,责任很重,忧患很深。为了抗日救国,要像庄子说的:‘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来吧!”她把家霆当作孩子,在楼梯上搀着 家霆的手,说:“高高兴兴,笑着陪阿姨看一场戏。然后,高高兴兴地互相祝福、分别。”   家霆发现她的心灵深处充溢着一种随时会喷射出来的光和热。   她的手是温暖的。家霆也感染到了她乐观爽朗的豪情壮志。紧握住她的手,他仿佛依稀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是刚会迈步的时候吧 ,妈妈柳苇也曾经这样搀着他的手,同他一起走过的。   四川路上的店家里,有的已经亮灯了。金灿灿的灯光和嘈杂的车声、人声以及商店播放的收音机里的歌曲声、评弹声、申曲声、广告声混 成一种热烈、吵闹的气氛。他们离南京路很近了,经过一个弄堂口,突然路边走出一个穿米色旗袍的女人,猛地撞了杨秋水一下。   杨秋水一个趔趄,手提包掉在地上了。家霆忙给杨阿姨把手提包拾起来。他奇怪穿米色旗袍的女人为什么这样鲁莽。   那女的随口说了声:“啊,对不起!”也没让人看清她的脸面,就闪身混进人流中去了。   杨秋水也感到蹊跷,从家霆手中接过手提包,回身张望那个女的,说:“真奇怪,这女人怎么这样的?”   正说着,忽然弄堂里窜出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猛地冲到杨秋水和家霆面前,突然急急转过身来拔出了手枪,“砰!”“砰!”开 枪了!忽然,后边那一个也“砰”地开枪了!   “砰!”“砰!”“砰!”   刺耳的枪声,在喧哗的街声中传来,显得特别尖厉、剧烈,就像汽车轮胎的爆破声,也像一声又一声惊雷。家霆思想毫无准备,有点晕头 转向!突然被刺耳的枪声震撼,看到杨秋水阿姨“哎哟”一声,眼镜跌落在地,颓然地用手捂住腹部,倒了下去。通红的鲜血从她腹部涌淌出 来。一瞬问,滴滴答答,洒满在路边地上。   周围的行人一下子像炸了窝、开了锅,四散纷乱地奔跑。女人的惊叫声,皮鞋的橐橐声响成一团。家霆在杨秋水身边,脑子从惊惶与慌乱 中清醒过来,想马上扑去将杨阿姨抱起来,又一想:不!首先应当抓住凶手!   他满心悲痛与愤恨,瞥见穿西装的两个凶手正在仓皇飞奔,他拔腿不顾一切地勇敢追上去。   两个凶手狡猾狠毒,在人丛中分成两路一左一右钻过人流的缝隙向前逃跑。   家霆用尽浑身的力气,一边追一边高叫:“抓凶手!抓凶手!”“抓强盗!”“抓杀人的汉奸!”……   他无法同时抓两个人,死命盯住右边那个凶手飞步追赶上去。他认清这凶手是先开枪的那个。   天,已经暗将下来了,但商店橱窗和店面中的灯光明亮。灯光照耀,看得出前面逃跑的凶手手中有枪。听到有警笛声使劲地在吹响:“曜 ──曜──”,估计是巡捕来了。   有些行人听到家霆叫喊,要拦阻凶手,凶手竟朝天“砰”地打了一枪,又回过头来朝家霆“砰”地开了一枪。子弹“嘘”地从家霆头上飞 过,前后左右的人丛更乱了。家霆眼里冒火,心里冒烟,不顾一切地拼命继续追赶。   人丛逃散开了,露出了前面人行道和马路边上的一片开阔地带。家霆跑得很快,眼看距离缩短。凶手又打了一枪,但未打中家霆。家霆继 续高叫:“抓住他!抓住他!”……   奔跑着,已到四川路宁波路口的转角处了。有一辆黑色小汽车停放着。家霆声嘶力竭叫喊着、飞跑着,清晰地看到汽车门一开,穿西装的 凶手老鼠似的钻进车去。汽车马达发动,“呜──”一阵风地疾驰而去,险险撞倒了路边一个走路的人。   家霆浑身满脸都是淋漓的汗水,喘着气,欲哭无泪,无处求援。凶手跑了!未能抓到。杨阿姨被枪击后浑身是血,不知怎么了?他心里明 白:伤势一定是十分严重的。先一会儿,他看到了她那痛楚的面容,也听到了她惨痛的呻吟。他急着又飞跑回去,想赶快送她上医院。   枪声早吸引来了一个黑胡子、黄绸缠头的印度巡捕和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有黑痣的中国巡捕,刚才的警笛该是他们吹的。逃散的行人现在 又聚拢来围观着刚才枪击处地上的血泊。家霆跑回来钻进人丛,杨秋水已经不在,地上留下的鲜血有一大摊和滴滴答答两小摊。他强忍住心头 的悲痛,噙着眼泪,将先前目击的情况告诉了巡捕。从脸上有黑痣的中国巡捕口中知道:刚才已有热心的行人和一个巡捕,用黄包车将被刺倒 地的杨秋水送到最近的山东路上的仁济医院去了。   印度巡捕用上海话说:“伤的地方不要紧,在肚皮上,人也有知觉,救得活的!”   听他这么说,家霆感到安慰,带着小跑向仁济医院去。天已黑了,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他赶到医院,听说病人已经送进手术间抢救,他马 上借打电话到“职业妇女俱乐部”。幸好,还有人接电话,他将杨秋水被刺的情况谈了。那边说:马上来人!家霆又立刻跑上二楼等候在手术 间门外。他感到浑身骨架都像散了似的,疲劳极了。   哥罗方的药水味,刺激着他的鼻孔。穿白衣戴口罩的医生和护士,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一个白衣护士出来时,家霆泪湿着眼眶上前问她: “请问,伤势严重吗?”   护士先是沉默,看到家霆焦灼和悲痛的样子,终于说:“一共中了三枪!流血过多,弹头已经取出,但严重的是──”   “严重的是什么?”家霆落着泪追问。   “子弹头可能有毒!正在送去化验。”   浑身是汗的家霆,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挨了一声雷劈。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蚀着他的心,好凶狠毒辣的日寇和汉奸啊!他泪水从眼里簌 簌流下,心里酸痛,几乎忍不住要放声痛哭。他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的跃动,有一面铜锣在头里猛击,脑袋像要炸裂了。他垂下了头, 把脸埋在冷冰冰的手里。   这时,有几个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来了,都是与“职业妇女俱乐部”有关的人。其中一个,家霆认出就是先一会儿杨秋水向她交代事情的那 个穿黑旗袍的年轻女人。   她认识家霆,关切地走上来,脸色苍白、悲戚,向家霆详细问了情况。家霆叙述时,其他人也走上来听。穿黑旗袍的年轻女人,不断用手 帕拭泪。从其他人的表情上,也看得出他们对杨秋水的感情。   一个戴眼镜穿长衫的中年男人额上静脉鼓胀,眼瞪得大大的,愤怒地在自言自语:“暴力恐怖,毁灭不了正义的斗争!卑鄙的刽子手,对 一个手无寸铁的爱国妇女,竟然伤天害理加以残害!天地不容!”   又一个多小时后,手术先完,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子弹头确实有毒!   杨秋水从手术间里被护士推出来时,家霆同大家一起围上去看望。杨秋水全身罩着雪白的被单,她那白得素净的面容现在变得惨白,少了 光泽的眼眶发黑,衬得两只近视的眼睛深凹憔悴。她的眼镜没有了,体力衰竭。上了麻药,像沉睡着,又像已经长眠,紧闭双眼,默默无言。   家霆实在忍不住,哭出了声。他感觉得到杨秋水阿姨内心的钢铁意志,非常想扑上去拥抱她。但护士要大家冷静,不要刺激伤者,将杨秋 水送进病房里去了。   这一夜,天气炎热。家霆没有回仁安里,他与“职业妇女俱乐部”里的两个女职员一同在仁济医院里守夜。   快到黎明的时候,杨秋水恢复了知觉,勉强睁开眼来,对着家霆和大家看了一眼,见大家都很悲伤,她竟不同寻常地笑了一笑,力竭地说 :“不要……为我悲伤,我是……随时……准备着……牺牲的……”转眼她又昏迷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后,她无声地离开了人间。咽气前,她 看着家霆,像想留下几句话似的,但嘴唇颤颤动了几动,来不及说出什么话来就去世了。   家霆扑在杨秋水阿姨的遗体旁,大哭了一场。他感到自己又一次失去了一个母亲。   早晨,家霆像大病了一场,疲乏到极点地回到仁安里方家,打算到三楼房间里拿了课本去上课。不巧,迎面在后门口碰到手拿一把折扇穿 白西装去洋行上班的大舅方雨荪。   方雨荪叫住了他,用两只古怪冷酷的眼睛瞅着他,说:“你昨晚怎么没回家睡觉?在哪里过夜的?”   家霆一时觉得说不清,顺口答:“在同学家!”   方雨荪鼻子里哼了一声:“年纪不大,不要在外面瞎胡调!”   家霆气得耳朵也红了,顶嘴说:“我才不会呢!”   方雨荪凶恶地瞪他一眼,大声说:“不要嘴硬!我是过来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我一看就清楚!”   家霆本想回他一句:“你好好管管你那个专门在外边捧坤伶的戏迷儿子去吧!”话到嘴边吞下去了,何必呢?有什么用呢?他不做声,心 里明白:在方家住着,无风也会起浪的,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   只是,在哀悼杨秋水阿姨的心情中,遇到方雨荪,又使他想起了大舅妈“小翠红”。大舅妈“小翠红”痛苦而毫无意义的“生”,何如杨 秋水阿姨激昂而勇敢的“死”呢?同一时代,同一地点,同样的两个女人,可是境遇、遭逢、道路……多么不一样啊!   杨秋水壮烈牺牲后,家霆一直在同悲伤搏斗。   按照约定,星期六傍晚,家霆陪舅舅柳忠华到“白拉拉卡”等待欧阳素心,会见时,柳忠华脸上露出异常悲戚的神态,对他说:“后天上午 ,你杨阿姨下葬,我不能去参加了!你下午放学后去时,代我诚诚恳恳鞠三个躬吧!”   家霆不禁说:“杨阿姨下葬,舅舅,您是应该去的!”   “是呀,家霆!”柳忠华的眼神和脸色刹那间都变了,深情地说,“我应该告诉你,你杨阿姨也就是你舅母!她是我的妻子!”   “什么?”家霆耳朵里轰了一声,木头一样地愣着两只眼望着舅舅。舅舅双眼红了。啊!舅舅!啊!舅妈!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呀!   舅舅柳忠华说:“……可是,我不能去!我不能让敌人发现我同她之间的关系。你舅妈的熟人里出了叛徒。据我所知,下葬时,特工总部 是有人窥伺监视的。”   家霆默默点头,心上,像刮起了一场呼啸咆哮的暴风雨。   后来,欧阳素心冉冉地来了,同柳忠华谈得很融洽。她答应在下礼拜,当她父亲欧阳筱月从南京回来时,打电话同柳忠华约定时间,陪同 柳忠华见欧阳筱月。   吃完罗宋大菜,柳忠华走后,家霆同欧阳素心在霞飞路上徜徉。漫步时,家霆将杨秋水阿姨被暗杀的事告诉了欧阳素心,只是一些他认为 不宜说的话都没有说,包括杨秋水就是舅母这样一些事。他约欧阳素心后天参加杨秋水阿姨的葬礼,欧阳素心立刻同意了。   杨秋水阿姨被葬在沪西一所公墓里的那天,下着毛毛细雨。下葬的事都是由“职业妇女俱乐部”的人办的。   公墓里,尽是一个个墓碑,满目荒凉,杂草丛生。偌大的墓地里,死气沉沉,墓园的围墙刷上了白石灰,给人一种幽静安宁的感觉。   家霆和欧阳素心带着一束花下午去时,葬礼早已完毕,人已散去。他俩带着阴郁不快的心情走在墓场里,看到周围杂草中稀稀落落开放着 一些黄色、白色、蓝色的野花,形成彩虹般的色彩。牛毛细雨中,夏天的风吹拂,似在窃窃私语。草尖晃动,树叶摇摆,有不知名的小鸟在啼 叫。这里似有悠长的叹息,也有万般悲哀,但又似有沸腾的激情和奔腾跳跃的冲击,用无声的形式在表达。   找到了杨秋水阿姨的墓了。她墓上有一块美丽精致的大理石墓碑,除了姓名外,上面镌刻着两行金字:   生如春花之灿烂,   死如秋枫之壮丽。   来到墓地,家霆心中时时翻滚着烫人的溶液,真想放声痛哭,把心中郁积的痛苦和压抑抛向无限的空间,但他勉力克制住了懦弱的泪水。 他觉得:刚强的舅母不喜欢他流泪!   欧阳素心穿了一件藕合色香镂空花薄纱的旗袍。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和旗袍角,她显得素静典雅,娴静、端庄。   细密的雨丝在空间织成了一片乳白色的网。虽是夏天,在牛毛细雨中,似乎渗藏着不露声色的凉意。雨水洒落在绿色的蔓草上,草尖绿得 透亮;雨,洒落在路上,路变得泥泞起来了。   家霆同欧阳素心沐着雨丝,在墓前鞠躬,恭敬地献了一束鲜花。那花,洁白和淡黄的花瓣衬着浓黄的花蕊,给人无限雅洁的感受。当看到 家霆十分依依地鞠了六个躬的时候,欧阳素心奇怪了,轻声地问:“你怎么鞠六个躬呀?”   家霆没有回答,凝神似在思索。   她问:“你在想什么?”   家霆自言自语地说:“我在想生命长短的问题。有的人活得长,却在干坏事;有的人活得短,却为了干好事。但活得长的,未必幸运;活 得短的,未必会被人遗忘,关键在于你干了些什么。我想,她是不朽的!”   欧阳素心忽然流泪了。雨水和泪水混合在脸上,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是啊,生命不在长,而在好!”   炎夏悄悄地溜走了。蝉声稀少了,蛙声也不像盛夏时鼓噪得那么热闹了。   秋初,早晚天气比较凉爽。天上常常明净无云,显得特别晴朗和清新。夏季美丽的色彩似乎已经开始褪色,但还看不到黄叶和红叶。寒山 寺内的大树上,有时成群的楝雀飞来停歇,又成群“轰”地飞走了。夜晚,窗前阶下,瓦砾堆里,大树根旁,都有秋虫哀鸣,终宵不停。于是 ,寂寞惆怅的感觉又会袭人童霜威的心头,引起他无限的愁绪。   那天,“冷面人”带着几分高兴地告诉童霜威:“童委员,今天下午,我们要动身回上海了!”话声里带着欣悦,看来,“冷面人”在寒 山寺里住够了,对于能回繁华、热闹的上海去很满意。   事出突然,不无惊诧。   童霜威佯作平静,故意无动于衷地问了一句:“回去干什么?”   “冷面人”摇摇头:“不知道!”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他说:“童委员,我来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吧!”   忽然要回上海,不能不引起童霜威心头的波动。听到“冷面人”走进走出嘴里轻轻哼苏滩,他克制住感情,上午照样闭眼打坐,实际自己 在脑际自问自答:   “这次回去以后会怎样呢?”   “谁能预卜!也许是继续软禁?也许他们又有什么新的策略?……当然,继续纠缠我是免不了的,一定要有充分的准备!”   “唉,应该怎么办呢?难熬的岁月!长夜漫漫,何以待旦?”   “在这种时候,利用他们的心理,我应该扞卫我的信念,不做汉奸!还是文天祥说得好:‘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哲人日已远,典 型在夙昔。’”   自问自答,在童霜威脑中早已反复无数次了。现在由于突然又要被送回上海,思绪更纷乱复杂了。像临战前夕,心里有难耐的紧张,有焦 灼的不安,搅得他痛苦不堪。   要离开寒山寺了,他心里有凄恻的感情,是一段像在梦中的生活哟!往事如烟,柳苇的笑声、箫声……甚至方丽清和江怀南的身影容貌… …都在脑里闪动。一场噩梦就要过去,另一场新的噩梦眼看又要来临,他感到沉重,感到百不耐烦。   正因这样,童霜威觉得血压升高,头里发晕,手脚发冷,浑身不舒适。心脏跳动得比平时快得多。自己把把脉,心跳得那么急,感觉上就 更难受了。他怕自己病倒,强自克制,不断数着佛珠,嘴里念佛,使自己宁静下来。   下午,来了一辆由一个穿短打的黑瘦子驾驶的黑色小汽车,“冷面人”替他提着物件陪他上了车。这次,除了“冷面人”,没有别人押送 。车子离开寒山寺,掠过枫桥镇旁,那留下过他足迹和记忆的古老破落的小镇,近旁长着高高的野草,灰黑色拥挤的平房墙壁剥落,在阳光下 ,显得格外寒酸,一幅破败荒弃的景象。童霜威留恋地看了一眼,小镇流水似的就在眼前闪过了。车子不走苏州城里,绕过城外,沿着铁路旁 向东的公路走。城外十分荒凉,一片兵荒马乱后的气氛。一些破衣烂衫满面忧愁的穷苦农民提篮挑筐脚步匆匆,一些日本兵在兵营外边牵着棕 红色的军马溜达。古老的苏州城墙上,有用蓝底白字漆刷的大字标语口号:“日支合作建设全面和平”,口号似通非通,也弄不清是日本人写 的还是汉奸讨好主子写的。汽车沿公路驶行时,看到铁路上有运兵的军车,一些日本兵粗声粗气野蛮地高唱着军歌。瞩目远望,一块一块的田 野里,庄稼长得稀稀落落,杂草丛生。田里站着七歪八倒的稻草人,有成群的麻雀在田间啄食,起飞。   该是快收割的季节了。有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田地里忙碌。最奇怪的,是一路上在沿铁路的地方,被渠道、水沟所分割的田野上,连绵不断 地密密插埋着竹篱笆。童霜威明白了:这是防止人接近铁路。看来,是有中国人在破坏铁路呢!不然,何至于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插埋这些竹篱 笆?   路边,荒草萋萋的小河浜里,绿水在阳光下粲然闪烁。远处一些被竹林和树木围住的小村子,死气沉沉,村口有土冢累累的乱坟岗,叫人 看了心里发寒。锦绣的江南水乡哪里去了?如今呈现在童霜威眼前的大地,像是大病后一个疮痍满身奄奄一息的老人了。每逢经过铁路沿线的 小站附近,总是看到穿黄军衣的日本兵荷枪放哨,刺刀明晃晃的,把守着铁路。那种“国破山河在”“往来成古今”的感触布满心头。童霜威 不愿再向车窗外张望,过了一会儿,干脆闭目打起盹来。也许是晚上着了凉,他觉得有点伤风似的,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 酸的。   他半醒半睡地闭目打盹,约摸过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颠簸的公路上进入上海了。   太阳正被浮云遮掩,上海附近那些楼房,远远看去,肮脏,破旧。他看到了高高悬挂在一些楼房上的日本旗,看到了一些墙壁上刷着的日 本药品广告:仁丹、若素、大学眼药……伴随着军事侵略,经济侵略当然来了。然后,又看到了“日支亲善,共同提携”、“日支团结建设大 东亚”一类的大标语口号了。   童霜威尽量使自己平静,脸上不流露任何情绪。这是他在寒山寺“修行”学到的本领。于是,又闭上了眼,盘算着走到目的地后,怎么应 付即将来临的一场新的磨难。   终于,他看到,又回到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来了。   七十六号里,一切似乎又有了些变化。比从前防范得更严密了。紧紧关闭着的乌黑而牢固的铁门,仿佛不让杀气腾腾的气氛泄露出来。墙 上,围着密密麻麻通电的铁丝网,谁也别想钻进去。穿草绿色军装的警卫队全副武装,约摸有一个班。在坐着童霜威的小汽车驶抵大门前时, “冷面人”亮了亮一张通行证,铁门“咯吱”一声开了。铁门里面,有两座钢筋水泥碉堡,架设着机枪。汽车驶进去后,到了第二道铁门,“ 冷面人”报了一个号码,出来的几个警卫,有一个拿着一本贴着照片的簿子,验明后,做了个手势,铁门又开了,汽车开进去。童霜威瞥见, 前面东边就是那座楼下有客厅自己被在三楼软禁过的高洋房了。同刚被绑架到此地时不同,旁边新建了一幢西式平房,门口有两个日本宪兵在 张望。看来,是日本宪兵队办公的地方。想起日本宪兵队特高课出名的凶残暴戾,童霜威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时,汽车“嗞”的一声,已 经在高洋房前停下了。   “冷面人”帮童霜威提了东西,一起送到门卫跟前,估计是要等门卫检查后再拿进去。他空着手陪童霜威进去,楼梯口一道铁栅栏门前有 几个便衣特工在警戒。“冷面人”上去打了招呼,陪童霜威上楼。到了三楼,仍旧是先前童霜威住的那问窗户上有铁栏杆的房间。房里的摆设 :床、桌、沙发都未变,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停滞着的。童霜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也有一种似乎刚离开不久又回到原地的感觉。   “冷面人”又恢复了他擅长的没有表情的样子,说:“休息一下吧!”就匆匆走了。他话少了,脸上的“冷”又增强了。   童霜威吁了一口气,真像唐三藏去西天取经要经历一个又一个的磨难呀!谁知他们又出什么新花样呢?   一会儿,“冷面人”来了,端来了洗脸水,让童霜威洗了脸,他端着洗脸水又走了,一个字未说。童霜威觉得这不是好的征兆。他疲乏地 躺到床上去,擤着鼻涕,感到有点伤风,心里不适。血压高,头上老像有个紧箍箍着似的。他横一横心,爽性什么也不想地闭眼又打起盹来。   傍晚,刚醒来,听到有人声。一个浙江口音响起在耳边,很熟悉。一会儿,穿深灰法兰绒长袍的李士群吸着香烟进房来了。有个保镖的站 在门外。李士群心宽体胖,更加满面春风,笑嘻嘻的,进房后,拱拱手,说:“啊!童委员!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童霜威从床上坐起,故意先谈病,蔫蔫地说:“心脏、血压都不好!”   李士群在小沙发上坐下了,目光像匕首一般投来,打量着童霜威,开朗地说:“啊!你蓄起胡须来了!在苏州寒山寺将息得还不错吧!侍 候得好不好?我是再三叮嘱过要优待的!要是没有照我的话办,我来惩办他们!”他看来是有意撇开童霜威的病不谈。   童霜威见他谈些什么“优待”之类的话,想:你又何必假惺惺,说:“天天看看佛经,打打坐。‘浮世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①,我早已 心如古井,尘世诸事,一概不问,衣食诸项,均不介意。”   ①此为唐朝诗人、天宝进士钱起之诗《送僧归日本》中的两句。   李士群端详着童霜威的脸,似在窥探,大口吸着烟说:“这次请你回来,是因为晴气庆胤中佐要同阁下见见面。他是在影佐少将指挥下指 导特工总部的日本朋友。在他同你谈话之先,他要我先劝告阁下,希望阁下不要固执,有什么条件都好商量。”   童霜威心里想:看来,日本人又要亲自出马了!你们如果继续软磨,我也只有继续打太极拳,装得心平气和地说:“我已是无用之辈了! 钻读经书,更加消极出世。健康状况又江河日下,对一切皆无所求,只盼回家养疴,不问俗事,金钱利禄,当然更无兴趣,请多谅解。”   李士群有点冒火了,眼闪白色亮光,忽然脸露残酷神色,用手乱挠头发,说:“我想请你见见一个人!你的老熟人!”话出有因,语气锋 利。   童霜威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表态,依然脸上装得呆板,无动于衷。   李士群对着门外,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一甩,发出“啪”的一个指响,房门口有个粗壮高大的保镖马上立正站在门口。李士群厉声说:“把 人带来!”   脚步声响,童霜威抬头看时,不由得心里一惊,原来是化名张化龙的张洪池呀!张洪池由两个保镖陪着,出现在门口了。他穿一套深咖啡 色西装,没打领带,头发依然蓬松,两眼也依然好像是在生气,脸上却有一种恐惧不安加上谄媚讨好的神态。见到童霜威,他出乎意外地一怔 一惊,愕然愣在那里,停步不前了。   李士群像对待一条狗似的招招手,用下巴示意他坐在对面一张小沙发上,说:“坐吧!坐吧!”   张洪池局促不安地坐下了,脸上尴尬得难看。李士群递根烟给他,他接过了烟,李士群又将吸剩的半截烟蒂递给他点火。他贪婪地点火吸 烟。烟点着了,他手拿半截烟蒂不知是该还给李士群好还是不还的好,一副可怜相。   李士群笑笑做着手势说:“你们是老熟人哕!互相谈谈嘛!”他的语气、话声和笑容总叫人觉得不怀好意,也不知真假。   童霜威沉默不语,张洪池尴尬地笑笑,像是讨好李士群,但两眼仍像生气。忽然,嘴对着童霜威,眼睛和脸色是在谄媚李士群,说:“童 秘书长,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我本来也有。其实呢,汪主席也是国民党的领袖,谁正确我们就该跟谁走!抗日,我本来也是有决心的。可是, 抗不抗得下去?抗日对谁有利?都要考虑!如果抗下去是亡国,如果对共产党有利,就必须放弃!”他又大口吸烟,恨不得一口气把一支烟吸 光,喷着烟说:“经过反省,我是决心宣誓签署和平运动誓书了!童秘书长,你是老前辈,这些都该比我懂!你说是吧?”他在这种时候,充 分表现了一个“无冕之王”的口才、敏捷和那种强词夺理的口吻。   童霜威平静地毫无表情,只在偶尔瞥一瞥眼时,可能使李士群感到他对让张洪池这样一个原来叶秋萍的爪牙来作说客似乎不愉快。   李士群以一种上司的风度对张洪池挥挥手,打发叫花子似的说:“你回去吧!我和童委员再谈谈。”   张洪池毕恭毕敬地起身,躬身招呼,出房由保镖陪同走了。看来他还在囚禁中并没有得到自由呢。   李士群解释说:“童委员,我李某人衷心希望我们一同都是跟随汪主席从事和运的革命同志。我知道,说穿了,你是怕背汉奸的骂名。其 实,完全可以不必忌讳。前些日子,日本在华一些首脑请吃饭。那天,周佛海发表演说时,有段话说得理直气壮。佛海说:‘重庆各人自命民 族英雄,而将我等看作汉奸。我等则自命为民族英雄。盖是否民族英雄,纯视能否救国为定。我等确信惟和平足以救国,故以民族英雄自命。 但究竟以民族英雄而终,抑以汉奸而终,实系于能否救国。如我等以民族英雄而终,则中日之永久和平可定;如以汉奸而终,则中日纠纷永不 能解决。’当时,听者动容,你对他这段话怎么看?”   童霜威在听李士群转述这段话时,只觉得血往脑里涌,针往耳里戳,暗忖:汉奸真是汉奸!厚颜无耻,其心可诛。不愿回答李士群的问题 ,又因过分激动、气愤与紧张,头疼,心区也隐隐作痛,脸上依然装得平静,却禁不住不断用手揉搓太阳穴,抚摸胸部。   李士群忽然站起,不满地说:“童委员!走!我陪你到隔壁房间里去看看!”他语气带点凶横,又带点气恼。   他陪童霜威走进了三楼一间紧闭着的房间。门一开,看到房很大,阴森森,空气里有陈旧的焚烧过纸钱、锡箔的烟火味。   童霜威一眼看到供桌上一排排祭奠着的四十多块白色的灵牌,灵牌上用毛笔写的是人名、死期和地点。   李士群用手指点,装得沉痛地双掌合十,喃喃自语,似在祈祷。忽然说:“这里祭祀的是除了共产党外,重庆和我们双方牺牲的特工人员 的灵位。我常来这里为死者祈祷冥福。同是中国人,死而恩仇共!我有时也到寺院里去,向敌我双方人员的亡灵谢罪。”   童霜威不禁惊讶地想:唉,人的内心真是复杂!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奸魔王,看来也是色厉内荏,怕的是因果报应呢。他连重庆的特工也 在祭奠,因为他本来就是从那些人里跑过来做汉奸的,他是心怀恐惧怕冤鬼找他索命呢。杀人者人必杀之!他也总在担忧自己将来未必有好下 场吧?   正在想,只听李士群忽然咬牙切齿,神经质地厉声继续说:“你可以看到,不管怎么,一味慈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目前的处境是:不是 你死,就是我亡;我不杀人,人要杀我!怎么办呢?”他用两只凶恶的眼盯着童霜威,“对反对我们的人,只有一个办法:杀!杀!杀!”   童霜威毛骨悚然,胁下出汗,只有闭口不语,装呆卖傻,但脸色难看,心跳得更快了。   李士群好像冷静下来了,又陪童霜威回房。他似乎明白遇到的是个棉花套子裹着的铁器了,忽然狞笑,说:“童委员,本来我可以陪你去 看看这里的刑讯室。但我觉得看了对你的心脏、血压不好,就免了!不过,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你如果再执迷不悟,什么样的后果都是该你自 己负责的。至少,我们可以永远把你软禁下去,直到你回心转意!”说这些话时,他瞪着眼,咬着牙,完全像个凶神恶煞,像个流氓地痞。这 个人从表情到性格、内心都是变幻无常的。说完,也不打招呼,大步跨出房去。   暂时,好像又渡过了一次磨难。痛苦的是猜不到下一步会是怎么?他躺上床去,心中又气恼又怨恨,更有恐惧。忽然,觉得头痛欲裂,心 口发闷,手脚冰凉,额上淌下虚汗,脸上潮红,明白自己是要病倒了。他忍耐了一会儿,浑身越来越难受,觉得不好,挣扎着朝门外大声叫嚷 :“喂!我……病了!我……病了!”他怕自己的病会出问题,也希望用病能来帮助他少受点折磨。   出乎意外,在门外阴暗处守护着的正是“冷面人”。他跑进来,脸上毫无表情地问:“怎么了?”   童霜威断断续续说了症状。“冷面人”给他倒水,将随身带来的物件中的药瓶取出,给他服了治心跳过速的药和降压药。童霜威服着药, 刚才的气愤、紧张与恐惧仍揪着他的神经。他忽然感到头里一阵抽搐,身上发热,就昏迷过去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时,童霜威看到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军装的日本中佐,约摸四十岁光景,身材笔挺,光着头没戴帽子。乍 一看,面目清秀,有两只精明的眼睛。细细看,就使人感到残忍可怕,连笑容都是虚伪、冷酷、凶狠、毒辣的。另一个是个五十来岁身穿西装 戴眼镜的老头,花白头发,提个方形的皮药箱,模样一望而知是个医生。   中佐用日本话说:“童先生,我是晴气庆胤!……”略停一下,似在观察童霜威的反应,又说:“我想,我说日本话你是听得懂的!”这 个“七十六号”的日本太上皇,面上带笑。   童霜威衰弱地没有说话。   晴气用日本话介绍提药箱的日本老头,说:“请来了福生医院的冈田大夫!”   冈田恭敬鞠躬,用日本话说:“童先生,我来替你检查治疗。”   童霜威依旧默默不响,满脸痛苦不适的样子。   冈田打开皮药箱,给童霜威用口表量温度,发现童霜威发着高烧,又取出听诊器,先给童霜威听心脏听肺部,一边听一边说:“唔,杂音 !唔……”后来,又拿出血压器,给童霜威量血压,说:“啊,很高!血压很高!……”他的态度和善,也很关切。   检查完了,他从皮药箱里拿出些药瓶来,又拿出些透明纸的小口袋来,从药瓶中往小纸口袋里各倒了一些药片、药丸,用日文对晴气轻声 说:“很严重!心脏不好,血压高……肺炎.高烧,需要好好治疗!”   童霜威闭眼躺着,隐约又听到晴气同冈田用日语轻轻交谈,不知是商量些什么。   童霜威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但心里明白:自己确实是病得不轻了。他想:我也许会就这样死的!什么人都不知道,无声无息地就死在“ 七十六号”里了!家霆不在身边,方丽清电不在身边,孤孑地就在这冰凉阴暗的囚室中死去!   他怆然地悲从中来,泪水盈眶,又清醒地用手拭去了泪水,横下心来,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感情,想:死吧!就这样死吧!“人生一死浑闲 事”①!临难毋苟免,死就死吧!不做汉奸,我于心无愧!   ①人生一死浑闲事:此为南宋宇文虚中诗《在金日作》中的一句。他出使金国被扣留,后遇害,此诗表示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感情。   他闭着眼念着佛,使自己心绪平静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真又有点昏迷了。人们听到他嘴里喃喃叫着儿子的名字:“家霆!……家霆!……家霆!”   他的病情是严重的。当晚,被用担架抬下楼去,由一辆大汽车将他送到了虹口日本福生医院去住院治疗。<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一 (1941年3月——1941年10月)   抗日战争时期南京遭到日本侵略者大屠杀时,当时上海英文《字林西报》上曾谴责日军暴行说:“这些凄惨的事实……要成为若干世纪的 读物。”   抗战八年,中国军队伤亡三百八十余万人,人民伤亡达一千八百余万人,财产损失和战争消耗折合一千多亿美元。但中国军民共歼日军二 百六十余万,日本在整个祸及亚太各国的侵略战争中有三百多万人丧生,而且日本是世界上惟一遭原子弹轰炸的国家。   战争不仅使被侵略国家的人民蒙受灾难,也给侵略国家的人民带来极大的不幸。   一   童霜威绝对想不到在这中日战争进行快四年的时候,在这民国三十年的初春,自己竟会又在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公馆里生活着了。   从去秋经过冬天到今年年初,他一直在上海虹口日本医生冈田开的福生医院里治疗、养病。冈田俊一医学博士有精湛的医技,上海的日本 军界要人,有病都喜欢请他治疗。他的医院是一幢三层楼的花园洋房,并不大,条件很好。医生、护士都是日本人。   童霜威住进医院以后,一直卧床治疗。肺炎很顽固,一度快要康复,忽又转重,反复了两次,而且发炎部位相同,恢复极慢,到年初才又 逐渐痊愈。   对冈田医生,童霜威抱有好感。冈田态度和善,从他口里童霜威才知道:冈田的妻弟石黑一郎与自己是东京帝大时的同班同学。据冈田说 :“童先生可能忘了,早年在日本时,有一次在东京杉并区三谷町石黑家里我们是见过面的。……”啊!他一提起,童霜威那记忆的深井被搅 动了,是遥远的事了!似乎恍惚还有点印象,印象当然已经模糊,但确实存在着,石黑一郎有个妙龄的妹妹,梳着油亮的“高岛田”①,( ① 高岛田:日本妇女的发型。)穿着木屐,走起路来“格格格”响。   同冈田相处几个月,没有别人在场时,童霜威发现这个医生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反战思想。冈田谈到:日本有不少人都反对同中国打仗,只 是不敢公开说。冈田谈到,由于战争,日本国内人民的生活十分痛苦。冈田更说起,他的大儿子参加上海战役时在宝山阵亡了。说起儿子,冈 田言谈间极为悲痛。冈田更流露出一种对童霜威的尊敬,说:“一个人应当爱他自己的国家!童先生是很受我敬重的。”尽管冈田说了这些话 ,童霜威始终沉默,不敢信任日本人。他也摸不清这个日本医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他也相信,十个指头不是一般齐,日本人里确实有不少 像宫崎滔天①(①宫崎滔天:日本人,是孙中山、黄兴的好友,曾尽力支持孙、黄革命。)那样全心帮助过中国的好人;也确实是有不少人真 正主张中日友好、反对日本对华发动侵略战争的。可恨日本的法西斯政权黩武侵略。日本的军国主义分子也不少,坏人同好人混在一起,一时 很难分清,他就也不想多同这种日本人谈心了。治病期间,冈田对童霜威悉心医疗。童霜威长期卧床,身体虚弱,肺炎逐渐康愈,血压、心脏 情况改善后,按照晴气的叮嘱,本是不允许童霜威离开病房出来的。幸有冈田从医学和人道的角度力争,准许童霜威在医院的花园里拄着手杖 散步,晒晒太阳、吹吹风,活动活动筋骨,才有利于童霜威健康的恢复。   有一天晚上,晴气庆胤突然来了。在童霜威病床对面的椅子上像个标准军人似的端坐着,微带笑容,眼光却残酷锐利,说:“童先生的. 病已经康复,应当祝贺!国府还都已快一年,你也应当在南京的好!你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已经可以居住,同从前一样,可以过平静舒适的生活 ,可以好好休养身体。”他态度和气,话却句句是命令式的。   这一步棋比软禁在苏州寒山寺里更毒!当然是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   三月里的一天,童霜威被一个日本宪兵和那个在寒山寺陪伴过他的“冷面人”一起陪送到南京。坐的是京沪铁路火车上一个头等包厢。然 后,在下关火车站下车,坐一辆派来迎接的小汽车来到了潇湘路一号。   童霜威心里明白:日寇与汪逆采取这种鬼蜮伎俩,目的是用长期监禁与软化,使他的意志逐渐消沉,思想情绪发生变化,能表示忏悔而后 落水附敌。这使他不能不想起一九一○年春天汪精卫谋刺清朝摄政王载沣的旧事来了:当时,谋刺事泄,汪精卫被捕,按照清廷刑律,是要判 处极刑的。可是民政部大臣肃亲王善耆感到革命党人遍天下,杀几个革命党人不足以消灭革命,不如收买人心、从轻处治有利,只判处了汪精 卫终身监禁。善耆还多次到狱中探视汪精卫,与他谈论政治表示倾慕,并赠送书籍等,目的是羁绊网罗汪精卫。果然,汪精卫感恩戴德,表示 了忏悔。后来,汪精卫回忆起旧事时,总说善耆是“伟大的政治家”,有“救命”之恩。现在看来,汪精卫也是在如法炮制了!   童霜威已经很难描述当时又见到石头城和紫金山、玄武湖的心情了。那天,凄风苦雨,虎踞龙蟠的石头城,春光烟水气中的后湖,苍茫萧 瑟。在下关车站和挹江门见到不少日本哨兵和岗卫,说明南京城内的警卫权仍在日本手中。回首前尘,处处似是梦境。小汽车赴潇湘路时,一 路上,童霜威恍若隔世,只见断瓦颓垣、荒烟蔓草,城北十分荒凉。到潇湘路口时,见那条本来由大柳树分列两旁的潇湘路上,大柳树已被砍 伐得所剩不多。柳枝快要发芽,柳条微带绿意在风雨中拂扫摇摆。潇湘路一号的公馆洋房,包括朱红大门、刷过柏油的竹篱笆,分别未满四年 ,已经显得陈旧衰朽。于是他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八月十五日敌机轰炸后仓惶离开南京时的情景了。那时,曾徘徊各室,若不忍离。当时曾 想:如今一别,不知何日能再回来?现在,竟真的回来了!遗憾的是在被胁迫囚禁的状态下回来的。真是何曾想到!   远远望见潇湘路一号洋房的墙上被用黑漆刷上了“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大字。这些大字一定是早两年漆刷去的,已经被日晒雨淋浸 蚀得暗淡无光了。门上挂着一个白底黑字中文和日文合写的木牌,有一人多高,上写“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字样。童霜威透过雨水进溅的 汽车玻璃窗,目睹潇湘路一号越来越近,一种腾云驾雾般的缥缈感觉顿时又缠罩全身,历历往事,多么不堪回首!   小汽车停在潇湘路一号门口,代替当年门房“老寿星”刘三保来开门的,是一个矮矮的日本兵。进入潇湘路一号后,他发现原来的门房间 里和尹二住的下房里都有日本的卫兵。楼下住房,包括会客的客厅、吃饭间、家霆原来的卧室、冯村原来的卧室等全部仍由那个“蓖麻籽株式 会社”占住,但这株式会社的人多数是日本军人。他记得江怀南说过:叶秋萍和管仲辉公馆的房子也由“蓖麻籽株式会社”占住着。他立刻敏 感地觉得这个“蓖麻籽株式会社”不像一个商业公司。会不会是日本的特务机关呢?倒有些像!不然,为什么有许多日本军人却要打出一个“ 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招牌来呢?南京也并不盛产蓖麻籽呀!看到日本人,想起这些事,他在故居里迈着沉重的步子,只觉得空气里多了一种异 邦气氛,一种日本帝国主义者入侵的使人难以忍受的气氛。   他被送上二楼。在走廊里每跨一步,在楼梯上每踏一级,就似乎看见当年在这里见过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见一声声熟悉的声音。那是 汽车夫尹二给他提着公文皮包……那是“老寿星”刘三保在大门口“嗞嗞呀呀”地闩铁门……那是秘书冯村在说:“秘书长回来了?”……那 是方丽清在笑着叫他:“啸天!……”那是已经战死在南京的胞弟军威在叫他:“大哥!……”那是可爱的儿子家霆跑着迎上来在叫:“爸爸 !……”那是风韵犹美的庄嫂在“波俏’’上擦着手叫他:“先生!……”那是在广东坪石被日机炸死的丫头金娣给他端来了西洋参茶……过 去和现在,死者和生者,听着风声、雨声,声声由耳入心,他不禁黯然神伤。   但,何尝想到梦中更会有梦呢?   童霜威心力交瘁地迈着蹒跚的步伐上了二楼。   从前,二楼有他和方丽清的大卧室,也有他放着二十四史书箱和铜鼎钟彝一类古玩的书房和小会客室、贮藏室、盥洗室。现在,他清晰地 看到站在楼梯口的是他日思夜想的爱子──家霆!这是梦吗?难道真是梦?   家霆长高了!肩膀更宽了!是个更加挺拔的十八岁的有着美男子气概的青年人了。他一定是被风雨声中夹杂着的汽车声以及人声脚步声惊 动得从早先那间放着二十四史书箱的书房里闪身走出来的。他穿一套藏青的学生装,挺身站立,眼神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混合:有愤怒, 有仇恨,有怀疑,有忧虑。   当童霜威猛抬头,刚认出是自己的儿子在面前时,童家霆已经急步走过来了:“爸爸!是您?爸爸!您好吗?我……我真想念极了!”   童霜威泪眼昏花地看着儿子,抱着儿子。儿子也紧紧搂着父亲并且使父亲察觉到他是在抽搐、哭泣。童霜威不禁也老泪纵横。他看看身后 ,日本宪兵并没有陪他上楼,陪他上楼的仍是在寒山寺一直“陪伴”着的“冷面人”。此刻,“冷面人”仍在,手里拿着一些童霜威随身携带 来的物件。童霜威站在楼梯口,越过儿子家霆的肩上望过去,书房里早已空空洞洞,原有的摆设基本没有了,只剩下了些桌椅之类。早先富丽 堂皇的那间大卧室门敞开着,里边也是空荡荡的,方丽清陪嫁购置的家具、摆设都没有了,放着一张大床和一些椅子。窗户紧闭,凄风苦雨正 拍打着窗栊。盥洗问里的白瓷砖墙,已经糟践得破损残缺,镀镍的水龙头锈得失去了光泽。   远处传来雨中小火车驶过的汽笛声,“呜──呜──”和“轰隆轰隆”声,如泣如诉。啊,小火车倒恢复了!   童霜威紧抱着儿子,置身梦境的感觉又来了,松开双臂咬咬嘴唇,叹息得眼眶发热,问:“家霆,是做梦吗?”   “啊,爸爸,不是做梦!”家霆回答。   家霆已经克制住了悲伤,望着变得衰老、苍白了的爸爸,爸爸的花白胡须,长得有三寸多长,他看了觉得伤心。他扶着童霜威到卧室里, 说:“爸爸,您坐一下吧!”扶童霜威在床上坐下,凝视着父亲说:“爸爸,您老了!”   看着已经长大的儿子,童霜威心情复杂。无论如何想不到,怎么会在南京、在潇湘路一号故居里突然又看见自己的儿子呢?儿子怎么会跑 到这里来了呢?他心里懊丧,想:唉,孩子啊!你可曾想到,你爸爸是不愿做汉奸卖国贼才落到今天这种可怜境地的呀!爸爸我一人陷身虎口 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来了呢?你一来,不是使事情更复杂了吗?他怨怪儿子到南京来,脸色严峻起来,说:“唉,家霆,你怎么到南京来了呢 ?”语气里充满责怪。   “冷面人”老董将东西放下,又去楼下搬东西了。他似乎并不担心父子俩谈些什么。本来嘛,是他们的天下,怎么会怕你们跳出他们的手 掌心呢?   家霆见“冷面人”下楼去了,将双手的袖子往上一掳,露出手腕。手腕上有绳子捆绑擦破皮肉的伤痕,说:“爸爸,您看!”他目光里溅 射出仇恨和倔犟。   童霜威顿时心里都明白了!   家霆轻声关切地问:“爸爸,您没有屈服吧?”   “当然!”童霜威点头,“他们将我绑架来,是想造成一种我已在南京供职的印象,可恶之至呀!”   “爸爸,您真好!”家霆欣喜地含着泪花,说,“一个多星期前,有他们的人找到方立荪,说是爸爸您身体不好,准备回南京住,要方丽 清也回南京陪伴侍候。这是从去年她到苏州见到您后,第一次传来的关于您的消息。您不在,她照样打麻将、逛公司、听申曲、买跑马票,高 兴得很。消息传来后,他们方家一些人一商量,结果是由方立荪去回绝,说他妹妹身体不好,不能到南京。大舅妈‘小翠红’知道后,悄悄告 诉我说:方立荪说,可以由我来南京陪伴侍候您。四天前,我就出了事。”   童霜威哼了一声,似是呻吟,又似叹息。   家霆继续说:“我下午从学校放学回家,走在汉口路扬子饭店附近,路边停着一辆蓝色小汽车,三个壮汉过来,要我上汽车,我不肯,他 们突然一把揪住我往车上推。我挣扎、反抗,被他们捆住双手用布塞住口,绑架到了一个不知什么地方。然后,同我谈话,说您身体不好,马 上要回南京潇湘路住,要我陪伴侍候。随后,前天夜里派了两个人将我铐着手蒙着眼睛送上火车,放在一节车厢的小房间里押到南京潇湘路这 里来了,还告诉我,您今天会来。我将信将疑,也不知您到底怎么了?想不到您竟真的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拭着泪水。   童霜威连连摇头,听完,“唉”了一声,说:“这下,他们多了一个人质了!”又吁口气说:“今后,不但是我,把你也牵连进来了,怎 么得了?说实话,宁可你继母来,也不愿你来呀!”   家霆也叹了一口气:“他们告诉我,您生了一场大病,在病重昏迷时,曾多次叫唤我的名字。”   童霜威一把又抱住儿子。家霆也抱住父亲,说:“爸爸,没什么大不了的!您是个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有您这样的爸爸,我同您一起生 、一起死,也心甘情愿。且看他们怎么发落吧!”   “冷面人”又上楼来送箱子物件,打断了家霆的话,但放下物件,他又走了。   父子俩沉默起来。这房子打扫过,只是打扫得很马虎,依然户牖尘封,天花板上、墙角有蜘蛛结的旧网。看到蛛网,童霜威心头又涌起被 软禁在苏州寒山寺时那种用“韧”来激励自己的感情了。他看看这间卧室,床仍是原来的,被褥全不是旧日之物了。早先这间卧房里,有方丽 清的银台面和全部银器,豪华舒适,如今的布置,简单寒伧。窗外,风雨击撞玻璃,似喘息,似咆哮。   童霜威轻声微喟:“原来是我们的家,现在已经不是的了。”   “是啊,我们的家早已经给毁了!”家霆叹息。   “我们都没有自由了。”童霜威轻声说,“我怀疑楼下的蓖麻籽株式会社可能是个日本特务机关!”   家霆点头:“是呀,都是日本鬼子!有军人,也有便衣!”他又问:“刚才陪您来的是?”   “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一个小爪牙!在苏州寒山寺就是他一直陪伴监视的,你要注意!”   “爸爸,无论如何,我同您在一起了,这我高兴。我要告诉您许多事情。”家霆恨不得立刻把长时间里的一切都告诉爸爸。方家的情况变 化不大;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事要告诉爸爸;舅舅柳忠华通过欧阳素心介绍已经在同欧阳筱月一起做生意的事,也要告诉爸爸。他说:“爸爸 ,首先是您的身体,我要您好好保养身体。”   “冷面人”上楼送热水瓶来了,说:“童委员,以后,伙食还是由我给你在下面厨房里做。少爷也来了,可以一同侍候你。上边关照过: 你闲来无事,可以下楼在花园里散散步,逛逛,种种花草,前边池塘还可以钓鱼。我会给你准备钓竿的。但你身体不好,外边也不安全,所以 就不必外出了。要用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买,让少爷给你出去买也可以。”他说到这里,恭恭敬敬对着家霆说:“少爷嘛,当然可以出外走动 。其实将来在南京上学多好!现在,南京很热闹了!看电影、逛新街口的商场,玩玩名胜古迹都可以。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就是。”   这个苏州人,自从在寒山寺同童霜威处过一段时日,现在只要他主子不在,由“冷”似乎变得“热”一些了。说完,他恭恭敬敬又下楼去 了。   童霜威默然无语。童家霆明白爸爸是继续被软禁,但听说自己可以出外走动,倒有点出乎意外,心想:我倒要找机会出外遛遛,看看南京 城现在是什么模样?又不禁想: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去看看舅舅给妈妈立的墓碑。……   童霜威百无聊赖,禁不住站起身来踱步。他走近窗口,想看看风雨中故园的情况。从楼上雨水淋漓的玻璃窗里望下去,早先锦绣一般的两 亩多地的花园里,现在是一片荒芜。风雨中,被雨濡湿了的竹林中,翠竹东倒西歪,原来那些亭亭如盖的雪松和虬生苍碧的龙柏,都已被砍伐 掉了,剩的树桩孑然孤立。前边,流动着潮湿雾气的清水塘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像个伛偻的老人披着蓑衣蹲在灰蒙蒙的芦苇丛中。自从潇湘 路上盖了这幢洋房,这株树就存在,它经历过一个个春夏秋冬,见到过这里的盛衰,也看到了这里经历的战乱和发生的一切。可惜它不会说话 ,不然,它将会叙述多少故事呀!   花园中央的琉璃瓦八角亭,早先色彩绚丽,现在倾坍成一片废墟了。原先平整如茵的草坪乱草蔓生,有一棵被砍倒的大树躺在那里腐烂。 野草已将一条通往清水塘边的煤屑路遮没。竹林旁原先堆满柴火的柴房也被拆毁,搭上了一排幕棚。早先的汽车间敞开着,当然已经没有尹二 驾驶的“雪佛兰”了,门边放着的是一辆日本军车。风雨中,整个花园,惨淡孤寂,罩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潇潇的雨声,淅淅沥沥,响个不 停。   童霜威和家霆静静站在窗前,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头。童霜威不禁想起了元朝萨都剌的词来了:“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 胜已非畴昔。……”他倦慵地呆呆回转身来,叹息一声,轻声对家霆说:“唉,我是学法执法的人,讲的是司法独立机四级三审①或三级三审 ②那一套,那时对司法界的一些黑暗丑恶现象也多有不满,但现在他们是无法无天,杀人、关人随心所欲!亡国奴是宁可死也做不得的!”说 完,苦笑一声摇头,“我太书呆气了!”   ①四级三审:国民党政府的法院组织法,以县司法科或县法院为第一级,地方法院为第二级,高等法院为第三级,最高法院为第四级。 三审者,简易案件,以县司法或地院简易庭为一审,地院为二审,高院为三审。   ②三级三审:国民党法院组织法后来修订,改为三级三审。地院为一审,高院或高分院为二审。最高法院或最高分院为三审,同时也是 三级。简易案件,不得上诉第三审。   家霆轻声问:“他们这样做打算把您怎么样?”   童霜威苦着脸说:“还不明显吗?软禁在此,既可继续盗用我的名义,又可杀鸡吓猴。他们采取了古代匈奴对于苏武的办法,希望我效法 李陵。如今把你又弄来做了人质,他们就更放心更得意了。”   家霆咬着牙说:“爸爸,该怎么办呢?”   童霜威穷愁地说:“如今身不由己,只能从长计议了。过去,中山先生逝世前曾语重心长地说过:革命党人不能被敌人软化。气节,我是 奉若神明的!就像你舅舅提示我应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其实,他不说,我也懂!人生,大不了一死就是。我不怕!只是你不该来 。你来,解除了我一些寂寞,却增加了我许多牵挂。何况,你又荒废了学业。”   “不是我要来……”   “是的!这些干特工的人,最会打听人的隐私,他们一定知道我疼爱的是你。”   听爸爸这么说,家霆伤心,眼睛发酸,却无法拿出安慰爸爸的话语和方法来。   从此,父子俩在潇湘路一号故居的二楼上开始了痛苦的、自己无法主宰命运的生活。   一晃,个把月流水般过去。来时仍一片枯黄草地的花园,如今换上了绿色的新装。前边池塘边上的杂草中,散散落落地冒出些“步步登高 ”和鸡冠花的茎叶来,虽未开花,也会使童霜威和家霆想起门房兼花匠的“老寿星”刘三保来。当然,这已经是被日军杀死的刘三保在南京陷 落前撒下的花籽的第三代或第四代子孙了。“老寿星”刘三保当年在城陷落前后的那段往事,童霜威和家霆并不知道。但这星星点点零零碎碎 摇晃着点头的“步步登高”和鸡冠花,却会随着春风有时拂动童霜威和家霆的情思,使他们回想起战前花园里花卉繁盛时的那段美好的和平时 光。   有一天,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红嘴红爪雪白羽毛的鸽子。鸽子飞来后突然停歇在已经倾圮和被拆毁的八角琉璃亭的废墟上。在那里伫留了 很久,侧着头东张西望,有时“咕咕”叫着在地上啄食些什么。这引起了家霆许许多多童年时的回忆。尤其想到了西安事变时那个傍晚在屋顶 上挥舞红绸赶鸽子飞的事。啊,逝去了的难忘岁月呀!啊,飞来的鸽子会不会是离开南京前残留在鸽房中的十几只鸽子中的一只呢?它难道是 来寻找故居和当年的伙伴的吗?当年的鸽房早已无影无踪了,那些鸽子的命运后来在战火中不知如何了?   家霆在二楼的窗口怅望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白鸽,浮想联翩。直到楼下一个“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日本兵拾起砖头砸过去,白鸽才惊得“ 扑楞楞”拍翅飞去,飞得远远的看也看不到了。家霆不禁仇恨地盯了那矮个儿的日本兵一眼。这些东洋侵略者为什么时时刻刻都在威胁着、刺 激着中国人的神经呢?多可恨、多可恶啊!   站在二楼窗口远眺近望,已经成了童霜威父子消磨时日的一项例行公事了。   从二楼家霆住着的那间早先是书房的玻璃窗口和阳台上张望,童霜威和家霆瞥见东面潇湘路二号管仲辉公馆那幢日本式的二层楼住宅正在 修葺,有些瓦工在屋顶上换瓦,有些壮工在修整花园。三号邻居叶秋萍的公馆里,住着些日本人,大约也是“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可以看到 有日本军人和便衣坐着宝蓝色的小汽车或军用车进出。童霜威的沧桑之感,又涌上心际。战前潇湘路上这两家近邻: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管仲 辉、中央党部党务调查处处长叶秋萍,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俩,两年多前在香港见到时,叶秋萍春风得意,管仲辉在弃军经商。现在,叶秋萍 肯定是在重庆。管仲辉呢?他的公馆在动工修葺,大兴土木,是要供给日本人住还是给哪个新贵居住呢?   从住着的二楼下去,如今在楼下专门开了个小小的边门供童霜威父子使用,以便与“蓖麻籽株式会社”隔开。出边门走下已经朽塌了的水 泥台阶,可以走到乱草丛生的花园中去。当然,外出是不可能的。大铁门的门房里有“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日本兵把守,四面经过修整加固的 竹篱笆上,也都绕着电网。童霜威不喜欢见到日本人,尽量不下楼,总是在二楼上的各房间里踱来踱去,作为散步。闷来时,有时凝望着远处 的紫金山与北极阁、鸡鸣寺遐想;有时凝望着古台城沉思。往昔的岁月,在司法院、司法行政部及中央党部、中惩会里办公、开会、做纪念周 以及去中山陵谒陵的往事……熟人、亲友的面容……柳苇和军威的死去……与方丽清生活的愉快与痛苦……甚至庄嫂、尹二、刘三保的下落, 无不翻江倒海地在心头搅起波澜。他常同儿子谈心,谈伤心的事与高兴的事,谈值得怀念与不值得惦记的人,让时光似水般流逝。但春暖以后 ,外边的阳光与和风吸引着他。天晴时,他终于由家霆陪着下楼了。“蓖麻籽株式会社”的那些日本人,不知忙些什么,不大在花园里出现。 陪伴侍候的“冷面人”偶尔来看看,见他们父子俩在花园里漫步也不上来干扰,办好了饭就请童霜威和家霆上楼去吃。这已是个无花的花园了 。他们在零乱冷落的旧日花园里无聊地踩着野花散步,或拿了钓竿到前边清水塘边垂钓。池塘旁草丛中散落着野生的花儿,有步步登高的黄花 ,有石竹的粉红小花,有鸡冠的深红花朵。花儿像遭过劫难似的,跻身在野草里,像挨过饥饿似的瘦弱,像遭过风暴和践踏似的七歪八倒。   啊!战前,家霆常在这里垂钓,尹二和“老寿星”刘三保都教过他怎样装饵、怎样“打塘”①。清水塘水面绿绸般平滑,水色青如碧玉,漂着 浮萍,塘里的鱼儿常跳出水面来嬉戏。鱼钩常甩出水面钓起银色的活蹦活跳的鲫鱼。……“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南京沦陷了,被远隔重洋 的一个小小军事强国用铁蹄强占了。一切也都变了。回忆使人心里沉重,想起往日徒然伤心。可是不想又怎么可能呢!   ①“打塘”:将米炒焦,有了香味,下到池塘中的某一个地方,吸引鱼来,叫“打塘”。   天还凉,鱼不大上钩。这时,父子俩会悄悄地交谈。家霆谈些来南京之前上海的情况,童霜威谈些苏州寒山寺的生活。有时也会沉默地产 生一种“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①的心绪。是呀,如果能像鱼儿一样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东游西,多么好呀!   ①唐朝诗人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诗中的两句。   空气里搀和着泥土、青草与苔藓的气味。就在这种垂钓的时间里,家霆将舅舅柳忠华的事和舅母杨秋水被暗杀的经过都告诉了爸爸。杨秋 水的死,使童霜威震惊。柳忠华的情况,也使童霜威担心。   童霜威疲倦而带着感情地说:“你舅舅是个叫人猜不透的人,但有一条可以肯定:他决不会给敌伪办事。我看,他是要利用欧阳筱月。做 汉奸的人多数是为了得利,给他们利就可以利用他们。你舅舅干的自然不会是蠢事,更不会是坏事。不过,我怕他是在冒险!”   童霜威从来看不到报纸,对外界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他明白敌人是用愚民政策,用封锁使他不了解外界的种种,好软化他。儿子来到身 边,他知道了不少外边的形势,使他更向往自由了,也使他更感到心灵的枯燥了。   一连多少天,常细雨纷纷。今天,有点阳光,父子俩又在清水塘边垂钓了。说起悄悄话后,家霆终于将天天憋在心里想吐露又不愿吐露的 事──他同欧阳素心的关系,告诉了爸爸。   从儿子吞吞吐吐的叙述中,童霜威发觉儿子已经同欧阳筱月的女儿欧阳素心发生了爱情。这真像听一支悠扬的曲子,音节之间出现拖长的 停顿,令人心焦;旋律中有疑问和迷失;爱情的主题被引进,昂扬挣扎,忽又下泻,痛苦而沉重。童霜威不赞成儿子早早就谈恋爱,更反对儿 子同一个汉奸的女儿建立恋爱关系。听完,他摇头说:“啊,你要慎重!不要草率!”他心里苦恼。   家霆察觉到爸爸感情的变化,迟缓、犹豫地说:“不,爸爸,您真不知道她有多么好!她善良、纯洁,她是反对她父亲落水的!”他将欧 阳素心全部情况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告诉了爸爸,又将柳忠华关于欧阳素心的话也说了,目的是要使爸爸回心转意。   童霜威咬咬嘴唇,叹口气,说:“子女当然无罪。可是……我们两家的情况都很不幸。我的处境,现在你的处境,都如此恶劣。你来到我 的身边,她也并不知道。将来怎样,谁也难以预料。她父亲已经落水附逆,她的处境也不佳妙。我就怕你们的相处不会带来幸福呢!”他怕伤 儿子的心,不愿多说,家霆却已经感觉到了。   家霆像许多同龄的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而又幼稚单纯,说:“幸福是可以靠自己创造的!不幸是可以靠自己改变的。爸爸,我想写封信 给她,我自己出去寄发。一个多月来,我没有出去过。我觉得应当出去逛逛看看,我也要想想和试试,看看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脱离眼前的困 境。”   童霜威警惕地摇头:“不要太单纯了,孩子!他们说是准许你自由,实际我看是假的,很可能是一种骗局,目的是看你外出后到哪里活动 。我是‘江湖越老越寒心’,他们所有的话我都是要打上问号打上折扣的。”   家霆认为爸爸说的有理,但又想:我这样一个高中学生,已经在他们手掌中了。出于笼络和恩赐的目的,给一些在南京购物、游玩的自由 ,也不是不可能的。因此,固执地说:“如果是这样,验证验证也好。明天我就外出,看看是否有人跟踪盯梢?”他心里记挂着欧阳素心,一 心想晚上写封信给她,告诉他自己的遭遇,明天可以外出发信。他更从“冷面人”老董挂在童霜威房里的一份日历上(他们给这份日历目的是什 么?难道是想用日历促使爸爸时常想到岁月的逝去、囚居的苦痛而放弃自己的信念?)看到明天是清明节了!他多么想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去寻找 妈妈柳苇就义的地方,找到舅舅立的那块石碑祭奠妈妈啊!只不过,为怕触动爸爸的愁绪,他没有说。   父子俩收竿打算回去休息,看见一对燕子,正呢喃地兜着圈子飞向二楼阳台。原来紫燕正在阳台的门楣上筑窠呢。燕子都在筑窠,童霜威 不禁暗暗伤心:我的家在哪里?   他心头发酸,指着剪尾飞旋的燕子正要同家霆说点什么,却见“冷面人”老董带着两个人来了。走在前面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双鬓泛 白,穿的是古铜色短打,扎足裤,黑布鞋。一看他那嘴角上露出的一颗金牙和唇上两撇胡子,童霜威和家霆顿时认出是保长夏得宜。   这条地头蛇就住在近旁,看他的模样,混得不错。两撇胡子过去像是京戏《盗双钩》中武丑扮演的杨香武式的,现在改得有点像日本人的 牙刷胡了。他面色红润,一见童霜威,老远打躬作揖,高声谄笑着说:“啊,童秘书长!你老人家还都了!恭喜恭喜!”又忙着介绍跟在他身 后一个戴日本军帽穿西装的年轻人说:“小二子,叫童秘书长呀!”得意地告诉童霜威:“这是我的那个二儿夏金贵呀!如今就在这儿‘蓖麻 籽株式会社’机关里协助皇军办点公事。嗨嗨,要不是听他说,还不知童秘书长你已经还都了呢!哈哈!”   童霜威战前就不喜欢这个保长,现在见他十分热情巴结,只是说的话句句不中听,又不好不马虎敷衍一下,只是点点头“呣呣啊啊”了一 下,什么也没有说。   夏保长垂着双手眨着狡猾的眼,说:“童太太呢?太太怎么没还都?”   童霜威不动声色地答:“她在上海。”   夏保长手指指潇湘路二号的方向,说:“现在,南京太平啦!二号管主任他参加和平回来好几个月了。如今是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副院长 ,比以前又升官啦!正在修房子,公馆修好马上搬来了。童秘书长你也还都了!嗨嗨,就不知道三号里的人回不回来?”   听说管仲辉已经回南京好几个月了,童霜威心里既吃惊又奇怪。哎哟!怎么回事呀?但一是不愿向夏保长打听,二是在“冷面人”面前总 仍是尽量装得迟钝和脱离尘俗。心里虽有许多想问的事,忍住未问,也不回答,只反问:“你现在在哪里得意?”心想:这家伙准是个小汉奸 !   夏得宜得意地龇着金牙笑笑,谦恭又自负:“哈哈,哪谈得上得意呀!我们这号人,剜棵蒜苗补棵葱,不占便宜可也不能吃亏,是吧?如 今我在南京市保甲指导委员会有了个委员的名义,嗨嗨,也算跟随汪主席的和平出点力,也给友邦皇军出点力,哈哈。”   童霜威听了,心里更烦,闷声不语,想摆脱这个小汉奸拔步回去。没想到家霆在一边忍不住了,开口问:“夏保长!过去我们家的尹二、 庄嫂和刘三保他们怎么了?”   夏得宜朝家霆看看,笑着高声说:“哈,这不是少爷吗?如今这么大了!”他忽然摇头皱鼻子:“你不问起他妈的三个坏蛋倒还罢了,要 说起他们呀,能气死人!尹二和庄嫂偷了你们公馆里不少好东西早早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恐怕也早翘辫子了!瘸腿的刘三保在皇军来到的 那个夜晚,拿刀杀皇军,还放了一把火烧你们公馆的房子。要不是皇军开枪毙了他,救灭了火,你们潇湘路一号公馆早片瓦无存了!这个老浑 蛋!”   童霜威想:啊!刘三保是干下了抗日的事被杀死了!倒不禁有些悲惜。又想:尹二、庄嫂如果真的拿了些东西跑了,也不能怪他们。兵荒 马乱,他们不拿东西也不会存在。只是他们说不定在南京大屠杀中也遭到了杀戮,不禁也有几分悼念。   家霆听了,心情比爸爸更加激动和伤感。他觉得从夏保长口里倒是可以知道些情况的,想问问小叔军威的情况,又一想,不便问,改口说 :“这个‘蓖麻籽株式会社’是专门买卖蓖麻籽的?”   夏得宜朝他的二儿子夏金贵看看,又朝“冷面人”看看,嘻嘻笑笑,说:“皇军的事,不好说,不好说!嘻嘻!”转过话头说:“童秘书 长,你现在还都了!我听说,要是以后你愿意把家搬来,人家皇军愿意迁走。将来府上公馆的房子如果修理,可以交给我来操办!二号管公馆 就是交给我操办的。保险给修得富丽堂皇,叫你和太太、少爷十二分满意。”   童霜威心里冒火,鄙视这个小汉奸,但不想得罪小人,脸上尽量平静,打着哈欠,点头说:“啊—啊—啊—”又说:“我身体不好,隔天 再谈吧,我想去休息一下。”他指指“冷面人”,说:“老董,你们谈谈吧!你们谈谈!”又对家霆说:“家霆!扶我上楼去,我怎么感到头 里不舒服?”   他和家霆走了,留下了“冷面人”和夏得宜父子在花园里。   见到了夏保长,谈起了管仲辉,又谈起了刘三保、尹二和庄嫂,虽然情况都略而不详,却使童霜威和家霆都思索、揣测,回想得很多、很多。[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五卷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二 从二楼窗口向紫金山方向望去,云雾蒸腾,紫金山只露出一个墨色的山尖,像海浪翻滚中的蓬莱仙岛。云团和雾气变幻着形状和色彩,朦 朦胧胧,缥缥缈缈,使家霆不能不立刻想起欧阳素心画的那幅神奇的油画。   啊!他的心头,充塞了一种奇异的感情。山尖一时裸露,忽又在云雾中消失。欧阳说的幸福、爱情、和平、真、善、美……一切都像这样 的吗?   他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情波涛。   清明时节雨纷纷,夜里一直下着蒙蒙的针尖雨,到早晨,雨才停歇。外边,树上、草上、花上、地上都是湿淋淋的。   半夜,楼下“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汽车,响了好几阵,也不知日本人忙些什么事,吵得人睡不好。   一早醒来,童霜威走到儿子房里,见家霆凝望着远处的紫金山出神,对儿子说:“唉,大约是清明了吧。昨夜,我又梦见了你小叔军威, 也梦见了你那早已离开人世的妈妈柳苇!……”他带着凌晨的倦意,说话时声音伤感。   约摸九点钟光景,家霆刚想出外,“冷面人”上楼来了,给童霜威送来了一封方丽清的信和装在另一只封袋里的一叠钞票,还有一藤包衣 物。   “冷面人”恭敬地说:“童委员,我们特工总部南京区办事处在颐和路二十一号,派人送了这封信、这笔钱和这些衣物让你收下,请打个 收条。”   童霜威让家霆写了个收条给老董。   “冷面人”老董又讨好地说:“童委员,恭喜你!上边说:今后可以会客,可以让客人来看望你。今后也给你订了两份报纸,一份是上海 的《新申报》,一份是南京的《民国日报》。以后,有报纸看了。”   童霜威想:有意思!这是想造成我在南京“供职”的假象呀!准许会客,我有什么客可会?看报是好的,可是看的是日伪报纸,对我进行 和运宣传罢了!……也不做声,却将方丽清带来的一叠钞票从信封中取出,分了一小叠递给“冷面人”,说:“买点酒喝!”   “冷面人”装作不肯,连连摇手:“啊,不能,不能!”   童霜威把钞票塞到他手里,说:“没人知道的,拿着吧!”   “冷面人”不声不响收下了,看得出十分高兴。他轻声哼着苏滩下楼,带走了收条。   “冷面人”一走,家霆说:“爸爸,你给他这么多?”   童霜威看看儿子,说:“多给点钱,少点麻烦!”   方丽清的信未封,童霜威急急抽出信来看。信是方丽清那种一只只像螃蟹爬似的钢笔字。   方丽清在信上说:   ……知悉你在南京一切都好,极为欣慰。带上老法币五百元,供你零用。上海物价大涨,我们缺少财源,只出不进,总将坐吃山空。听人 说南京鲫鱼和蔬菜均比上海租界便宜,你日常可以多吃点滋补身体。你在南京居住,我本极想前来陪伴,但千思万想,来与不来,决定于你的 态度。如你决定参加国府留在南京办公,我随时就来!如你仍像现在固执不化,如何能让我来京?我自幼娇生惯养,愿做人上之人,不愿吃苦 受罪。你放着千载难逢之机会不要,怎样对得起我?现在,有眼光之人都在找官做。南陵县的王汉亭也已高升为暂编第十三师师长,驻防皖南 。像你名声在外,只要肯做,一定大展鸿图。见信后,务望三思,有好的决定立即告我,免我再三失望。潇湘路一号房屋,常挂在心。现你居 住,可以照管,我也放心了。夜里要让人看看玻璃门窗关上没有?不然玻璃容易打碎!听说楼下住户是日本公司,一定有钱。可否同他们交涉 一下,既然长期住房,应该付些房租才对,不能使我们过于吃亏。姆妈和雨荪、立荪两家均好。立荪生意兴隆,财源茂盛。雨荪洋行生意不佳 ,正在准备同人合作做赚钱生意。他们都附笔问好。江怀南先生现在新任江苏锡箔税局局长,有时在苏州,有时在上海。到上海时常来看望, 并让向你问安。此人是个有良心的好人。此信和款及衣物也是请其托办的。……   读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说不出是酸是辣还是麻,感情十分复杂,差点要骂出声来,气闷地把信朝地上一甩,鼻子里哼了一声,啼笑皆非 。   家霆明白爸爸是看了继母的来信不高兴,拾起信来放在桌上,问:“信上说些什么?”   童霜威把信递过去,恨恨地说:“你看看吧!这个女人!哼!”他心里想:方丽清这封信看来是写了经人改过的。既无错别字,有些话还 不一定是她能写得出来的。是谁改的?不是方立荪就是江怀南,很可能是江怀南!江怀南又当上什么“江苏锡箔税局局长”了,好呀!焚化给 孤魂野鬼的锡箔,伪政府这些汉奸也要设个“局”来统起来抽税了!自然又是个敛钱搜括的肥缺!听家霆说,江怀南的岳父丁啸林被暗杀送了 命,看来他又找到别的后台了,所以又是新官上任了!此人真会钻营呀!心里想着,无限感叹。   家霆已将信看完,非常生气,闭着嘴闷不作声。他见爸爸已经态度鲜明,不愿再火上加油增加爸爸的不快了,但年少气盛还是说了一句: “这信撕掉算了!”   童霜威真的将信拿起来,“哗”“哗”几下撕得粉碎,然后站到窗口眺望着远处的紫金山,哼哼唧唧吟起诗来。家霆听到他吟的是:“…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   家霆同情爸爸,又觉得无从安慰。他昨夜写了一封信给欧阳素心,告诉她自己的近况,又决定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去看看妈妈的牺牲处和舅 舅埋的墓碑。这时说:“爸爸,我走了!想在外边多逛逛,回来恐怕是要在下午了。”   童霜威突然好像意会到家霆会干些什么似的,叮嘱说:“家霆,今天是清明,我想,中华门外的雨花台,太远也太冷僻,你无论如何不要 去。你去,我不放心的。你还是在鼓楼、新街口一带转转,在热闹的地方看一看的好。”   家霆点头,怕爸爸不放心,说:“爸爸,不能去的地方我就不去,您放心好了。”他离开爸爸,整整衣服下楼。   宽大结实的楼梯通向楼下。他下楼后,见“冷面人”老董正在厨房前面与两个穿西装的人聊天。“蓖麻籽株式会社”很怪,常有些外边的 人进进出出,年轻人、老年人、男女都有。一些日本军人,有时穿军装,有时也穿便衣,又有些汉奸像夏金贵之流在协助日本人办事。因此, 常常分不清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见家霆像要外出的样子,“冷面人”走上前来了。   家霆先开口,故意装得轻松愉快地说:“我想出去玩玩,南京好几年没玩过了,老是蹲在楼上也太闷了!”   “冷面人”点点头,善意地谄笑着说:“行行行啊!家里送了钞票来了,是?就有钱玩了!”看来,先一会儿爸爸赏了些钱给他,起了作 用了。   家霆笑着点头:“是啊,被你说着了!回头见!”话声刚落,就迈步向大铁门走去。“冷面人”也陪着他过去。大铁门旁的门房里坐着的 是一个日本兵。“冷面人”不知打了个什么招呼,家霆出去,他毫不阻拦,像没有看到似的。家霆走出大门,立刻感到自由轻松,但想起爸爸 的囚禁生活,又感到一阵悲哀。   家霆走出了潇湘路,向左转,沿着柏油路走到过去熟悉的百子亭、高楼门一带来了。路上行人稀少。百子亭、高楼门一带显然在南京城陷 时并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激战,但又到处可以看到一种战后的疮痍气氛与现象。到处是垃圾,有的房屋似乎是拆毁的,门窗俱缺,墙倒屋塌,野 草没胫,也有些墙上有累累的弹痕。在这清明时节,一些被细雨滋润过的菜园和空地已经缀满绿色,仍掩盖不住凄凉寥落的气象。行人罕见, 车辆也少。战前,这条路上,家霆常同谢乐山骑脚踏车经过。那时,这一带有日本领事馆,马路很洁净,小汽车很多。一些种菜园的农户把菜 园种得碧油油的。现在,井井有条的菜园子也看不到了。   他又听到小火车的“呜—呜”叫声了。   南京城里的小火车,起自下关江边,经过新民门、三牌楼、鼓楼、国府路、中正路至中华门外的马家山与宁芜路接轨,线路横贯全城,噪 声很大。火车经过时,沿路人家都受震动。汽笛“呜—呜”,传得很远,浓烟、煤灰飞扬散落,小火车来时,路口的行人和车辆都要停止等待 ,人们把它叫作“南京一怪”。可是今天家霆见到了感到十分亲切。战前,在南京上学时,孤寂的夜晚,小火车的汽笛声,常常催眠曲一样地 催他人梦。现在,他迎着小火车的叫声往前跑,那是一个大坡。小火车的铁路在上边。越过铁道下坡,是通向丹凤街的安仁街。他远远看到坡 上等待着一些行人和黄包车。一会儿,小火车“乞卡乞卡”驶过来了,车上扯着一面触目的日本旗,是军车!车上满载着穿黄军衣的日本兵, 刺刀闪闪发出寒光,疾驶而过,留下了隆隆的车轮声。这刺激了他,他恨恨地咬了咬牙。他本有坐小火车到中华门外去的打算,现在觉得爸爸 叮嘱得对,不能冒冒失失到中华门外的雨花台去。当年日寇占领南京时,报上登载过:中华门内外,战况十分激烈,房屋毁得多,人被屠杀的 也多。雨花台一定荒凉冷僻,不摸清情况怎么去得?他打消了去雨花台的意图,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脚下踩着潮湿的路面,双手插在裤袋 里往前迈步。   他落落寡欢地走上大坡,越过铁道下坡走到安仁街去。过了安仁街,是丹凤街。人比较多些了,街边一些低矮拥挤的小店有的开着业在做 生意,小贩在叫卖。但比起战前,也像少了些什么。是少了什么呢?好像是少了一种热闹的气氛和情绪。从人们冷漠的、经过风霜和战火的脸 上,透露出一种愁苦的心思。一些衣衫褴褛的菜农在卖菜;一些面有菜色的男女在烧饼铺门口等着烧饼出炉;一个牵驴子的老头买了一根油条 塞到驴子嘴里给驴子吃;一些闲人在杂货店门口抽烟聊天。   一家门口挂满长锭、纸钱的锡箔店生意极好,出售一盒盒的锡箔和一串串的长锭,还有纸钱、冥币,许多人都在购买。家霆猛然意识到: 南京城陷时遭到过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今天清明岂不正是家家户户扫墓祭奠亡灵的日子?又敏感地想:怪不得江怀南做了汉奸的江苏锡箔局局 长哩!日寇杀了那么多中国人,使锡箔生意茂盛起来,汉奸竟连这笔钱财也要搜括了中饱私囊孝敬敌人,真是狼心狗肺了!   他站在店门口看了一会,想起了妈妈柳苇,想起了叔叔军威,想起了死在粤汉路日机炸弹下的金娣,想起了死在潇湘路一号的“老寿星” 刘三保,又想起了牺牲在上海的舅妈杨秋水,心里酸疼,忽然下意识地走上前去,在店里买了五串长锭、一盒火柴。   他并不迷信,却感到这是表达思念与哀悼的一种方式。当他提着长锭走出店门时,又忽然想:在哪里焚化呢?带回潇湘路一号吗?当然不 合适。那,只有在外边把五串长锭火化了再回去吧!他有一种布满全身的哀伤悲愤的心情。这种心情使他浑身热血滚滚。想起死去的人,想起 南京城的沧桑,想起同爸爸一起被软禁在潇湘路一号的这种苦难生活,简直一刻也不能忍受。   路边潮湿肮脏,到处有垃圾堆。一些拾荒的穷瘦小叫花子在翻拣垃圾。他一路上始终在注意有没有人跟踪盯梢。结果发现,并没有人盯梢 。他想:敌伪们的注意力是放在爸爸身上,只要将爸爸囚住,他们就达到了目的,也就羁绊住了我。我,一个中学生,他们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无人跟踪,他倒感到轻松了不少。   他提着长锭,带着火柴,向鼓楼方向走,为了去发信,也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焚化长锭。他估计鼓楼必然会有邮局。一路上陆续看到不少人 来来往往。天色阴霾,灰白色的云团如同柔软、蓬松的棉絮飘浮在天空。那来去匆匆的行人脸上,也都阴沉沉的,从平静麻木的外表上透露出 刚毅、坚韧和悲恸。行人们三三两两,有的手里拿着折断的绿色柳枝,有的提着香烛、锡箔或长锭以及插在坟上用的纸幡纸钱,有的则还戴着 孝。佩着黑纱箍的、穿着白布鞋的、拴着白腰带的,仿佛有的是刚要去上坟祭奠,有的则已经踏青上坟归来。   不!恐怕不是上坟吧?他想:南京大屠杀中死了那么多人,被日寇杀死在江里、集体屠杀后集体秘密掩埋的人就不计其数,哪里去找什么 坟呀!恐怕也正同我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心灵上的祭奠与抗议吧?啊,这雪白的孝装!这银亮的锡箔和长锭!实际是无声的示威的东 西了。   他觉得今天出来得真是巧!在清明节的时候,才能更明显地看到南京城老百姓的悲愤反抗与哀怨伤痛情绪,才能看到中华民族不死的民心 !尽管大汉奸汪精卫、周佛海之流“还都”了,建立了伪政权,尽管南京城仍在日寇的刺刀与铁蹄之下,但百姓们的心是不会跟他们走的!南 京城的中国百姓绝不是日本的顺民!   战前,在南京,清明前后上坟是被民间当作头等大事看待的。上坟必备酒菜。今天没有看见人家携带酒菜。清明时节,也正是放风筝的好 时光,旧时的南京,到处看到人放风筝。家霆小时候也放过装着苇簧飞上天空会“曜曜”响的蝴蝶风筝。那时,小学同学中有首儿歌:“杨柳 生,放风筝;杨柳死,踢毽子。”今天,却没有看到天上有冉冉飞升的风筝。当然,也许是天阴要下雨的原因吧?还是铁蹄下连孩子也少了闲 情逸趣呢?   想着想着,他眼眶发热,记起了过去读过的一首诗:   南北山头多墓田,   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   血泪染成红杜鹃。   忽然,觉得脚下的土地可能在南京沦陷时都曾是流过血、横过尸的屠场,他的心战栗了,直想落泪。   终于,彳亍着走到鼓楼附近来了。南京的人口似乎真是猛地少了很多。鼓楼附近,也异常冷清了。战前,鱼贯驶行的一辆辆“江南汽车公 司”的公共汽车不见了。现在,只偶尔看到有一辆日伪“华中都市公共汽车公司”的公共汽车老牛破车般地驶过。有时,也可以看到小轿车驶 过。他站在路边,注视着小轿车里坐的人。有一辆坐的是日本军人;有一辆坐的是个戴眼镜穿长衫的胖子,估计一定是个沐猴而冠的新贵;有 一辆坐的两个穿西装的中年人,看样子也像日本人。   他看到在日本仁丹的大广告牌旁,街边有一个小邮局,漆着深绿色的门窗,就提着长锭去到邮局,买了邮票,摸出寄给欧阳素心的信来, 贴上邮票投入信箱。   发掉信后,少了一件心事,他又走出邮局,在附近逛逛看看。鼓楼附近,战前那些宣传“新生活运动”和拥护老蒋的蓝底白字大标语牌都 拆除了。现在立了些新的标语牌。一块蓝底白字的大标语牌上写的是“以反共为和平建国之必要工作,望海内外同胞共喻此旨──中国国民党 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另一些大标语牌上蓝底白字写的是:“善邻友好,共同防共”“中日合作,共同建设新秩序”“协助政府实现和 平、恢复治安”“拥护汪主席和平奋斗救中国”,他不愿意再看这些汉奸口号,又向旁边走去。   附近一带都是断壁残垣,一些毁掉的房屋和墙基上的枯草丛中,都已萌发出新绿的野草来了。他忽然记起,从前这里有个当铺。当铺朝马 路的一面大粉墙上写着个大“当”字,大得惊人。当铺门口还挂着个大木头的“当”字招牌。当铺的门坎很高很高。他没有进去过,但看到拎 个包袱进当铺的人都要高高提起腿来跨进跨出。现在,当铺早没有了,变成断垣残壁了。汉奸的标语牌临马路高高竖着,正好可以遮挡一下后 边龇牙咧嘴的断垣残壁。他不禁想:一定都是南京陷落时被日寇破坏的房屋吧?战争留下的创痕,从破碎的砖土缝里,从残缺的矮墙上,从已 经钻出了杂草、背阴处长满了苔藓的屋基上都可看到。他站在那里发呆,不禁产生了刺心的遐想。   忽然,发现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黄包车,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黄包车夫,戴个破毡帽,正在那堆断垣残壁旁火化一堆锡箔。地,湿漉 漉的。车夫的脸面看不清楚,一根接一根地擦火柴点燃了锡箔。看着锡箔冒着黑烟和白烟起火燃烧,车夫突然跪倒在湿淋淋的地上,对着那堆 残垣断壁的废墟恭恭敬敬叩下头去,一下,两下,三下。然后,跪在那里伤心地动也不动,失神地凝望着黑色、灰白色的锡箔灰飘飞碎灭。   啊!看来,车夫一定曾有亲骨肉死在这儿!是在南京城陷时死的?啊!一种同情心油然而生,家霆不禁移步上前,站着观看。他忽然也有 在这儿把五串长锭火化掉的心愿了。五串长锭,一串给妈妈柳苇,一串给小叔军威,一串给金娣,一串给“老寿星”,一串给杨秋水舅妈。他 忽然又后悔起来:先一会儿为什么不买六串呢?应当更有一串焚化给那些无人祭奠烧纸的遭到日寇屠杀了的不知姓名的同胞们呀!   一边想,他一边迈步上前,就在那黄包车夫跪着的地方附近,放下了长锭,然后,用一只手遮住风,另一只手“嗤”地擦燃火柴,点着了 长锭。   长锭起火燃烧了。家霆微喟着,在长锭前面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嘴里说:“妈妈、舅妈、小叔!金娣、‘老寿星’!今天清明,我祭你 们来了!”   那人力车夫忽然站起身来,转身似乎要走了。家霆抬头下意识地想看看这个人的脸,车夫也正在打量他。车夫的眉眼、身材、举止都有点 熟悉,但脸色黧黑、胡子拉碴的,又好生疏。家霆忍不住盯着看了又看,忽然发现车夫用一种奇特的眼光也紧紧瞅着他不放。   天又降雨了,纤细的雨花、雨丝散碎洒下来,若雾若烟。   像触电一样,几乎是在同时,两个人都“啊哟”一声,互相认出了对方。   “啊哟!你是尹二!你不是尹二吗?”家霆心里想哭,上前几乎要抱住人力车夫,声音哽塞了,眼眶发热了。但,这怎么是尹二呢?当年 尹二的风貌、面目已不复存在了,完全变了!家霆伤心又喜悦地说:“啊,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你变得太多太多了!见到你真高兴啊!”   “啊哟!你是少爷!你是家霆呀!你长这么大了?”尹二高声同时说,但他似乎又突然缺少了热情。他脸上不带笑容,不像当年尹二那样 调皮、喜欢开玩笑的样子了。他瞬即皱着眉用一种带有距离的姿态问:“你怎么在南京?你老子也来南京了吗?”   家霆一时真的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迟迟疑疑地说:“啊,他在南京!啊,不!……他……”他觉得很难用三言两语把爸爸的事说清楚。   非常奇怪!尹二用一种多疑、冷漠、敌视的眼光看着家霆。他先一会儿叫那一声“啊哟”时的一点热情,似乎完全消失了。蒙蒙细雨中, 他突然毫不理睬家霆就迈步要走了。他离开断垣残壁的废墟堆,走向路边停放着的那辆人力车旁去。看来,现在他是靠拉这辆破烂的黄包车在 维生糊口呢。   家霆在细雨扑面中“咦”了一声,有点伤心。满腔热情得到的怎么竟是一盆冰水呢?见到了尹二,使他记起了许许多多战前小时候在南京 的往事。那时,尹二在他家拉包车,很喜欢他。尹二还教过他一首有趣的绕口令呢:“吃橘子,剥橘壳。九个橘子九个壳。橘壳噼里啪啦丢在 东边隔壁毕家屋角落。”绕口令一直没有忘记。现在,尹二怎么啦?……   家霆追上几步,高声说:“尹二!你怎么啦?”   尹二立定脚步,黧黑的瘦脸上蕴含怒气,两眼凶恶,鄙视地看看家霆,没有说话,他还是想走,不想多理睬家霆。   风雨扑面,家霆急匆匆地说:“尹二,为什么不理我?你怎么啦?”   “你们升官发财,还是做你们的老爷、少爷去吧!”尹二铁青着脸,生硬地说,“老子不想高攀!”说完,转身又走。   家霆似乎有点明白了,追着靠拢他轻声解释地说:“唉!尹二!你知道吗?我爸爸不肯做汉奸,我和他是从上海被绑架来南京的!他就被 软禁在潇湘路!……”他恨不得有一百张嘴同时说话,好把事情讲得有条有理一清二楚,可是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往下讲了,只嗫嗫嚅嚅地说 :“今天清明,我是第一次从潇湘路出来。我刚才是烧化长锭给我亲生的妈妈、小叔军威和金娣、‘老寿星’他们的!……我……”说着,他 动感情了,眼眶红了,泪水和细雨丝痒痒地在脸上流动。   尹二似乎怔了一怔,眼神可怕,生硬地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老寿星’死了?二先生和金娣都死了?”战前,尹二他们是习惯把童 军威叫作“二先生”的。   “是的!”家霆简单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   尹二听着,昂起脸来,脸上伤心,像要仰天长啸,叹口气摇着头:“唉!二先生是个好军人!他本来该是可以一步步高升做个出色的师长 、军长的!太叫人难过啦!”   变成了轻雾的细雨,被风吹扑到人的脸上好像扑粉似的。远处近处包上了晕糊糊的外壳。家霆扼要地将童霜威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尹二顺 便问起方丽清和秘书冯村的情况,家霆也都如实说了。两人蹲了下来,叙谈起来。   尹二听着,一直看着家霆坦率明亮的眼睛和面容,态度变了,紧绷着的冒着黑气的脸上和缓下来,咬牙切齿地说:“浩劫呀!浩劫呀!永 生永世难忘的仇恨呀!那年冬天,南京城给鬼子杀得血流成河了呀!紫金山活埋了几千人,雨花台杀了几万人!上元门、凤凰街、上新河那些 地方杀了几万人!汉西门一次杀了上万人!八卦洲渡江的多少万人全给用机枪扫了!……八岁的女孩和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给强奸了!你可能 不知道我的遭遇吧?”说着,他将自己怎么在南京沦陷前与庄嫂结了婚,同“老寿星”分别后回到棚户区夜里被拉了佚,怎么上了狮子山抗战 ,怎么被俘,怎么在下关中山码头遭到集体屠杀,怎么左臂中弹斜身纵跳到滔滔江中泅上了江心洲,又怎么利用黑夜拼死泅到对江登岸,被一 户农家援救。养好伤后,隔了一段时日,在南京秩序好了一些后,又回到了城里,都简单讲了。讲完,尹二指指面前的断垣残壁和废墟,说: “我那苦命的娘是死在这里的!已经是第四个清明了。”说着,两行热泪挂了下来。   针尖细雨蒙蒙地越发紧密了。   家霆忍不住关切地问:“庄嫂,她怎么了?她好吗?”   尹二纠眉看看降雨的天空,突然说:“家霆,你想见她不?”他脸上露出凶恶残忍的表情,有些吓人,家霆以前从来没有在尹二脸上见过 。尹二当年是爱笑的,一笑就咧嘴,露出雪白的整齐的牙齿。他说:“现在人家不叫她庄嫂,都叫她尹嫂啦。你想不想见见她?”   家霆连连点头,热情地说:“当然哕!我常常想你们的哕,我想见见她!”   尹二直通通地指指黄包车,说:“上车吧!我拉你去见她!下雨了,我来拿油布。”他让家霆上车,先在车座下取出两块雨布,一块挂在 车棚上给家霆遮挡住身子,一块披在身上,说:“跟我去看看她吧,她见到你一定会高兴的。但是,见到她可不要害怕呀,她毁容啦!”说着 ,尹二拉起黄包车,在雨中奔跑起来。   雨,突然由蒙蒙变为潇潇,又由潇潇变为哗哗了。家霆坐在车上,看到尹二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心里不忍,说:“尹二,我们找个地方 躲躲雨再走吧,好不好?”   但,尹二不睬,拼命飞跑,脚步声“噔噔”地响,仿佛是用拼命飞跑在发泄心上的无限仇恨。   家霆坐在车上,心里不禁想:啊!战争使人起的变化多大呀!原先的尹二,是个漂亮、明朗、健壮、喜欢说俏皮话的小伙子呀!如今,怎 么从外貌到性格都变了呢?又想:是呀!他的遭遇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呀,他能不变得阴暗、瘦削、苍老、充满杀气吗?他当然仇恨鬼子和 汉奸啰!   因为能马上要见到庄嫂,啊,不,是尹嫂了,家霆心里有几分欣慰。回想起来,那时候,尹嫂待他真是不错。有时,也有一种像妈妈对孩 子的感情,晚上给他来盖被,白天给他缝掉了的扣子、补破了的袜子,关心冷暖和饥饱。……真想不到今天出来竟会这么巧,不但遇到了尹二 ,还能见到尹嫂。如果不是清明,如果不是尹二在给他娘烧锡箔,如果自己不是到鼓楼寄信,如果自己不也是要烧化长锭,说不定见面的机会 就错过了。天下事常常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呀!如今,马上要见到尹嫂了,该多兴奋呀!但尹嫂毁容了,怎么回事呢?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了呢?她怎么毁容了呢?   雨,由哗哗又变成霏霏了,使远处近处的房屋、树木、街道都沐浴在淡灰色的雨幕中。   尹二拉着人力车,抄着近路,已经到了小铁路旁那条通往棚户区的泥泞道路上了。被雨水浸湿的地面,水漉漉的,嗞嗞咕咕一踩一脚泥, 又滑又烂。两边是小水沟,流着潺潺的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尹二拉着车,闷声不响,始终在飞跑。   车子终于拉进了棚户区。这里住的依然是些穷人:拉人力车的、补伞的、补锅的、卖豆腐的、挑铜匠担的……只是经过大屠杀和离乱,穷 街坊们如今人少了一大半。有些棚户新修葺过,有些旧棚户的住处已经倾塌破烂。   一会儿,尹二把车拉到一个周遭种了不少碧绿的菜秧的棚屋门前。这里有一口没有井栏的水井,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不知是谁用黑墨画了 一只大眼睛。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危险!别掉下去。   尹二放下了车子,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说:“家霆,到啦!”他又敲敲关着的门,说:“尹嫂,开门!看看谁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家霆正从车上下来。尹二说:“外边下雨,进去坐吧。地方小,你不要嫌弃!”   家霆进了棚屋,一下就吓呆了。   在这小小的一间简陋破旧的棚屋里,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穿一身旧灰布衣裳,素素气气的。她只有一只左眼,右眼是一个空窟窿,可怕的 空窟窿!她脸上有两条深刻的刀痕,一条斜砍在鼻梁和左脸颊上,一条笔直地砍在左颊和左嘴角上,恐怖极了!   是庄嫂吗?是的!也不是!过去的庄嫂,挺秀的黑眉毛,白白的脸,眼里总闪烁着动人的光泽,身上也有风韵。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变得 像影片《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那样的丑怪模样了。   家霆不由得“啊!”的一声,双脚胶在地上怔住不动,心里发憷发麻,眼眶酸涩了。   庄嫂忽然认出是谁了,叫了一声:“少爷!你是家霆呀!”眼睛里潸潸流下了成串的热泪。接着,就双手蒙住脸站在那里呜呜地痛哭起来 。   尹二进来了,劝说道:“别哭了!哭干什么呀?家霆来了,该高兴呀!谁还想到能活着见面呢?”他脱光了上衣,露出精瘦但是有力的肌 肉,用旧毛巾擦身,去床头取了一件打着补丁的短衫穿上。   重逢的凄楚和惆怅,是无法冲淡的。庄嫂畅快地哭着,半边脸上全是泪水,全身伤心地抽搐着,嘴唇颤动。   家霆算是冷静下来了,上前说:“庄嫂,啊,尹嫂!别哭了,别难过!……”语言是这样苍白无力!能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安慰遭到如此残 酷摧残的尹嫂,使她不再难过呢?家霆只觉得心里发苦发酸,泪水也溢出眼眶来了。   尹二叹口气说:“唉!当年撤退,我们这些穷人全给甩下了!下地狱也没这么苦哇!南京城里,尸骨如山,鬼子杀了多少人啊!我们这些 壮丁,训练了也不发支枪拼一拼,真亏心啊!”说着,又突然神秘地问:“家霆,你说,蒋委员长什么时候能带着兵打回来?”   家霆也是为了安慰他,点点头,说:“鬼子总要给打跑的!……我看再过几年总能打回来的!”   尹二詈骂道:“他妈的!汪精卫这狗×的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了!这条鬼子的走狗,我真想宰了他!”   尹嫂阻挡他说:“唉,轻声些!你总是……”   尹二喘着粗气:“我憋够了!在家霆面前说说,没事!”   空气中弥漫着雨腥味。三人一起挤坐在木板床上。小棚屋里,墙上糊着旧报纸,床腿用砖垫得很高,怕潮湿。一只破竹篮里装满了嫩绿的 野荠菜,看来是尹嫂新从野地里挑挖来的。一只破葫芦瓢里有些黄色的六谷粉,一只旧淘箩里有些淘过的碎米。木板床上被絮破旧,一些盆、 锅、碗、勺连同瓶瓶罐罐也都残破。两个大破布包袱包着的估计是些旧衣物,一只破小板凳和些旧鞋堆在床下。窗台上,两只锈了的空洋铁罐 蓄着泥土长着两株迎春花,星星似的金黄的花朵给小屋里添了一点盎然的生机。物价上涨,谋生艰难,沦陷区贫穷百姓的生活,从这间棚屋里 就可以看到。尹二和尹嫂的日子很困苦啊!   家霆静静坐着,心潮起伏,听尹嫂叙述她在南京城陷时的苦难经历:……被日寇从难民区里劫走,为抗拒受辱自己毁容遭到敌人军刀的劈 砍。敌人以为她死了,但她并没有死。天黑后,挣扎着爬到一家本地人的门前,被一个信佛的白发老奶奶扶回去包伤、喂食,残留下一条性命 。两个多月后,大屠杀后的南京城,到处还可以看到人骨和骷髅。讨着饭回到棚户区来,看到原来住的棚屋仍在,又过了些日子,意外地看到 尹二竟生还着归来了!   她说着,说着,说到伤心处泪水涟涟。家霆陪着唏嘘,只有尹二钢打铁铸般地木然坐着,眼珠直挺挺地盯着挂满尘埃与蛛网的屋角,是仇 恨太深的缘故吧?   最后,尹二发自胸臆地长叹一口气,说:“别光顾着哭了!我们是拆屋还基的人①,有眼泪要咽在肚里!东洋鬼子,天火烧、地火爆的! 这仇反正总要报!”说这话时,他两眼冒火,脖子上青筋鼓胀,嗓音嘶哑。   ①拆屋还基的人:南京方言,指有骨气的人。   家霆心笃笃进跳,点头说:“是呀,尹二这个仇一定要报!只可惜──”他懊丧地说:“爸爸现在被软禁着,我被绑架来陪伴着他,跟囚 犯相仿,我们还不知以后会遇到些什么倒霉的事呢!”   尹二瞪着大眼生硬地说:“要是我,不是死就是跑!大不了死吧?能想法跑就得跑!”说到这里,又通情达理地说:“唉,当然,你爸爸 他年岁大,又是个让人侍候惯了的大官,他要跑一定不容易!但,总也得想想办法呀!要叫我是他,宁可自己死了,也得把个儿子放出去!不 该让儿子也拴在鬼子汉奸手里呀!”说到这里,见家霆脸色难看,似是受了刺激,又变了话题对尹嫂说:“刘三保刘大叔死啦!他死得有种! ”就将听家霆讲的“老寿星”死的情况给尹嫂讲了。   尹嫂听了,独眼里又扑簌簌落下眼泪来了,告诉家霆说:“自从离开潇湘路,一直不敢再去。夏保长是个汉奸,天打五雷轰的,尹二怕他 找事报复呀!”说着,将夏得宜和他儿子在南京城陷落前的一些事都讲了。   家霆听着尹嫂讲,看着尹二与尹嫂生活窘迫艰难的境况,怕等会儿匆匆离开忘了,把身边带的钱全部掏出来,递在尹嫂手上,说:“尹嫂 ,一点钱,收下用!我带的不多,以后找机会再给你们送些来。”   尹嫂不肯,将钱还到家霆手里,说:“不行,家霆,这钱不能拿!”   尹二更硬,纠起眉说:“家霆,你要是可怜我们,就不必!南京城里,该可怜的穷人太多了!棚户区里的人大半都讨过饭,现在老的小的 讨饭的也不少。再说,如今青皮流氓、蜈蚣百脚,全都被日本鬼子收来当汉奸了。我要是肯卖国,去给鬼子和汉奸开车也不是没人要。我是顶 天立地的中国人,不给他们干事,才这么穷的!你不要可怜我们!”   尹二一番铿铿锵锵的话,将家霆急得脸通红。他是个热心肠的年轻人,固执地将钱又全塞到尹嫂手里,说:“尹嫂、尹二,你们听着,如 果你们还看得起家霆我,还有点交情,就收下这点心意。要是不给我面子不收,就等于当面骂我!我马上将钞票全撕掉!”   见他说得诚恳,好心的尹嫂不忍心了,说:“好好好,家霆,我收下!收下!”说着,她又拭眼泪,从家霆手里接过了钞票。   尹二似乎满腔热血在沸腾,又似有满腔心里话要倾吐,忽然轻轻挨着家霆说:“家霆,几年不见,你出落得像个大人了。听你说的话,你 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我高兴。你一定要做个好人!要爱国!要恨鬼子和汉奸!现在的南京城,汉奸骑在老百姓头上,日本人又骑在汉奸 头上,哪个汉奸部门都有日本顾问在做太上皇!老百姓像亡国奴太可怜了!我告诉你,我这一家,我这一生,都叫敌人给毁了呀!我活着,就 是为了要报仇!……”说这话时,他两眼充血,咬咬嘴唇,嘴唇裂出血来了。   尹嫂突然阻止他说下去,用手拽他:“尹二!你就少说点吧。”   家霆诚恳地说:“不要紧,尹嫂!尹二对我说什么都没关系。”尹二过去总爱笑着说一些温和的逗人乐的讥诮话,现在,尹二变得不会笑 了,使家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尹二点头,豪爽地说:“对!家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以前你虽是少爷,我一直喜欢你。告诉你实话吧!我是个血性人,时时刻刻在想 到报仇。我留着胡子,戴着毡帽头,是怕夏得宜那条地头蛇!他儿子也是汉奸!这些汉奸,说他不是人,五官俱全;说他是人,偏偏缺少心肝 !只要有机会,我就要他们的狗命!日本人凶,死了就不凶了!汉奸坏,死了也就干不了坏事了!我什么也不怕!一条命换它几条命合算!” 他眉毛扬起来,脑门上出现一条条深纹,眼光炽烈。   尹嫂听尹二这么说,惊得低声“嘘”了一声。   家霆看着尹二,不禁想起战前有一次尹二给他讲的上海那个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爱国司机胡阿毛的故事来了。   尹二深陷在激动的感情波涛中,一切好像都豁开不管了,继续说.“家霆,告诉你!前年冬天,我拉车在城南门西柳叶街附近,有个喝醉 了的日本浪人叫我拉车,被我在僻静处用刀子宰了!我这是替我娘报的仇!去年秋天夜里,我拉了一个小汉奸,这家伙是汉奸警政部里的一个 爪牙,车子拉到升州路附近冷僻处,也被我用刀捅了!我那是替尹嫂报的仇!今天,我知道刘三保大叔也被鬼子杀了!我的仇还要报下去!我 要再杀下去!不杀到鬼子汉奸完蛋那天不算完!”   家霆见尹二的话说得冷静、坚决,威风凛凛,不由自主地嘘了一口气,太惊人了!也太令人敬重了!棚屋檐头的滴水声沉重地在答答响, 令人想起风、雨、雷、电,家霆的脸色变得苍白激动,心头奔马似的不能平静。   “你不会嫌我吧?我变成一个会杀人的凶手了!”尹二瞅着家霆的眼睛问,他脸上在痉挛。   尹嫂嘤嘤地在一边哭了,她是个善良和顺的女人。这种哭泣,感情十分复杂。   家霆听了尹二的叙述,被刺激得浑身发烫,心猛跳,血奔流,肃然起了敬意,忍不住说:“尹二!我佩服你!你是个响当当的中国人!但 你要小心!鬼子和汉奸处处有眼,敌人很凶恶,你可不能大意!”   尹二朴实地点头:“我知道!我平时拉车总只在城北,每年就那么一二次到远离城北的地方。他们凶恶,我也机灵!我常想,中国人嘛! 要能每个人都起来拼命,会落到今天这种惨局吗?”   家霆点头,发自肺腑地说:“是啊!”刹那间,他想得很多,很多。   尹二忽然走到门边,开门看看天色。雨停了,灰色的云团密布天空。他关上门回身说:“家霆,今天见面,我十分高兴!你要原谅,我和 尹嫂没办法好好招待你。”   家霆明白他的心意,抢着说:“不,那何必!我以后还要给你们送点钱来的!”   尹二忽然又变得生硬了,语气粗鲁地说:“不!家霆,听着!以后,千万不准再上我这儿来!我刚才对你说了那些,是要你明白,你来没 好处,对你对我们都没好处。我们今天见一次,很好!再多见,没必要!好在,后会有期吧!大家保重!你听到吗?”   家霆只好点点头,心里却发酸。   尹二直通通地说:“你答应我!”   家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他懂得尹二的性格。   尹嫂在一边,深情地说:“让家霆再多坐一会儿走!”   尹二摇摇头,说:“不必了!大家越是难舍难分越是不好。雨停了,家霆也该回去了。他第一趟出来,老是不回去不好!他爸爸要不放心 的。”   家霆站起身来,心里缠绕着离愁别绪,说:“好!那我回去了。”他走到尹嫂面前,忽然拥抱住尹嫂。这亲热异乎寻常,以致尹嫂的眼睛 里涌满了泪水,伤心地发出了微喟。尹嫂也像拥抱自己孩子似的抱住了家霆,呜咽起来。   家霆深情地说:“好尹嫂!你保重!”   尹嫂抽搐着松开了双臂,不断用手背拭泪,说:“你好好保重!好好孝顺你爸爸。”   尹二叹口气,说:“家霆,我已经变成一个不会笑的人了!打从那次看到江边日寇大屠杀以后,我就笑不出了。看到尹嫂被鬼子害成这副 模样,知道了我的娘是怎么死的以后,我更笑不出了!亲手杀了那两个狗娘养的,我更不会笑了!今天,见到你,我都拿不出个笑脸来对着你 ,你别怪我!”   家霆流泪了,猛地一把抱住尹二强壮结实的肩膀和胳膊,说:“好尹二!怎么会怪你呢?你保重!千万保重!”   家霆同尹嫂道别,走出棚屋。尹二坚持要拉洋车送家霆到安仁街口的小火车铁道旁,然后让家霆自己走回潇湘路去。家霆只好答应。家霆 在小火车铁路旁下车后,看着完全改变了性格和外貌的尹二拉着空洋车飞也似的远去,他硬起心肠忍住悲泪,心头涌起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 ”的感情。   啊!战争毁了那么多东西,但美好的人、美好的心灵,实际是再毁也毁不了的!   针尖雨,又纷纷洒下来了。清明节啊!使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清明节啊!**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三 五月榴红,初夏翩临。管仲辉以“军事委员会委员”、“军事参议院副院长”、“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校务委员”的身分,突然又被任命为 新成立的“清乡委员会军务处处长”。他在南京时被安排住在首都饭店豪华的房间里。这房间“还都”时周佛海夫妇住过,后来周佛海西流湾 八号的住宅修复了,搬离首都饭店,把这房子给管仲辉住,显然意味着优遇。“清乡委员会”在南京马台街,但不过是虚设门面,真正的权力 机构是设在苏州十梓街信孚里的“清乡委员会驻苏州办事处”。管仲辉既被任命为“军务处处长”,自然只能像一匹马套上了笼头给牵到苏州 去了。   管仲辉自己揶揄自己,也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汪精卫的伪官也值钱也不值钱。说它“值钱”,因为虽是汉奸的官儿,抢官做的孬种还真 不少;说它“不值钱”,因为到底是被人唾骂、让日本人当猴子耍的傀儡。而且,“空心大老倌”多,随便胡诌一个名义,封你一官半职,头 衔好听,实权寥寥。   管仲辉很清楚:所谓“海军部长”,仅能指挥一条普通内河航行的小火轮那么大的“卫民号”兵舰。这条“兵舰”已经老掉牙了,纯粹是 象征性的破玩意儿。所谓“航空署”,哈哈,一共仅有三架破教练机,其中有两架还不敢上天,怕上了天会倒栽葱摔下来。管仲辉明白:日本 人,肚里疙瘩多,最精明不过了,绝不会让你汪精卫真正“建军”的!反正,既做汉奸,目的不外乎是捞钱、刮地皮,想尽方法吃喝嫖赌享受 !自己来此,也乐得混天度日、花天酒地,不必认真。但自从被任命为“清乡委员会军务处处长”后,他却觉得事情有点棘手了。   管仲辉想起奉命来做汉奸的事,常常心里好笑。他想: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大赌博中,我不过是个小筹码!我算 是祸呢?还是福呢?   去年春季,有一天,天气醉人,到处有残春媚丽的光景使人流连。他在重庆何应钦①公馆的一次宴会上遇到了叶秋萍。他显得冷淡,保持距离 ,不卑不亢。叶秋萍却非常热情、谦虚,问了他的住址,说要专诚去看望。   ①何应钦:字敬之,贵州兴义人,蒋介石的主要军事助手之一。此时是军委会参谋总长,并兼任军政部长。   过了一天,叶秋萍果然在晚上热情去看望他了。不但看望,送了泸州坛装的曲酒和宜宾糟蛋,同他叙了旧,大谈南京战前潇湘路时代的生 活,并且在谈得融洽以后,突然矜持而又亲切地说:“慎之兄,有一个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特殊任务,委员长同我讲,让你担任最合适。”   管仲辉满腹狐疑,莫名其妙地瞅着叶秋萍,猜不透他宝葫芦里卖的什么希罕药。   叶秋萍近视眼镜下,两只蛇眼带着一种逼人的猜度和审视,慢声细语地说:“我们在上海和南京的地下组织绝大部分被敌人破坏了!汪逆 又玩了‘还都’的把戏。沦陷区京沪一带的工作,委员长认为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但又不容易找到一个很适当的人。后来还是委员长提到了你 ,认为你很适宜。真不简单啊,像这样伟大的领袖,日理万机,还想得到你,是很光荣的!”   “啊,这种事我可干不了!”管仲辉像被火烫了一下,马上摆手摇头,“鄙人还是像现在这样平平稳稳的好!”   “不,你干确实最适宜了!慎之兄,请莫推辞。”   管仲辉心里警惕,想:你叶秋萍的事,我得时时提防上当。又想:好呀!看来是要派我去沦陷区了!你们只要有送死、跳火坑的差使,就 想到了我管某人!守南京,让我去;现在,到沦陷区,又让我去!真是何其毒也!更一想,我现在宦途失意,做生意也不发财,老蒋他居然心 中还有个我,能想到用我,到底说明我管某人还不是无能之辈。这一想,又有点飘飘然了,问:“为什么说我合适呢?其实,秋萍兄,我看你 自己亲自去才最合适了!”   “慎之兄,不要说笑话了!事情不明摆着的吗?”叶秋萍一本正经地说,“第一,你在日本有点影响,也有朋友;第二,汉奸里你的熟朋 友不少!”   管仲辉插嘴说:“你的熟朋友也不少!”   叶秋萍好像没有听见,继续说下去:“第三,你本来沾点亲日派的光,你曾是何敬之的亲信。”   管仲辉骂了一句,说:“混账王八蛋!别提他了!他做他的参谋总长和军政部长,我经我的商,我算什么他的亲信?”   叶秋萍一双眼睛冷冷的,温文尔雅地继续说:“第四,你现在不得意,肚里怨气大;第五,宝眷在上海租界上;第六,你以前同特务工作 没有任何关系,而你我本是南京潇湘路上的邻居,关系不错,以后联络方便……”   管仲辉心里暗骂一句,想:天晓得!谁跟你关系不错?假话说得比唱的都好听!   叶秋萍又说:“第七,人家认为你这人讲吃讲玩,食不厌精,嫖赌不拒,对你不易产生怀疑。”   管仲辉听了,心里生气,但又不能不承认。叶秋萍老谋深算,说的有点道理,只好愣怔住不做声。   叶秋萍阴阳怪气地又说:“委员长认为你外表敦厚而内秀,是个不露头角的能人。过去虽有过反对他的活动,但他始终是原谅你的,对你 也是看重的。”   管仲辉想:放屁!,脸上却咧嘴在笑,一句不吭,只是“啪!”“啪!”拔手指骨,眨着眼睛说:“不去可以吗?”   “是委座的决定!”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说,“是怕去要送掉性命吗?”   管仲辉憨厚地笑笑,夸口地说:“当年南京城我都守过,下地狱也不会怕了!不过,要不是委员长派我去,我是不去的!我如今弃军从商 其实也很不错,何必去冒风险?再说,‘飞鸟尽,良弓藏’,拼死守了南京城我也没得到点什么嘉奖,反倒打入了冷宫,我对世事也早心灰意 冷了!”   叶秋萍听得出他是发牢骚,毫不理会,却说:“我前前后后都为你设想过,你去绝对没有任何危险。因为你不像别人。以你的身分,可以 公开地去,大大方方地与他们往来,一定会受到他们欢迎。至于日本人方面,只要自己多加小心,决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们过去私交敦睦,我 可以向你保证,决不会存心把你送进罗网的!”   管仲辉打起哈哈来,军人脾气地说:“可是,这一来,我不是成了你叶老板的部下了吗?”   叶秋萍连忙摇头,说:“岂敢岂敢!你是站在朋友立场上给党国辛劳。你的个人自由我们不干涉。保持朋友关系,彼此都方便。这些,委 员长召见你时,我想,他会训示的。他如果让我谈,我再同你研究。”   管仲辉拔着手指骨想:嗬,老蒋他还要召见?心里倒有点激动,又想:不答应看来也是“牛不饮水强揿头”了!反正,军人为了打胜仗是 只讲目标不讲手段的。狡诈、欺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军人在作战时,往往要采用这些手段来取得胜利的。你们派我去南京,我就捧了圣 旨去!至于真做假做,是这样做还是那样做,就一切由我了!我也确实有点想念在上海租界上的老婆和孩子了,做生意也没意思,靠不住我是 时来运转了呢!就默认了。   那晚,气候使人困懒,浓黑的夜色有一种郁闷、倦怠的肃静。叶秋萍走后,他感到疲倦,昏昏沉沉不想动弹。从都城饭店楼上房间的窗口 望出去,有黑黝黝的山岩,莽苍苍的竹树,点点灿灿的灯光。他将叶秋萍送的曲酒喝了一些,吃了些宜宾糟蛋,带着酒意,心里涌起一种难耐 的紧张。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哼起了《失街亭》:“两国交锋龙虎斗,各为其主统貔貅……”   想不到第二天下午,叶秋萍竟坐车来邀他了,说:“一起坐车到官邸去吧!委座要召见垂询,并有训示!”   管仲辉马上随叶秋萍同去。去后,老蒋虽然严肃,但态度亲切,显得高兴,一开口就夸奖了一句,说:“你很好!”接着说:“我现在决 定要你去京沪,今后一切责任归我负,你要绝对相信我。任务由叶强同你详细谈。你以后需要钱用,缺什么东西,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对他说 。他会随时报告我的。”接着,让侍从取来了一张照片。是一张他光头戎装戴白手套手握指挥刀的半身侧面坐像,咖啡色的,上面已经亲笔写 上了“管仲辉同志惠存,蒋中正赠”字样,说:“唵唵,做个纪念!”又将侍从送来的一张一万元的支票递给管仲辉,说:“这些钱你作为特 别费用吧!”这次召见,其实并无“垂询”,也无太多的“训示”,就算结束了。临别,老蒋劲气内敛地说:“汪逆那边,日子不好过!‘还 都’之年,皇天不佑,水旱灾同时而来,我不迷信,但这是气数!”又拉着管仲辉的手说:“早点动身!对你我放心得过,放心得过。走的时 候不必再来见我了。等将来胜利后,再见面吧!”   尽管“召见”得匆匆促促,时间不长,也未留饭,给的特别费手面又不大,管仲辉仍有点兴奋。回沦陷区去已经确定。随后,叶秋萍把管 仲辉请到自己在上清寺的公馆里吃晚饭。吃饭前后,将去的任务反反复复作了交代。   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说:“任务主要有三条。第一条,要在汪精卫那里占个职位,运用关系,设法掩护在上海、南京活动的同志, 不使再遭到破坏。已被捕的,要设法营救出来。只要能救出来,出来后让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也行。第二条,找机会在适当时机对跟着汪 逆投敌的人进行联络,告诉他们,领袖是很关怀他们的。只要他们做的事对得起国家,于国家有益,将来都可以宽恕的。第三条最重要,在江 南地区敌后活动的力量除了我们的忠义救国军外,大部分地方都是新四军占领着。去后,要想尽办法,限制、打击他们的发展,努力消灭他们 。”   管仲辉喝了点酒,有点燥热,双手放在自己那凸出的大肚子上,拨弄着手指头想:行啊!说由你说,做由我做,应承着就是。但佯作为难 ,先叹了一口气,搔搔拔了顶的光头,留后路地提出问题,说:“反共这一条,我当然双手赞成,细细一想,任务很艰巨啊!我是个武人,说 话粗直,你别见笑!我想立牌坊,如今却要我去当婊子。当婊子总得做些不要脸的事。到了那里,万一身不由主,万一情况有变,免不了干了 些良莠难分的事,怎么办?”   叶秋萍眼镜片下两只阴丝丝的眼瞅着管仲辉,白净瘦长条脸上皮笑肉不笑:“不必有顾虑嘛!任务并非硬性规定,可以看实际情况相机行 事便宜从事嘛!到那里后,变化必然很多,应当根据环境变化而变化。古时候还有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何况今天!我随便打个比方 :你只要能掌握到兵权,必要时,他们让你杀些我们的人,你也就放手杀给他们看!才可以取得他们的信任嘛!你要是不肯杀,岂非露馅了? ”   管仲辉听到这里,倒是愣了一愣,头皮发麻,暗想:干特务的真凶辣!同叶秋萍一谈,心里有底了。有这一招,等于有了护身符,危险性 大大减少,干脆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了。   又过了几天,叶秋萍在珊瑚坝飞机场送管仲辉上飞机去香港转坐轮船赴沪。临上飞机,叶秋萍还叮嘱管仲辉到上海后,注意同汪伪警政部 长、特工总部负责人李士群要拉拢好,说:“李士群同日本参谋本部关系密切,是实力派!抓住他和特工总部,可以使大后方和沦陷区的特务 工作联成一片。李士群有野心,凶狠狡猾,但能利用一定要利用!”   管仲辉坐的是中央银行运钞票的道格拉斯飞机。半夜十二点起飞,凌晨三点半钟到香港。在香港住了一些时日,了解了上海、南京方面的 各种情况以及日本、汪伪的许多动态。管仲辉纵情声色,又公开在一些熟人面前谈了不少主张和平、反对继续抗日和反蒋、反共的言论。十一 月中旬,搭乘美国塔虎脱“总统号”邮轮到了上海租界,故意躲躲藏藏地住在家里,却又不自检点地出入赌场、舞厅。   通过原来在上海的一些熟人穿针引线,半推半就作了些假姿态,终于有一天由周佛海出面,派李士群去看望了管仲辉,邀请管仲辉到南京 去与汪精卫见面。   管仲辉少不了忸怩作态,佯作不肯。   李士群拍胸脯:“啊啊,慎之先生!参不参加和运是一回事,看看老朋友是另一回事。老朋友见见面总是应该的!”   管仲辉一到南京,先被招待住在东亚俱乐部。汪精卫、周佛海都下了请帖请去赴宴。日本最高军事顾问影佐、经济委员会顾问青木也来赴 宴。汪、周和两个日本人十分热情,慰勉有加,谈得十分融洽。席间有些话却令管仲辉十分吃惊。   汪精卫蹙着倒八字眉,心神不宁地用广东官话大谈了一通爱中国、爱日本、爱东亚的理论后,周身摆动地问:“重庆的民众希望和平吗? ”   管仲辉顺着他说:“那当然!”   汪精卫脸朝着戴眼镜在大口喝酒的周佛海冲动躁急地说:“佛海!重庆的民众都希望和平,我们治下的民众却都希望抗战,不可不注意啊 !”   周佛海是个嗜酒而且酒后话很多的人,感情也好激动,没有回答汪精卫,干了一杯酒,忽然对管仲辉用一口湖南腔大声说:“现在,一部 分中国人想杀我!这就是共产党和重庆分子。一部分日本人也想杀我,这就是日本少壮派中主张用军事灭亡中国不主张我们上台的人。我都有 证据!”他对着戴眼镜剃光头的影佐和微胖带笑的青木苦笑笑,“中国人想杀我,证明我不是抗日主义者;日本人想杀我,证明我不是汉奸! ”他红着脸嘴唇颤动着说:“慎之兄!你说是不是?”他酒喝多了,胃痛了,用右手不断揿揉肚子。   管仲辉想:真会鬼扯!也真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不断点头:“当然!当然!”   倒是城府很深的影佐,见汪精卫搓着手不断皱眉,笑着圆场:“啊哈,大家酒都喝多了。不谈那些!不谈那些!”   很有趣,第二天,南京的《民国日报》、上海的《新申报》和《中华日报》,在头版显要位置都刊出了“管仲辉将军来京参加和运,汪主 席设盛宴洗尘接风”的新闻。隔了一天,马上送给了管仲辉一份“国民政府特任令”,任命为“军事委员会委员、军事参议院副院长、中央陆 军军官学校校务委员”。三个头衔虽一望而知其“空”,但李士群说是最高军事顾问影佐建议的,地位都很高。汪精卫还立即命令军委会给管 仲辉将潇湘路二号的公馆尽早修缮一新,好让管仲辉将在上海租界上的家眷接到南京住。   管仲辉可不是个傻瓜。到南京一看,心里噼噼啪啪打了小算盘。他先住东亚俱乐部,后来又住首都饭店,款待得不错。可是见汪精卫的“ 国民政府”名义上是建立了,实际上只是个政令不出南京城门的小朝廷,虽可助纣为虐,连南京的几个城门都由日本兵把守。长江未开放,由 日本海军统驭。粮食统制权、京沪铁路的路权、南京城内的警卫权,都在日本人手里。偌大一个六朝胜地、十代名都的古金陵,经过三年半前 一场世上少有的大屠杀,元气恢复不了。白昼冷冷清清,夜晚凄凄惨惨,电灯稀稀拉拉像鬼眨眼,如何可以住得?潇湘路二号的公馆,修一修 当然好,但上海租界上的房屋他是不愿放弃的。李士群表现得十分豪爽,将大西路上一幢花园洋房让给管仲辉做公馆,并按照汪精卫的批示, 送了管仲辉一辆新式别克小汽车。管仲辉也给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送了一个大钻戒和一批香港带来的舶来用品。有了上海大西路的花园洋房, 管仲辉干脆住在上海花天酒地起来,只偶尔到南京在首都饭店里住住。   没想到五月里“清乡委员会”成立,汪精卫自兼“委员长”,任命管仲辉为“军务处处长”。管仲辉觉得给自己一个“军务处处长”的职 务比起“军事委员会委员”和“军事参议院副议长”来,简直太“小”了!比起捞到了“清乡委员会秘书长”的李士群,自己也显得太吃亏了 !但也无可奈何,军务处处长是个硬碰硬的职务。管仲辉怀疑这是日本军方对他的“考验”,他不得不舍弃上海的声色犬马,由李士群陪着来 到苏州,并且同日本军事顾问、新近由中佐升为大佐的晴气庆胤见面。李士群以“清乡委员会秘书长”名义兼“苏州地区清乡委员会办事处主 任”。但办事处真正负责人是晴气大佐,他也是李士群的后台老板。“清乡”是日本侵华战略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日军只掌握了城市和几条 主要交通线,广大乡村都在新四军和抗日游击队控制下,甚至上海、南京近郊也有抗日武装活动,日军在华北正大规模发动“扫荡”,在华中 就决定“清乡”,提出以沪宁铁路沿线作为“清乡实验区”,以苏州为中心,向四面展开。   管仲辉心里暗想:日本人和汪精卫让我干这差使是对我不信任。他很明白,这次“清乡”,既要清新四军,又要清忠义救国军。如果我清 了忠义救国军,就得罪了重庆,势必只好死心塌地跟他们走到底了。他狡猾地想:行啊!好在叶秋萍有言在先,让日本人和汪精卫怀疑总是危 险的,要我清乡我就清!管你青红皂白!管你谁死谁活!但人有才能容易犯忌,庸碌倒能平安。我要尽量少露锋芒。   他发现晴气不过是个大佐,自己挂中将领章向晴气敬礼不大像话,故意降低两级,挂上一副上校领章。李士群看了觉得奇怪。等到领会到 他的用心,格格笑了,说:“老兄,我一直还以为你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看来,你的心比头发丝还细啊!”他心里一惊,假装糊涂,脸上露出 傻笑,也不辩解,却装出好像受到了夸奖很得意的样子。   他来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苏州,看到的是一番破落凋零的景象。苏州和京沪铁路沿线一些城镇一样,满街都贴着标语口号:“肃清共 匪,确保治安”“拥护和平、反共、建国”“保证清乡工作顺利进行”“人人参加清乡!清乡个个有责!”“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由苏 州办事处领导的伪军有些是日本人历年来收编的土匪,有些是释放的俘虏,有些是投敌的部队,有些是招募的青皮流氓无业游民,武器窳败, 训练极差,战斗力很弱。清乡的主力是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烟俊六大将派来的日本登部队的六个大队。不过日军不归办事处指挥,每次出动 都要由目光阴鸷笑容冷酷的晴气大佐点头。   日军希望用中国人打中国人,轻易不肯出兵。在常熟东南地区,忠义救国军不少,常对西北面的新四军根据地进攻。同是抗日军人,但重 庆部队又总是同新四军磨擦。战斗常常是以日本军对付重庆军队、重庆军队对付共产军、共产军对付日本军这样三种情况循环出现,形式多样 ,持续不断。   晴气不断同管仲辉和李士群研究清乡的步骤。可是每当日军大部队出动时,新四军往往总是事前安全转移不知疾风流水般地吹流到哪里去 了。到了七月,天气特别炎热。原来在清乡区里活动的新四军大部队,大部分开始向苏北地区安全撤去,日军和伪军干脆在清乡区乱抓乱杀老 百姓谎报战果了。管仲辉在一次清乡战斗后,去阳澄湖边的一个小村庄视察。看到房舍全烧了,几十具尸体中多数是妇女老幼,抓到的几个“ 共产军”,实际是种田的农民,一个个都已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缴获的所谓新四军的“军粮”,数量很少,品种很多,连绿豆、赤 豆都有,看来是从农家抢来的一些粮食,并不是什么“军粮”。他心里有数:连日本兵也是一样,他们不想打硬仗,只想杀点中国老百姓,既 无危险,又可吹嘘战果。   管仲辉出了一点力,又尽了一点心,庸庸碌碌又不急不慌,混了一个半月,想:假戏可不能长期真唱,要适可而止。见德国进攻苏联,苏 德大战爆发,他觉得希特勒可能是犯了个大错误。在“清乡”工作上,他决定抽腿了!装作伤风感冒又有风湿痛,回上海去过周末,一去就是 五六七八天。回到苏州也是天天寻欢作乐:到书场听评弹,到妓院寻花问柳,到狮子林品茶,去观前街吃喝。不久,听到晴气大佐的闲言碎语 了。晴气大佐是个特别精明的人,目光多疑,脸上常有残忍的表情,对李士群说:“管处长对清乡不负责任也太过分了吧?他太无能了!太喜 欢寻欢作乐了!这样的人不行的!”   李士群好意地规劝管仲辉,把晴气的话告诉了他,瞪起双眼说:“你我不见外,我才实话实说。现在,大军人一个个参加和运的已经不少 ,郝鹏举、李长江、孙殿英、公秉藩等等都是带了兵过来的。以后一定还有。老兄你资历深、职位高,还是要给日本人一个好印象才行!”   管仲辉早感到李士群很想把军务处处长的职务攫去给自己的亲信干,落得投其所好,装着傻笑“啪”“啪”拔着手指骨,摇头说:“我这 人,大的才能是没有的。人都叫我‘福将’,说我打仗不挂彩,逢凶能化吉,大难能不死。我全靠自己的八字好吃饭。说实话,清乡这种事, 我不是不想干,实在是干不好。再说,人生在世,谁不喜欢吃喝玩乐?你要是讲交情,给我在日本人面前美言几句。天这么热,放我离开这个 苦差使回上海或南京去花天酒地,那我真是阿弥陀佛感谢不尽!”   白胖的李士群拿他没办法,只好笑眯眯地摇摇头说:“好吧!你这职位人家想干还干不到。老兄要真不想干,我只好给老兄想想办法!”   有了他一句话,管仲辉就颇有到南京看看潇湘路二号公馆的想法了。他听说潇湘路二号公馆修整一新,连花园也全重建好了,公馆里已经 由军委会派人布置停当。想起有一天晚上乘凉闲谈时,听晴气和李士群都谈起童霜威也住在潇湘路的事,并听说了童霜威的情况。管仲辉回南 京前,对晴气和李士群说:“我同童霜威过去交情不错,我去劝劝他!再说,我也要去看看我的公馆。”   这样,从苏州回到南京潇湘路二号故居,正是下午。   管仲辉就“一马离了西凉界”,从苏州回南京潇湘路来了。   从苏州回到南京潇湘路二号故居,正是下午。   管仲辉回首前尘,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在新整理好的花园里转了一圈,看繁花争艳、绿树葱茏,听鸟鸣枝头、蝉鸣叶丛,心旷神怡。又将修整一新的楼上楼下看了一番,对布 置比较满意,有点踌躇满志。   军委会已经派来了副官、勤务兵,也招来了厨师   醒来时,见天变了。燕雀在暮霭的天空中回绕翻飞,乌云笼罩,空气闷热得烫人。和老妈子以及汽车夫。他心情轻松,美美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见天变了。燕雀在暮霭的天空中回绕翻飞,乌云笼罩,空气闷热得烫人。他汗水淌得不停,觉得饿了,叫副官关照厨房提前开晚 饭。   正喝酒吃饭时,天上“轰隆隆”一阵闷雷,接着大点的急雨鞭子似的凶猛抽打下来。天本来热,下了大雨,凉快了些。一阵骤雨过去,他 站在楼下客厅的门前用牙签剔牙,见几只蝙蝠逮虫子,绕着房檐飞来飞去。天暗下来了,花园里有些地方积了水闪着明镜般的亮光,树木花草 都湿淋淋的。他打算到一号童霜威那里去谈谈,吩咐副官:“我要到一号童霜威公馆去看看他。你先去联络一下,联络好了,快来陪我去。”   副官是个唯唯诺诺模样文弱的年轻人,答应一声乖乖地去了。他刚走不久,管仲辉就听到了刺耳的空袭警报声。声音响得门窗仿佛都震动 ,像个泼妇呼天抢地地号哭。   管仲辉吓了一跳,大叫:“勤务兵!勤务兵!”   勤务兵跑来了。管仲辉问:“怎么回事?放警报?”   勤务兵是个老兵油子,说:“报告管副院长!是防空演习!”   管仲辉不禁想起了四年前参与防守南京时听到警报声的情形,说:“还没有听说有重庆飞机来炸,乱放警报干什么?”   勤务兵立正回答:“这警报从还都就试放过,怕的是渝蒋飞机来空袭。演习演习,以防万一,出了告示的!”   管仲辉吁了一口气,檐头滴水声已经凄然,加上刚才揪心的警报声使他扫兴。他在楼下客厅里踱来踱去,身上、额上不断淌汗。看看花园 里,暗黑中的树木像鬼影憧憧。   一会儿,副官回来报告,说:“联络好了,请副院长去。”   管仲辉打听情况,说:“一号那里设的是个日本的什么特务机关?”   副官回答:“打的是‘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招牌,实际过去是个日本军事特务机关,如今听说是调查收集情报的,什么情况都收集。”   管仲辉暗忖:鬼子真是鬼子!侵略中国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在南京城还设这种情报机关!汪精卫他们明明把国卖得一千二净了,还要 老着脸皮自我辩解,就是用一万张嘴我看也无用!所幸我是奉命来做汉奸,不然岂不天天像泡在辣椒水里坐在火山口上?这样想着,突然不想 穿军装了,对副官说:“等一下,我换了便装再去,凉爽点。”   他到房里换了西装,见天上又在下雨了,他让副官打了手电筒和雨伞,陪他冒雨到潇湘路一号去。副官问他是不是派汽车送一送,他说: “就这么一点路,我要逛着走去。”其实,他是因为潇湘路一号楼下有日本特务机关,不愿招摇。   雨点沉重飙急,暗黑中处处一片淅沥声。地上溅水,皮鞋和裤脚全湿了。走进潇湘路一号朱漆剥落的大铁门,见大门两侧的大灯罩左侧那 个碎了,像人瞎了一只眼,有种潦倒衰败的气象。门房里点着蜡烛,坐的是日本兵,有个苏州口音的中年瘦子在恭恭敬敬迎候着,请管仲辉上 二楼去。管仲辉明白这准是监视童霜威的“七十六号”特工。   管仲辉在童霜威卧室里见到童霜威时,忽然心头浮起一种同情。烛光下,在陈设简单寒伧的房间里,童霜威正背着手站在窗前,凝视着下 着夜雨的黑黝黝的窗外。窗怕溅雨,关闭着,房里闷热。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玻璃上纵横的眼泪似的雨水。在看些什么呢?童霜威回转 身来了。管仲辉看到童霜威原来那气度不凡的轩昂气概和堂堂仪表变了!蓄着花白零乱的胡须,头发也长,面容较前瘦了。因为防空演习,电 灯没有,点着蜡烛。烛光闪烁,房里更多了一种冷落凄凉的气氛。童霜威伫立在那里,像一个幽灵。   见管仲辉来了,童霜威脸上竟毫无表情,似乎对一切都毫无感觉,眼里却有愠怒幽怨之色。管仲辉不禁想起守南京时那夜在自己公馆里见 到童霜威的胞弟童军威的情景来了!想:这家姓童的,兄弟俩倒都是硬汉!   管仲辉热情地说:“啸天兄,听说你在这里,我特来看望!别来可好?”他满面红光,又肥又胖,掏手帕擦汗。   童霜威点点头,以手示意,请管仲辉坐。   管仲辉在椅子上坐下,对副官和那中年说苏州话的瘦子说:“你们去吧!在下面等着,我在这里谈谈。”   中年瘦子对副官说:“走,到下面我房里坐吧。”他陪副官轻轻下楼去了。   管仲辉寒暄说:“啸天兄,身体可好?”   见他热情亲切,冒雨夜访,又念起旧谊,童霜威觉得不能再不开口,说:“谈得上什么好呢?心脏血压都不好,行尸走肉罢了!早听说你 来了,可我是被软禁在这里,处境与你不同啊!”见管仲辉嫌热,递了把扇子过去。   管仲辉看看空空的四壁,擦着汗扇着扇子,说:“啸天兄,你我知己,我对你不能不讲心里话。你的为人,我得夸一声:好!但其实你不 必自己苦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劲草遇到疾风也要偃倒。你是文官,何必学谢晋元守四行仓库?‘过刚则折’,古之明训,智者不为的呀! ”   童霜威不禁肃然端坐,问:“慎之兄,你是来作说客的?”   出乎所料,管仲辉摇着扇打个哈哈,轻轻地将椅子往前挪,靠近童霜威耳朵小声神秘地耳语说:“他们有这意思。不过,你我交情深,我 这人你是知道的,虽是武人,不会拿你当云梯踩着爬城墙的!我要尽量助你一臂之力!”   童霜威如坠五里雾中,思索着说:“慎之兄,那好!今晚你来看我,我很感激。你我就叙叙家常,不谈我的事吧!”   管仲辉想:此人真是书呆子气十足!本来也并不想劝童霜威下水附逆,自己的事又不好同童霜威明言。刚才说的那些话,只嫌童霜威太傻 太直,一头撞在墙上不会转弯,想传授他一点诀窍,听童霜威这样说,又不好过于坚持了,点头说:“好好好,叙叙家常,叙叙家常。”但仍 想指点指点童霜威,话头一转,说:“谢元嵩可是个聪明人。我在重庆见到过他!他说:在汪精卫那里做汉奸好像打麻将,坐在牌桌上的人从 来不决定自己的牌怎样打法,而由坐在身后看牌的人从后面把手伸过他们的肩头,来替他们摸牌出牌,作决定。不过,只要能赢钱,做汉奸的 就心甘情愿了!所以汉奸并不少。哈哈,他在那边大骂日本人大骂老汪和汉奸们,像个忠臣烈士似的,有趣得很!”   提起谢元嵩,童霜威心头烧起了无名火,问:“他在干什么?”   “听说给了他一笔考察金,去美国考察了。”   童霜威咬牙想: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变化多端,却运气亨通。他是实实在在做了汉奸的,到重庆却不吃亏。我被他害了,到现 在软禁挟持在此,如同阶下之囚,真是从何说起!气得耳朵发热,头也晕了,发牢骚说:“真是世无天理!他在上海是落了水又突然走的…… ”忍不住将自己怎么受他作弄的情况扼要说了。   管仲辉用右手三根指头敲着桌面,说:“是啊,啸天兄,他是个站在海边也不湿鞋的人,你何必偏要用湿手沾干面落得个甩也甩不脱的处 境呢?”   童霜威不禁沉思,但决定不谈这个问题了,听着雨声击窗,问道:“慎之兄,那边情况如何?”这“那边”当然指的是重庆。   管仲辉笑笑:“怎么说呢?轰炸太可怕了!雾季还好,一过雾季就提心吊胆。前年最厉害,几乎夷平了重庆城。前年五三、五四两天,一 下子炸死炸伤六千人左右。物价飞涨,小公务员叫苦连天。至于做纪念周、唱党歌、背总理遗嘱,连同官场的吹牛拍马,派系复杂,人事纠纷 ,门户倾轧,一如过去。我们那些熟人,都仍是当官的当官,做老爷的做老爷。贪污腐化更盛,特务气焰更高。共产党很活跃,有报纸,有办 事处。不过这里在反共,那里也在反共,只不过这里是明着叫,那里是暗中反。哈哈,现在那边占便宜的是两条──”   童霜威问:“哪两条?”   管仲辉放下扇子,掏手帕擦脸,附身过来耳语说:“第一条是抗战抗下来了。日本人的残暴烧杀,激起了中国人的抗日决心,并未像汪精 卫他们预料的那样,支持不住要垮台,更未像日本人的如意算盘,以为让老汪‘还都’后,重庆就要动摇。日本人对老汪这点很失望啊!现在 看来,四川是天府之国,养得活下江去的人。蜀道又难,山高路远。哈哈,汪精卫一伙到了南京,更刺激了老蒋。共产党又整天唱高调、打游 击,牵制监督,不抗也不行。外加指望世界形势起变化寄希望于美、英、苏俄!于是,抗战就拖到了今天。现在,苏德一火并,这抗战当然更 要抗下去的!”   “第二条呢?”   “日本人本来想速战速决,一下子席卷中国。有人认为日本很快能灭中国,谁想到蛇要吞象并不容易。听说日本陆军一共不过四十九个师 团,三十八个师团牵制在中国!如今兵力分散,力不从心,除铁路线和大城市外,无法驾驭,心腹地带像江南都有新四军和忠义救国军,其它 地区可想而知。所以,大的攻势基本停顿,陷在泥淖里拔不出腿来。日本人里有一派倒是急于想和了!你也是知道的,在香港,这种来往和联 系是从来没有中断的。”   见管仲辉说得这么大胆坦率,童霜威既出意外又极吃惊,但了解此人的军人性格,也就不奇怪了。听管仲辉的叙述,觉得有理,忍不住又 问:“你推测这大局前途,有哪种结果?”   管仲辉摇摇扇子,又放下扇子拔着指关节,笑笑说:“我把听到的周佛海的推测讲给你听听如何?有一次在他公馆里闲谈,他说:不外五 种结果。一是在汪蒋合作之下实现全面和平!”   童霜威摇头,说:“不可能吧?”   管仲辉继续说:“二是汪去蒋来实现全面和平!”   童霜威摇头,说:“怎么可能!”   管仲辉说:“三是蒋下台实现中日和平!”   童霜威又摇头,说:“我看也不可能!”   管仲辉说:“四是日军进逼重庆,或重庆自行崩溃!”   童霜威心里不以为然,没有表态,脸上也无表情。   管仲辉说:“五是日本不能支持,自动撤兵,表面重庆反攻胜利,实则共产党得势以俄代日!”   童霜威仍未表态,反问:“他认为哪种可能最大?”   管仲辉笑笑,说:“他说,最希望第一种,其次第三种,但可能性都很小。第二种是他们所企求的,但似乎也不容易。第五种,以日方情 况看,则较可能,但就令人忧虑了!”   童霜威想:汉奸站在汉奸地位上胡思乱想,岂能想得准确!有意地说:“他这些推测实际是觉得前途渺茫呀!慎之兄,那你呢?”   管仲辉得意地挤眼笑笑,说:“我是不管这些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哈哈!春秋时军事家吴起说过:‘战胜易,守胜难’,日本现 在正是这样。也许第六种是眼前这种局面还要不死不活拖下去!”也反问:“你看呢?”   童霜威说:“你这看法我也有!只是,不管未来如何,中国人总是该做个中国人!”说到这里,童霜威推心置腹地说:“来此观感如何? ”   管仲辉笑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沉吟了一下,答:“国难!国难!”又说:“‘天下乌鸦一般黑’!甚至一蟹不如一蟹了!”   童霜威见管仲辉似乎实心实意,感叹地说:“慎之兄,你是守过南京的将领,你不该来!”   管仲辉哈哈笑了一声,脸上放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点点头,忽又吞吞吐吐地说:“啸天兄,你为人厚道,也不能太……你记得吗 ?在南京时我就说过你这人太君子了!脾气得改改。你是有学问的人,该懂得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我看谢元嵩就很‘神’,所以不吃亏!你也别把到这里来当汉奸的人看作清一色!我 这话,哈哈,已经太明白了!哈哈……”他用直率而又曲折的笑声把下面的话全淹没了。   童霜威不禁一字一句咬嚼着他这些神神道道的话,体味着,似乎有了几分明白,又似乎仍不很明白,又问:“那边国共关系如何?”   “哈哈,我是从来不认为也不希望这种关系好的!何敬之做参谋总长,今年一月,秉承最高当局的旨意,叫顾祝同、上官云相在皖南抓了 叶挺、杀了项英,消灭新四军。我听汪精卫夸赞过,说这是办了件好事。可惜!共党不好对付!皖南消灭了,如今又在江南、苏北扎下了根。 以后,南京这儿反共,重庆那儿也反,一个明枪,一个暗箭,反法不同,宗旨相似,哈哈!”   外面,雨声淅沥。忽然,又响起了“呜──”的解除警报声。夜里人静,警报声特别清楚悠长。   管仲辉站起身来,踱着方步,习惯地拔着骨节“啪啪”响,说:“防空演习完毕了!其实,还从未有飞机来轰炸,有这演习,说明东洋佬 和老汪他们心虚,害怕!听到警报的呜呜声,我既想起了守南京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在重庆时的情景。今天见到你,潇湘路夜雨,促膝谈心, 真又恍然如在梦中。战争年代,这种际遇也不容易啊!”   听他这么一个自命为武人的军人,讲起话来带着诗意和感情,童霜威不禁想:晏子说,“言莫若信,人莫若故”!管仲辉虽来落水附逆, 今天也是来作说客的,但并无害我之心,说话也自坦率,与谢元嵩确实不同,因而礼貌地问:“嫂夫人和女公子他们要搬到南京来吗?”   管仲辉肥头大耳地直摇头,咧嘴笑着说:“兔子尚有三窟,我何必把家搬来?偶尔来住住玩玩罢了!我上海租界上的公馆住着舒服。可怜 的南京城啊!──”他见雨停歇了,去将窗户“砰”地开了,吸了一口扑面清凉的空气,说:“太荒凉了!住着也总是叫人想起许多往事。兵 灾以后,杀人盈城的地方鬼太多,是住不得的!”   电来了,电灯又亮了。童霜威“噗”地吹灭了蜡烛,叹口气说:“我还不知要在此被软禁到哪一天!在此也无日不思念上海租界呢!”   管仲辉忽然挪步踱回来,又坐在童霜威对面,靠近身子说:“啸天兄,我看我可以给你一条锦囊妙计!”   童霜威瞅着他,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七月,管仲辉送锦囊妙计的事,目光似是问:什么锦囊妙计?   管仲辉轻声神秘地说:“你身体不?ctxt小xiaoshuo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四 管仲辉来过后的第二天傍晚,天擦黑时分,家霆正在楼上童霜威房里同爸爸对弈。象棋,是家霆从新街口买回来的,倒是用来给童霜威解 了些寂寞。   忽然,“冷面人”老董急急上楼来了,说:“童少爷,有个年轻漂亮穿和服的日本小姐来了!颐和路二十一号来电话通知过的!说是专门 来看望你的。她在楼下!”   “年轻漂亮的日本小姐?”家霆放下手里的一只刚想跳过界河去的马,对童霜威说:“爸爸,我下去看看!”   他心里想:咦?真奇怪!谁呀?脑海里一闪:难道是欧阳素心?不!她不是什么日本小姐呀,但不是她会是谁呢?一定是她!难道她化了 装来了?这可能吗?   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欧阳,但第一封信发出后,渺渺无讯,未曾收到过她的复信。写了第二封信去,仍旧不见音讯。现在,会是她来了吗 ?不,不会的!她娇生惯养,家里未必会肯让她来南京!再说,信上也没有叫她来。他信上用暗示的语气告诉她:这儿是有日本人和上海“七 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人监视着的,随便跑来也不可能会见的。那么,她怎么会来呢?但,这是谁呢?   家霆一颗心忐忑进跳着走下楼去。“冷面人”跟在后边,说:“她带了上海‘七十六号’的公事信由颐和路二十一号办事处介绍来的。手 里提着个收音机,门房里的日本兵在盘问。”   家霆暗想:如果是她,一定是找了她父亲才弄到了这种介绍信穿了日本和服来的。想到欧阳能在他和爸爸一同被软禁的情况下从上海租界 上亲自到南京来,心里怀着一种又喜又爱又感激的心情,但如果真是她,却又觉得她不该来。   天,在一瞬间暗下来了。门房间亮着灯,灯光从门里射出来,将外边洒亮了一片。灯光里,闪烁着欧阳素心的身影。她穿了一件色调鲜艳 的日本和服,正在用日本话同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在讲些什么。   家霆心里一热,喜叫一声:“欧阳!……”跑上前去。如果此刻只有他和她,他一定早就冲上去拥抱她了。他的心猛烈地狂跳,几乎忘掉 了一切,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似在燃烧。   欧阳素心回转脸走来。银色的灯光闪在她的背后,她同家霆之间是暗的,彼此几乎看不清脸面,但他看到了她丝织和服里风姿绰约的身材 。应当说,日本女子的和服是具有强烈的东方美的:彩带束腰,广袖长裙,显得高雅绮丽。但此刻作为敌国的女性服饰,一种抗日的民族感情 ,使家霆忍受不了欧阳素心穿这种服装。家霆原谅地想: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到南京这种由日寇和汉奸盘踞着的城市,如果不穿日本和服, 能毫无危险性吗?……但立刻又想:她穿了日本和服遇到像尹二这样的中国人,不也一样是有危险性的吗?一想,感情又矛盾了。   欧阳素心用娴熟的日本话不知对日本门卫说了些什么。日本兵客气地点头招呼。然后,家霆见欧阳素心又闪身站在灯光里朝他可爱地抿嘴 笑笑,示意他快帮着去提她带来的提包、小箱子和一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他看到她脸上的汗水泛光。   他又看到她掏小费给停在门口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发那辆汽车走了。她像风一样轻地走过来了。他上前去提物件,“冷面人”也讨好地 上来帮着提东西,陪她上楼。   爱情像一团火焰在他心里加温,他喜悦地问:“你今天从上海来的?”   她点点头,紧挨着他,用轻得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欢迎吗?”   “你怎么会来的呢?”他问出口了,却又感到在“冷面人”的身旁不该问这问题。   但她回答得很技巧也很真实:“说不清!反正,我来了!好像有一股力量吸着我来,不来不行!”   他对她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心里感到有许许多多话恨不得立刻都同她讲。   他和“冷面人”将欧阳素心的物件都拎到了他住的卧室里。这里早先是童霜威的书房,如今他住着。童霜威在隔壁原先的卧室里住,两间 房相通,中间的门关着。家霆是对欧阳素心说也是对“冷面人”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间房里!我到隔壁房里,同爸爸睡。”然后,他对“ 冷面人”指指欧阳素心说:“老董,等会儿她同我们一起吃晚饭。”   “冷面人”见是日本小姐,格外巴结,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去添菜!”说完,匆匆离开下楼去了。   家霆见“冷面人”走了,一把抱住欧阳素心,紧紧地亲了亲她。像是在咀嚼幸福,立刻又告诉欧阳素心:“这就是‘七十六号’派来的人 !”又说:“你来了我真高兴!”但又鄙夷地瞅瞅欧阳素心穿的和服,说:“快把日本衣服换掉吧!洗洗澡,换了衣服我陪你去见爸爸!对面 ──”他用手指指,“就是盥洗室。”天热,他觉得她一定需要洗一洗了。   欧阳素心明白他是因为仇恨日本人所以厌恶她穿日本和服,没有做声,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好,我先洗一洗,再换换衣。"   家霆将开水瓶给欧阳送到盥洗间去,又回来开门到隔壁房里去了,将欧阳素心留在房里去洗脸、更衣。他到了爸爸房里,说:“爸爸,欧 阳素心从上海来了!”   童霜威正在纳闷,诧异地说:“怎么说是日本小姐呢?”   “她会日语,化装成日本姑娘来了!”家霆思绪复杂地说,“我已经叫她快洗一洗,换了衣再来见您。”   “她来做什么呀?”童霜威摇头,带有责怪地说,“生逢乱世!我们又是这种处境!一个女孩子!……她其实不该来!”   家霆默然,但说:“她既然已经来了,爸爸,您就别说那些了!我希望爸爸您能对她好一些。您见了面就会知道的,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姑 娘!”   童霜威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搽,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她可能是非常好的!只是,如果不是生在她那样的 家庭里就好了!”   家霆又默然了。盥洗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欧阳素心关着门在洗濯。他说:“爸爸,这些话您可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她自尊心非常强,这 是她伤心的事。我只希望您能对她客客气气,那就行了。”   童霜威点点头,又闷闷地叹一口气,烦恼地说:“今晚怎么睡?”   家霆做着手势:“我来陪您睡,她睡我的房。”说完,听到盥洗室水声停了,欧阳素心的脚步声回房了,他就又开了通向自己卧室的那扇 门走到隔壁房里去了。   他见欧阳素心动作迅速,已经换去了日本和服,穿上了一件夏季穿的闪闪发亮的丝质黑色旗袍。灯光下,她温柔纯真地看着他,略带忧悒 ,但雪白的皮肤衬着黑旗袍,异常美丽。   家霆似乎能体会到她的心情,轻声亲切地说:“啊,你累了吧?你是怎么来的?真想死我了!”   她面上平静内心激动地说:“我只想,你在地狱里我也应该下地狱!实在无奈,我找了爸爸。他现在在清乡委员会又兼了个福利处处长的 职务,同日本顾问晴气和李士群都有交往。这不,我就请了假设法来了。我总想能看看你,哪怕看上一眼就死也愿意。”说这话时,盈盈的泪 珠涌上了眼眶。她从皮夹里取出洁白的小手绢来拭眼。   家霆深深感动,叹了口气,说:“是啊,我还不知哪天才能离开这儿回去呢?学校里的课业也荒废了。”   “我接到你信后,已经找人给你请了假,同学校里打了招呼。你如果能回去,继续上学是没问题的。”   “真想回去啊!可是办不到。我真恨啊!”家霆怒发冲冠,紧紧攥着拳,瞬即又说:“欧阳,你不该穿日本人的服装来的!假冒日本人出 了事多不好。再说,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中国人多么恨日本人,穿这种衣服不但不安全,反而可能出危险!”   欧阳素心点头,抑制住痛苦地说:“是呀,我想偏了!只以为穿日本和服可能安全一点。没想到在火车上,我坐在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挨 着我坐。在下关下火车时,向人打听颐和路,那人也给我脸色瞧,明明知道也说不知道。”   见她梳完了头,家霆说:“走吧,欧阳!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爸爸去。”他拉着她的手,她却甩脱了他的手。他走到侧门,欢叫:“爸爸 ,欧阳素心来了!”   欧阳素心随着家霆,像一片云似的飘飘出现在门口,看着头发、胡须都很长的童霜威。童霜威的脸色苍白,威严,身材稳健。她恭敬地叫 了一声:“童老伯!”   童霜威被眼前这女孩子美丽脱俗的风度与容貌惊住了,想:呀!怪不得家霆着迷!确实是一个少见的可爱的女孩子!朴素、大方、典雅, 带点傲气,又十分灵敏、智慧。她能一个人设法化装成日本少女来南京看家霆,这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呀!想着,心态变了,说:“啊,你 就是素心!好啊!知道你来看我们,很高兴!你快坐呀!”   欧阳素心像只小鸟似的依着童霜威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说:“老伯,我给您带了一只收音机来,好给您解解寂寞。您可以收听些广播。 您等着,我去给您拿来。”说着,她轻快地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一会儿,就把那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和另一只手提皮包 抱来了,解开包袱,抱出一只乳白色的收音机来,微笑着对家霆说:“明天就给伯父安个电插子吧。”她转向童霜威:“伯父,我猜,您一定 欢喜我带这个礼物来的!是吗?”   童霜威感到心里温暖,点头说:“当然,当然欢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欧阳素心似乎是有意要使童霜威高兴,又打开手提皮包,取出一只金翠镶嵌的深黄色古玩小葫芦来,说:“老伯,还给你带来了一样礼物 ,是我们家里的!这小葫芦里养着一只会叫的蝈蝈。”说着,她把葫芦转开,果然有一只蝈蝈露出头和触须爬了出来。她又将蝈蝈放进葫芦, 说:“老伯,你听!它唱得多么好听。”她孩子气地将小葫芦放近童霜威的耳边,说:“好听吗,老伯?”   童霜威听到:蝈蝈正振翅弹唱出一种“瞿(口旁)瞿(口旁)”的音乐声,清脆悦耳,点头说:“好听!好听!”他笑了。家霆发现爸爸本来 是从来不笑或极少笑的,现在的笑容是从心里泛上脸颊的。家霆不知为什么,竟想淌眼泪了。   欧阳素心像个可爱的女儿似的说:“老伯,蝈蝈很好喂养,不费事。每天给一点点南瓜、豆芽或者萝卜什么的,它就当饭吃了,可以一直 喂养到明年春天还活着。能过冬,冬天放您被窝里别让冻着就行。”说着,将小葫芦塞进童霜威的手里,说:“老伯,您收下。”   童霜威暗想:唉,多么惹人爱的女儿!想来她父亲一定是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的。可是,唉,他为什么要落水呢?为什么不替这样可爱的女 儿多想想呢?他有些感慨,接过欧阳素心递来的小葫芦,说:“好!我收下!谢谢你,素心!”   家霆发现并且感觉到爸爸对欧阳素心的感情,就在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完全变了。心里真高兴呀!在一旁开心地说:“欧阳!你带了什 么给我呢?”   欧阳素心笑了,说:“你等不及啦?我给你带了好些吃的东西来,还给你带了你该读的课本和一些书来。说实话,就算给你带的东西重! 但想到我们是老同学,又想到一句西洋格言:‘不受痛苦,得不到胜利;不踩荆棘,得不到王座;不背负十字架,得不到皇冕!’再重我也只 好把它拖来了!”   听她说得有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笑了。他们同时觉得她有一样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感情世界。   空气很融洽。后来,“冷面人”开晚饭来了。三个人一起吃晚饭。欧阳素心将从上海带来的咖喱鸡、宁波露笋、冬菇鸭、烤麸等罐头开了 ,还把两个罐头给了“冷面人”。吃饭时,“冷面人”给童霜威送来一张粉红色的烫金请帖,是“留日同学会”发的,邀请后天中午在“迎宾 馆”聚餐。   “冷面人”讨好地说:“童委员,后天中午有汽车来接。”   童霜威手拿请柬,掂着分量,想:好呀!对我的软禁又放松一步了,岂不奇怪?对了,又是个圈套!看来似是一个聚餐会,如果我参加了 ,也就是落水了!说不定报上又要登些什么了!马上对“冷面人”说:“不!老董!你快去打招呼。我身体不好,不能去!”天热,他额上冒 汗。   说完这话,他的情绪变了。吃饭时,一句话未说,胃口也不好,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默默地摇扇,郁闷着,使人很容易感觉到他的 不快。因此,连欧阳素心也感到在这种时候,不该说什么,只默默地同家霆埋头吃饭。   “冷面人”将吃剩的晚饭收走后,童霜威依旧默默无言,沉浸在抑郁、愤怒的情绪中。家霆同欧阳素心陪他坐着。为了打破铁一般沉重的 气氛,欧阳素心先谈了上海初春时的许多惊人暗杀案。最突出的是三月里“七十六号”制造了三起震动中外的大血案:一次是在深夜暴徒们跑 到江苏农民银行宿舍集体枪杀了十几个职员;一次是在中国银行宿舍,绑架了近两百人;另一次是袭击中央银行上海驻地放了定时炸弹,炸死 炸伤多人。到了四月里,在胶州路孤军营里,八百壮士的团长谢晋元也被刺死了!租界上已经成了无法无天的杀人世界。   家霆听着,计算时间,发生这些事时,正是自己被“七十六号”绑架送来南京的时候。那时报也看不到,也不接触人,这些消息当然都不 知道。听到这些日伪特务横行的事后,童霜威父子心情都很压抑,感到天气热得遍体如焚。   家霆后来问起舅舅柳忠华的情况,说:“欧阳,我舅舅做生意的情况怎样了?”   欧阳素心靠窗口坐着,带点娇慵困倦地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说:“你可能想不到吧?生意好像做得不小!现在你那仁安里的大舅方雨荪 也搭了伙,还有一个你们家认识的人,名叫江怀南的,也搭了伙。方雨荪就是江怀南介绍的。江怀南常到我们家,就认识了你舅舅。现在,他 们都是兴茂贸易公司的股东老板了。”   童霜威也在窗边坐着。夜晚,暑气仍热腾腾地笼罩在空气中,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也不凉爽。听到这里,他皱皱眉,问:“他们在做什么生 意?”   欧阳素心摇头,坦率地说:“我不想管,弄不清楚。好像是在上海收购棉纱、棉布、西药等禁运物资,然后运到杭州,再越过封锁线运往 浙江富阳等地,到那儿换取桐油、木材等物资。还将上海的西药、钢材等以及从浙江、安徽那一带贩来的桐油、土纸等紧张物资,运到江南和 苏北,换取棉花、土布、烧酒。反正是贩来贩去赚钞票。”   从南面安仁街那边,传来了小火车的尖利急促汽笛声和火车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隆隆地响,单调而疲惫。   童霜威不禁问:“这么运来运去容易吗?日本人不管?”   欧阳素心似乎不想多讲,又似乎并不知道得太详细,但语气充满鄙视和气恨:“依我看,日本人和汉奸都要钱!钱能通神呀!说是日军以 ‘大日本战地御用商’名义给发搬运证呢!”有蚊子在叮她,她用手“啪”的打死了腿上的一只蚊子。   清水塘边和花园草丛中的蛙声阵阵,叫得喧闹。童霜威想:是呀!她说得有理!但日本人、汉奸勾结在一起做生意,江怀南、方雨荪同欧 阳筱月一起狼狈为奸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柳忠华他也卷进去了,是干什么?童霜威敏感地想:忠华不是见利忘义的人,他本来也不是商人。如 今,通过家霆找到素心的父亲来干这种勾当,决不单纯。会不会是利用日寇、汉奸给新四军走私搞物资?他们贩来贩去,过封锁线,一会儿沦 陷区,一会儿国军防守的地区,一会儿又是新四军活动的地区,真是神通广大。一时,思念起柳忠华来了:在汉口时敌机轰炸声中的交谈,在 香港湾仔寓所的见面,在上海时他在伪《新申报》上写的赠言,都如在眼前。童霜威想:唉,如果能见到他,同他谈谈多么好!他是个有能耐 的人,对什么事都有主见。想念着柳忠华,他就呆呆地不言不语了,起身伫立在窗前,眺望着远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光,看着皎洁的一弯娥 眉月,沉思默想起来,用扇子扇赶蚊子。   见爸爸这样,家霆点上一盘蚊烟,又问欧阳素心:“银娣好吗?”   欧阳素心点头,摇着扇子说:“好!她有本事能使家里人人都喜欢她,我自然更喜欢她。她聪明,仍在上补习学校。我有种感觉,好像你 舅舅跟她很知心,不是泛泛的关系。”   家霆没有点头。他能意会到欧阳素心的感觉是正确的。他问:“你有什么感觉?”   “呣,有一点!”她笑得带点顽皮,带点心眼儿,“我常想,你为什么先后介绍这样两个人给我?又常想,你是那样地痛恨日本人和民族 败类,可为什么?”她突然停住不说了,笑一笑,缄默起来。   一瞬间,舅舅柳忠华和舅妈杨秋水的面容又浮上家霆的心头。舅舅和舅妈之间的爱情一定是有一段曲折的经历的。舅舅坐牢坐了漫长的岁 月,舅妈一定是在等待着他的。可是,他们多么不幸,相聚短促竟又生离死别了,真像一曲悲歌!想起这种种,他有点心酸,他觉得不好回答 欧阳素心的问题,就岔开话题对欧阳素心说:“欧阳,明天,你陪我到中华门外去一次好吗?”   “去干什么?”她坐在窗边,似乎闻到了风从玄武湖里散播过来的荷花和莲叶的清香。   “那里埋葬着我的母亲,我要让你见见她,也让她看看你。”   “那当然好。”她乐意地点头回答,似乎觉得这是她应该做的事。偶尔飘来的荷花、莲叶清香使她陶醉。   他看着欧阳素心。她坐在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那美好的容貌,高贵庄重的仪态,活泼温柔的韵味,使他心头涌起幸福的潮汐。他向 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爱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停顿在这种甜美隽永的感情和意境之中。他想起了 拜伦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她在美中步履姗姗,   像星空和无云的夜晚。   后来,那夜,欧阳素心回房放下珠罗纱帐子睡了。   家霆在爸爸房里陪童霜威睡。父亲和儿子两人亲密地睡在一头。夏夜,月光明镜似的照来,透过窗户,透过蚊帐,射在床上。这时,外边 ,月光一定正像透明的面纱,笼罩在玄武湖和古台城上,普照着烟雾。露水一定正悄悄地在降落。花园里,月光与树影也一定在一起晃动,闪 烁在清水塘上。繁密的蛙声与虫声纷杂地传来,家霆想:欧阳素心这时一定也没有入睡,月光一定也照在她床上,她一定也在看着月光,听着 蛙声与虫声。他真想此刻能同她仍在一起偎依着谈心,永无休止地偎依着,永无休止地谈着。不,不必谈,就是不说,只要无声地偎依着坐在 一起,就是甜蜜和幸福!……他发现爸爸翻着身也没有睡熟。月亮像一盏银色的天灯,照得窗栊透明。他见爸爸正睁眼看着窗户外一只庞大的 蜘蛛网出神。那八卦似的大网上有一只在苦苦挣扎的飞虫,好像是一只“金牯牛”,被蛛网粘住了,正拼命想挣脱。一只大蜘蛛在网中央觊觎 着,想等待飞虫精疲力尽了马上扑上去吐丝将它拴裹起来。但是,飞虫挣扎得凶,终于,破网飞走了!   家霆兴奋地问:“爸爸,您没有睡着?”   童霜威“呣”了一声,说:“是呀,我在想你的舅舅,想得很多。”他嫌热,又“噗噗”地扇起扇子来,“你把舅舅的情况告诉欧阳了吗 ?”   “没有。”家霆回答,“但她聪明,会有感觉的,不但对舅舅,对银娣也是那样。”说到这里,问:“爸爸,您觉得欧阳怎样?”   “我很喜欢她。”童霜威发自内心地说,“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真是一个十分可爱又懂事的姑娘。只是──”他叹息一声, “她的父亲太对不起她了!”   家霆心里也叹息,嘴上没有说出来。他理解爸爸对于儿子同欧阳筱月的女儿恋爱还是不太同意的,想:只好依靠欧阳的为人和我的坚决使 爸爸同意了。他告诉童霜威说:“爸爸,明天,我想同欧阳到雨花台去,寻找一下舅舅给妈妈立的那块墓碑,我们雇马车去。我打听过了,那 里现在可以去,也有游人了,没问题的。”   童霜威沉默了一会儿,又叹息一声,说:“好啊!”   月光迷离,家霆看见爸爸朝天睡着,张着双眼,心里明白:爸爸一定又勾起了许多回忆,今夜一定又是睡不好了。他劝慰着说:“爸爸, 您不要多想了,好好睡吧!也许,管仲辉会帮忙的。只要能回到上海仁安里,我就设法找到舅舅,跟他商量,我们就可以设法秘密逃跑。”   童霜威思考着说:“是啊,我是打算按管仲辉说的办啊。身体本来不好,我要装得更不好。这次,倘若真有机会不被软禁,拼着死,我也 要冲出牢笼去!”稍停,又唏嘘一声,“你那继母,太无情无义了!我在这里,她哪管我的死活?其实,我也并不想她来,她来,除了逼我落 水附逆,别无其它目的。但她要来,是不难办到的!她将你推进了火坑,自己却一定天天又在上海打麻将逛公司了!心肝全无!”   家霆明白:爸爸是有感而发,只能再劝慰着说:“她不来也好,一家人都拴在这里更糟!”   童霜威没有做声。在这夏天的夜晚,过了半夜,暑气渐消,窗外有微微的清风吹来拂动蚊帐。花园里月光下的虫叫声“口瞿口瞿”“吱吱 ”传来,似乎带点秋意。童霜威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家霆,记得不?四年前这时候,南京初遭轰炸,我们正离开南京到安徽南陵县去。 你还记得那夜行船上的情景吗?”   家霆轻声微喟地答:“记得。”   于是,那青弋江夜行船上的橹声,船桅上的一盏灯,水声,夜鸟惊叫声,船工夫妇轻轻低语声,一时都涌上心头。抗战爆发四年间的种种 不平凡的经历,也都像烟云似的掠过眼前,既遥远又似只是昨天的事。   第二天早上,家霆陪欧阳素心像出去郊游似的离开潇湘路一号。   欧阳素心穿得特别朴素,一件浅天蓝色的短袖阴丹士林旗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妩媚、和谐。淡雅每每衬得人更美,天然也使少女出落 得大方。她有一种平静的高傲,很惹人注目。   “冷面人”恭敬相送。他可能感到有管仲辉这样的大人物来看望,又有欧阳素心这样的日本小姐是家霆的女朋友,可以预卜到童霜威的命 运不会太坏,脸上居然也笑眯眯的了。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对欧阳素心笑着用日语交谈,好像是问欧阳素心怎么改了装束。光脑袋的年轻日本兵 笑得很和气,也点头鞠躬,彬彬有礼。   离开潇湘路一号走出路口时,家霆笑着打趣说:“欧阳,真想不到,你的日本话讲得跟鬼子一样好!连弯腰打躬,也像东洋人!”   欧阳素心用美丽的眼睛看看他,说:“是吗?”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蝉声悠扬,气温很高。穿出潇湘路,笔直步行到中山路口上,恰好遇见一辆敞篷破旧马车。车上是一个花白头发戴破 草帽、穿破汗衫的马车夫。讲了价钱,包了马车,说明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在雨花台等候两小时后再原路回来,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鞭丝斜袅,马蹄嘚嘚,破旧的马车在中山路上颠动着向南驰去。路上行人不多,汽车、人力车、马车也不多。一早就炎热,蝉声在路两边 一些绿树上远远近近地鸣响。盛夏的太阳发挥着威力,闪着耀眼的金光,更衬得四下里景物的冷寂,荒凉。   欧阳素心叹息说:“啊!变化太大了!昨天从下关一下火车,就感到南京变了!同我记忆中的南京不一样,总觉得没了生气,没了笑声, 人人脸上挂了一层灰。有些地方是断垣残壁,有些地方看不到人烟,有些地方使我想到战争和杀戮。我们家战前住在中山东路,房子听说烧毁 了!早先,房顶上有个铁皮制的风信鸡,风一来,会转动,该也不在了。明后天,找时间你陪我去故居凭吊一下。”   马车夫是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像松树皮,上身裸露的肌肉像被太阳灼焦了似的,闷头赶车。   家霆问他:“老伯伯,夫子庙现在怎么样了?”   老头儿摇摇头:“夫子庙烧光啦!除了剩个聚星亭还在,别的都没有啦。”   “老伯伯,南京失守时您在城里吗?”欧阳素心问。   老头儿好像无所顾忌,说:“当时躲在南边云台山乡下,光知道城里烧杀奸淫,过了两个月回来,知道的事比听到的更厉害。”他唉声叹 气,“杀的人堆起来比山还要高哪!我回来很久了,夜里还没人敢上街,哭声还到处都有。”   家霆轻声地叹口气,说:“如果有鬼魂的话,南京城的鬼比人要多得多了!欧阳,你想到没有?我们经过的这些地方,也许都躺过死人, 流过中国人的鲜血。”   欧阳素心似乎心里涨满伤感,惨然地说:“我真想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里!”   家霆看着她善良的眼睛,遐想地说:“是啊,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再也没有侵略者和卖国贼,再也没有屠杀和奴役,再也没有流血和离散 ,再也没有眼泪和仇恨!”   “该有什么呢?”她凝思着问。   家霆认真地说:“留下的只有爱,只有美丽的家园、幸福勤奋的生活,只有我和你之间的甜蜜!”   她微微笑了。他觉得她笑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鲜花,只是她的微笑为什么带着淡淡的哀愁呢?   家霆觉得能理解她笑中的哀愁,叹口气说:“唉!现在,当然全是幻想和空想。中国在被侵略,中国人在被奴役和屠杀,只有抗战!不能 像路边这些标语牌上写的什么‘和平’!和平需要善意!也许只有抗战,只有杀死鬼子和汉奸,才能换来以后的和平。”   欧阳素心点头,但脸上那一丝带着哀愁的微笑也消失了,她的嘴唇变得苍白起来。   坐在敞篷马车上,虽然晒着太阳,但很舒适。童年时的欢乐与喜悦,都涌上心头,又一同回忆起儿时南京的情景,谈起南京夏日的一些风 俗来了。   家霆说:“南京那时有个风俗,立夏那天,大人要叫小孩骑在门槛上吃豌豆糕,说是吃了可以不疰夏。那时,我家有个女佣是南京人,总 要我那么干。”他问欧阳素心:“你小时候骑过门槛没有?”   欧阳素心摇头,笑着用南京话说:“傻乎乎的小把戏才会骑门槛,我可没骑过。但过端午时,南京叫作娃娃节,那时,我们女生抽屉里都 有彩色丝线、小剪子,我们用彩线缠裹出五彩的粽子。我最爱那些装咸鸭蛋的五彩小网兜、小红绒花和用零碎缎子做的小香袋了。”   家霆笑了,也撇南京话说:“这些小丫头玩的东西,我可不喜欢。”   欧阳素心说:“阴历六月初四放荷花灯呢?喜不喜欢?六月初四南京人说是荷花生日,做了荷花灯点着了蜡烛放在水上漂,说是给荷花做 生日。夜晚荷花灯一盏盏漂在水上,真美极了!”   边忆边谈,家霆约定:除了陪欧阳素心去烧毁了的故居看看外,再一同到大石桥畔的母校去看看旧址。老同学谈起当年学校里的生活,有 谈不尽的话。   马车蹄声嘚嘚,经过比较热闹的新街口。广场中心有一个新迁置来的孙中山铜像,两米多高。家霆不禁想:汉奸汪精卫装得好像他是中山 信徒。中山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如果像汪精卫这些卖国贼这样努力,中国不就彻底完了吗?新街口商店较多,有个商 店正放唱片,一个日本女声妖声妖气在唱:“支那之夜哟!支那之夜哟!……”街边一个白发老太婆拄着拐杖在大声吆喝着讨钱。一家米店门 口拥着些人,好像是卖平价米。一辆汽车上有日本人带着个时装年轻中国女人下车进饭馆。   马车在新街口没停留,继续向南。马不停蹄,一直走到中华门来了。这里人多,店摊不少,乱糟糟的。   马车夫指指中华门,说:“城墙上炮弹枪弹打的洞看到了吧?那些烧焦了的工事看到了吧?这一带,当时战事可激烈了,涂满了血,堆满 了死人。城墙有好几处都给炮轰坍了,好些店面都是这两年新修的。”   搏战的风涛似仍存在。家霆和欧阳素心循着马车夫的手指,看着城墙上的弹洞和已被拆毁的犬牙交错的工事,当时的惨状历历如在目前, 似乎能想象当年这儿伏尸喋血、墙垣呻吟、弹孔沥血、死者呼号的情景。   有一家卖包子的小店,放着两张破旧油垢的小木桌,门口火上蒸着笼屉,冒着热气,里边有个伙计在和面擀皮儿包包子。隔壁是一家卖本 地月饼的糕点铺。家霆说:“欧阳,买点南京本地月饼带去野餐吧,好吗?”   欧阳素心赞成:“这几年吃的都是广东月饼、苏州月饼。南京月饼虽不好吃,也该尝尝了。”她叫马车夫:“老伯伯,停一停!我们买点 吃的。”   靠街边停了车,两人一起下车。没想到,一下车,立刻拥上来六七个小叫花子,一个个都伸手讨钱。欧阳素心叹了口气,像天女散花似的 一个个给了钱。两人同去那小铺里买了些荤五仁、素椒盐的本地月饼,又在隔壁一家小酒店里买了些咸鸭蛋和熟香肚、盐水鸭,店家都用荷叶 分开给包了。恰好见有提篮卖荷花和莲蓬、嫩藕的,欧阳素心买了一束红白相间的荷花,又将莲蓬、嫩藕都买了些。上马车时,欧阳素心将月 饼和鸭蛋、莲蓬等都分了一份给赶马车的老伯伯,马车夫千恩万谢。   出中华门又朝南行。西边有一片废墟,一男一女两个穷人家的小孩在瓦砾堆里拾石子玩耍,使人由废墟想到南京沦陷时遭到毁灭的旧事, 心头凄凉。   终于,马车踽踽行到气象森然的雨花台下来了。   雨花台共有三个山岗,东面一个,中间一个,西面一个,除了蝉声吵人,一片幽静。虽是阳光蒸晒的晴天,却总使人感到天低云重,光景 惨淡。   两人要马车夫等候,捧着荷花,提着吃的,向前走去。热风吹拂,遍地是丛生的蔓草,摇动的树梢投下斑驳游移的阴影,灰青色的石头上 布满了苔藓。这地方历来公开和秘密杀害的人多了,在心理上给人造成了一种恐怖压抑的感觉,在环境上也给人一种苍郁而阒无声息的印象, 使人想到黑夜里的枪声、残酷的活埋、血淋淋的刀劈、累累的白骨……   先看了北宋进士杨邦义剖心处的碑文。杨邦义不肯投降金人,被剖心杀死。风化了的碑文读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碑文上有“俾曜忠灵于国 步艰难外侮日亟之时,国人等亦瞻慕而兴起乎”的句子。杨邦义剖心处旁,有辛亥革命阵亡将士人马冢刻石记事。荒草没胫,久已无人来凭吊 了。   又走到雨花台下的方孝孺墓前来了。   方孝孺墓也是苍苔覆盖,凄凉地屹立在那里。周围有几棵挺拔的青松虬生多姿,墓旁有石栏。见到这墓,家霆想起前一段时间,爸爸讲起 过杨邦义和方孝孺的故事。杨邦义是因为金兵攻下南京时被捕不屈,大骂金帅完颜宗弼被开膛剖心杀死的。方孝孺本是明太祖的大臣,辅佐太 子。明成祖靖难后,命方孝孺草诏,他披麻戴孝执笔写了一个“篡”位的“篡”字。明成祖说:“你不怕灭九族吗?”方孝孺答:“十族何妨 ?”结果真的灭了十族,连老师一家都被满门抄斩。家霆想:爸爸好端端想起了杨邦义和方孝孺,也是从自身的遭遇有感而发的吧?看着墓, 心里凄恻起来。   上了雨花台。乾隆皇帝题的“天下第二泉”的石碑仍在。这雨花台啊!真是“其旁冢累累,其下藏碧血”。远处山岗山坡间,绿草萋迷的 荒冢数也数不清,令人产生空虚孤寂的沉思。这个名胜去处,现在也有用芦席搭的茶棚,也有出售一元钱一蒲包的五彩卵石的小贩。但游人稀 少。几个卖五彩卵石的都同时拥上来纠缠着兜生意。   欧阳素心对家霆说:“买点做个纪念吧!”她付了钱给一个颤颤巍巍拄拐杖的跛老头,从一蒲包石子中挑了十几块精美的五彩卵石,将其 余的还给老人,说:“最好的我都挑了,这些还您,再卖给别人吧!”   家霆来到这里,看到了远处乱草漠漠、荒冢累累,神魂不定,心里悲痛,想起了妈妈柳苇,哀伤不已。站在那里,双脚像铸定了似的。阳 光下,碧绿的乱草坡岗,像睡熟了一般,蓝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中午的气温熏人,有一种古怪的鸟不知躲在哪棵小树上啼叫,声音像是一声 声的悲哭,啼得人心里悱恻难受。   欧阳素心看着洪荒之地似的乱坟岗黯然神伤,似看到有魂魄在荒山野岭间徘徊飘荡。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家霆,伯母怎么会葬在 这里的呢?”她显然是疏忽了。昨晚家霆约她上坟,她一时没有想到别的。但现在,触景生情,她想:雨花台过去是枪毙人的地方呀!……是 怎么回事呢?   家霆回过身来,用两只俊气、坚定的眼睛看着欧阳素心,说:“欧阳!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告诉你。今天,我要对你说。……”   一缕轻柔的黑发在额前飘动,欧阳素心的脸色因吃惊突然变得苍白,说:“家霆,告诉我吧!凡你愿意说的我都爱听;凡你不愿告诉我的 我可以不问。”   家霆同欧阳素心找块树荫下的干净草地席地而坐。欧阳素心静静听着家霆含泪的叙述。   天下真是常有这种复杂得意想不到的事呢!听着叙述,欧阳素心也落泪了。听完,她捧着荷花站起身说:“走,家霆,我们好好找一找吧 !可是这么大的雨花台,你知道墓碑是在哪里吗?”   家霆摇摇头,说:“还是抗战初在武汉的时候,冯村舅舅告诉我的,没谈具体地点。后来,我问过舅舅,他说是从主峰西下,有一片空草 坪,那儿埋葬的被杀害的人最多!”天热,他满面是汗。   欧阳素心捧着那束纯洁高雅红白相间的荷花,说:“我们从主峰西下,好好找一找!”她庄重地注视着远处,脸上闪出善良的光辉,自然 地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温柔,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使人感到她的性情温柔,却意志刚强。   两人一起踩着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从主峰西下,踏着长满青苔的羊肠小道,跨过高高的野草、荆棘。有凹凸不平的坡岗。有一些破 碎断裂的青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走着走着,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果然有一片绿毯似的空草坪。   欧阳素心惊呼起来:“看哪!该是在这儿了!”   家霆挽着她的手,像两个孩子似的,两人奔跑着到草坪上去。草坪坑洼不平,杂草里开着野花。有些地方,草深没胫。是这儿流的血多了 ,所以野草长得特别茂盛吗?周围可以瞥见草中一些馒头似的荒坟,有的已经倾塌坍裂,被野狗、野兔扒开的洞孔中,露出白骨和骷髅。不远 处正有一条野狗豺狼似的在草丛中蹿跃。家霆就地拣起一块卵石掷过去把狗赶走。南京城遭大屠杀时,日本兵连狗也不放过,用枪打死不少。 这一定也是条劫后余生的狗吧?它一条后腿是瘸的,尾巴显然给人砍掉了,热得伸出鲜红的舌头,跳跃着溜了。   忽然,欧阳素心拭着汗叫了一声:“看!”   家霆定神一看,果然,在西侧一个土坡旁的野草中,竖着一块约摸一尺多高的石碑,经过风吹日晒和雨雾霜雪,石碑已经显得色泽灰淡, 但上边深镌的字迹还是清晰的。   两人上前看时,果然上面写的是:   献给柳苇 廿?一?八   家霆双膝一屈,伏倒在地,流泪跪拜在碑前,呜咽地说:“妈妈,我和素心看您来了!……”   欧阳素心恭恭敬敬将一束美丽芬芳的荷花献在碑前,九十度深深鞠了三个躬。   这时,有只美丽洁白的蝴蝶在草丛中颤颤地翩跹起舞,忽然摇摇晃晃飞过来了,围着他们飞了一圈又飞走了。啊,在这附近,开放着一些 黄色、红色的野花。是花儿吸引了蝴蝶,还是妈妈柳苇的精灵化成了蝴蝶?   天空蔚蓝,太阳照耀着绿色的平静、凄凉的空草坪,使野草显得生气勃勃。岗上扶疏叠翠的一些绿树寂寞地肃立。叫声古怪的鸟儿不知躲 在什么树丛中,又在悲啼哀鸣了。   家霆站起身来,心里漾起了一种神圣感,说:“欧阳!我以我有这样一个母亲骄傲,因为她有高尚的品格。品格是难下定义的,但它却是 人最宝贵的东西。”说这话时,他又想起了杨秋水阿姨,不!杨秋水舅妈!   欧阳素心低垂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说:“家霆,我羡慕你!……”她似乎想讲些什么,又没有讲。忽然,她指着墓碑说:“咦 ?墓碑上还写着‘廿?一?八’,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是伯母的忌日,还是你舅舅立碑的日子?”   家霆想了一想,摇头说:“都不是!妈妈死,是在一个秋天。舅舅来立碑,也是夏秋之际。”   “那是什么意思呢?”   家霆皱眉思索着,忽然好像大彻大悟了,说:“呀!你看,这三个字组叠起来是一个‘共’字呀!也许,这是替妈妈立的碑,也是给所有 死在这里的他们的党人立的碑呀!”   欧阳素心点着头缓缓地说:“家霆,我明白了!一切我都明白了!”她激动得脸也红了,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焰,说:“相信我吧!我不会 做对不起你的任何事的。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介绍你舅舅和银娣给我了。我知道,他们不是简单的人!如果你认为有些事不便告诉我的话,我 已经说过,我绝对不问。但我要尽力帮助他们。为了你,也为了正义。”   家霆感到欧阳是误解自己了!确实,许许多多的事,对舅舅和银娣,自己也没有真了解,许多也仅是感觉和猜想,怎么说得清呢!   家霆诚恳地说:“欧阳,不要误解。我决不是有什么事故意隐瞒欺骗你。我们之间,既然相爱了,就不应当隐瞒什么。我完全信任你,就 像信任我自己一样。”   想不到,欧阳素心忽然拭泪了,在感情的浪涛中颠簸着,脸上的表情似是要把一些冲击着她心灵之门的秘密的烦忧倾吐出来,说:“家霆 ,我有一件事,一直隐瞒着你。我现在要告诉你,不考虑任何后果!”   有一只苍鹰展翅在天空翱翔。   太阳发红,给周围的崖峰坡岗都抹上一层血色的光辉。四下死寂,仿佛在这块杀人盈野的草坪上,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喧嚣和骚动,显得 空旷与寂寥。   家霆吃惊地看着她,发现她美丽的嘴唇在颤抖,脸色在阳光下变得分外冷峻,家霆安慰地说:“啊,欧阳!什么事使你这样激动呢?告诉 我。”   欧阳素心突然忍住泪水变得矜持起来了,说:“我知道你仇恨日本!可是,我是半个日本人!”   “半个日本人?”家霆面部肌肉痉挛起来,感到十分痛苦,太缺少思想准备了!   “是的,半个日本人!”欧阳素心由于激动,脸上显出淡淡的红晕,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水在日光下闪亮,说:“我已经去世的妈妈,是 日本人,她的骨灰葬在长崎。她是日本长崎人,战前就送去葬在日本长崎的。我知道你恨日本人,恨汉奸!我也觉得日本侵略中国,汉奸可耻 可鄙,但偏偏……”她哭泣起来,“我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我爱你,但不能对不起你!为什么日本偏要侵略中国同中国打仗呢? 为什么欧阳筱月偏要落水附逆呢?我真受不了!我早说过,我们之间这样是不会有幸福的!我这次来看你,也是向你告别来的!……”说着, 她伤心极了。   家霆刹那间全都明白了。过去一些没当一回事的疑团如今有了答案:欧阳素心卧室里的那幅日本富士山风景油画;那些日本小摆设;她说 话时偶尔有过的吞吞吐吐;她的日语那么流利;她穿和服那么像个日本少女……直到那次她坚决不愿再相见的态度,现在都明白了,但他也惊 呆了。啊!他心里是这样热爱欧阳,可是眼面前的事实却这样残酷!他在感情上遇到了两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又搀和着凭吊妈妈涌在心头 的悲痛与凄怆,一时竟愕然不知所措。想到爸爸如果知道欧阳素心是半个日本人后一定也会产生犹豫时,他更惘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家霆十分怅惘!也许人生总陪伴着怅惘?家霆恨恨地“唉”了一声,脸上带着迷惑的沉思。他没有说话,可是这一个脱口而出的“唉”声 ,所有情绪都表露无遗了!   欧阳素心凝视着他,不再多说,忽然却平静下来了。她似乎变得若无其事,似乎刚才并未发生过那件事,说:“走吧!回去吧!”   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一起走着。回到等候着的那辆马车上,才想起刚才带的所有野餐用的吃食,都放在那块石碑旁忘了拿,更忘了吃。   瘦骨嶙峋的老马,蹄声寂寞地一路“嘚嘚”敲响。回到潇湘路一号,已是下午四点。家霆心里有事,显得沉闷抑郁。欧阳素心却正常得反 常,依然陪童霜威谈话,热络络地把去雨花台的情况说给童霜威听。   晚饭后,外边,是一个清静凉爽的夏夜。有清风吹来玄武湖里的荷花香,有皎洁的明月光。从楼上窗口望下去,前边清水塘的水面上映着 被水波揉破了的月亮倒影,银白的亮光漾开去,漾开去。蛙声鼓噪,败落的花园草丛中有纺织娘在低吟浅唱。萤火虫拖着绿色的小灯笼似的尾 巴在飞舞。……静谧的夜里使人感到黑暗处潜伏着许多不静谧的东西。   家霆邀欧阳素心到楼下花园里散散步,她却摇摇头,说疲倦了,想早点休息,就回房去了,并且叮嘱家霆:“有事明天谈,今晚别打搅我 !”   后来,家霆听到她下楼不知去干什么。家霆感到头疼,早早陪童霜威睡了。童霜威只以为儿子去雨花台触动了伤心处,又疲累了,也未过 问。   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家霆到欧阳素心房里去,看到她不见了,有一封留在床上的信。急急拆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家霆:   我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别怪我,也别为我担心。天下无不散的相聚。千思万想,还是这样分手的好。   说过的话我都会做到。我们永远总是要好的老同学。   为我谢谢伯父,祝他健康幸运!并请他原谅我不告而别。欧阳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五 方立荪晚上在四马路广西路口会乐里书寓①(①书寓:高级妓院的代称,又叫“长三堂子”。)里吃花酒。会乐里是上海滩有名的销金窟 ,弄堂内全是高等妓院。每家妓院门口都吊挂着白底红字的灯招,上面写着红妓的名字招徕客人。方立荪常在这里宴客,请日本人,也请“宏 济善堂”的客户。昨晚酒宴结束,时间迟了,他夜里就在那里留宿了。虽已九月,天气炎热,他一夜都未睡好。   早上十点多起身,妓院里的娘姨送来了小笼包子和豆浆油条,他胡乱吃了一点,头里晕糊糊的。打了电话到西爱咸斯路公馆叫汽车来接。 接电话的是“老虎头”,啰啰嗦嗦,开口就责问:“昨天是双日,你为什么不回家住?你一天到晚‘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知道自己 玩女人、图痛快,就做事不留情!我是吊桶落在井里!瓦片永无翻身日了!”话未说完,呜呜哭将起来。   方立荪嫌她讨厌,在电话里大声吆喝:“一早上就触我霉头!哭哭哭,哭你娘的×!你马上叫汽车夫阿陈把车子开来!保镖也要来!车子 开到四马路广西路口等我,越快越好!”说了,“啪”地挂上电话。   他是个谨慎人,从来不让车子到妓院来接他。过去没有汽车时,他有辆自备人力车。车上装有电石灯和响铃,晚间光亮夺目、铃声叮当。 曾有妓院里的相好在夏天要他派车子坐了“兜风”,他也从不答允。现在,买了汽车,有了保镖,他仍是老规矩,汽车只给自己坐。到自己认 为应当秘密的去处,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的行踪。有时,他到日本人家里去,离开一截路下车,让汽车夫和保镖等着,宁可自己走了去 ,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去日本人那里干什么。虽有危险,他也还是觉得这样好。   后来,那辆“福特”汽车由汽车夫阿陈驾驶着来了,保镖“阔嘴巴”荣生也同车来了。汽车停在四川路广西路口,他上了车,让开到汉口 路仁安里去。   他这一向,财运高照,人更胖了,走路也更蹒跚。昨天下午在虹口虬江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御料理”里设宴请“宏济善堂”的两个日本 人吃饭。同时,也请了支持“宏济善堂”的日本上海特务机关机关长陆军原田少将的辅佐官德本中佐,目的是请上海特务机关能给予“大日本 战地御用商”或“嘱托商”名义核发“物资搬运出入许可证”,让“宏济善堂”的鸦片烟能贩运到外地及内地国民党统治区去。在请这些客人 时,他又特地加请了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吴四宝。   吴四宝,江苏南通人,是个满脸横肉四十开外的黑大块头。年轻时,在上海公共租界跑马厅当过牵马僮,后来替巡捕房办些事,也替一个 英国人开过汽车。因为在上海牵涉到一件杀人案,浪迹山东,到军阀队伍里当过兵。过了些年,回到上海,拜丁啸林的师弟青帮通字辈大流氓 季云卿做了老头子。他像个凶神恶煞,不怕死,不要脸,成了青帮里的亡命之徒,人提起他都牙齿发冷,含糊三分。他同李士群搭上线后,成 了李的心腹,同李士群结拜为异姓兄弟,李士群开口闭口叫他“四宝哥”。战争使他变成了铁石心肠。他杀人不眨眼,在“七十六号”里又安 插了自己一伙流氓兄弟结成一帮,见钱眼红,什么坏事都干,绰号“杀人太保”。在帮李士群反丁默村,将丁默村排挤出“七十六号”中,为 李士群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就更加狂妄,常说:“哪个瘪三敢同我穷爷为难,穷爷一个个请他吃卫生丸!我吴四宝当汉奸就要当个痛快!”   方立荪因为拜过丁啸林做老头子,同季云卿也熟识,凭这点关系和他搭上了边。本来,他是不想去沾吴四宝的,但吴四宝指挥他的徒子徒 孙,到各处售吸所和土膏行登门拜客,迫使缴纳月规钱,为这还打伤过“宏济善堂”的人,也用手枪威胁过一些土膏行的老板。吴四宝又在沪 西开了一爿吗啡厂,雇用了些高丽浪人勾结日本宪兵队里的密探贩毒售毒,方立荪就不能不敷衍、讨好吴四宝,同他拉拉关系了。   加上,近来方立荪越来越感到自己在政界应当有个亲近的靠山。眼面前放着的那个妹夫童霜威,偏偏是个死人额骨头,僵得很也硬得很。 如果童霜威肯在汪精卫手下当大官,自己沾光之处一定不少!他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越感到需要政治上的靠山。当初,他主张将妹妹 嫁给童霜威,本来是打过这算盘的。如今,童霜威被软禁着,自己不闻不问,岂非放着家里的自来水不用要去河里挑水喝?   比如吴四宝这种粗坯吧,如果,自己妹夫在南京是个部长,就不必买他的穷账了!所以,同方丽清商量过几次后,他决定走吴四宝的路子 ,亲自陪方丽清一起到南京走一趟,去看看童霜威,带些吃的去,好好再下力规劝一番,让方丽清在南京陪童霜威住上几天。“好汉也怕枕边 风”!他认为目前东洋人很得势,德国人打苏联也打得很顺手。苦海无边,方丽清去劝劝,童霜威也该回心转意了。   他早些天给吴四宝送了礼,讲了情况,提了要求,说明打算陪妹妹去南京看看童霜威。吴四宝十分爽气,瞪着眼睛点头拍胸脯:“你妹妹 同去不方便,不去算了!你老兄去当然可以!一句话,包在兄弟身上!”稍停,突然弹着黑眼珠又说:“不过,你是大富翁了!再说,又替东 洋人一道做黑货生意。你自己去,万一渝蒋方面的特工下毒手,那也危险。我派两个弟兄送你到南京去!……”   方立荪是个精明人。昨天中午请客,特地请了吴四宝。既叫吴四宝领情,又是摆出些东洋人来给吴四宝看看。意思是:我方立荪同东洋人 是有交情的,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小看了我,不买我的账!   果然,一顿饭吃得非常热闹。吴四宝兴高采烈,酒灌得很多,黑脸泛红,眼露血丝。临走,瞪着两只凶光毕露的大眼,对方立荪拍胸脯说 :“方兄!明天下午,我就派人送你去南京!中午一点钟,你在西爱咸斯路府上等着,我派人来!但要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免得出事。现 在渝蒋的地下人员狗急跳墙……不提防不行!”   这事,方立荪昨晚打过电话告诉了妹妹方丽清,说明自己今天要去南京,行前见面再谈谈。现在,打算亲自去仁安里二十一号看看、谈谈 ,然后回西爱成斯路家里吃中饭,等着“七十六号”派人来陪着去南京。   他到了仁安里,“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帮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忙着办饭。见他来了,都各自叫了他一声。听见楼上麻将声, 他明白又在打牌了,心里不禁想:这个小妹呀!真是个一心无牵挂的福人!   方丽清、方老太太正同仁安里十号的康太太和九号的孙师母在打小麻将。这一向,“小翠红”总是郁郁寡欢犯心口疼和头疼,自从方雨荪 怀疑她同洋行里的青年跑街沈镇海“不干不净”以后,沈镇海再也不来了。方雨荪自己在外面又租了小房子包了一个百乐门舞厅的红舞女,常 常不回来过夜。说他是有心冷落“小翠红”也可,说他是借这因头自己又在外边胡调更可。“小翠红”夏天“疰夏”,吃不下睡不着,人一天 比一天瘦削。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拉她打麻将,她能推托尽量推托,总是爱独自睡觉或者坐在房里膝上蹲着那只波斯种白猫绣枕套,一针又一针 。再或,看戏迷方传经书架上的那些张恨水、包天笑的小说。她不多答理人,大家也不多答理她。今天,方立荪来,要同方丽清谈话商量去南 京的事。方丽清才去“小翠红”房里,叫“小翠红”出来帮她代打几副牌。方丽清就陪小哥方立荪到了自己房里。   方立荪敞开绸长衫衣领说:“下午,我就去南京了!你带给妹夫的东西交给我好了!”   方丽清刚才一副“全求人”正快要做成,方立荪一来,打扰了牌兴,坏了手气,人虽下了牌桌,心里不高兴,古怪起来了,噘噘嘴,说: “我想了一想,他也不缺啥。上次,江怀南托人带信去时送去过一笔钞票。他关在那里,又不能吃喝嫖赌,钞票一定还在。要吃东西,他那宝 贝儿子也在身边,可以替他在南京买!还带东西去做啥?我知道,你是想他再出来做官,你好找靠山!你要带啥就自己带些去!”   方立荪拭着汗斜眼看看妹妹,心里不是滋味,说:“妹妹,这就是你莫名其妙了!我们是兄妹,我这趟去南京,全是为你好。你们是明媒 正娶的夫妻,总该团在一起。他现在落难,我去劝劝他。他开窍了,就又可以飞黄腾达。他当了大官,你不又是官太太了!这笔账要会算!火 到猪头烂,你对他亲热些,他才容易转弯。你对他冷淡,有什么好?你怎么说得这样难听?好像去南京不是为你,而是为我?我给他要带些茶 叶、火腿、糕点去的,但我带是我的义,你带是你的情!你不懂?”   方丽清板着脸,漂亮的两颊绯红,说:“童霜威是个半截身子人土抬不上轿子的寿头!我真后悔你们那时做主要我嫁给这么个瘟生!”说 着,因为吃了亏,一脸怒气。   方立荪本不是个镴枪头,在上海生意场上和青红帮里混久了。处处不愿吃亏,又斜眼看看方丽清,说:“你这话就又错了!打开天窗说亮 话吧,你别以为你现在同江怀南的事我同雨荪一点不知道。你是我妹妹,我们少不得庇护点。我也要劝你妹妹一句:江怀南不管他多能干,他 比起童霜威来,也只是个──”他伸出小指,“小官!童霜威只要肯对汪精卫点头鞠个躬,马上就十六人大轿坐起!江怀南还是要拍他马屁靠 他高升的。你不要近视眼,鬼迷心窍!”   给方立荪一顿抢白,方丽清哑口无言了,想想哥哥的话也对,嘴上仍不服输,说:“我是个心去意难留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你不要乱 捅窗户纸。你到南京,想对他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自己做主好了!我都不管!东西吗,我这里有人家送的一盒西洋参,你带去给他泡水喝!” 说着,去橱里拿那盒江怀南送的西洋参,递给方立荪,说:“我要去叉麻将了!”   妹妹娇生惯养,脾气一直别扭,方立荪是深知的。拿了西洋参,看着方丽清又去打牌了,方立荪心里不太受用,也懒得去打麻将的房里同 方老太太说一声,就独自踽踽下楼去了。   坐汽车由保镖“阔嘴巴”荣生陪着回到西爱咸斯路家里,方立荪踏进门在楼下客厅前的走廊里,迎面见到“老虎头”正从那里经过。“老 虎头”哭得两眼像两只红桃。见他来了,又落泪了,佯作没看见,扭着屁股,迈着一双“改组派”的小脚,往自己卧室走。方立荪做生意最讲 究吉利,出门上路也讲究吉利,看到女人哭,觉得触霉头,一肚子的气,像个凶神似的虎着脸走进“老虎头”的房里,二话不说,对着“老虎 头”脸上“啪”的一个耳光,连刚才受方丽清的一股气也出在“老虎头”身上了。他嘴里说:“好呀!你这个坏女人!你敢触我的霉头?我今 天要出门,你偏偏要哭丧!给我不吉利!我要打掉你的晦气!”   “老虎头”披头散发,横倒身子往地上躺,蹬脚挥手又哭又叫。女用人和巧云都跑来了。女用人吓得不敢劝说。巧云心里高兴,嘴上甜, 袅袅婷婷劝着方立荪到客厅里坐,讨好吉利地说:“好了好了!打发打发!一打就发财!打过了,就不要再打了!一家一个主、一庙一个神嘛 !今天你要出门,中饭烧了你喜欢吃的腌炖鲜、油炸虾,好好吃一顿再出门,大吉大利!”   “老虎头”仍睡在地板上大哭大叫,也听不清嘴里是在抑扬顿挫地哭唱些什么。方立荪听了仍是皱眉,气得坐在沙发上哼哼,中饭也不想 吃。巧云好说歹说劝着方立荪喝了点酒吃了点菜。一会儿,方立荪倒想睡午觉了,但看看客厅里的自鸣钟,已经快一点了,只好不睡,将带到 南京的礼品和随身衣物放在一边,静静等着“七十六号”来人。   钟“当”地敲了一下,门铃“丁零零”响了。一会儿,“阔嘴巴”荣生进来了,垂手说:“老板,有个瘪嘴,自称人叫他‘瘪嘴阿四’, 是‘七十六号’派来陪同你到南京的,在门口!”   方立荪觉得吴四宝言而有信,说:“请他进来!”   “瘪嘴阿四”当年嘴上好像同人打架时给铁器击过一下,凹下一块。他穿套半新的帆布西装,衬衫领子翻在西装衣领上,一看是个闹事生 非的白相人。到客厅后,他眼睛一直在骨碌碌打量着百宝格上放着的那些值钱的摆设:青花古瓷瓶、翡翠玉佩、二龙戏珠牙雕、五彩珐琅盘… …虽没说话,脸上的神态却好像是赞叹:啊!真阔气呀!   方立荪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用人敬了茶和烟,“瘪嘴阿四”催方立荪动身,说:“方老板,时间不早,可以动身了!我陪你去,一切放心 !”   方立荪思索了一下,说:“好!”却又说:“我让‘阔嘴巴’荣生也送我一道去!”他是想起吴四宝那天的话,觉得再带个自己的心腹保 镖放心些。   “瘪嘴阿四”也不说不行。三个人一起走出房屋到大门外,准备坐汽车夫阿陈开的那辆福特牌轿车去火车站。巧云满面春风地跑到大门口 来送,站在门里看着方立荪上车。   谁知,方立荪正拉开汽车门要上车时,突然,路畔驰来一辆黑色小车,一阵风先后跳下三个人来,拔出手枪,大声拦住了汽车。保镖“阔 嘴巴”荣生见势不好,刚拔出枪来,就被对方“砰”“砰”两枪,打得鲜血进流滚倒在地。汽车夫阿陈喊了一声“救命”!也挨了一枪血溅椅 座。三个暴徒用枪指住方立荪和“瘪嘴阿四”,绑票似的将二人一起推上了他们那辆黑色汽车,方立荪见情况不妙,凭借着正在家门口,突然 推开一个暴徒,纵身跳下汽车。转身要逃进家里去,嘴里高声大叫:“强盗!强盗!”   就在这时,手枪“砰”地响了,也不知是走火还是怕方立荪挣扎逃跑,这一枪正打在方立荪的大腿上。两个绑票的跑上来一边一个用力一 夹,将方立荪拖尸般地挟上了汽车,汽车“呜”地一溜烟开走了。   巧云在大铁门边眼见到这一幕情景,吓得趴倒在地面无人色,嘴里喃喃祷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那死了的“阔嘴巴”荣生躺在血泊中, 仰面朝天像个“大”字。方立荪伤口留下的鲜血滴滴答答淋了一地。真可怕呀!汽车夫阿陈被一枪打在脸上,子弹穿过鼻子从颈后出来,这时 满面满身是血,挣扎着跌跌撞撞走下了汽车,嘴里“哎哟…‘哎哟”,一会儿又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等到警察听到枪声急忙赶来,被绑票的 方立荪已经早不知去向了。   方立荪被一枪打在大腿上,本来应该无事,偏偏这颗子弹打断了大动脉血管,血滴滴答答流得很多。他的嘴被塞上了一块手帕,言语不得 ,神智倒还清醒。起先不明白遭谁绑了票,但见车子飞快向沪西开,心里就有点奇怪了。不久,车子到了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他更奇怪。那 三个绑票的连同“瘪嘴阿四”一起将他抬着下车,送到一间房里,让他躺在一张床上。看到“瘪嘴阿四”那副轻松快乐的样子,方立荪明白了 :我是触霉头上了吴四宝的当了!这“瘪嘴阿四”是做鱼饵来钓我这条大鱼的呀!   有个中年医生来进行包扎,方立荪哼着听他摆弄。刚包扎完,见门口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壮汉,胖脸上油光满面,布满血丝的双眼游移不 定,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大戒指。这不是“杀人太保”吴四宝吗?方立荪心里一沉:好呀!果然不出所料!伤口疼痛,他感到自己像只屠宰 场里快挨刀杀的猪羊了,呻吟着说:“四宝哥!我们是青帮师兄弟,有话好说!你要高抬贵手啊!”   吴四宝笑笑,笑得凶狠。这一向,他绑票的事干得不少:绸业银行的卢允之,绑后给了三万元“保款”;银行资本家许建萍,被绑后,索 取了十万元“保款”。方立荪这块大肥肉到手,吴四宝觉得是请了个财神菩萨来了,岂能不高兴?又岂能轻易丢掉财源?   吴四宝咧着嘴说:“方老板!管山吃山,管水吃水!私交归私交,公事要公办啊。我是奉命逮捕你的!你与渝方有关系!有反对汪主席的 言行!你倒说说看,你要到南京去做什么?有啥秘密任务?”   方立荪像当头一连挨了几棒,昏昏沉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万万想不到一下子自己怎么成了与重庆有联系、有反对汪主席的言行、有 秘密任务的渝蒋分子了?他呻吟着哀告说:“天地良心!完全没有的事!四宝哥,你积点阴功!大水哪能冲起龙王庙来了呀?”   吴四宝笑笑,又毒又辣,朝方立荪看看,眼神阴险,使方立荪浑身汗毛立正,心里恐怖得往外冒冷气。他对边上的“瘪嘴阿四”和几个壮 汉歪歪嘴。一伙人七手八脚将方立荪抬到了一间刑讯室里。刑讯室地上潮湿,散发着血腥气,到处摆着刑具:老虎凳、阔皮鞭、灌水器、吊环 、电刑器、水桶、绳索……方立荪心里明白:遇到了瘟神,皮肉要吃苦了!   方立荪懊悔极了:我真不该去沾吴四宝这种坏蛋的!为什么要自己把屁股送上去挨他的板子呢?为什么要往“七十六号”的圈套里钻呢? 我自己要去与虎谋皮、引狼入室,我自己要将恶鬼请进门来,能怨谁?   吴四宝不见了,“瘪嘴阿四”上来,翻脸不认人地问:“姓方的!说!要钞票还是要性命?”   方立荪没有回答。他明白,这是黑吃黑!看来,要敲竹杠!这下是一定会狮子大开口的。他想:给点钱消灾化祸我愿意,但狮子大开口漫 天要价吃大亏我是不干的!真没料到啊!“七十六号”绑票会绑到我方立荪头上来了!   “瘪嘴阿四”手里拿起一根阔皮鞭,见方立荪不回答,“啪”“啪”在方立荪肥胖的身躯上甩了几鞭。方立荪杀猪般地痛叫起来。   “瘪嘴阿四”又甩了两鞭,说:“放心!伤不着筋骨的!要是不识相,我只好这么甩下去!”   吴四宝又进来了,吆喝“瘪嘴阿四”:“不要乱打!”他飞扬跋扈地对方立荪笑笑,说:“我可以帮你说说情,但你要先承认同渝方有关 系,写封信回家,让家属出钞票疏解了结。要是听我的,照这么办,就有回去的希望。不然,‘七十六号’是进来容易出去难。要钱不要命, 值得吗?”   方立荪脸涨得血红,想:这是要屈打成招好漫天要价逼我出巨款赎票呀!一肚子的气,摇头说:“你们无中生有,东洋人要不答应的!四 宝哥,你得放手时须放手,不要错打了算盘星,将来大家在上海滩不好见面!”他的伤口虽然包扎了,仍在淌血。血流得太多了,人虚弱乏力 ,渐渐有点迷迷糊糊了。   吴四宝龇龇嘴:“想拿东洋人吓我呀!好,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谅你也不知道你穷爷的厉害!”他从“瘪嘴阿四”手里夺起皮鞭亲自抽打 ,打了十来下,见方立荪只是哼哼,却不说话,发火说:“看来,横针不拿,竖线不动!好吧!你不答应这条件,天气热,给你先灌点冷水风 凉风凉!要是你胃口好,冷水吃得消,再灌洋油!”   “瘪嘴阿四”同另外两个壮汉上来动手,用一只漏斗插在方立荪嘴里,揿着他手脚,捏着他鼻子,提把水壶往漏斗里浇水。水“咕噜噜” 冒泡,都从喉咙口直呛进嗓门里去了。方立荪剧烈呛咳起来,大声哼哼:“啊哟!”“啊哟!”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吴四宝的黑胖脸上冷酷无情,眼睛里放射着恶狠狠的凶光,问:“承不承认?答不答应?我是奉命行事没有办法!旋你不圆我要砍得你圆 !老兄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方立荪衰弱地睁开了眼,哆哆嗦嗦地问:“你们……要……多少钞票?”他对钞票的门槛最精!要他多出钱他心疼,怎么也舍不得!像做 生意一样,他想打听打听价钱。   吴四宝觉得有点苗头了,笑笑说:“你大发横财,买洋房,买汽车,银行里有保险柜放金银财宝,天天花天酒地,肥得透油。我手下有过 调查,一笔账清清楚楚。我也不要你太多,你付五十万也算是向‘七十六号’缴点孝敬费吧!讨价还价你免开尊口,这不是做鸦片生意!”   一听吴四宝开价五十万,方立荪明白事情棘手了!这么多钞票,是要他倾家荡产,割他的肉,挖他的心呀!方立荪伤口仍在流血,面色苍 白泛紫,感到不能支持了,闭着眼呻吟,像醉成一摊泥似的,鼻翼急促地翕动,说:“我……我不行……了……”一下昏厥过去。   吴四宝是个蛮横的粗坯,杀人、闻血腥气都是家常便饭,嘴里骂骂咧咧:“你胖得像条猪,壮得像条牛!你死不了!……”见方立荪似乎 真的昏厥了,又叫“瘪嘴阿四”:“快!掐人中!快!再泼凉水!”   一会儿,方立荪微微动弹,又眨了眨眼。   吴四宝狞笑笑,说:“我说你是假装的嘛!来!”他指挥手下:“冷水往鼻孔里灌!”   “瘪嘴阿四”和另外两个壮汉,又将方立荪揿住,只不过插在嘴里的漏斗换成了插在鼻孔里的两根橡皮管。冷水呼噜噜从方立荪鼻孔里灌 进去,呛到肺里,方立荪又昏死过去了!   “瘪嘴阿四”看看方立荪的狼狈模样,对吴四宝说:“是只烂泥菩萨,一碰就碎了!看样子不灵光了!”又看看方立荪大腿上包扎的纱布 早已被血染得湿淋淋了,说:“伤口好像蛮厉害!”   吴四宝也看出方立荪已经奄奄一息,上前翻翻他的眼皮,骂道:“死赤佬!钞票多得木佬佬,还是一钱如命,自己找死!”他对“瘪嘴阿 四”说:“关照医生来,好好医一医!明朝再说!”其实,吴四宝心里明白,医生是医不活方立荪的了!想:其实,不该让他翘辫子的!也怪 他自己实在太不中用了!   方立荪遭到绑架后,方家的人都像被剁了尾巴的猴子,焦灼暴跳。傍晚时分,汉口路仁安里方家的人都聚到西爱咸斯路来了。   “老虎头”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躺在床上不起来。她怨怪巧云:“你是只白虎星呀!有了你家里就不得安呀!你在门口看到人家绑 票也不上去拼命呀!……”又哭嚷着:“要是我呀!……我一定把他抢回来了呀!……只有你这个没良心的‘白虎星’呀!看着他被绑票也不 管呀!”   那巧云,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招待着方家的人到客厅里坐,口口声声怪“老虎头”不该在方立荪出门时乱哭乱闹触了方立荪的霉头 ,说:“立荪顶怕人哭丧,‘老虎头’偏要哭呀!这下她把立荪哭到绑票的手里去了呀!……都怪她这根哭丧棒哭得不吉利呀!”说完就哭, 哭了再说,颠来倒去。   客厅里,方老太太不断嗫嗫嚅嚅祷告菩萨保佑。她和方丽清也不断地哭哭啼啼。“小翠红”跟着来了,在一旁陪着落眼泪。她是不能不落 泪。不落泪,婆婆、小姑和男人都要不满的。再说,她心地善良,见人伤心自己也会伤心。她心情很坏,哭泣落泪,实际也是哭自己呀!   方雨荪哭丧着脸,嘴嘟得能挂只油瓶,坐在沙发上闷不作声。戏迷方传经被喊着一起跟来了。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方老太太呜呜咽咽地哭,默 默无声地暗暗在哼京戏,哼的是《马鞍山》①中钟元甫的一段原板:“人老无儿甚凄惨,似狂风吹散了满天星。黄梅未落青梅落,白发人反送 了黑发人。我的儿啊!……”这是他新学会的一出戏,哼着哼着,打起哈欠来。   ①《马鞍山》:这出京戏写俞伯牙和钟子期结为知音,一年后,伯牙再来会钟子期,钟已死。伯牙遇到上坟的钟子期之父钟元甫,钟元 甫向俞述说了子期至死不忘俞的经过,俞摔琴以报知音。   方丽清为了撇清干系,嘀嘀咕咕一边流泪一边说:“他要去南京,不要他去,他偏要去!说起来是为了我去,其实,他是为了希望啸天上 台好替他撑台面。现在出事了!这责任我是不能负的……呜呜……”   方老太太劝慰女儿:“丽清,谁也没有怪你呀!你说这些做啥?他不到南京未见得就不出这件事呀!树大招风,人怕出名,他遭人忌了呀 !上海滩上的绑票都是为了钞票呀!……”说着,捶胸顿足哭将起来。   方雨荪听哭声听得腻了,烦躁得跺脚大吼:“你们不要哭了好不好?”   大家哭声停了。   方雨荪分析说:“捕房人也来过了,现场也看过了,送到医院去的汽车夫阿陈也讯问过了,巧云也讯问过了。看来,这绑票的不会是‘七 十六号’的人!‘七十六号’常干绑票的事,但吴四宝同立荪有交情,又是他拍胸脯答应派人送立荪的!送立荪的那个‘瘪嘴阿四’也被绑走 了!我看,保不住是渝蒋干的事!立荪做的黑货生意实在也太招风!这种绑票要是为敲点竹杠还罢,要是不为钞票,是为了政治原因,就更危 险了!你们说,我这分析有没有道理?”   大家都点头说有道理,其实谁心中也无数。   只有方丽清说:“要是政治原因,那反倒好!像啸天关在南京,人家也不敲竹杠。就怕绑去是为了敲竹杠!那破财蚀本就太不合算了!” 她是处处想到钱的。   方雨荪皱着眉叹气,说:“现在依靠巡捕房一点盼头也没有,只好自己找门路想办法了!我去多托几个认识的场面上的人,让各方打听。 先弄清人在哪里。只要能平安回来,破点财也要忍痛牺牲,是不是?”   方老太太精明地说:“立荪这下子人突然不在,他的钱有多少,放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宏济善堂’那边,他的头寸不要全给人吞下 去了。雨荪,你说怎么办?”   方雨荪点头,说:“是呀!”他转脸问在哭着擤鼻涕的巧云:“他银行保险柜上的钥匙在哪里?密码你知道不?金条、存款别的地方还有 吗?家里有没有?”   巧云尖声叫喊起来:“啊哟!我怎么知道?他自己就像只保险柜!钱钞的事是不让我管的!也许‘老虎头’知道,我是一点私房也没有! ”说毕,又大哭起来。   方老太太不耐烦了,吆喝:“还要哭!还要哭!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立荪倒了霉,都是你们两个不贤慧!你同‘老虎头’ 把首饰全拿出来救立荪!”   巧云又尖叫:“首饰‘老虎头’比我多!叫她拿!她不是大老婆吗?”说着,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起来。   方雨荪叹口气:“可惜江怀南在苏州,不然,有他帮着跑跑更好。”说完,他要去打电话叫出租汽车,决定出去跑一跑,说:“我去叫辆 出租汽车,出去找找熟人!”   方丽清突然插嘴说:“传经,你去电话局打个长途电话到苏州给你江家爷叔,叫他快点赶来上海,就说有要紧事!”   戏迷方传经一直在沙发上坐着打瞌睡,这时醒了,站起身来,说:“好!”像蹬马似的走了。他早想找个机会离开了。   一会儿,出租汽车来了。方雨荪匆匆上车走了。方家的人全都留在西爱咸斯路吃晚饭。到夜里九点多钟,大家正在焦急,方雨荪满脸黑气 地回来了,一进客厅,大家就七嘴八舌地问他打听到消息没有。   方雨荪叹气说:“怪事怪事!托了好几个人,都打听不到消息。其中一个是黄金荣①老太爷的门徒,人叫他‘闹天宫长赓’,他同‘七十六号 ’吴四宝他们常有来往。前些时,绸业银行卢允之被‘七十六号’绑票,据说是他从中接洽,后来花了三万块保释了,卢允之送了他一万块! ”   ①黄金荣(1867--1953):上海最大的青帮头子。   方丽清古古怪怪地叫起来:“发疯了!这么多钞票!又不开钞票印刷厂,怎么一下子就送这么多钞票出去?”   方雨荪铁青着脸说:“妹妹,这还是便宜的!你就别打岔了!听我说,事情很棘手呢!”   方老太太愁眉苦脸:“雨荪,快说呀!”   方雨荪板着脸做着手势说:“‘闹天宫长赓’给我去打听,刚刚给了回音,他去托了吴四宝。吴四宝说:‘七十六号’也正在找方立荪和 他们的‘瘪嘴阿四’。他同立荪有交情,可以帮忙。现在已经有了点线索,确是重庆方面干的。但是他派了许许多多弟兄出去打听,要先付五 万元酬劳费。结果,‘闹天宫长赓’千讲万讲,减少到三万块!另外再给五千块酬谢‘闹天宫长赓’。”   方丽清又叫嚷起来:“哎呀!要这么多钞票?狮子大开口,你要杀杀价的嘛!这价钱太吃亏了!”   方雨荪摇头叹气,皱眉说:“救命如救火!不能顾什么吃亏不吃亏了!难道立荪的身价不值三万五千块?我也巴不得一文不付,但那能行 吗?这笔钱明天我就想法先筹了送去。”   方老太太心疼地叮嘱说:“雨荪,你看着办吧!只要立荪能平平安安回来就行。有他这个人在,就有金山银海!”   方雨荪点头说:“说定明天上午送这笔钱,明天下午就可以给确定的回音。”   大家似乎有了一线希望。十一点钟光景,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还有方雨荪和“小翠红”叫了出租汽车回汉口路仁安里去。   第二天早上,方雨荪给“闹天宫长赓”送了钞票。中午,江怀南由苏州来了,也立刻帮着到外面去跑,托熟人打听情况。傍晚,在汉口路 仁安里,方雨荪一个人先回来了,嘴嘟得高高的,近视眼镜下一脸的晦气更重。   方老太太急着问:“回音来了吗?”   方雨荪先点点头,又突然摇摇头。   方老太太知道不好,心“噗噗”跳得飞快。   方丽清上来追问:“怎么了?”   方雨荪长叹一声,脸像朽了的大蒜瓣,摇头说:“打听到立荪他已经给撕了票了!”说着,眼眶红了。   “什么?”方老太太听了,鬼哭神嚎,忽然一头栽倒在地,额上肿起个乌青块,人事不省。儿子、女儿连忙将她扶起,方丽清急着给她搓 揉额上的肿块。“小翠红”、“小娘娘”等也连忙铺床的铺床、抬人的抬人,将方老太太抬到床上,守在边上哭哭啼啼。   掐人中,掐指尖,用冷手巾搭额,好一会儿,方老太太才苏醒过来,问:“尸体在哪里?”   方雨荪叹气:“这些赤佬门槛精得很!口口声声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口口声声是好心帮忙性质,可是在钱的问题上寸步不让。要 打听尸体在哪里,还要先付三万块酬劳金!”   方丽清脸色绯红,又厉声尖叫:“热昏头了!”   方老太太委曲求全,哭着点头:“好吧!再还还价。实在不行,三万也可以!拿立荪西爱咸斯路的房子先抵押一笔款子用了再说。幸好房 契他交在我手里。倾家荡产,我也要把立荪尸体找回来!都是怪他自己呀!要发这个断命的横财,做这种黑货生意。是现世报呀!”说完,连 连哭着顿脚。   方雨荪点头,哀愁地说:“那我拿房契先去抵押,弄笔钞票来。”说完,等着方老太太起床开柜,从首饰箱里取出房契,接过房契,匆匆 又走了。   深夜,方雨荪与江怀南都先后回来了,在仁安里楼下客堂间里坐着等“闹天宫长赓”的电话。   十二点多钟,电话铃声“丁零零”响了。“闹天宫长赓”如约打电话来,给了回音,说:“吴四宝派了几十个弟兄多方打听,才知道方立 荪的尸体放在新开张的东亚殡仪馆里,明天一早就可以去领。,’又说:“吴四宝和我都很难过!四宝哥要我深深表示哀悼。”   接过电话,方雨荪浑身冒汗。在客厅里坐在太师椅上,半晌做不得声。   江怀南用手在拔日本式的小胡髭。他蓄了这种日本式的小胡髭,方丽清夸过他“更有气派”了。他绸缎衫裤笔挺,举止仍旧潇洒,目光也 十分机灵,听了电话内容,忽然一拍大腿,说:“雨荪兄,我看他们这是害死了人看出殡!”   方雨荪愣在那里,不由点头。   江怀南忽又叹口气说:“唉,雨荪兄,你和我,可也要当心啊!这世道,谁知是怎么回事?”   方雨荪像具僵尸,灯光下,脸色发青发暗,脸上的肌肉牵动着,一跳,又一跳。   方立荪的死讯,童霜威和童家霆是从报纸上和收音机里陆续知道的。   先是看到了上海的《中华日报》,这张汉奸报上的简短社会新闻,说富商方立荪在要启程去南京时,突遭绑架,疑系渝蒋蓝衣社所为。后 来,又看到报纸上的连续报道,说方立荪的尸体已在东亚殡仪馆发现,据东亚殡仪馆说:是头一天晚上,由几个男女冒充死者家属用汽车将尸 体送到殡仪馆来的。经过验尸,尸体身上有遭鞭打的伤痕,大腿中过一枪,动脉打断,流过大量的鲜血,肺部有淤血、呛水情况……《中华日 报》说是重庆分子干的。   听说方立荪被绑架并死亡,童霜威和家霆都很惊讶,却并无悲伤。   家霆说:“我早想过,他迟早会出事。这种昧良心发国难财与敌伪勾结贩鸦片的奸商,不会有好结局的!”   童霜威感叹地说:“我不太相信报应,但天下事每每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又似乎很有因果关系了。方立荪想在这场战争里捞一把,结果自 己的命倒给捞走了!”他忽然问家霆:“报上说他是在要来南京时被绑架的,他来南京干什么?”   家霆思索着说:“还不是为了贩鸦片,当然也许会顺便看看你,再来劝你下水!”   自从欧阳素心不告而别,写了信去未曾得到答复,家霆情绪很坏,内心说不出的痛苦,话少了,饭量小了,有时怅望着天空叹气。他想得 很多,觉得信仰是无法强迫改变的。爸爸不做汉奸,就是明证。他恨日寇和汉奸,也是明证。他想起学校生活:慕尔堂那扇硕大无朋的大门敞 开着,台上牧师讲经,大风琴咿咿呀呀鸣个不休,赞美诗歌声盈耳,阳光从七彩玻璃长窗里射进来,照耀着唱经台那一角。学校里规定学生必 须在星期日做大礼拜,平时也要参加圣经班和唱诗班,可是越这样,他越不想信仰基督教。他不信神!更厌恶强迫!……他爱欧阳素心,可偏 偏欧阳的父亲落了水,母亲又是日本人。他明显地感到自己不能违背信仰,所以在爱和恨中蕴含着矛盾。怎么来排除这种矛盾?怎么来处理这 种矛盾呢?他惶惑得很。   童霜威问明究竟,也看到儿子心情不好,体会到儿子心里的想法,想:欧阳素心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又想想欧阳素心是欧阳筱月和日 本女人生的,却又觉得儿子就这么同她散了也好。但,白昼听着欧阳素心带来的收音机,晚间听着放在枕下葫芦里喂养的蝈蝈叫,想起欧阳素 心来后短短相聚的情景,又总是觉得摆脱不了对这女孩子的记忆。这真是个会讨人欢喜的少女!家霆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朋友,是一种幸福。 人生的际遇太难说了!如果家霆同她断了,也许以后就永远再也遇不到这么理想、可爱的女孩子了,那不是会有终生遗憾吗?   比如柳苇,当相聚时,曾有过龃龉,甚至分手各奔东西了。但后来,直到现在,只要想起她,或拿方丽清来同她比,就感到那分手是终身 遗憾了。   这样想时,童霜威又觉得不应当在家霆这么伤心沮丧时再说什么使家霆不愉快的话了。另一方面,他想:我,难道就永远这样被囚禁着, 过这种地狱般的灰暗、凄凉的生涯吗?管仲辉教了我“锦囊妙计”,我为什么不赶快试一试呢?   柳忠华在武汉时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常常咀嚼玩味:“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上都存在着一个选择的问题。关键是看你如何作出正 确的选择!”在投降与不屈之间,在冒险潜逃与苟且偷生之间……童霜威感到自己面前放着的抉择是严重的,但必须作出正确的选择!他终于 暗暗下定了决心。   童霜威本来想把自己这种决心告诉家霆,又一想:虽是亲生儿子,还是不先告诉他。告诉他,在敌人面前,他所流露出的焦灼也许就不那 么真实了。适当的时候再告诉儿子吧,现在不但不能明明白白告诉他,连暗示都是无利的。   这个阶段,思虑多了。对家霆和欧阳素心的事烦了心,听家霆谈起在雨花台找到柳苇墓碑的事,又触动了种种痛心的回想,加上被囚居的 心情一直不好,童霜威的血压、心脏又常有不舒适的感觉。他决定装出病情十分严重,装得逼真。现在,当从报上和收音机里知道了方立荪的 死讯后,他感到是一个好的借口,一个好的“病因”。   这天晚上,他对家霆说:“无论如何,方立荪的死,使我吃惊,也使我难受!这一个多月来,我老是感到心脏和血压都不适,今天特别严 重,你快扶我躺下。”   家霆连忙扶他躺下,将药给他吃了。   童霜威喘着气说:“儿子,我很懊悔,一连走错了几步棋!如果听你舅舅的劝告,当初不回上海就好了;回上海后,如果不顾一切,不顾 经济困难,设法走了或后来早点冒险离沪,也好了。但犹豫、胆怯,结果造成今天的困境,我好悔啊!”   家霆劝解着说:“不!爸爸,那两步棋是错了,但您的路子没错!您到今天也没有屈服!”   童霜威装得异常衰弱地说:“儿子,我要对你说几句话。我的病好像很重!如果我万一病况沉重,你不要急!”   家霆不禁流泪了,说:“爸爸,不会的!您不会的!”但瞬即又说:“我恨透他们了!如果您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要找他们报 仇!我要想尽办法暗杀汪精卫!”   童霜威没料到儿子会有这种想法,马上“嘘”的一声,叫他轻些。童霜威从家霆的双眼里看到一种仇恨的光芒,意识到家霆的性格。如果 真有那一天,家霆是会这么干的!即使他没有枪,用一把刺刀他也会那么干的!童霜威也说不上自己是震惊还是感叹了,心里复杂得很,说: “别那么想!那是白白送命!办不到的!我只是叮嘱你,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不好,比如病重了,你不要着急。我总在想,我们一定要争取回到 汉口路仁安里去。也许我病重了,倒会放我回上海的!”   家霆伏在床边,说:“爸爸,您先别想那些!”   童霜威喘息着说:“拿纸笔来!你给我代笔写封信给汪精卫,就说:童霜威病情严重了,要求回上海治疗,并在家中住,便于家眷照顾。 信末注明是代笔,明天你外出寄发。”   家霆说:“求他吗?这个汉奸卖国贼!”   童霜威叹气:“这不算求!我并不对他屈膝,也不跟他卖国,我只是要争取自由。”   家霆去拿纸笔,不禁犹豫地问:“称呼他什么呀?这信不好写!”   童霜威思索了一会儿,变了主意,颓然地说:“本可以不写他的姓名的。但我想,你的话是对的!不写这信了!我反正是病了,病重了, 他们总会知道的。看他们怎么办吧!”   从第二天起,童霜威开始躺着,中饭和晚饭都吃得很少,“冷面人”老董来看了两次,显得有些着急。后来,家霆发现他在门房里打电话 。   当晚,有个穿西装的陌生人陪着一个医生来给童霜威看病。童霜威闭眼躺着,胡须头发长长的,脸色苍白,皱着眉,左手抚着心脏部位, 似乎痛苦不堪,人很衰弱。查了血压,血压高一些;听了心脏,那个穿西装的胖胖的中年医生说,心脏跳得快。那医生似乎觉得病人的病情确 实不轻,说:“就这样检查,有些严重的心脏病是查不出的。看样子,病确实有,还不轻!要注意!”他留下了药,叮嘱要好好静养,也要好 好照顾。   童霜威的病情确实越来越严重了。“冷面人”一连两天都常来看望。他见家霆十分焦灼,又见童霜威有时闭着眼似乎在昏迷,嘴里常呻吟着叫 喊:“回家!……回家!……”txt小xiaoshuo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t 第六卷 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 一 (1941年10月一1942年1月)   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抗击和牵制了日本的大部分兵力,打乱了日本侵略者的战争部署,使它无法“北进”,使苏联能避免东西两线 作战的被动局面,也推迟了日本的“南进”计划,支援了美、英盟军在太平洋战场和东南亚战场的作战。中国人民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作出 了巨大的牺牲和不可磨灭的贡献。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人的生活际遇难道常常总是这样周而复始来来回回重复的吗?   童霜威如今又由家霆陪着回到上海虹口冈田俊一医学博士开设的日本医院里来了。   童霜威在南京病得似乎相当严重,冈田被邀请到南京潇湘路给他检查诊治,最后说:“还是由我把他接回上海住在我的医院里观察、治疗 的好!”   终于,十月底,一辆小汽车由“冷面人”陪同,将童霜威父子送到南京和平门车站上了火车,将童霜威扶上了头等卧车的一间包厢里送到 了上海。然后,又用小汽车由“冷面人”将童霜威陪送到虹口冈田博士的医院里。   童霜威在二楼朝南的一间病室里独自住着,架设了一张小铁床由家霆陪伴。“冷面人”依然住在医院里监视。到医院以后,“冷面人”通 知家霆不要外出,只可以在医院里侍候父亲。家霆陪伴爸爸住在日本医院的病房里,屋顶令他窒息,四周的墙使他感到像座牢房。他觉得有无 形的纵横交错的沟壑禁锢住脚步,心里被爸爸的病和这种可恶的环境折磨得十分痛苦。   但他认识到陪同病重的爸爸是必要的,一起被幽禁也是一科特殊的生活经历,为了爸爸,他应当付出牺牲。   医院里有日本病人,家霆同童霜威跟谁也不答理,尽量避开日本人。家霆只要看到日本人,心里就生出刻骨的仇恨,住在日本医院里,心 里有说不出的烦躁。   虹口区本来在抗战爆发前就是日侨集中地区。家霆还记得有一年跟爸爸到上海玩时到过虹口。那时,虹口有日本人的小学校,在马路上看 到一伙伙日本小学生男男女女都穿着制服上学。北四川路一带,沿街每隔十几家店面,就有一家日本“御果子商”和“御料理”之类的店铺。 穿鲜艳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和日本浪人、披黄袈裟的日本和尚都招摇过市。常见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夸嚓夸嚓”跨着八字步巡逻。现在, 虹口当然更是日本人的天下。即使给家霆自由,他也不想出去溜达。他心里最挂念的是爸爸的身体、病情和心绪了。   虽然,离开南京回到了上海,家霆觉得处境毫无改善。家霆心里老是记挂着欧阳素心,记挂着舅舅柳忠华,记挂着上学的事,常常想到被 暗杀葬在公墓里的杨秋水舅妈,连仁安里方家的舅妈“小翠红”他也惦念。自然,这一切都没有眼面前爸爸的病那样使他担心,使他悬念。只 要爸爸能早日康复,他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从南京能回到上海,他微微觉察出爸爸似乎有点喜悦。他也想:难道这是让爸爸回到仁安里去的 先兆?爸爸的身体状况这样坏,他们轻视他,也许就会让他回家。可是,如果爸爸的病逐渐好起来了呢?到那时,会不会又被押解回南京去呢 ?……他从南京来时,将欧阳素心带给他的课本和书籍全带来了。那些书里,有小说,也有诗,陪伴着患病的爸爸,寂寞孤单,课本和书成了 他的知心朋友。   书中有一本精装的《希腊神话》。他看着希腊的神话,就想起那次晚上到环龙路欧阳素心家去,在欧阳房里,见到这本《希腊神话》翻开 书页摊放在她的写字桌上,树影映在书上、桌上,清风徐来、书页轻轻翻动的情景。   《希腊神话》中有一则故事,他过去也读过,并且也知道“普罗克拉斯突司的床”是一句西欧人常用的成语,意思是“逼人就范”。现在 ,与爸爸一同住在日本人的医院里,行动毫无自由,再读这个故事,感受更深,联想也更多了。   普罗克拉斯突司传说是海神的儿子,他开设了一个黑店。店内有两张铁床,一张非常长,一张特别短。有人来住店,他就让个子矮小的客 人睡在长床上,对客人说:“这床对于你太长了,让我把你弄得更适合些!”说着,就用力把客人的身体拼命拉长,直到客人被他折磨死了才 罢休。遇到身材高大的客人,他就让这样的客人去睡短床,并且说:“朋友,对不起,这床对你太不合适了,不过我有办法!”说着,就用锯 子锯去客人从床上伸出来的腿脚,把他折磨死。最后,希腊英雄蒂修司到雅典寻访父亲时,误人了这个黑店,普罗克拉斯突司又想如法炮制, 逼人就范,却被英雄的蒂修司制服,强迫他睡在短床上,锯掉了他的腿和脚,惩治了这个罪大恶极的坏蛋。   家霆想:唉!爸爸始终是住在日本人、汪精卫和“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黑店中呀!他们想逼他就范,用尽了卑鄙的手段。但,哪里有个 蒂修司来惩罚这些天杀的坏蛋呢?   后来,又想通了,抗战的中国人民就是蒂修司!中国人有蒂修司的英雄精神,就能惩罚这些坏蛋。抗战如果胜利了,这些坏蛋一定都会受 到惩罚的。   有了这种想法,家霆感到日本人冈田开的医院完全是个黑店了。冈田这个干瘪的瘦老头儿,尽管彬彬有礼,说话和善,鞠躬如仪,家霆却 百不顺眼,心里想:东洋人!没有好的!说不定也是日本的什么特务!   他发现冈田对爸爸的态度很好,看病很细致,知道爸爸从南京潇湘路又回到上海住院,是冈田的建议,心里总觉得不知这是敌伪安的什么 圈套,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一次,见冈田同爸爸谈心,用的日语,他听不懂。事后,问童霜威:“刚才,日本老头讲些什么?”   童霜威回答时态度是漫然的:“他说他的二儿子八月份在华北冀省进行扫荡时又阵亡了。他说,他爱日本,也爱中国,爱交中国朋友,他 希望中日之间不要打仗。打仗对谁都不利。但可惜他只是个医生。他医活一个人,要花费许多心血和时间,可是在战争中,放一阵枪炮就能打 死几十人、几百人。他感到伤心。”   家霆想起刚才冈田黯然无光的眼神和面部颤动的情绪,还有哀愁悲伤的语气,警觉地说:“爸爸,您别多同他说什么!要防日本人不安好 心。”   童霜威躺在床上,默默点头,觉得儿子的叮嘱很对,不禁想:一场战争正在激烈进行,处在两个敌国之间的人,谁对谁都不敢信任了!… …从直觉上,他感到冈田医生确实有点反战思想,也常表示友好。但万一冈田是伪装,有什么罪恶目的,不是上当了吗?对日本人不能轻信, 绝对不能轻信!这样想着,心里特别警惕起来。   住在日本医院里,见到日本医生和护士,见到悬挂在墙上的日本风景画,童霜威不免想起当年在日本留学时的一些情景来了,有一年,也 是深秋初冬季节,与日本同学在京都郊外秋游。那些日本友人都还是融洽可亲的。山上有潺潺的清流,半夜下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声与水声 混成一片,难辨是下雨还是水在流淌。一夜秋雨,第二天清晨气温骤然下降。山上枫叶如火,有古色古香日本风味的寺庙,林木幽深,坐在山 上溪谷间野餐,用溪水洗手洗脸,水性润滑。远眺山景,有一种超然出世之感。……那次,冈田的妻弟石黑也在,他还高声吟咏了镰仓晚期女 诗人永福门院的和歌:   竹子枝头群雀语,   满园秋色.映斜阳。   萧瑟秋风荻叶凋,   夕阳投影壁问消……   啊,那时何尝想到日本狼子野心贪得无厌,一步步得寸进尺要灭亡中国,那时候又何尝想到中日之间会爆发一场旷日持久杀人盈野的大战 ?童霜威不禁感慨系之。   童霜威多数时间,是躺在床上卧床休息。又恐这样下去身体更加衰弱,有时晴天就装得十分衰弱地挣扎着起来,由家霆扶着下楼在花园里 的草坪上蹒跚散步。外边的海阔天空和新鲜空气引诱着他,清风和阳光沐浴着他,更使他向往自由。   童霜威对冈田说过:“我已经老朽昏聩无所作为了。只希望能回家养病,了此残生。……实在非常想念自己的家!”   冈田点点头,表示了解他的想法,没有说什么。   是他做不了主,还是他认为病情不宜离开医院?抑是他奉命监视用医院代替囹圄进行软禁?   其实,童霜威是知道自己的病的。病确实有几分,但装到了八九分。心脏病是难以确切查清的,冈田也老是说童霜威的病严重。像冈田这 样的医生,也许是知道而不明说,也许是带有心理作用受了他这样一个病人的蒙混,还是冈田对心脏方面的病症并没有精湛的技巧和经验?总 之,冈田是尽心尽力在为他治疗的。对他的病表现出一种关切的态度,他觉得这种关切不像假装出来的。   童霜威难以忍受无休止的、无尽的软禁生活。在苏州寒山寺,是这样;在南京潇湘路,也是这样;在冈田开设的这所医院里更是这样。尤 其从家霆读给他听的报上,他知道了继英国驻军撤离上海公共租界后,美国总统罗斯福又下令撤退在华美国海军和美国侨民。上海英美籍商人 纷纷结束业务,大量抛售房地产。上海公共租界似乎不会永远存在,日美之间似乎颇有将会开战的迹象。美国似乎可能卷入战争,童霜威内心 更加焦灼。如果要去香港,势必要早去;假使延迟下去,万一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就是能回到汉口路仁安里,也会像瓮中之鳖无处可去了。他 真是十二分的焦灼。   人,有时候在情绪上会这样:忍受,忍受,再忍受,许许多多愤激积累在一起,越积越多,终于,到了某一天,实在忍无可忍,就像火山 喷发似的,会“轰”的一声突地而出。   童霜威,现在的情绪也正是如此。他觉得所有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看,都只是昙花一现。它们的价值是在消失之前要散发出光芒来。不然 ,生如同死,生不如死!   在冈田俊一的医院里整整一个多月,他本来的希望落空了。当他将病按照管仲辉的“锦囊妙计”装得越来越严重时,他被从南京转移到了 上海。他期望着会放他回仁安里,终于失望了。在冈田的医院里,在冈田和“冷面人”的面前,他自己试验过:一会儿装得病好一些了,满心 希冀会放他回家去;一会儿又装得病更重了,也满心希冀会放他回家去。他并且向冈田明确表达了这种希望和要求,说:“冈田博士,你是医 生,我想,你会同他们说的,会让他们放我回家治疗和休养的。回去,有家的温暖,经过长期的治疗,也许我会逐渐好起来的。如果不能回家 ,我也许会死在这里的!”他这样说的目的,是希望冈田会向“七十六号”的幕后指挥者晴气庆胤大佐反映。   冈田怎么想?冈田有没有同晴气他们说?“冷面人”有没有向上边反映?他都不清楚。   他也想象不出:管仲辉许诺的助他一臂之力,做了没有?他明白:管仲辉与谢元嵩不同。管仲辉答应了他的事,是会办的。难道他管仲辉 的话不起作用?这又想不明白了。   童霜威用冷漠的态度,造成了一堵无形的自我保护的围墙,用来抵御外界的袭击。再装病,他觉得已无可再装。如果像《水浒》上的宋江 装疯那样,打滚、吃屎……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那种本事。而且,敌伪奸诈狡猾,装疯未必能瞒得过敌人的耳目,反倒会弄巧成拙。他对继续这 样再在冈田的医院里被无限期地软禁下去,绝对忍受不了!他甚至常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如果自己真没有能力逃脱灭顶之灾,这样的生, 倒不如死!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儿子家霆倒可以脱出牢笼了!如今,家霆学业荒废,也等于被软禁着,何必让儿子与自己一同殉葬呢?   当然,童霜威也想过:自杀,太傻!大可不必。   那,怎么办呢?不用苦肉计是不行的了。需要冒险!要拿自己的身体来冒险!但既然自己连自杀的念头都萌生过,又何在乎冒险呢!   童霜威深深感到:在战争环境下,人对自己的命运,对未来,全都是把握不住的,都是特别不确定、特别模糊的。但现在,他觉得人也不 能听任命运的摆布呀!他不时想起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有天夜晚躺在床上看到过的那幕金牯牛挣脱蜘蛛网羁绊的情景。金牯牛黏在蛛网上, 拼死挣扎终于撑破了蛛网飞走了。蜘蛛的网破了一个大洞,它又重新织网,织得那么耐心、迅速!生存斗争多么激烈,使他每一想起就得到某 种解悟,也得到了力量和信心。   人生真是选择啊!童霜威决定了选择!决心既下,他决定用连家霆都被瞒着的手段来试一试自己定的苦肉计。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天色灰暗阴郁,气候寒冷;中午变得晴朗了,有了阳光。冈田带日本护士来给童霜威听诊时,“冷面人”也来了 。童霜威忽然说有些气闷,想到楼下花园里散散步透透气。冈田替他用听诊器听了心脏,又查了血压,然后陪他下楼。那是一道宽宽的旧式楼 梯,由二楼通到楼下。楼梯的橡木板被打过蜡擦得锃亮,楼下地上铺的是镶木条的地板。当家霆扶着童霜威一步一步走到楼梯口时,童霜威忽 然摇摇晃晃一个忽闪,“啊!”的一声惊喊,脚踩空了,双手一伸,身子一侧,猛地一头栽了下去。只见他那本来肥胖略带蹒跚的身子骨碌碌 从楼梯上连颠带蹿地滚下去了。   家霆“啊!”的一声惊叫,叫得又急又惨,气急慌忙地冲下楼去。   冈田和“冷面人”及护士也惊叫起来,“通通通”地跑下楼去。   童霜威眼前飞舞着数不清的金星,疼痛、发晕。他脸上带伤,满面是血,不省人事,长长的胡须和长发上、眉毛上都沾着鲜血。他这一跤 是由上边一头栽滚下来的,跌得很凶!使人看到死亡正在这个本来有病的人身边轻步潜行。   家霆嘴唇惨白不断颤动,满脸痛苦,泪水流淌,哭叫起来:“啊,爸爸!我不好!我没有扶住您!我没有扶住您!……”他内心经历了一 种从未有过的震颤,这种震颤又形成了一股感情的巨浪,撞击着他的每根神经。他号啕哭着,悲痛地自谴着,悔恨为什么竟会让爸爸摔了这么 重的一跤!他害怕会在爸爸身上出现什么不幸,连脸色都变得煞白了。   冈田和“冷面人”,连同被这种意外惊动而来的日本护士,和家霆一起抬起童霜威回到病房里放在床上,童霜威仍然不省人事,紧闭双目 。   冈田慌了手足,又是翻眼皮,又是把脉搏,又是听心脏,让护士取麻黄素针注射,拿臭氧来给童霜威嗅闻,再拿亚硝酸异戊酯吸入剂来。 护士给童霜威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童霜威的额上破了一道口子,脸上淤血处乌青的一大块,还擦破了皮,鼻子淌血,手和手臂、腿部也有擦 伤。一阵慌乱,许久,童霜威才苏醒过来。但他的牙齿常常“格格”发抖,两手痉挛,人极衰弱,始终闭着眼,好像处在谵妄状态中。家霆连 声叫唤,他也不答。他偶尔张眼,目光也异样,似乎有点痴呆、迟钝,脸上肌肉也显得木讷。   冈田认为:病人心脏不好,血压也高,这一摔跤,很可能脑部震荡,甚或会有脑伤,病况值得忧虑,需要继续观察。   从此,童霜威手举不起来,大小便和穿衣脱衣全靠家霆照顾了。起床自己不能独自行走,需要人扶,才能颤颤巍巍地走,有时还会摇晃像 要跌跤。他变成一个半瘫痪了,说话也不清楚,口水从嘴角流淌下来自己也不知道,两眼常常闭着,面部表情呆滞,连吃饭都要家霆一口一口 喂,吃得也很少。   最伤心的,自然是童家霆。他的心空荡荡的,感到无论什么东西都仿佛是空的、抓不住的、无可依靠的。他那种悲恸、伤心的神色,是任 何人一看就明白的。他脸色变得苍白,眼皮浮肿,是焦灼、失眠、泪流综合造成的一种面容。他忧心忡忡地问冈田:“我爸爸还能复原吗?” “他病得这样怎么办呢?”   冈田搔着白霜似的鬓发,瘦老的脸上也是忧心忡忡:“就怕脑部损伤,可是仪器设备不够,脑伤有些情况是难以判明的。只是从现在的症 状看,他伤得太重了!确实一定是伤了脑子!”   “他会永远半瘫痪成为一个废人吗?”   日本老医学博士面露难色,也夹杂着同情:“医生只能尽量给他治病,很难预卜永远。病情是会发展变化的。”   家霆在这种时候,觉得感情和岁月都受到了残酷的蹂躏,就忍不住痛心地流泪了。   病房里,一盏二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整夜里高悬,由于电压不定,昏黄的灯光总是颤颤抖抖的。守在爸爸身边,家霆深夜看到电灯时,总担 心爸爸的生命会像这昏黄的灯光,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熄灭。啊!天哪!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痛苦不幸的遭遇呢?……   隔了一天,有个穿西服的陌生人来,同冈田医生和“冷面人”老董都作了谈话,又去看望了童霜威。   童霜威躺在床上,有点痴呆地睡着,额上包着纱布,脸上手上涂着红药水,胡须很长。头发本来很长,因为额上有伤,剃了一绺,他的模 样、色彩都很吓人。有人来,他像死了似的躺着,也没睁眼或动弹一下。   又过了一天,冈田单独对童家霆用比较流利的上海话说:“由我提出建议,他们决定让你爸爸回家去住。我知道你父亲是很想回家的。我 给些药你带回去给他服用,希望他渐渐能好起来。青年人!你父亲是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人!他这次跌跤,我认为实际是他想自杀!这点我发现 了,但我没有对别人说!我懂得他为什么想自杀!我是尊敬他的!”   嗬!日本人里也有好人的呀!家霆接受了日本老头的好意,对爸爸和自己能够回汉口路仁安里感到欣慰。只是想到爸爸已经半瘫痪,又悲从中 来泪流满面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六卷 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 二 童霜威回到汉口路仁安里方家后,成了一个半瘫痪,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偶尔由家霆扶着在沙发上坐坐,脸上痴呆木讷,反应迟钝。他 这种狼狈落魄的模样,引起了方家各个人各种各样的反应。   厨房间里,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嘁嘁喳喳,有同情也有惊讶,更像散播新闻似的在弄堂里将童霜威的病况告诉了张家,又告诉李家。   “小娘娘”方丽明是个不多管闲事不爱多说话的人,也被姐夫的模样吓呆了。她有点同情姐夫和家霆,但她在方家无足轻重,只好更加沉 默寡言。   “老虎头”现在带着孩子又搬回仁安里二十一号楼下客堂间隔壁的厢房里住了。由于方立荪的死,她一直哭哭啼啼,叹自己命苦。现在看 到童霜威半瘫痪了,想起平时盛气凌人,傲气十足的方丽清也没落得什么好遭遇,心里反倒想开了一些,变得不那么伤心了。   童霜威躺在二楼那间过去与方丽清同住的卧室里。如今,方丽清叫家霆来陪他爸爸睡,古古怪怪地说:“你们亲爷亲儿子生来亲热,老娘 让给你们睡!”她单独搬到三楼去住了。家霆只好将自己放在三楼房里的物件全部搬到二楼来。但他突然发现自己那只小皮箱被人翻抄过了。 检查物件,除了放在空雪茄烟盒子里的妈妈柳苇的照片和小叔军威那块用血写了“一死报国”四字的手帷外,一切都在。家霆找遍各处,都无 影无踪。他心里冒火。猜测一定是方丽清干的!方丽清就是这样一种人,她能狭隘得锱铢必较:她能下毒手毁掉一切她认为应该毁掉的东西而 无所顾忌。依家霆的性格,真想当面去质问她。但想到爸爸病伤严重,现在刚回仁安里来,怎么能闹?再说,万一方丽清不承认,徒然被动, 只好吃哑巴亏,将怒气吞在肚里,闷声不吭。可是两件珍贵的纪念物被毁去了,家霆怎么能想得开、忘得掉呢?家霆气愤又依恋,只好偷偷拭 眼泪。   童霜威的突然归来,完全出乎方丽清的意外。那天,方丽清正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地仍在打麻将,忽然听说童霜威由家霆扶着被用小汽车送 回来了。她先是有三分高兴,待等看到的是回来了一个半瘫痪的带点痴呆的老头子时,她“哇”的一声哭了。不是哭童霜威,是哭自己。她一 直在嘀嘀咕咕、哭哭啼啼:“你看他呀,胡子头发这么长!额头上包了纱布,脸上涂了红药水,龌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人看也不敢看 !真丢面子!”“真是活见鬼!他路也不能自己走了!吃饭上厕所也要人服侍,人是三分明白七分糊涂!今后怎么办呀?”“我这一向,不是 左眼跳,就是右眼跳。我晓得,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现在是破财和灾难一道来!我的命怎么这样苦?”“他这样活着回来,倒还不如死在外 面的好!”   方老太太心疼女儿,见童霜威回来像个“铁拐李”,心里也又气又恼。自从方立荪死后,由于方立荪平日为人精明,怕“露财”,财产的 事守秘密,做假账,在“宏济善堂”的股子和存款等等都被人吞没了。方雨荪去找过盛老三,盛老三回答了三个字:“弄不清。”方立荪的财 产有多少,在哪里,更没人知道。方立荪靠做鸦片发的横财,像做了场投机生意突然破产了,钞票都飞得无影无踪。原来他经手的全家生意, 也成了一笔糊涂账,像一场春梦醒来,方家只剩下一爿方老头子传下来的绸缎庄生意可以继续撑点门面。办了丧事,卖了西爱咸斯路的房子, 巧云像坐“特别快车”似的跟一个从前在舞厅里结识的做热水瓶胆生意的旧相好做姨太太去了。方老太太将传宝领了回来,交给“老虎头”带 。方老太太的心里本来难受,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童霜威又半瘫痪着回来了!方老太太真是吃不消。她这一年老了许多,额上多了皱纹 ,松弛的两颊上长了许多老人斑。她当着女儿和儿子方雨荪的面拭眼泪:“唉,我真像只无脚蟹团团了!叫我哪能办?”“我作了什么孽呀? 死了个儿子已经塌了天,现在女儿又碰到这种倒霉事!请神容易送神难!怎么办?”“我真恨不得去跳黄浦江,眼一闭倒还清净点!”   方雨荪一张脸也像老阴天,嘴上能挂油瓶,总是闷闷不说话。他觉得一切都不顺利,交了厄运。瑞士万利洋行的老板说上海生意不好做, 形势又多变,突然决定收业回瑞士了。方雨荪的洋行买办当然也就完了。他庆幸,幸亏与江怀南一起,同原来大华贸易公司的老板柳明一起合 组了一个兴茂贸易公司,生意做得比较发达。想起生意是靠汉奸欧阳筱月的牌头,而且江怀南也是个汉奸,心里本来总有点不大受用。但自慰 的是贸易公司哪一方面的生意都做,将本求利,不管你国民党、共产党还是日本人,什么地区需要什么就做什么生意。这同方立荪做鸦片生意 完全不同,是正正经经的经商,他就心里踏实了。但近一向来,家里大祸临头:兄弟立荪死后,“小翠红”偏偏在一月前又病倒了。“小翠红 ”好哭泣,多梦,眩晕之外伴以恐惧,面色苍白,精神倦怠,耳鸣肢麻,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老中医给她检查,诊脉浮弱无力,说她阴阳气 血俱虚,说这是一种疑难病症,拿出《金匮要略》给方雨荪看,医书中说:“邪哭,使魂魄不安者,血气少也,血气少者属于心,心气虚者, 其人则畏。合目欲眠,梦远行而精神离散,魂魄妄行。”老中医认为病不太好治,需慢慢服药调养。方雨荪又请了个英国医生卡尔逊来给“小 翠红”治病。卡尔逊是个白发老头,出诊价很贵,一周来两次,也说病不好治,要慢慢来。“小翠红”一病倒,方雨荪觉得是个负担。自己在 外边租了小房子有了新欢,心里也有点歉意,不免想:在沈镇海的事上可能我过于怀疑敏感了,又想想“小翠红”平日为人的好处,也有点悔 意。心情本来不好,加上童霜威瘫痪着回来,他更是一肚子气,觉得方家过去的鸿运忽然都烟消云散了,心里懊丧得要命。看到母亲和妹妹怨 气冲天六神无主的样子,他想:唉,怪来怪去,要是不打仗,没有这场战争,童霜威还在南京得意,立荪也不会去同日本人做什么鸦片生意! 这些凄惨事都不会发生。如今一个霹雳接一个霹雳,叫人怎么吃得消?但他究竟是个在外面跑跑的人,有点算计,对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说:“ 事到如今,白布已经涂上黑墨了,有啥法子!只有算另外一笔账,快点给他医治。能治好,花点钞票也值得!不然,就是亏本生意做到底了! ”   方丽清嗡着鼻子:“治不好呢?”   “还没有治,怎么知道治不好?我过去听人说过:用黄芪桂枝五物汤和补阳还五汤调理,有的瘫痪病人是治得好的。”方雨荪劝告妹妹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抓紧找医生治!不要放着河水不洗船!”   方雨荪这样说,当然也多少是受点“小翠红”的影响。听不听在你们!他皱着眉就出外忙他的事去了。   “小翠红”病在床上,听说童霜威和家霆回来了,先是一喜,后来又听说童霜威成了个半瘫痪,不由得产生同情,难过起来。   方雨荪在外边忙碌,又租了小房子,“小翠红”虽病,方雨荪仍很少回仁安里住。“小翠红”全靠“小娘娘”方丽明送药送水和送饭照顾 。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老虎头”只是偶尔来看望一下或者虚情假意地来问问病情。戏迷方传经,名义上是“小翠红”的儿子,平时本来就不 答理“小翠红”,“小翠红”病了,他更不来看望了。方传经整天在外边胡调,常常传来不少“闲说”。但方老太太在方立荪死后更疼爱长房 长孙,认为方家今后传宗接代、荣宗耀祖全靠传经了。明知他在外边不干好事,也不准人讲。方传经对“小翠红”冷淡,方老太太认为是天经 地义。方传经已经“过继”给方丽清当儿子了!童霜威和家霆都不知道。由于这关系,家霆回到仁安里方家以后,立刻感到了人情冷暖和世态 炎凉,像掉进了冰窖似的,觉得难以容身。家霆明白:在方家,最关心同情我的只有大舅妈“小翠红”。   当晚,饭后,家霆见方雨荪不在家,觑便就到大舅妈“小翠红”的房里看望她。   家霆进了大舅妈亮着电灯的房间,见那只美丽的波斯种白猫在床边“喵喵”叫唤,露出一种十分寂寞孤独无主的样子。   家霆绝未想到:孤零零躺在床上的大舅妈,已经变成这般模样。她两眼大而失神,原来自皙细嫩的面孔现在苍白发青,颧骨高耸,头发蓬 乱,一床刺绣软缎面子的被絮下,是一个十分瘦弱的身子。耳上两只碧绿的翡翠耳环也卸掉不戴了。过去她戴着这副漂亮的耳环,脸色自得滋 润,眼珠也衬得黑亮,人都夸她可爱。   家霆过去在方家,一直有那种呼吸不畅、人要萎黄的感觉。他觉得大舅妈过去也是这种感觉。现在,大舅妈真是被毁掉了!家霆几乎要哭 出来,这里有他对大舅妈的感情和同情,也有他对自己的遭遇的悲哀。   家霆克制住悲伤,说:“大舅妈,您病了?”   “小翠红”勉强想对他笑,笑不出来,嘴角牵动,眼眶里反而涌出了眼泪,说:“家霆,你们回来了,我总算放心了!”说完,呜咽抽搐 起来,泪水滴滴答答落在枕上,“谢谢你还记得大舅妈,还来看我!”   “我在南京和虹口时也常念着您,但不知道您病了。”家霆为了要安慰大舅妈,转变话题,将在南京和被转移到虹口的经过简略讲了。   “小翠红”听了,点头,家霆讲完,她突然问:“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来了,会到我坟上给我行礼化点纸钱给我的吗?”灯影下,她 脸上的表情凄凉,气息微细。   “大舅妈!”家霆难过地说,“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您不会的!”   “小翠红”伤感地摇摇头:“不,你记得我以前对你谈过的话吗?我对你,也就这么一个指望。”   “记得!”   “那么,一言为定!”她的眼光似乎将要被来临的死亡遮蔽住了。   家霆落泪了,执拗地说:“不!您的病一定会好的!”   “不会好的了!”大舅妈“小翠红”说,“其实,死的人不见得比活的人苦!我死了,也只是像一盆洗脚水给泼了就是了!他们方家不会 可怜我的。”她面容痛苦,额上有冷汗。   房里静得很,只有桌上的自鸣钟的滴答声在响,只有波斯猫偶尔在寂寞地叫,只有“小翠红”的啜泣声。   家霆关切地问:“大舅妈,您生的什么病?”他望着“小翠红”苍白的脸和弥漫着阴霾的眼睛,觉得“小翠红”对生活存在的那点热望, 全部都已化为冰水了。   “小翠红”衰弱地摇摇头:“我是个苦命!过去算命的早说我是短寿,活不到老的。本来,我常想起你,希望我病了你能来!可怜人见到 可怜人总是亲三分的。后来,我怕在我死之前你来不了,现在好了,你终于来了!死之前能见到你,太高兴了!”   “您会渐渐好起来的!”家霆安慰她说,“不要相信算命的瞎说。”他说了一些劝解鼓励的话,但看着“小翠红”的病容,觉得大舅妈的 病真是重了。   “小翠红”反倒关切地问起童霜威的病来:“你爸爸半瘫了,我也不能起床去看他,你给我问问他好。菩萨保佑他!我真希望他能复原。 他同我不一样,他是个能当官的人,又有学问又不肯做汉奸,是个好人。再说,大舅妈不放心的是你。你爸爸倒了霉,你就可怜了。大舅妈懂 得这一点。这家姓方的,我早看穿了!”她头脑清楚,但面无血色。   家霆给她一说,心酸了,说:“我就怕爸爸永远这样,我真是急死了!”   “小翠红”点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她那双少了神采的眼瞳上有一层光亮的泪水迎着电灯射来的光线熠耀。她说:“是啊,我在床上胡思 乱想,也为你这苦命的孩子担心。我是在想你该怎么办?我知道,如果你父亲万一有三长两短,你在方家是住不下去的。他们是容不下你的。 你还没有自立,那时你就难办了。所以,我想过,我以前说的话是算数的。我可以帮助你。”   家霆奇怪地看着大舅妈,不太明白她指的“帮助”是什么。但觉得大舅妈善良、心地好。这种善良使她在病重得这样的时候,仍闪耀出一 种母性的美。   “小翠红”喘息着说:“家霆,我有私房,主要是首饰,还有一笔钱,是很早就藏下的。没有别人知道的。我已经把它放在我身上了。我 在想:如今是金钱世界,没有钱不行。我死了,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给。我不能让纨祷子弟拿我的血汗钱去玩女人抽鸦片上赌场。我把它趁早拿 给你,全都给你。你拿去好好放着,只要用在正道上,怎么用都行。有了钱,方家对你不好,你就可以不在乎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说着, 她从被窝里摸出一个缝得很精致的绿绸小包来。小包有拳头那么大。她说:“家霆,快拿着!”   家霆不肯。钱,他确实是需要的。爸爸的钱全被方丽清掌握在手上,爸爸以前就是因为考虑到钱才没有去香港的。现在,爸爸需要治病, 方丽清会不会又吝啬得不肯多掏钱呢?自己同爸爸住在方家,身边无钱,日子实在难过呀!但大舅妈的私房钱。怎么平平白白地可以拿呢?何 况,她又病成了这样!家霆感动地说:“大舅妈,我不能拿!你放着,你的病很快会好的。”   “不,钱是不能带到土里去的!”大舅妈凄然地摇头,“家霆,卖命钱来得可怜,但不是偷来抢来的。你是看不起我,认为我下贱,是吗 ?”   “不!”家霆赶快辩白,“不是的!我觉得您对我的好,比钱更宝贵。您对我的关心,我早感激不尽了!我现在,不需要钱,您应当放着 !”   “那你先代我放着!我好了你再还我。”“小翠红”呻吟着说,“你接着!听话!”她说话吃力,十分衰弱。   家霆仍在摇头,偏偏在这时,听到皮鞋声“橐橐”响了,有人上了楼好像是就要走进房来。这是大舅方雨荪那熟悉的皮鞋声,家霆瞬即警 惕起来。   “小翠红”将绿色小绸包连同消瘦的手臂一起缩藏进被窝里去。家霆站在那里看到,方雨荪阴沉着脸,陪着一个银丝头发微红皮肤的英国 医生进房来了。   家霆叫了一声:“大娘舅!”   方雨荪似理非理似应非应,用一种冷冷的声调应酬般地哼了一声,侧脸对床上的“小翠红”说:“今天我不放心,又把卡尔逊请来了。” 他用英文请西装笔挺提着一只牛皮药箱的英国医生坐。   “小翠红”先是沉默,接着说:“不必再请医生了!我的病不会好的。”她闭上了眼,似乎想摆脱一切。   家霆看到自己站在那里很尴尬,只好退出房去。走出房,恰好碰到方老太太,见家霆从“小翠红”房里出来,老太婆冷着脸,用两只精明 的眼睛扫着家霆,关照说:“家霆,以后不要随便进去!你大舅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   家霆明白方家的人有意冷落大舅妈,也明白方老太太嫌弃他,没有做声,迈步回到自己房里。   他进房时,见灯光下,方丽清正坐在小沙发上,一脸古怪。童霜威仰面躺在床上,带点木讷。两人都不声不响,只听到对面人家二楼房间 里的麻将声海潮般地传来。房里的气氛很不和谐,童霜威倒还平静,方丽清那张漂亮的脸上却有杀气。家霆进房以后,方丽清不言不语地站起 身来,像阵青烟似的忽然走了。   家霆走到爸爸床前,轻声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童霜威声调嘶哑,轻声吐了一个字:“钱!”   家霆心里像有荆棘在戳刺,心里明白:方丽清的事多半同钱有关,一定是又为钱的事同爸爸在嘀嘀咕咕。不由得“唉”地叹了一口气,想 :大舅妈“小翠红”要将私房钱全部给我,说“钱是不能带到土里去的”;方丽清却为钱的事老是斤斤计较。爸爸病伤成这样子,她还为钱的 事喋喋不休折磨他,真是毫无心肝!想着这些,心里烦透了。   对面方传经房里轻轻传来留声机的唱片声。方传经整天在外边“忙”,很少在家里露面。只要在家,留声机一定在放京戏唱片,对童霜威 和家霆回来,他不管不问,似乎是方家惟一的一个不闻不问不表态的人。现在,戏迷表哥传经回来了,大声打着哈欠,又在关门放京戏唱片了 。锣鼓胡琴响成一片,放的是露兰春唱的《天霸拜山》:   镖客路遇马兰关,   一见此马喜心间,   无有大胆的英雄汉.   不能到手也枉然。……   家霆那时同戏迷表哥一房住的时候,听这张唱片听熟了。露兰春是有名的坤角,擅长演时装戏,唱黄天霸的武生戏人都叫绝。大流氓黄金 荣开设共舞台,长期聘露兰春挂正牌,她遂被黄金荣用暴力霸占为妾。但露兰春厌恶黄金荣,千方百计下堂求去,离开黄金荣,宁可嫁给了一 个不太出名的唱老生的安舒元走了。大舅妈“小翠红”对京戏是熟悉的,过去她就爱听露兰春的唱片,讲起露兰春的遭遇来也津津有味。现在 ,病倒在床上,听到这唱片,她会有什么感触?   家霆忍不住把刚才去看大舅妈“小翠红”的事轻轻讲给童霜威听。他觉得死神已在敲响大舅妈的房门,讲着大舅妈的事,心里伤感起来。   童霜威静静听着,脸上有同情的神色,只是什么也没有说,似乎疲劳了,闭上了眼,像老僧入定的模样。   家霆心里很不踏实,头绪纷繁:他担心爸爸的病,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想念欧阳素心,渴望同她见一面;他记挂着学校的课业,自 己脱课这么久了,复不复学?想到老朋友余伯良家里去一次,见见老朋友谈谈别后情况,问问学校情形;又想到大舅妈的病如此沉重,不知能 不能痊愈?他感到像坐了一只小船,在大海洋上飘来荡去,四面望不到边,天际布满乌云,好像要来暴风雨,也不知会不会翻船。   见爸爸闭眼睡了,家霆在灯下拿出纸来,写了一封非常深情的信给欧阳素心,告诉她情况,说希望同她约定时间见面好好谈谈。然后,他 也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熄了电灯,在爸爸身边轻轻睡下了。   对面打牌的那家人家的灯光,雪亮地照耀过来,虽熄了灯,房里仍明亮得可以看清人的面目,看清床、橱、椅、沙发。睡到半夜,家霆正 熟睡着忽然被爸爸用手推醒了。   家霆醒来,睁开了眼,借着对面人家照耀来的灯光,看见童霜威睁着两只大眼正瞅着他。听见蝈蝈叫:“口瞿口瞿口瞿!”那是欧阳素心 送爸爸解除寂寞的蝈蝈葫芦放在爸爸枕边。蝈蝈正在欢叫。家霆看着爸爸的眼睛。真奇怪!爸爸两只眼很精神,与那天摔伤前不一样,与摔伤 后更完全不同。他清晰地听到爸爸的声音,亲切而机警地说:“家霆!醒醒!到我这头来睡,我们谈谈。”   家霆一唿噜坐了起来,压着嗓门惊奇地说:“爸爸,怎么?”   对面人家打通宵麻将,搓牌的声音像海潮喧嚣激荡。   童霜威神秘地把食指朝嘴上一放,示意家霆禁声,说:“儿子,告诉你!我那一跤是故意跌的!”   “这我猜到了!爸爸。”家霆不禁把冈田说的话也讲了。   “我摔得不轻,但并没有伤到脑子,只是外边皮肉有点硬伤。我也没有瘫痪,也能顺畅地讲话。你放心吧!不要着急!”说这些话时,童 霜威脸上的痴呆、木讷全不存在了。   “那您?”   “我是假装的!不然怎么能回来呢?你,还是要继续装作着急,懂吗?千万别露马脚!西洋镜拆穿不得了!”   “啊!──”家霆完全明白了,真是又喜又惊呀,说:“爸爸,我真太高兴了!”但,不禁又问:“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在他面前原 来笼罩在头上的乌云忽然消散,露出了阳光。   “是呀!事不宜迟,我们应当逃!赶快坐海船去香港!”   爸爸提起了海船,提起了去香港,家霆眼面前仿佛出现了碧蓝碧蓝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仿佛看到发怒咆哮的大海,撞击、跳跃、激 荡、摇晃,几万吨的邮船,在海中显得特别微小,费力地在狂乱的海浪中挣扎前进。   “怎么走呢?”家霆有点迟疑了,他想起了钱的问题,“严重的是现在没有钱呀!”   本来,方丽清将首饰藏在一只皮箱中的首饰盒子里的。童霜威曾想配把钥匙把首饰取点放在手里。可是方丽清早把首饰存到银行保险箱里 去了。她是只“铁公鸡”,一根毛也拔不下来的。   “你大舅妈如果再把她的私房钱和首饰给你,你就收下,告诉她:算是我借她的,将来一定加倍奉还。她是个善心人。当然,走的事和我 假病的事千万不能告诉她,但可以告诉她,我们需要钱用,比如治病。而且,可以对她说,你想一个人到内地去,到大后方去读书,要她帮助 ,叫她别对人说。”童霜威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家霆默默点头,觉得可行,说:“但,要走,不简单,许多事都要张罗,也不能给他们姓方的人知道。”   “当然不能!包括你的继母!她是个利欲熏心的人,只知钱钱钱。昨天一回来,别的不说,除了埋怨我,就是哭穷,说什么金价两千多一 两了,大米黑市价两百块一石了,要问她拿钱是一文也拿不到的!让他们把我看作废人吧!从明天起,你先去学校复学上课,课余的时间侍候 我,多给人家一点假象。每隔几天陪我去医院找一次医生。将来,我们走的时候,就利用看病来脱逃。”   家霆心里几乎要叫绝了,说:“啊,爸爸,太好了!”又说:“我就不复学了吧!许多事都要办,我在家里照顾你,我们可以尽快走!”   “不,正因为要走,你必须去复学,懂吗?给人一个你我绝不会走的印象才行呀!”   家霆点头,体味领会爸爸的心计,明白了,问:“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呢?”   在对面打牌人家那一百支光大灯泡的照耀下,童霜威两眼发亮,兴奋地压低了声音说:“所以,我急着今夜要同你谈呀!你必须赶快设法 了解到你舅舅柳忠华的真实情况,我看他做生意要认识欧阳筱月,是有他的某种抗日的目的的。那么,你就告诉他:我决定走,请他帮助我们 。你把全部情况都可以告诉他,我对他是有了解的,我相信他!把我们逃离‘孤岛’托付给他,就有了依靠,懂吗?”   家霆点头,冲动地说:“我发现楼下电话机旁方雨荪贴着的一张表上,有个兴茂贸易公司的电话号码,后边写着‘柳明’的名字,电话号 码是97342。一定是舅舅同他们合办的公司现在改名叫兴茂贸易公司了。我明天就打电话找舅舅!”但又忧心忡忡,“总要等到你额上和面部的 伤好了才能走吧?不然,一认就会被人认出来的。”   童霜威思索着眨动眼睛,点头说:“对,你的想法很好。这样吧,定在十二月十号光景,我们走,你看好不好?那时,我额上、面上的伤 一定都痊愈了。带把剃刀去看病,预先在小旅馆里开个房间。到小旅馆里,剃去胡子长发,换上衣服,戴上眼镜,化了装就上船。神不知鬼不 觉!让你舅舅照这时间安排我们走。神仙也想不到的!”   家霆尽量想把困难和问题想足,说:“如果看病不回来了,方家不是立刻就知道了吗?”   童霜威笑笑,说:“我也想过了。预先写好一封信寄发给你继母,佯作是绑票的人的口气,要她筹款十万元到沪西静安寺赎票,让他们当 作我像方立荪一样遭到了绑票,就万事大吉了!一布迷魂阵,包括‘七十六号’在内,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要外国轮船出了吴淞口,又 过了厦门鼓浪屿,我们就自由了。等从香港去重庆时,再写信同他们打招呼。”他说着,话声里有十分得意。   家霆一切都出乎意外,爸爸把一切都想得非常熨帖了。今夜从睡梦中被叫醒,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奇遇。他真像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 刻,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赞叹地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爸爸,我这些天来,从没有现在这样高兴过。”说着,也不知为什么 ,一边笑,一边眼眶酸涩地流下泪来。终于在枕上抱着头啜泣起来。   童霜威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不要哭!不要哭!我们现在还处于危险中,既不能哭泣,也不能高兴。你明天赶快找你舅舅。最重 要的是听听他的意见,一切都想得周到些,就会走得更顺利些。唉!”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人生的事,难以逆料。抗战爆发,我何尝想到会 有这么多的坎坷艰险?现在,我老是想着两句诗:‘万里飞腾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风尘’①。锋镝牢囚都经历过了,胆子反倒似乎变大了!”   ①这是明末抗清爱国志士夏完淳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这一夜,父子俩都非常兴奋,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黎明,家霆刚睡熟不久,忽然感到童霜威又用手在摇动他,将他摇醒,轻轻对他说:“家霆,你听!”   家霆侧耳听时,隔壁大舅妈房里有人声,门外边楼梯口也有人声嗡嗡,似乎发生了什么紧张的事情。   家霆脑里火花一闪,觉得有事,不放心大舅妈“小翠红”了:难道她病情恶化了?掀被起床,穿衣趿鞋,说:“爸爸,我去看看!”   他急匆匆跑出房去看望,只见方丽清、“老虎头”都起来了,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脸上严肃、紧张,站在“小翠红”房门口嘁嘁喳喳。 戏迷表哥方传经打着哈欠,扣着长衫衣钮,走出房来去盥洗间漱洗,姨娘阿金和“小娘娘”,也在楼梯口死气沉沉地站着。大舅方雨荪正从楼 下上来。那只不识相的波斯种白猫正巧“喵喵”叫着走过来想往方雨荪腿上擦身子,没料到方雨荪凶狠厌烦地甩起一脚将白猫骨碌碌踢下楼去 。白猫“喵!”的一声惨叫,跌到楼下去了。   方雨荪恨恨地说:“晦气猫!送掉它!不养了!”他阴沉着脸,满面黑气,说:“给殡仪馆打了电话了!”看样子,是打完电话从楼下上 来的。   家霆惊呆了。悲伤猛烈地震撼着他:难道大舅妈真的死了?真的就这样去了?真是不愿信不能信又不能不信!何曾想到回来就遇到这样不 幸的事?心里难过,想进房去看看,见方老太太从房里出来堵在门口,当然不能进去,只好犹犹豫豫站在那里。这时才发现:方雨荪手里攥着 个绿色小绸包。家霆心里一怔:不是大舅妈贮藏私房首饰和钱钞的那个小包吗?昨天晚上大舅妈诚心诚意要交给他,他没有接。现在,落在方 雨荪手里了!估计,大舅妈昨晚是预感到自己病入膏肓了,所以急于要将绿色小绸包交出来的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大舅妈不在了!绿色小 绸包也落在方雨荪手里了!说不定方雨荪会把这些首饰送给他在外面租了小房子宠爱着的女人呢!大舅妈“小翠红”死后能瞑目吗?看来,绿 色小绸包里的首饰什么的,大多不是她嫁给方雨荪后方家给的,很可能是她从前私藏了带来的。因此昨晚大舅妈说:“你是看不起我,是吗? ”昨天没有收大舅妈的绿色小绸包,结果,反倒伤了她的心了,真太不应该呀!现在,为了去香港,正需钱用。原来计划想今天收下来,作为 向大舅妈借用以后由爸爸加倍归还的,现在也成泡影了。人世间的事为什么每每总有盈缺,总有蹊跷,总有遗憾?总是常常只差那么一小步? 家霆心里懊丧极了,站在一边,丧魂落魄。   听到方雨荪气呼呼地在对方丽清和“老虎头”们说:“贱货!自己作死!我花了这么多钞票请了英国医生,卡尔逊开的药她都没有吃!你 们进去看看,药,她全藏在枕头里!她等于是自杀!有心叫我火烧眉毛破财死人触霉头!”   方老太太刚才从房里站到门口来,此刻又转身进房捧出一堆进口货的药瓶、药盒和药片,摇着头,嘴唇发抖。看样子,她是去给死了的大 舅妈搜身的,骂着说:“看看吧,这个死人!作不作孽?这么多外国药白白浪费掉,一颗也不吃!真是白虎星!”看见“小娘娘”方丽明在楼 梯口站着,又喝骂“小娘娘”:“你,你瞎了眼吗?叫你服侍她,她不吃药你怎么不知道?”   “小娘娘”吓得脸孔发灰,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小手绢拭眼泪。   家霆叹气,不能在大舅妈死去后到她房里见她一面,实在抱歉。他心上流着泪,决定回爸爸房里去,心里也说不出滋味有多复杂。大舅妈 这种自杀方法也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自杀呢?看来,死亡虽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大舅妈一定觉得她过的生活比死亡更难受, 她就不想活了。她缺少的是什么呢?她难受的是什么呢?爸爸的假自杀是因为陷身在敌人手中需要自由。大舅妈呢?她生活在方家这样一个大 家庭中,没有她需要的东西,却有使她不想活下去的东西。于是,这个美丽、善良有过悲惨身世的纤弱女人,永远地走了,选择了一条永远长 眠的路,像一阵轻风似的逝去了。   想着这些,家霆心里酸酸的,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场,提步走回房去。   这时,他看见童霜威不声不响,又像痴痴呆呆地躺在那里了。他就也警惕起来,提醒自己:小心!决不能露出破绽来!人世复杂,布满斗争。 要生存,就不能单纯呀!#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六卷 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 三 早上,家霆到了余伯良家里。   余伯良见到家霆,高兴得笑出声来,一五一十问了家霆的遭遇。除了爸爸的真实病情外,其他家霆都如实告诉了好朋友。见到余伯良,家 霆才知道,学校初中部仍在慕尔堂,因为太拥挤,高中部已经全部迁到慈淑大楼四楼去上课了。家霆约余伯良同路去学校办复学手续。幸亏欧 阳素心托人去学校里给家霆请了假说明了情况,教务处办手续的老师都有爱国心,知道家霆家里出了事,问了问缘由,家霆简单地说了父亲病 重瘫痪被释放回家的经过,并且说明自己自学了课本,能跟得上班。他本来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教务处的几位老师都很同情,破格同意家 霆立刻来校跟班复学上课。   办好复学手续,余伯良留校上课,家霆决定第二天开始入学。他同余伯良分手,在街边烟纸店里借了个电话打到欧阳素心家去。他虽然一 早就将昨晚写给欧阳素心的信贴上邮票投入了仁安里弄口马路边的邮筒,心里仍禁不住想念,终于希望能同她通个电话。但电话通了,那边接 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女用人,说:“小姐不在!”   家霆想:是呀!欧阳这时候该在学校里上课嘛!问:“银娣在不在?”   对方说:“银娣出去了!”   家霆不愿多说什么,只好挂上了电话。   天冷,有风,他在街边站着,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抽空独自到万寿殡仪馆吊唁大舅妈。昨天,没能见到大舅妈“小翠红”的遗容,他心里 悲戚抱憾,今天无论如何要去见这最后一面。他再也听不见“小翠红”那甜润略带沙音的声音了,再也看不见她那可亲的笑容了。他挤上了电 车去殡仪馆。   他还清晰记得去年年初的一天,大舅妈头疼,眉心掐出一道红印,对他说过:“……只要将来我死了以后,你有时还能想起有这么一个大 舅妈,给我这孤魂野鬼烧点纸钱……”曾几何时,她果真生命消逝、魂归九泉了。家霆心里哀伤,他铭记住大舅妈“小翠红”对他的好处。在 殡仪馆附近,有家卖香烛、冥币等的小店。他掏钱买了锡箔、元宝和一盒冥币,走进殡仪馆里去。他不迷信,但这是大舅妈“小翠红”生前的 要求,他要实践诺言,不能失信;他也要表达心意,寄托哀思。人有时候是会做自己不愿做而又觉得应该做的事情的。   他知道,大舅妈的遗体,一早由万寿殡仪馆派车子接到了殡仪馆,也知道方雨荪带了方传经蜻蜓点水似的到了一下殡仪馆就会走的,方老 太太和方丽清、“老虎头”都不打算到殡仪馆来。遗体停放一天,听说买的是一具红桧木棺材,明天就人殓下葬了。啊,从此天上人间两茫茫 !他怎么能不留下她死后一瞬的印象保持到永远?   家霆提着一盒冥币和两串锡箔、元宝,进了殡仪馆,问清了灵堂在哪里,正要绕过邻厅一家全身缟素哭泣着的男女身边,走向西边那间放 着大舅妈遗体的小厅里去,忽然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掠过:是一个穿深灰色长袍的人!   殡仪馆里阴沉沉的,仿佛处处都吹拂着阴风,使人心里凉丝丝。从天井里望上去,天低云重,有不知谁家痛彻心肺的哭声,使人悲伤。死 者家属的白色孝衣,蓝绸金字的孝幛,黄色、白色的素花,死人肃穆的遗像,袅袅冒烟的高香,幽微通亮的长明灯,构成了殡丧的凄凉气氛, 处处神秘,处处飘荡着死气。   家霆“呀”了一声,仔细看时,一点不错!是大舅洋行里原来的跑街沈镇海呀!   沈镇海正在那间小灵堂里向停放的尸体鞠躬。那儿冷冷清清,停放着大舅妈“小翠红”的遗体,没有亲属,没有故友。也不知是在什么微 妙的心情支配下,家霆突然决定回避,向东边一个灵堂走去,在那里避一避。稍过了一会儿,见沈镇海穿灰长袍的身影匆匆地又从眼前闪过, 沈镇海走了。他凝望着沈镇海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心头还荡漾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是感动?是同情?说不清,只觉得大舅妈死了,人还来 悼念她,悼念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弱者,这里面就有高尚的情愫。   他怀着哀痛、惋惜、不安的心情,急急走到停放大舅妈遗体的小灵堂里,一颗心猛地缩紧了。只见玻璃罩里的停尸台上,大舅妈“小翠红 ”仰面睡着,宁静安详。她已经换上了蓝色软缎的寿衣。她本来苗条,现在死后身体收缩变得更短小,似乎是被生活中连续不断的磨难耗尽了 她的体力。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化装了!十分瘦削的脸上涂着脂粉,掩饰不了憔悴和痛苦;涂着唇膏的嘴唇微张,像有话说却说不出。她没有 了脉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眼泪,一点没有生前的那种美丽和灵秀气了。有一朵洁白的绢花,放在玻璃罩上。家霆意识到:一定是刚才沈镇 海来献奉的。   灵堂外的天井里,放着用金银纸和彩色蜡光纸扎成的洋房、轿车、男仆、女佣和各式家用冥器。洋房是三层楼的,楼厅里还扎了个麻将桌 ,桌上一副麻将牌,边上几个女的牌客。风,阴丝丝地吹,纸糊的冥器上的飘带呼啦啦响。这难道就是方雨荪他们对“小翠红”表露的最后一 点心意?……   家霆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大舅妈说,有许多事情想替大舅妈做,已经来不及也谈不到了!永远用不着了!心里的波涛翻荡着错综复杂的感情 。他在停放在尸体前面的一只焚烧纸钱的铁盆里擦火柴焚化了冥币和锡箔元宝,轻声在心里说:“大舅妈!我来送您了!”说着,心里更加难 过起来。   他心里千头万绪,忽然从大舅妈的死,又想到了死去的杨秋水舅妈。啊!两个不同的舅妈,他对她俩都怀有感情,可是她俩多么不同啊! 这里边,可以思索、回味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他不想多留,不愿意在这里万一遇到方家的人。而且,他还急着想去找舅舅柳忠华,又急着想早点办完了事回去侍奉爸爸,他又想同欧阳 素心见见面,同银娣见见面,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心里烦乱,在“小翠红”灵前诚心诚意鞠了三个躬,匆匆离开。   人虽离开,头脑里仍总萦绕着刚才见沈镇海来殡仪馆鞠躬的事,眼前总清晰地看到那朵洁白的绢花。想不清沈镇海同大舅妈之间是什么关 系。其实,又何必去多想呢!人同人之间的感情是神奇微妙的。就拿他对大舅妈“小翠红”来说,他有一种对长辈的感情,有一种感激大舅妈 同情和关心他的心理,却也好像混杂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难以形容的异性之间的特殊感情。他总觉得大舅妈是很美很可爱的。当然,他对她绝无 非分的邪想。但他觉得所谓“爱”,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复杂的东西,也许用化学分解方法也是分解不出它有多么复杂的。大舅妈“小翠红”已 经流星似的殒落了!生前,她同沈镇海之间也许有过什么,也许并没有什么。在她死后,沈镇海怀着情感来悼念她一下,献上一朵洁白美丽的 绢花,这也合情合理,值得同情。追究,又何必呢?   家霆又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了。一家小照相馆的橱窗里,放着许多着了色的男女明星照。这些电影明星:周曼华、袁美云、陈云裳、 白云、袁绍梅、王引、龚稼农、金焰、韩兰根……一个个都笑着,笑得很高兴。人的笑似乎只有停留在照片上才是永恒的吧?……他在一家卖 炸茨菰片、冰雪酥等零食的小店里借打电话,拨了号码,问:“是兴茂贸易公司吗?我找柳先生接电话。”   很顺利,一会儿,柳忠华来接电话了。一听是家霆的声音,他就机警敏捷地说了:“哦哦,我知道了!我有客人!这样好不好?晚上七点 你再打电话来!我们好好谈谈。”说完,“克’’地挂上了电话。   人生的事真难想象,舅舅本来东躲西藏似的十分神秘,曾几何时,现在却公开以大商人的面貌出现了。同舅舅柳忠华联系上了,家霆非常 高兴。他猜:舅舅那里一定有什么人在,说话不方便,所以语气平静不带感情,匆匆挂上了电话。同舅舅约定晚上七点再电话联系以后,他又 打电话到欧阳素心家去。   这次非常巧,是银娣接的电话。听到是家霆,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含蓄有所指地问:“你好吗?”   家霆也有所指地回答:“还好!你好吗?”   “好!”   “她呢?她好吗?”   银娣有分寸地说:“也还好!上学去了。”   “我想同她见见面。”   “不知为什么,对我说,不想再见你。”   “是吗?”家霆心里烦恼,觉得难堪,似在探询什么。   “呣”语气里饱含同情。   家霆明白了,不甘心地说:“那你把我的想法告诉她。见不见由她,好不好?”   银娣又“呣”了一声,说:“一定。”她的话声信赖而友好。   “舅舅常来吗?”家霆问。   “常来。”银娣的话不卑不亢,简洁得无懈可击。   “他好?”   “好!”银娣这更加简单的回答,使家霆明白她旁边可能有人,不便多说。又似告诉家霆,她知道的仅此而已。   别的似乎都不好深问了,家霆只得结束电话了,说:“好,再见吧!”   他挂上了电话,心里按捺不住的“谜”又浮起在心头: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银娣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明若暗,家霆心里有想法。 可惜想归想,没有听舅舅亲口说一说,总是不踏实的。他决定晚上如能见到舅舅的面,一定好好问一问,求个水落石出。   付了电话钱,从小店里出来,家霆真想到欧阳素心的学校里去找她。终于克制住了,想:我已去了信,等她看了信再讲吧。于是,他搭电 车回汉口路仁安里。   绝对想不到,刚下电车走到汉口路远远望见仁安里的时候,忽然发现欧阳素心围一条浅灰围巾,穿一件黑色骆驼绒旗袍,服饰简朴洁净, 手提一只钱包,正站在街边等候。她身姿柔韧妩媚,又带有青春朝气。   家霆喜出望外,快步跑上前去,说:“是你?欧阳!你在等我?”   欧阳素心唇边透出笑影,说:“不在等你,难道我爱吹西北风?”她目光无邪,风姿淡雅秀丽。   他爱欧阳素心,爱她会说这类幽默的话。见到欧阳素心这样.他以为双方之间的芥蒂完全消失了,高兴地随口问:“你没有上课吗?”他 知道她不爱缺课。   欧阳素心摇摇头,说:“上了数学和英语,历史老师生病请假,我就来了。你们出来了,回了家!天大的事,我能无动于衷吗?”她讲话 常常这样合情合理。   “你接到我早上发的信了?”家霆奇怪地问。   “没有啊!”欧阳素心睁大了眼睛,“早上发的,哪就能收到?我昨晚听说老伯和你回来了。想了又想,不能不来。打电话给你,一次给 一个男的挂了,一次是个女的说你不在,出去了,我就决定来这里痴等。”   “你过得好吗?”   “怎么说呢?如果不诚恳,我就告诉你很好;如果说真话,我应该说:不好!”   家霆听了心里难受。没法约欧阳素心到仁安里二十一号方家坐,说:“欧阳,走吧!太想跟你长谈了。我们到‘白拉拉卡’吃中饭,到法 国公园去散步!”   欧阳素心点头说:“公园就不去了。我们到‘白拉拉卡’吧,那里十点钟开始营业。这时人少,我们谈到中午正好。”她的话使家霆感到 有一种坚强果决隐藏在温柔和平静下面。   家霆从她的话里分辨不出她是忙呢还是不愿去法国公园,点头说好。在汉口路石路口上叫了一辆三轮车到“白拉拉卡”。一路上,家霆将 同欧阳素心在南京潇湘路分别后的种种情况讲给她听,最后追究地问:“欧阳,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欧阳素心笑笑。看得出她的心里并不平静,她的笑容带着疲乏,说:“一样要分别,说与不说也差不多。”她那深沉活泼的眼睛像会说话 ,潜台词似是:啊,家霆,还用得着问吗?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家霆叹气说:“嗨,怎么差不多呢?从那天你走开始,到今天,我心里总像有了一个伤口,随时想起就要疼痛流血。你难道想不到还是看 不出?”   欧阳素心努力平静实际激动地说:“我只怨这场战争。如果不是战争,我的命运也许要好得多。对于我来说,这场战争是我父亲的祖国和 我母亲的祖国之间的战争。但是偏偏我父亲又做了背叛他祖国的事,而我认识的你,却又是一个爱国者。于是,一切更复杂了!复杂得像一个 解不开的死结了!”她的双眸闪射出忧郁沉思的光芒,“我不愿意别人为我付出牺牲,我也不愿意带给人不幸。当我意识到我自己对人不祥的 时候,就只能选择我认为较好的道路走了。”   家霆着急地说:“欧阳,我感到我不能没有你!是的,坦率地说,你告诉我的关于你的一些情况确实使我吃惊过,但我……”他奕奕的眼 睛喷薄出十分坦率真诚的神情。   欧阳素心忽然任性地打断他的话,挥着手说:“别谈这些了,好吗?我求求你!”   三轮车从喧闹的石路穿出去通过四马路到了八仙桥。靠近八仙桥附近,市声繁嚣,巡捕手持警棍在驱赶无照的小贩,脚步声、车辆声和吼 叫声沸沸扬扬。白底红字的土耳其按摩浴的灯招,醒目地悬挂在马路旁按摩院的上方,招徕顾客。《大世界》游乐场前,拥挤着人的浪潮。   家霆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只见她脸色苍白严峻。家霆纯朴地说:“唉,你怎么啦?”   欧阳素心一字一声地说:“家霆,别以为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要让我们以前一起做过的五彩梦再续下去。不,不是的!梦已经醒了,碎 了,我不是为那来的。但我在南京时留给你的信上说过:‘我们总是要好的老同学’,这点是不变的。我说过话是算数的。我今天,是以老同 学的身分来看望你的。至于别的,请忘了吧!”   家霆有点着急,又有点生气,说:“欧阳!”   但欧阳素心十分任性的面容使家霆退让了。欧阳素心阻止他说:“我本来是不来的。昨晚听我父亲说起老伯的情况,知道你们回家了,老 伯瘫痪了,我就不能不来看看你了。我设身处地为你想过,现在,你的处境很恶劣,当然更不是考虑什么个人问题的时候。你需要清醒,需要 理智,这是我对你要说的心里话。这话里不搀杂别的用意。我们应当像要好的老同学那样好好谈谈,为你的处境想想办法,你说是不是?”   家霆心里非常激动。他倔强,现在感觉欧阳素心还要倔强。他爱她,就只好闭住嘴任凭一颗心激烈跳动。风迎面吹来,冷飕飕的。他心里 也冷飕飕的,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欧阳素心的话,又觉得她是真诚的、善良的,说的话都在理。她在他与她的爱情中,注入了一种高尚的东西。 目前他需要的确实是清醒,是理智,不是感情用事。现在,处境很坏,前途艰难,要离开上海还有意料不到的险阻。这种时候,再沉湎在恋爱 之中,既不是时候,也无法妥善处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关系。欧阳讲她说的是心里话,不搀杂别的用意,是真的。这么想着,他不但不气恼, 反倒更觉得欧阳素心实在是太善良、太司爱了。   三轮车绕过有轨电车“当当”响的金陵东路口,又转到电车“当当”、汽车衔接的霞飞路上来了。一家商店的无线电在播放陈云裳唱的歌 曲:“……风光最好上林春,吉日良辰,桃花宫里召承恩,宫娥引,今日叩天阍……”一家跳茶舞的小舞厅里正奏着配上爵士乐拍子的广东音 乐《杨翠喜》,月琴的弦声如泣如诉。   三轮车到了环龙路口的“白拉拉卡”,家霆同欧阳素心下了车,又看到了那张摆在橱窗里的斯大林的大幅半身像了。斯大林翘着胡子仍旧 在笑,笑得很开朗。站在路边,斜睇过去,德籍犹太人开的照相馆里也仍陈列着飞扬跋扈的希特勒巨幅照片。自从六月下旬,希特勒德国进攻 苏联,苏德战争爆发后,七月间英苏订立了共同对德作战协定。只是德寇攻势凌厉,在战争初期就占领了苏联大片领土。德军夺取了乌克兰的 大部分,侵入了顿巴斯,围攻列宁格勒,威胁了莫斯科。家霆和欧阳素心打算走进“白拉拉卡”吃罗宋大菜时,见那家照相馆的翘胡子德籍犹 太老板,穿得很体面,挺着大肚子,满面矜持地笑着,正站在门口得意地装饰橱窗,并高声同一个胖外国女人嘻嘻哈哈地调情戏谑,两人不禁 立定了脚步。   欧阳素心嫣然一笑,带着轻蔑地说:“看到吗?德国店的翘胡子犹太老板近些日子都是这样高兴。有一天,我还看到他到‘白拉拉卡,门 口,往橱窗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是因为希特勒打了胜仗,存心趾高气扬欺侮邻居!”   家霆不禁感慨,说:“其实,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当年,拿破仑远征俄国,一直打到莫斯科,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都写了,最 后仍是一败涂地。”   欧阳素心也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跟一个国家的关系太大了!其实,犹太人并不被希特勒承认,白俄也并不被斯大林承认。他们都是 被驱赶出来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可怜人。能在这场战争中捞到什么好处呢?”   家霆思忖着说:“也许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对祖先、对祖国、对诞生地和山河的向往和依恋?也许是无国籍的人也都想有个国籍找 个靠山?也许是荀子所说的‘性恶’在人们头脑里的反映?”   德籍犹太老板翘着胡子朗朗大笑,动手在摸胖外国女人的大腿,女的笑着逃进店里,男的追了进去,就像一只大公鸡追逐母鸡。欧阳素心 和家霆不想再看,一起推开涂着白漆的玻璃门,走进了“白拉拉卡”俄式西菜馆。   店里空荡荡的,每张桌上都整整齐齐放着作料瓶、菜单,铺着雪白的台布。时间早,他俩是第一对客人。空气里仍热烘烘地充满了洋葱、 奶油、牛肉、番茄酱等的混合香味。白俄老板大约在厨房里忙碌,胖老板娘头上扎着羊毛三角巾,穿着厚羊毛衫和格子羊毛裙,配着高统靴。 她是个忍气吞声的老女人。也许当年是个贵族小姐?年轻时一定曾经有过海水一样的蓝眼睛,挑逗人心的白皮肤,青春肉感的身材。但现在已 经臃肿肥硕,眉眼间全是粗糙的皱纹了。长期流落在异国异乡的生活,使她落得了一副叫人怜悯的神色。她送上了菜单,家霆点了菜,就又同 欧阳素心谈起来。   欧阳素心关心地问:“家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家霆踌躇而矛盾。他不准备对欧阳素心隐瞒任何事情,可是现在想起爸爸的叮嘱,觉得不能将爸爸要逃走的事泄漏天机。这样,就势必要 对欧阳素心进行欺骗、隐瞒了,这使他痛苦。在踌躇、犹豫、矛盾的心理下,他说话也不流畅了,思路也混乱迟钝了,说:“我……我已经复 学,明天就去学校上课。”   留声机又在播放音乐唱片了,是贝多芬作曲的《欢乐颂》。一个女高音在唱,歌词该是席勒的。家霆听不懂德文,但知道歌词有这样的句 子:“欢乐女神,圣洁美丽……你的力量能把人类重新团结起……”啊,尽管德苏在打仗,两家毗邻的店里又各自在橱窗里供着斯大林和希特 勒的半身巨像,可是白俄开的店里却播放的是德国人作的歌曲,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是说明音乐本来该是人类的共同财富吗?   欧阳素心听着音乐,关切地问:“老伯的病有希望能好吗?”   家霆又只能吞吞吐吐了:“谁知道……他能不能好呢?”他感到一个人并不想说谎,尤其不想向亲爱、信任的人说谎,却又不能不说谎, 是最痛苦的事了。   欧阳素心叹一口气,爽朗地说:“我为你想过,家霆,像你,还是离开上海的好。‘孤岛’目前的处境越来越坏,可能还要更坏。你住下 去不好。如果老伯病能有些好转,你们该偷偷地想办法冒险偷跑。如果他的病恶化了,有什么不幸了,你就该自己一个人走。你后母的这个家 ,你是住不下去的。你一个人离开‘孤岛’,无牵无挂地到海阔天空里去遨游,到大后方去上大学,青云直上,做国家的栋梁,是惟一的康庄 大道。你认为我的话对吗?”   看到欧阳素心坦诚关心的态度,家霆心里感激,几次想把心里的秘密吐露出来,甚至想讲:“欧阳,将来,我们一块到大后方去吧!”但 他讲不出口,走的事既要机密,又冒险。而且,只要想起落水了的欧阳筱月和欧阳素心的日本母亲,他就气短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忍住了 ,只点头说:“你为我想得很周到,我感激你。”   欧阳素心用手将一头乌亮的长发向后一拢,美丽的黑发衬得她妩媚的面容更可爱了。她叹口气说:“是啊,有趣的是,我能为你想得很周 到,却不能为我自己想出一条路。”   家霆听了,难过地说:“欧阳,我也想过:路是人走出来的。你就暂时还这样生活着,读你的书。只要我有一天闯出一条路来了,我立刻 告诉你,我们就一起去创造人生,创造幸福,你说好不好?”他的态度和语气充满了诚恳的同情和爱恋。   白俄老板娘端着托盘送罗宋汤和炸牛肉饼上来了,还送来了面包和果酱、白脱。   欧阳素心用匙喝着汤,说:“家霆,忘掉过去那些该忘掉的事吧!别管我了,你走你的路去,不要犹豫!”   家霆真诚地说:“欧阳,你应当了解,我少不了你。”   “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我们作为知心朋友,似乎更好。今天,我就是用知心朋友的资格来找你的。”   家霆默然了,一口一口喝着汤。汤淡而无味,盐瓶放在面前,他连盐也懒得去撒。   有一对中年男女客人推门进来了,坐在远处角落里,那女的脸给冷风吹得红红的,就像苹果。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开牛肉饼,说:“家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来,是我送你的一点小礼物。希望你收下。”   “什么东西?”   “你不要打开!”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日本式的长方形嵌螺甸的乌木小盒子,有大半块砖头大。木盒很精巧,拼凑起来,严丝合缝,像 锁住了似的掰不开。只要懂得开启的窍门,立刻可以很方便地拆开。她说:“我来教你怎么打开。”她教了一下方法,说:“你收下,里边是 我的首饰。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离开上海了,就打开它,卖掉!我是希望你备而有用,有备无患。”   不知什么时候,留声机上的唱片换了,换的一张是俄国的民歌曲子,粗犷、豪放、活泼,充满生活气息。   家霆想起了大舅妈“小翠红”的绿色小绸包。他意会到,这是欧阳素心的宝贵心意。唉,目前确实需要!但是,怎么能收呢?   家霆摇头不接,说:“欧阳,我不能收!”   欧阳素心爽朗得像个男孩子,说:“这不就说明我们是泛泛之交了吗?如果我们是知心的老同学,你有什么理由不收呢?这里边有我的心 ,有我的祝福,也有我的期望。”她的声音似流水汩汩,“人同人之间的感情和心意,如果仅仅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我已经觉得是值得 悲哀的了!你还怎么能不收呢?你知道,也许,以后我们就不一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为什么?”家霆吃惊地睁大了两只明亮的眼睛。他不愿意听她用这种悲戚的语调说话,听了心里哀伤。   “不为什么。”欧阳素心用一种强行克制住的安详的神态回答,“我厌恶我那个家!也许,我会离开我的家到天涯海角去漂泊的!”   “你打算到哪里去?”家霆急切地问,内心充满焦灼。也许,欧阳仅仅不过讲的是年轻少女的遐想,但他隐约意识到这种遐想的分量和爱 情的黯淡前景了。   “是呀,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似乎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并不反对抗战,谁叫日本侵略中国的呢?但我的一切都被战争毁了。本来我天 真地想望着和平,可是现在,我想,就是真有和平降临,我也不会有什么幸福了!”她的心在叹息,“我自己现在也还不知道我会到哪里去! ”欧阳素心脸上有梦幻中的表情。她的眼光里含着复杂的语言,说出来的似乎只是一点点。   “你不能消沉,欧阳!”家霆诚心诚意地亲切劝慰着。他十分难受,心在胸膛里猛烈跳动,血液在血管里也突然流得更快。他说出来的只 是全部心意中的一点点。他不知怎样才能安慰她、帮助她。   欧阳素心凝望着他的眼睛,点头:“你放心吧!”她又把小盒子递过来,交到家霆手上,说:“不要拒绝我!拒绝我,我是要伤心的。它 是干净的,多数是妈妈生前的东西,不是我父亲现在给的。”她已垂下睫毛,将那对浸在水雾中的眸子深掩起来,又是似乎有许多话不曾说出 口。   她的话太令人感动,也太令人心碎了,家霆几乎要流泪,听她说得如此真诚,珍重她的感情和心意,只好接过小木盒,坦率地说:“是的 ,现在和未来,我确实需要钱用。但,这,将来是一定要还你的。……”他看到欧阳素心一种特殊的眼光,说不下去了。他心里总是不放心刚 才欧阳素心说的那些情绪阑珊的话语,又问:“欧阳,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欧阳素心放下刀叉,任性地摇摇头,说:“别管我了吧,生逢乱世,谁知道生命之舟会将我载到哪里去呢?尽可能忘了我吧!”说到这里 ,她用一种激动的语气又说:“啊,忘了告诉你了,你舅舅和银娣都很好,这你放心!”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用这种语气和表情说话呢?家霆心里一刺,他觉得欧阳素心在舅舅柳忠华和银娣的事上,同自己一样,确 是有所猜测和了解的,点头说:“我感谢你对他们的帮助。”   欧阳素心苦笑了,说:“好朋友是不该说客气话的。银娣长得有点像我,她有本事使家里人都喜欢她。”她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严肃了, “不过,我对他们有个要求,请你代我便中转告──”   家霆莫名其妙地望着欧阳。   欧阳素心自顾自地说:“他们,如果要干什么,都可以,我不干涉!但如果可能,请他们对我的父亲必要时能手下留情!我知道他是中华 民族的败类,可是感情上,我受不了!……”说到这里,她眼圈忽然红了,长长的睫毛缀满泪水,显得格外晶莹。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戳心,使家霆感到惊心动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见欧阳素心忽然站起身说:“家霆,我──走了!”   她起身,向家霆伸出手来。   家霆没有伸手去握。他不愿她走,坐着不动,用恳求的声音问:“难道就这样走了?”他轻声带感情地说:“你应当知道,我十分珍重你 对我的情谊。我一直感到这种情谊像夜里的篝火,周围越黑,显得越明亮。我不愿这堆火熄灭。”   她那洁白的脸上泛着微笑,用手将浅灰的羊毛围巾的一头甩到肩上,潇洒又豁达地说:“我们第一次在此相聚,最后一次也在此分手,这 就是有始有终了。你听!”   他侧耳听到,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美得醉人,似是月白风清之夜,在吐露爱情、倾诉衷肠,沸腾着狂热的等待,祈求着醉心的幸福… …是的,真巧!第一次在这里听到的也是这神奇的旋律。   他黯然了,看到她的表情,明白留不住她。他站起身,说:“让我送送你!”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喉头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似的。   但欧阳素心摇摇头,用刚强的声音说:“不,家霆,不必了!”她又伸出手来,带着感情地用英语说:“keep—well!”①   ①keep—well:保重。   他同她紧紧握手,感到她的手在颤抖。他望着她那盈盈如梦的眼睛,心里明白:“这个任性的少女作出了决定的事,是无可挽回的了。他 也用发自内心的声音带着哽咽回答她说:“保重!”   推开弹簧玻璃门出来,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出了店门,她匆匆在人丛中钻进雨幕,头也不回。他望着她飞快远去的背影, 淋着雨,罩在雨雾中,朦朦胧胧,逐渐消失。他突然想到她的那幅油画,那幅朦胧、虚幻、迷离、充满遐想的油画。难道幸福真的像那云雾中 虚无缥缈的远山?   淋着雨,他眼里蕴藏着悲伤,心碎片片。他觉得这世界阴沉,凄凉。他觉得他和她彼此之间常常不用多说就能互相了解;同时,彼此有时 却又这样难于互相了解。   晚上七点钟,同舅舅柳忠华通过电话后,家霆在外滩公园临江的一只空连椅上坐着等待舅舅来到。   这里,离舅舅的那家贸易公司不远。贸易公司在沙逊大楼上租有写字间,从那里来到外滩公园,只需要一刻钟到二十分钟的时间。   天冷,中午又下过雨,地上还有点潮湿,外滩公园里游客寥寥。晚饭时间,人更加少。只看见一个醉了酒的花白头发的老年人,穿件驼色 破长袍,嘴里哼着京戏:“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笼着手缩着脖子在江边看江水。一阵风来,枯叶毫不费力地到处沙沙响。花坛里面, 花草早已凋尽,只剩下残枝在风中战抖。这个公园是上海最早建立的一所公园,建成于一八六八年,从前公园门口曾由英帝国主义主持竖立过 一块“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牌子。在中国的土地上,由中国百姓出钱,用中国苦力建造的公园竟不让中国人进去游览,还将中国人与狗相提 并论,进行侮辱,当然引起中国人的公愤。经过六十年的反对和斗争,才拆除了那块辱华的牌子,准许中国人入园。现在,家霆坐在江边,不 禁想起了上海这段几乎尽人皆知的历史。如今,公共租界的英军已在八月撤走,美侨和美国海军陆战队也已在十月、十一月基本撤走。风闻英 国正派专轮来上海加速撤侨。风云险恶,过去在上海不可一世的英、美势力走了!日本帝国主义却要来填补空白!黄浦江上,靠近江水东去的 方向,可以看到深灰色的日本兵舰上狰狞的太阳旗在迎风猎猎飘飞。天在暗将下来,公园里的路灯已经灿亮,黄浦江上水声潺潺,雾气正在升 起。看到江水东流,想到不久要跟爸爸坐船驶出吴淞口去到香港,家霆心里充塞了豪情壮志。   他正张望着公园进口处,盼着舅舅来到。一会儿,就看到了柳忠华戴灰礼帽穿黑西装大衣的矫健身影。他轻轻迎上前去,在凛冽的江风中 喜悦地招呼了一声:“舅舅!”   柳忠华快步过来了。他衣履讲究,人也显得气派,亲热地用力攥着家霆的手,说:“啊,家霆,经过严峻考验了吧?见到你安然无恙,我 就放心了。”他指指江边那张连椅,“走,坐着谈。”他左手里提了一包东西,现在把那包东西一扬,说:“我带了面包,还有熟牛肉。当晚 饭边吃边谈吧!”他冷静,可是情感充沛,使家霆深深感到可以信赖。   两人面向江水坐下,天虽寒冷,特别安静。柳忠华拆开纸袋,取出牛肉、面包递给家霆,两人吃将起来。   家霆问:“舅舅,你好吗?”问这话时,他不禁想起了长眠在公墓里的杨秋水舅妈。   柳忠华点头说:“好!很好!”他十分精神,从神态气色看,确实极好。他解释说:“上午你来电话时,正好江怀南和方雨荪都在我身边 ,他们正在谈你爸爸的情况。下午,我又有要紧事,只好约在晚上通电话见面了。”   “他们怎么说?”家霆问。   “说你爸爸已经半瘫痪了。”柳忠华说,“家霆,你把详细情况说说吧!我们要用最短的时问谈最多的话。”   家霆一见舅舅,就感到舅舅亲近、真挚、精明,仍给他一种平生曾经历过许多危难却处之泰然的印象。除了服饰,舅舅同以前丝毫没有变 化。家霆把爸爸同自己的遭逢,甚至在南京雨花台找到妈妈柳苇墓碑的事都一五一十扼要讲了。只留下爸爸现在半瘫痪意图逃跑的事,打算第 二步说。   柳忠华嚼着面包夹牛肉,静静听完。最后,带点兴奋地说:“好了,你们父子都出了事,我一直挂心,却又无法援手。一是担心安全,二是担 心你爸爸受不受得住折磨。现在,我放心了。他大节不亏,太好了!”他左手拿面包吃着,右手挽着家霆的肩膀,说:“我讲件真事你听:江 苏泰县海安镇有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韩国钧①,民国十一年起当过江苏省长,德高望重。前不久,日寇占领海安,他逃避不及身陷敌手,日寇要 他出山做汉奸。他停放了一具空棺材在家,表示决不变节。日寇用军刀指着他威胁,他神色不变,被囚禁着,宁死不屈。此人你爸爸认识,你 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他。”   ①韩国钧(1857--1942):字紫石,力主抗战。一九四一年九月在江苏海安陷敌。敌伪逼他出任伪江苏省长,他拒绝。日寇东台司令达马指 责他:“和共产党关系密切,和国民党亦有来往,为什么不受日军之请?”他答:“老朽是中国人,宁死也不当一天亡国奴!”达马用指挥刀 和手枪威胁,他怒斥道:“吾八十余老翁,死何足畏,陷敌图生,誓不为也,请即枪毙!”日伪无可奈何。敌退,他抑郁成疾,一九四二年一 月逝世。陈毅为他挽联:“贤哲云亡念江淮危局藐藐吾怀若有失;民心未死忆商山故迹悠悠君恨不难平。”   家霆被舅舅讲的事吸引,点头说好。   柳忠华继续说:“你爸爸反对汉奸的和运,坚持气节,同韩国钧是一样的。和平,当然可爱!但对付侵略者,只有坚持抗战,用战争来消 灭战争然后取得和平。别的路是没有的!经过这次考验,在这个问题上,你们父子的认识一定更坚定了吧?”   家霆体味着舅舅的话,感到舅舅说得真对、真好。舅舅说的同尹二、庄嫂他们的感受,并无不同。对这场战争,拥护抗战的都会同意这种 看法。汉奸大叫和平,实际是为日本的侵略服务,反对抗战。但欧阳素心她的看法是怎么回事呢?她并不反对抗战,她是反感日本侵略的。由 于她有过一个日本母亲,又有了一个落水的父亲,她感情就变得十分复杂了。她哀自己的不幸,认为战争毁了她的幸福,所以她特别渴望一种 没有战争的生活。不能说她的这种渴望不对,人应该有这种渴望。但只有渴望,没有行动,理想实现不了;面对侵略,不追求用战争消灭战争 ,只向往和平,是会迷惘消极的。可惜我以前同她在一起,我缺乏舅舅这种深刻简明的表达、启发能力。如果那时我能这样同她探讨,我相信 她是会在思想和心灵上得到抚慰和解脱的。想到这些,家霆感到遗憾,望着面前奔腾流逝的黄浦江水荡漾着寒意在夜色中喘息,他也心潮起伏 。   家霆正在沉思,听到柳忠华在问:“你爸爸的身体折磨成这样了,怎么办呢?我认为,日伪是因为见他是废人了,才释放他的。他身体如 果好了,还会又生枝节的。你们既脱出了虎口,也仍在魔爪中。他处境仍很危险,千万不可大意。”   听舅舅说得这样中肯,家霆已经听出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禁不住问:“舅舅,你同欧阳筱月和江怀南、方雨荪这些人都裹在一起,到 底是怎么回事啊?”   江上的船舶都像憧憧的黑影,有汽笛和哨子声在响,江水拍打着防波堤发出回音。冷风凛冽,柳忠华翻起了大衣领子,看着家霆说:“家 霆,这些事别问!你不要为舅舅担心,懂吗?”   家霆默默点头。有时候,没有回答的本身也是回答。家霆决定抓紧时间,他将爸爸的情况和打算要走让他找舅舅的真实过程全部告诉了柳 忠华。   柳忠华大口吃完了夹着牛肉的面包,兴奋地说:“这我才真正放心了。他要走,我当然出力。他带着你离开‘孤岛’才算脱险。现在风云 变幻,像把头埋在沙漠里的鸵鸟是不行的。风传港沪之间的航路客运可能要断,你们想在十二月十号左右走,我看宜早不宜迟。再提前几天吧 !我估计,那时他伤口也该好了。我来购票,作好安排,让银娣同你联系,好不好?”   家霆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钻戒交到柳忠华手里,说:“舅舅,把这卖掉买票!”   傍晚,因为要来见舅舅,他打开了欧阳的小木盒,发现那些金饰、钻石、珠宝光华夺目,熠熠生辉,里边竟有五只金戒,一只钻戒,一副 珍珠项链,一对翡翠镶金耳环和一只金锁片、一对金镯。另外,盒底有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七个娟秀挺拔的钢笔字:“天涯海角毋相忘”。家 霆将这件事告诉了童霜威,童霜威没有说话,但家霆看得出爸爸心里是很感动的。   现在,柳忠华接过钻戒,钻戒很大,足足有半个克拉。没等舅舅问什么,家霆便把同欧阳素心之间的事告诉了柳忠华。   柳忠华默默听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怎么,说:“她是个好姑娘。但你们不谈恋爱,我也赞成。保持住你们的友谊吧!到底年岁还小。” 见家霆表情有些懊丧,又说:“家霆,当前最重要的是‘走’,一切服从这一点,暂时就不要为别的事分心了。”忽然又说:“她出生在这样 一个家庭,并不是她本人的意愿,不应由她负责。她只对她自己的为人与行动负责。在沦陷区的并不都是顺民;在大后方的并不都是抗日人士 ;日本的军阀同日本人民要区分开。正如,同汉奸混在一起的人,有的是为了抗日却不是为了卖国。你以后还是应当关心她。”   舅舅这番话,家霆觉得开窍,不禁又将欧阳素心在“白拉拉卡”提出的那个要求转告了柳忠华。   柳忠华听了,没有做声,稍停,沉重地吁了一口气。   江上风大,雾气氤氲。天完全黑了,江水上泛着一些船只的苍黄灯光,对岸雾气与夜色中的浦东模糊一片,点缀着星星似的灯火。远处杨 树浦江边码头一带,有日本军舰的黑色身影。家霆心头惆怅。欧阳素心给他的初恋的甜蜜,曾使他感到幸福;同她分手,又使他感到不幸。但 他懂得:此时此地,为了和爸爸逃离上海,一切要服从于“走”,不为别的事分心是十分重要的。他用理性的堤坝拦住了感情泛滥的潮水。   他翻上大衣领,接近舅舅,挽着舅舅的胳臂,同舅舅一边走一边继续刚才未了的谈话。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六卷 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 四 童家霆在短短不到十天里,连续受到两次目瞪口呆的“打击”。生活似乎总是这样无情,惟有坚强的人才能立定脚跟。   第一次,是他给银娣打了个电话。那是同欧阳素心在“白拉拉卡”分别后的第三天夜晚,因为他不能见不到欧阳素心,他也不放心她。谁 知在电话中,银娣说:“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告诉你呢!她突然到香港去了!”   家霆像当头给泼了一盆凉水,问:“哪天走的?”   “今晨突然走的!”   “她怎么去香港了呢?”   “弄不明白,事先她什么也没有说。”   “是她叫你要告诉我的吗?”   银娣回答,语气里带着同情:“不,她临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显得很伤心。”   啊!爱情!难道就这么无声地消失了?仅留下了一阵寂寥空旷的回声使人想起就会心酸?   家霆大声问:“怎么回事?”   “弄不清楚。她说走就走了,听说有个姑母在香港,她也许是去那里继续读书。”   “有地址吗?”   “有,我告诉你!地址是香港东区跑马地东山台12号。”   家霆记下了欧阳素心的地址就想起:东山台是香港东区跑马地直上的一座小山,由中环经过湾仔,通过湾仔夹道的岔路,沿着柏油路直上 ,便到了这风景优美的半山区。这里后面是大山,正面对着九龙。大海就在不远的眼前。近旁都是漂亮的洋房,一幢幢散落在山麓及半山问。 现在,欧阳素心去那里了!她为什么匆匆飘然而去了呢?   后来,大约是有人来了,银娣突然匆匆挂断了电话。家霆放下电话,心里纷乱,险险大哭起来。他这才明白欧阳素心留下的那个纸条上写 的“天涯海角毋相忘”是什么意思。但,已经迟了!此时此刻,他不禁又想起了欧阳素心画的那幅取名为《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来了。多 么朦胧变幻的神奇的画呀!欧阳是用她精神中最朦胧的部分,用那变幻的色和光构成景物来比拟人生的吧?   想着这些,他更黯然神伤了。   深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欧阳素心画的那幅美丽神奇的幻景。梦醒时,幻景消逝,眼前依然好像看到汹涌的海、花朵般的云彩、缥缈 的山和飘忽的雾、隐约透露的阳光。心里有一种沁凉、澄明、蔚蓝、幽香的感觉,却也带来几分淡淡的忧郁。   第二次,是欧阳素心离沪一星期后的一天晚上,银娣从霞飞路上借烟纸店的电话机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急急地约他在“白拉拉卡”附近 会面。见面后,匆匆告诉他:“你舅舅让我告诉你,香港的船不通了!他明天──七号,星期日,上午八点在外滩公园老地方同你见面。”   原来,上个月东条英机上台组织日本新阁后,因为他是个力主在亚洲排斥西方势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军人,日英、日美、日荷关系 都更加紧张。英国政府加派战舰增援香港和新加坡等远东殖民地,并派专轮来上海加速撤侨。十二月初,刚开到上海的荷兰邮船“芝沙辣克号 ”,突然接到香港急电,来不及在上海卸货,又匆匆开回香港,驻沪英商太古、怡和两轮船公司也停止发售客票,限所有在上海的轮船一律开 回香港。接着,往来上海、香港的英国“皇后号”邮船、美国“总统号”邮船和荷兰的“芝沙连加”等邮船都不再开来上海。上海对外洋的交 通基本断了!只有不定期航行的一艘法国轮船和悬挂巴拿马旗的“雷梦那号”,“马拉松号”,“鲍亚卡号”三艘货船来维持了。   家霆如约在外滩公园准时见到了戴灰呢帽穿黑呢大衣的舅舅。柳忠华的神情有点紧张,把对港客运基本断绝的情况扼要同家霆讲了,说: “去香港是困难了!局势不妙,蹉跎不得,你们必须离开上海。现在只有一条路,我想马上安排你们到新四军地区去!”   家霆出乎意外,问:“那是在哪里?”他问这话时,不禁想起了程心如,估计程心如是跟他父亲到新四军地区去的。当时,不好细问。   柳忠华说:“淮北或者苏北。”   “路线呢?怎么去法?”   “目前,苏南敌伪仍在开展‘清乡’。路线未定。可以坐火车到镇江,然后坐木船过江到仪征,进入新四军驻地。也可以从上海坐去苏北 的夜班火轮,到海门县的青龙港登岸,走到二甲镇,进入新四军驻地。我们运货去也是可以这么走的。”   家霆听了,不禁问:“这样走,有危险吗?”   柳忠华神情严肃地说:“危险当然总是有的,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冒点险,怎么飞出‘孤岛’去呢?就是坐船到香港,事实上 也是有危险的呀!过吴淞口,日寇就要上船检查的。”   家霆心里翻腾,说:“舅舅,我马上回去把这些都告诉爸爸,看他怎么说。他有了决定,我马上告诉你。”   柳忠华点头,临分手时,叹了口气,说:“家霆,我估计,你爸爸可能是不会同意的。这样吧,无论如何,你好好劝劝他。我看,去比不 去好。留在‘孤岛’总是在敌伪的魔爪中。他因为犹豫,已经吃足苦头了,这次可不能再踌躇。今晚七点我等你的电话。你只说‘好’或‘不 好’。同意走,说‘好’,否则就说‘不好’。”   家霆心事重重,别了舅舅,匆匆赶回仁安里去。这几天,尽管空气里常飘溢着煎给童霜威喝的苦药味,方家又开始热闹了。方丽清和方老 太太、“老虎头”常打麻将,牌搭子有时是仁安里的邻居,有时是江怀南。留日本式小胡子的江怀南常常来看望童霜威。童霜威虽有点痴呆木 讷,态度是和蔼的,听觉也较正常。江怀南消息灵通,牢骚满腹,看到童霜威成了废人,他讲话反倒没有顾虑了,什么话都肯说。家霆回到仁 安里时,急着想同爸爸谈谈,偏偏江怀南坐在童霜威床边正在海阔天空。家霆只好在一边坐下,听着他闲聊。   “听说,汪主席现在肝火旺,脾气极坏!七月里,经过日本一再催促,德国和意大利宣布承认国民政府,但一面承认一面却很冷淡。意大 利派的大使戴礼尼到了上海,迟迟不去南京递交国书。后来,到了南京,又不正式出面接洽,汪主席只好在外交部宁远楼设宴请他来吃饭。谁 知约好了时间,戴礼尼失约未来,气得汪把满屋子的茶具、花瓶、台布都摔在地上。”   家霆想:当狗汉奸是没人看得起的!也明白江怀南本是北洋余孽汉奸梁鸿志的“前汉”──伪“维新政府”的官吏,现在虽努力钻营成了 汪精卫“国民政府”的官吏,在这种“两朝元老”的汉奸心里,汪精卫这个“后汉”是篡了梁鸿志“前汉”的权和位!他对自己从“前汉”的 “江苏省教育厅长”变为“后汉”的“江苏锡箔局局长”看来是心怀不满的。   见童霜威温和、木讷地听着,没有说话。   江怀南手上捧只茶杯,说:“我听梁鸿志私下说过:王克敏在北京组织临时政府,日本人向他要十样东西,他还价给五样,结果日本人要 了八样去。他在南京组织维新政府,日本人向他要十样东西,他还价给八样,结果十样都被日本人要了去。汪精卫呢?日本人伸出手来还没有 开价,他就主动拿出十样东西来讨好日本人,结果日本人马上加码要加五样,要了十五样去。可惜,尽管汪对日本人有求必应,日本人希望他 能拿出中日全面和平来,他却拿不出来,日本人还是不高兴。”   家霆想:汉奸也会贬汉奸!……见童霜威仍旧温和地听着,没有说话。家霆站起来,给童霜威将床前茶几上的一只小茶壶里对满了开水, 却故意不给江怀南对水。   江怀南好像毫不介意,他似乎是在观察童霜威的动态、表情,说:“秘书长,我是在想,陪你谈谈,讲点什么给你听听,可能有利于你的 恢复。养病之道,要不急不躁,哈哈,要心平气和。我是天天祈祷你早日康复能鲲鹏展翅的啊!”说着,又朝童霜威脸上看,好像还想谈些什 么。   但,那边方丽清和方老太太在房里叫喊了:“江局长呀!快来叉麻将吧!”“牌桌摆好了!”   自从方立荪和“小翠红”死后,方雨荪经常在外边租的小房子里同那个舞女过,很少回来。方老太太常说打打小麻将可以给方丽清解点寂 寞,方丽清常说打打小麻将可以给方老太太和“老虎头”解解寂寞。这样,又常常打牌了。她们确实一上麻将桌子,就忘掉一切烦扰了。此刻 ,方老太太的叫喊声,充满兴奋。   江怀南站起身来,说:“啊啊啊,我去……啊啊……她们三缺一!”说着,起身带着谄媚的笑容走了。   家霆轻轻骂了一声:“讨厌!汉奸!”见江怀南走了,心里兴奋,马上去将门插上,坐在爸爸床边上,轻声将与舅舅柳忠华会面的全部情 况如实讲了。   童霜威听了,脸色变了。上海到香港的轮船客运基本停了!惟一剩下的一艘法国邮船是不定期的,怎么办?这一来,去香港的打算完全落 空了!他叹了一口气,频频摇头,声调悲戚地说:“唉,太糟糕了!”   等到听家霆将柳忠华的建议一讲,他又叹了一口长气,摇头说:“啊,怎么行呢?”   说这话时,他不禁回忆起抗战爆发那年,在武汉因躲空袭警报初遇柳忠华时的情景来了。那次,柳忠华曾说:“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 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又说:“当然,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的那种思想情绪里跑出来,将来,能 不做中间派!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童霜威心里叹息,紊乱如麻,想:现在,我不肯去淮北或苏北,忠华一定又要说我确实不是国民党里的 左派了吧?但他嘴上又重复咕噜了一句:“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家霆虽然也觉得去淮北和苏北不够理想:那里没有熟人;不比大城市,是落后贫苦的地区;常发生战斗,不安定;去后 ,同欧阳素心可能就要断绝音讯……但无论如何,首先是要逃离“孤岛”,到那里才是真正逃出了虎口,因此,说:“您是怕危险吗?”   童霜威摇头,目光呆滞地说:“危险,当然也是危险,更重要的是我去干什么?共产党的地区,我没有根基,难以安身立命。不但没有根 基,我去那里,是将我已有的根基也全部毁弃。这场战争我被毁掉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不能再毁掉更多的东西!不能饥不择食啊!我是国民 党人,如果离开上海,只有到大后方去!才是惟一正确的道路!”   家霆烦躁地说:“可是,现在香港去不成了啊!”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是呀!但我总在琢磨,既然去苏北、淮北能有路,去大后方也必然会有别的路的。有人就有路!还是要找你舅舅 ,请他设法。一样是冒险,我宁可冒这个险也不去冒那个险。而且,我考虑的事很多!比如你,我是希望把你带到大后方去的。到重庆你可以 上大学,将来还可以想法出国留洋。到苏北、淮北,你就上不了大学。更何况,去重庆,是可以一劳永逸的。那里远离战火,顶多是日机去轰 炸,还可以在防空洞里躲躲。在苏北、淮北,敌伪的清乡、扫荡,是不会断的。管仲辉上次在南京,谈到过这些事。我希望冒险离开‘孤岛’ 后能安定一些。如果冒险去了,又更不安定,天天听枪炮声,就非我所愿了。”   听爸爸周密思考地说了一大套,家霆忍不住把心头蕴藏了很久的问题提了出来,天真地说:“爸爸,你说,共产党同国民党哪个好?”   童霜威摇头叹息,说:“怎么说呢?家霆,这是信仰问题。一个人应该有信仰,也会有信仰。但这种信仰应当通过自己的认识来建立。老 实告诉你,对国民党,我并不觉得好,甚至觉得它很不好,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虽是国民党员却并不积极的原因。但因为我已参加了国民党,而 且它是执政的党,我就不能不混在大家中间跑。”   家霆插嘴说:“就像我在慕尔堂里做礼拜、读《圣经》、唱赞美诗似的,是吗?”   童霜威没有答理,只是无限感慨地继续说:“共产党,不合我的胃口,我也不喜欢。但严重的是国民党正在腐化,共产党却在拼命上进。 不过,共产党那种严密的组织,那种只顾党的利益、不顾个人利益和个人自由的做法,那种不讲或少讲人情一切从阶级斗争观点出发的言行, 都使我望而却步,使我无法去信奉。如果到他们的区域里去,我怕我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啊!”   “妈妈为什么会信仰并且为此献身的呢?”   “那是她的选择!辣椒我不爱吃,湖南人和云、贵、川的人‘不可一日无此君’!大蒜我不爱吃,山东人当宝贝!共产党的理论不能说是 没有吸引力的,何况它又有那么多为民先锋的党人!唉,这种事很复杂,不谈了吧!”   家霆只好默然了。   童霜威朝儿子看看,安慰地说:“你已经十九岁了。也长成了!信仰的问题,爸爸希望你慎重考虑,自己妥善选择。但我最希望的是你能 不玩政治!你最好学点工业技术。我对政治是玩够了!不希望你再像我一样痛苦。”他的声音里有寂寞和惘然。   见爸爸的态度坚决,说的话是深思熟虑过的,家霆明白:只有同舅舅再去商量。他去拔掉门上的插闩,听到“啪”“啪”的牌声中,江怀 南正在放肆地大笑。家霆既因欧阳素心的突然去到香港,感到内心空虚与不安,又因爸爸的一时无法脱逃而六神无主。看看五斗橱上的座钟, 已经十二点半了,对面方老太太房里嘻嘻哈哈打麻将的人吃中饭看来还早。他等不及了,就去楼下盛饭和菜上楼来喂爸爸。安排好童霜威午睡 后,他就拿起课本做起数学习题来。   整个星期日的下午,都在无聊与心情忐忑中度过。晚上,他如约跑上街去,在石路上一家估衣店里借了个电话打给柳忠华。   柳忠华一定正守候在电话机旁,铃声刚响,他就拿起了话筒,问:“怎么样?”   家霆回答:“谈过了,他说:‘不好’!”   “打算怎么办呢?”柳忠华问,语气里有无可奈何又深深惋惜的味道。   “他说还得找您想法。他还是决定到老地方去!”家霆像打暗号似的说,“他说:有人就有路!这事还是要找您!”   柳忠华微喟地说:“好吧!我想想办法再说。”他的语气是诚恳果断而又为难的。   家霆挂上了电话,回到仁安里二十一号。牌声仍在哗哗响,他到房里,轻声将刚才打电话的经过讲了。父子俩默默无言。童霜威呆呆睡着 。灯光下,家霆发现前几天爸爸同他两人在一起时脸上出现过的那种比较焕发和舒畅的容光消失了。童霜威似乎又陷入了幽居软禁时的苦恼与 抑郁中了。家霆找着话谈,想给爸爸排遣点寂寥,谈着闲话,最后将欧阳素心去香港的事告诉了爸爸。这件事,他放在心上好多天,一直没有 同爸爸讲,今晚终于讲了。   只见童霜威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眼睛看着放在茶几上的那只欧阳素心送的奶油色无线电,怅怅地说:“我想,这孩子是为了不愿在家里住 才出走的!可惜我处境如此,不能对她有丝毫帮助,反倒得到了她不少好处。她独自去了香港,叫人太不放心了。现在是乱世,战争总是使得 人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她一走,恰巧沪港之间的客运就断了,她怎么办呢?”   从童霜威的话里,家霆听得出:爸爸对欧阳素心是关心的、喜欢的。童霜威讲的这些话,他也都想过,越想越牵挂,却只能让愁闷与忧郁 罩满心头,脑海中似有晦暗浑浊的迷雾在昏昏然地飘浮,只有用回忆来填补空虚、抚慰思念。   这一夜,父子俩睡得很早。睡在床上,都睡不熟,各自在想各自的心事。   童霜威听着枕下葫芦里的“蝈蝈”在振翅“口瞿口瞿口瞿”呜叫,心事浩茫,辗转反侧。柳忠华建议他去苏北或淮北,他由得想起了柳苇 。在苏州、在南京,他都无数次地想起过柳苇。尤其是家霆同欧阳素心去雨花台凭吊回来后,家霆同他讲起情况,他更在那夜整整一宿摆脱不 了对柳苇的思念。但今天这种思念是非常特殊的。老有一种幻觉,好像柳苇在面前对他皱着眉头,一双傲然昂起的向往的目光,芬芳、素雅、 清新的气质,如黛多姿的黑发,好像她在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同我走一条路的!过去不会,今天仍然不会!”   童霜威记得,是遥远的以前,两人在上海发生龃龉的阶段。有一次,他怪她说:“以你的环境和地位,你完全可以过得很舒适。可是偏要 破坏自己的安宁,脱离属于你的社会,放弃幸福的家庭。你将无路。可走,这是何苦?”   柳苇用一种叛逆的眼光瞅着他说:“是的,你的所谓过得很舒适,就是要我成为一个太太小姐,把我关在家庭里、赶进厨房里做一只花瓶 !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想追求个人的安逸和虚荣!根本否认和鄙视这些!我只相信,我是在自救,尽我的社会责任,也在找人类的出路!”   想这些干什么呢?童霜威无从回答,但头脑里总是缠绕着柳苇那双美丽、深邃的黑眼睛,一双永远像在责怪他、谴责他的眼睛,使他感到 气短,遗恨无穷。唉,生活真像一只丝袜,断了一根线头,一连串的网眼就一起散光。他叹着气。现在,叹气成了家常便饭了。   家霆也是没有睡着。心上那根激动的弦失了控制。眼睛已经酸疼疲乏,还在翻身,还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的是如果爸爸耽误了这次走 的机会,会不会忽然又再出事?一会儿想:像江怀南这种坏蛋有没有害人之心?一会儿想:欧阳素心到了香港,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她在香港 人地陌生将会怎样?欧阳是在什么心情之下去香港的呢?她对我以后会怎样呢?   家霆当然想上大学,甚至出国留学,觉得能到大后方去将来上大学是比较好的。但对不能马上离开“孤岛”,总感到遗憾。何况,是舅舅 的建议,他总觉得舅舅的建议是不会错的。矛盾纠结在心里,他感到苦闷得要爆裂了。直到方老太太房里的牌声停歇,他无声地在枕上数着数 字,从一数到了八百多,才迷迷糊糊睡熟。   昏昏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天色仍还漆黑,家霆忽然被一声“轰隆隆”的巨响震醒。他感到童霜威在用手推摇他,并且在说:“家霆,醒醒 !听!什么声音?是炮声吗?”   家霆猛地坐起,听了,惊讶地说:“晦!爸爸,像炮声!”   炮声又轰隆隆传来,声音也不太远,仿佛来自东面黄浦江的方向。   童霜威警觉地轻声说:“怪了,怎么回事呢?”话声刚落,听到“轧轧”的声音,他说:“听!飞机!”一种战争的恐怖立刻攫住了他。   确确实实是飞机声。家霆开了电灯看钟,钟上长短针正指着四点多。他说:“爸爸,会不会是萝卜头在举行演习?”他也陷入了战争降临 的惊惶中了。   对面楼上一些窗口里的灯盏,一个接一个地亮了。恐怕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家都在阢陧不安吧?   童霜威沉吟着说:“有可能,但无事端端在这时候演习扰民干什么呢?”他听到隆隆声还在传来。   家霆无法回答,觉得困乏,“啪”地又关上了电灯,说:“爸爸,不去管它!睡吧,到早晨我去打听打听。”   童霜威听着又传来的飞机声,打着哈欠,说:“睡也睡不着了,天也快亮了吧?”   家霆打着哈欠说:“还有一会儿呢!”他想睡,也被炮声惊得心头波澜迭起睡不着了,一种风云骤变的预感侵袭着他,使他惶惶然,心想 :怎么回事呢?   隐约的飞机声仍在远处盘旋。童霜威突然说:“会不会是日本要向英美开战来占领上海租界了呢?”日美之间虽在进行谈判,但日本同英 美之间的战争必将爆发,这一谣传很久以来一直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此刻,童霜威不禁敏感地猜测到这上面去了。   家霆摇头说:“萝卜头敢吗?不会干这种蠢事吧?”   童霜威深沉地说:“军国主义,有什么不敢的?现在,日本在对华战争中,碰到一个苦闷,就是不能速战速决。表面上看,它力量强,占 了许多地方。实际上,深陷在中国的泥淖中拔不出脚。它要转移视线,想对英美作战,借此寻找战争的出路,也借此配合德、意轴心。目前, 趁着英国无力东顾、美国的军事实力还没有增强,先下手为强,想实现它梦想已久的大东亚共荣圈。它完全会冒险的!”   家霆折服地听着爸爸分析,不禁激动地点头说:“爸爸,有可能呢!黄浦江里,有英国兵舰,也有美国兵舰,我看到过的。会不会是打起 来了?”   炮声又传来,但只是孤零零的一声,响过就悠然了。天蒙蒙透出亮光,飞机声也在远处浮荡消逝。曙色苍茫,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 。家霆也不再睡了,起身穿衣穿鞋,说:“爸爸,我上街打听打听消息。”   童霜威不做声,安息养神似的懒洋洋仰面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他心里悬着,当然希望儿子快去打听一下。   家霆穿上大衣,梳梳头上的黑发,正打算开门出房走下楼去,谁知房门一开,见江怀南站在楼梯口。这个汉奸昨晚打牌到一点钟光景才散 ,估计是给方老太太和方丽清留他住在方雨荪的房间里了。“小翠红”去世后,方雨荪根本不回来,但房里床铺仍然整齐地放着。江怀南前几 天打麻将就在这睡过一次。一见家霆开了门,江怀南双手笼在绸缎丝绵袍子的袖子里就走上来了,问:“醒了吗?”   这当然指的是童霜威,见家霆点头“呣”了一声,江怀南闪身走进童霜威房里来了,说:“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家霆本来要上街去打听消息的。听江怀南这么说,就不打算马上走了,回身跟进房来。   只见江怀南对着躺在床上的童霜威说:“我听着炮声是在东面,像是黄浦江上的方向,刚才匆忙爬起来打电话,到报馆的熟人处询问,才 知真的是日本对英美下手了!停泊在黄浦江上的一只英国炮舰已经被打沉,一只美国炮舰升起白旗投降了!”   尽管童霜威有点怀疑可能发生日本向英美宣战的事,听了江怀南的报道,仍觉得犹如晴天霹雳。但童霜威捺下激动,平静地看着江怀南。 江怀南脸上紧张。他却毫无表情,只想:哼!谁想在战争里捞点什么,谁也会在战争里断送些什么。   江怀南一边说,一边心里震惊,白净脸上,因为昨夜欠觉,流露出疲乏无力的神情。此刻眼里布满血丝,两颊泛红,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 抖,说:“唉,日本在于蠢事啦!花旗美国是能乱碰乱打的吗?今天日本对华战争还没有解决的希望,为什么又要去同拥有强大国力的美利坚 硬碰硬呢?真是薛刚大闹花灯乱打一气!很可能害了自己又害了我们这些主张和平主张中日亲善的中国人了呢!”   家霆想:你算什么中国人?不要脸的汉奸!见江怀南忐忑不安,心里感到痛快,悄悄看爸爸时,只见童霜威依然平静,带着木讷,一个字 都没有答。   江怀南独自说得也无味了,觉得童霜威确实是伤了脑,反应迟钝的人了。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显得倦乏,忽然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我得回苏州。离开不少天了,回去看看!……”   家霆不想听他再多啰嗦。恰巧,江怀南起身到隔壁他昨夜住宿的房里去了,家霆悄声对童霜威说:“爸爸,我漱洗一下就出去看看,等一 会儿直接去学校了。早点,我让‘小娘娘’来喂你!”说完,提起了帆布书包带捆住的一叠课本和练习本,去盥洗间匆匆洗漱了,就走下楼去 。   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老虎头”等昨夜睡得迟都未起身,炮声也惊不醒她们。戏迷表哥传经通宵未归,最近他们父子好像都一个样,他也难得 回来住。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在厨房里忙着将油氽果肉、炸黄豆、火腿片等装在盘子里做早饭菜。“小娘娘”方丽明手拿一杆秤,正同 一个女的跑单帮的米贩子讲好了价钱,在收买米贩子带来的大米。米贩子的米,比米店的平粜米①贵得多,只是不必去排队,质地也好。米贩 子都是从上海附近川沙、南汇、宝山等县冒险越过日寇封锁线偷运米粮进租界的。被日军发现,有的剥光衣服跪在冬天的西北风中示众,有的 还遭到枪杀。这个女贩子满面,霜,在内衣和外衣之间穿了一件特制的装大米的衣服。衣服上缝成一根根管状,塞满了大米,又穿了一条肥大的 裤子,宽大的裤脚里也灌满了大米。女贩子脱下裤子,将塞在裤里的大米倒在一只脸盆里准备过秤。家霆对“小娘娘”说:“‘小娘娘’,我 要出去,爸爸的早饭拜托你了!”见“小娘娘”和善地点头说好,他就出后门走到弄堂里去。   ①平粜米:上海租界成为孤岛后,由于内地粮食来源断绝,工部局邀集绅商巨子、社会闻人组织平粜委员会,从越南采购西贡米进口,专 供平粜之用,称为平粜米。   外边,细雨蒙蒙,雨丝裹着寒意,袭进人的肌肤里层,天气阴霾,同人的心情一样。空中像笼罩着一层灰色的烟幕,难道“孤岛”上的人 命运要更加暗淡可悲?   弄堂里,东一簇人,西一撮人,互相在传告、述说着拂晓前后炮声、飞机声的事。表情既兴奋,又紧张,也有忧虑。有乐观的,也有悲观 的。谈的不外是日本对英美宣战了,黄浦江上打沉了一只英国炮舰,另一只美国炮舰投降了。有人在说:“公共汽车和电车都已经停驶,交通 只能靠‘11号汽车’①了!”也有人在预测:“看来,萝卜头今天要开进租界来了!”   ①11号汽车:指步行,两脚步行,好像在写“11”两个字。   弄堂里,有的人家在垃圾箱旁焚烧书籍,看来是怕日本人进租界后会抄家,将抗日的书籍赶快烧掉。   家霆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值得再听的新鲜事,立刻带着阢陧不安的心情走到马路上去。   马路上也是东一堆人西一堆人在嘁嘁喳喳。男男女女都有。男的看样子多数是去上班或特意出来打听消息看看情况的。女的多数挽着空篮 子,一看而知是出来买菜的主妇。家霆找着人丛凑上前去听听情况,也同弄堂里的人谈的大致相仿。沿街的南货店、烟纸店、酒店都上着排门 ,人心惶惶。有雇黄包车在急急忙忙搬家的,是从公共租界搬到法租界去。法奸贝当投降德国后,组织了伪政权,法国本土已被德军占领,上 海法租界像个海外孤儿,由于日法之间没有战争关系,法租界在有些人心目中,似乎比公共租界要安全得多。但马路边上有人在闲谈,说法租 界当局已经派出大批安南巡捕沿爱多亚路架设了铁丝网,禁止人拥进法租界了,又说法租界和南市毗连的铁门也已全部关闭。   家霆心里七上八下,沿石路朝北向南京路方向走,见一家出售平粜米的店家排门紧闭,好多人带着空布袋在店门口排成了一字长蛇阵,等 待售米。一家卖煤球的店门口也有人抢着在买煤球。再往前走,经过浙江兴业银行的门口,见拉着铁栅门,一些要提取存款的户主正在银行门 口大声叫嚷、“砰砰”敲门,要银行赶快开业付款。一家大南货店,平时生意兴隆,柜台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罐头、纸盒、瓶酒以及海味、红 枣、桂圆之类的食品,今天未卸排门,贴了一张纸条,上写:“今日本号盘货,休业一天。”   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脸色仓皇。家霆最关心的是日本兵进租界的问题了。一路上,却没有见到一个日本兵,向人打听,也都说没有看到日 本兵。家霆想:到嘴的肉日本人何必急着马上吃。他叹息着,心里明白:无论如何,日本兵是一定要开进租界来了!以后,“孤岛”沦亡,沉 没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潮水中,原来在上海租界上的中国人过的将是更加黑暗、悲惨的亡国奴岁月了。心里充满仇恨,涌塞了一种悲壮的情 绪。忽然觉得欧阳素心去到了香港,看不到、过不到这样的生活,是一种幸福。为了这,他宁可她走。   家霆在一个卖粢饭团的小摊上,买了一只包油条和白糖的粢饭团,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向学校所在的慈淑大楼方向走去。   忽然听见有些人在惊叫:“东洋兵!”“东洋兵!”只见一辆日本军用卡车风驰电掣般开过来,“嗤”地停在路边。军用卡车上堆着许许 多多刚印好的日军报道部编的《新申报》。日本军车上的几个穿黄军衣的日本兵撒传单似的散发报纸。有些路人在抢拾报纸。家霆凝望着那些 日本兵,心里仇恨,为了好奇,也上前拾了一张报纸。边走边看,见报上有日本向英美两国宣战的消息,有日军昨日用海空军突然袭击珍珠港 获得辉煌大捷,击毁击伤美国许多军舰和飞机的消息,也有日军今日黎明在黄浦江中击沉英国炮舰“彼得烈尔号”和美国炮舰“威克号”升起 白旗投降的消息。他看完了报上的消息,心里发泄不出的愤怒更加强烈,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甩起一脚,踢到了被雨水洒得湿漉漉的 路边去。   他又向慈淑大楼走。当看见慈淑大楼灰色的七层楼房身影时,忽然又想起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等着欧阳素心从楼上将传单撒下来的情景 了。那是多么峥嵘豪放的举动!可是现在,欧阳素心去香港了,心如跟他父亲到抗日地区去了,上海公共租界形势突变,日军铁蹄眼看马上要 进来践踏在中国人头上了!真是不胜感慨啊!   蒙蒙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天仍阴沉沉。路上见到的人,脸也都阴沉沉。路面潮湿,天气有些冻手冻脚。慈淑大楼南面是个公墓,上 海人通常叫它“外国坟山”。此刻,他也不知为什么跑到那里转了一圈。是因为从公墓想到了为抗日而英勇牺牲了的杨秋水舅妈吗?也许是的 。公墓里冷冷清清,有些十字架东歪西倒。往昔,过阴历年时,这里有花市,专卖红色鲜艳的天竹子和黄色喷香的腊梅花。家霆记得刚回上海 那年,大舅妈“小翠红”、方丽清、巧云和他一起到这里买了好些天竹子和腊梅花回仁安里插花瓶。那时候,方立荪还没有同日本人和汉奸盛 老三勾搭在一起,谁也料不到他后来会既发横财又送了命。那时候大舅妈“小翠红”风韵玲珑,谁也想不到她会这么快不在人世!那时候,当 然谁也想不到巧云会又成为别人家的姨太太。……人事沧桑,死别生离,变化真是太大了啊!   家霆吃完了粢饭团,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纷乱情绪中走进光线幽暗、阴森森的慈淑大楼后门,踏上楼梯走到四楼自己的教室里去。大楼里人 异常地少,阒静无声。到了四楼,见来学校上课的人也十分稀少,多数人是害怕外出?还是忙着在马路上张望?啊。不!公共汽车和电车全停 驶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路又截断了,人当然不会来得很多了。宽大的教室里一共不过五个同班同学,全是男的,一个女的也没有来。余伯 良也在,家霆闪身刚朝门口一站,余伯良马上欢叫:“童家霆!我去约你来学校,‘小娘娘’说你已经走了,怎么现在刚到?”   家霆没心回答,将手里一叠用帆布带捆住的课本和练习本往课桌上一放,对着余伯良叹了一口气,说:“唉,以后,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 像以前一样地上课了呢!”说着,内心痛苦,戚然想掉泪。   听他这样说,同学们有的叹气,有的露出愁闷和气恼。余伯良忽然用粉笔在黑板中央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大字:“最后一课”!   他一写,家霆心里更难过了。   过去,在国文课本上读过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当时也感染到这篇文学名着中那种国土变色的凄凉心情。可是,今天, 此时此地再来回想这篇名作时,感受更亲切更深沉了。眼看,日寇要来了!以后,也许一定要取缔那些富有民族精神、爱国抗日、反对卖国和 楬橥气节和骨气的课程内容,代之以奴化教育的吧?学校里一定会让日本人或汉奸来教日文日语的吧?家霆虽然与《最后一课》中写的主人公 完全不同,小时候并不逃课,从小学到高中功课一直很好,并没有那种后悔过去未曾好好用功读书的憾意,但仇恨敌人即将来到的思想,使他 内心像被刀刃刺伤流着鲜血。他看着“最后一课”四个大字,眼眶发热,心里发酸。余伯良写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今天,可能是来上最后一课 了呢!   啊!多么悲痛、多么屈辱、多么令人留恋的最后一课啊!   有两个同学也在黑板上跟余伯良一样,用粉笔加写了“最后一课”“最后一课”……将整块黑板都写满了。然后,其中一个名叫黄玉书的 同学突然哭了起来,抽搐着趴在课桌上耸动着肩膀呜呜出声。他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   他出声一哭,家霆泪水忍不住哗哗流下来了。他正想去安慰黄玉书,却听见站在窗口俯瞰下边南京路的余伯良忽然高声大叫:“来看呀! 萝卜头来了!”   大家一起跑到窗口。四层楼的窗下是南京路。平日车水马龙行驶着双层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小汽车的南京路,行人拥挤、商店集中十分 热闹的南京路,此刻,宽广的马路上空荡荡,店家都不开门。远处从外滩方向列队走过来一支人数众多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当头是一杆海军太 阳旗,正在举行声威赫赫的入城式。   那些打着日本海军太阳旗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一色穿蓝色海军陆战队的制服,戴着钢盔,全副武装,奏着震慑人心的军乐,正以分列 式的队形,在宽阔平坦的南京路上耀武扬威地迈着八字步行进。   啊!日寇来了!进公共租界来了,“孤岛”彻底沦陷在日本帝国主义者手中了,更黑暗严酷的岁月来临了!   家霆同余伯良肃立在一起,心上淌血,眼噙热泪。余伯良忽然咬牙切齿轻轻对家霆说:“要是有一把传单,我一定撒下去!”他一定是想 起了那天同欧阳素心一起来撒传单的事。   家霆点头,拭去泪水,想:要是有手榴弹,我也一定扔下去!刹那间,忽然脑际闪过尹二仇恨满腔的面容。啊!发誓要杀死敌人报仇的尹 二他怎么了?他和尹嫂在南京好吗?此刻,家霆忽然感到对尹二那种怒火冲天的情绪更理解了。   日本海军的军乐声,不知奏的是个什么军歌,节奏粗暴,似咆哮,似爆炸,听来特别狂热,野蛮。   家霆叹息一声,恨恨地说:“今后要在铁蹄下生活了!”看着眼前的场景,他觉得国耻真是比个人的耻辱更叫人难受。国耻牵连四万万五 千万同胞,国耻使子孙万代蒙尘。他心底里不禁呼喊:中国!中国!你什么时候能变得强盛起来收复国土不被帝国主义欺侮呢?你什么时候能 使中国人在世界上扬眉吐气呢?你什么时候能使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顶天立地做主人呢?啊,啊!看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士兵昂首阔步践踏横 行在“孤岛”的土地上,“夸夸”的脚步,像踩在他的头上和心上,他痛苦得简直不想活了。   正沉浸在痛苦中,忽然,听到教室门响,有人来了。   家霆回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啊!戴老师!”   他一声喊叫,余伯良、黄玉书等也都转过身来,同声叫道:“戴老师!”   戴老师是个头发花白胡子也花白的老头子,瘦削、矮小、戴副黑边框眼镜。眼镜的黑边框大,更衬得他的脸小、头小。他家里人口多,负 担重,从穿着上也看得出来,总是穿的破布鞋,寒冬时节,仍穿着一件薄薄的古铜色骆驼绒袍。袍子边沿和袖口全破损了,像被虫咬过似的, 剥蚀着,丁丁挂挂。他平日为人古板,不苟言笑,严肃得过分,考试时批卷打分很紧,对学生在课堂上说笑或者背书时提示别人等一类事情, 都要厉声教训,同学们大都不喜欢他。但今天,戴老师来了,大家对他的感情完全不同,叫他“戴老师”时,听得出每个学生对他都是十分尊 敬、十分亲切的。   戴老师弓着背,嘴里嘘着热气,冷得搓着双手,一本国文课本夹在胁下,进了教室,歉意地用一口浙江湖州口音的官话说:“我迟到了! 住得太远,今天没有电车也没有公共汽车,从大西路那边步行来的。我是从不迟到的!”   家霆想:戴老师啊!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谁会再计较你的迟到呢?家霆和同学们明白戴老师的脾气,他来就要上课的。也不想再俯瞰耀武 扬威列队进租界的日本侵略军了,家霆和余伯良、黄玉书等都连忙离开玻璃窗前,回到自己的课桌后坐下来。   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军乐声仍在急风暴雨般地传来。戴老师依然那样古板,似乎听而不闻,在讲台桌上摊开国文课本,用手扶扶眼镜架,扫 视了一下坐在下边的稀稀落落的学生,说:“人来得很少啊!”忽然,看见了黑板上写的“最后一课”的字样,他忽然背过身去,掏出一块破 旧的白手帕来,用手扶住眼镜架,擦拭起眼睛来。啊,戴老师哭了!稍停,他回过身来,无限感触地说:“是啊!是最后一课了啊!”他用桌 上的粉笔擦将未写“最后一课”的地方擦拭干净,却不去擦掉那些“最后一课”的字迹。在擦拭干净了的地方,写上了“新亭对泣”四个字, 说:“上课!大家翻到课本后边第一百○三页上,今天讲《新亭对泣》这一课。”   老古板的戴老师,平时讲课文一直是顺着往下讲的,今天怎么跳过许多课选讲后边的这一课了呢?   家霆翻到一百。三页,见课文一共选了两则《世说新语》上的故事。《新亭对泣》是第一则。课文极短,全文不过一百多字: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日:“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愀然变色日: “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课堂里肃静无声,日本侵略军的军乐声已隐约远去。   又有七八个同学陆续来了。他们迟到了,但一来就安心地坐下听讲,都非常专心。教室秩序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安静过。   戴老师瘦黄苍老的脸上特别庄重,黑边眼镜下两只眼睛在放光,声音蓦然也比平时洪亮了几倍,说:“本文选自《世说新语》。新亭,又 叫劳劳亭,在今天南京市南面,三国时东吴所建。作者刘义庆,是南朝刘宋时彭城人。宋武帝永初元年袭封为临川王,历任多种军政要职。现 在我来讲讲这篇短文的背景。”   他讲课,平时家霆感到平淡。今天他的语气却抑扬顿挫,蒸腾着热力;他眼睛注满了兴奋,吐出来的字像扔出来的石头;用丰富的感情, 神采奕奕地感染着学生:“西晋愍帝建兴四年,匈奴族刘曜攻破长安,愍帝投降,西晋覆亡。次年,琅琊王司马睿,即晋元帝,在江南建康建 立东晋,开始了南北方对立的局面。当时,由北而南的士族官吏,一部分如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的祖逖等是主张抗战恢复中原的,但多数只想 偏安江南苟延残喘。《新亭对泣》正反映了南下的士族官吏截然不同的两种思想情况。周侯指周凯,袭父爵为武城侯,故又称周侯,是属于唉 声叹气之辈的。王丞相指王导,是慷慨激昂有用抗战光复中原之志的。对比鲜明!”   家霆明白戴老师为什么今天要选讲这样一篇短课文了。他听着讲,看着课文,只觉得身上热血进流,受到启发,心里痛快,有异乎寻常的 满足。   戴老师慷慨激昂地说:“……要抗战!要光复神州!决不作楚囚之对泣!眼泪应当吞在肚里!把力量用到抗战上去!”他讲的是课文,又 好像在讲今天的时局、今天的责任。   真奇怪,短短一百多字的一篇古文,此时在家霆身上竟会产生这么神奇的力量。他感到戴老师讲的正是他此刻十分需要听的课文。听着, 听着,眼眶湿润了,心上身上血液里都被注射进一种渴望同敌人拼一拼死活的激情。课文浅显易懂,讲完,也就可以背熟了。他见余伯良、黄 玉书等全部来上课的十几个同学,都比平时十倍专心地听讲。从大家脸上的表情,他能看到他们的心在跳,血在进流。   家霆忽然心里十分忏悔:过去,为什么对戴老师不那么热爱呢?多么好的一位爱国老师呀!他竟是这么一位有感情的热血充沛的老人,平 时可一点也不了解呀!在面临敌人铁蹄践踏的关键时刻,他像一把稀世的宝剑光辉闪闪地露出了锋刃!平时为什么看不到老师有一颗金子般的 心呢?   戴老师讲完课文,突然掏出那块破旧的白手帕来,左手扶起眼镜架,右手去拭面颊。家霆看到: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老师的鼻梁正流下来 。教室里静得针尖落地也能听清。戴老师在啜泣!一刹那间,家霆也泪流满面了。同学们也都落泪,年纪最小的黄玉书,又伤心地趴在课桌上 哭泣起来了。家霆突然想起,听说黄玉书的大哥是航空员,在杭州笕桥机场上空与日寇飞机空战时流血阵亡的。   哭泣了短暂的一会儿,戴老师止住了流泪,忽然说:“作楚囚对泣容易,就是讲完了这篇课文,懂得了应当去光复神州而不应当相视流泪 的道理后,我们也仍是不禁要泣下。但,哭没有用!同学们,记住今天我这最后一课上讲的话吧。也许,今后我不会再来教你们的国文了。谁 知道会不会派日本人或汉奸来给你们进行奴化教育呢?但你们只要记得曾经有一个五十八岁的国文老师给你们上过这样一堂课,那我也算没有 白教你们这些学生了。”   家霆心里火辣辣地发热,真想上去热烈拥抱戴老师呀。他又有在南京见到尹二夫妻时的那种感情了:战争能毁灭许许多多东西,不能毁灭 美的思想,美的人和事!侵略者能用铁蹄占领中国的土地,但他们想征服中国人的心那是妄想!   戴老师要下课走了。他用粉笔擦拭去了他写的“新亭对泣”四字,但仍保留着黑板上的所有“最后一课”的字样,用一种依依不舍的声调 说:“同学们,再见了!下课。”   平时,老师来上下课,总是由班长叫喊:“一──二──三!”“一”是学生起立,“二”是向老师鞠躬,“三”是老师还礼后学生坐下 。今天,班长没有来。上课时,没有人叫“一──二──三”,此刻,家霆忽然起立,代替了班长高叫:“一──二──三!”   所有学生,一同肃然起立,向戴老师恭敬地鞠躬,目送着戴老师飘然走出教室。   家霆见戴老师瘦削的背影已从教室门口消失,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课桌上的课本、练习本大步追了出去。   他在下楼梯的地方追上了衣衫褴褛的戴老师。高叫:“戴老师!”快步走上去。   戴老师慢慢回过身来,瞅着他立定了脚步,脸上似乎是问:“什么事?”   家霆鞠了一躬,将一本练习本翻到空白处,递了过去,恳求地说:“戴老师!请给我留几句话作纪念吧!”他本想告诉戴老师,他将来可 能会离开“孤岛”到大后方去的。但话到嘴边,咽住没说。   戴老师从长袍胸襟上取下他插着的一支黑色旧“新民”钢笔,在家霆练习本上,用流利的钢笔字写了两句话:“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 !”然后,写了“童家霆同学留念”,在下边签上了名,转身下楼去了。   余伯良从后面走过来,追问:“家霆,你在干什么?”   家霆将手里练习本上戴老师写的两句话给余伯良看了。   余伯良一跺脚说:“唉,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也要找戴老师写几句!”话音刚落,他已经“通通通”地下楼去追赶戴老师了。   家霆独自下楼。走出慈淑大楼时,看到街口已有横枪站立、面目狰狞、穿黄军衣的日本陆军在放哨。街头上出现了刚张贴的“上海方面大日本 陆海军最高指挥官”署名的铅印中文布告。围观的人很多,家霆挤上前去看。布告上说日军进驻公共租界,是为了“确保租界治安”。从语气 上看,似乎日本是要“保护租界”而并不是要接收租界,而且,仅以公共租界为限,法租界不在其内。布告上要求公司、商店、游乐场、影院 、戏院、舞厅、书场……一律照常营业,各项公用事业更不许中断。对洋商所办的工矿企业,要派人“保管”,悬挂的英、美国旗要卸下来。 除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个银行外,其余各银行和钱庄,一律开业。看来,日本侵略者是攥着杀人的刀枪、戴上不动声色的假面具在攫取 “孤岛”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六卷 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 五 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件发生后,报上不断陆续登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消息:日本海军在十二月九日将英国远东舰队的旗舰“威尔斯亲王号”击 沉于南中国海;十二月九日,日军占领九龙炮击香港,同时又在马来亚登陆;十二月十九日,日本兵舰驶入马尼拉湾,占领关岛,在婆罗洲登 陆,占领槟榔屿;十二月二十三日,日军占领了威克岛……敌伪报纸上每天都兴高采烈地登载着“皇军”的“捷报”。跑马厅里,日本特制的 巨大宣传气球,经常悬挂着醒目的巨幅标语:“庆祝九龙陷落”①“皇军赫赫战果关岛陷落”“热烈欢呼威克岛陷落”……看到这些捷报,家 霆心里总是泛起仇恨和不安。仇恨日寇的猖狂,不安于日本为什么在军事上如此得利。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家霆和许许多多在“孤岛”上的人 一样,始终在惶惶然的心情下生活着。   ①陷落:“陷落”本是一个贬义词,但当时日军所有   标语均用“陷落”而不用“进占”。   想同爸爸一起离开上海去大后方的事搁浅了。童霜威既然不肯冒险去淮北或苏北,未经妥善安排,就妄想冒冒失失去大后方当然不行。日 本袭击珍珠港之前,柳忠华本想通过沪港之间的货船上的海员,将童霜威和家霆带往香港。谁知事未办成,日本已向英美宣战。在这同时,日 军已在十二月八日进攻港九,去香港的设想立刻成了泡影。   童霜威既然一时无法离开“孤岛”,只好继续装病。珍珠港事件发生,世界上壁垒分明,中国已与英美苏等国站在一边,孤立的状态有了 改变,童霜威心里兴奋。虽然那些日本得胜的消息使他泄气,但他总抱有一种日本将来一定会失败的希望。   每隔一些日子,家霆总是雇一辆出租汽车或三轮陪童霜威到仁济医院看病。童霜威行走不便,靠家霆扶,又靠手杖,连拖带拽,在人心目 中简直是一个半死的废人,复原似已毫无希望。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翻手作云覆手雨,当面输心背后笑”。有时,听对面房间戏迷方传经在 放谭富英的京戏唱片《击鼓骂曹》,那唱词中有这样的句子:“……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会冲风云上九重……”就引起无限 遐想,受到了鼓励,觉得在漆黑的暗夜中远处有灿灿的灯光,韬晦的耐心更充足了。   柳忠华很忙,家霆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半个月的时候,通过银娣安排,才同舅舅在法国公园里见了一次面。   那天,下着霏霏小雨。下午五点半钟,家霆来到公园,在约定的那棵亭亭的大雪松旁同舅舅见面,不由又想起了同欧阳素心在这里漫步、 交谈、相聚的情景。往事历历,旧情悠悠。香港正战火漫天,日寇同英国守军包括英军和印度兵正在激战。从敌伪报纸上看到:占领九龙的是 日本第二十八军第三十八师团和海空军及辅助部队,香港整个被包围了,居民没有食物,没有饮用水,香港总督杨慕琦爵士拒绝投降,铜锣湾 汽油库发生大火,日军正拟向筲箕湾一带过海登陆,中环、湾仔一带已经落下炮弹。   家霆仿佛可以想见,本来应是香港热闹狂欢的圣诞节快到了,现在却是死亡、哀号、警报、火焚和枪炮声布满人间。他仿佛看到:夜晚的 香港,一闪闪的火花不断在山间出现,一朵朵火花不断落在海的对面,火焰遮满了半天,探照灯的白光像长蛇一样在空中摇摆。   欧阳素心在香港怎么样了呢?还有,黄祁先生怎么样了呢?残酷无情的战火会波及到她和黄祁先生的安危吗?欧阳素心送给童霜威的那只 蝈蝈,童霜威一直非常喜爱。前几天,一个晚上,蝈蝈突然死了。家霆看到爸爸手里攥着葫芦,在灯光下看着已经僵硬了的蝈蝈,怅然久之。 后来,将葫芦交给家霆,怀念地说:“好好给我留着吧,作个纪念。香港炮火连天,不知她怎么样了?”   家霆觉得,每个人的一生也像一场战争──多灾多难的漫长战争,无尽无休的痛苦战争。他心头沉重,思绪绵绵。原先,曾庆幸过欧阳素 心离开了上海;现在,又怨怪自己为什么事先没有察觉到欧阳要去香港而阻拦她成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唐诗上李商隐 《锦瑟》中的两句,他觉得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有一些使家霆大惑不解的事正在发生。比如,日军开入公共租界后,突然又全部撤退了,并且立刻开放交通、恢复生产和市面,让上海公 共租界基本保持了日军占领前的状态,连学校里上课也可以同从前一样,是怎么一回事?   比如,日军控制租界后,立即下令严禁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擅自在租界上杀人捕人,并说“违者重惩不贷”,又是怎么回事 ?   再比如,汪伪办的《中华日报》在十二月十三日竟刊登了汪精卫通缉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吴四宝的“命令”,上面说:“吴四宝 肆行不法,作恶多端,着即通缉讯办”。外边纷纷传说:吴四宝已经抓到,被押在虹口北四川路日本宪兵队本部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公园里游客稀少,家霆打了一把黑布洋伞,在约定的那棵大雪松旁,看见柳忠华没戴帽子,西装大衣外罩着米黄色的风雨衣,急匆匆地冒 着小雨来了。这里,是家霆同欧阳素心曾经表白永远相爱的地方,触动了他许多美丽而哀愁、伤感又甜蜜的记忆。现在,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但怅怅的情绪很快被同舅舅见面的快乐和兴奋遮盖了。家霆心里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舅舅。雨,转眼忽然停歇。家霆收起洋伞,同柳忠华踩 着湿润的地面,在一条冷僻无人的小径上漫步,亲密地谈起来。   天空中有低沉的乌云,风将云块拉长、匀开、扩大。刺骨的寒风掠过,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条似乎因畏惧寒冷瑟瑟抖动。喷水池周围的水 面上结着透明薄冰。气候这样恶劣,却因环境幽静、舅甥相聚带来了美好时光。   家霆急切地说:“舅舅,爸爸要我问问您,我们离开上海有没有希望?爸爸和我都憋坏了!时间仿佛被拽住了,凝固了,一分一秒都难熬 ,天天都想能见到您,问一问。”他年轻俊秀的面孔即使焦灼也散发着青春气息。   柳忠华新理过发,一头干燥、粗硬的黑发熨帖地在左侧分缝向两侧后边梳去,人显得很精神,不急不慌地安慰家霆说:“希望当然有!不 要急,告诉你爸爸,听说由于上海市区人口在三百万以上,日本认为租界人口过度集中,市民的生活物资供应给他们带来了很大困难,想疏散 人口。大约不久要发表公告:凡是中国人要由上海警戒线外迁居界内的,要日本宪兵队许可。由界内迁出的也要日本宪兵队许可。但是回籍的 人不受这项限制。你懂得我说这个的意思吗?”   家霆想了想,摇摇头,说:“还不太明白。”   柳忠华扬扬眉毛,摸出香烟来吸,说:“就是说,以后,可以利用敌人要疏散人口的心理,用回籍的名义离开上海。懂吗?”   他轻轻一点,家霆笑起来,说:“啊,啊,我明白了!”   柳忠华两只深邃透彻的眼睛袒露着真诚,说:“也不要急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了!反正,我时刻关心着你们的。只要机会成熟,安排妥当, 就可以飞!安心等待。而且,我也有可能要走,倘若一起走,岂不是更好?”   听说舅舅也有可能要走,家霆十分高兴,眼里流着火样的热情,说:“舅舅,您如果同我们一起走,多好啊!您是说,有可能一起去重庆 ?”   柳忠华吸着烟笑笑,揽揽家霆肩膀,说:“呣!”   “为什么?”   “又要问为什么了?”柳忠华摇摇头,“需要去嘛!那里也有生意可做的嘛!”   家霆只好不谈这个问题,但问:“舅舅,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怎么这么厉害呀?这样打法,日本在东方,德国在西方,会不会平分天下 了呢?我们的抗战能胜利吗?”   柳忠华看看家霆带着焦虑的眼睛,说:“舅舅不是星相家,但舅舅的看法是:我们必须有信心和决心。只要有信心和决心,一定能打败日 本。日本这次先发制人,开始当然会占便宜。但日本陆军的主力百分之八十仍被牵制在中国战场上,是它的致命伤。在华北,日寇华北方面军 总司令冈村宁次用十几万兵力扫荡,失败了,承认肃清八路军非短时期所能奏效。在山东,烟俊六率部五万围攻鲁南抗日根据地损失很大。这 些天,湖南长沙正在激战。日本首相东条发表谈话,说:‘重庆如能改变其意志,则日方极愿接受其任何和平建议。日本虽与重庆交战五年, 但仍视中国为姊妹国而未改变其与重庆言和之心情。’你知道他这番话的意思吗?”   家霆和舅舅走着的柏油路上,有些低洼处积储着雨水。附近的花坛上有枯萎了的菊花残枝。光秃秃的法桐上飞来一只白头翁,响亮婉转地 呜叫,叫得枯寂的四周都有了生气。   家霆说:“是想引诱重庆投降?”   柳忠华宽宽的前额使人感到他的智慧和渊博,笑笑说:“对,他们知道共产党是不会和平投降的。汪精卫老早就不断在发出‘宁渝合作共 同反共“中日全面和平’的叫嚣了,是日本主子叫他这么喊叫的。日本想在中国把陷在泥淖中的两条腿拔出来。我们偏不让他拔,要他没顶、 淹死!西方有些人有偏见,中国也有些人有偏见,看不到中国抗战对世界的贡献,好像仗要全靠人家打。其实,中国人挑着重担,是最早起来 反侵略反法西斯的。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说是吗?”   每次同舅舅谈心,家霆都能像呼吸到新鲜空气似的感到兴奋和舒畅。舅舅的话富有力量,家霆点头说:“舅舅,您说得对!”又问:“最 近,我有好些问题还想不出道理来。舅舅,您说:为什么军进了租界又撤走,一切都仍让工部局出面,仍让租界上基本维持过去的状态?”   他们经过一排御寒的玻璃花房,花房里储放着怕被严寒冻坏的珍贵树木和花卉。隔着灰暗的玻璃,可以看到还有鲜花在暖房里开放,使人 想到春天,想到温暖的季节里五彩缤纷、绿树成荫的公园。   柳忠华解释说:“日军岗哨林立,租界人心惶惶,生产凋敝,市面衰落,他们要一个死城一样的上海背上大包袱干什么?维持原状,保持 上海‘国际都市’的外貌,对日本有利,何乐而不为呢!这是鬼子聪明的办法,可以用‘王道乐土’的精神来麻醉上海人,免得以侵略者自居 引起上海市民的反抗和反感呢!”   “这是一套假把戏?”   “当然!日军司令部张贴布告说,如有政治恐怖事件发生,日本可以进行封锁,可以拘禁人质。日本又查封了商务、中华、开明、世界、 大东五大书店;派出大批鹰犬检查各级学校教科书,汪伪正在根据敌伪需要重编教科书。为了节电,商店霓虹灯取消了,马路上的红绿灯取消 了,公共汽车和电车傍晚六点就停驶了。你看吧,一步一步会紧起来的,假把戏是要露出真原形来的。”   “他们对‘七十六号’下的命令以及逮捕吴四宝是为了什么呢?”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是知道的吧?”柳忠华刚强下撇的嘴角咂了一声,说,“以前日本人利用‘七十六号’破坏租界秩序杀害 抗日分子,现在租界落到他们手里,自然反过来要维持租界秩序了。对抗日分子,日本宪兵特务可以直接采取行动。‘七十六号’坏事做尽人 人痛恨,禁止他们乱来可以收买人心。吴四宝这条恶狗,名声太坏,日本又不愿意让他权力太大,该杀时杀了就是。连李士群这条豺狼,听说 同日本宪兵和周佛海都有矛盾,到有朝一日他无足轻重的时候,步吴四宝后尘也是可能的。”   公园中央那片草坪,平坦广阔,现在是苍黄一片。草坪在春天来到时,就会返青疯长,变得满眼葱绿。草坪西侧,围绕着一丛丛小树林, 春天以后,也会绿荫沉沉。但现在是凋零孤寂的,因为没有可爱的绿叶。只有一棵硕大无朋的老枞树,它得天独厚,像披着青铜的铠甲,充满 生气,傲对严冬,似乎不畏风霜雨雪,既向往阳光和春日,但也不祈求恩赐,它有一种充满自信力的不屈姿态。   家霆被那棵老枞树吸引,凝望着大树,听着舅舅解释,心里的一些疑问都得到了圆满的回答,不禁说:“舅舅,您知道,爸爸老是催我设 法找找您,问问您何时能走。他对您非常信任。每次您对我谈的,我回去后都一字一句告诉他听。他听了,总还要问:‘他还说些什么?’好 像听不够似的。爸爸现在白天总不说话,到了半夜里我们就轻轻谈心,什么都谈。每天也只有在半夜谈心的时候,使他和我感到快乐。今天回 去,半夜里我们又有的谈了。”   柳忠华温和地笑了,说:“是呀,他是够寂寞的。但你说他对我非常信任,他在政治上却总有自己的定见。我劝他去淮北或苏北不过是为 了脱离虎口,他也并不肯去。现在,你们哪天才能离开上海,还难以预定,得等待机会。但反正只要有岸,就能靠船,只要靠船,就能上岸。 他总能走得掉的。他真是要像孟子说的要继续‘苦其心志’了!可惜我虽然现在以公开的商人身分在活动,仍不能到仁安里去看他。方雨荪、 江怀南他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再说,我也要警惕敌伪的鹰犬。以后有事,银娣会找你。但你尽量不要找我和她。谨慎无害,你说是吗? ”   阴沉沉的天空,似乎还要下雨。家霆点头说:“舅舅,我照办。”同舅舅见了一面,爸爸让打听离开上海有没有希望的事已经问过舅舅了 ,自己心中的一些问题也得到解答了。家霆知道舅舅不但非常忙,而且不愿意被人知道他们是舅甥关系,久同舅舅在一起不好,他说:“舅舅 ,您快走吧!”   柳忠华点点头,忽然从口袋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来,说:“带给你爸爸,说是我给他的。”   家霆接过小册子来一看,原来是一本《达摩气功和五禽健身法》,他说:“干什么?”   “四马路上旧书店里买的。”柳忠华笑着说,“你爸爸整天卧床,身体会虚弱的。最好半夜里锁上房门,让他每天练上三十分钟。这也是 为走做准备,免得将来要走的时候,路都走不动。”   跟舅舅在一起,即使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也像身边有一片阳光似的叫人感到温暖、明亮。家霆笑了,说:“忘了告诉您,其实,这一 向,锁上门睡了,半夜里他是几乎天天起床伸腿抬胳臂的。他也说:‘整天睡着别把我真的给睡毁了!’”   “那我就放心了。”柳忠华说,“好,家霆,天下事,弯路总比直路长,叫你爸爸继续韬光养晦吧!我走了。”他亲切地用手拍拍家霆的 肩膀,拍得那么用力,似乎不这样用力表达不出他的感情似的。   家霆在一瞬间,忽然又感到舅舅的眼睛跟妈妈柳苇太相似了。他很气愤地想把妈妈的照片被方丽清毁去的事讲给舅舅听,可是舅舅已经迈 步,他又怕引起舅舅对杨秋水舅妈的怀念与伤感,就把话吞住未说,看着舅舅穿风雨衣的身影匆匆向法国公园的边门走去,走去,直到被大树 、假山石整个遮挡住。然后,他怅然地又踱到那背后有个喷泉的常青树──雪松背后来了。   天因为阴霾,已有向晚的意思。突然,又蒙蒙下起蛛丝般的冬雨。他又来到这地方了!宛若当天,这天气,这地点,这氛围,这一切,都 使他不能不记起那天他在这里拥抱欧阳亲吻她的情景。   那天,她那淋满雨水的脸上流着眼泪,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鬓发的香气。   他仿佛又听到了欧阳素心的声音:“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吗?”   “啊!家霆,这不会是在梦中吧?”   啊,啊!欧阳!现在,你在炮火横飞的香港怎么样了呢?你安全吗?你好吗?   心,带着伤感。脚下的草地一片枯黄,令人想到冬夜凄凄的寒霜,离春天还很遥远很遥远,小北风飕飕吹来,他打了一个寒噤。香港的陷 落似乎就是日内会发生的事。陷落以后,残酷的日寇能不烧杀奸淫吗?谁能说,谁知道啊!战争,早使那些侵略者的士兵变成野兽了!在兽性 驱使下,他们什么卑鄙可怕的事做不出来呢?家霆不能多想,也不愿多想,他只是有一种负疚的心理。他爱她爱得这样深沉,曾向她信誓旦旦 地宣称过“我会永远爱你!”可是,他却向她隐瞒了要陪爸爸离开上海去大后方的打算。最后一次分别时,如果他向她透露了这一点,并且对 她说:“欧阳,让我们一起走吧!”那,也许她就不会去香港了吧?可是竟没有说,怎么对得起她呢?现在,她陷身在可怕的战火中,怎么对 得起她呢?他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一个糟糕的情感死角,但是怎样才能解脱?   有一个戴鸭舌帽、穿旧西装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在附近闲逛,模样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看他脸上愁苦的表情,使人想到生 活的艰难。这人不知想干什么,彳亍着,无所适从。法国公园里有时是有人来自杀的,难道这人是来找个这样的归宿?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挽着 臂走过,女的一身素净打扮,男的一身深色装束。他们笑着,笑得十分高兴。一样的人间,有苦有乐,各不相同。   家霆离开了雪松背后,向法国公园通向环龙路的出口走去。在这里,每走一步路都会想起欧阳素心,会想起同她在这里漫步的情景。他不 禁想起念过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的几句:   和你离别,多么像严冬的天气,   离开你这飞逝岁月的欢乐!   我看到日月无光,我觉得冷冰冰的!   到处是残冬一片荒凉萧索!   他在嘴里无声地吟着诗句,伤心地深切感受到她的善良:当他比她更不幸时,她会为了安慰他带着笑容出现在他身旁,即使是在南京被软 禁时,她也毅然设法去了。当她比他更不幸时,她却怕有损于他而违心地离开了他。她的哲学也许是:假如幸福必须要你付出牺牲,就让我先 去牺牲吧!可是,这种“善良”徒然造成了双方的痛苦,她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呢!   走着,走着,经过环龙路,远远可以看到欧阳素心家的那幢花园洋房了。……又走着,走着,走到霞飞路环龙路口了。他忽然下意识地想 去看看“白拉拉卡”。   仿佛听到欧阳素心好听的声音在耳边说:“……你知道,我有时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后,也许我不会再那么寂寞了!”   “白拉拉卡”仍在眼前,正在吃晚饭的时候,有些顾客进出。玻璃门开时,闻得到里面散发出来熟悉的洋葱、蕃茄牛肉汤的香味,隐隐传 出留声机播放的舒伯特《小夜曲》的乐声,勾起了他新鲜的回忆。那充满音乐、烛光的美好日子逝去了,她已经随云霞和清风而远去。   “白拉拉卡”的玻璃橱窗里仍放着斯大林穿元帅服的大画像,微笑里含着严厉。家霆站在那里,凝望着大画像出神。斜着看过去,德国籍 犹太人开的照相馆橱窗里,也仍供着希特勒小丑似的大照片。希特勒两眼凶光毕露,神态歇斯底里。家霆不禁想:出了希特勒这样一个好战而 又专制的法西斯魔王,悲剧的日尔曼民族又把这个疯子奉为“天王圣明”,使本国和他国的人民受到多大的灾难呀!如果让希特勒赢得战争, 也就是让屠杀南京的日本刽子手胜利,世界文明将会倒退到黑暗的世纪中去。战争残酷,但阻止侵略者发动战争已经失败,侵略和反侵略的大 战正在搏斗,空谈和平有什么用!只有打赢敌人才是惟一出路了。战争的发展已使世界上形成德、日、意轴心与美、英、苏、中之间的大战。 中国抗战的命运已同盟国的命运绑在一起。由于日本同苏联之间没有宣战,而且有中立条约,斯大林的大画像还可以放在这橱窗里同希特勒的 巨照对垒着。将来呢?将来总不会永远这样的吧?你死我活的战争正在进行。人类在大流血,苏联现在丢失了大批城市和土地,但德国这条毒 蛇能吞掉苏联这头大象吗?吞不掉的!如果哪一天德国照相馆橱窗里的希特勒像突然消失了,也许就是世界人民的幸运了吧?家霆对斯大林并 没有特殊的好感。此时此地,却希望斯大林的大画像就这么放在橱窗里,永远放在那里。   家霆离开了“白拉拉卡”,由法租界通过重庆路绕道进入公共租界回汉口路仁安里去。天,已经黑下来了。公共汽车和电车停驶。由于汽 油要供日本军用,出租汽车停驶了,私人汽车减少了,马路上只有三轮车和黄包车,空荡荡的。由于通知“节约电流”,商店没有霓虹灯了, 五色闪烁的霓虹灯广告和招牌黯然无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也瞎了眼。店家早早打烊了,住户的灯泡都换小了,本来被称为“不夜城”的上海 ,在这夜色浓黑的时候,变成了阴间。家霆忽然想起了鲁迅杂文集《准风月谈》中的那篇《夜颂》,仿佛自己是在用“看夜的眼睛”发现了“ 惊人的真的大黑暗”。他看见一家舞厅里边还在传出靡靡的乐声和“崩嚓嚓”的鼓声,彩色的灯光十分幽暗,门口有招贴写着“奉谕本厅晚舞 于十时前结束”。他突然觉得这正是鲁迅所说的“人肉酱缸上的金盖”“鬼脸上的雪花膏”。他心里更加憎恶这种真正的黑暗,更有一种强烈 地追求真正光明的愿望了。   家霆走着,过了八仙桥到了云南路口附近,想赶快回到仁安里吃晚饭,也免得爸爸不放心。正脚下生风,经过一家卖生煎馒头的小店,忽 然听到警笛“嘘──嘘──”吹响了,远处出现了黑色的警车和大批军警。仔细一看,黄军衣的都是日本兵。一看而知是发生什么“恐怖案” 了!家霆心里着急,正想拔脚飞奔离开是非之地,看见一些黄包车和三轮车都停下了,街上的行人也站住不动了。想到日军贴出的通告上说: 凡一个地段发生“恐怖案”,行人、车辆必须立即停止不动,就只得在路边一家烟纸店门口站住了脚,心里急得打鼓,想:万一日寇封锁起这 个地区来我回不了家怎么办呢?正着急,见一个左臂缠个红色臂章的人飞跑而过,后边跟着几个人上来吆喝着追捕。一会儿,卡车开来了,车 上下来一些巡捕卸下铁刺、沙包将路口堵封起来。一些日本宪兵牵着凶恶的狼狗出现在附近。家霆心里叹息:糟了!被封锁在里面了!记得日军 司令部张贴的布告曾说:“接近案件发生地点,得施以长期封锁,直至破案之日为止。”家霆更加焦灼,假如封锁在这里,一天两天还能支撑 ,时日长了,怎么忍受?想到爸爸,更不放心。站在那里,心乱如麻,继续张望。   幸好,是一场虚惊,并不是真的发生了“恐怖案”,是日军举行的封锁演习。一会儿,只见汉奸扮的戴红臂章的假凶犯已被“逮获”,鸣 笛撤销封锁,卡车、军车等等都驶走了,交通恢复,前后不过一小时。家霆如逢大赦,庆幸徼倬,连忙急急匆匆赶回仁安里去。   他到了仁安里,进了二十一号后门厨房里,听见楼上仍有噼噼啪啪的麻将声。厨房里胖子阿福在埋怨:“这顿夜饭要啥时候吃?菜热了冷 ,冷了又热,一只只都成了糨糊了!”   “小娘娘”方丽明在炉子旁边站着,不声也不响。见家霆回来了,说:“楼上有个客人在你房里,坐了快一个钟头了,拼命抽香烟,也不 走。刚刚在叉麻将的阿姐来关照:客人不走,不开夜饭!”   家霆问:“客人是谁?”这么长的时间,从来没有爸爸的客人,也不会有爸爸的客人。难道又是“七十六号”有关的人来找麻烦?听说有 客人,蓦然使家霆有一种“黄鼠狼来给鸡拜年”的恐怖感。   “小娘娘”摇摇头,说:“弄不清。穿的西装,面孔蛮凶的。阿姐见了他,他非要见你爸爸。”   家霆听了,更不放心,快步上楼,直朝爸爸房里去。一进房,立刻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呀,是张洪池呀!   张洪池,在“七十六号”里同童霜威见面的事,童霜威原原本本全告诉过家霆。家霆感到这人像只蝎子,像条蜈蚣,是条毒虫。许久许久 ,不见他,也未听说过他,早将他忘了。现在,他又突然出现了,来干什么?他吸的香烟真多,房里烟雾腾腾,烟味呛人。   张洪池西装外穿的是件新花呢大衣,皮鞋雪亮,似乎并不落魄。两只老像生气的眼睛始终未变,叫人看了总是心里麻辣辣、凉丝丝的。   家霆心里对方丽清十分不满:你只顾打牌,就将爸爸独自留在这里躺着,就让张洪池这样的坏蛋在这坐着,也不来陪伴照看一下,真是岂 有此理!走进房后,张洪池一双凶恶的老像在生气的眼睛骨碌碌朝着家霆射来。家霆尽力克制自己,平静地点了点头,就去照看爸爸,给童霜 威往床前小几上的小茶壶里斟开水,喂童霜威喝了两口。   张洪池想起这是谁了,说:“啊,霜老,这是你的公子呀!对了,过去见过面的!在从安庆到汉口的轮船《大贞丸》上,在香港也见过面 。不过,现在长大了,真是一表人材了!”   童霜威木讷地躺在那里,没有做声,脸上痴呆。看来,张洪池来后,童霜威用的是装呆装傻的静默战术在应付。   家霆忧心忡忡地说:“家父身体不好,脑部受伤,走动不便,也不大能说话,半瘫痪了!”说话的目的是想下逐客令。   张洪池大口吸着香烟,喷着烟点头说:“是呀!刚才见到霜老时,我吓了一跳,怎么胡子头发这么长!而且,头上缠着绷带……”他做着手 势,似乎是说童霜威有点麻木痴呆的意思。   家霆暗想:爸爸头上的伤本来也是可以不缠绷带了,但他还要缠着,这倒好,能增加些病情。朝着张洪池叹口气说:“家父血压、心脏都 不好,又受了伤,从楼梯高处一跤摔下去,就成了这样子。”   “听说了!听说了!”张洪池咂嘴说,“很可惜啊!但,令尊病得这样,令堂怎么还打麻将?倒是丢得开、放得下呢。”   家霆明白张洪池询问的话意,摇摇头恨恨地说:“她是我的继母。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这种人,是不会心疼的!现在是我在照顾家父 。”说着,问:“张先生有什么事吗?家父医嘱需要静养!他脑部不好,听话说话都还不行。”   “我是来看看的!”张洪池大口吸烟,贪婪得很,“没有事。本来想谈谈的,霜老不能谈,只好不谈了。”忽然两道烟气从鼻孔里冒出来 ,说:“对了,有件事,问问你也行。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你记得的吧?在香港时,一次我到湾仔你们住处去,碰见过一个人,年纪比我大几 岁,前额很宽,两只眼很有精神,头发粗硬。是香港《港声报》的记者。此人现在不知在哪里?”   家霆吃惊,格外警觉起来:好呀!张洪池难道是在给日本人和汪伪特工总部当鹰犬?好端端打听舅舅干什么?难道舅舅已经引起了敌人的 注意?心里着急,也有些慌乱,机敏地掩饰住了,睁大眼似在思索地说:“谁呀?我怎么记不得了?”   “不,好好想想,会记得的。那天,很热,他穿的短袖白衬衫、黄咔叽短裤,同你们一起吃饭。此人那时到过上海,回港后写过不少文章 报道上海的情况。”   “啊,我有点想起来了!”家霆皱眉思索着说,“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个客人。我想,总一定还在香港啰!”   “不!”张洪池捏着烟屁股吸了一口,摇头说,“他在上海!有一天,我偶然见到他坐在一辆小汽车里,穿得很阔气!水獭领的皮大衣… …”   家霆摇头:“自从家父病倒后,没有人来看他了!世态炎凉,像你,还来看他,是少有的。”   张洪池把烟蒂丢进痰盂,火热的烟蒂接触到水“咝”的一声熄灭了。他似乎觉得面对一个病人、一个毫不知情的年轻人,只好走了,站起 身来,说:“好吧,我走了。”   童霜威一直平静地躺在床上,像段木头。这时仍旧动也不动,像段木头。   家霆摆出送客的姿态送张洪池,一直将张洪池送到后门外,才像送走了瘟神似的心里轻松了一点。匆匆回到楼上,准备侍候爸爸吃晚饭。 感到香烟味太浓,“砰”地打开了一扇窗透换新鲜空气。   忽然,见童霜威向他作眼色。家霆走到床前屈膝伏在爸爸床前,只听童霜威轻声地说:“这个王八蛋!不安好心!但他一事无成。你要想 法早点秘密告诉你舅舅,叫他谨慎小心!看来,是不是敌伪在注意他了?”   转眼,过了新年,到了一月下旬。   走,依然渺渺无讯。好难熬的时日啊!   隔天夜里,方老太太找到家霆,用两只精明的眼睛瞅着家霆,说:“要吃饭,就要半夜排队买米。你年轻力壮身体好,排队也要去一个。 明早五点起来,到广西路南京路口的米店接阿金的班。”   家霆明白:方丽清不愿自己出面来讲,让方老太太出面。自己要吃饭,去排队也应该,应了一声:“好,我去.!”   那天,是一月二十四号。清晨很冷,窗户上结着冰花。家霆四点半钟起身,夹起几本上课要用的课本,打算去广西路南京路口米店门口排 队。天还墨黑,衡堂里冷冷清清,看衡堂的阿三在扫地,这个有鸦片烟和白面瘾的老头子,弓着腰,咳着嗽,扫一下,咳几声,吐口浓痰,形 成一种凄然而又令人恶心的韵律。   家霆出仁安里,借着远处路灯光,看见一辆漆着“普善山庄”字样的大卡车装满了冻饿路毙的十几具乞丐尸体,正好驶过停在对面马路边 。几个收尸的汉子,跳下车来,将路边一个冻死的破衣烂衫盖着麻袋的男尸,拎脚拽臂地拉起甩上卡车去。尸体早已冻僵,“砰”地掉在车上 发出震响。几个汉子爬上车去,卡车“呜”地又开走到别处收尸去了。这种情况,入冬以后常常见到,但最近更多,天天都有。   家霆急急走到那家米店门口,远远看到黑压压一大条长蛇阵。半夜就在排队的男女老少,站在凛冽寒风中,已经好几个小时了。熹微的晨 光和昏黄的路灯光下,见米店门口挂着的一块小黑板上,写着平价米的价格和限购数量。家霆发现娘姨阿金正挤在队伍里,大约排在第十多名 的位置上,头发蓬松,满面疲乏。   家霆上前,说:“阿金,快回去睡吧,我来替你。”他接过阿金手里的空米袋和钞票。   阿金把位置让给家霆,从人龙里挤出来,说:“谢天谢地,你来了!我真是腰酸背疼吃不消了!”她对家霆提早前来,很满意,临走说: “我回去,七点半钟,叫‘小娘娘’来接你的班。”   米店要九点才开门,一些半夜里就来“烧头香”的男女老少,愁眉苦脸的、叹息的、骂骂咧咧的、冻得笼起手缩着脖子跺脚的、闷声不响 抽烟的都有。家霆本来排在十几号。到六点钟光景,天色亮了,陆陆续续又来了许许多多人。不知怎的,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人群像个大漩 涡似的搅在一起,漩涡中的人叫喊的、诟骂的、挥动臂膀扭动身子的都有,像一群地狱里的冤鬼在争吵叫嚷。家霆前面的人逐渐多起来,好不 容易他紧紧抱住了身前的一个瘦子,他身后的一个老头又紧紧抱住了他,约略数一数,自己变成三十多号了!只好心里叹气。   又一会儿,前边一个排队的花白头发老头子,模样像个小学教员,来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是他女儿,来给父亲送两根油条吃。油条 刚递到老头手上,忽然斜刺里钻出了一个披麻袋的蓬首垢面的小瘪三,出其不意一把将两根油条抢过去,一根塞在嘴里、一根捏在手上远远跑 开了。小姑娘气得大骂:“瘪三!”老头子苦笑笑,说:“算了!算了!回去吧,我不饿!……”   这一向,在马路上抢东西吃的事一天到晚都有。巡捕没法管,路人也不想管。人要有吃的才能活命,抢吃的“瘪三”不是在死亡线上挣扎 也不至于公开动手干。被抢的人总比抢吃的人似乎境况好一点。这样,被抢的人只好自认倒霉,抢吃的人也不觉得不应该抢,碰到谁真要打几 下就挨几下也可以。但这种情景却使家霆感到一种世纪末的状况,有一种在读《圣经》最后一卷《启示录》中以象征性语言描述世界末日时的 难以形容的心态。   一会儿,两个手里拿着篾片的巡捕来维持秩序了。来买平价米的人也更多了。因为来迟了,有的就要加进长蛇阵里来,这就乱成一锅粥了 。排队的人都一个个死命地你抱紧我、我抱紧你。巡捕凶神恶煞般地用篾片没头没脑地挥打维持秩序。乱一阵,平歇一阵;又乱一阵,再平歇 一阵。然后,一个巡捕掏出粉笔在每个排队的人左肩上挨次写上号码。家霆肩上写的是“53”号。   前面那个瘦子手上的表七点半钟了,“小娘娘”没有来,八点半钟,“小娘娘”还没有来。快到九点钟的时候,“小娘娘”方丽明来了! 她抑郁的面容上眼睛周围有淡蓝的晕圈,一定是走得急,脸上泛着红晕,用手拭着唇上的汗。家霆心里早急得要命,上课迟到了,但明白方丽 明来得迟总有道理。她本人是不会故意迟来的。   家霆说:“‘小娘娘’,你来了!我去上课了!”   方丽明接过他手里的空布袋和钞票,挤到队伍里代替了他,说:“家里出事了!她们叫我不要来。我想,你要上课,还是来了。”   家霆见“小娘娘”脸色紧张,连忙心里不安地问:“什么事?”   “小娘娘”皱眉轻声地说:“你不知道吗?传经除了赌钱玩女人,早就偷偷抽鸦片有了瘾了!这事一直瞒着,现在戳穿了,家里一早闹得 一塌糊涂。他爷打了他两个耳光,他竟一皮鞋踢得他爷腿上出血。你外婆哭得死去活来。方家气数是尽了!”说着,她挥手:“快去上课吧! ”   听了这些话,家霆才懂得为什么大舅妈“小翠红”死前说过:“我不能让人拿我的血汗钱去玩女人、抽鸦片、上赌场!……”当时,还以 为指的是大舅。看来,大舅妈早知道传经的事了。   家霆明白“小娘娘”方丽明赶来让他去上学,完全是一片好心。他用感激的眼光望着她,说什么好呢?只好什么也不说。家霆听说方家已 经决定:过些日子就要把“小娘娘”嫁给郑金山做填房去了。方立荪死后,郑金山在绸缎庄当家,更加走红,拜了方老太太做寄妈①,是方家 的贴心支柱。他年岁可以做“小娘娘”的父亲,听说浑身有牛皮癣。最近,一再催着要“小娘娘”结婚过门,“小娘娘”哭过好多次,不愿意 ,却又不能不嫁。“小娘娘”长得不算标致,但善良得美在骨头里,“小娘娘”是个可怜人呀!为什么善良的人总常这么可怜呢?   ①寄妈:即干妈。   家霆夹着书闷闷地匆匆向慈淑大楼方向跑。肚子饿了,但不想脱课。见一家大饼油条铺在炸油条,有不少人在等候,他就不想买了,急急 带着小跑赶路弯到南京路上,顺着南京路向东走。奇怪,平时南京路上这时已经车辆很多,行人也熙熙攘攘了,今天却不见车辆,行人也拥在 前边。   忽然,发现前边路两边站着的人都立定脚步在引颈张望。有的在说:“来了!来了!”有的在说:“是从北四川路那边来的!”有的点点 戳戳,有的踮脚伸头。   家霆昂首张望,他个子高,看见前边南京路上两边人行道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人头攒动,乱乱腾腾。两边两条人流中间,空荡荡的宽阔 马路上,正有许许多多人走过来。这些人麇集着,浪潮似的在慢慢地淌过来。隐隐约约看到有日本海军陆战队那种太阳旗在飘拂,也隐隐约约 听到有军乐声,仍旧是那天日本海军陆战队举行人城式时吹奏的一种粗犷、蛮横、刺激人神经的军乐声。接着,看清了,有手攥步枪刺刀上膛 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分列两旁,刺刀亮得耀眼。更看清了,在马路中间走的是在日军刺刀逼迫胁压下游行的一大批外国人:多数是黄头发、白皮 肤、蓝眼睛的白种士兵,也夹杂着一些身材高大的黑人士兵。像溶岩流泻似的,过来了。   家霆匆匆挤向前边,顺路向拥挤着的人们打听:“是怎么回事?”   一个路人摇摇头,似乎是知道而不想说。另一个路人说:“出布告了:美国俘虏,游行示众!”   “这么多美国俘虏?”   “是啊!”边上一个尖鼻子男人说,“是日本兵舰从太平洋上运来的。有一千多俘虏呢!全是美国兵。听说是在威克岛俘虏的。东洋人要 宣传打了大胜仗,押着俘虏游行给大家看。已经兜了一圈了!我刚才在北四川路那边碰到过,现在兜到这里来了。”   正说着,被刺刀押解着游街的美军俘虏快到面前了。密密麻麻,队伍既想保持着整齐,却又零乱。队伍在挪动,越来越看得清楚了。这是 一长列战败、憔悴的队伍。即使有鼓声咚咚的日本军乐伴奏,也像一支送葬的队伍,看上去凄凉、落魄。大多数白种士兵都态度严肃、面容污 浊、满腮胡髭。有不少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他们有的很颓丧,有的眼神露出惊恐、惶惑与不安。有的负了伤,身上有斑斑发黑的血污,绑着 、吊着绷带,由同伴用肩膀搭扶着在迈步。有的垂着头眼露仇恨;有的在冷冷地东张西望,好奇地看着马路两边的店号、楼房;也有极少数在 队伍里昂首阔步,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姿态……肃穆、悲惨,使人怜悯。   押解的日本兵全副武装,残忍无情,铁青着脸,狰狞地做着手势,晃动刺刀,命令俘虏走,快走。   这是一支沉默、疲劳、狼狈,在遭受凌辱、虐待的俘虏队伍。看到这样一支耻辱蒙尘的队伍,有一种深沉难耐的刺激在叩击着人们的心。 啊,战败了就要遭受到这样丑恶的作弄吗?他们是不该战败的!他们该光荣地在弹火殷红、硝烟弥漫中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的!他们不该被俘 ,落到凶暴的敌人手中。   边上有些人跟在日本兵后面在呼叫口号。这些是穿便衣的日本人呢,还是花钱雇来的汉奸?只听得呼叫的口号是:   “打倒英美帝国主义!”   “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   “白种人滚出亚洲去!”   啊,天下事就是如此奇妙而难以预测。英国的绥靖主义与美国的门罗主义政策造成的恶果,由他们自己的孩子在欧洲和亚洲各地的战场上 承受吞食了。   口号声继续在叫嚷:   “建立东亚新秩序!”   “庆祝威克岛陷落的赫赫战果!”……   马路两边拥挤着观看战俘游街的人那么多,但没有谁跟着喊的。这是一种难耐的沉默。是同情弱者?是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的体现?是抗 日的情绪在支援?是对美国人的好感?……家霆觉得自己的心里很矛盾、很复杂。他从小就仇恨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这里面当然也包括美 国。但在程度上,似乎觉得美国比英国还要好一些,而日本是最坏的。日本帝国主义,从“九?一八”“一?二八”到“七七”“八?一三”积累 下的仇恨更多更深了。正因为这样,当日本人用这种挑拨中国人起来仇恨白种人的手法来达到他们侵略中国和亚洲的目的,就看得更透,心里 更不以为然了。何况今天,中国正与美英又站在同一个与日本作战的战线上,这种感情当然更复杂了。在这种时刻,叫他来兴高采烈地站在日 本兵一边,仇恨、羞辱美国战俘,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是不肯也不愿做的。更何况,他心底里有一种对战俘的同情。这些年轻的美国兵,突然 爆发的战争,将他们推到了死亡的边缘。他们离开父母亲人,远戍海外,逃过了战火中的死亡,有的还流过鲜血,却落入了凶残的日本武士道 军人手中。家霆为他们的生命担忧,对他们的不幸有一种深切的同情。这些已被缴械放下武器听人宰割的美国战俘,拖着疲乏的脚步,流露出 恐惧绝望的情绪,身上污垢,有的带伤。这些美国父母的儿子,正在他的眼前作死亡的游行。这些孩子曾为他们的祖国而战,曾为打击日寇的 突然袭击而战,不幸战败了,也许是在弹尽粮绝情形下被俘了。他们无罪!但在毫无人道充满兽性的日本法西斯军人手中,他们将会怎样?   家霆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在胶州路孤军营里的八百壮士。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就接收了孤军营,处死了一些人,将一些人送去南京囚 禁,又将一些人运到日本去做劳工。想起了这,他心上那种神圣的同情心和爱国心揉搅在一起,变得更强烈了。   美国战俘在枪刺下的游行示众在继续。给家霆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惊心动魄。他注意到:马路边那么多看热闹的中国人,神色严峻, 眼里都流露着不忍的光芒。   有一个一步一步在队伍中逐渐走近来的美国战俘,与众不同。他大约不满二十岁,唇上的胡须还是金黄的茸毛,昂着头抬着脸,东张西望 。他的目光与家霆正好相对。他忽然微微友好地对家霆笑笑,这笑容只是在一瞬间就像火焰熄灭似的消逝了。也许这根本不是笑,但家霆当时 感到这是友好的笑。啊,这样年轻的士兵,他的妈妈呢?他的爸爸呢?他有爱人吗?有兄弟姐妹吗?在这种时候,他还在善意地笑。他是意识 到现在美国与中国已经有了共同的命运?共同在一起战斗?并肩站在一边?他是认为美国人与抗日的中国人是应当互相理解互相同情的?会不 会他的父母曾经结识过中国的朋友,所以他从小对中国有过美好的感情?……说不清!但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   家霆忽然感到同这个年轻的美国战俘有了共同的欢乐与痛苦。家霆望着这坦率得带点天真的美国人,想回报他一个同情、友好的微笑,可 是笑不出来。但他的眼神和表情显然使美国战俘明白他的心意了。美国战俘突然右手伸出食指与中指,组成了一个“v”字放在唇上,瞬即又放 下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家霆立刻就懂了!这是“victory”的“v”字呀!这是说:胜利!我们迟早终于会胜利的呀!   啊,啊!胜利!胜利!我们的胜利!   押解战俘的日本兵没有注意。像传电似的,家霆不被人知地用手指做了一个“v”字在唇上放了一放,还给那年轻的美国兵温和深情的一瞥 。   他看到那美国兵又微笑了,淡淡的笑容像绽开了一朵不会凋落、不会消失的花。于是,家霆也还给他一个同情友好和鼓励的微笑。   人同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只要互相看上一眼,笑上一笑,用一个简单的手势,就会默然无声地交流的。哪怕是国籍不同的人也是一样。   长长的美国战俘的队伍流水似的在日军刺刀的寒光下押解着向前。   这一天,特别冷,天上有浓密昏暗的云团,还有刺骨的风。t-xt小说天堂  ww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 一 (1942年6月一1942年8月)   天灾与人祸常常结伴而来。   战争,应该算是最大的“人祸”,它不但用自己本身带来的伤害与毁灭力量肆意摧残人们的和平生活,而且由于它的降临,天灾来到后, 人民同天灾抗争的力量变小了。人类的渣滓会更有机会利用战争攫取利益,草菅人命。   在写战争时,我希望从更广阔的视野来探求战争和人的关系。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傍晚,火车“轰隆轰隆”“嘁喀嘁喀”地沿着京沪路由上海向南京驶行。   这是慢车,小站都停车,停车也没个准时。拥挤、嘈杂、空气混浊的三等车厢里,柳忠华和童霜威紧紧挨坐在一起。童家霆独自在车厢的 另一头占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时而看看不远处的爸爸和舅舅,时而凝神杂乱地想着一些事情。火车的窗户被拉下了百叶扇,有的没有百叶扇的 窗户,用黑布帘遮着。旅客在火车上不许开窗张望窗外。窗外,是苦难中的江南水乡。“清乡”正在继续。窗户外不让人张望,至少不是一种 “皇道乐土”的气氛吧?   六月天,已经闷热得难耐。窗户被遮盖着,像闷罐车似的,使车厢里的氧气稀薄,车厢内的温度也更高,人都在出汗。高声闲谈的很少, 默默吸烟的很多。三等车厢里的人,多数是离开上海被疏散回乡的穷人,或是跑单帮的小商贩。回乡的人,携老带小的不少。有个婴儿老是在 哇哇哭闹,干可能是妈妈奶水不足。有个白发老头儿在咳嗽吐痰,咳得叫人嗓眼儿里发痒。还有个年轻人在唱电影明星陈云裳在《木兰从军》 影片中的插曲:“月亮在哪里?月亮在哪厢?……”唱得五音不全,既不成腔,又不成调。   家霆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又好像有阳光在上面跳跃了。他有一种飞鸟逃出囚笼、鱼儿逃出网眼的欢乐激奋心情。爸爸和舅舅一定也是这 种心情。生活中常有风霜雨雪,常有乌云压顶,但一切都挡不住阳光普照。一旦乌云和风雨被阳光驱走,一切都又将变得美好起来。   他不能不再想起欧阳素心画的那幅神奇的油画来了。画上的意境老是萦绕在他心头。欧阳素心对和平、对美好理想的向往何其缥缈悠远! 但美好的一切难道不能依靠百折不挠的努力去攫取吗?那不应当是缥缈悠远的东西,应当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关键只在你是否能不失望、不悲 观、不怕牺牲,倔强地去进取。他遗憾不能把这想法同欧阳素心说说,这使他心里感到难受。   看着爸爸坐在那里戴了一顶舅舅早给准备下的旧巴拿马草帽,架着一副眼镜,身上穿的是一套商人的那种挺俗气的半旧纺绸大褂,花白的 长胡子已经剃得精光,花白的长发也早剪成了平顶头,想起上午十点钟到十一点钟之间的事,家霆就有些兴奋,又有些后怕。   十点钟时,按照约定,家霆陪童霜威在仁济医院看病,突然陪爸爸坐三轮车到了“东方旅馆”,在三楼上的345号房间里见到了柳忠华。   是间大套间,铺着蓝色地毯,大床上叠着绸缎面子的被褥,五斗橱上安着屏风式的镜子,摆设着讲究的桌椅。房里香烟的烟气缭绕。外问 一桌麻将,四个男人麻将打得起劲,嘻嘻哈哈的。童霜威和家霆到后,进了房,打牌的人好像只顾专心打麻将,不闻不问也不理睬。柳忠华把 童霜威和家霆领进里边一间房中,说:“外边都是自己人,掩护我们的,你们放心。”接着对童霜威说:“火车中午十二点在北站开,我们早 一个钟头去就行!现在,给你动动‘手术’。”   他和童霜威进了盥洗室,让家霆在外边房里坐在沙发上看小报。一会儿,童霜威出来了,留蓄的长胡子已经剃光,长长的花白头发改成了 平顶头。家霆笑了,说:“哈哈,一点也不像了!”照照镜子,童霜威自己也笑了,对柳忠华说:“哈哈,你真行!”   柳忠华笑笑说:“当年在苏州监狱里,学会了理发,这本事想不到今天还有用。”他拿一副平光眼镜给童霜威戴上,又将早已准备下的衣 服拿给童霜威换上,说:“这样,真的不好认了!”   早些日子,家霆曾同舅舅柳忠华约定在善钟路附近的三友浴室见面。柳忠华定好了一个房间。家霆来,两人假作洗澡,商定了走的步骤: 路线是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去芜湖转往合肥。在合肥过封锁线。随身要带的衣物等,由柳忠华去采购存放。一些零碎的东西,由家霆秘密 从仁安里转移出来。又约定了行期和见面的地点。   现在,看到舅舅给爸爸化了装,家霆非常高兴,问:“舅舅,一切都安排好了?”   柳忠华点头,说:“万事俱备了。”却去桌子抽屉里拿出信纸、信封来,说:“不是打算写封信玩弄一下障眼法吗?快写吧。”   家霆笑了,接过信纸,摸出笔来,胸有成竹地将同爸爸一再商量过的意思改换笔迹写在纸上,一挥而就后将信递给柳忠华说:“舅舅,您 看看!”   柳忠华接过信来一看,写的是:   童府宝眷台鉴:   童氏父子已被请来暂住,并加优待。见字后请台端于本月二十四日晚六点送新法币①现钞十五万元至霞飞路盖世宫咖啡馆见面洽谈。过时 不候,不许报警,否则童氏父子生命安全将不再保证,顺颂   台安名不具   民国三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   ①新法币:即伪中储券,当时汪伪发行伪钞,规定法币与伪币的收兑比率为二兑一。   柳忠华看后,笑了,将信递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看了,苦笑笑,叹口气点头说:“唉,不得已而为之!对付坏人不用坏办法又怎么办?”叮嘱家霆说:“就这样发掉吧。”问柳忠 华:“二十四日,如果顺利,我们已经过封锁线了吧?”   柳忠华点头说:“该已过了。”又说:“这样一来,至少是起了缓兵之计的作用。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在今天午后已经在开往南京的 火车上了。”   柳忠华自己早化了装,穿上了蓝布长衫戴了眼镜。他让家霆也改装,拿出一只患眼疾戴的单眼罩来,叫家霆蒙住右眼,又让家霆穿上一条 蓝布西裤和一件白衬衫,说:“我们三人的身分:姐夫是开旧书店的老板,我算是姐夫旧书店的账房。旧书店倒闭了,回老家合肥去的。家霆 就说是高中学生,因为生活困难,有肝脏病,回家乡合肥的。”他说着,从身边摸出三张身分证和三张临时通行证来,说:“都是朋友帮忙弄 的。上面职业,姐夫和我都填的‘商’,家霆填的是‘学’。姐夫这张照片还是前些年拍的,家霆交给我时,我觉得不太像,但现在姐夫胡子 一剃、头发一剪,同照片还是有点像的。注意!上火车和到合肥东乡大安集之前,我同姐夫一伙,家霆单独一伙,但我们互相照顾着,不要离 远。”   他想得周到、细致,使童霜威惊服、放心。看到他备下了身分证和临时通行证,童霜威更佩服他神通广大。   童霜威近半年来,度日如年,天天想离开上海,却一个月接一个月地失望。他一直在关注着世界局势和国内战况。国际上,德苏战争继续 在大规模进行,德军在莫斯科附近遭到失败,苏军似乎逐渐在强大起来。在北非,德国同英国正在沙漠上激战拉锯。太平洋上,日本海军的攻 势发展到了顶点,但盟国在太平洋上的退却停止了,相持阶段已经到来。在国内,一月间,日军进攻长沙,遭到挫败。二月里,美国贷给重庆 五亿美元,英国也给了五千万镑借款。美国派了史迪威做蒋介石的参谋长。中国派了远征军人缅配合英军作战。三月份,敌伪报载:“渝蒋密 令各战区以党政军全力进剿八路军、新四军。”消息虽未必完全可靠,但他感觉到国共磨擦确实存在而且愈演愈烈,这使他极为担忧。从年初 开始,日寇在华北、冀东、晋东南大扫荡,矛头指向八路军。日寇和汪伪在苏北扫荡,苏南和浙江嘉兴、嘉善地区的清乡也在开展,锋芒是指 向新四军的。《新申报》和《中华日报》上常常刊登大批国民党将领投敌参加和运的消息:二月里是骑兵第一军第一师赵瑞及第五师杨诚部在 晋西投敌;四月里,山东省政府主席、三十九集团军副总司令孙良诚在鲁西南率六十九军暂三旅、特务旅全部及一批将领投敌,敌伪报纸上大 吹大擂宣传了一通。但老百姓更感兴趣的是四月十八日美机轰炸了东京,“让日本人也尝尝炸弹落在本土的滋味吧!”人们暗中传告着这个消 息,在愁苦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童霜威想去重庆的愿望更加强烈。只是,离开上海十分困难。起初,是柳忠华联系不到走的机会。好不容易,到了五月里,一天,柳忠华 突然同家霆在外滩公园见面,告诉家霆:“好了!我已经作了安排,我们一起由浙赣路走,到大后方。”   家霆喜出望外,但十分惊讶,问:“舅舅,怎么?您也走?”   “上次你不是告诉我了张洪池的事吗?这个阴险的家伙,已经找到我了。不过他看到我的情况,加上欧阳筱月的抵制,他们还不敢就贸然 动手。他自己下了水,就不能肯定我同欧阳筱月混在一起到底是干什么。不过,总有危险,原来的事有别人干,我就跟你们一起去大后方,让 他水中捞月去吧!”   “你走了,银娣呢?”   “她仍在欧阳家,有人会照顾她的。”   谁知,商定了走的步骤,一切就绪,偏偏五月中旬开始,日寇沿浙赣路向金华、衢州进攻,《新申报》载,烟俊六集结了六个师团兵力发 动了攻势,路断了,走的计划立刻搁浅。时运蹇滞,童霜威和家霆感到极大的失望。   童霜威的日子太难过了。白昼装病,偶尔由家霆陪同去仁济医院治病,确确实实使人觉得他是个无用的废人了。方家本来势利,见他康复 无望,对他更加冷淡。倘若不是有家霆同柳忠华暗中联系,给他打气,使他怀着希望,这种黯淡的日子,童霜威是过不下去的。见他像个废人 ,方丽清态度十分恶劣。有麻将打时,高高兴兴,去四马路香粉弄买胭脂水粉,到三马路小花园鞋店里挑选绣花鞋或者由江怀南陪着去逛公园 、看申曲,也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劲头十足。可是见了童霜威和家霆,总是脸拉得一尺二寸长,古古怪怪嘀嘀咕咕。一会儿说:“你的病老 是不好,物价现在涨得这样,金价跳到三千五百块一两了!样样都有黑市,你叫我坐吃山空寅吃卯粮怎么办?”“人家以前请你去做官,你不 肯;现在你这副腔调,贴钞票人家也不要你了!你顾三不顾四害得我倒了大霉,叫我怎么办?”有一天,她干脆铁板着脸说:“你茶来伸手, 饭来张口,倒是写意。告诉你,我是‘没有闲钱补笊篱’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有离婚──拉倒!”   童霜威七窍生烟,忍耐住想:俗话说,禽有禽言,兽有兽语。我如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只能装痴装聋、不声不响。只在半夜里起来 活动时或夜深人静同儿子谈心时,会说:“哼!这个女人!目光浅,心术坏!好在我总是要走的。离开她,将来总得给她点教训。她一定要离 婚,我就离!感情早就没有了!”   上海公共租界上的情况越来变化越大,要走,问题也越来越多。   那是在准备从浙赣路走的时期,有一天半夜,家霆同童霜威商量:“爸爸,敌伪要废除法币使用伪币了。我们动身,在沦陷区要用伪币, 到了那边,又要用法币。到那时,法币已被伪币取代,市面上和手边都没有了,怎么办呢?”   童霜威点头思索着说:“只有设法藏些法币下来,以备将来过封锁线后到那边可以应急。最重要的是要将金子首饰带过去,到那边可以兑 换成钱钞用。同你舅舅商量商量,看这样办是否好?”   五月初的一天,家霆同柳忠华在霞飞路一家小咖啡馆里见面。   柳忠华说:“对,最重要的是将金子首饰带过去。至于法币,封锁线附近有专做兑换生意的人。现在藏一点留着带过去用当然可以。万一 就是没有,到封锁线附近再兑换也行。”柳忠华又叹息地说:“敌伪的统治越来越严了!正在搞保甲制度、推行连坐法。苏浙皖三省的清乡区 里颁发了良民证,无证者不许居住,还有所谓通行证,无证的不能放行。上海也要发市民证了。这种统治一环扣一环,再不走,怕是越来越困 难了,我们必须快走!”   谁也料不到,这次谈话后不多天,浙赣路忽因战争中断。一切准备都成了白费,童霜威和家霆愁得要命。   家霆上的中学,由于不愿意接受敌伪控制,撤离慈淑大楼,由一些教师出面,到大沽路找到了一些房子,办了个“养正补习学校”。这校 名是国文教员戴老师取的。家霆明白这就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的意思。校舍太少,学校采取了上下午分班制,只上半天课。家霆和 余伯良都是上午上课。家霆要到内地去,不能没有一张转学证,但又不能声张被人知道,为了怕爸爸出事,甚至连余伯良面前也只好一字不漏 。一天夜晚,他去到戴老师家,告诉戴老师自己要冒险去大后方,希望戴老师保守秘密给他弄一张转学证。   戴老师对那天在慈淑大楼上“最后一课”后请他题字的学生印象很好,一口答应说:“好!放心吧!不会被人知道的,我来办!”又鼓励 家霆说:“有你这样爱国的学生,我高兴。我老了,战争也不知哪年才能结束。也许我们将来见不到面了。但我相信,中国人是不会做亡国奴 的!抗战一定会胜利!你这样的学生,我喜欢!”   戴老师悄悄给家霆办好了转学证。家霆每天虽照常去上课,但心早飞到大后方去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躁。   听说浙赣路中断不能启行的第二天中午,仁安里看弄堂的阿三来了。他是被指定的甲长,来通知方老太太说:“童家霆和方传经都是适龄 男子,有担任自警团团员的义务。凡自警团团员,每天要到马路上轮值站岗两小时,让他俩今晚开始,每晚六点到八点到汉口路自警亭里站岗 !”   方传经平时早出晚归,不大照面。他本来热恋共舞台唱连台本戏的一个跳“四脱舞”出名的花旦筱艳红,在外边负债累累,常向方雨荪讨 钱,钱到手就光。方老太太常拿私房贴他,方丽清也给他钱用,都不够他挥霍的。他竟悄悄将客堂间里供着的一尊鎏金观音和方雨荪房里一只 玉碗以及“小翠红”生前戴的一只瑞士金手表都偷出去卖了。前一向,又一直闹着要同筱艳红结婚。方雨荪不准,父子闹了好几次。一晚,在 外边租了小房子同舞女居住的方雨荪早上回来,父子打闹起来。方雨荪说:“你不孝、忤逆!你不要脸,是个败家子!”方传经回嘴:“你呢 ?‘老猫溜房檐,辈辈往下传’!我是学你的!”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上来劝。最后,方雨荪算是勉强迁就,刚表示一半儿反对一半儿肯,想 不到筱艳红突然去给伪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的副经理当了三姨太。方传经失了恋,起初一些日子,像发神经似的在家里摔东西,哭闹。除了 吸白面外,不吃饭,像是绝食似的。这些日子,又出去看京戏、捧坤角了,扬言:“一定要娶个比筱艳红更漂亮的。”   听说要方传经和童家霆站岗,方老太太摸出一点钞票来塞给阿三,说:“阿三,帮帮忙吧!‘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们家传经是大学生, 还有一个也是高中生,哪会站什么岗呀!你就派别人去站吧。”   阿三嫌钱少,说:“老太太,外明不知里暗,我这甲长难做呀!你家两个少爷一定不想站岗,倒也可以。我替你代雇两个人站一站。但这 点钞票太少。现在物价早晚不同,你拿得出手我还开不出口。你老太太就大方点吧!”   方老太太为了方传经,只好加钱,把阿三打发走。事后,家霆听到方丽清在同她娘嘀咕:“……以后站岗,让小赤佬自己去站,你出这笔 冤枉钱干什么?他的事你我都不要管!”   家霆听了,心里难过。但也像童霜威一样,把希望寄托到去内地上,一切也就都忍受下来了。   家霆住在方家,觉得这家人家简直像一个坟场。毫无生气,使人心灵寂寞,而且容易使人产生那么多的噩梦似的感受和印象。可怜的“小 娘娘”方丽明,正在筹办婚事,婚礼定在八月中秋。家霆看见“小娘娘”常常默默地在绣结婚用的枕套、拖鞋,满面愁容,有时还暗暗哭泣。 听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在厨房里说:郑金山是罗店人,家里过去死了的老婆常常挨他拳打脚踢,别看他脸上笑眯眯,脾气臭得要命。… …听到这些议论,又看到“小娘娘”办喜事有点好像在办丧事似的伤心,见她那种哀怨的逆来顺受的模样,家霆心里非常同情,只是不知怎样 才能帮助她,只好闭住嘴什么也不说。   生活黯淡无光,家霆特别思念欧阳素心。满腔的愤怒与压抑,多么希望有欧阳素心在身边可以倾诉。身陷漆黑无光的环境中,又希望欧阳 素心能用爱情和友谊之光给他照亮四周。欧阳素心恰似他生命中的阳光,不可缺少。香港被日军占领以后,前些时听说已经通邮,他从银娣那 里,知道欧阳家里给香港去过信,只是渺无音讯。家霆有时独自到外滩江边孤独地散步,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静静遐想;也曾到杨秋水舅妈的 坟前凭吊,看着墓碑上那两句意义深长的诗一般的镌语思索着人的生死,心事浩茫,忽然有一种解悟:一个人回忆过去可以帮助他了解人生, 但一个人要度过人生却需要他向前展望。他觉得没有理由消极悲观,更没有理由颓丧彷徨。   五月底的一天,跑马厅由敌伪操纵举行了“扑灭英美人侵略大会”,正养补习学校接到通知必须去参加,师生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的。学 校里为了应付,早一天出了一个通知:“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在跑马厅举行‘扑灭英美人侵略大会’,该日不上课,望全校师生参加大会,早 晨七时,在校门口集合整队出发。”那意思是:届时没人前去,怪不得学校。这种会,三月间,日本人和汪伪在上海跑马厅举行过一次,名日 “东亚民族大会”。当时,大汉奸陈公博、丁默村等都从南京赶来出席。会上,给日本歌功颂德,说日本“解放东亚,保卫东亚,战功彪炳, 所向无敌”,又把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受西方殖民主义者欺负、压迫的历史用来煽动中国人反对英美。英美固然是侵略者,但说日本是中国的 好朋友,爱国的中国人一听,就是强盗在骂别人是土匪了。这次的“扑灭英美人侵略大会”,当然也是换汤不换药。上午,家霆没有去学校上 课,却去跑马厅附近张望,看看他们玩些什么鬼把戏。   家霆逛到国际饭店和大光明电影院之间,在人丛中徜徉,不料背后有人轻轻碰了他一下。一扭头,见是舅舅柳忠华。家霆心里高兴,见舅 舅匆匆朝前走了,立刻跟上去,到了卡尔登电影院附近。   柳忠华转过身来,说:“巧极了,正要找你!”   家霆见舅舅满脸喜色,问:“舅舅,走的事有门路了?”   柳忠华点头,说:“做好准备吧!随时就走!这次的路,是去南京转往安徽芜湖到合肥。由合肥过封锁线,步行从六安、金家寨经过颖上 、阜阳到界首入河南。通过周家口、漯河、偃城、临汝到洛阳,沿陇海路入陕到西安,由宝鸡入四川。回去告诉爸爸,可以找地图看看这条路 线。目前,只有这条路比较通畅、安全了。”   “具体怎么走法呢?”   “到时候再说。合肥东南乡大安集有我一个好朋友的家。我们去,可以住。他们会送我们过封锁线的。我们就说是合肥东南乡大安集的人 ,回乡去的。到时候,我给准备好身分证和通行证。”   家霆高兴得想拥抱舅舅,说:“大概什么时候走?”   柳忠华笑笑:“反正快了,通行证等办好就走。最要紧的是机密。”说完,拍拍家霆肩膀,说:“我走了!”又叮嘱道:“你是想看看猴 子耍把戏吧?现在不太平,经常不定点地恐怖演习,无事尽量少外出。”   这次同舅舅见面后,又过了二十天。现在,家霆终于同爸爸和舅舅上了火车,像飞鸟似的逃出牢笼了。   火车“轰隆轰隆”“嘁喀嘁喀”,车厢里一片轻轻的叽叽喳喳说话声,聊山海经的,剥花生的,吸香烟的,喂婴儿奶和抱着小孩就地撒尿 的……汇成一股热腾腾、闹哄哄的气氛。苏州、无锡、常州都过了,正在向镇江去南京方向驶去。想起南京,家霆不禁带着一种深厚的感情想 起了同欧阳素心到雨花台寻找妈妈墓碑那天的情景来了。光阴荏苒,那是去年夏天的事,瞬忽快一年了呢。啊,妈妈,亲爱的妈妈,您被屠杀 在雨花台,如果死而有知,您现在又在敌人的铁蹄和汉奸的统治下长眠,您一定怨怒冲天,死不瞑目。想起南京,家霆眼前又出现了变得不会 笑的尹二和少了一只眼睑上带着刀疤的尹嫂。想起了南京,家霆又想起了死守南京如今尸骨不知在何处的小叔军威以及死在潇湘路的“老寿星 ”刘三保。因此,不能不连带想起早已被日机炸死在广东坪石的金娣。啊,往事远去,梦已荒芜,如果人有灵魂,是否也会消散?岁月在呼喊 ,谁又能遗忘历史和不朽?   家霆心情悲壮,人间世事难以预测,但现在,他是随同爸爸和舅舅在向一个新的天地去冲刺。爸爸,一个不满国民党的国民党员;舅舅, 一个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的共产党人,他们竟在此时此地,一同结伴同行,逃离沦陷区,去到大后方。他们的道路和信仰不同,在抗日这点上 ,却是一致的。这就使得他们成了同行的伴侣。家霆看到爸爸在打盹,舅舅却似在深思。舅舅,在想些什么呢?   火车“轰隆轰隆”“嘁喀嘁喀”在前进。家霆怀着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想:如果顺利,明天这时候,该到合肥了。生命真是奇妙啊,它是不 那么容易被命运摧毁的!对坚强的人,对坚强的国家,对坚强的民族,都这样。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 二 按照汪伪与日方签订的《汪日基本关系密约》,铁路为“中日合办”,实际是由日本军管,使坐火车的人心里增加了不少不安与恐惧。   火车抵达南京是下半夜,乘客都疲惫不堪,由下关车站下车。柳忠华提着藤包和小箱子,陪着背个包袱的童霜威到下关江边,打算坐小火 车到中华门外,再坐宁芜铁路的火车到芜湖。家霆提着物件远远紧跟。   南京在深夜里,像个鬼城,灯火稀少,破旧的瓦屋渗进了岁月黢黑的颜色,阴森凄凉。行人寥寥,漆黑无边,一派荒颓。先一会儿,车停 和平门时,从窗缝里向外张望,童霜威想起了玄武湖和潇湘路,想起了许许多多悲伤与欢乐的往事和不在眼前的人,想起了那些难以忘却的遭 遇。窗户遮挡着,车内暗,车外更黑,什么也看不清。车厢内十分闷热,哪个婴儿夜啼,哭得一直不停,做母亲的用块马粪纸板给婴儿当扇子 扇风,嘴里不断发出“噢噢噢”哄孩子的声音。童霜威不禁想到过去在南京时,见玄武门附近的住户里一些夏天分娩的产妇,常用新鲜荷叶托 着婴儿喂奶,也有将荷叶铺在床席中让婴儿睡在上面的。荷叶清香隔热,婴儿不生疮疖,也不哭闹。由此,忽又想到唐朝诗人韦庄的诗句:“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想到南京在日寇汉奸蹂躏下民不聊生的地狱景况,真是沧海桑田,不胜兴废之感。   从下关车站下火车后,童霜威同柳忠华一起走着,浑身冒汗。近处没有路灯,出了车站,穿过停放人力车、摆着小食摊、小茶摊和旅客充 寨的场地,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看到街边走过来几个光脊梁穿破裤乞讨的叫花子,个个蓬头垢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蓦然又有置身阴 间地狱里的感觉了。他摸了点零钱打发乞丐,同柳忠华和家霆前后拉开点距离往小火车站走去。   小火车要天亮时才有。离天亮还早,三人只好挤在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乘客中,在地上铺张报纸席地而坐,打着瞌睡,等待天亮。   家霆坐在童霜威身边转眼就趴在自己膝上睡着了。听着他均匀的鼾声,看到附近有一小队荷枪的日本兵走过。童霜威突然想起了明末的民 族英雄郑成功。郑成功不但到过南京,抗清时还率兵攻打过南京。清兵攻陷北京的第二年,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了南明王朝。当时,年轻的 郑成功随父郑芝龙率兵到了南京。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是福建人,他的母亲是日本人。但郑成功有忠君爱民保国御侮的思想。不久,他父亲郑 芝龙降清,郑成功却起兵抗清。他与张煌言联合北伐,张煌言为前部,由崇明人江,攻克镇江,当时在清军统治下的父老都扶杖炷香出来欢迎 ,望见明朝衣冠,涕泪交下。次日,郑成功和张煌言会师瓜州,遥望石头城,聚拜明孝陵,恸哭誓师,三军都泣不成声。接着,发兵直抵南京 燕子矶旁的观音门,包围南京。但中了敌人缓兵之计,未能攻下南京,反而败退海上。   为什么想到了郑成功呢?是因为在南京触景生情?是因为抗日的民族感情联想到了古人?是因为想起了欧阳素心的母亲也是日本人?是呀 ,童霜威想:人是有思想的一种奇怪的动物,郑芝龙降清,郑成功却反对父亲这样做。郑成功母亲是日本人,郑成功却是中国的民族英雄。欧 阳素心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为什么要因为父亲落水或母亲是日本人就受到不公正的看待呢?这个善良的女孩子是够可怜的了!她独自跑到香 港去在战火中生死未卜,倘若她活着,多么需要人来关心、爱抚她。现在,我们看来是确实能飞出牢笼了。过了封锁线,到了大后方,我应当 叫家霆给她写信,让她摆脱不幸到我们身边来。   他内心过度兴奋,先前又在火车上打了盹,现在一点也不困倦了。头脑里颠来倒去,把昨天到现在已经想过无数遍的事又再思索起来。   他觉得这次脱险,一定会叫日本人影佐祯昭、晴气庆胤和汪精卫、李士群等汉奸都大吃一惊、目瞪口呆的。他决定到重庆以后,立即向记 者发表谈话,谈谈脱险经过,并将沦陷区和上海的情况都向大后方的民众介绍,激发他们的抗日热情。   这次走,当然也会叫方丽清大吃一惊。他眼前又浮起方丽清那酷肖电影皇后胡蝶的面容,但又同时浮起方丽清发火薄情时的两眼凶光和她 同江怀南打牌时嘻嘻哈哈的情景了。可恶而又无情的女人哟!如果知道我并没有被绑票,而是悄悄地到了重庆,她一定也会目瞪口呆的。她会 后悔吗?她一向花钱做事都讲究“合算”“不合算”,这次她又要觉得“不合算”了。这次非对付对付她!我要离婚,一定离!自从回到上海 到现在离开,受她的窝囊气真受够了。这个坏女人,既不能共安乐,更不能共患难,无情无义,真是艳如桃李,心如蛇蝎!对她,我早已毫无 留恋,是该同她算算总账了!想到这里,他反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   人好像只有到了艰难困厄的时候才容易更深刻地认识一个人。怪不得西方有句俗话说:“富贵顺利时围在你身边转的人未必是你的朋友, 只有你穷困艰难时帮助你的才是你的真朋友。”他看看柳忠华。柳忠华利用等待的机会也低着头打盹在保持精力。他觉得柳忠华应该说是个与 谢元嵩截然相反的“真朋友”了。多亏他啊!在精神上,在逃离上海的安排上,都幸亏有了他的支持。童霜威想起就不禁感动。但心里不禁又 捉摸:忠华在上海干了些什么呢?问他,既不便,他也未必肯说。反正,一定干的与抗日有关的事。现在,他随我到重庆,路上有了他,当然 方便得多,尤其是过封锁线,如果没有他,我同家霆是没法办的。但,他到重庆去是干什么呢?当然,他一定是奉派去重庆的。从上海的敌伪 报纸上看,大后方国共磨擦明争暗斗都有,事态复杂。柳忠华去到重庆,必然是离开一个艰难的环境又进入另一个艰难的环境,看到柳忠华额 上的皱纹,他忽然产生出一种同情的情愫,想:他要同我一路走,也许是希望一路上出沦陷区后我能给他一些方便。是的,到内地后,我是应 当尽力保护、帮助他的。   童霜威觉得这次飞出牢笼,像关公“过五关斩六将”,重重阻难,一波平了一波又起,真不容易。现在,还只刚到南京,在未过封锁线之 前,还不能说是平安无事。日本人和汪伪的特工十分厉害,谁知能不能平安到达合肥?谁知能不能顺利逃过封锁线?这样一想,心里又紧张起 来。   边上几个旅客的身上,汗臭味和脚臭味熏人。他们也都低头或将头伏在膝盖上打瞌睡。小火车站售票处的一盏半明不灭的电灯发出昏黄的 光,有卖葱油饼的小贩摆着小摊,在“当当”敲响平底铁锅叫卖,将一股葱油香散在空气中。远处江上传来江水潺潺声和船只上的哨音。看不 见江上情景,可以想象得到江上停泊着不少日本驻泊长江的舰艇。童霜威一时思绪连翩,记得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孙总理灵柩由北京运到南京 入葬,就是在下关飞虹码头上岸的。以后,飞虹码头就被叫作“中山码头”了。下关的江面,是中国的内河,现在听到的船只哨声、轮机声和 水声,该是挂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航行的声音吧?记得在战前,下关江面上,曾挤满过外国兵舰: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日本的……都有 过。那时,有人在小报上写过一首诗:“外国兵舰泊下关,挂的旗子东西洋,不知中国成何世,指点江山泪千行!”唉,泪千行,泪千行!好 一个泪千行啊!   他记得在附近原来有过招商局的房子,是些比较高的建筑,现在已无影无踪,没有楼房,也不见像样的店铺了。都毁于战火了!不禁感慨 起来。   柳忠华停止打盹了,挪过身子靠近他说:“你也打个盹吧。”   童霜威摇摇头,笑道:“不困不困!你再睡一会儿吧。”   柳忠华摸出香烟来,递一根给童霜威,两人点火吸了。烟味辛辣,此时吸了感到舒畅。童霜威看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又看看四周环境,不 禁浩叹:人生,真是奇妙!何曾想到我忽然既能逃脱虎口却又落魄到这种境地!人挤着人,同柳忠华似乎无法谈话。他只有沉默着又胡思乱想 起来:过了封锁线后,给冯村打个电报,让他给我先张罗张罗,最好让他出川接我一接。这次脱险,如此艰难,到重庆后一定会引起一点轰动 。经历过两年多的折腾,他对名利地位之类似乎比以前淡薄得多了,确有一腔想贡献力量来抗日报国的要求积蕴在胸问,希望到重庆后能有个 职务,好安身立足。他想:如果中枢知道了我的情况,一定会体谅我的初衷,赞誉我的坚贞的。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回顾在上海、苏州、南 京被软禁的岁月,他忽然又记起了上海的老城隍庙。战前有一年,同方丽清一起到上海过年,曾一同去游老城隍庙。在大殿东首有一幢三层大 厦。三层楼上供着十殿阎罗,一张张脸都十分可怕。阎王殿正中是“天子殿”。阎罗王正中端坐,一边是手执生死簿的判官,两侧是黑白无常 和牛头马面。烧香的善男信女叩头朝拜,香烟缭绕,衬得氛围更像阴间。大殿两侧有地狱各种酷刑:割舌,剜眼,锯人,用磨将人磨成血浆, 上刀山,下油锅,过奈何桥……那次游城隍庙,方丽清看了吓得胆战心惊,连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看了血淋淋、阴森森的地 狱景象,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何曾想到:日伪一手操办的特工总部七十六号是一个比这更加现实、恐怖的人间地狱。而自己竟在他们魔爪控制 下受尽煎熬等于上了刀山、下了油锅、走了奈何桥。现在,用了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计,有了逃脱的希望,心里真是轻松愉快。逃出地狱, 经过折磨,身体比以前养尊处优时差了一些,心脏、血压一直有些问题,但并无大碍。此去巴蜀,从地狱回到人间,他想:我是可以好好再干 一番事业的!   他虽闻着汗臭、脚臭,跻身在下层百姓中,身上因汗水盐渍微微痛痒,心情却是欢畅的。   不久,天蒙蒙亮了,开始要售票了。柳忠华轻轻用肘撞醒了家霆,他去挤着买了三张小火车票,同童霜威和家霆一起进站上了小火车。   小火车的路轨和车厢,比起京沪路更显得狭窄。车厢里脏乱不堪,格外闷热。汽笛一鸣,火车头喷出的浓烟和煤灰呛得人咳嗽。火车横贯 南京城,向城南中华门开去。童霜威挤在人丛中,在小火车经过安仁街附近时,又想到了在潇湘路一号居住时经常听见小火车呜叫的情景了。 他见家霆正伸头在张望那片在小火车铁道旁边的棚户区。他明白,家霆此刻一定想起了尹二和庄嫂。他听家霆告诉他了尹二和庄嫂的情况。他 们现在怎样了?以后会怎样?谁知道呢?   他在如烟如云的思索中,挤坐在人丛中不声不响。小火车横贯南京城到达中华门的马家山后,三人又一同匆匆下车,拉开距离夹在人群中 购买宁芜铁路的火车票去安徽芜湖。   到芜湖已是下午,三人又急匆匆渡江到裕溪口,从裕溪口可以坐火车到合肥去。芜湖仍旧破落、拥挤。童霜威同家霆都想起了抗战爆发那 年,八月里从南京逃避轰炸来到芜湖打算去皖南南陵县的往事。现在,市面不如当年了,因是水陆码头,客货运依然拥挤。火车站、船码头上 都有荷枪站立的日本兵站岗。经过岗哨的人,都要向日本兵鞠躬。童霜威想:此时岂能逞匹夫之勇?为了顺利通过,学前面人的样,匆匆弯腰 ,上了轮渡。   轮渡是只破旧的小火轮。刚装了几十个中国人,忽然来了一伙全副武装的日本陆军,还牵着骡马牲口要摆渡。日本兵蛮横粗鲁,牵着骡马 登上渡船后,中国人被挤到了一角。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三人只好缩到船左侧边沿上站着。小火轮因为装了日本兵立刻开船。在宽阔的江面 上摆渡,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三人紧挨在一起,两边都挤着日本兵。童霜威真怕日本人开玩笑或发脾气动手将他们推下江去,只好将手牢牢拽 住船舷上的铁栏,两眼也不敢张望脚下滔滔的江水。心里只想:唉,这就是可悲的亡国奴生活呀!随时随地你都有被日本兵杀死或作践的可能 !随时随地你都能受侮辱、受欺凌!这是你的国土,但这国土已被日本强占,日本人才是主宰,岂不可哀?他感到家霆用手牢牢拽着他的衣襟 ,柳忠华又牢牢挽着家霆的臂膀,另一只手也牢牢抓紧船舷上的一根铁链,明白他们也有同感,不禁悄悄吁了一口气,想快点逃离沦陷区去参 加抗战的心情更迫切了。   总算顺利地上了从裕溪口到合肥的夜车。三人在车站买了些冷烧饼冷油条充饥。上车以后,看到淮南铁路线上的夜车仍像京沪路一样,封 闭着窗户,车厢里更加脏乱拥挤,非常闷热。三人总算都占到了位置,不像有些人就挤坐在中间过道的地上。童霜威掏出万金油来往额头上和 鼻下抹,见周围的人也都带着万金油和八卦丹或十滴水在擦抹或服用。空气混浊极了,有个中暑发疴的人老在哼哼唧唧,还在“哇”“哇”呕 吐。火车在一些小站停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有“咯咯”的蛙声震耳响成一片,连带会想到此刻外边一定有月光、清风、绿水,如果乘凉该多 舒服。   火车老牛破车般驶行,有时突然停驶,一停就一两个钟点。听身边一个跑单帮的中年人讲:这条路常常遭到破坏,有时通有时不通。日本 运兵车被炸过一次,铁轨也被破坏过。车内本来还有昏黄的灯光,后来干脆灯也没有了。于是车厢里和车外一样,都是黑漆抹乌。到天亮时, 火车老牛般喘着气又停了,忽然有人从窗户缝隙里看到了外边浩瀚发黄的一片水色,在说:“到巢县了,已经看到巢湖了。”   巢县是冯玉祥的原籍。这个力主抗战与老蒋政见不合的国民党中常委、陆军上将、军委会副主席现在怎样了?想到了他,童霜威暗暗决定 :到重庆后我要去看望他。   巢县离合肥不远。听说已到巢县,车厢里的乘客情绪活跃,打盹的都醒过来聊天了。谁知,忽然来了个脸晒得黑黑的瘦子,是个铁路上的 人来吆喝:“人都下车吧!车子不到合肥了!只到巢县为止!”   柳忠华挤过去问:“车子为什么不到合肥?”   回答是:“前边路坏了!”   家霆也挤上前问:“我们票是买到合肥的,怎么办?”   “在巢县先住下吧!”   “车子什么时候能通?”有人大声问。   “问老天爷去!”那黑瘦子转身走了。   一片唉声叹气,车厢里的人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提着、背着物件行李下车,童霜威心里焦急:唉,真不顺利!不由得想起李白《蜀道难》 中的诗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处处有危险,事事出意外,如何得了?   他同柳忠华和家霆一起带着物件夹在乘客中出站,想找个小客栈住。车站出口处,有穿黄军衣戴着白底红字臂箍的日本宪兵把守。童霜威 和柳忠华通过倒十分顺利。家霆经过,忽然被宪兵盘问扣留了。童霜威和柳忠华心里火烧火燎,远远在站外找了个隐蔽处伸颈张望。   童霜威激动地说:“糟了,怎么办呢?是不是注意到我们了?”   柳忠华心里叹气,却安慰地说:“我看,他们在大海里是捞不到我们这根针的!”   童霜威担心地说:“他会不会出事?”   柳忠华思索着说:“日本人的事,当然难说。不过,家霆有市民证和通行证,又机灵……”其实他心中也无数,怕童霜威受不了,只好安 慰。   两人正谈着,见家霆通过检查,跑过来了。从他脸上看,没事了。童霜威和柳忠华心里控制不住高兴。等家霆过来了,童霜威急急地问: “怎么回事?”   家霆笑笑,说:“萝卜头发神经,大约见我年轻,要盘问一番,无事找事,说我手里提的帆布包那帆布是军用品,问是哪里来的。我回答 :上海霞飞路上要多少能买多少。又问我去合肥干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我说:上海疏散,让人回乡。我有肝病,回乡养病。宪佐是个中 国人,翻译给鬼子宪兵听了,鬼子宪兵说:‘开路开路’!”   一场虚惊,三人找了个离车站最近的小客栈住下,耐心等候。小客栈的门上贴着一副已经半旧的红纸对联,写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是市面上商家最普通的春联了,贴在小客栈上其实有点不伦不类。但火车停开,小客栈光顾的客人很多。老板是个矮老头 ,笑脸迎人,会做生意。向他打听铁路情况,他说:“这段路常不平靖!好在鬼子要运兵,路断了马上抢修,修好就通车。你们别急,小店价 廉物美,不敲竹杠,吃住方便,你们就多住几天。”   老板说得轻松,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听了却心里沉重。童霜威想:只要未过封锁线,仍是在敌伪手掌里,随时有被抓回去的可能。为什么 偏偏这么不顺利呢?小客栈简陋,泥土地,矮门框,阴暗潮湿,床桌椅子都破旧。老板娘是个肥胖带笑的中年妇人,戳火捂灶,麻利地掌勺炒 虾。炒的韭菜小虾,碧绿的韭菜,鲜红的巢湖小虾,配在一起色泽鲜美。三人要了一盘韭菜炒虾,外加一盘红烧串条鱼。矮子老板颤颤巍巍地 用油腻的抹布来擦那肮脏的桌面,用手驱赶苍蝇。三人草草吃了点米饭,也不愿出去惹麻烦。天气晴热,只听客栈后边槐树上蝉声高唱,“知 了──知了──”,十分吵人。脱了外衣,都躺着休息扇扇子。   谁知,到了午间,店老板来了,说:“火车下午就通。我来告诉一声,做做准备,上车站去等着吧。”店老板是那种朴实的人,火车通了 ,旅客要走了,他倒不计较自己的得失,反倒替旅客高兴。   童霜威又兴奋起来。柳忠华去开了店饭钱,见住店的旅客纷纷离店到车站去了,三人仍分作前后走到站上去。早晨盘问过家霆的宪兵和宪 佐已经不在,又换上了别的宪兵,却没有盘问。下午两点钟,大家又挤上原来那列火车往合肥去。   大安集,又名大兴集,在合肥的东南乡,是个小站。火车到合肥之前先经过大安集。在傍晚时,三人从大安集下车,仍旧分成先后两批走 ,竟意外顺利地没有遇到盘查。童霜威不禁想:日本人少,中国地大。如果在此地有个关卡,还能截住我。这里不设关卡,我就闯出华容道离 自由不远了!心里有五分得意。   走在大安集上,柳忠华带头去找好朋友夏连仲。夏连仲原本是个在合肥东南乡教私塾的年轻私塾先生,在本乡很受尊敬。一打听,人都知 道,指点着方向,让到夏连仲家里找他。   大安集跟江南那种蹩脚的小集镇差不多,比起苏州的枫桥镇显得贫穷、荒凉。一共只有一条开着些小店铺的正街,两边都是些低矮、苍黑 、墙根长着青苔的瓦房。槐树、杨树上的鸣蝉疲乏无力地嘶叫,一些歪斜破烂的篱笆上爬满了黄瓜和豆角秧、牵牛花、藤萝。此时正是傍晚, 童霜威奇怪的是看见田地里、路边空地菜园中种的全是罂粟。正是夏季花开未败的季节,通红通红婀娜多姿的罂粟花,随着轻风摇曳,绿叶中 红花招展,鲜艳极了。更闻到不知谁家在熬鸦片,一股鸦片香味飘传入鼻。他明白:是敌伪推广种植鸦片的结果。由鸦片不禁想到了为发鸦片 财横死的方立荪。方立荪财迷心窍,卖了国害了人,只以为有钱万事足,结果是臭名远扬送了命,死后一场空!   童霜威唏嘘地对柳忠华说:“看哪!罂粟种得真不少啊!”   柳忠华点点头幽默地讽刺:“日本还正在宣传鸦片战争和《南京条约》是西方帝国主义使中国沦为半殖民地的开端。和尚骂贼秃,其实是 一路货!”   两人向前走,家霆保持距离跟在后面,按照路人指点的地址,到了一家小酒店隔壁的一进瓦房门口,柳忠华叫童霜威在门口稍候,他进去 找夏连仲。一会儿,夏连仲和柳忠华出来了,将童霜威请进去。柳忠华又向在后边路旁站着的家霆招手,三人一起到了夏连仲的住处。   童霜威打量着夏连仲,见他不到四十岁,布鞋、土布小褂裤,剃的平头,面容消瘦,体格结实。他浓眉大眼,面容开朗,说话声音很轻。 住处院里,一架瓜棚,半熟的南瓜垂垂坠挂。一棵大柳树上有懒蝉拖起声音呜叫。檐上麻雀吱吱喳喳。屋里简陋,一张木板小床铺着草席,桌 椅板凳都破旧,茶具、坛坛罐罐也很粗糙。看来像个不会料理生活的独身男人的住所。他忙着从大茶壶里倒了三碗冷茶招待客人,胸有成竹地 开门见山就说:“这镇上靠近铁路,来做鸦片生意的人多,出现三个陌生人并不引人注意。但住在这里到底不放心。鬼子虽不常来,伪乡长也 不太问事,但便衣汉奸常来溜达。喝完了水,我马上带你们走。到我堂弟夏连季家去。那村子离此五里地,共产党的游击队和国民党的游击队 现在都不去,鬼子汉奸也不去。你们到那住着,连季会带你们过封锁线的!”   见他说话有条有理,为人稳重、沉着、直爽,童霜威认为此人可以信赖,心里明白:夏连仲很可能是忠华一路的人。也不去问他,只是高 兴地点头说:“好好好,费心早点带我们去吧。”他将碗里的茶水一喝而尽,心想:看来,磨难快结束了!等会儿到了他堂弟家,过封锁线估 计就无问题了。天虽热,身上早已汗臭熏人,人也疲乏,心里一兴奋,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柳忠华和家霆也喝尽了茶水。   夏连仲看看天色,说:“你们到我堂弟那里吃东西吧。我们走!这时人都在家里吃饭,赶路也看得清。”   他拿起一卷报纸包着的东西,帮童霜威提起东西,带着三个人走出家门。   离开大安集到了田野间,水稻田里蛙声咯咯,罂粟花成片在暮色中迎风摇曳,蚊子成团扑面,天已擦黑,萤火虫飞舞在田间。夏连仲闷声 不响独自领先在狭窄的田埂上向西面走,三人也跟着默默行走。   经过一个小村,房子毁了不少,不见人影,连个土地菩萨的小庙也倾塌了。有一片新坟地,一连十多个坟头,上边还有沾泥散落的白色纸 钱、纸挂。   夏连仲轻声回头说:“月初鬼子突然来烧杀过一次。……”   他说得平静,大家听了心里却不平静。   天暗下来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光灿烂。大约半个多钟点,到了一户农家。屋东边有个水塘,蛙声吵人。风一过,水在夜色中一闪一 闪,水面上的星星也晃动。走近前,只见有五六间茅屋在大树下。走到屋前空场地上,见场上堆着些碌碡、草垛,屋墙上粘晒着牛粪粑粑,场 上有几个男女老少在乘凉。   夏连仲手搭喇叭叫了一声:“连季!”   场上光着脊梁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光头农夫站起身走来迎着说:“到了吗?”   夏连仲介绍说:“来了!三位,按我给你讲的办。先住下,弄点吃的。给,我带了挂面来了!”童霜威才知道他手里抱的纸包是挂面。这 人委实周到极了,做事有板有眼,滴水不漏。   夏连仲逐一向夏连季介绍了柳忠华、童霜威和童家霆,又去亲热地招呼场上坐着的夏连季的父亲。夏连季叫他女人也来见了客人,又介绍 了在场上坐着的他的老父,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七八上十岁的孩子。他女人马上转身去屋里点灯烧水、打鸡蛋下挂面。   夏连仲也不多陪,同柳忠华去场上远处交谈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就走了。柳忠华回来轻声告诉童霜威和家霆:“放心吧!到了这里,大致 决无问题了。如果顺利,明晚可以过封锁线。”   三人到了茅屋里,屋里飘着潮湿的泥土味,点着棉花捻芯的小油灯。飞进来无数蚊虫、飞蛾和黑色、青色的小咬。吃了鸡蛋挂面,农家睡 得早,老汉和两个孩子早去睡了。夏连季让女人也去睡了,自己去点艾草驱蚊,陪三人在堂屋里潮湿的地上铺上芦席一起睡。   童霜威忍不住问问当地的情况。夏连季不爱说话,问一句答一句,只说:“大安集鬼子让种鸦片,这里我不种!”又说:“这里鬼子汉奸 不敢来!”但又叮嘱:“有个姓夏的本家名叫夏寨,人都叫他‘寨子’,弄到点枪支,拉起了四十多人,要打天下,声言不跟共产党,也不跟 老蒋,要自己干!因为他打过鬼子杀过两个汉奸,虽有些扰民人倒也不仇恨他。他带着手下的人有时也到这里转转。”   听夏连季说起“寨子”,童霜威担心,只是没表露,心想:唉,趁早明晚离开这里,过了封锁线就安心了。他挨着家霆睡,临睡时欣慰地 拍拍家霆的脑袋,似是说:睡吧,孩子!苦难即将过去,一切都要越来越顺利了。他虽没说什么,家霆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夜深人静,听得见村后那条淝水的支流水声湍急,似在与草树上的萤火、青空中的星星诉说历史上美丽而哀愁的故事,说不完也说不断。 河边草丛中有水鸟的惊飞呜叫声。蛙鼓敲得十分喧闹,此起彼落,响成一片。   夏连季打鼾,打得很响。三个人都累了,就是打雷也不会影响睡眠。只是睡到快近拂晓,忽然童霜威和家霆都被枪炮声惊醒了。   机关枪声像爆豆子,小炮的声音轰隆轰隆,天地在震动。天已经全亮了,白光在窗棂上晃跳。   童霜威翻身一骨碌坐起,惊问:“怎么回事?”他见身边只有家霆在,柳忠华和夏连季都已不在了。他连忙起身趿鞋,同爬起身来的家霆 一起到门外去张望。见晨光熹微中,柳忠华同夏连季正站在场上向西北方向张望聆听。   是个晴天,日头散散淡淡的,无云,也无大风。蛙鸣未停,蝉声不绝,麻雀在草垛上逗闹翻飞,场边的一棵大槐树枝叶茂密,树干有点倾 斜,远看像个平举双臂的巨人耸肩站在那里。偶尔远处有一两声希罕的鸡叫,显得那么悠远、寂寥。牛栏、猪圈都是空空的,只有几只母鸡咕 咕咯咯在场边啄食。枪炮声仍在继续传来。   一会儿,夏连季不知去忙什么了,柳忠华走过来了,脸上平静,语气中有着焦灼,说:“近一向,合肥形势紧张,鬼子运了不少兵来。本 来以为要迟几天才打得起来的。现在看来,战事提前了。发生了战事,过封锁线就更危险了。日本人挖了很长很长一丈多宽的大深沟做封锁线 。本来,找了人护送,打通伪军关节,可以平安过去的。一打仗,就不行了!”   童霜威叹息一声说:“唉,真是好事多磨!‘行百里者半九十’啊!只以为已经‘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谁料到了这里又是‘山穷水尽疑 无路’呢?”   家霆走过来了,说:“这仗会打多久呢?会不会波及这儿呢?”   柳忠华似在思索什么,没有回答。   童霜威忧忧惶惶地说:“还是冒险走吧!万一留下来又出变故岂非前功尽弃!”   柳忠华点头说:“我再同他们商量!”   田野晒在日光下,庄稼与稗草齐生,一片碧绿。一对喜鹊从老远的树丛中飞来,又“呷呷”叫着飞走了。枪炮声仍在传来,声音不近,也 不很远,叫人心里听了不安。   柳忠华告诉童霜威:“夏连季已经打算让妇女、小孩和老人去东边他丈人家避一避了。他想叫我们也去。”   童霜威沉吟着说:“我看,还是冒险过封锁线的好。我们三个人目标不小,在此人地生疏,不是土生土长,既有战事,逗留无益。”   夏连季的女人一早给煮了大米稀饭,又在锅上摊了葱花面饼,端着腌菜,上来邀大家进屋吃早饭。这是农家的上等款待,童霜威等却都吃 得毫无滋味。枪炮声响一阵又停一阵,扰人心绪。苍蝇很多,嗡嗡嗡的。三人正吃着,忽然听见外边一片杂乱的脚步和说话声,堂屋门口出现 了几个穿短打的人。为首的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壮汉,黑色香云纱上衣,黑布短裤,脚上一双黑皮鞋,戴顶草帽,斜挎一支盒子炮,盒子炮上拴 着个长长的黄色丝穗头。后边跟着几个部下,有的攥步枪,有的提着红缨铁枪,也都戴着草帽,穿着短打,一个个横眉竖目。   童霜威心里含糊,放下粥碗。   当头的壮汉开口了,大声说:“我是‘寨子’!听说来了陌生人,特来看看。”他虎着脸,杀气腾腾,瞪着人,慓悍非凡。家霆一看,马 上想起了武侠小说上的刀客响马,不禁也放下了饭碗。童霜威想:糟了!遇到了地头蛇、乱世的草莽英雄,怎么打发呢?尴尬地看看柳忠华, 只见柳忠华放下手里的面饼,镇静地慢慢站起身来,似要上前说话。   正在这时,夏连季在“寨子”身后出现了,带着笑脸招呼道:“啊,是寨子哥啊!快坐快坐!”他做手势请“寨子”坐,说:“连仲哥说 过让我去跟你打个招呼,这不,正要去,你倒来了。我连仲哥,有封信让给你的呢!”说着,他快步从堂屋的一只旧木桌上拿起一张折叠了的 纸笺递给“寨子”。   “寨子”一直脚步未动,听到夏连季说起连仲,他就未再开口说话。接过纸笺,打开一看,想了一想,忽然挥挥手对部下说:“走!”   从他语气和态度来看,既不高兴,也不反感,只是好像卖了一个面子。夏连季送“寨子”一伙走了,回身进屋来,说:“幸亏连仲想得周 到,要不是留下了信,可麻烦了!”   柳忠华告诉童霜威:“这个人,想在这方圆几十里地称王称霸。他,抗日也是真的,但想打江山捞一把更重要。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有 人约束可以成抗日的力量,听任横行,就是土匪。夏连仲正在做他的工作,他也有点含糊,今天才算卖了面子。不然,出什么事都很难说。”   童霜威心情沉重,说:“所以我认为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家霆也说:“是啊,一样冒险,等着遭殃,不如铤而走险。”   柳忠华望望夏连季,说:“连季,今晚走能行吗?”   夏连季点头说:“我刚才就是去打听的。留下也不安全。只是不能走老路过封锁线了,要绕道走。兜个圈子绕过封锁沟去上派河。我妻弟 同我两人送你们。他路熟。傍晚启程,走一夜,明早可到上派河。兜圈子,一夜要走一百二十里,怕这位老先生──”他看看童霜威,“受不 了!”   童霜威忙说:“不不不,我能走。别说一百二十里,再多点也不怕。”   走的事定下来了。天气闷热,夏连季要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好好睡睡,养精蓄锐,晚上好赶路。   傍晚,他妻弟果然准时来了。这时,枪炮声仍在东北面响着。他妻弟是个短小精悍的青年,只是小时候害眼疾,落下个眼睛红肿多泪的毛 病。他同夏连季二人用两副大箩筐,将所有藤包、小箱子、包袱、帆布包都放在箩筐上,上面盖点干草、牛粪粑粑,叫童霜威和家霆不要再戴 眼镜了,让模样远看像乡下人。柳忠华早用树木给童霜威做了根手杖,说:“夜间行路,带着用吧。”五人一起上路。   从傍晚到天黑,夏连季和他妻弟挑担在前,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三人紧紧跟随。走的先是田间小径,后来全是荒岭坡地了。枪炮声仍在 远处隐约传来。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繁星眨眼,蛙鸣和草丛中小虫的呜叫声混成一片。夜风清凉,走得急促,大家仍淌着水汗。蚊虫扑面,脚 下扬着尘土,偶尔还听到远处柳树和杨树上有蝉声夜鸣,叫得声嘶力竭。幸亏是赶夜路,如果白昼在阳光暴晒下这么急促地赶路,一定更加疲 倦了。   走着走着,忽然家霆发现后边有个人紧紧跟着,心里吃惊,连忙告诉了舅舅和爸爸。   童霜威回头看了,说:“是个女人!”   柳忠华也看清了,确实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光着脚,衣服破烂,模样吓人。   夏连季回头看了一眼,说:“不碍事的。她是个疯子,去年鬼子到庄上烧杀,强奸了她,后来就疯了,常东跑西走的。给她点吃的,她就 不跟了。”   他妻弟停下担子,取了点干粮回头跑过去递给女疯子。黑暗中,果然见那女疯子停步不跟了。   大家心里给女疯子的事扰得不安,又继续前进。无声地走着,走着,只求安全,童霜威等不顾一切地随着夏连季和他妻弟绕开一切有敌人 的、危险的地带,向上派河方向疾走。一气走了足足三十来里,在一处有树木隐蔽的地方,才停下来休息。既不说话,也不吸烟,忍受着郁闷 、酷热的肃静。歇了一会,又重新上路。可能离战地远了,也许是战斗暂停了,枪炮声逐渐听不到了。   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气,在半夜以后,笼罩游荡在林木和低洼的坡地里。天上在无声地下着露水。他们仍旧一个劲地急急赶路。脚底疼了, 磨出了水泡。关节酸了,休息了一会儿再起来走路脚都麻木了。但这一切都不在话下。童霜威感到人的生命力真强,有时自己都不能估计出自 己为什么有这样坚韧不拔的生存意志。从被“七十六号”绑架到后来被软禁,从决心用自杀的手段来使自己形成假瘫痪到这次脱逃,又从这次 脱逃中的一次次闯过意外……回想起来,自己都是有一股民族精神在支持着已经衰老有病的身体。但终于支撑着走过来了。现在,似乎已是最 后的一场冲锋了,怎么能退缩呢?柳忠华和家霆两人,一个在他前面,一个在他后面,有时拉他一把,有时扶他一下。他能感到他们手掌上的 温馨与情意。他觉得凭自己的信心和决心,有力量在过封锁线时按照预定计划到达目的地。   兜来绕去,一共在途中休息过五回。厚重的露水湿了衣鞋。浑身发热,汗粘衣衫。天拂晓时,到了一个长满了灰灰菜、苇棵子的小山坡下 ,看到有座古墓,墓旁有几棵松树。夏连季和他妻弟放下挑子,大家又都坐下休息。   柳忠华看见家霆脱下鞋子正看脚底,脚底起了水泡,笑说:“抗战开始后,你们从安徽南陵到武汉,途中起过早,但那次听说是坐汽车。 这次是长途步行,艰苦得多,吃得消吗?”   家霆笑着点头,说:“有目标、有希望,什么艰难不平的路都能走下去。这比无路可走或者不知路在何方强多了。”   柳忠华觉得他答得好,笑着点头,抚抚他的肩膀,充满爱意。   忽然,家霆发现:身旁有一条早已废弃了的战壕,长满了青草,有红锈的钢筋从布满裂隙的水泥板断裂处裸露出来,一边还有些长满青草 已经塌陷的土坟堆。他说:“啊,这里打过仗!”随手拾起身边草堆里一个长满铜锈的步枪子弹壳在手里把玩。   “是呀!”柳忠华看着他手里的弹壳,用手指指左边说:“看哪,壕边还有块追击炮弹皮呢!”   在这儿作过战的人也许早已埋在地下化作泥土了吧?也许有中国抗战的士兵,也有日本侵略军,都长眠在这荒凉的古墓旁吧?这儿虽还是 沦陷区,但有时还在“拉锯”,属于边缘战区,日军还没有绝对的控制权,所以现在还能使奔离沦陷区的人在这里憩歇凭吊。这使家霆欣慰。 看到一些绿色幼松从旧战壕混凝土工事的缝隙里坚强地伸展出枝叶来,他觉得强悍的保卫着自己生存的那种抗争意志,在植物身上都如此,在 人的身上是更加无法扼杀的。   天刚有点蒙蒙亮,曙色苍茫,四下寂静无声,草上滚动着白色晶莹的露珠,小河沟里的绿水被风吹出了花纹。有好听的小鸟叫声“吱一吱 ”掠过空际。残星像闭上眼睛似的消失了,东方透出一点点红光,似乎一个火球快升起来了。雾气在消散,飘荡。晨风拂面,空气里散发着树 叶、野花和泥土的清香。景色并不好,童霜威却觉得此时此地风景美妙,意境更佳。他想起了那种“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①的意境。一 夜默默,这时心情特好。   ①这是唐朝诗人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的五律诗中的两句。   柳忠华从脸上发现了他高兴的情绪,轻声问夏连季:“连季,快到了吧?”   夏连季的妻弟揉着红肿多泪的眼睛,回答:“快了!封锁沟早就绕过来了,再走十多里地就是上派河!这里已是三不管地带,日本人和汉 奸是不大敢乱来逛悠的。”   家霆又在脱布鞋,发现脚下水泡破了,袜子已同脚底板上的肉粘在一起,血水沾湿了布鞋里子。他疼得咬咬牙将布鞋又穿上了脚。   天空晴爽、辽阔,渺渺茫茫。近处惊起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倏忽化作一群黑点消失在蓝天远处。旭日升起来了,光灿灿的,照着一片青 山绿水和野地。童霜威有着一种宽松、自憩的心境,觉得很满足、很宝贵,忽然高兴地笑了,说:“吸支烟吧!”他掏出香烟来,又分递香烟 给夏连季和他妻弟,也给柳忠华一支,朗朗笑着说:“忠华、家霆!从此,日本人和汉奸抓不到我们了!”说完,既兴奋激动又欢欣鼓舞,眼 眶湿了,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掏火柴“嚓”地点烟,深深抽了一口。   柳忠华和家霆都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也都高兴,满面是笑。   柳忠华说:“到了上派河,鬼子就拿我们没奈何了!”他也点火吸烟,吐出密密的青烟。   家霆兴奋地说:“到了上派河,好好庆祝庆祝!”   夏连季乐呵呵地笑着说:“走了一夜真够辛苦的吧?我还一直担心你们城里人走不下来呢!”他也吸着烟,吐出一朵朵淡淡的烟云,显得 轻松。   过了几分钟,正打算起身再走,谁知刚起身,只见远处小山坡上迎面出现十几个穿旧灰军衣的丘八。要逃避也来不及了,但又不能立定不 动。夏连季和他妻弟带头折身就走。只听见对方枪栓声“卡卡”响,有人高声吆喝:“不许动!”“站住!”吼声未停,开枪了!“砰!”的 一枪,子弹掠过头顶,“嘘”地留下了吓人的尾声。   夏连季放下挑子跺脚:“糟了!好像是国民党的游击队!”   十几个游击队员飞快地冲过来了,嘴里连喝带骂,步枪都攥在手上。五个人只好停步不动。   为首的“丘八”是个红脸膛的瘦高个子,像个队长,跨着大步过来厉声盘问:“干什么的?”   柳忠华反问:“你们是哪部分的?”他瞅见这些穿灰军衣的丘八,军衣破旧,军帽上都有青天白日帽徽,胸前有符号,符号上写的是“蜀 山区游击大队”。   红脸膛见柳忠华气宇不凡,谈吐有点架子,含糊起来,态度和缓些了,但不甘心放掉到口的肥肉,说:“你管这干什么?反正是抗日的军 队。你们从哪里来?要检查!”   他一说检查,十几个丘八已经动起手来。两个挑子里的物件全部倾倒出来,开箱拆包,翻得乱七八糟。大的衣物倒不要,牙刷、毛巾、汗 衫、衬裤、奎宁丸……都塞进了口袋。   看到青天白日帽徽,听说是抗日的军队,童霜威放了三分心,又不敢全信,不愿暴露身分,心里胆寒地说:“好好好,你们需要的东西可 以慰劳!可以慰劳!”身外之物,在这功亏一篑的时刻他觉得全部损失也不可惜,只要人平安就行。   柳忠华的想法相同,明知他们是想捞点油水,将红脸膛一拽,说:“抽烟!抽烟!”他摸出烟来,童霜威也摸出烟来,给十几个在“检查 ”的丘八都敬了烟。柳忠华同红脸膛轻轻在一边谈了起来。   一会儿,物件“检查”得差不多了,家霆见欧阳素心送给爸爸的养蝈蝈的嵌金葫芦也被一个丘八塞进上身军衣里去了,他生怕这些人又上 来搜身。带作盘缠的那些欧阳的首饰都缝在他衬裤裤裆的夹层中,如果给抄出来抢去可就麻烦了!离四川还十分遥远,没有旅费可怎么去啊!   正在焦灼不安,幸好,条件谈妥了。红脸膛忽然高声吆喝:“弟兄们!这几位长官是要去四川跟着蒋委员长抗战的!不必检查了!我们抗 日辛苦,三个月没关饷,他们要给点慰劳。”   “检查”停止。柳忠华已将一叠伪币加上法币,外加一只小金戒指交给了红脸膛,说:“沦陷区没有法币,我们带的也少,这点心意慰劳 弟兄们,不要嫌少!”   红脸膛还虚情假意客气了一番,终于将钱和戒指都收下,带着他的手下离开。临走,招呼着说:“好吧好吧!你们走吧!对直往前,上派 河不远了!”   童霜威一颗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五个人又急急赶路。家霆心里气恼,倒不仅是因为丢失了欧阳素心那只镶玉嵌金的小葫芦和些七零八碎 的东西,更是因为第一次见到的抗日游击队竟是这副模样,使他泄气。   太阳收去了缠绕在远山前的云雾,霎时原野更山清水秀了。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到了上派河。是广西正规军队驻扎的前沿驻地。广西军队 纪律尚好,胸前符号上写着不扰民的多项规定。经过检查盘问,童霜威公开了身分,顺利放行,到了镇上。   镇上有不少伤兵,是刚从与日寇交战的前线撤下来的。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断腿缺肢,担架搁在路边,看得出缺医少药,包扎得草草率率 。没有伤兵医院收容,打算抬进老百姓家里去,当兵的正同老百姓在交涉。见到这种情况,童霜威不禁皱眉对家霆和柳忠华说:“当兵的太苦 了!先前那伙地方部队虽然不好,但三个月不关饷,怪他们扰民也就不公平了!”   找了小旅店住下。夏连季和他妻弟怕战火蔓延立即告别要赶回家去。童霜威要给钱,他们坚决不收,匆匆就走了。童霜威猜得到他们跟柳 忠华是一路的人,心里感激。他听到家霆兴奋地用一种诗意的语言对着他舅舅在说:“唉,我们终于跨过死亡的深渊来到生命的大陆了!”   柳忠华没有说话。童霜威却快慰地笑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总算过去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 三 由于疲劳、兴奋,童霜威感到身体不适。虽然上派河离战斗地区近,柳忠华和家霆仍陪他在上派河休息了几天,然后才继续上路。   他们雇了一辆高架车装载了行李物件,全靠起早步行,日行夜宿,向前赶路。每天步行多则百把里,少则三五十里,经过六安,坐了一段 木船到正阳关,又经过颖上、阜阳,走了足足一个多星期,到达了安徽与河南交界处的界首。天气炎热,三人脸也晒黑了,腿肚子走粗了,衣 履也显得狼狈了。   这一路,起早步行的差不多全是凭着战争和混乱发财的商贩和烟贩。商贩们,从沦陷区贩了钢笔尖、钢笔橡皮管、孟山都糖精、拜耳西药 、五金零件……往界首跑。烟贩们,乔装打扮成木工、骑自行车的单帮商人、挑担推车的小贩,随身携带鸦片,在锯子的木芯中、自行车的车 架钢管内、扁担芯中,轮胎里……都巧设机关夹裹着大烟膏,也都一窝蜂地往界首跑。一路上,住小店时,有的烟贩以为童霜威、柳忠华和家 霆也是贩烟土的,倒也不隐讳自己做的是烟土生意。待等知道童霜威等三人空着手上界首还要去洛阳,都替他们惋惜:“唉,有钱不赚白不赚 !带点黑货赚上几个当盘缠多好,你们真是太傻了!”   据说,鸦片贩到洛阳,价钱比界首要再高一倍,贩到西安,赚得更多,倘若贩到四川,能翻几番!   界首是个有点奇特的地方,非常热闹,处在两省交界点上。沿着热闹的大街走,由安徽省走着走着就走到河南省了。它东南属安徽,西北 属河南。这里属于以洛阳为中心的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是驻在洛阳的蒋鼎文。但第一战区有相当大的实权掌握在副司令长官、第三十一集团军 总司令、豫鲁苏皖边区总司令兼四省边区党政分会主任委员汤恩伯手里。   界首似乎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沪、宁、华北通过商丘、徐州、蒙城、阜阳来的客商,都汇总到这里。街两边可以看到许多小摊,叫卖着 从上海贩来的日用品、香烟、杂货。也有一些店铺,卖的衣服、文具、钟表……全都是上海货,使得小小的界首畸形繁荣起来,妓院、酒馆、 旅店,吃喝嫖赌俱全,商业繁荣,得到了“小上海”的美称。   童霜威、柳忠华和童家霆到达界首,正是傍晚。暑热未消,气温仍高。街边的狗都伸着舌头。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商业街上,茶馆里灯火 辉煌,酒肉飘香,豁拳的、谈笑的,宾客满堂。旅店、客栈多数都已客满。柜台里站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在梳妆打扮,有的在搔首弄姿 ,招徕顾客。人把这种女人叫作“招牌”。旅店和客栈里,歌女卖唱的胡琴声音调嘹亮,哗啦哗啦的麻将声震人耳膜。说是禁娼禁赌,实际公 开都有。   家霆看了,摇头说:“想不到界首这样热闹,这样升平!真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气氛呢!”   童霜威叹口气说:“是呀,你还记得抗战爆发那年从南陵县到安庆一路的情况吗?那时,抗战气氛还浓得多。现在,仅仅不过四年多,一 切好像都变了。此地的人似乎忘了抗战,想不到沦陷区老百姓的悲惨生活了!”   柳忠华的议论一直明白通俗,说:“在上海动身之前,我打听过这条路上的情况。这个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讨的小老婆有八九个, 刮钞票的本事很大,是个同共产党闹磨擦的专家。副司令长官汤恩伯,民国二十一年任八十九师师长在湖北黄陂一带剿共时,杀人如麻,曾用 机枪屠杀过革命青年和群众两三千人。他在这里,向河南及四省边区人民抓兵、征粮、要饷。自己花天酒地,老百姓民不聊生,天灾人祸,河 南人民有‘水’、‘旱’、‘蝗’、‘汤’四害并重的说法,更有老百姓干脆说:‘不愿日本人来烧杀,也不愿汤恩伯来驻扎。’把他与日寇 等同,民心愤激,可想而知。”   界首的小旅馆,依然保持着古风,门口悬挂着灯笼。一进门,即使客满了,老掌柜也起身迎接,点头哈腰,说明情况,执礼甚恭。三人双 脚沉甸甸的都抬不动,带了高架车夫转了一圈,找不到客店可住。天已黑了。三人和高架车夫站在一家酒楼门口,拭着臭汗,束手无策。倒是 围上来一些叫花子伸手乞讨,打发了,又上来,络绎不绝。   童霜威喟然叹了一口气,说:“汤恩伯之流,我也不认识。再说,看到、听到这种种情况,我更不想上门去找他们。但现在连个住处也没 有,不找也不行了。我看这样吧,我们随便找一个政府机关,我来出面交涉。只要有个住处,住上一宿,明天就走,好不好?”   柳忠华思索着说:“这样也好。”   家霆用手指着南面说:“刚才我看到有个什么物资管理处,在那边。去跟他们交涉一下,好在是夏天,有问空房住打打地铺也就行了。”   童霜威实在疲劳了,刚点头说行,忽见食客云集豁拳饮宴的酒楼里有人送客。步履杂沓,送出来一个穿山东纺绸长衫挺着大肚子的矮胖子 。灯光下,看到他长衫飘动,肩膀横阔,下巴上一颗黑痣上长着几根黑毛。他酒醉饭饱,一手用牙签剔牙,一手拿把折扇边走边扇。刚迈出酒 楼大门,同童霜威面对面瞧个正着。见到这张熟脸,童霜威不禁“哎”了一声。   只听矮胖子也高兴地嚷了起来:“啊呀,不是童秘书长吗?真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他打量着童霜威,只见童霜威斜背着一顶大 遮阳草帽,满面风尘,一身汗渍的衣衫,脚登一双旧布鞋,完全是落魄神态,边上站着的柳忠华和家霆也都同样狼狈,不禁追问:“啊呀,你 们是从哪里来呀?”   童霜威此地此时见到了褚之班,觉得世事真像车轱辘转,谁能想到在此地会碰到褚之班呢?心里高兴,说:“浮云一别后,流水四年间① 。往来成古今,一言难尽啊!”他给褚之班介绍柳忠华,说:“这是我的一个表弟。”又叫家霆:“快叫褚叔叔!”①唐朝诗人韦应物《淮上 喜会梁州故人》诗中有“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问”的诗句。此处,童霜威是风趣地将“十年间”改为“四年间”了。   家霆遵命叫了一声。他还记得抗战爆发那年,逃难到安庆,遇到褚之班在做地方法院院长,见面后连声说:“啊呀,难道中国真要注定会 亡给日本了吗?令郎相貌俊秀,但不知为什么,啊呀,长得简直像日本孩子。现在,我看到许多人家的孩子都长得像日本孩子,也不知主何征 兆?……”家霆对褚之班印象不好。方丽清同童霜威结婚,褚之班当时做上海地方法院院长,是介绍人。爸爸辞去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和司法 行政部秘书长的职务,他虽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当时听说除了派系倾轧,就是同褚之班贪污爸爸要秉公惩处他是有关的。因此,虽然叫 了一声“褚叔叔”,却连笑容都露不出来。   褚之班挺着大肚子连连点头:“啊,公子这么大了!当年在安庆……”他伸出右手比了一下,“还只有这么高,现在已经是翩翩年少了! ”他又回到正题上来,“秘书长,是从上海来吗?夫人呢?没有来?”   童霜威点头,说:“她没有来!我是脱险离开沦陷区到重庆抗战去的!之班,你怎么会在界首的呢?”   褚之班苦笑笑,说:“唉,谁料到我会‘独在异乡为异客’呢?你们离安庆后,南京尚未失守,省府和法院就由安庆迁到了倒霉的六安, 迁移过程中,工作人员流散了一大半,有的请假离职,有的不辞而别。不久,南京失守,省级机关成了混乱不堪的烂摊子,大家都逃跑寻出路 。我也只好在安徽境内跑东跑西,最后光蛋一人,到了这里。官没有官,职没有职,钱没有钱。所好我是山东人,流亡的山东省政府寄食在此 。安徽既然没有我的啖饭之所,我就找同乡了。如今给了我个山东省政府参议的名义,混口饭吃。”说着,摇头叹息,把话打住,说:“看来 你们还没有找地方住下!请光临寒舍吧!能尽点地主之谊,是最高兴的了!”   童霜威想:天下事真有趣!我同他褚之班,不是冤家不聚首,也说不清同他到底算是好朋友还是算是对头。当年到安庆打搅了他,现在事 隔四年半,到了界首,又来打搅他。一边想,一边说:“好呀好呀!我们正准备找个地方吃住呢!去你府上方便不?”   “方便!方便!”矮胖的褚之班用手指指西边大街亮着路灯的一侧,说:“就在那里,不远。去吧,去吧!见到面真是高兴。我也正想与 阁下叙叙旧,听你谈谈上海情况呢!”   褚之班带路,让架子车夫推着行李物件跟随,陪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一起到了他的住所。   是个中国式的小院。庭院里一些花树,都不高大。有些花盆,种了些兰草、海棠、万年红、寿星橘。檐下挂着鸟笼,里边是只八哥,见来 了人,在笼里扑翅跳跃。屋里,倒给收拾得明窗净几,有个年轻标致的烫发女人,穿的月白色旗袍,瓜子脸,长得娇小玲珑,上来敬茶,又去 吩咐一个十七八岁梳条油光大辫的漂亮丫头去备菜办饭。褚之班也没介绍。看模样,女人是他的家眷?童霜威暗想:褚之班家眷是在上海的呀 ?当年他到安庆做法院院长未带家眷,这一个准是在此地临时娶的压寨夫人了!只好装糊涂不问。褚之班叫丫头打水,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 都在院子里洗了一下。褚之班又让架子车夫将行李物件卸下搬到一间屋里,悄悄付了钱将车夫打发了,回来陪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喝着水谈起 话来。   童霜威简略地将自己在上海的遭遇讲了,并谈了逃出来的情况以及上海、南京的种种。   褚之班听了,有时咂嘴,有时拍腿,大为感慨,说:“过几天就是‘七七’抗战五周年了!但是沿海城市全在日寇制压之下。浙赣线上一 败涂地。滇缅路切断后,供应等等都很困难。这战事像一场无头官司要拖到哪年哪月,完全未可知。听你谈话,对抗战热情很高,可能你是从 沦陷区来的原因。我在后方呆久了,早已疲沓了。这几年,悟出了一条真禅:做人要庸碌。庸碌而无所作为是保身立命的要诀。因为凡是庸碌 之辈如今一个个都很得意,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什么抗战不抗战?别理会那一套!我的抗战热忱已经降到零度。有人劝我入川到重庆去 ,可我想:在此我还有个空头省政府参议干干,到重庆也许连这么个破饭碗也捧不到。啊呀!一动不如一静,算了!”说完,脸上消极。   听他语气低沉,童霜威情绪也受影响,点上一支香烟,身子仰在椅子上,默默望着窗台上一盆未开花的旱金莲,思绪被褚之班的话牵得很 远很远,叹口气说:“之班,是呀!这里倒很繁华,但抗战气氛确实不浓。你倒介绍点这里的来龙去脉给我听听。”   褚之班说话还是喜欢“啊呀啊呀”,一激动,说话时黑痣上的胡子不断抖动,摇头说:“啊呀啊呀!说不得的!这个第一战区,原先司令 长官是卫立煌,调走后,蒋鼎文来接替。蒋与汤恩伯一正一副,将帅不和,争权夺利,打成一团。其实他们都是真正的嫡系。可是蒋驻洛阳, 汤在叶县,已闹到不能见面的程度了。蒋贪污腐化,汤的绰号叫‘汤屠夫’。你我都是学法的!学法的到此是废物,无用!汤恩伯扰民害民的 事数不胜数。老百姓碰上了他正应了俗话说的‘人已死得苦,偏遇盗墓人’!他拉丁、派款、征佚,军纪坏,视人命如草芥,对部下官兵也一 样,可以凭喜怒随意处死。他玻璃台板下压着的座右铭是清朝胡林翼的话:‘要有菩萨心肠,要有屠夫手段’。民间小孩啼哭,老百姓说:‘ 汤屠夫来了!’小孩就不敢哭了。他杀人不用审判,动笔批上‘枪决’二字就行。你说要学法的人干什么?”   听他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童霜威脸色都变了。柳忠华默默抽烟,用一把扇子扇风。家霆听了,心里涌起嫉恶如仇的情 绪,捧起茶来一口一口地喝,仿佛要浇熄心上的火焰。   檐下笼里的八哥在叫,叫得机敏伶俐,但不悦耳。穿月白色旗袍的标致女人出来,在一张八仙桌上摆好杯盘碟筷,又闪身进里房去了。   稍停,童霜威吸着烟问:“汤恩伯的军队能打仗吗?怎么在这街上没见有伤兵?”   褚之班摇头:“好久没打什么大仗了!哪来许多伤兵?再说,界首是他们的门面,有点伤兵也关在伤兵医院里不准出来闹事的呀!汤的军 队听说每个军至少吃一千五百至二千名的空额。军队欺压百姓,百姓当然反对军人。军队贪污腐化,官兵能不怕死?”   童霜威问:“汤恩伯本人在这里吗?”   褚之班摇头:“我刚才说了,他在叶县。可是他在界首有个物资管理处,名义上说是管制物资以免资敌,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做投机 生意,经常派心腹跑上海、徐州、开封、济南和天津,去沦陷区抢购物资,回来大发其财。有人统计过,经常有一百多辆卡车,不分昼夜,从 界首开往川陕公路人川,其中当然也包括送礼的物资,到重庆去进贡。”   童霜威不明白了,说:“他这样干,沦陷区里日本人愿意吗?难道真同日本人有勾结?”   褚之班哈哈笑了,说:“啊呀,这种复杂案子交到我们手上,我们还真办不了!同日本人有没有勾结我可说不清,可是同汉奸分肥,是无问题 的。他派人同张岚峰①合作,在沦陷区实行武装走私,赚的钱可吓人了。确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①张岚峰:河南柘城人,汪伪军委会委员、第一军军长。   柳忠华一直听着,沉默着,这时说:“我也早听说,也不光是这里。浙赣路战事未起之前,那边顾祝同在第三战区也是同敌伪勾结一起做 生意的。这事情,本来如果是为了公,为了抗战,利用敌伪,从敌伪手中取得需要的物资,或利用敌伪达到抗战需要达到的目的,是完全应该 进行的。糟糕的是:不是‘天下为公’,而是天下为私!这种勾结就是狼狈为奸了!”   褚之班一直未注意柳忠华,没把他放在眼里,听了这段话,忽然刮目相看,说:“啊呀!你说得对!说得对!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童霜威和家霆听了柳忠华的话,心里的一层窗户纸像给捅破变得豁亮了,都一起点头。童霜威怕柳忠华再多谈什么,引起褚之班注意,就 又打开岔问褚之班:“把物资从这里往四川运,路上无碍吗?”   褚之班笑笑,说:“这事军统局的戴笠也插了手:水际交通统一检查权都在戴笠手里,三十一集团军运货的卡车还有谁会拦阻!汤和戴是 莫逆之交!穿连裆裤的!”   童霜威将烟蒂丢人痰盂,又接上一支烟,说:“汤恩伯的事,天高皇帝远,上边不知道?”   褚之班笑笑,好像关节痛似的自己捶腿:“汤是老蒋的宠儿!既是浙江同乡,又是日本士官先后同学,惟命是听。老蒋身边的权贵,大大 小小几乎都收过汤的重礼替汤说好话。汤敢为非作歹,还是因为委员长赋予了他权力。事情是明摆着的!”   童霜威心里气恼,觉得在沦陷区住了一段,回到国民政府治下,这才发现:抗了几年战,政权的腐化比以前又大大前进了不知多少步了! 他本来又想叹气,猛地克制住了。叹气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老是叹气干什么呢?   打油光长辫的丫头将饭菜开出来了,托盘里的菜很丰盛。烫发穿月白色旗袍的标致女人又出来张罗了一下。她俩回身走后,褚之班才在童 霜威耳边轻轻一笑,说:“这两年,河南老是有灾情,从战区逃出来的人也多,贩到界首来的女人不少,有的从良,有的为娼。上天有好生之 德,我是发善心做好事,在这里又缺人照顾,买了个小妾。不要见笑!蒋鼎文有八九个小老婆,我可只有这一个。哈哈,那个丫头也是我买的 ,你看如何?很不错吧?你是不是就带走?到重庆也好侍候你。这儿今年灾情更重,女人跌价,我在这里再买一个很方便的。”   童霜威连声“啊啊”,摆手说:“不不不!”心想:你是个法官,怎么也买丫头、买小老婆?看来,抗了这几年战,你的变化也不小!   因为童霜威不喝酒,就都一起吃饭。七八个菜都是从街上酒楼菜馆里定了派伙计送来的,不外是些鸡鸭鱼肉之类。   吃饭时,童霜威说:“之班,我明天就走。”   褚之班说:“啊呀,为什么急如星火呢?留下住几天,好好叙叙。机会难得啊!”   童霜威吐着鱼刺,说:“人说归心似箭,我则去心似箭!这次脱离虎口颇不容易啊!”   褚之班说:“既来之,则安之嘛!汤恩伯在叶县办了个讲究的招待所,知名人士来了,都热情招待,馈赠厚礼,装得礼贤下士,目的是要 人讲他的好话。在此地的物资管理处长,名叫韦鲁斋,是他亲信,我认识。我去给他打个招呼,他准会代表‘汤屠夫’请你吃饭,甚至请你到 叶县去逛一逛同汤见面,然后送上盘缠为你饯行派车将你送到洛阳或西安。那多方便!见你带了公子与寻常百姓一样起早赶路,我心里很不是 味。今晚你们好好睡一觉,这事明天交给我办就是了!”说着,给大家搛菜。   听他这样说,童霜威心情激荡开来了。本来,未始不想公开身分,找找熟人,弄辆汽车上路,既快又稳,自己身体又不太好,比在酷暑天 气里步行起早要舒适迅速得多。但听了刚才褚之班的一番谈话,心里对汤恩伯之流十分反感,觉得再上门去找他未免可耻,甚至自己又有了一 种新的想法:脱离大后方已久,在沦陷区里,一直闭塞。现在既要到重庆参加抗战,理应多看多听多了解。在这一路上,与柳忠华和家霆做伴 ,广广见闻,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未始不是好事,何必去乞求汤恩伯之流给一杯羹?因此,对柳忠华说:“忠华,我想,还是不找他们派车 送的好。你说呢?”   柳忠华放下汤匙,连连点头,说:“对对对,不去麻烦他们的好。这一路,虽然艰苦,我们和家霆看看,都有好处。”   家霆吃着饭也说:“我也愿意走走。”他这一路上已经走出滋味来了,觉得人生行万里路也像读许多本无字的书,听褚之班讲了汤恩伯的 种种,完全能理解和尊重爸爸的心情。   褚之班是了解童霜威脾气的,看童霜威的表情和语气,又听了柳忠华和家霆的话,明白童霜威是不会让他找韦鲁斋的了,不等童霜威开口 ,尴尬地笑着说:“秘书长,我是一片好心!大热天,从此地去洛阳,足足七百里。他们俩年轻,你哪能经得起折腾。再说,从去年到今年, 大水大旱,蝗虫为害,灾歉之年,战争又加重了天灾人祸,老百姓倒了穷霉,路上也不太平。我们学法的人容易清高,其实众人皆醉,惟我独 醒又何济于事?你若是不吃他们的饭,不去叶县,我都可以跟韦鲁斋打招呼。可是,汽车,叫他们派一辆,那又有什么?”说完,又动筷给三 人搛菜。他是吃过晚饭喝过酒的。陪着吃饭,目的就是给大家敬菜。   童霜威明白褚之班确是好意,心里也深受感动,诚恳地说:“之班,不必了!我还是一路看看听听的好。我到重庆,人家一定要问我一路 上的观感,得便我倒想谈谈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他看看柳忠华和家霆又说:“路上,好在有他俩照应,不会成问题的。我把此行当作一次 考察,机会难得。我决心已下,今天打扰一夜,明晨就走!”   褚之班看着童霜威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发红的脸,又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髭,听了童霜威的话,他觉得童霜威身上有了些变化。是什么变化 ?还辨别不出,但确实是一种变化。他似乎颇有触动,一时竟无言对答。最后,才十分恳切地说:“唉,暑热袭人,你也上了年岁,身体又有 病,那,无论如何,也该在我这里休息几天再走!人生难得这样的重逢,也许今后就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t-xt-小-说-天.堂ww 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 四 在界首休息了五六天。离开界首,童霜威、柳忠华和家霆三人,仍雇了辆高架车拉物件,起早步行,千辛万苦,一个多星期后,终于在夜 晚到达离洛、阳七十里的彭婆镇,住进了一个兼卖甜面条和咸面条的小客店。   所谓甜面条,是白水煮面条;所谓咸面条,是白水面条里加点盐加几滴油。   彭婆镇是个穷苦落后的小镇。一条破旧的街道又窄又小,房屋破旧,没有什么市面。夜里黑灯瞎火,有些人家点的油灯像鬼火。小客店是 一对黑瘦的中年夫妇开的,前边半间搭个小席棚卖面,后面有几间用高粱秸子隔开的小屋,供人住宿。也没有个床,只在地上铺上篾席给人睡 。小木窗棂上糊的报纸黄旧破烂,高梁秸的顶篷上挂着黑色的蛛网尘串,墙角砖缝里有时还出现可怕的翘起尾巴的蝎子。   三个人都累得腿酸背疼。童霜威上了年岁,身体又不好,格外觉得劳累。在彭婆镇找到这家小店住下以后,吃了一碗咸面条,觉得浑身像 散了骨架,弄点水洗一洗,就躺在高粱席上休息了。柳忠华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觉得没有热度,才放心了,坐着陪童霜威,让童霜威好好睡 一觉。家霆在外边同架子车夫算账:本来讲好是到洛阳的,听说洛阳常有日机空袭,不准备进城住。童霜威累了,打算在彭婆镇住两天休息休 息再赶路。家霆为人厚道,虽然不去洛阳了,仍照原来讲定的价钱付给了架子车夫。车夫当然满意。   这一个多星期步行起早,走烂了好几双草鞋,有想象不到的艰难困苦,也有想象不到的危险。不走不知道,走了这一程才知褚之班的劝告 确有道理。童霜威无论如何想象不到“水、旱、蝗、汤”四灾竟会将这本来古今闻名的中原大地糟踏成这样可怕的人间地狱,以致到了离洛阳 不远的彭婆镇,想起一个多星期来的经历,心头仍感到战颤,疼痛。   他们离开界首后,向西北走。雇着一辆高架车拉着行李物件。架子车夫,是个慓悍的汉子,黑脸上皱起核桃壳似的皮。他套着车袢,用两 只紫铜般的胳膊拉着高架车。他光着脊梁,只穿一条脏得发了黑的白短裤,汗流浃背地迈着大步。他们由架子车夫带路,步行到周家口,又由 周家口向西到漯河市。从漯河市过铁路线到郾城,然后向西北经安沟、襄城、郏县到临汝,由临汝又来到彭婆镇。   烈日当空,火辣辣的,地皮像给烧灼着。   在从界首到周家口的路上,行人不少,多数是逃荒要饭的和商贩。日寇打到了河南,烧杀奸淫,离战区近的地方,田地早已荒芜,百姓都 向河南西南流亡逃难。去年河南大旱,今年旱情更重,农夫已经无法生存,大批逃荒出外。逃荒的人携家带口,男的头扎黑污羊肚巾,挑着些 破烂物件或挑着小孩,衣衫褴褛地离开家乡,盲目地流浪,一户户聚着、蹲着,端着黑碗,一路乞讨。看到灾民饥饿飘零的可怜景象,叫人心 酸。   正逢最炎热的暑天,日头毒辣辣,公路上灼热的尘土飞扬,公路两边种的高粱、玉米和粟子缺水,都卷着叶片,稀稀疏疏,萎瘪矮小,长 得像癞痢头似的。原来该是青纱帐起满目碧绿的景色,如今,高梁和玉米连不了片成不了“帐”,只看到迷漫浑黄的土地上,疏落地点缀着绿 色。   童霜威问一个挑着破棉絮、铁锅和小孩又带着女人逃荒的青年农夫:“是哪里的?”   “杞县的。”   “家乡不能呆吗?”   他摇头:“地老天荒,要有一点活路也不能出来逃荒啊!”   “打算去哪里?”   那青年骨架大肌肉瘦,一看是饿成这样的,瓮声瓮气地回答:“哪里能活命就去哪里!”   “家有老人吗?”   “有!年岁大了,没法出来逃荒,少锅断顿的,只能留下等死了。”   血泪的话,童霜威心酸,只能让家霆掏些钱给他。   烈日当空,白热的太阳太炽烈了,反而显得混浊不清。公路和大车路上也没个遮荫的地方。偶尔有搭着草棚卖小米稀饭和大米稀饭的摊子 。苍蝇嗡嗡地乱打转。所谓稀饭,只是稀薄的糊涂汤,很少米粒,价钱还贵得很。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带着架子车夫就靠喝点这种稀饭充饥 解渴。   日行夜宿,第二天到达周家口附近,忽然听见一片窸窸窣窣的怪声。张眼看时,三个人都惊呆了,只见公路上黑压压拥过来无边无际海浪 似的大片蝗蝻。这种飞蝗的幼虫,青黄色,有淡黑的花纹,还没长成翅膀,会爬会跳,倾轧拥挤着,有三四寸厚,漫地都是,足足有二三里地 面积,流水一般向东北面爬行,看了叫人汗毛直竖。可怕的情景,真是见所未见。   童霜威叹息了:“日寇还在肆虐,再加上这样的天灾如何得了?”   蝗蝻占了公路,童霜威等三人和架子车夫避也避不开了,只好迎着蝗蝻在公路上向前走。柳忠华和家霆走在公路上有意拼命用脚去踩蝗蝻 ,一脚下去,起码踩死十几只,但你踩你的,它爬它的。踩不尽杀不完。约摸十几分钟,那群黑压压绿浪似的蝗蝻,一起过了公路到两侧地里 去了。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蝗蝻都在嚼食庄稼,地里种的那点本来萎瘪矮小的高粱、玉米和小米,转眼间七歪八倒,绿叶都被啃得精 光。蝗蝻虽小,吃不饱似的蜂拥着又边吃边向前蔓延过去了。迎着蝗蝻刚才来的方向朝前走,只见路的两侧,庄稼像收割过似的一片精光。   家霆扶着心在战栗的童霜威向前走。柳忠华同那架子车夫正在边走边谈。架子车夫平时看上去不声不响,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其实不然 。他说:“去年,就大旱了,也闹蝗虫。飞蝗成片飞来时,天都被遮黑了,声音嘶嘶嘶哗哗哗,像落大雨似的,可骇人了!庄稼被蝗虫啃光了 ,许多人家都逮了蝗虫放在锅里炒熟了充饥。可是军粮还是照样征收。当兵的也吃不饱,有些兵像匪一样。上头还让百姓自带粮食工具去周家 口到开封之间挖深沟工程提防鬼子来。为挖深沟,民房拆了好多,祖坟也给扒了!其实那深沟并没什么用,百姓心里的怨恨呀,就没法说了! 今年又旱,春天从周家口到漯河的大道两边,隔不了多远,就能看到几具尸首,都是饿死的,也没人收敛,全叫野狗啃了!那个惨呀!说了也 叫人掉泪,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说着,他显得很生气,额上凸起青筋,黑脸都涨红了。   童霜威听了,闷闷无言,浑身是汗,脚下迈着步,心里因感慨想赋首诗。情绪不对,搜索枯肠,怎么也做不出诗,只是反复边走边吟起唐 诗来:“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   唐代诗人司空曙的这首五律,虽然写的是寒冬,现在正是酷暑盛夏,但童霜威觉得心情与感触以及心境都与诗中相似。只有吟着诗时,他 觉得还能发泄心中的痛苦。   铁路线上的漯河,在河南省大灾之年,依然灯火辉煌一片升平。路灯光线黯淡,如蒙云罩雾,但酒楼上电灯明亮,猜拳敬酒,胡琴声嘹亮 ,女招待、歌女,红绿满眼,梳妆打扮;旅馆里牌九、麻将聚赌,妓女进出,数量惊人。漯河是个市,比界首更繁华。找家小客店住了,茶房 马上来问:“要不要女人过夜,最漂亮的大姑娘一夜只要八十元。”柳忠华回绝了他。童霜威等三人带那架子车夫一起上街,到小馆店里炒菜 吃了一顿馍馍。   架子车夫提醒说:“从这再往西北去,灾情重,一路上可能买不到吃的,要买些馍带着上路当干粮吃。”   柳忠华问:“火一样热的天,买了馍就馊了,怎么带呢?”   架子车夫笑了,说:“买点麻绳,把馍一个个串上,斜背在身上起早,不容易馊,路上要吃掰一个下来就是。”   家霆依他的话,同柳忠华一起在馆店里买了六十多个馍。馆店门口卖馍的地方,防备灾民抢食,馍上都罩着网子。两人将馍馍用细麻绳分 串成三串。三人各背了二十多个馍,很像《西游记》里沙和尚挂的那串骷髅念珠。   小客店隔壁是家小铁匠店,一盘炉子,一台铁砧,一个白胡子老汉带着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徒工给人家的马挂掌,叮叮当当敲打,夜里敲到 半宿,黎明又敲打起来。听到铁锤打在砧上的声音,叫人心情,情沉重。加上蚊虫太多,客店里牌声和人声嘈杂,大家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出发向西北行。太阳还未升起,三人同架子车夫一起,走出漯河市郊。见路边挂着个“军警督察处”的牌子,有张办公桌, 两个当兵的坐着收钱,十几个荷枪的士兵站在一旁。一群客商和起早的行人,正拥在桌前交钱办手续。   架子车夫指指拥着人的地方说:“去缴钱吧!缴钱他们可以派兵护送。这一路,我不熟,听说不甚太平,常有打闷棍和抢劫的。”   童霜威听了,倒有点担心了,说:“忠华,去缴钱吧!有兵护送总好一些。”   家霆拔腿说:“我去办!”他径直跑到桌前,付了四个人的保护费。大家就在一边同那伙等候的人一起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多钟点。火辣辣的太阳升起了,干旱的地面上沐着红光像着了火。懒洋洋走来六个军衣不整懒懒散散荷枪的士兵,由一个班 长似的人带领,大声吆喝:“走啰!走啰!”说着,大批等着护送的男男女女约摸有五六十人,一窝蜂地跟着动身了。六个荷枪的士兵开路先 锋似的同大伙一起走着,倒真有个护送的模样。   漯河往西北,大道两侧树上的树皮早被剥光。树多数全枯死了,枝杆有的也都砍断了。远处的垂杨柳,也被攀光了新枝,只剩下了粗脖子 的秃树干。高梁、玉米长得虽不好,倒已形成了稀稀疏疏的青纱帐,这是由于边上有条刚干涸的小河的原因吧?在青纱帐中的大车道上行走了 不过十几分钟,被护送的五六十人,走得快的在前边,走得慢的已经落后很远。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带着架子车夫走得不快也不慢,发现那护 送的六个兵士已经不见踪影。估计是钻进青纱帐里打回票了!护送实际是个骗局,各人仍旧只好各走各的。   天上烈日熏人,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像要燃烧,人热得难受。公路上尘土飞扬,印满车轱辘印,路边的高梁、玉米叶子,有的卷着,有的 垂着头。人在阳光下走,头里昏昏沉沉。忽然,前边远处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撕肝裂肺地哀嚎:“救命!救命!”   童霜威一惊,立定了脚步。   家霆上前站到爸爸身边,说:“有人叫救命!”   柳忠华和架子车夫也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叫救命的呼喊声消失了。后边有些步行的人也听到了救命声,匆匆走上来了。大家合计着往不 往前走?走,有危险;不走,怎么办?终于,还是往前走了,心里是战战兢兢的。刚才,一声女人凄厉的求救声太可怕了!   走着走着,在青纱帐里绕了大约一刻钟,见路边歪倒着一辆空独轮车,车旁两摊鲜血,虽然太阳暴晒,血迹还很新鲜,但边上没有尸体。   架子车夫龇着牙说:“有人打闷棍!尸体准拖进青纱帐里去了。”   天虽热,听到他的话,看到两摊鲜血,使人心里发寒。大家只有快步赶路,想早点离开这种地段。   满天看不见云彩,太阳晒得草打蔫,树上残剩的一点叶子打着卷。又走了约摸一会儿,道路两旁的青纱帐没有了。一片严重的旱灾情景。 土地龟裂,裂纹有一指宽,水沟、土井都干涸着。路边,陆续看到死尸:一个是白发老太婆,裸着身子脸朝下伏倒在地,干瘪枯瘦;一个是男 人,破衣烂衫,有只红了眼的瘦黑狗正在啮食尸体的胸脯。苍蝇嗡嗡乱飞。   整个空间闷热得像刚烧过一场天火,汗流浃背,嗓眼里冒火,嘴唇绽血。天太热,斜挂在身上的馍,贴近胸背的部分都被汗浸湿了,要经 常将馍转动着换换方向,外边的朝里,里边的朝外。早饭、中饭都是将馍从麻绳上掰下,一边走一边啃。在漯河装的水壶,到下午水就喝光了 ,口干舌燥,四肢酸懒。一路上,既没有卖水的也没有卖吃的。原野死寂,被旱魔摧残得毫无生气。烈日暴晒,四外荒凉。大地好像一具躺卧 着的骷髅,用哀戚的神态,敞着焦干的胸骨,向残酷无情的天空哀诉,祈求降下甘霖。   家霆见爸爸嘴渴得厉害,瞥见路边不远处有些农舍,像个小村庄。拿了水壶想去讨点水喝。跑进村里,不见狗吠,不闻鸡啼,看不到牲畜 ,只见人去屋空,一盘大石磨倾斜在地,乱石垒的墙崩坍龟裂,麦秸苫的门楼斑驳脱落。户户的门和窗洞都用土坯封住,一片死寂,一个人影 也没有。估计人早逃荒走了。一棵老榆树剥光了树皮,树下,隆起无数新坟,有的已被野狗扒开,露出了破衣襟和人发。还有白碜碜的骨骼, 叮满了苍蝇。村庄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被一场未放枪炮的战争毁灭了,像一片不生草木的沙漠和废墟。   屋左有个土井,家霆跑过去趴在井沿上张望,水已干到井底,只得空手回来。   走在烈日下,看到旱魔肆虐,家霆心里烦躁,真希望天能亮起闪电,劈开晴空,突降暴雨。当然是妄想,天上一丝风也没有,热得随时能 叫人窒息。童霜威由家霆和柳忠华搀扶,忍着干渴和疲劳,坚持赶路,好不容易,傍晚到了一个名叫茨沟的小地方,找店住宿。   茨沟的街上有人在卖吃的。一个小摊,卖的是榆皮面蒸馍,每斤十五元;柿糠面蒸馍,每斤十元;兰草根蒸馍,每斤九元;麻糁饼,每斤 八元;棉子饼,每斤七元。另外,还罗列着韭菜根、花生壳、柿蒂、蔗皮、枣核、红薯秧……另一个小摊卖的是肉冻、凉粉块一样的东西。家 霆上去看看,架子车夫轻轻用手拽了他一把,家霆就不再看了。离开那摊子后,架子车夫说:“可吃不得!如今,听人说,这一带人肉也吃了 !这种肉冻里边就有人吃出带指甲和阴毛的肉丁!”   家霆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吃人肉?”   “是啊!”架子车夫叹口气说,“发生不少了啊!连杀亲生女儿吃的都有了啊!”   家霆不禁感到眼面前看到的真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惨景!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茨沟有许多鸠形鹄面逃荒的难民,正在村口卖儿鬻女。一个这么热的天还带着破棉袄的挑担男人,将个脱得精光瘦得像干柴的五六岁小男 孩,头上插着稻草放在筐里,用手背拭着泪叫卖:“行行好吧,积个德!买个男孩吧!”一对中年夫妇浮肿得眼睛成了一条线,带着个十多岁 的打辫子的黄瘦姑娘跪在道旁。姑娘闭眼蜷蜷着,头上插着草,见到家霆、柳忠华和童霜威斜背着一串馍,那男的高叫:“十二个馍换个大姑 娘!……”还有一个男的,瘦枯得也分不清他是中年还是青年了,抱着个三四岁的女孩,头上也插着草,伸出一双枯枝一样的手,哽咽着竟争 似的高叫:“十个馍!俺这个只要十个馍!老天爷要收人!没法活命,只好卖亲生骨肉啦!”叫着,泪水从干枯的眼眶里流出来。这些卖儿卖 女的人都穿得破破烂烂,衣服落满尘土,灰黑色的脸上布满凄苦,眼里洋溢乞求哀告的神色。   童霜威看着那些耷拉着头蹲在墙角衣衫褴褛卖儿卖女的灾民,不禁泣下,连连摇头说:“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叹气说:“唉,日 寇封锁了海口,切断了铁路,不然,救济粮总会快些运到的!可叹的是一个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大国,有自己的政府,可是政府给百姓干的事 也太少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怎么能够想象?这还怎么抗战?”   柳忠华和家霆将身上的馍取了一些下来,分给三处卖儿女的一处两个。童霜威也取下身上的馍给每一处加上一个,说:“能不卖就尽量别 把儿女卖了吧!”   那些卖儿卖女的虽然千恩万谢,但这点馍馍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家霆心里难过,说:“早知此地这样,多带些馍来就好了!”说这话时,他不禁想到了欧阳素心。欧阳在上海时,常带了零钱在霞飞路上 走。一路遇到乞丐就施舍,直到把钱给完才独自踽踽走回家来。倘若在这里,见到这么多灾民,她怎么办?想到这些,家霆心里酸楚,觉得自 己不像这些在饥饿水火中的灾民,固然幸运。但光是幸运不能救他们一救有什么用呢?这种幸运有什么意思呢?   他正在想,听到舅舅柳忠华用一种少有的激动语气在回答他刚才的话,说:“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他们!靠给他们一点馍吃也救不了 他们。”   家霆真诚地看着舅舅说:“是呀,我也懂。人,太不平等了!但怎么办呢?”   柳忠华轻声地抑制住激动:“当然不反对做好事。但根本的办法是让广大老百姓有饭吃。让广大老百姓有力量来救灾,来抗战!抗住天灾 !消灭人祸!”他对着家霆雄辩地说:“在共产党领导的区域里,也不是没有天灾,但那里没有人祸,天灾不会严重到这种地步。这里的问题 完全是由于既有天灾,更有人祸造成的。归根结底,政治太腐败了,处处使人感到它不是好好在抗战,它是在践踏百姓!天灾人祸使人民活不 下去,抗战也只能大受损失。”他是很少有过这么激动的。说这番话时,两眼像要冒火。   他话声虽轻,童霜威还是听清了,长叹了一声。   家霆引起了思索。其实这些日子路上的见闻,他自己是应当得出同样结论来的。现在舅舅挑明了,就更感到确实是这样。他十分泄气,看 看爸爸,见童霜威也皱着眉头。他不禁想:历尽艰险,千里迢迢,跑到大后方,一片热心热情换得的却是看到了这些不能忍受的惨绝人寰的黑 暗景象。如果当初听了舅舅的劝告到淮北、苏北去,一定不会见到这种情况的。可是,现在,想这些多不现实,到四川还很远,只好再走着往 下瞧了。   夜里,在一家肮脏的小客栈里过夜。客栈门口,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人,脸像骷髅,手捧饭碗,装的是花生壳,一面不断咀嚼一面艰难地伸 颈下咽。一双双像从地狱里出来的鬼魂的眼睛,发出渗淡的绿光,好像生命之灯行将熄灭。童霜威让家霆和柳忠华拿些钱给这几个人要他们去 买些柿糠面蒸馍一类的东西吃。客栈里的墙是纸糊的竹桶子。隔房住的是两个奸商模样的胖子。夜里,招了两个用红绿头绳拴大长辫子的姑娘 陪睡,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月光极好,从纸糊窗格扇上洒落进房里来,斑斑驳驳,正如家霆烦乱伤痛的心。他发现,不但自己一夜未睡 好,连爸爸和舅舅也是一样没能睡好。太像生活在十八层地狱中了。   第二天一早,又继续赶路,人困顿得懒洋洋的。一路上,始终没有见到过那种“哞哞”牛叫、“喔喔”鸡啼、炊烟升起的农村景象。赤地 千里,一片荒原。大地上到处呈现着伤痕。卖灾民吃的那种“粮食”的小商贩不少,卖儿卖女和乞讨的难民极多。童霜威叫家霆将各种“粮食 ”都买一点做样品带着,说:“唉,我一到重庆,就要向中枢反映,为灾区难民呼吁,让中央知道这里灾情的严重。”   太阳如火,空气灼人。道路两旁,稀疏矮小的庄稼又出现了,但大片经过飞蝗啮食,只留下了茎秆。有的茎秆上还爬着未曾飞走的蝗虫, 一片凄凉景象。   以后,一连两三天,在途中都见到过赤身裸体的死人,也弄不清是饿死后被人剥去衣服的,还是打闷棍打死后被人抢得精光的。童霜威、 柳忠华和家霆带着架子车夫清晨不敢早走,傍晚早早找地方住下,以免出事。挂在身上的馍馍,早已干裂发酸,但一路上无处可以买到吃的, 大家就凑合着啃干馍起早穿过死亡区,精疲力尽地,一天又一天地走到了离洛阳六十里的彭婆镇。   在彭婆镇睡了一夜,架子车夫一早就走了。童霜威感到消除了一些疲乏,柳忠华和家霆觉得彭婆镇的情况尚好,吃的不成问题,劝他再休 息两天,多睡睡。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柳忠华和家霆去洛阳城里走一次。柳忠华是想去看看情况、找找熟人,打听一下从洛阳到西安怎么 走法。家霆主要是去洛阳找银楼店出卖一些金首饰,换些现钞用,顺便也到洛阳看看。他们三人从合肥大安集过封锁线到达上派河后,在上派 河的旅店里,柳忠华找做生意的人用伪钞兑到了一些法币,又出卖了一只五钱重的金戒指。到阜阳时,家霆也给一路同行的商贩买去过一只四 钱重的金戒指。但一路上,钱已快用完了,估计洛阳一定有银楼,所以家霆带上欧阳素心的一对金镯和一个金锁片,同舅舅一起去洛阳。   两人换上了体面的衣服。柳忠华穿了条派力司西裤,白衬衫;家霆穿了哔叽藏青西裤,天蓝府绸衬衫。通过客店老板向人借了一辆自行车 ,付了押金和租费,柳忠华骑着车带着家霆上了路。   从彭婆镇向北沿公路走了约摸十几里,沿着淙淙南去的伊水走,看到了龙门,看到了公路边上出名的龙门石窟。虽然天旱,占着在水边的 光,公路边上高大的合欢树正开着鲜艳的须状红花。这里山清水秀,伊水波光粼粼,滔滔流淌在两山之间。抬头西望,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洞 窟和佛像、雕像布满山崖,还有宝塔,壮观极了。   多么巨大的石窟群呀!上千的洞窟,几万尊佛像,洋洋大观,家霆何曾见过,不禁唏嘘地“啊”了一声。   柳忠华停下自行车,家霆从后座上跳了下来,一起抬脸欣赏。   柳忠华拭着汗说:“家霆,这就是北魏到唐朝用了四百多年才雕成的龙门石窟艺术珍宝。不能不看一看!爬上去太费时间,向前走一走站 着远远地浏览一下吧。”   家霆十分兴奋:“好,舅舅,我真想看一看呢!”   阳光白花花的,汗出得不停,热风吹到脸上、手臂上、皮肤上火辣辣地疼痛。他们离开公路走了一段仰首观望,仿佛看到了光怪陆离的古 代社会。一尊高大的卢舍那,比一层楼还高,目光爱抚,温雅敦厚,微微含笑,庄严而又智慧;一尊托塔天王的石像,威武持重,脚下踏了一 个丑态百出的小鬼;一个刚强勇猛的力士像,怒目横生,握拳推掌,似要搏斗;一个释迦牟尼的座像,长耳垂肩,高髻俊鼻,华丽端庄,左手 屈着三个指头,食指朝下,右手并拢五指,若有所思。但有的佛像已经残缺不全,有的缺了脑袋,有的只剩底盘。   家霆不禁说:“破坏得太厉害了!真可惜!”   柳忠华说:“从很早开始,有些外国冒险家就勾结中国奸商盗窃中国的文化珍宝了。英国、美国的博物馆里都有不少中国的瑰宝。这里看 得出也是被偷盗过的。中国人自己保管不住自己的珍宝,这是为什么?你想过没有?”   家霆眼光严峻,说:“败家子当了家,家也就败了!”说这话时,他不但觉得这个国家当政的是些败家子,而且忽然想起了仁安里方家的 那个戏迷表哥方传经了。   柳忠华语气变得深沉,说:“你现在应当有所了解了!你的妈妈柳苇,就是因为看到这个国家是被败家子当家,所以她才要革命的。甚至 为此献出了她的生命。现在,国共是在合作抗日,只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共产党。这河南,反共就很厉害。因为中原地带处于四战之区, 豫北、鲁西、鲁南是八路军的根据地,淮南、苏北、豫南、鄂东是新四军的根据地。共产党抗日的地区正在发展,不好好抗日的顽固派反倒一 心想对共产党下毒手。据我所知,八路军驻洛阳办事处已被蒋鼎文、汤恩伯之流查封,他们还逮捕了不少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这样做,当然 是秉承上边的旨意。这对抗日有利吗?他们在干些什么?你现在可以得到答案了吧?”   家霆思索着,看着龙门石窟的那些石佛,叹息说:“我看,就是爸爸,他也得到答案了!我觉得他感到疲劳,主要是精神、思想上的疲劳 。”   柳忠华点点头,表示同意家霆说的,指着那尊大释迦牟尼像问:“家霆,你知道那个释迦牟尼佛两只手的姿势是什么意思吗?”   家霆摇头,说:“不知道。”   柳忠华闪烁着充满智慧的眼睛,说:“左手食指朝下,是指着十八层地狱警诫世人,右手五指并拢,是要普渡众生,把信徒送入九重天堂 。”又说:“佛教徒把这些石像看成佛,我们这些不信仰宗教的人,却可以把它当成古代文化和古代生活的再现。你不觉得吗?许多石像都像 善良的长者,天王和力士多像抗侮除暴的将军和士兵,妖魔小鬼,不就是大大小小的污吏国贼吗?”   家霆看着舅舅一双富有经验、洞察人生的眼睛,觉得有启发,点头说:“是呀!只是把扬善抑恶的希望寄托在菩萨身上,太渺茫了!”   柳忠华点头说:“是的,家霆,一路上,我们吃了很多苦,但对我们包括你爸爸来说,是值得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万里路上的所见 所闻,是一本活书,死书上读不到的。我在想,也许,这一段长长的艰难的路程,会影响你爸爸的后半生,也会影响你的将来。这种好处,今 天也许还看不到,将来是一定能看得到的。”   家霆不禁点头。他觉得自己从小养尊处优,生长在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抗战爆发后,从南京去到安徽,后来从安徽南陵到武汉,又 从武汉到广州、香港,路上吃过些苦。到上海后,寄居在继母家,又因爸爸被绑架软禁,使自己在许多事上都有了一些解悟。但是自己究竟同 百姓接触太少,对社会下层情况了解太少。是这次到内地,才算真正看到了中国的许多严重弊病,看到了中国农村的贫穷和农民的痛苦。家霆 说:“舅舅,我相信您的话。站在这里,看了一下龙门石窟,我心里潜藏着一股自豪的情感,感到对祖国更热爱了。我们确实是个伟大的文明 古国。你看,古代的人,用锤,用凿,面对着大自然,能在山岩石壁上一锤一凿地雕刻出这么大、这么多、这么精美的石像。这种耐心、信心 和恒心,这种技艺,岂不惊人?抗战依赖的不也正是这种精神吗?我们做子孙后代的,应该无愧于祖先,胜过前人。这使我有一种强烈的责任 感。刚才你提到了妈妈,我这种责任感更强烈了。舅舅,虽然我肯定你是共产党,但我一直没有真正问过你。你也一直没真正告诉过我。你是 共产党员吗?”   伊水静静地流,听得见流水抚摸沙滩的细语声。   柳忠华笑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诚恳地看着家霆,没有回答。七月强烈的阳光透过草帽照耀着他那被晒黑了的脸庞。脸上的皱纹如同 刀刻似的刚健有力,风尘之色平添了他神情中的刚毅。   他没有回答。稍停,说:“走吧,家霆,我们赶路,上洛阳!”   家霆要踏一程,由他骑车带着柳忠华走。柳忠华就一跃上车斜坐在后座上。   由于开封陷敌,黄河改道,在黄河新道西岸的邙山陵上,日寇已建立了桥头堡。河南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饥馑和战火交逼的地区。无数灾 民,都从四面八方向洛阳汇聚。一路上,常看到挑担的、推车的、扶老携幼的难民在踉踉跄跄前行。公路上尘土滚滚。   家霆骑着自行车,骑呀骑呀,约摸一个多钟点,到了洛阳南郊的“关帝冢”来了。关帝冢,相传是埋葬三国时蜀汉五虎上将关羽首级的地 方。有一座古庙,古柏成林,郁郁葱葱,一些烧香的游客正在进出。   家霆过去看《三国演义》时,就知道关羽首级由曹操葬在洛阳郊外的事。这时说:“舅舅,看看关帝冢,好吗?”   柳忠华赞成,说:“好,停车,进去看看。”   两人将车锁在庙门口,向庙里走去。进了庙门,有一条石板甬道在柏树林中通向大殿。只见庙里驻着军队,养着马,马粪遍地,军队士兵 晒的衣裤拴绳晾在古柏上。有的大兵赤膊脱下军衣正在逮虱。大殿左边,架起大铁锅在烧饭,柴火黑烟弥漫殿前。   两人到大殿里看,大殿已很破旧,灰尘蛛网到处可见。少数来烧香的人只是叩头插香后就匆匆离去。一些麻雀蹦蹦跳跳在地上啄食,被人 一惊,又都“呼”地飞走了。只见殿中央供的是头戴旒冕的摄天大帝关羽塑像,一边周仓,一边关平。关羽像并不是“面如重枣”的红脸,而 是敷了金色。有趣的是关平的塑像,有须。同往常见到的画像上的关平完全不同。画像上的关平,年轻俊美,白面无须。   家霆惊讶地说:“奇怪!怎么关平的像是这样的?有胡须!”   柳忠华用草帽扇风,笑着说:“其实,那些画像可能是源于京剧舞台或者是根据想象绘的。真正按历史说,这个塑像倒可能逼真些。按关 平死时的年岁,按当时的习俗,关平是该有胡须的,绝不会是一个雪白粉嫩的小伙子。”   两人到殿后看关帝冢,冢像一座小山,冢前矗立着一块刻有康熙五年敕封号的大石碑。碑上镌着“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林”十 五个大字。周围,被军队糟踏得臭气熏天,不但脏乱,马粪马尿和人粪人尿更多。一些古柏,有的已遭斧砍刀伐,好像是劈作柴烧了,凋零破 落。几个面有菜色的火头军正在煮饭。米是霉烂的,冒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另一边火上架柴用铁桶在熬的是发了黄的老韭菜。韭菜老得像枯草 ,熬烂了发出怪臭味,令人掩鼻。   柳忠华皱眉说:“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两人走出关帝冢的庙门,上了自行车。柳忠华带着家霆骑,晒着太阳,冒着热汗。大约十一点钟光景,到了洛河北岸着名的九朝故都①洛阳。   ①九朝故都:洛阳建过都的王朝,有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后梁、后唐、后晋,其实是十个朝代。但人们常不把一个 很短促的后晋王朝包括在内,故说“九朝故都”。   洛阳在家霆的想象中应当是繁荣、华丽的,实际不然。房屋古老,街道窄小,街上行人虽熙熙攘攘,市面并不繁荣。大约由于轰炸,市里 萧条。柳忠华和家霆在南门附近一家饭馆旁约定:柳忠华骑着自行车去寻找两个熟人,家霆去找银楼兑换金子。两人约定下午两点钟再到原地 会面。   分手后,家霆朝大街上走去,遇到卖报的,顺手买了张报纸。报上有北非英军与德军作战的战讯,也有汝南田赋管理处科长李东光贪污库 粮被扣押的案情报道等。他也来不及细看,将报纸折叠了塞在袋里,打算带回去给爸爸看。正走着,忽然听到汽笛“呜呜──”响了。一听是 紧急警报声,街上行人立刻纷纷逃跑。家霆人生地不熟,不知往何处去,一会儿,街上宪兵出现戒严。无处下防空洞躲避的人都只能站在街两 边屋檐下缩着身子。家霆站在一家糕饼店的屋檐下,心里焦急,不知警报要延长到什么时候,只怕误了事。天上也不见有空军起飞应战,不知 敌机来会轰炸成什么样子。既担心舅舅,又担心自己。他问站在身旁的一个挽篮卖公鸡的乡下人:“老乡,这里常轰炸吗?”   老乡是个干瘪的瘦子,三十多岁模样,篮里的一只黑公鸡又瘦又老,点头“呣”了一声,说:“听说日本飞机来下过蛋!弄不清,俺是从 谷水来卖鸡的。”   家霆向他打听有没有银楼,老乡也弄不清。家霆只有耐心站着等待。还好,不过半个时辰,放解除警报了,日机没露脸也没来轰炸。警报 一解除,家霆拔腿就走,向人打听银楼在哪里。   谁知,大街上正在贴告示,迎面拥来一些士兵押着两个人去枪毙。四面围过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后边也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两个死囚, 年龄都在三十左右,被剥光了上衣,其中一个泪涟涟的,两人嘴里都勒着铅丝,是怕他们喊叫。五花大绑,插着用红笔打了√的死标,被连拖 带拽地拉着在大街上向南走,去执行死刑。   有拎糨糊桶贴告示的士兵走过。家霆跑到街边有人围观的糨糊未干告示前看时,见告示上披露枪决的两人,一个是“纠众哄抢粮食犯”, 另一个是“违令黑市买卖黄金犯”。看到“违令黑市买卖黄金犯”,家霆心里一沉,感到天更热了。他根本没想到黄金在此地会严禁买卖,而 且要枪毙。今天来洛阳,是为的卖金子!卖金子的事办不成了,路费怎么办呢?   他拭着大汗,戴着草帽,离开贴告示的地方,也不拟向人打听银楼在哪里了。自己寻思:如果有银楼必定在这条大街上。顺着大街东张西 望朝前走,一路走一路寻找。果然,走出去百把米,看到一家银楼店在路边。银楼店的门面,在全国似乎都差不多:高高的砌花的楼面,一个 阴森而又堂皇的大玻璃门,大门两边的宽大玻璃橱窗里,陈列着银盾、银杯、银盘等各色银器和首饰。家霆走到跟前,看见门口挂着牌子,上 写金价按官价收购,每两一百元,饰金每两一百二十元。   家霆一看,倒吸一口冷气。离开上海时,上海金价黑市较战前涨了十五至二十倍。这里的金子官价却这么便宜。这种官价谁会把金子卖出 来呢?更重要的是自己今天来卖金镯和金锁片,是为了做路费。如果按“官价”将金饰卖给银楼,得到的钱根本不够路上花的。而且,又怎么 忍心用这样低的价钱将欧阳素心的金饰胡乱卖掉呢?他心里发憷,一头走进了银楼店。   银楼店里面冷冷清清,高高的柜台上放着一把黑算盘,一个胖圆脸的人穿件旧夏布背心在扇扇子。看来是银楼店的老板,脸相有点狡猾, 眼光冷静,正在无聊地坐着想心思。   家霆走近柜台,老板头也不抬。   家霆低声用商量的口吻说:“老板,我是沦陷区的学生从上海来去四川读书的。盘缠没有了,带得有点金饰,你们收不收?”   胖老板硬声硬气没好脸色地说:“照官价就收,不照官价是我祖宗的也不收!你没看到?正在枪毙人呢!他们自己在界首、漯河、洛阳套 购黄金,爱卖多少价就卖多少,都合法!小民百姓做点生意就是犯法!这不,今天杀人了!算什么世道?”   胖老板火气大得很。家霆听他的口气,倒觉得还不是毫无希望。家霆说:“老板,我实在是需要钱用,一点首饰你收下,没人知道的。”   老板昂起大阔脸,把头直摇,扇起扇子说:“好鞋不踩臭狗屎,我可不愿嗑瓜子嗑出个虱子来。我看得出你说的是实话,可现在人心不古 。稽查处的特务老爷,设过圈套来让人上当:他揣着金子来,说让用黑市收买,你说不行,他跟你磨牙,磨来磨去,你若答应了,他就把证件 往外一掏:‘对不起,跟我走!’要是不想下大牢,就敲你个昏天黑地的大竹杠!”   家霆着急了,说:“老板,我可不是这种人!”   老板本来还想说什么,突然不说了。原来,玻璃门开,闪身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头发中间分线,镶着金牙,灰布衬衫,草绿军裤 ;矮的脸色红润,粗眉大眼,蓝裤子,白布衫。他们似乎是有目的来的。进来后,大声问老板:“怎么?在做黑市买卖?”   老板急得脸发白,额上冒汗,摇头摆手,说:“没……没……”   两人瞅瞅家霆,个儿高的咄咄地问:“你要卖金子给老板?”   家霆心里一怔,预感到有些麻烦了,说:“什么也没卖!”   “你是哪里来的?”粗眉大眼的矮子问。   家霆不愿回答,回身想走。矮子一把拽住,说:“问你呀!哪来的?”   家霆甩脱了他手,悻悻地说:“你管得着吗?”又要走。   镶金牙的高个儿一把拦住,气势逼人:“看你到银楼来,就明白想干什么。快说,是从哪里来的?”   家霆如实地答:“上海!”   “好呀,从沦陷区来的!”矮子像条水蛭紧紧叮住不放,“你是干什么的?”   “学生!到重庆上学的!”   “要检查检查!”镶金牙的高个儿话锋锐利,“谁知道你是不是日本鬼子派来的汉奸。”说着,要上来搜身。   家霆冒火了,心里憋堵得像塞了一大块黑淤泥,回了一句嘴:“你们才是汉奸呢!”话音刚落,却被高个儿“啪”地重重甩了一个耳光。   家霆脸气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不能忍受这种侮辱,他性格倔强,抡起拳来,一拳向高个儿头上打过去。他长得体格匀称、 结实,矫健、灵活,高个儿出乎意外,挨了狠狠的一拳,跌跌绊绊倒退了好几步,险险仰面跌倒在地上,马上掏出了手枪。这下,矮子也动手 了,同家霆打成一团,高个儿上来也用枪管戳打家霆。   两打一,在银楼里干了起来。如果一打一,家霆不在乎,一打二,就吃力了。不一会儿,家霆鼻子上挨了一拳,淌下血来,腹部、胸部、 腿部都挨了踢打。最后,被高个儿和矮子死命揪住,手像铁钳一样,将他掀翻在地。打架声引得银楼店后面老板的家眷老老少少都跑到前边来 了。但只敢看不敢做声。两个特务掏出绳子将家霆双手反绑起来,搜索家霆全身。结果,在家霆口袋的手绢包里,摸出了一只金锁片和一对金 镯。   镶金牙的高个儿得意地说:“怎么?赖得了吗?人赃俱获!”他转脸吆喝那个愁眉苦验一直躲在柜台后的胖老板:“快!跟老子走!上稽 查处!不老实招供,叫你皮开肉绽!”   拥在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不少。   家霆和银楼店的胖老板被两个稽查处的便衣押出银楼店时,胖老板的女人跟在后边哭号:“冤枉呀!你们不能胡乱抓人呀!”   家霆被反绑着双手,鼻血仍在淌,浑身伤疼。他愤怒得简直能把牙齿咬碎,却无法摆脱厄运。他心里着急:舅舅不知在哪里?等一会我不 能按约定的时间地点去会面,怎么办?他真意想不到自己来到洛阳,竟会成了犯人被反绑着通过大街让押到稽查处去。   他在思索着怎么办?怎么办?……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七卷 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 五 那是一个绝顶痛苦、忧郁的下午。   在洛阳稽查处的大牢里,家霆戴着手铐坐在散发着霉气的潮湿稻草堆上,嘴角泛出咸腥味儿,身上挨打挨踢的地方在“嚯嚯”跳疼。   稽查处的大牢晒不进太阳,阴暗、压抑、肮脏。外边天燥热,牢里却阴凉。墙上无窗,高高屋顶的瓦片中有块窄长的玻璃天窗透进光亮来 ,光是惨白的。积满污垢的墙壁上有鼻涕,有血迹,淌着眼泪似的汽汗水。一只装尿粪的破木桶在角落里放出刺鼻的臊气和臭味。大牢里关的 人很多,同家霆关在一个号子里的人却不多。除他之外,一共只有三个年轻人,也都戴着手铐。银楼店胖老板被关在另外的号子里去了。家霆 关进来后,通过同难友交谈已经知道:三个年轻人是从叶县青训班①里逃出来又被捕的,都上过刑了,据说可能要送回去。   ①叶县青训班:实际即外界所说的“叶县青年集中营”,汤恩伯自兼任。   家霆心里纷乱极了,再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奇特得不可思议的遭遇,再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蹲进监狱。他想起了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 特工总部的狗特务。先是气愤,怎么这里的特务也这样横行霸道?世道也太黑暗了!接着,又着急,急的是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舅舅找不到 我怎么办?爸爸身体和精神都不好,等着不见儿子回去也不知自己的儿子在哪里又怎么办?接着,又想:狗特务会把我怎样呢?会乱加罪名? 会吞没金锁片和金镯?会用酷刑折磨我?……这些坏蛋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越想越可怕,越想越不安。他觉得这一向由于所见所闻沉淀在身体 里的不平与愤懑,像炸药似的在一定的热度下要爆炸了。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想得很多,也很杂乱。忽然,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充塞胸臆。他想:离开沦陷区后,一心指望参加轰轰烈烈热火朝天的抗战,一心指望看到 一片光明灿烂充满欢乐的景象,何曾想到完全是失望。这样的政府领导抗战怎么能够迅速取得胜利?即使抗日胜利了,腐败黑暗到这样又怎么 办?它能救中国吗?它能使中国富强吗?它能使中国人幸福吗?   想到这些,他更痛苦了。   终于,他觉得决不能听任特务暗害或者虐待。想来想去,决心唬一唬这些特务了。此时此地也只有唬一唬他们是惟一的方法了。其实,刚 刚关进来之前就该用这办法的。但现在也还不迟。爸爸到底是有地位的人,现在只有抬出爸爸来解救我了。   家霆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到牢房的木栅栏前大声对着管牢房的一个当兵的叫嚷:“喂!过来!叫你们的稽查处长来!对他说,我找他!”   当兵的走过来,朝他瞪眼,吼他说:“滚你妈的!乖乖坐一边去!”他以为家霆开玩笑。   家霆狠狠瞅着他,说:“你知道少爷我是谁?你知道我父亲是谁?你们乱抓人,把我抓来了!我要找蒋长官和汤长官跟你们算账!你快给 我通知你们稽查处长来。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当兵的挺着胸膛,立得笔直,半信半疑,见家霆那股认真劲儿,想了一想,忽然转身带着小跑走了。   一会儿,先前抓家霆来的镶金牙的高个儿来了。家霆一拳打得他不轻。他头上贴着块纱布,此刻仍旧弹眼竖眉地对着家霆怒气未消,龇牙 吼着说:“怎么?企进了大牢还要蹦蹦跳跳?小心老子剥了你的皮!”   家霆鄙视地瞪他一眼,说:“我得跟你直说,你抓了我要是再不放,过一会准有人来找你们!实话告诉你吧!我父亲是中央要人,他跟汤 长官是至交,我们来洛阳是要找蒋长官派汽车送我们去重庆的。你要是放了我,刚才算是闹了一场误会。要是不放,等着吧!看是你治了我还 是我治了你!”   他一番话,搀了许多水,听来却不像假的。高个儿特务有点傻眼,转转眼珠,咂咂嘴,觉出滋味来了。不信吧,怕出事;信吧,怕上当。 上下打量着家霆,见年轻人的相貌、风度、服装都像是那么一回事,拿不定主意,掏出香烟来抽。冷冰冰像根旗杆似的挺立在那里。   家霆趁热打铁,说:“怎么样?你想栽赃害我,可办不到!你把我的金饰还我,马上放我,就不计较。刚才的事一笔勾销。因为我也打了 你。要是再把我关在这里受罪,绝不饶你。”   高个儿心里吊桶七上八下,闷闷抽烟,仍不做声。   家霆干脆说:“怎么?不信?那好办,你陪着我,我打个电话到一战区长官部去找我蒋伯伯!我告诉他我跟我爸爸来了,我给抓到稽查处 大牢里来了,你看看他怎么办吧!”   家霆心里确实想好了,如果准许他打电话,就一定这么办,找蒋鼎文,自我介绍一下爸爸,告这特务一状。事出无奈,只能这么办。他估 计,真的打了这个电话,蒋鼎文绝不会站在小特务一边,一定会让稽查处释放我的。   他话说得真,高个儿特务不能不信,还是犹豫不决,硬着嘴龇着金牙说:“也许,你是这么一回事儿!可是,你买卖黑市黄金,又有政治 嫌疑……”他是想找借口卸罪,在胡乱编造罪行了。   家霆冷笑:“栽赃陷害!我可不怕!”他追逼高个儿说:“你放不放?”   高个儿仍没拿定主意,却没料到,脚步声响,踢踢踏踏,有几个人来了。家霆转脸张望,只见当头走的是个黑黄脸皮的军人,后边跟着的 是舅舅柳忠华。柳忠华身后,又跟着几个稽查处的军人。一看模样,就知是为什么事来的。   家霆喜悦地高叫:“我在这儿!”   镶金牙的高个儿特务试出滋味来了,惶恐不安,像矮了一截,鬼影似的缩到一边去了。   柳忠华过来了,挺有架势地说:“快把人放了吧!”又对家霆说:“我到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找蒋长官,他不在,遇到厉筱侯秘书长,他给 这里打了电话。”   牢门开锁了,家霆手中的手铐也取掉了。家霆浑身舒畅,高个儿特务悄悄溜掉了。家霆想:唉,在这种黑暗的世道里,幸亏还有点特权能 解决问题。不然,又怎么办?但又想:可是这种特权值得骄傲还是值得惭愧呢?看到同牢房关着的三个年轻人都仍戴着手铐蹲坐在潮湿的稻草 上,他心里的舒畅顿时又变成了沉重。   黑黄脸皮的中年军人未开口先笑地向家霆表示歉意,说:“啊哈,委屈了!委屈了!事先,也不知道。多包涵吧!”   家霆向柳忠华说:“锁片和手镯都给他们拿去了!”   柳忠华说:“已经交给我了。”他同黑黄脸皮的军人握手,对家霆说:“走吧!我们走!”   两人心里一样,都觉得稽查处像个肮脏有血腥味的炼狱,要赶快离开。走出有卫兵站岗的稽查处大门,满头大汗地走在阳光下,柳忠华将 停在门首的自行车开了锁推着说:“家霆,上车,我带着你,边骑边说。”又问:“伤不重吧?”   家霆说伤不重。时间不早,两人怕童霜威着急,骑车从原路匆匆赶回彭婆镇。   家霆兴奋地问:“舅舅,您怎么会突然来到的呢?”   柳忠华被太阳晒得红黑的脸上有忧郁的影子,像是遏制住烦躁地说:“我去找两个熟人,结果,才知都早被逮捕了。时间还早,我决心找 你,找到银楼店,听说你出了事。我很着急,想:只有抬出你爸爸来解决问题了。我觉得去找稽查处未必有用,决定干脆找第一战区长官部。 虽知你爸爸同蒋鼎文不熟,但顾不得了,假定是你爸爸的秘书,我去说是找蒋鼎文,蒋不在,去西安了,我就找他的秘书长厉筱侯①。厉是蒋 鼎文的智囊。听说蒋鼎文与汤恩伯在河南唱对台戏,都怕有地位的人说他们的坏话,都拼命在礼贤下士、扩大影响。这种小事找他,当然一个 电话就解决了问题。厉筱侯还说明天要派汽车到彭婆镇接你爸爸和我们到洛阳并送我们上火车去西安。我也推辞不得。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事情就是这样。”   ①厉筱侯:当时,蒋鼎文的秘书长姓李。这是小说,故未用真姓。   家霆恍然大悟,说:“可是金子没卖掉怎么办呢?”   柳忠华轻捷地骑着车绕避过迎面来的一些灾民,说:“好办。明天托厉筱侯派人去卖掉就行了!何必非要在这里自己去卖呢!”他问:“ 你左边脸上都肿了,给打得不轻呢,疼吗?”   家霆那双眼睛的两道阴影中,浮现出一种似乎是在想着一些很不使他愉快的往事,说:“都是些皮上的硬伤,我经受得住。是两个特务, 要是一对一,我准打得他趴下求饶。”   柳忠华笑笑,说:“匹夫之勇!”   家霆只好也苦笑,叹口长气。他觉得抗战以来,遭遇奇特,见闻很多,这场战争在潜移默化地处处给自己启示和思考,说:“是呀,靠自 己一个人我确实感到无能为力。我独自离开了那个可怕的监狱,可是恐怕还有不少无辜的好人还关在里边。因为关的是我,所以放了。如果我 没有这样一个爸爸呢?不也仍关在里面吗?真是暗无天日啊!”他不能不又想到和他同关在一个牢房里的三个青年。他将三个青年的情况告诉 了柳忠华。   柳忠华语调沉重地说:“你能想到这点,这次牢就算没有白坐了!”他明白,中国正在抗战,战争给人种种考验。这场战争使有些人的灵 魂破裂,也会使有些人在战争中分化、聚合,为国家民族前途奋斗。人的灵魂中的某些东西会毁灭,但某些东西也会萌发、再创造。从这点来 说,战争──这个人类互相残杀的怪物,却成了一种催化剂。   只听家霆热情、激动、坦率地又说:“还不仅仅想到这一点呢!我在牢里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这个国家和这个政府,越想越痛苦。”   柳忠华很注意地听着,放慢了车速,拭着汗说:“你是怎么想的?”   公路上日光强烈,路侧依然同他俩去时一样,经常看到逃荒要饭的难民拖老带小蹒跚地走着,满目凄凉。   家霆真挚、严肃地说:“唉,我想:这样的政府领导抗战怎么能够取得胜利?我又想,即使将来抗日就算是胜利了,这样的一个腐败黑暗 的政府它能救中国吗?它能使中国人富强幸福吗?中国应当向何处去呢?”   柳忠华骑着车,从家霆的语气里能想象得到他的表情,喝彩地说:“家霆,这场战争暴露了种种社会政治和经济生活上的问题。你越来越 清醒越来越有思想了!你的问题想得好,想得深刻!你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   家霆直率地说:“当然回答了!我的答案是它不能!”   “那怎么办呢?”   “我还没有想好!”家霆坦率地答,“您说呢?”   柳忠华骑着车回头看看家霆,见家霆的脸上稚气和秀气少了不少,现在经过一路上的风吹日晒以及艰难遭遇,脸上变得坚强有力了。他朝 前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地说:“你就继续从生活中去寻找答案,再去想!想想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人生?想想谁能救中国?怎样才能救中国?通 过自己亲身经历和大脑想过的事,每每比人家告诉你的要印象深刻而且正确得多!”   晚霞火烧似的红得耀眼,朵朵的云都像是在炽热地燃烧。他们俩轮流骑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彭婆镇。   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的司令部设在洛阳西工第九营房。蒋鼎文的秘书长厉筱侯是个很会替蒋鼎文交际应酬的智囊。第二天上午,果然派 了一辆小汽车到彭婆镇来接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一起去洛阳,并且给安排在专员公署里摆设讲究、挂着雪白圆顶朱罗纱蚊帐的上房中住宿。来 接童霜威一行的是一个方脸的很注重仪表的邢副官,浙江人,恭恭敬敬,讲究礼貌。   刚住定,厉筱侯亲自看望童霜威来了。   童霜威由柳忠华和家霆陪同一起见了厉筱侯。他听说过厉筱侯这个人,知道是蒋鼎文的亲信,参与蒋的机密,蒋鼎文有事都喜欢找他商量 。现在见面,寒暄既罢,见厉筱侯穿了白绸长衫,虽有点官僚模样,但长得面目清癯,讲话又轻又慢,待人温和,未言先笑,倒颇感到亲切。 向他道谢了释放家霆和派车接来此处的事,厉筱侯却一再致歉,说是事前未能知道,很失礼,很对不起,并说午问要设宴给童霜威接风洗尘。 接着,同童霜威闲谈起来,问童霜威有什么要求。   童霜威讲述了自己从上海脱险要去重庆的情况,说是希望今晚就能启程西去。   厉筱侯介绍情况说:“陇海路由洛阳到郑州的东段,路轨早拆掉了。西段的情况是由洛阳可以安排坐火车到灵宝,时间是一整夜。但距灵 宝一里的大铁桥被日军打了两千多发炮弹早轰毁炸断了,火车不能通行。由灵宝到常家湾有三十里路要徒步走路。常家湾有装运煤炭和铁路器 材的列车,冒着敌人炮火闯过潼关。太危险,人不能搭乘。所以到常家湾可以骑牲口经阌底镇、潼关到华阴。由华阴就可以上火车经西安到宝 鸡,然后由宝鸡入川。”他客气地说:“可以派个副官陪送到华阴,请放心。但既已来了,应当休息几天再上路,何必如此匆匆?”   童霜威谢了他,两人又摆谈起来。   厉筱侯问起到河南的观感。童霜威直言不讳地说:“河南灾情太重!令人目不忍睹,但还照纳粮课,军纪又坏,怎么得了?”   想不到厉筱侯揉着脸口气轻慢,不断点头,说:“啸天兄看得极准,说得极是。汤恩伯治军无法度,军纪废弛。河南的事,蒋铭三①长官 以大局为重,总是相忍为国,但完全无用!召集会议,汤不来参加;打电话去,汤也不接。确实很不像话!”   ①蒋铭三:蒋鼎文,字铭三。   童霜威在界首时,听褚之班说过蒋鼎文与汤恩伯不和的事,没想到情况比自己估计的严重得多。从厉筱侯的话里,就已听出蒋、汤二人确 实已经闹到了不能见面的程度了,心想:这样还怎么抗日?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听说老百姓有的讲:‘不愿日本人来烧杀,也不愿 汤恩伯的军队来驻扎!’实在令人痛心。”   厉筱侯摇着折扇,点头说:“汤恩伯的部下,借口防谍,凡所驻扎的村庄,妇孺老弱可以留下,成年男子一律迫令离村往别处寄宿。村中 粮食、牲口及细软也不许外运。壮年男的既去,妇女、财产就一任驻军支配了!所以民怨沸腾。而汤恩伯恣戾骄横,眼睛长在额头上。谁向委 座告他都无用!铭三长官要辞职,委座又不准。于是,一切只能维持现状。”   童霜威明知蒋鼎文也不是好货,但更明白最高当局一贯作风就是鼓励他的部下将帅不和,便于分化控制。觉得厉筱侯讲的话纯粹是偏袒蒋 鼎文攻击汤恩伯,目的在于希望我到重庆后,给蒋说好话,给汤说坏话。暗想:我才不想介入你们的老虎打架哩!心里却着实担心河南的大局 与灾情,不禁忧虑地说:“唉,别的办不到,河南灾民嗷嗷待哺,赈济事业总该是要办的。不然,死亡人数必然要与日俱增。就怕日寇趁机进 攻,局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厉筱侯点头笑着说:“啸天兄说得中肯。省政府的报灾电早已拍到中央,可是中央认为是谎报滥调,严令河南的征实不得缓免。现在终于 派来了查灾大员。查灾大员有一个同蒋长官私交颇好,他同啸天兄你也是老熟人。今天中午,正拟设宴给啸天兄和他一同接风,大家也好叙谈 叙谈。”   童霜威听了心里先是难过,想:赤地千里,哀鸿遍野,人已饿死这么多,现在才派人来查灾,这真是急惊风碰到慢郎中了!又听说查灾大 员是老熟人,不禁问:“是谁呀?”   厉筱侯说:“毕鼎山毕委员呀!”   童霜威心里一怔,立刻不悦,心想:天下如此大,可又如此小!眼前顿时出现了毕鼎山那拔顶的脑袋,脸上疙疙瘩瘩的粉刺,嘴里叼着烟 斗,一口湖北口音……想:真是冤家路窄呀!谁料想今天会在此地与他相逢呢?战前在南京中惩会时的许多往事立刻都呈现在眼前,当时从中 惩会和司法行政部被排挤出来,都同这个脸上带笑工于心计的c.c.干将分不开的呀!这个毕鼎山,正经的事办得拖拉、马虎,有利可图的事 从不放过,是个财迷心窍的污吏。虽去法国留过学,学会的只是跳舞、玩女人。西装穿得笔挺,皮鞋擦得雪亮,像个新派,偏又十分迷信星相 巫卜。河南这么大的灾荒,派这个浑蛋来查灾,岂不是拿人命开玩笑!想到这里,心里生气,又想:他来,一定对人不会说我的好话!但观察 厉筱侯的表情、态度,似乎也觉察不出毕鼎山挑拨的痕迹,才又定下心来,说:“啊,他还在中惩会吧?”   厉筱侯点头说:“是呀!这次来的查灾大员,有监察委员,也有中央惩戒委员,还带了一些随员来查灾。昨天刚到,昨晚省府已经宴请过 了。日内他们拟到有些地方转一转。毕委员的新夫人是留美的,据说同蒋夫人关系密切。他同铭三长官在西安见了面,他们是有私交的。铭三 打电话来让我好好接待。我今晨偶然同他谈起你,才知你们是老熟人。中午便宴,就我们三个,没有外人,正好畅谈畅谈。啸天兄,你见到的 情况也正好向他讲讲。”   听说毕鼎山有了留美的新夫人,并且同上头扯上了关系,童霜威不禁诧异。毕鼎山原来的太太是湖北人,战前在中央政校受过训的,是死 了还是离婚了?童霜威明白,厉筱侯是要他在毕鼎山面前讲讲汤恩伯的坏话,但不想同毕鼎山见面,推辞道:“筱侯兄,天热,旅途劳顿,我 身体又不适,怕吃油腻,外加今晚又要上路。我看,中午的事就免了吧!”   推三阻四,厉筱侯一定坚持。最后,童霜威仍只好答应赴宴。   中午时分,柳忠华和家霆在专署住处,由厉筱侯派的邢副官陪同吃饭,招待得很丰盛。家霆在吃饭时,将金饰取出,托邢副官代为卖掉。 邢副官一口应承。童霜威则早早就由厉筱侯派车接去赴宴去了。   原来,酒宴并不设在司令长官部,是设在洛阳东郊十二公里处的名胜白马寺里。   童霜威到达时,毕鼎山已经先到了。天气炎热,他未穿西装,脱了白绸长衫,身穿一套白夏布短衫裤,手摇纸扇,气色盈和,颇为潇洒。 数年不见,脸上粉刺依旧,不但未见老,反而发了胖,显得滋润了,要不是挺出了肚子,该说是变得年轻了。见到童霜威,他亲热地握住手, 挺胸腆肚,连声说:“啊,啸天兄,你老了!你老了!”一股做作劲儿,使童霜威感到肉麻。   白马寺据传是中国第一座佛教庙宇,建于东汉,背负邙山,南临洛河。寺院大门口甬路两旁对立着两匹石马,古刹黄墙,茂林高塔,风景 幽美,只是天太旱,树木叶片稀落,蝉声也极少。   酒宴,设在毗卢阁旁的一个小院树荫下,大树葳蕤。虽然雕梁画栋已经褪色,石板缝中长着青草,朱颜剥落的廊柱间结着蛛网,但布置了 些大盆兰花、金鱼草、海棠之类,环境依然宜人。外边烈日下地皮晒得滚烫,这里倒还凉爽。散列着一些藤椅,茶几上摆设着鲜果之类;一只 红木圆桌,几只蓝花圆瓷凳,已经放好杯箸,用绿纱罩罩好一些冷盘。一套孔雀蓝的餐具特别讲究:葫芦式的酒壶,白玉雕花的双环酒杯,闪 烁着奇光异彩。一些穿军便服的副官、勤务兵,加上两个涂脂抹粉的女侍在旁侍候。有的摇扇驱赶苍蝇,有的随时递上洒了花露水的手巾把给 客人擦手擦汗。   童霜威同毕鼎山寒暄了几句,厉筱侯请他在藤椅上一起坐下。勤务兵来致茶敬烟。   厉筱侯说:“啸天兄,天气热,知你怕吃油腻,毕委员也说近来油腻吃多了,所以决定在洛阳名胜白马寺里大家聚聚,办点素斋,请大家 尝尝。”   一张紫红的木案上放着许多拓下的碑文,毕鼎山在一张一张翻看,看来,是厉筱侯送他的东西。毕鼎山的脸上陡然较从前多了一重自尊自 贵的矜持神色,可能是被特派来作救灾大员使他这样的吧?童霜威放眼过去,见毕鼎山看的是一张元代碑刻,摇头摆尾地在欣赏。   厉筱侯正在一边介绍白马寺的来历,说:“东汉时,汉明帝梦见一个顶有白光的金人在宫殿内飞行。醒来说梦,朝臣说这是西方的神,其 名日‘佛’。明帝就派人去西方拜佛求经。派去的人到了大月氏,正好遇到了传教的大竺高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便邀二人来京都洛阳,并为 两位高僧建造了白马寺供他们讲经。”   毕鼎山一边衔着烟斗欣赏一张碑拓,一边挥扇问:“为什么叫白马寺?”   厉筱侯介绍说:“传说从大月氏驮运佛经、佛像来的是白马,所以叫白马寺。”又说:“等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天王殿、大佛殿、接引殿 等各处看看。山门内东西两侧还有两位高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的墓冢。大雄宝殿内的三世佛、二天将、十八罗汉都值得一看。”   童霜威见毕鼎山身为救灾大员,来到灾情严重的河南,摆出一副悠闲而欣然自得的架子,似乎是来游山玩水研究名胜古迹的,很不顺眼, 心想:这个官僚!攀附c.c.,现在又攀得更高了!只可惜河南灾民碰到这样一位救灾大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心里有气,闷声不说话 ,只是挥扇,身上仍不断冒汗。   只见勤务兵捧了几个大西瓜来,两个女侍将用刀切开的一牙牙红瓤西瓜,用盘盛了娇滴滴地端上来请用。   毕鼎山脸色红润,看得出他营养富足、血脉旺盛。他坐着藤椅,压得身下的椅子“咯吱咯吱”响。大口咬着西瓜,鲜红如血的西瓜汁顺着 嘴角滴淌下来,夸赞道:“旱年的西瓜确实是甜!好!在重庆可是吃不到的!”一牙西瓜只咬几大口心子就放下了,再换一牙吃,讲究得很。   童霜威也吃着西瓜,忍不住叹口气说:“瓜确实是甜,只怕河南产瓜的地区已经都旱得结不成瓜也缴不出钱粮了吧?”他说这话时望着厉 筱侯,其实话是说给毕鼎山听的。   厉筱侯是个精明人,脸上平和,微笑未答。毕鼎山听出童霜威话中的含意来了,辩解地说:“啸天兄,你是刚从沦陷区来,形势恐怕不甚 了了。你一定以为河南灾情十分严重,其实灾情确有,倒也未必像你想象的那么厉害。河南历来地瘠人贫,自古迄今,有灾之年百姓艰难,无 灾之年,百姓也艰难。抗战已经五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抗日嘛,出人出钱出粮是公民的义务,主要应怪日寇侵略,铁蹄践踏,炮火横飞 ,造成了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偏偏又来了些天灾,外加奸商投机取巧,囤积粮食,放剥皮钱,就给政府增加了困难。我们此番来豫,是来作 全面考查的。以偏概全不行,吵吵嚷嚷也不行,只有仔细慢慢调查,才能有正确结论。自古救灾无善策,何况有战争!此事难矣哉!中国地大 人穷,连菩萨也是难当的,何况凡人!哈哈!”   童霜威听他一番谬论,肚子都要气破了,说:“鼎山兄,河南灾情与百姓的困苦自然同日寇侵略密切有关,但照你的说法,似乎河南的灾 情并不十分严重,你下去看了没有?我是从界首步行来到洛阳的。一路上,逃荒的人络绎不绝,卖儿卖女的见到不少,人与人相食的情况已经 发生,饿殍处处,赤地千里,确是人间地狱。不但天灾严重,更有十分严重的人祸。”他本来想提汤恩伯的名字,这是厉筱侯所希望的,但又 一想: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就未提名了,接着说:“只怪日本人,只怪老天爷,只怪奸商,我看是不全面的。你的责任很重!在这白马寺名胜 地乘凉吃西瓜,是看不到灾情的!饥民对你们抱着极大希望。不能再慢吞吞考查了!应当赶快请中央拨大量赈款和救济粮来救灾!也应当赶快 建议停止向河南人民征粮征丁了!”   毕鼎山听得出童霜威话中的不满和不快,将块咬剩一大半瓜瓤的西瓜扔在地上,接过女侍递来的洒了花露水的雪白毛巾擦手拭嘴,脸上露 出莫测高深的笑容,说:“啸天兄忧国忧民,钦佩之至。但河南很大,你也没有都去看一看,这也就是我先一会儿说的以偏概全了!你可能不 知道,豫省今年之征实征购,进行颇为顺利。据省田粮管理处负责人说,征购情况极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贡献国家,试想,如果真 正如你所说的人间地狱,征实征购能顺利进行吗?老兄何必过分杞忧?”   童霜威心里气得像噎着一块巨石,知道同毕鼎山争辩,完全徒劳。此人历来固执得很,他那颗心早就结了一层厚茧,是个麻木不仁的家伙 !只好忍住气停止吃瓜,也接过女侍递来的白毛巾拭手,闷不作声,抬脸看着一棵荫翳莽莽的古松。那亭亭的枝盖在旱天依然葱茏,给人一点 绿色的舒适之感。   只听毕鼎山得意地又叼上烟斗挥扇扇风,说:“这次来,在西北公路上,汽车路过秦岭陕西留坝县庙台子,那里有张良庙,依山傍水。由 山脚蜿蜒而上直达山巅,海拔二千多米,有楼阁亭殿、廊厅屋舍一百数十间。登临览胜,妙不可言。殿内有留侯张良金身塑像,我在那里焚香 求签。得到一根上中签:‘嘉谷如珠稗草青,桑柘阴阴遮小径。看遍天涯千万里,奇卉异花春色新。’解日:‘求名迢迢,病保无凶,婚姻匹 配,媒妁相从,年景大熟,官运亨通。’我觉得这签上说的真准!一二句指的是河南目前有灾,第三四句写的是灾情并不可怕!我看指的是明 春就可以否极泰来,年景大熟了!你们解解,是不是这么个意思?”说着,用右手捻掐着脸上疙疙瘩瘩的粉刺。   厉筱侯连连点头,敷衍奉迎地说:“是啊是啊,我看这签是有这么个意思。”   童霜威记得那年西安事变,毕鼎山在南京花了三十块大洋在夫子庙请瞎子徐半仙给老蒋批了个命,说老蒋一定能逢凶化吉。后来,老蒋果 然从西安脱险回来了。从那,他当然更信星相这一套了。但现在,他以救灾大员身分来豫,不去体察民情巡视灾区,却视而不见地胡说什么灾 情并不严重。而且迷信求签,认为明春可以否极泰来年景大熟,怎么得了?……心里一肚子不受用,又觉得同毕鼎山抬杠也无用。自己刚从沦 陷区来,得罪他也大可不必。但要自己附会他去胡说八道,心里也不愿意。因此,闷声不响。   厉筱侯见空气不太融洽,毕鼎山似有不悦,马上说:“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谈、边吃边谈吧!”他张罗着请毕鼎山和童霜威都在圆桌上坐 了。好在是圆桌,也无所谓首席了。他自己在下首陪了,叫快点上菜、斟酒。   酒菜都好。童霜威一直没有说话,毕鼎山也没有说话。只听厉筱侯在那里讲些洛阳城的名胜古迹传闻轶事消遣:什么西城外面的周公庙呀 ,西晋石崇的金谷园呀,唐朝李德裕的平泉别墅呀,北宋邵康节的安乐窝和司马光的独乐园呀……他说得无味,童霜威也听得无味。   毕鼎山夹着冬菇吃,忽然问童霜威:“啸天兄,沦陷区的情况怎样?”   童霜威简单将情况讲了一下。   毕鼎山嚼着腐竹忽然又说:“啸天兄,好像还是在三年前的这时候,我们在重庆,听说你落水了!哈哈!”   他话未说完,像留个尾巴。童霜威心里明白:是对刚才那种不快的报复。面对暗箭,心里气恼,生硬地说:“我衷心拥护抗战!此次是脱 险归来,并非附逆归来!”   毕鼎山用手搔搔拔了顶的秃头,哈哈笑笑,面呈讥讽之色,说:“是啊是啊。可是那时候,汪逆精卫在上海召开什么‘六大’,重庆报纸 上确实登了那批落水附逆的伪中委名单,标题是‘一张狗名单’!哈哈……”   见他近乎当面辱骂,语气讽刺,有一种不露锋芒的老成和工于心计的狡诈,童霜威只觉得心里冒火,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沦陷区三年多,遭遇到 那么多曲折坎坷希奇古怪的经历,自己苦苦用了韬晦之计,拼着一死,才得脱险。到重庆以后,如果原来的政敌都像毕鼎山这样来看待自己, 误解难免,传闻难辩,岂不可恨!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悲哀,却又觉得于心无愧,脚正不怕影斜,因此理直气壮地说:“张睢阳①有诗说:‘忠 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我这人讲的是民族气节,决不偷生。敌伪盗用名义,其心可诛!我在上海从未参加过他们的任何会议!”   ①张睢阳:即张巡(709—757),唐开元末进士,天宝中为真源县令,安史乱起,他坚守睢阳不降,壮烈身殉。   毕鼎山轻酌慢饮,喝了几杯酒,脸色潮红,仍在大口吃着盘里的素什锦,笑笑说:“是啊是啊!我听谢元嵩说过,听他说过……”   童霜威心里既惊又气:谢元嵩?谢元嵩在参加汪伪“六大”后,因为分赃不均等原因,忽然离沪去港转赴重庆。这个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变化莫测的人物!他不但真的落水附逆过,还陷害了我!可是当我被监视软禁时,他却自由自在地到重庆了!真是一笔糊涂账!他到重庆当然 是为自己洗刷的。可是他会说我些什么呢?当然是不会说我什么好话的。这么想着,浑身冒汗,问:“谢元嵩说了我些什么?”   毕鼎山摇摇头,自顾自地举杯喝酒,若有深意地说:“时间长了,我也记不得了!哈哈,来来来,啸天兄,大驾不是要到重庆吗?来来来 ,我敬你一杯,祝你一路顺风!”   厉筱侯是个见貌辨色的人,也在一边鼓动着喝酒干杯,连说带笑打圆场。童霜威窝着一肚子火,感到头晕、血压高,却又不能不举起杯来 。他明白:毕鼎山也并不想过分刺痛打击他,只是为了报复点了他一下,意思到了,就想鸣金收兵了。但毕鼎山这一撒手锏也真厉害,使童霜 威情绪烦躁,心绪不宁,几乎难以终席,更加憋着气不做声了。等到酒席上的菜大致上完,端上了甜菜冰糖红枣莲子汤和橘瓤银耳羹时,童霜 威就推说天热头晕,身体不适,起立告辞。厉筱侯命副官派车送他回住处。当他同毕鼎山握手分别时,发现毕鼎山打着饱嗝,握着他的手,又 亲热得十分肉麻了。   他对毕鼎山的这一套是早就熟悉的。战前在南京,那时,毕鼎山之流将他排挤出中惩会时,面上也始终是同他握手言欢的。   童霜威因过度疲乏,加上同毕鼎山见面引起的不快,造成了血压、心脏的不适,服了药,找了医生诊治,在洛阳休息了几天,才继续起程 。   空气中散布着火车头煤烟的焦臭,绿色的信号旗摇晃,火车鸣响汽笛。晚上,由洛阳往西开出的火车轰隆轰隆驰往灵宝。   怕空袭,实行灯火管制,车站一片漆黑。只看到车头上升起的一团团白色的蒸汽化为长龙,随风飘向后边。   童霜威、柳忠华和家霆三人由厉筱侯派的那位浙江籍的很注意仪表的邢副官带卫兵送上的火车,在一节公事车里占了一问包厢。临走,厉 筱侯说是临时有紧急公务,未到车站送行。童霜威猜测,很可能是毕鼎山说了些什么坏话,也可能是那天中午吃饭时未曾满足他的意图攻击一 番汤恩伯。虽不想计较,心里总不愉快。好在有邢副官伴送,觉得还差强人意。   陇海铁路,有人说它在灾民心目中好像是释迦牟尼的救生船,灾民盲目地以为登上火车向西就能离开灾区逃到乐土上去。车站附近,铁道 两侧都住着灾民。有的在几尺高的土堆上挖了洞藏身,有的是露天搭点小棚居住。满眼是破破烂烂既像人又像鬼的男女老少。当火车停在站上 要开,灾民们就蜂拥而上攀爬到火车顶盖上挤在一起。喧闹的嗡嗡的人声,夹杂着连珠炮似的吵骂声,充塞耳朵。手持短棍的警察大声吆喝驱 赶,婴孩在放号啼哭,处处有喊声和呻吟声响彻在酷热的夜空中。   这列火车除掉童霜威等坐的一节公事车外,全是没有顶盖的货车或闷罐车。货车上,有的装的是堆得高高的牛皮。挤到牛皮上边蹲着的人 多得像爬在蜂巢外的蜂群,随时好像能被风吹刮下来。   火车在关中大地上向西奔驰,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孔隆孔隆”震撼着两侧瘠薄的黄土坡岭和瘦骨嶙峋的山峦。车窗外,是黑黝黝的原野 ,偶尔有点灯火,像游荡的萤火。   童霜威和家霆从车窗外望,不禁同时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从武汉到广州途中坐火车的历程。那次途中,金娣被炸死在坪石站的竹林旁。想 起这,家霆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欧阳素心和在上海的银娣。经历了抗战以来这五年颠沛流离的人生历程,这次目睹了中原受灾害煎熬的大地苍 生,家霆感到情思被战祸侵扰。这宇宙和大地该祈求和欠缺的只有一个愿望,这愿望就是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他感到自己力量 的荏弱无力与内心的寂寞痛苦,看到这些自己无力扭转和改善的惨状,他让无声的叹息像惊雷似的在心上翻滚。   经过了一个整夜,从瞌睡中苏醒,醒来又打瞌睡。天明时分,火车到了灵宝。这里离陕西省已经不远了。灵宝大桥被日寇炸断了,火车到 此为止,须步行三十里路到常家湾。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随邢副官一起下了火车,已有四个兵士牵了马在站上迎接。童霜威心里明白:从此 向西,经过潼关要到华阴才能再上火车西行。而由此过潼关是目下陇海铁路上最艰难困苦的一段。   难民这一带似乎更多,火车站里外,布满了河南口音伸手乞讨的灾民。   童霜威不禁叹气说:“唉,怎么这么多灾民呀?”他不能明白:毕鼎山难道一路上竟视而不见?   邢副官身材瘦长,有一张一本正经、深思熟虑的方脸,用浙江官话介绍说:“到这里的灾民,大部分盘川钱已经用光,火车交通又断了, 只好流落乞讨。这里买一个标致的十四五岁的姑娘,只要花一百多块就行,有秘密的人肉市场!”   灵宝火车站屋顶洞穿,墙壁上全是弹洞,都是日寇大炮、飞机轰毁的。车站有便衣人员在进行检查盘问,也有军装邋邋遢遢的兵士检查物 件,翻箱倒箧,兼带抄身,连女客也不放过。还有将女客带进近旁屋子里去抄身的。有的人经过检查就被扣押起来。   邢副官和几个接到电话牵马来迎接的兵士陪童霜威等走出车站去。人未盘问,物件未受检查。   柳忠华问邢副官:“这里为什么查抄得这么紧?”家霆注意到舅舅眼神中那种警惕性。   邢副官说:“有的奸商装成难民夹带鸦片,也有奸商雇灾民给他们带鸦片的,将鸦片塞在肛门里的也有。要钱不要命!此外,稽查处也在 执行特殊任务!”   出了车站,童霜威、柳忠华、家霆和邢副官一起上马,所带行李物件都携带在马背上,由四个兵士每人牵一匹马沿陇海路一侧的大车道向 西走去。几个兵士带了水壶和作干粮的馍馍。中途有时在高处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影,对岸有高高的塬头,深深的沟壑,起伏连绵,也可以看到 黄河两岸淤出了大片河滩。河滩辽阔,河水在中央河道里汹涌澎湃,水上掀起浪花,卷起漩涡,黄得像泥浆,潺潺地流。太阳光射在上边,发 出金子般的颜色,一片黄蒙蒙的。看到黄河,使家霆想起中华民族的祖先最先在这里繁衍、生息,用勤劳和智慧创造出民族灿烂的古老文化。 黄河的宽广与气魄象征着民族精神,黄河像负载着沉重的历史在前进。这使家霆血管里的热血在冲荡,他不禁惊叹、沉思,仿佛听到一种无声 的召唤。   走走歇歇,傍晚抵达阌底镇。听说阌底镇这些天日寇没有打炮,邢副官建议晚上住一宿,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所谓小客店,客房是没有 屋顶的。阌底镇,到处是断垣残壁、废墟土丘和灰烬垃圾,所有房屋的屋顶早被对岸日寇炮火轰掉,只有四周残存的墙壁可以挡风。客店老板 供给高梁席子铺在地上给旅客席地而卧。怕引起对岸日寇注意,不准点灯点蜡。所好天上有灿灿的星光,可以照亮。天热,大家用凉水洗了脸 、擦了身子,童霜威先躺下了,方脸的邢副官陪着他聊天,家霆随舅舅柳忠华出外逛逛。两人逛到开阔处,向远方对岸了望,隐约看见黑糊糊 的山影隔着宽阔的黄河耸立,影影绰绰似乎能听到黄河的水声。家霆忽然听到舅舅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家霆是很少听到舅舅叹气的,忍不住问:“舅舅,您怎么啦?”   柳忠华挽着他肩膀,语气的冷峭,令人悚然,说:“你在灵宝车站听到和看到了吧?稽查处在执行特殊任务!不少想去陕北的青年,能想 得到遍地都是陷阱和罗网吗?”   两人不敢远走,一路谈着又匆匆走回来,同童霜威和邢副官一起躺下来憩息。家霆睡不着,睁眼数着天上的星星,觉得这种没有屋顶的战 地露天客店真是罕见,又想起舅舅在嘹望黄河对岸时的叹息,不禁想起了在洛阳稽查处大牢里一同关押的三个青年,心里更加不宁。刚要合眼 ,忽然听到“轰!”“轰!”震天般响,对岸日寇又打炮了。家霆马上去扶爸爸起身。   邢副官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高声大叫:“不能在此地过夜了!”马上叫起几个兵士让童霜威、柳忠华和家霆一起上马,说:“今夜 辛苦一下,闯过潼关去!”   炮声沉闷地轰响,看得到对岸闪动的火光。炮弹飞啸着落在远处,震得灰土狼藉,地面剧烈震动。仓促离开阌底镇后,炮击越来越猛烈, 远远仍可看到对岸黑黝黝的夜空下,山峰巨大的身影如同隐伏着的怪兽。炮击的火光在闪耀,炮弹落在阌底镇近旁时,感到大地在脚下震动。   邢副官在马上介绍说:“对岸同蒲路终点风陵渡日军,一直想渡过黄河、夺取潼关、截断陇海路,几乎每天要向潼关打炮。”   天上虽有星星,夜色仍旧浓黑。偶尔能看到萤火虫一闪一闪在四处飘荡。听着炮击,在黄河边古老的道路上行走,感受到的战争气氛特别 浓烈。黄河在深夜中,拥着凝重的、沉甸甸的一河黄汤,在苍穹下模模糊糊像巨龙一样蜿蜒着,微微闪着亮光,响着似有似无凄凉呜咽的汩汩 水声,能将人引入回忆,引来沉思,引进梦境。   家霆骑在一匹驯服的棕色马背上,颠颠晃晃,想:舅舅说过,在黄河那边,就有八路军在浴血抗日。延安,就在陕北。舅舅说过:国家民 族的希望在那边,河的那一边有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只是现在被封锁着,日本人在封锁,国民党也在封锁。那边是什么样子呢?他有一种神 秘的感觉。在马背上,经过一段陡峭的堤坝附近,又想:也许抗战胜利了,中国就能变得美好一些了吧?远眺星空下的黄河,马蹄嘚嘚,脚下 踩着坚实的黄土地,他仿佛觉得自己是沿着祖先所留下的足迹在走,心头涌出一种无法形容和表达的渴望和向往。……   明天黎明时分能到华阴,可以上火车经过西安到宝鸡,然后转由西北公路由陕人川了。此后一路将比较顺利平坦了吧?黑夜如磐,他在马背上 困倦疲乏,艰辛有如登山。听着马蹄声响,走在崎岖的荒径上,有散落的虫鸣在路边唧唧夜语,也偶尔听到蛙声咯咯。离人间地狱的灾区渐渐 远了,他心里既有长途跋涉快要步人坦途的欢欣,又有风风雨雨被噩魇折磨触刺造成的痛楚。在静寂中,他的心上充满了祷祝的感情。他似乎 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温柔轻巧得像一阵清风擦过耳际,朦胧的黑暗里,看到了那张脱俗、洁白的深镌在他心上的脸。他牵起怀念的情意,感 到轻微的晕眩,心事喑哑,不禁心里微喟地低语:“啊,欧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们的童年呢?我们的往昔呢?我们什么时候能再 相见?”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八卷 长江奔腾,山城白雾茫茫 一 (1942年8月一1942年9月)   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一方面有庄严的战斗,一方面有可耻的腐化。   有人形容当时重庆的政治空气:“是一沟肮脏的死水,春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摘自创作手记   一   漆黑、潮湿、温暖,夜里下着四川常有的那种淅沥小雨,清晰地敲打着屋脊屋瓦。   有蚊虫像轰炸机嗡嗡地在飞。住在重庆上清寺一家中等旅店楼上的客房里,到处有嘁嘁喳喳的人声。家霆内心无限寂寞。重庆夏天酷热早 有所闻,没想到八月上旬的天气竟会热得使人窒息。先一会儿,用木盆打了温水洗了个澡。现在,浑身衣裤又都已汗湿。旅店是去年经历大轰 炸后重新修建过的。简易楼房,搭在斜坡上,从前面看,是比较整齐的店房,从后面看,却是个用粗毛竹搭起来的危楼。楼梯上非常龌龊,痰 渍、烟头、碎纸、积垢都有。二层楼的“国难房子”——竹片和黄泥夹的墙壁,刷上了白石灰。竹片夹壁上开着大窗户。窗户外边是宽阔的走 廊。走廊上,可以看到青幽幽湿淋淋的竹枝“噼噼噗噗”地响着雨声。有不知名的虫子在竹根附近哼哼唧唧。向远处张望,可以望见山城一角 夜景。点点繁星似的灯盏。附近的路灯因为供电不足,只看到红色的钨丝在暗夜中闪着微光。白天看到的重庆市区脏乱无序的情景,在夜晚, 不见了。夜重庆倒是有点迷人的。   桌上,点着陶器菜油灯,油碟子里放着三根灯草芯。家霆坐在一把竹制的旧式太师椅上,倚着临窗的一张竹制三屉小桌,正给欧阳素心写 信。   童霜威早早的已经放下蚊帐睡了。他疲乏了。坐私商的长徐汽车来重庆,一路抛锚,一路修车。好几次,车子险险从深谷陡岩上翻下去。 一路颠簸,一路风尘,使他今天在中午抵达重庆住进旅店后,就感到精疲力竭,血压、心脏都不适了。下午,买了几份报纸阅读,又服了些降 压药和心脏药,在旅店里休息。家霆按照冯村的住址去到都邮街找冯村。原来,那地点是个书店──“渝光书店”。冯村是渝光书店的经理兼 总编辑。他恰好外出,不在家。家霆等了一会儿,见冯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给冯村留了一张条子就回来了。   回来时,经过上清寺邮局,打听了一下,听说同沦陷区通邮。在皖豫两省交界的界首,皖浙两省交界的屯溪等地,本来都有邮政员工设立 的转运站或转运所,即使有战事,也能设法绕过中日两军的对峙地点,将内地邮件运进沦陷区,并将沦陷区邮件运回内地。邮局的人说:“由 重庆寄往香港的信也可以试寄,只是有时信件会遗失,不保险。”   家霆觉得这是喜讯。他见上清寺街道上,有家“三六九”汤团铺比较洁静。天快黑时,他带了碗去买了些甜咸汤团,给童霜威和自己当作 晚饭。江南风味,吃汤团引起他对上海的一些思念。他决心要给欧阳素心写封信。虽然他不知她的生死存亡。现在,听着爸爸平静的鼾声,又 听着轻细的雨声,取出藏在身边带着的欧阳素心留下的“天涯海角毋相忘”七个字的纸条看看,他心潮翻滚,忍不住摊开信纸就提起笔来了。   他觉得好像是在同欧阳素心面对面地亲切谈心。当他写信时,欧阳素心两只好像老是跳动着希望火苗的眼睛,象牙一般光洁的雪肤,黛云 一般乌黑的长发,善良灵巧而脱俗的容貌以及慧心纨质、感情丰富的动态,都顿时出现在他眼前。他忍不住要把分别后的一切思念与一切遭逢 都用含蓄而使她能了解的语言告诉她。   信,他打算寄到上海环龙路去给银娣,让银娣转给在沦陷了的香港的欧阳素心。他顾不得信是否一定能到达欧阳素心的手上。只要有一点 希望,他就渴望把自己的行踪送去,也想通过信件得到她的消息。他更决定一式再抄一封,直接寄往在日寇铁蹄下的香港。双管齐下,也许总 能使信到达吧?   信写得这样的长,长得像他这一向走过的崎岖行程。信写得这样的乱,乱得正如同他此刻的纷纭思绪。他在将别后的思念和从离开上海的 一路艰辛,过封锁线,跋涉灾区,过潼关,越秦岭到达“天府之国”的情况作了叙述。写得虽乱,感情真实。   他继续写道:   ……忠华舅舅同路,到蓉城的第二天晚上,突然提出:“我要走了!……”走前对我说:“到目的地,定会像一路见到的那样,会看到许 多痛心事,但也要看到希望在前。战争使该腐朽的东西更腐朽,也引发、刺激了新的生机。能看到这点,就不会消极悲观。”他与我们分别, 飘然而去,说:“终有一别,同路到此,我已放心了,就分手吧!”离开舅舅时,我泪雨纷纷,他在潜移默化中使我懂得的事太多!他说:“ 别哭,以后再见,希望你又有了长进!”爸爸问他去哪里,他没有说。我明白他有自己的事要忙,只好互道珍重。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 ,我不禁想起了葬在上海的舅妈。爸爸对他的评价是:“有远见,有真知,有道德修养,讲起话来令人信服。作风正派,与人交往,值得信赖 。”爸爸是很少对人有这么高的评价的。少了你,又少了他,我心里又多了一块空虚。我像面对浩渺无边的大海,谛听着惊涛拍岸的声音,有 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不知哪天才能填补心上的空白。   欧阳,我们互相理解,互相重感情,互相都懂得尊重别人。在一起时,我们心上都闪耀着欢乐之光。美丽的东西,战争能毁掉不少,但它 永远不能全部将美丽的东西毁光!要有这种信心。我们的幸福并不缥缈悠远,你在油画上希冀的东西,我们完全可以靠自己去争取。我不能没 有你,不能失去你。舅舅劝过我,要我在大时代中,不要沉浸在个人的悲喜中不能自拔,应当使自己的思想感情找到依托,变一人的呻吟为大 众的呼声。但我办不到。总是想念你,想得要死。我已经理解到什么叫失去,后悔在过去没有及时留住那不应错过而应留住的幸福时光。我想 ,惟一正确的道路和办法,是使我俩重新又在一起。现在刚来,一切未定。只要安顿下来,你就来!爸爸也是这意思。那时,我立刻给你写信 ,我们犹如两条斜线,应当汇在一个相交点上。你一定要答应我这要求……   写到这里,有两只耗子在阴暗的墙角里吱吱打架,搅断了他的情思。家霆“嘘嘘”赶走了老鼠,凝望窗外,烟雨浓密,夜色漆黑,细雨的 沙沙声与屋檐的滴漏声同童霜威的鼾声起落跌宕。他心里凄恻,坐在灯前,想起了许多伤心的往事。他用放在油碟子里的一根小竹片儿,剔剔 灯芯,使灯火旺起来。刚想动手再往下写信,先是听见下边似乎有人说话,话声里有个熟悉的口音。接着,听见走廊上有皮鞋“橐橐”响,他 心里一动:难道是冯村舅舅来了?   站起身来,掩上信纸,走到房门口。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狭窄的竹廊上迎面走来。一点不错,这熟悉而使他感到十分亲切的身 影正是冯村!家霆兴奋得心里像打鼓。他下午去找冯村时,那么渴望能见到冯村,结果失望了。回来以后,又是多么希望冯村快来。分别快五 年,多少次梦里相逢,现在,冯村终于出现在面前了!家霆激动得眼眶湿润了,颤声叫了一声:“冯村舅舅!”   冯村也认出家霆了,用一种喜悦、热情的声音叫唤他:“啊!家霆!我的小家霆!”他疾步上来,用手拍着家霆的背,瞧着家霆兴奋地说 :“你长得这么高大了!街上遇见,真不敢认了呢!”   两人拥抱在一起。在油灯的光辉下,家霆看到:冯村老了不少,眼角多了些鱼尾纹,似乎也胖了一些。脸色黝黑,两只好思索的眼睛也依 然光芒闪闪。他穿一条灰色西裤,一件白府绸衬衫,手里提着湿淋淋的雨伞和一只公事皮包。家霆欣喜若狂地朝床上睡熟的童霜威高叫:“爸 爸,爸爸!冯村舅舅来了!快醒醒!”   毛竹片编成的竹床下支撑的两只马架“咯吱咯吱”响了。帐子一掀,露出了坐起身来的童霜威的脸。   冯村热情叫了一声:“秘书长!”他放下手中的雨伞和公事包,上前去握童霜威的双手。   在这同时,童霜威也叫了一声:“啊,冯村,你来了!”声音嘶哑,疲劳加上激动,都在嘶哑的声音里表达出来了。他握紧冯村双手,然 后,下床来趿上了鞋,取一条毛巾拭着汗说:“唉,‘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①唐朝诗人戴叔伦五律《江乡故人偶集客舍》中的两句) !武汉一别,流水数年,国家离乱,人事代谢,何曾想到今日在此重相见?”说毕,眼眶发涩,竟落下泪来。冯村也动了感情,说:“秘书长 ,古人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②曹丕《又与吴质书》中的句子。)长期以来,山川相隔,‘孤岛’形势 险恶,一直担心您的安全。现在您和家霆万里迢迢,平安抵达,可喜可贺。但中途如果给我来一电报,我无论如何也要启程去迎接的。现在, 我已将书店楼上一间房打扫干净,请秘书长和家霆就搬去居住。那里比这里洁净些,生活上也还方便。”   童霜威见冯村的语气态度十分诚恳,同在南京、武汉时一样,点头说:“那好,那好!只是下雨,又已住下了。今晚我们就在此叙叙离情 别愫,谈谈各自的遭遇。我也要听你讲讲重庆的情况。明天白天再搬去吧!你看如何?”   冯村点头说:“那也好!巴山夜雨,就在这里挑灯夜谈吧!”   家霆脸上一直在笑,面容舒展,说:“我来泡茶,听你们说!”说完,忙着去洗茶杯、拿茶叶,用开水沏茶。   童霜威坐在床上搔痒,那坦克车似的臭虫刚才叮得他大腿上全是疱块。他端详着冯村,问:“你到现在仍然独身?”   冯村在对面一张竹椅上坐着,笑笑说:“日寇未灭,何以家为?既无合适的人,重庆居也大不易啊!”   童霜威点头又问:“两位老人都好?”   冯村摇头:“都先后在武汉去世了。武汉沦陷,当时我在前方采访,他们也未逃来四川。现在妹妹一家也仍在武汉。”见童霜威听了似乎 有些伤感。冯村看着家霆感慨地说:“啊,家霆真的长大了!身材挺拔,气度恢宏,真叫人高兴!”他接过家霆递来的茶杯,对童霜威说:“ 秘书长!我真想知道你在上海的经历呢!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汪逆在上海开伪‘六大’,重庆报上登过伪中委名单,其中有您,我就不信。后 来,果然不见再有您在这方面的消息。收到过您的一封信,内附抄录的《正气歌》,我知道您的心意,当即按您嘱咐送给于右任院长并请他转 给中央党部了。一次,偶然见到叶秋萍。我问起他您的情况,他倒说:‘附逆不确,绑架是真。’以后,谢元嵩摆脱敌伪羁绊逃出‘孤岛’从 香港来到重庆,我特去看望打听您的消息。但他说久未见面不知情况。”   童霜威听到这里不禁想起在洛阳见到毕鼎山的情景,气愤地问:“谢元嵩现在怎样了?这个王八蛋!我要找他算账呢!”简单讲了上谢元 嵩当的种种。   冯村大为吃惊,说:“啊,原来如此!他被打发走了,名义上是奉派去美考察。”   童霜威恨得咬牙,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记得管仲辉在南京时是告诉过他的。管仲辉的消息不假。   冯村接着说:“我一直挂念你们,知道‘孤岛’情况特殊,您滞留租界十分危险,看到那里暗杀绑架层出不穷,时刻担忧,一心希望您早 日离开。现在,终于见到了,真是高兴!”   童霜威将在上海的遭遇前前后后枝枝叶叶如实讲了,真像一篇冒险故事,讲得激奋时,面红耳热,讲得悲恸时,壮怀激烈。家霆在一边坐 着,有时给爸爸递茶,有时也补充情况。   终于,喝着茶,听着雨,促膝拊掌,将上海时那段曲折离奇但是合情合理的经历全部讲完。接着,在冯村的唏嘘声中,又简略讲了一路上 的艰难困厄与河南人间地狱的真貌。   听罢,冯村被一种深沉、博大的爱国热情和匹夫的忠贞撼动了。冯村觉得在童霜威身上,有了大量的与战前同他所接触时未曾发现的东西 。是战争给了他变化?他平静地叙述逝去的时光,叙述生与死的搏斗,没有渲染在被敌伪特工总部绑架后面临死亡的过程如何残酷与艰难,但 已经足以使听者从他的叙述中看到这种血淋淋的处境而感到痛苦,感到晦暗得透不过气来。战争造成的人生苦难,给了他强刺激,却激发出了 他身上蕴藏着的很少暴露的闪光品质。经历过死亡的威胁,他对死似乎已失去了畏惧。他心上似乎涌出了一种要以战胜苦难来取得安宁的姿态 来对待和迎接一切不幸。尽管肩负沉重,心情也沉重,他却在用脊梁顶着重负。终于,从沦陷的“孤岛”千山万水踏破险阻来到大后方了。   冯村感动地说:“啊!脱离了虎口,迢迢万里跋涉颠簸来到重庆,真不容易啊!我真想不到今天会突然坐在面前听着您谈这几年的曲折经 历呢!秘书长讲的事,太使我激动了!”冯村对柳忠华的情况也极关心,知道柳忠华在成都飘然告别,遗憾地说:“啊,他如果也来重庆了, 该多好啊!民国二十六年冬在武汉分手,瞬忽快五年了,很想念他啊!”   蒙蒙细雨,用叹息和呻吟似的凄凉音乐打破了夏夜闷热、抑郁的沉静。   童霜威问:“冯村,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还好吗?”   夜深沉,雨忽然下大了。雨声淅沥响,黑暗的夜空里,烟水雾气中布满了刷刷的雨箭。   冯村音调里带着回忆,说:“当年武汉分别后,我改行从事新闻事业了,在几个报馆里做过记者和编辑。武汉会战时,到过鄂东前线,到 过长沙。后来又到过鄂北老河口五战区,到过山西战场。反正看到光明,也看到黑暗,轰炸、牺牲、伤兵、担架、尸体、血污、溃败,与不屈 不挠、视死如归,都搅和在一起。”   童霜威想:怪不得那时冯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听到这里,问:“有人说八路军在华北游而不击,事实是否这样?”   冯村笑笑,喝着茶说:“置身于华北敌后战场,周围都受敌人的包围封锁,即使想‘游而不击’,事实上也办不到。日军的主要打击对象 ,早就移到八路军身上了。新四军当然也是一样。他们是坚决抗战的部队。能在敌后站住脚扩大地盘扩大力量不靠抗战怎么行?可歌可泣动人 心弦的事太多了啊!”说到这里,他忽然苦笑摇头,“这几年,现实教育了我,出于忧国忧民,说了些真话,写了些实况,老是有人想给我扣 红帽子。皖南事变后,《中央日报》对中共改称‘奸党’,重庆各学校和机关团体因共产党嫌疑被特务逮捕的就有几十人。其实我哪是什么共 产党!我接触的人左中右都有!有理讲不清,我决定不做记者了,筹款办了个书店,股东的面很广。但戴有色眼镜的人仍把我看作是左倾文化 人。现在,处境也不佳妙。如今,特务横行,可怕又可恨!重庆大学商学院院长马寅初并不是共产党,敢说点真话罢了!前年底被捕,前不久 在国内外舆论压力下,才被释放。但也像你在上海似的,仍软禁在歌乐山大木鱼堡五号他家里。”   童霜威不禁皱眉,想起了战前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叶秋萍,说:“叶秋萍一定十分得意了?”   冯村严肃地点头:“当然!他是中央执行委员会下设调查统计局的负责人。军统、中统,一属军,一属党,是左右臂,与明代的东厂、西 厂相似。现在特务为非作歹,中统就有二十万人以上。老百姓心上都装了暗锁,不愿随便开口。那是我做记者时,一次在个会上遇到叶秋萍, 他当面笑着警告我,叫我不要太左。我笑答:‘盯我梢的人是盯错了!你看我能像共产党吗?’他说:“不像就好!”说完,笑起来。   雨声转小,黑洞洞的窗外,有腾腾的雾气,似云,似烟。邻室有人在大声叫:“茶房!”   童霜威问起司法界的情况。   冯村尽量详细地讲给童霜威听:“居正住在莲池沟司法院内的公馆里。有一次我去看望他,他叹气说:‘司法行政部本来属于司法院,现 在隶属行政院去了。什么五权宪法?司法院是五权中一个空权了!我这司法院长还有什么事可干!’早先人家说司法院是湖北同乡会。现在, 司法院全体职工一百七十多人,湖北人只占一半了。那一半,主要都是c.c.的人。因此,上下左右明争暗斗,一塌糊涂。司法现在实行党化 !法官训练所从前年开始,受训的都不是原来学法律的,而是中统特务人员,受训后一律派充各省的战区检察官,任务是‘锄奸肃反’,归叶 秋萍领导。”   空气里传来熏蚊子的苦艾草的味儿。一缕清香夹杂着苦涩的烟味在潮湿的空气中飘,飘。邻室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童霜威关心地问:“中惩会和司法行政部的情况呢?”   冯村不愿刺激童霜威,尽量平静地说:“中惩会的实权在毕鼎山手里。他同太太离了婚,新太太是个留美归来的基督徒,在励志社当副总 干事,据说通天。这条裙带关系最了不起。有人说:《红楼梦》上护官要靠贾、薛、王、史四家,中央护官也要靠蒋、宋、孔、陈四大家。毕 鼎山是还要飞黄腾达的。司法行政部的实权落在战前代替你的那个彭一心手里。此人也是c.c.的,臭名远扬。他太太丢在沦陷区,如今成立 了伪组织,将中央党部秘书处那个有名的‘花瓶’杨女士做了抗战太太。彭一心对您颇不友好,连见到我也不答理,可笑得很。”  童霜威 听到这里,像冰水泼心,感到司法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随口问:“于右任情况怎样?”   “此老您倒是可以去看看他的。”冯村说,“他为人比较公正,但态度不太鲜明,有时比较严正,有时又有些暖昧。去春纪念屈原,文化 界人士发起将端午定为诗人节,于胡子也签名当了发起人。我还记得宣言里有这样的句子:‘诗人眼看着明媚的山河被敌人蹂躏,横行霸道的 奸臣向敌人献媚,他的愤怒的歌,可以叫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听见了发抖。……目前是考验屈原精神的最突出的时代。……山林河水为中华民 族唱起了独立自由的战歌,在古老的土地上中华儿女迎接着新生的岁月……’很大胆吧?”   滂沱的雨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旅店里喧嚣的声音也开始平歇,一切变得静了,檐上的滴水声迟缓地“滴滴答答”未停。家霆一直 静静听着,这时起身给爸爸和冯村斟茶,又去灯上拨亮灯芯。   童霜威再问了些往昔熟人的动态。冯村都一一作了回答。又谈了一会儿前方战况和重庆琐事,不外是:每星期一上午照例做纪念周,唱“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背“总理遗嘱”,谈谈“以空间换取时间”……国民政府在上清寺国府路,中央党部也在上清寺。军委会就在储奇门原 重庆行营,行政院在歌乐山,监察院在金刚坡。物价飞涨,法币贬值,官场中人许多对战争都已感到厌倦。“前方吃紧,后方紧吃!”重庆是 发国难财的官商寻欢作乐之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与前方成了鲜明对照。香港紧急撤退时,孔祥熙(①孔祥熙(1880一1967):字庸之,山西 太谷人。此时任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的家眷包了专机,连洋狗、马桶都带上飞到重庆。派系倾轧变本加厉,有人骂老蒋“不是民族英雄 ,是家族英雄”。   听了这些一团糟的情况,童霜威头里混乱,不禁更加心寒气短,冷冷坐着。他伤心:抗战初期一度激发出来的那种扞卫中华民族要把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精神振奋的状态,在国民党和中央要人中荡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早已是变本加厉的萎靡不振、暮气沉沉和贪污腐化一类 世态了。怎么得了呢?   家霆问起空袭情况。冯村说:“去年夏天,日机空袭重庆,酿成五里长的公共防空洞近万人窒息死亡的大惨案。去年一年炸得十分厉害。 今年以来,在华日机因太平洋战事大批调走。美国和苏联来的飞机增加了,重庆空防力量增强,放过一次警报,日机却没能进城投弹。”这大 概就算是差强人意的消息了吧?谈到此时,已经夜深,灯也加过油了。童霜威觉得想知道的大致已经知道,听了冯村的介绍后,在这暑热的深 夜,感到百无聊赖。雨一停,天就燥热,他心里烦乱,不禁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方步,征求冯村意见地说:“已经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艰难! 你看我该怎么办?”   他提出的是一个分量十分重的问题,是一个要冯村拿出对策来的问题。冯村思索着,终于说:“秘书长,您来了,这儿对您当然比在沦陷 的上海好。从长远看,我有一个建议,但不知当不当说?”   童霜威朝冯村看看,这个他以前的秘书,那时他喜欢冯村的机灵与善于体会他的心理,这次他却喜欢冯村的直率与坦诚。他说:“说吧! 我就是要听听你的建议嘛!”   冯村点头,发自内心地说:“从长远看,我要劝您在看看情况后,经过深思熟虑,为中华民族和人民着想,考虑在政治上离开国民党另立 门户,另找出路。但从现在来说,您新来乍到,还是要先立定脚跟。”   窗外的雾,淡淡的,像是淡蓝色的,在随风灌进屋里来。   童霜威点头沉着地斟酌说:“长远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我的意思就是问你现在怎么先能立定脚跟?”   冯村明白:童霜威思想深处充满着矛盾,尽管他在对待日伪的事上有远见和定见,但在与国民党的关系上,他灵魂深处是存在着另一个世 界的。他明知这个党的那些人不对,但不忍与之决裂。明知什么是黑暗和光明,又怕光明刺眼。于是,常常显得矛盾,妥协。这可能同他过去 从小读的那些孔孟之书和后来研究过宋儒之学的影响有关吧?明哲保身以及封建道德上的一套深深植根于他的脑海之中。冯村也不想多逼他, 就知心知意地回答说:“看来,还是先找一找于胡子看看能否安排一个职务。司法界的那批人不找也罢。”   童霜威点头说:“c.c.我是深恶痛绝的。司法界那伙留法派、英美派我也不会去同他们狼狈为奸。也许今后我真的是永远要脱离司法界 了。司法党化,特务管法,与我学法用法的初衷完全违背,我绝不想去那里沾什么油水分什么赃!”   冯村叹口气,他明白童霜威的心态,说:“您来到了重庆,应当在报上发条消息。这件事我可以去办。当然,不宜给您在左的报纸上发。 我可以托《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的熟人,给发一发新闻。报上一登,形成影响,有利于站定脚跟。您再到处跑跑,看看昕听,再作决策 ,您看如何?”   童霜威原来在脱离虎口飞出上海时曾考虑过到重庆要向记者发表谈话的事。现在,想法改变了。国共之间的磨擦,使他觉得如实说出自己 是依靠柳忠华等的帮助而离开“孤岛”过封锁线的,那样不会有利。如果不如实说,讳言这一切,他也不愿意。何况重庆的种种都使他泄气, 也不想沽名钓誉,他觉得没有向记者发表谈话的必要了。他叹口气对冯村说:“好吧!你看着办吧。”   家霆看到爸爸脸上泛出一种十分疲惫与失望的神色,明白爸爸的心情不好,劝慰道:“爸爸,我看冯村舅舅说的办法很对,照他的话办吧 !我们明天搬到他书店楼上去住。”   童霜威点点头,踱近窗口,看着黑黝黝的天空和雾气缭绕的空间,觉得胜利、前途……一切都好像这雾夜中的风景,看不清也说不明在哪 里,是什么样?思绪像在阴暗之处徘徊。他忽然低声吟起诗来,声音充满感情:“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独立 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   是刘长卿的一首诗。家霆和冯村都熟悉。此时此地,童霜威吟出这首诗来,当然心情是有所寄托的。窗外,黑沉沉的,有着轻淡的夜雾在飘荡 。一幅会变幻的缥缈的夜景像巨画一般嵌在窗框构成的镜框里。原先有的一点零散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只剩很少的几盏。每熄灭一 盏灯火就使人觉得夜色深暗了一层。雨已停了,外边的一切好像在水里浸过似的,湿得能挤出水来。漆黑空寂的苍穹,像黑色的大海,无边无 际,无声无息地流动,使人产生少有的孤单和恐怖感,风尘岁月就似乎在这种摸不到而感觉得到的黑暗波涛中在流耗、消逝着。(/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八卷 长江奔腾,山城白雾茫茫 二 童霜威带着家霆,由冯村张罗着迁到都邮街渝光书店楼上住以后的第二天,《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果然都发表了他脱险来到重庆的 新闻。新闻每则虽只有二百多字,但措词恰当,写得很好,大致说明了他坚贞不屈逃离“孤岛”前后的情况。一早,报上发了消息,使童霜威 感到高兴。那一天,他主要是同家霆出外逛逛,看看重庆的市容,用“入境问俗”的态度了解了解民情。就像抗战爆发那年初到武汉时一样, 打算先到处看看,熟悉熟悉,然后再去拜访熟人。   古城重庆,历史悠久。相传夏禹分全国为九州时,在梁州有巴蜀地区。其中的“巴”,位于两江汇合处,就是以重庆为中心的地方。因为 江流弯曲,像一“巴”字。隋朝时,古时的嘉陵江叫渝水,渝州之名就用了五百多年。重庆也就简称为“渝”。这是一座山川秀丽的山城。   赤日炎炎的山城,热得像一座大火炉,坡坡坎坎,确是“山高路不平”,但颇有战时“陪都”的气势。轰炸少了,市面繁荣。到处人头济 济,歌舞升平,看不到什么紧张昂扬的战争气氛。公共汽车不多,乘客拥挤。人力车不少,上坡时,车夫几乎挨着地一步步艰难移动;下坡时 ,车夫飞起来,两脚几乎不踮地,靠双臂和身体的重量取得平衡驾驭着车辆,行人必须提防被撞着。上清寺附近,开设了几家漂亮的咖啡馆和 大饭店,街上操着下江口音的人很多。常有些军官挽着涂脂抹粉女人的膀子招摇过市。   从两路口到曾家岩那段马路上,有一家“都城饭店”,装饰着霓虹灯,生意兴隆。楼上旅馆,楼下是餐厅和冷饮处,门口放着晚舞七点开 始的海报。这里与河南灾区相比,差别真是太大了。在陪都的有些人真是享福!   在重庆上半城中心都邮街广场修建的“精神堡垒”附近,是重庆城的繁华区。“精神堡垒”是方形的,有七丈七尺高,分五层,像个炮楼 ,顶悬国旗。为防轰炸,涂成了灰黑色。倒使人刚看到时会想起战争,但看多了也就不在意了。银行,不少集中在陕西街附近。这里使人想起 上海那种熙熙攘攘的交易所、股票买卖,想起金融家、经纪人、掮客和操纵市场的大人物。   走到朝天门,更能领略山城的风味。童霜威和家霆对这一带最有兴趣。密密麻麻的人群从一级级数不清的很陡很窄的石阶上上下下。周围 脏乱无序,房屋破旧,傍水而居的棚户密集,俯瞰长江和嘉陵江交汇,视野辽阔。江上,宽广深厚的江水静静地流。有重浊的轮机的闹音和汽 笛的长鸣在震响。轮渡往返,   还有些小划子来回。江水洄旋,对岸朦朦胧胧,看到的都是密集的鳞次栉比、肮脏破旧的房舍和麇集在江边的船只。   这里真是富有重庆特色的地点。用白布包着头赤脚穿草鞋抬“滑竿”的佚子,两个人像抬轿子似的用竹子做的兜子抬着一个客人在上坡下 坡,爬坡上坎,十分费力。滑竿走在平路上,坐的人上半身比下半身高。上坡时则人的形体会颠倒过来,悬在踏板上的脚往往比头高得多。抬 滑竿的脚夫,赤胸裸背,大汗淋漓。初看到这种景象,家霆觉得人间实在太不公平。坐滑竿被抬的人,衣冠楚楚,轻松悠闲,抬滑竿的却像在 走火焰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挑筐背篓的农夫在狭窄、热闹、用石条铺垫的小路上拥来挤去。物价贵,乞丐多。有穿便衣的人掏出派司要无票看电影,在影院门口同检 票的闹架,有军人在小饭馆里砸盘子和碗,使人感到乱糟糟的。橘柑早已上市,有的通红,有的青里泛黄。甘蔗也成捆在小摊上出卖。用竹竿 搭起篷屋的一溜饭摊,挂着“开堂”的牌子,门口大铁锅里煮着豆花,出售堆尖的“帽儿头”米饭。小客店门口,家家挂着“未晚先投宿,鸡 鸣早看天”的纸灯笼招徕客商。   童霜威和家霆发现:汤团这儿叫汤圆,白面饼叫“锅盔”,馄饨叫“抄手”,酒酿叫“醪糟”,切薄的牛肉片叫作“肺片”。到处可以看 到红色的辣椒,闻到刺鼻的麻辣味。有些小菜馆在杀兔子,雪白的兔子血淋淋杀了扔在门外街道上,四脚还在颤动。茶馆店很多,坐满了聊天 、吸烟、看报、下棋、打扑克、看手相和面相的男男女女。有的茶馆里还有瞎子说书。这一切构成了四川特有的地方气氛,使童霜威和家霆感 到新鲜、古怪。“天府之国”富庶而又贫穷,前方和后方的差别与距离,战争与和平的矛盾统一,五光十色而又扑朔迷离的尘世现实,复杂的 感受,难以把握和捉摸,也难以确定和认清,只能在心头激起一阵阵莫名的触动。   逛了几乎一天,午饭和晚饭都是在街上饭馆里吃的。童霜威和家霆天擦黑时浑身汗湿疲乏地回到渝光书店楼上。小楼,开了窗就能闻到煤 臭。开了电灯,见钨丝发红,既不亮也不灭,有等于无。刚洗完脸擦过身,冯村匆匆来了。童霜威扇着扇子说:“这灯怎么回事?”   冯村笑了,说:“供电不足,就出现了这种奇迹:既不死,又不活,像这世道一样。有人做诗说:‘电灯虽设光常无,更有自来水易枯, 名实不符君莫怪,此间究竟是陪都!’”   童霜威和家霆不禁都笑。   冯村简单问了童霜威和家霆白天出外逛游的情况,告诉童霜威说:“我已经给监察院打了电话,找了于院长的季秘书,(①季秘书:当时 于右任的秘书姓李,这是小说,故未用真姓)   本来想约好明天上午九点请您去同于胡子见面。但听说是您到了,季祥麟去问了老于,胡子说请您晚上就去。他等候着您。”   童霜威出乎意外地说:“那不是马上就得去吗?”听说于胡子欢迎他去,心里感到温暖,忍不住说:“好!马上走!”   他换衣去时,没忘了河南的那包“粮食”,从箱子里取出来,用手帕包了提在手里,打算带去给于右任看。   夜网撒罩,屋里的灯光射出来照亮了外边的花坛、树丛。四川有名的大银行家康心之公馆的后花园里绿色更浓。有披着藤蔓、青苔的假山 石,有曲折的卵石小径,有高大的黄桷树,在夜色中显得特别幽静、雅致。   童霜威由季秘书迎接了他,在康心之公馆后花园里那幢洋房的楼下客厅里同于右任见面。这时是晚上八点半钟,于公馆客厅里客人不多。 客厅里挂着些雅致精美的字画。有一幅泼墨山水,气韵浑厚而妙趣天成,特别引人注目。童霜威进客厅后,除了两个陌生的陕西人外,见到了 中央委员唐诗开、立法委员屈平、监察委员向天骥等。戴眼镜、秃顶、矮小又留小胡子的向天骥,是以“才子”出名的苏州人。抗战爆发那年 ,童霜威在武汉到老于公馆里见到过他,后来到了香港,在香港那个同日本人有密切关系的大富商季尚铭公馆里也见过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 的人物?无从捉摸。官场中的人物每每都是这样的,何况是在战乱年代。不管他也罢!童霜威带笑一一握手寒暄。   向天骥特别热络,打着哈哈说:“啊,啸天兄,今天看到了报纸,才知道你脱险来渝了!刚才还同于院长在谈你哩!”   于右任笑容可掬,眯着眼,捋一捋大胡子,从大沙发上站起身来。他穿一件秋葵色香云纱单衫,模样大致未变,只是比四年半前在武汉那 次见面时略为苍老了些,步态显得稳重而有点蹒跚。他同童霜威微笑握手,一口陕西话:“啸天,你来了!很好!很好!”话虽不多,童霜威 听来亲切受用。   季祥麟秘书要让于院长同童霜威能有一个两人单独谈话的机会,恭敬地在边上说:“院长,到隔壁书房里谈谈吧?”   于右任点头,和童霜威一起走边门到了隔壁书房里。书房里飘散着一丝淡淡的墨香,书橱和竹书架上满满都是书。有些线装书翻开着摊在 一张办公桌边。这书房似乎是老于给人写草书留墨宝的地方。房间的墙壁用黑色镶板镶起,散发着一种雅致、友好的生活气息。房中央放着大 红木桌,上面是文房四宝,铺开着雪白的宣纸。季秘书送他们到了门首,就回身走了。   童霜威忽然发现办公桌上一只大玻璃匣里,放着一枚大炮弹壳。他记起来了!这是辛亥革命时攻陷南京北极阁时用过的一枚炮弹壳,是件 胜利纪念品。当年中山先生赠给老于的。老于题过一首诗,请人镌刻在炮弹壳上。现在,这炮弹壳他又带到重庆来了。童霜威不禁上前看看那 藏在大玻璃匣内的炮弹壳,只见篆刻犹在,已生绿色铜锈,题词是:   当年奉赠兮何意   今日追怀兮堕泪   平不平兮有时   百折不回兮此物此志   此民元总理所赐也敬为旬以志之   民国十八年六月二日于右任书于南京。   童霜威忽然感到心头一阵酸楚,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回过头来,看着桌上的纸笔,说:“雅兴依旧?”   于右任笑笑,请童霜威在一边沙发上坐了,自己也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叹口气说:“我在监察院多年,本想运用这个职权,做点澄清吏 治的事,可惜贪污盛行,日甚一日,特务不法,司空见惯。徒有虚名的监察院,管不了坏人。倒是写写字、吟吟诗,可以陶冶性情、排遣不快 。”他声音有些喑哑。   听他话有牢骚,童霜威想:于胡子是有涵养的人,尚且牢骚满腹,政局及世事令人不满可想而知。先问了一下:“老高和芝秀、望德(① 老高和芝秀、望德:于右任的夫人高仲林,女于芝秀,子于望德。)他们都好?”   于右任左手慢吞吞捋胡子,右手摇扇,说:“好好!好!”却就关切地问起童霜威在沦陷区脱险来渝的经过来了。   来了个女佣敬茶。敬了茶退出,童霜威就将在上海及来四川的前前后后扼要讲了,对谢元嵩的卑鄙,也作了坦率的剖陈。于右任慢慢扇着 扇子仔细听着,不时“唔唔”点头。对谢元嵩的事却未置可否,突然问:“我那南京宁夏路二号的房子不知是否还完好无恙?”   童霜威表示在南京是遭软禁,情况不知。   于右任慢慢点头,说:“中国人自有心肝!你在上海,写了《正气歌》寄来,我就明白你的心迹了!总算现在平安来到了陪都,可喜可贺 啊!”   童霜威觉得自己讲了那么多,老于只简简单单说了几句,很不满足,又将河南灾情强调了一下,说明救灾如救火,现在灾民早已嗷嗷待毙 ,田赋征实及兵役都不减免,调查大员刚去调查,还不知哪天才能拨款救灾,如何得了?看到重庆歌舞升平的样子心里难过。说着,将手里的 手巾包解开,把里边的观音土、麻糁饼、笮草、棉子饼、蒺藜面馍、榆皮面馍……十几种灾民的“粮食”摊在于右任面前。   于右任听了看了,吁口长气,摸摸大胡子,说:“是呀是呀!触目惊心呀!我也听人来说过了,监察院查灾的也派去了!可是,”他用左 手食指向上指指,“根本不相信河南有大灾,说是省政府虚报灾情,严令河南的征实不得缓免。你该知道,谁都觉得自己不能问事,因为谁问 了事都不算。事无巨细,都得他亲笔下手谕才有人去办呀!”说着,于胡子又吁了口气,却没有说出一句义正辞严的话来,也没有说出一句该 怎么办的话来。只是两眼目光显得无神,脸上表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苦闷而又沉重。   童霜威不禁心里“唉”了一声,想:官僚!真是官僚!但转眼想到那只老于随身带到重庆来的炮弹壳和上面的题词,又原谅他了,心想: 胡子当了院长以后虽然历来有点内方外圆,也缺乏勇气,干事喜欢顺水推舟,但也确实只是一块被用来树树门面的元老招牌。他心里都明白, 口头却常无鲜明态度。属于监察院的事他管不了太多,不属监察院的事他又哪能插手?因此住口不讲了,心里懊丧得很,感到说了半天,等于 白说,颇有一种竹篮打水的印象。   他沉默着,用手帕将那些从河南带来的“粮食”又包起来提在手上。见于右任也沉默着,他本来想同于右任谈谈政情问问中央动态的,此 时也没有兴致谈了。许多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只好端起苦涩的茶水喝,一口,又一口。   稍停,童霜威终于忍不住了,又直率地说:“我间关万里,携子来到重庆,现在是寄居在当年的秘书冯村那里,很想有个立足之地。况且 ,来到四川,是为了抗战,不知先生是否能鼎力相助?”   于右任听了,似在沉思默想,眼睛浑浊无光,但很深很深,似有难于理解和言喻的东西。终于,点头说:“监察院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僧多粥少,何况是安排你的职务,哪能随便?我倒是在想:给你去找找孔庸之(①孔庸之:孔祥熙字庸之。)和许世英(②许世英:字静仁, 安徽人,曾任北洋政府总理、总长。抗战前夕任驻日大使。此时孔祥熙是赈济委员会主任委员,许世英是代主任委员。)。他俩负责赈济委员 会,让他们给你一个常务委员。那地位还比较合适。而且赈济委员会也管赈灾的事。你去也可以干些实事为灾民造福。你看如何?”   老于说得诚恳。童霜威想:孔祥熙现在是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掌握财经大权,炙手可热,又兼着赈济委员会委员长。绰号叫“许矮 子”的许世英是个从不得罪人的老官僚,是赈济委员会的代委员长。于胡子出面找他们,给我一个常务委员的头衔看来是能办到的。心里觉得 于右任出这个主意是实在的,心里不禁有几分感激,想想确也不能再苛求他。童霜威很懂得古人说的“古来材大难为用”的意思。一个人身分 地位高了,年龄大了,确难安排,谁想请个菩萨去供着呢?就点头答应,说:“请先生看着办吧!”   他意兴阑珊,总好像热风遇到了冷雨,想回去了。没料到于胡子站起身来,去那张大红木桌上掀开一卷卷写好的条幅,说:“啸天,你脱 险归来,下午我给你写了副对联作为纪念呢!”说着,抽出一副宣纸写好的对联展开来与童霜威共观。   童霜威看那上联是:“不信有天常似醉”,下联是:“最怜无地可埋忧”,上款是“啸天我兄雅属”,下款是“右任书赠”,并写着“民 国三十一年八月”的日期。那草书超凡人圣,龙飞凤舞。童霜威不禁感动,说:“谢谢!谢谢!”心里却忽然似乎对于右任又增进了不少理解 。这胡子,心情是十分沉重的。   他同于右任一起步出书房仍到前边客厅里坐。发现刚才的客人中,两个陌生的陕西人已经走了,别人都在,季祥麟也在。却又来了个新客 人,不是别人,正是蒙古族的中委乐锦涛。乐锦涛近视眼镜下的两只金鱼眼配着一只大蒜鼻子,仍然显得有点愚蠢的样子。童霜威记得同乐锦 涛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老于家里,是抗战爆发那年的冬天在武汉。一晃已是四年半以上了。现在,乐锦涛热呵呵地上来同童霜威握手了,说: “啊!啸天兄,看到报纸了,知道你脱险归来,真为你庆幸啊!四五年不见,你可老了不少,也比从前瘦了!”   乐锦涛的热情使童霜威心里舒服,亲切地向乐锦涛问了好。两人一起坐在左侧一张大沙发上。于右任仍在中间他固定坐着的那张大沙发上 像尊活佛似的坐了。天这么热,他布鞋里还穿着老式的布袜。别人摇扇,他此刻却不摇,只是有时用手摸摸头,有时一下又一下捋着美髯,默 默无声听着别人聊天。   童霜威来到客厅,原来在客厅里的唐诗开、屈平和向天骥加上乐锦涛就带着好奇和对下江一带的关心和怀念,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童霜威 京沪一带的情况来。童霜威少不了有问有答如实地讲了些上海、南京的情况以及自己的遭遇。于右任则在一边养神似的听着。约摸半个多小时 ,童霜威看看客厅壁上那只挂钟已快十点了,见于右任打着哈欠,就起身告辞。   于胡子对戴眼镜的季秘书说:“祥麟,派我的车送一送。”   季祥麟应了一声。乐锦涛也起身说:“我和啸天兄一起走。我们顺路!先送他到都邮街,再送我回家。我们一路还好谈谈。”看来,他是 要搭个便车,也想再多谈谈。两人随季秘书到了外边,坐上了那辆黑色的福特牌轿车,同季祥麟点头告别。汽车驰行在马路上。   乐锦涛靠近童霜威,轻声问:“你来,胡子怎么说?”他用眼镜片下两只金鱼眼瞪着童霜威。   童霜威斟酌了一下,明白乐锦涛指的是安排上的事,见他语气态度都诚恳,就也诚恳地轻声说:“院里庙小和尚多,他想给我找孔庸之、 许静仁在赈济委员会设法。”   乐锦涛听了,不以为然地把头摇摇叹了口气,以一种失意人同情失意人的姿态嗫嚅着说:“那就由大胡子去发慈悲吧!现在是无官不贪、 无商不奸。做官谋职要找派系和靠山,要依赖裙带,就苦了你我这些无实权、无靠山、无裙带的凡夫。赈济委员会并非净土,但常委和委员是 没有薪金的,只偶尔给点车马费。我们既贪不到污,能不为五斗米折腰吗?”说着,摸出一串檀香佛珠来在手里把弄,扬起一阵檀香的香气。 忽然迟迟钝钝地说:“我想给你出个主意。”   童霜威望着乐锦涛那一脸橘皮疙瘩和大蒜鼻子,说:“愿闻高见!”   乐锦涛像个蒙古喇嘛似的正襟坐着,说:“海上闻人杜月笙早年你们在上海不就是熟人吗?他现在住在重庆南岸的汪山,交通银行专为他 修了一幢宽大舒畅的别墅。后天,恰巧是阴历七月十五,杜先生的五十五岁寿诞。中央要人去的估计不少。明晚暖寿(①暖寿:生日的头一天 ,主人先宴宾客,宾客齐往祝贺,名日“暖寿”。),宴客的地点在城里上清寺的‘范庄’。那是杜的拜把子兄弟、川军师长范绍增的公馆。 他发了请帖给我,我给他秘书胡叙五打个电话让补张请帖给你,我们就一起去。此人有五蕴真智,神通广大,仗义疏财,现在仍是八面威风。 你来了,同他见见,岂不是好?”   童霜威当年在上海做律师和办报时,同杜月笙是有交往的。杜月笙这个靠投奔黄金荣贩毒起家的海上大亨,与黄不同,他有了地位后结交 政界,敬重文人和留学生,见面总是客客气气以朋友相待的。那时,在杜月笙上海华格臬路公馆的客厅里,挂了一副人家撰赠的对联。上联是 “春申门下三千客”,下联记不清了,好像是“土木堂前百万兵”。他挂这对联,俨然把自己比为春申君、孟尝君一类人物了。这个人确实复 杂,他过去干的事有的黑暗肮脏血腥得不能见人,但见到他时,却觉得他文质彬彬、行侠仗义,像个大慈善家。他是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对 抗日又似乎从“一?二八”开始就表现出一些爱国的血性。他是帮会头子,是商人、银行家,有几十个董事长、理事长一类的头衔,可又是政界 人士,是要人了!现职是赈济委员会常委。抗战爆发后,到香港住闲的一段时日,童霜威知道杜月笙在香港实际是老蒋私人驻港的总代表担负 特种任务,家住九龙柯士甸道,白天总是过海到香港,在豪华的高罗士打行大酒店办公同各方接触。那时,童霜威在香港,因为抱着隐姓埋名 的打算,根本不想去接触杜月笙。童霜威回上海后,那次张洪池约在“皇宫”咖啡厅见面,谈到“上海党政统一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主任 委员就是杜月笙。那么,现在该不该去同杜月笙见见面呢?……一个上海的“大亨”要比中央的一个巨公值价。对杜月笙这个矛盾复杂的人, 童霜威的心情也是矛盾复杂的。略一思索,感到自己现在孤单无援,前途茫茫,新来乍到重庆,无论如何不能自己也孤立自己。清高狷介得过 火,何如中庸一点的好。因此,欣然点头说:“好呀!本来是熟人,见见面好!”他此时倒对乐锦涛的关心有点感激了,觉得这个蒙古族的中 委,确实参明佛性,还是很厚道的。   车到“渝光书店”门前时,乐锦涛同童霜威约定明晚七点借车来同他一起去“范庄”。然后,童霜威下车同乐锦涛握别回到住处。上了楼 ,见家霆正同冯村在聊天,两人脸色表情有些异样。见童霜威回来了,都起身迎接,先问他去于右任处的情况。童霜威一五一十说了,并将乐 锦涛约去同杜月笙见面的事也说了。家霆见爸爸脸上有汗,起身给童霜威倒洗脸水,童霜威宽了衣,擦着脸和上身,对冯村说:“我对杜月笙 近几年的情况了解不多,尤其是他到重庆后的情况更不了解。你知道这方面的事吗?”   冯村给童霜威斟上一杯开水,介绍说:“杜月笙到重庆后,主要是在做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董事长。这个公司究竟干什么,外人弄不清, 听说同孔祥熙和戴笠都有关系,生意做得很大。他上有委员长的倚重,又有孔、戴合作,生意自然好做。原先在港、沪的门徒,大都已来重庆 ,他又善于结交川帮袍哥,(①袍哥:红帮的变相组织,即哥老会。)一心想学梁山泊上的宋江做及时雨,听说他周围有些人建议他将来丢弃 ‘恒社’(②恒社:由杜月笙的大徒弟之一陆京士等在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发起成立的一个帮会社会团体,英文名字是:constant club(永久俱 乐部),社员有一千五百人左右。)这种帮会组织,正式组织一个政党,以便在将来行宪时的国民大会上取得地位。他认为很对,所以正在尽量 网罗有名望的人想抬高自己。”   童霜威擦罢了脸,坐下来挥着扇子说:“是呀!这一套他当然是懂的。他战前在上海就常夸耀自己有‘八千子弟患难相从’。现在,既有 组党的打算,自然会招贤纳士。不过,他这样的人能组一个什么党呢?中国还有必要再增加一个青红帮的党吗?老蒋能同意他组党吗?……” 冯村点头表示同意童霜威的见解,说:“可是这种怪事确实有!四川社会一向是袍哥的天下。杜月笙来后,听说军统戴笠和他出面,约请各地 流亡到四川的帮会首领想成立一个大联合的组织,全名为‘中国人民动员委员会’。这事还正在进行呢!”   童霜威端起冯村斟的开水喝,有点疲劳和感慨地说:“本来,要去同杜月笙见面求他援手,我心里也很踌躇。可是冷静一想,连一枝之栖 都没有,又怎么在此抗战抗下去?况且,中央要人都在同他来往,我又何必惟我独清?”   冯村点头,说:“天下事复杂。杜这个人有罪恶,但听说在抗日救国上,他也有意无意地做了些好事。他是个会看潮流也识时务有点两面 的人物,同他见见,并非同他沆瀣一气,没有什么不好。”说到这里,他忽然脸色严肃地说:“秘书长,您去于院长公馆时,这里出了件怪事 !有个人来看望您,把家霆吓了一跳!您回来时,我们正在谈这件事。”他是看到童霜威回来休息了一下,心情似乎平静些了,才说这件事的 。   童霜威看看家霆,见家霆脸上神态仍旧有些紧张,问:“谁来看望我了?”   出乎意外的,家霆说:“我正要告诉您哩!您说怪不怪?是张洪池!”   “张洪池?”童霜威像有条螫人的毛虫掉在脖子里,简直受不了,手里的杯子也险些松了手,大声说:“真是他?”   家霆点头:“当然是他!您走后,冯村舅舅也不在。忽然有人来找,我下楼一看,以为见到了鬼!吓了一跳!您看──”家霆将桌上一张 名片递过来,说:“这是他给我的名片。”   童霜威接过名片一看,果然是张洪池,衔头印的仍是“中央通讯社记者”。童霜威一拍桌子,说:“真是青天白日鬼魅横行了!他……他 怎么也会来了?……”也不知是气愤抑是紧张恐惧,手在发颤。   家霆继续说:“张洪池给了我名片,对我说:他也刚从上海来重庆不久。从报纸上看到消息,知道童秘书长也到了重庆,很高兴。他是通 过报社得到地址来看望的。又说:是叶秋萍局长派他来看望的,说叶秋萍要同您见面谈谈。”   冯村在一边插嘴说:“据说,张洪池有个妹妹也在他们机关里,是个‘花瓶’,同叶秋萍关系密切,张洪池所以很得叶的信任。”   童霜威皱着眉来回踱起方步来了,说:“真是一盆糨糊。我脱险来到重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谢元嵩来了!张洪池又来了!他们这种 人是不明不白的。谢元嵩且不说,这张洪池明明是投靠了‘七十六号’的呀!谢元嵩出国考察了,张洪池仍又是以中央社记者名义干特务了!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头脑并不简单,可这些事也太复杂得不可思议了!”   冯村好像在听外边街上小贩叫卖“炒米糖开水”的声音,这时说:“现在外边都知道有所谓‘曲线救国’。特务政治,他们要真就真,要 假就假。阴谋中有诡计,堂皇的幌子下有不可告人的罪恶。钟馗捉鬼,其实钟馗也是个鬼!看穿了这些,也就不奇怪了!”   童霜威沉吟不语,稍停,说:“见叶秋萍是必要的。我本来就想见见他,看他怎么说。我等着他来!”烦躁地来回踱起方步来。   当夜,家霆没睡好。他发现爸爸也没睡好。天闷热无风,蚊子又钻进帐子来扰人,耗子常常出来啮物。整整一夜,父子两人都辗转反侧。 天下事每每有出乎意料的。   想不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杜月笙竟派戴眼镜、外表朴实和善的秘书胡叙五坐汽车来“渝光书店”楼上看望童霜威。不但下了晚上请吃暖 寿酒席的请帖,而且要陪童霜威马上去中国通商银行楼上同杜月笙见面。   胡叙五穿一件浅灰纺绸长衫,光着头,眼镜片下两只眼睛闪闪生辉,手拿一把折扇,态度谦和,说:“杜先生说:‘范庄’客人多,不便 说话,所以特请啸天先生现在就去见见面,可以先叙叙。”   这倒是童霜威所希望的。他听冯村说:杜月笙在香港沦陷前来重庆后,由于慷慨大方讲求友谊,博得了川帮银行界的好感。有一次,同美 丰银行老板康心如赌钱,康心如几乎把自己银行的本钱输光。当康心如胆战心惊地开出支票交给杜时,杜不动声色地擦火柴点火,把支票当面 烧了,说:“笑话!笑话!白相相的,老兄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从此,人都赞扬杜月笙豪爽够朋友!现在杜月笙派胡叙五来,童霜威 认为也确是“够朋友”!童霜威估计是乐锦涛打了电话给胡叙五后,胡叙五向杜月笙作了报告作出的安排。童霜威现在心里渐渐有数,冯村在 报上发了个消息,影响不小,以自己的身分地位,加上是从上海来的,过去与杜月笙熟识,杜月笙又历来讲究气度与尊贤,对于在野政界人士 或落魄的名士也都肯折节结交,就必然使杜月笙愿意同我先叙为快了。   童霜威对杜月笙这样做心里很满意,随胡叙五上了小汽车。   一路上,谈起杜月笙祝寿的事。胡叙五语气谦和地说:“国难时期,杜先生本来不愿过生日,加上他有气喘病,怕热,不愿多应酬。但禁 不住各界人士的盛情好意,许多院长、部长、省主席、总司令都送来了贺礼、礼金、祝寿文,只好勉为其难了。”他一口上海话,说得慢慢的 ,不愠不火。   童霜威不禁想起民国二十年夏天,在上海参加庆祝杜月笙在浦东高桥新建的杜氏家祠落成典礼的情景来了。那次,要塞司令部鸣礼炮二十 一响,国民政府和主席蒋中正都派代表去道贺,费用花了几百万银元,盛况真是空前。胡叙五的话,又使童霜威觉得杜月笙的本事确实在用人 之道上也表现出来。他以前用的秘书当中,有曾为袁世凯搞过筹安会的“六君子”之首的杨度,有当过徐世昌总统府秘书的徐慕邢,有当过监 察委员的杨千里等等。他使用秘书,常常表现出尊重和虚心,甚至执礼甚恭,使人乐于为他所用。见胡叙五说得恭恭敬敬、忠心耿耿,看得出 胡叙五确是杜的亲信、心腹。   两人坐汽车到了中国通商银行。童霜威知道,杜月笙一直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这银行本来总行在上海,现在迁到重庆来了。沿 着宽阔而不甚明亮的楼梯上了二楼。胡叙五请童霜威在一间铺着地毯窗户紧闭的房里坐下,说:“啸天先生,请等一等,我去告诉杜先生。” 外边阳光强烈,房里看不到阳光,幽暗、阴凉,窗关着有点气闷。这像是一间会客室,挂着淡青色窗帘,气氛颇像抗战爆发那年在武汉中央银 行同汪精卫见面谈话时的那间会客室。进口处放着一架灰绸屏风,桑葚色地毯,有四只檀木小沙发,沙发前是红木横茶几,上有香烟罐和烟灰 缸。靠窗放着一张大办公桌和一个保险柜。柜上有个红木的笑脸袒腹的胖罗汉雕像,还有一只宝蓝碎瓷大花瓶。墙上一架木头挂钟滴滴答答生 硬地响着。一个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来敬茶,退出去一会儿,就见胡叙五陪着细高个子的杜月笙来了。   比在上海以前见面时,杜月笙确是苍老得多了。头发已有花白的,脸色苍白泛青。他身材瘦高,体形单薄,颧骨高,两耳招风,眼露凶光 而又有笑意,文弱得很。穿一件轻飘飘的米色绸长衫,一进门拱拱双手,笑着用一口浦东音的上海话亲热地说:“啊,啸天兄!老朋友久不见 面了!你好哦?”   童霜威也连忙热情拱手,说:“好好好,杜先生,你好!”   坐下后,那中年人端着一杯水进来给杜月笙放在茶几上,又将一只小盘里的一管白色药粉也放在茶杯旁。胡叙五就带着那中年人轻轻退出 去了。   寒暄了一番,杜月笙微笑着说:“从报上,看到啸天兄你来重庆的消息,心里交关高兴。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我的小老婆老三前不久 也从上海来。我到西安去接她。刚好胡宗南请我去西北投资,我在西北转了一转,回来时间还不长。”   听他这样说,童霜威觉得上海、河南、陕西一带的情况他都一定了解得很多,就不多说什么了,只说:“路上辛劳倒不算什么,我在上海 苦头吃得却太大了!”   杜月笙点头,说:“晓得!晓得!所有情况我统统晓得!”伸出大拇指说:“你是这个,佩服佩服!”稍停,说:“我办了个中华实业信 托公司,想请啸天兄你挂个设计委员或者顾问的名义。每月奉送车马费。啸天兄你一向在司法界是有声望的人,希望给兄弟这个面子!”童霜 威想:啊,真客气啊!这也许又是杜月笙的一种本领吧。他给人帮助,同时还给人面子,使人好感,好像是人家帮了他的忙似的。心里不禁感 激,又忍不住想:唉,我已经堕落可怜到没有饭碗的地步了!他这是“雪中送炭”啊!遂点头说:“我初到重庆,立足未稳,这就谢谢你了! ”   杜月笙连连摇头,说:“自家人!自家人!不要客气!”又说:“我到重庆,也感到有的人对我冷淡。一日无权,人人都嫌!也算是世态 炎凉吧?有的人,你对他再好,他翻脸就能无情。我顶反对这样的人。我是最讲义气、讲交情、讲信用的!啸天兄,以后有什么事要兄弟帮忙 ,说一句话就可以。”说着,轻轻用右手拍拍胸脯。   童霜威见他说得诚恳,却又感到对他无话可说,见他有些发喘,拿起茶几上盘子里的那一小玻璃管药粉末往嘴里倒。玻璃管敲在牙齿上发 出轻轻脆响的“托托”声,白色药粉都倒在舌上了,用开水“咕嘟咕嘟”吞服下去。   童霜威见他身体这样坏,又在要祝寿的期间单独约谈,觉得不能不谢一谢,就说:“杜先生身体不好,还抽空约谈,深感盛情!”   杜月笙笑着摇头,忽然说:“啸天兄,我有件事想听听高见。我是顶喜欢听取一些政界见过大风大浪的名人的高见的。”   童霜威开门见山地问:“不知是什么事?”   杜月笙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带点神秘紧张地说:“是这样的,嗨嗨,你是国大代表!有人建议我说,以后国家行宪,要像英美一样实行 多党民主政治。我组织了多年的‘恒社’是个帮会组织,不灵光了!应当改成一个政党。你老兄看看,是不是该这样做?对不对?好不好?”   童霜威心里一怔,想:昨晚冯村讲的情况是真的了!看来,这是杜月笙目前的一件大心事。他今天约我来,确是想听听我的主张,说不定 我如果赞成,他就会把我也拉到这件事里去替他出力呢!觉得对这么大的事不能草率不负责任,思索了一下,说:“杜先生是想听我说逆耳的 真话呢?还是想听我说顺耳的假话?”   杜月笙有点激动,笑笑,说:“啊,那……当然是要听真话,逆耳怕啥?‘忠言逆耳利于行’嘛!”   童霜威坦率地说:“组党的事,恐怕要慎重又慎重!”   “为啥?”杜月笙关切地侧耳听着,轻声问,又补充说:“啸天兄,今天我们谈话,只有你知我知!在这里讲的话,没有第三者,也不会 拿到台面上讲的。讲过就完,不必有顾虑!”   童霜威坦率地分析道:“问题很复杂。不说别的吧,就说如果帮会组织都变成了政党,全国一下子要产生出多少政党来?杜先生你带这个 头怕不合适!有了政党,就容易被人看作是有政治野心,势必要产生很多危险的成分!据我所知,不说别人,就说蒋委员长吧!他是个听到别 人组党就头疼的人。如果不是他授意,你要来公开组党,我怕……”   杜月笙“啪”的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说:“啊呀,啸天兄!你这番话确实是金玉良言!说得有道理!确实全是为兄弟着想的。我担心 的也就是这个!他们劝我组党的人是看不到这一点!你我既谈了这件事,就不见外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有一天,孔祥熙院长请我吃饭时 说的。他说:委座嫌四川帮会势力太大,说准备杀一两个青红帮头子压一压。孔院长不同意,说:人家又没有反对你,还拥护你,为什么要杀 ?这事才没有再议下去。唉,祸人福人,只是在他一摇头一点头之间。你想,我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不讨好的触霉头的事?你这一谈, 我是有了主见了!”   童霜威沉默着,心里如车马奔腾想得很多。人都传说杜月笙和老蒋关系特殊。看来,这种关系虽有,并非没有矛盾、不会变化的。从杜月 笙对组织政党的怦然动心到忧心忡忡,从杜月笙今天话中的弦外之音听来,事情十分错综复杂。他觉得话不可说得太深,要适可而止。这时, 壁上那架挂钟“当!──当!”地敲起来了,一连敲了十一下。童霜威觉得可以到此告一段落了,顺水推舟地说:“杜先生,今晚我和乐锦涛 委员约好去‘范庄’为你暖寿。你今天一定很忙,现在我就告辞了!”   杜月笙揿了一下茶几上的铃,起立拱手。胡叙五进来,杜月笙同他一起客客气气地送童霜威到门口,握手,又亲热拱手。   童霜威坐杜月笙的汽车回都邮街“渝光书店”。一路上心里还在想着、体味着杜月笙说过的那些话,尤其是“祸人福人,只是在他一摇头 一点头之间”。他觉得杜月笙这个江湖人物真是懂得人生三昧的了!只可惜,虽懂得却又不能排斥互相利用和复杂的矛盾。外界的人谁能料想 像杜月笙这样威势赫赫的“大亨”也会有这么又痒又痛的苦恼呢?   童霜威比较欣慰的是:自己来到重庆,总算可以有个落脚点了。尽管这样的落脚点既不光彩也未必长久,更不是自己名正言顺应该有的落 脚点,但总算是可以放一放两只疲惫的脚了。对于右任的应诺的兑现,他不敢十分相信。对杜月笙的应诺的兑现,他是完全相信的。杜月笙是 个讲究“够朋友”的人,以守信作为他取得信誉的资本。据传他常对人说:“一个人说话要言而有信,答应了的事一定要办到,不然不如不答 应!”上海场面上的人都讲究守信才吃得开。人都知道杜月笙是说了话算数的。于大胡子说是设法在赈济委员会弄个名义,据乐锦涛说是没有 固定薪水的,只偶尔给点车马费,那有什么意思?如今,在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能挂个名,每月有车马费,才真的可以解决点问题。这样想着, 心里不由得宽松了一点。   正当中午,酷热难耐,山城的古老破旧的建筑常常排列在一个个山坡的斜面上,有些是用杉杆、楠竹和竹篾建成的平房。曲折蜿蜒的地方 被一丛丛翠竹或绿树遮掩着。热闹街道上,商场、餐馆、照相馆、理发馆、茶馆、酒店都有。汽车很快就到了都邮街“渝光书店”门口。   童霜威上了楼,见家霆独自在房里看报,他似乎在等候着爸爸归来。一见童霜威回来了,马上过来说:“爸爸,有人刚才让送了一笔钱给 您,叫我收下来交给您。”他递过一只密封的大封袋,外加一封信。大封袋沉甸甸的,一看而知里边如果装的法币,数字不小。   童霜威奇怪地问:“谁呀?”心里纳闷。   将信一看,顿时明白了。信上写的是:   霜威先生尊鉴:   兹聘请台端为本公司设计委员,从八月份起按月支付车马费。现将八月份车马费送上,请查收。   中华实业信托公司敬启   童霜威明白:这不过是杜月笙按月送他一笔钱用罢了!他有点欣慰,也有点委屈和悲哀,但却不能不为杜月笙这种工作效率和拉拢人的手腕竖 起大拇指。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八卷 长江奔腾,山城白雾茫茫 三 在“范庄”为杜月笙暖寿、祝寿后隔了一天,中饭后,家霆出去预购中华剧艺社演出的话剧《法西斯细菌》的票去了。童霜威正在午睡。   上午,他想去看望冯玉祥,但冯村去电话联系,冯玉祥去北碚小住了,一时不回重庆。童霜威本来想到上清寺中央党部去看一看的。但不 知为什么,不想去了。不但不想去,而且决定不去。他觉得:论理,我万里迢迢脱险来渝,报上也都登了!中央党部应该派人来看望我的,如 果不理不睬,毫不关心,我也不想去攀附。我并不想低声下气向国民党乞求什么!我无派无系你们历来总是排斥我的!午饭后,因为困乏,躺 在床上假寐。夜里耗子作祟,从屋顶到地下,吵闹得很凶。半夜,他又梦见了方丽清和江怀南。方丽清对着江怀南笑,却板着那张漂亮的脸同 他嘀咕个不停,埋怨他不告而别,哭哭啼啼,最后在地上打滚,要同他拼命。……一夜都没有睡好。现在,午睡正酣,忽然被人叫醒。张眼一 看,啊!那个令人厌恶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真的来到“渝光书店”楼上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张洪池手里提着个大纸盒,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新理过发,蓬松的头发上搽了发蜡,穿件白府绸衬衫、白西装裤,显得很精神。两只 老像在生气的眼睛微笑着露出狡黠的凶光:“童秘书长!别来无恙?”   童霜威一骨碌爬起来,尽管早已有了见到张洪池的思想准备,突然会见,仍禁不住有一种被毒虫螯了一口险险惊叫起来的感受和表情,只 是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惊愕地扫了他一眼,说:“啊……是你!坐!请坐!”   张洪池在椅子上坐下了,将大纸盒放在桌上,说:“来过一次了!后来知道您这两天很忙,也在去给杜先生祝寿,所以迟到今天才又来。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厌烦,照顾礼仪地问:“叶先生好吗?在‘范庄’见到不少熟人,我本来以为也会在那里碰到他的。还真想去看看 他呢!”   “我打个前站。一会儿,叶先生就从川东师范局本部来拜望您。”张洪池用手拍拍纸盒,说:“一套新的派力司西装,您穿一定可以合身 。是他让我特地为您准备的。傍晚有个宴会,他来陪您同去参加。”   童霜威心里蹊跷,问:“什么宴会?”心想:我的衣服体面的都丢在上海方家没带出来!亏他想得周到!   张洪池没有回答,摸出一包有玻璃纸包着的美国骆驼牌香烟,自顾自地点火抽了起来,喷着烟说:“童秘书长,您一定奇怪我张某人怎么 又来重庆了吧,?”他窥测着童霜威的表情。   童霜威直率地点头,说:“是呀!不过也想通了!你们干秘密工作的,本来就是真真假假神出鬼没的!”他不想在这问题上同张洪池结仇 或造成纠葛。   张洪池高兴地点头:“对了对了,正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是奉命在上海潜伏的,这您清楚!”他的表情忽然暧昧中带着谄媚,“童秘书 长,一向得到您照应,衷心感谢。我回来后,报告了您在上海时的坚贞不屈,也报告了您对我在‘孤岛’开展工作中给予的支持。所以叶局长 会向您表示感谢的哩!您是很了解我的!不,有些我干秘密工作的情况你当然不会知道的!有些事,在‘孤岛’时,只能真真假假,是策略, 一种策略!”他大声笑笑,又吸着烟,“哈哈,您同我也一样,哈哈,现在回想,您在上海时装病装得真像!哈哈,确是真真假假、神出鬼没 !”   童霜威明白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感到此人卑鄙达于极点。想起冯村说的张洪池同叶秋萍有裙带关系的事,不愿得罪他,点头“呣呣”,表 示敷衍,岔开问题问:“你不回去了吧?”   “难说!”张洪池笑笑,两眼又像在生气,凶光外露,“需要回去,还是会回去的!”   在上海的事,双方似乎都不愿多说了,也都一切似乎有点心照不宣了。   童霜威整整衣,无话找话地说:“我本来是想看望叶强兄见见面谈谈的。这两天忙了一些,就拖下了。不知他今天什么时候来?”   张洪池看看手表,说:“快了快了!”正说着,忽然听见外边鸣汽笛放警报的声音:“呜──”像个泼妇撕开了嗓子叫唤。   童霜威大吃一惊,说:“呀!警报?空袭?”这是他到重庆后第一次听到放空袭警报,不免有几分惊惶。这同在南京听到演习警报心情迥 然不同。   张洪池点头,说:“不差!是空袭警报!”   正说着,听到飞机声擦空而过。张洪池跑到窗口,仰面朝天张望,说:“这是我们的飞机!是a.v.g.飞虎队(①a.v.g.飞虎队:一九 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人陈纳德招募美国失业空军人员组成american volunteer group(美国志愿航空队),简称a?v.g. ,并在“v”字中间画了一只有翅膀的老虎作为队徽,故人称“飞虎队”。一九四二年,美中组织同盟军,飞虎队改编为美国第十四航空队,陈 纳德任司令。)改编为美国十四航空队的飞机。现在空防力量强了,今年重庆还没被炸过。听人说起去年夏天重庆日机的疲劳轰炸,那种日子是 一去不复返了!”童霜威建议:“还是下楼找地方躲一躲的好!”   张洪池狠狠抽着烟,吐出短促的、密密的一串烟圈,摇头说:“其实不必!我估计,今后日机来炸重庆的机会不多了。日本在太平洋上同 山姆大叔作战太需要飞机了。重庆制空权与从前比目前已大大逆转。不必怕!不过,你既然害怕,我陪你下去找地方躲一躲也可以。”童霜威 匆匆将些重要东西及钱钞塞在一只小布袋里提着,刚要下楼,听见人声。   张洪池过去伸头向下张望,说:“啊,叶局长来了!”   童霜威迎出房门,见叶秋萍拄着“司的克”,由一个副官陪着正在上楼来。见到童霜威,叶秋萍含笑拱手,那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响起在耳 边:“啊,啸天兄!欢迎欢迎!欢迎你脱险来到陪都抗日!”   热烈的握手和寒暄,似乎当年在香港的一点芥蒂都烟消云散了。童霜威请叶秋萍到房里坐。见叶秋萍穿一套白哗叽西装,打着黑领带,仍 然温文尔雅,但近视眼镜下那双冷冷的眼睛一点未变,一脸的阴阳怪气也未变。只是人微微发福了,双鬓也出现了花白的头发,眉心间出现了 一种工于心计的皱纹。他端详着童霜威,颇有威仪。这场抗战,似乎使叶秋萍变得十分得意。他一坐定,张洪池和副官都退出房间,下楼去了 。   童霜威歉意地说:“秋萍兄,想不到还能在此见面。只可惜我这里是暂时借住的地方。长铗归来乎,住无家!你来,连茶也无法泡一杯敬 客。”   叶秋萍呵呵笑着摇头,回避实质性的“住无家”的问题,说:“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我是专程来拜望的。委座也听我向他报告了你的情 况。他命我致嘉勉之意。你,很了不起啊!从你身上体现了我党同志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决心啊!”   童霜威苦笑笑,想:“了不起”又怎样呢?来到重庆,没有住处,没有饭碗,最后只得依靠一个海上闻人!够可怜的了!“嘉勉”?在上 海时就得到过一封嘉勉信了,官样文章,例行公事而已!而且谁知是真是假?说不定是你叶秋萍把我的事也当作你的功劳挂在嘴上在攫取你的 好处呢!“抗战必胜”!是的,国际形势的变化对抗战有利。但政治窳败,贪污盛行,文恬武嬉,特务凶横,派系倾轧,经济不景气……现在 哪谈得到“建国必成”?他想着,忽然又被空中隆隆的飞机声惊动,顿时又想起了空袭,说:“啊,秋萍兄,刚才放了空袭警报,要不要躲一 躲?”   叶秋萍走近窗口,朝天上看看,说:“去年夏天那种疲劳轰炸我看是不会再有了。天上是美国飞机。”他用手指指,又走回来坐下,说: “我看,不躲不要紧。重庆现在有强大的空防力量了!不必怕!”   童霜威不愿显得过于胆怯,又见他这样说,放了心,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又说:“我本来想就去看望你的……”   话没说完,叶秋萍打断他的话说:“你这两天忙,我知道。你去于院长那里和在中国通商银行以及‘范庄’见杜月笙的事我都听说了!咳 咳,这样我倒放心了。天下事常常靠机遇。可惜你来迟了一步,要不,委员长是一定会让你遴选为三届国民参政员的。只是这名单上月已决定 ,只能等下一届了!现在,杜月笙给你妥善安排了,非常好!我很高兴。”   童霜威心里先是一震:太可怕了!一举一动难道都在受监视?又恼恨:风凉话说得太可恶了,一种因为无派无系历来不为这些人看重的气 恼情绪又涌上心头。先闷住声不响,稍停,含有深意地说:“多亏杜月笙帮忙啊!到底是当年的老熟人了!他还是很讲交情的。不然,我来到 陪都,站起一直,睡倒一横,恐怕只能像河南的灾民一样无人过问了!”   叶秋萍听得出童霜威的不满,阴阳怪气地笑了一笑,说:“不会的,不会的!啸天兄,我今天就是来跟你叙叙旧谊的。这里有张请柬。” 他从西装日袋里掏出一张对折了的请柬递到童霜威手里,说:“邀请阁下去歌乐山林森主席官邸参加庆祝美国第十四航空队成立的鸡尾酒会! ”   童霜威看看手中那张印得十分精致的请柬,只见中英文都有,每个字都烫了金。具名是宋美龄和陈纳德,邀请六点钟在歌乐山双河街林园 小礼堂参加鸡尾酒会。童霜威心里莫名其妙,想:这同我有什么关系?何以邀请我去?手里玩弄着请柬,沉默未语。   叶秋萍似乎看出这一点了,说:“啸天兄,你这几年不在   大后方,一切可能都陌生了。抗战困难目前仍旧很大很多,但已有不少转机。你应当参加些酬酢,看看好形势。今天这个会是小范围的, 但规格高,有蒋夫人出面,也有盟邦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出面。受到邀请是一种殊荣。你刚脱险来到重庆,应当享受殊荣。这就是我来邀请 你同去的目的。你从这也可体会到领袖和党国的德意。”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地说:“这种宴会,穿西装比较合适。我怕你旅途艰难,没带 现成西装,让张洪池送了一套来!”他抬眼看到桌上那只大纸盒,说:“对对对,就是这个!西装、衬衫、领带,连皮鞋都有。是让他仿照你 的尺寸去购来的。他会办事,我看一定合身。等会儿,你试一试。这片心意,你可是要领情的啰!”   童霜威觉得这种会没有意思,被感动的是叶秋萍态度如此诚恳友好,心想:是呀!近几年不但不在大后方,在上海、苏州、南京沦陷区里 也是过的囚徒生活,有这机会,看看也好,点头说:“确实,衣物带得极少,来此后,颇有衣履不周之感了!”   叶秋萍怂恿说:“试一试吧。”   童霜威打开大纸盒,将一套全新的浅灰派力司西装和一件白衬衫取出来,看到一双黑皮鞋和一条黑领带,说:“那我就试一试。”他连脱 带换,穿上了白衬衫,加上领带,又换上了新西装、新皮鞋,一切都合身。只是新皮鞋紧了一些,有些压脚。换衣时,他感到自己有点狼狈落 魄。穿毕衣裳,觉得合身,想象自己的仪表一定还不错,又恢复了点自信,对叶秋萍说:“确实很合身!你看如何?”   叶秋萍摸出烟吸,笑着点头说:“‘佛要金装’!一换衣,啸天兄你的轩昂气宇又出来了。”   两人说笑了一阵,童霜威忍不住说:“秋萍兄,我在‘孤岛’时,你让张洪池拿信找我,那封信害得我好苦,你知道吗?”   叶秋萍平平淡淡,说:“张洪池都说了。你的爱国热忱,坚苦卓绝,实在可敬。”说到这里,忽问:“管仲辉,听说你见到过?他情况如 何?”   童霜威如实把情况谈了。   叶秋萍听了,阴阳怪气地笑笑,说:“看来,他对你倒还不错。”别的却一句话也没多说。   童霜威想吸支香烟,但因为血压、心脏不太好,尽量戒绝,忍住了烟瘾,嘴里发淡,心里空虚。他知道干叶秋萍这一行的,都是“刀子心 、密封嘴”,他不多说的话你也别多谈。不想再说管仲辉,只是觉得对河南的灾情不能不讲一讲,为灾民呼吁,转过话题说:“秋萍兄,你对 河南的灾情不知清不清楚?我入川前,经过河南,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说着,简单谈了种种惨象,说:“中央应当赶快停止征实征购 ,赶快惩办贪官污吏,赶快拨款运粮去救济。你如能将这情况从速向最高当局反映,真是胜造七级浮屠!”说着,从抽屉里将一手帕包“粮食 ”摊放在叶秋萍面前。天热,那些“粮食”的气味更难闻。   想不到叶秋萍脸色忽然变了,纠了纠眉,阴阳怪气地说:“啸天兄,中国如此之大,从古到今,灾情哪一年断过?反正,不是旱就是水, 不是东边有灾,就是西边有灾。何况又是国难期间,战乱势必加重了灾情。河南你路过之处今年可能是有些灾情,但无灾丰收的地方也不少。 不宜渲染,贻人口实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据我所知,委座十分重视,救济粮款早已大量送去,无需操心。况且,那里一战区蒋鼎文、汤恩伯都 是谋国忠诚的将才,一点灾情,他们也办得了!”   叶秋萍这种人,傲气、敏感,一会儿杨柳风,一会儿霹雳火,阴阳怪气,又喜怒无常,很难相处。童霜威心中暗想:混账王八蛋!但知道 对牛弹琴,对这种讳疾忌医置百姓生死于度外的人,不必再多说,说也无用,只好叹一口闷气,默然不响,干脆将那些河南带来的“粮食”收 了起来。然后,摸出手帕来拭汗。   忽然,听到放解除警报了。飞机声又响,叶秋萍眉飞色舞,说:“如何?我说敌机今天不可能来轰炸的吧?”言下之意是河南灾民的事他 也说得绝不会错,应当绝对相信。   听着解除警报声像一个巨人在发出郁闷深长的叹息,童霜威心里更加气闷。   歌乐山属中梁山脉中段,海拔五百公尺,在重庆西郊,距重庆市中心二十五公里。相传古代治水的大禹与重庆南岸涂山氏之女结婚时,曾 歌乐于此,所以得名。   双河街“林园”,本来是蒋介石修建的官邸。民国二十八年官邸落成,国府主席林森等前往祝贺,见这里风光秀美,环境清幽。林森说: “这块地方太好了!这幢房子也太好了!住在这里可以延年益寿。”见这福建老头捻须这么说,眼镜片下两只眼睛有十分欣慕之意,蒋介石当 即表示关心,谦虚地说:“这里就给林主席住!”因此,人们称这里为“林园”。林园大楼前有一个大客厅改成的小礼堂,有时中委们星期一 上午在这里举行总理纪念周,有时也借这里招待外宾或开重要会议。   叶秋萍陪童霜威上了他那辆闪闪发亮的黑色“别克”轿车。驰向歌乐山途中时,童霜威出乎意外地听叶秋萍谈到了冯村。叶秋萍话说得极 有分寸,却很凶恶,使童霜威感到冯村似乎正面临危险,心里隐隐为冯村不安。   叶秋萍声调低沉地说:“你以前那位冯秘书,不是个等闲之辈呢!他到八路军办事处去过,也参加过《新华日报》的座谈会和联欢会,我 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他干过了些什么。啸天兄,你现在对他了解吗?”   童霜威明白,自己如果说对冯村不了解,无异是将冯村推入一个危险的山崖下去。硬着头皮说:“了解呀!冯村是个既正派又爱国的人! 可惜我现在不得意,否则,我还是要用他做秘书的。他做过新闻记者,认识些左派人士不足为奇,我看他是没什么问题的。秋萍兄,这点判断 你可以相信我!”   叶秋萍把头摇了又摇,侧过脸来说:“啸天兄,不要上当!他们就是会用这种手段使你上当的。我可以奉告阁下:冯村不简单!他是个嫌 疑分子!请你代我告诫他,必须悬崖勒马,停止活动!这是看在他过去曾是啸天兄你的秘书,才这样办的。不然,早有他的好看了!”   童霜威觉得为冯村开脱是义不容辞,说:“一定是弄错了!他的为人我知道!你们要慎重!”   叶秋萍手支着脸颊说:“我们的情报可靠。再说,张洪池也了解他。他们过去大学时代同过学。总之,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我们不能养 痈贻患!”   童霜威发现今天叶秋萍来,为冯村的事也是他的目的之一。看来,他是想让我警告冯村、约束冯村?还是想对冯村下毒手预先打我一个招 呼?猜不透!只好用保护冯村的态度和语气说:“秋萍兄,‘莫须有’三字古今都有!冯村此人我一向器重,你要手下留情。我也拜托你了! ”   叶秋萍两只锐利的眼睛又射出可怕的寒光来了,皮笑肉不笑地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停止谈话,似乎一心在欣赏汽车窗外途中的风光。   到达“林园”的时候,见车辆拥挤,大多数是蓝色、黑色的小轿车和美军的草绿色吉普车,还有橘红色的福特牌旅行车,停成了一溜一溜 。估计来客总有三四百人。这里小路回环,竹树层层,楼房下的大厅和走廊里传出隐约的笑语声,清幽中蕴藏着深意,引起人朦胧的猜测和臆 想。厅前、路边栽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有一只大花坛上摆列着几十盆菊花,紫、黄、红、白色彩俱全。在下江,菊花这时离开放还早 ,可是在重庆,这些盆栽的菊花都盛开斗艳了。   童霜威和叶秋萍向前走去。在门口的签到簿上签了名。走廊水磨石地面上轻响着活泼脆亮的脚步声,听到阵阵模糊的闹哄哄的声音。来客 多数是军人,中年和青年的最多,有的还用英语谈天。也有中央的高级官员和夫人们,还有美国在华的官员们。那些夫人、太太和小姐们,都 浓妆艳抹,有烫发的、有披发的、有梳髻的,有旗袍、有西式裙装。有胖有瘦,有的有迷人的身段,身上散发着香水味。一个个娇滴滴、笑呵 呵。虽是抗战时期,却也不乏奇装异服。有的挽着男人的手臂,有的谈笑风生。天未傍黑,灯光已经闪烁,树影绰约,微风将汽油味、脂粉香 和湿润清凉的草木馨香送入鼻息。几个带了照相机的新闻记者,正用镁光灯泡照相。灯光一闪,人人注意,增添了不少热烈气氛。   叶秋萍陪童霜威进人大厅。大厅里一支乐队在演奏,是轻松、新颖而愉快的美国音乐。烟气弥漫,吸香烟的、吸雪茄的都有。童霜威立刻 在疏疏密密的人潮中看到了一些熟人。有的他认得,人家却未必认得他;有的仅有一面或数面之交;有的则比较熟。但一个有交情的也没有。 这些人中,有张群、张治中、王世杰、吴铁城、吴国桢、张厉生、贺耀祖、刘峙、贺国光、何浩若、黄仁霖……那个马脸、肤色黝黑、剑眉突 眼、  凶相毕露的戴笠也在,正同一个矮胖美国上校亲热握手,通过翻译在谈话。童霜威本来想上去同中央党部秘书长戴眼镜的吴铁城握握 手叙几句的。但见吴铁城正同几个年轻女人有说有笑,就不想上去了。他同叶秋萍一起向大厅的外走廊上走去。   大厅的外走廊里有t形的长桌,上面罩着雪白的台布,折成三角形的雪白餐巾和各色鲜花都分插在颈椎形玻璃瓶中。桌上放满了一盘盘各色 炸鸡、卤鸭、咸牛肉、冷火腿、猪排、色拉等等冷盘和花生米、拌干丝、凉拌蔬菜、各色奶油糕点,外加三明治。像一幅幅彩色的图案画,琳 琅满目。一摞摞空盘和刀叉放在一边等待着人们自己动手拿了去取食。刚调制好的加了冰块的橙黄色的鸡尾酒,由一些穿整洁白衣的仆欧用盘 端送到每个人的手里。童霜威和叶秋萍一人也取了一杯鸡尾酒。   天热,但厅里的电扇使空气清凉。地毯、壁灯、窗帘都透出雍容华贵的气氛。叶秋萍和童霜威偶尔同迎面碰到的人握手、点头。有的认识 ,有的只是脸熟并不认识。脚步声和说话声喧响着。天并没有全黑,灯光已显得特别明亮,眼角可以看到女人们耳朵上和脖子里的珠光宝气闪 烁。有一个穿紧身猩红色金丝绒旗袍的女人,年轻妩媚,陪着一个美国军官谈话,特别引人注目。   叶秋萍用嘴指指她,说:“啸天兄不认识吧?这是毕鼎山的新太太,名叫陈玛丽,励志社的副总干事,留美的。今天的来宾没有司法界的 ,除你之外,她算半个。很漂亮很能干吧?”   童霜威不禁多看了两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麻是辣。   大厅地板上打过蜡,是为等一会招待美国人跳舞用的,光亮照人。看到这里的一切,不知怎的,童霜威又想到了河南的大灾,仿佛眼前闪 现出那光秃秃毫无绿色庄稼的干旱土地在炽热的日光下呻吟,无数待毙的饥民在火辣的骄阳下苟延残喘。   叶秋萍陪着童霜威在大厅左侧角落里亲密地闲谈。童霜威发现他谈话时心不在焉,常常远远地注视着戴笠的行动。童霜威明白:中统同军 统之间一直有着矛盾。从叶秋萍的眼神里,他能看出既有妒忌,也有恼恨。   一会儿,叶秋萍用下巴指指那些身材很高、肤色白里透红、挺肚子、穿着颇有风度的丝光咔叽空军服的美国军人,说:“他们吃了日本的 大亏,总算清醒过来了,认识到中国抗战的作用,认识到应当同中国站在一起打日本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英美两国将要自动取消在华不平 等条约。事情正在酝酿中,也许不久会要宣布重订平等新约!中国百年来所受各国不平等条约的束缚今后当可根本解除。国父废除不平等条约 的遗嘱也可完全实现。岂不可喜?”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也激动,点头说:“废除不平等条约争取中国独立自主,是中华民族一百多年来反对帝国主义,特别是反对日本 侵略的结果。听到这样的消息确实令人感到自豪。”他举举手中的高脚玻璃杯,对着叶秋萍说:“来,秋萍兄,喝一口!”   他同叶秋萍轻轻碰杯,喝了一口鸡尾酒。酒是冰冷的,味道复杂。鸡尾酒他不太习惯,咽下酒后,皱了皱眉。   杂沓的步履声始终轻轻地未曾沉寂。在美国军官身边,总看到有特别谦恭、尊敬、带着谄笑的中国男人和女人。美国军人在这儿似乎是“ 天之骄子”了!人们喝着酒,碰杯,对话,谈笑。也有男男女女互相在作介绍的,气氛非常热烈。   忽然,叶秋萍轻声问童霜威:“啸天兄,你看到戴笠没有?”   童霜威点头,他向大厅西侧看去。见穿军装的戴笠正同一个穿军装的佩戴着中校衔的军人在一起娓娓私语,似乎在谈什么神秘的事。那中 校身材挺拔,约摸三十几岁,脸色严肃,模样精干。童霜威点头说:“看到了啊,怎么?”   叶秋萍突然轻声说:“啸天兄,你注意:同戴雨农谈话的中校,你在上海、南京是否见到过他?是否在‘七十六号’里见到过他?”童霜 威仔细端详,摇摇头,说:“好像没有见到过。不认识!”   叶秋萍提示说:“军统原来有个京沪区的区长,后来被日本宪兵队逮捕投敌了,成了周佛海与戴笠之间秘密联系的一条渠道。现在听说此 人突然又来重庆了!我特地想请你确认一下。如果你脸熟,是在上海或南京见面的,那么,肯定就是这个人。你仔细再看看,想一想。”   童霜威恍然大悟:啊!你们中统和军统之间有矛盾。你今天邀我来,原来是别有用心怀着这样一个目的啊!仔细端详那个中校,见中校正 端酒在喝,同戴笠谈得亲密诡秘,脸孔确是陌生的。只好如实地说:“不认识!没见过他!”又解释道:“我在那边一直是被囚禁着的,见过 的人极少。”   叶秋萍思索着说:“这我知道。但你总是见过一些人的。听张洪池说,李士群为了要你屈膝,是将一些被逮捕的人有意给你看看炫耀他的 力量的。”   童霜威觉得无话可说,只好继续摇头。   叶秋萍脸上露出一种失望的神色,使童霜威感到有点难堪。   就在这时,只听军乐队忽然停奏音乐,奏起了响亮的军号声。军号声昂扬、悠长、激奋。   军号声吸引了所有男女中外来宾。边上有一个军人在自言自语:“啊!这是中将莅临的军号!”   另一个军人在窃窃议论:“陈纳德只是空军少将呀!”   童霜威昂头看时,只见头上歪戴船形帽身穿美国丝光咔叽空军制服的陈纳德,帽上佩着金鹰,佩挂一星空军少将领章,胸前满挂勋标。他 用右手挽着宋美龄款款步入小礼堂来了。   皮肤黑黝黝的陈纳德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像只鹰隼,脸上有一条条垂直的皱纹,下颚的线条刚劲坚毅,令人感到他的军人气魄。他满面 是笑,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情。   天热,宋美龄身穿短袖蓝色软缎旗袍,却外罩黑披风,肩佩二星空军中将肩章,左胸前有一个镶有宝石的空军徽章大扣花。她两眼熠熠生 光,脸色雪白,戴着耳环,满头黛发多姿地梳成光滑的发髻,风度翩翩,面带微笑。优雅高贵、颐指气使的姿态蕴藏着魅力。小礼堂里肃静了 一阵,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刚一站定,宋美龄就脱下了黑披风,由一个侍从拿去。另一个侍从手捧托盘敬上斟满鸡尾酒的高脚玻璃杯。大厅里的仆欧也同时捧着托盘 送酒。宋美龄和陈纳德都拿起一杯鸡尾酒高高举起,碰杯,并向大家祝酒。笑容飞跃在人们脸上。瓶里的鲜花,空中的酒气,美国人的金黄头 发和蓝眼珠,水蛇般的女人的腰肢,勋标、勋章闪出的彩辉,西装革履洋溢着的文明……一切,都使童霜威感到是在一个洋化、光明、兴奋、 卫生、奢侈的社会里。可是脑际又摆脱不了河南灾区惨绝人寰的印象。他知道,在陕西,河南灾民们被截阻不许西行,当然更不许入川。灾民 大量流离死亡在路途中,未死的都得回到河南去!他们不会来侵扰重庆这种豪华、幽雅、安然的生活!河南的天灾,似乎是与此无涉的另一个 世界里的事了。那儿当然是受灾受难的中国土地与中国百姓,但确乎是离这里太遥远太遥远了!   宋美龄体形优美,短袖蓝色软缎旗袍下的线条撩人心弦,同陈纳德与大厅里的宾客们在碰杯、聚谈。有人自己动手,各取所爱,用小盘托 着吃的,用叉在进食、聊天。   厅外,天黑了,远处有雾气在升腾。婆娑的树叶把园中的灯光筛滤得像花皱纹似的充满诗意。厅内,灯光灿亮,童霜威觉得眼前的灯光有 点迷茫,人声飘沸,乐声高低抑扬,沉沉浮浮的,也许是血压高了吧?他想:抗战初爆发时,我曾觉得长期的承平生活似乎容易使人萎靡不振 ,暮气沉沉,甚至导致腐败,而抗战却激发人们去过朝气蓬勃、精神振奋的生活。可是,曾几何时,抗战初期有过的昂扬激情,早消逝殆尽了 。而今,战争还在延长,在重庆看到的,是超过于战前在南京时的腐化与奢靡了!战争仿佛反而促使国民党上层在加速腐朽的进程,这应该怎 么解决呢?   童霜威又有一种在梦幻中的感觉了。他发现叶秋萍心里不高兴。没等鸡尾酒会结束舞会开始,叶秋萍忽然提议:“啸天兄,我们走吧!”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跟叶秋萍离开了。他在鸡尾酒会上只喝了半杯酒,没有吃东西。现在,肚子突然很饿了,脚下的新皮鞋又压脚,脚趾 头很疼。参加这个会,他倒了胃口,心情不愉快,有被叶秋萍作弄了的反感。   夜色苍茫。孤寂升起的一弯冷月散射着银色的光华,大地昏沉,山城又是迷雾凄凄。一路上,坐在汽车中,童霜威心头那种梦幻似的感觉始终 没有消失。。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八卷 长江奔腾,山城白雾茫茫 四 山城重庆的房屋多数都建在山上或山腰。陡峭的崖坡,一级级的石板阶梯,真是山高路不平,老是爬坡上坎。气压很低,天气炎热,使人 心胸沉闷。   中央党部终于派了c.c.大将方治来作礼节性的看望。高个儿瘦削的方治是桐城人,抗战前做中宣部长时,他和那位日本夫人住的洋房离 潇湘路不远,同童霜威常有点头之缘。抗战后,方治在家乡安徽做省党部主任委员,广西军队驻扎安徽,桂系掌握军政大权。他同桂系矛盾闹 得十分尖锐,最后狼狈离职到了重庆。如今正传说他要出任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道不同不相为谋”,童霜威谢谢他来看望的好意,但什么 心里话也不同他说,也并未因他来就对c.c.有好感。   只是从方治闲谈中,童霜威听到了李宗仁从老河口他那第五战区司令长官任上坐小飞机来重庆花天酒地的消息,说是住在李子坝八号白崇 禧公馆。童霜威心中不禁一动。他同李宗仁当年北伐前后在上海相识,对李宗仁谦恭下士的态度印象不错。抗战后,从台儿庄大捷到五战区在 随枣会战和豫南鄂北会战的胜利,都使他对李宗仁有好印象。但方治说李宗仁离开前方来重庆花天酒地,他又有些反感。心情矛盾:想去看望 李宗仁谈谈时局,又觉得去也无聊。冯村知道了,说:“让我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冯村当年做记者时到过五战区,又认识在上清寺的五战区 驻渝办事处处长杨忆祖,同杨忆祖联系后,才知是c.c.有意在造李宗仁的谣言。李宗仁因前方离不开未来重庆。杨忆祖是个头剃得光秃秃的 黑红脸军人,笑呵呵地恭敬有礼。同李宗仁联络请示以后,备了四色礼品来看望,特代表李宗仁问好,并表示欢迎童霜威到老河口去看看,说 那里附近有座海山,可以避暑,还有武当山名胜可以游览。童霜威虽然懂得这种“邀请”不过是一种客套,却觉得李宗仁这是“雨中送伞”, 已经值得欣慰了。   一连多天,童霜威总在外边访友。家霆闲来无事,除了看书,常在外边逛逛。从上海来到大后方,他抱着要了解、熟悉陪都的心理状态, 决心要好好睁眼看看这个重庆城。冯村对他说:“我实在太忙,你一个人就多看看吧!多看看就对大后方有个正确的了解了。”   家霆有时在都邮街逛逛中华书局,有时到兴隆街看看赶场的盛况,有时到两路口中央图书馆里找一个偏僻清静的角落坐下看看书。有时看 一场话剧或电影。也有时到朝天门江边散步,挤在那些头上缠白布的、脚下踩草鞋的、背上背背篼的本地农夫当中,吹吹长江和嘉陵江送来的 微凉的江风。当然,更随处跑跑,像个观光的旅客,也像个有心的记者。   朝天门旁有户人家养着一群鸽子。鸽子结队飞翔,在天上兜圈子。鸽子在飞,总使家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的情 景。那时养了许多鸽子,他下课放学回家是每天赶鸽子练飞的。可是,童年的旧梦已经多么遥远了啊!   家霆在外边逛得多了,东张张,西望望,对重庆的面貌也看得更清楚了。这里有繁华热闹的街道,高楼深院的花园洋房,奸商权贵们在花 天酒地。更有破烂肮脏垃圾成山的小街小巷和用楠竹架在高坡上的竹架危楼。每隔一二里路,就有个卖自来水的管子,担水的人常排成长长的 长蛇阵,阻碍着交通。去年的疲劳大轰炸已经过了,但敌机轰炸破坏的断垣残壁仍在。奸商勾结官吏,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通 货膨胀,物价飞涨,政府颁布了“限价令”,不许货物涨价,市场上人心惶惶,抢购成风。在茶馆里,公开谈论现状,悲观失望牢骚满腹的人 处处都有。虽然严令禁赌,走过临街的房屋,常常可以清晰听见麻将牌声噼噼啪啪。明令禁烟,只要经过深宅大院附近,也可以闻到随风飘来 的鸦片烟香。江边那些门招灯笼上写着“未晚先投宿”的小客栈门口,掌灯时分,门口常隐约看到帘后闪现着一些卖淫的涂口红抹胭脂的烫发 女人。大饭馆里,政府下了皇皇布告整饬风气:请客菜肴不得超过六盘一汤,并且严禁饮酒。但令不行、禁不止!到处仍看到的是大吃大喝。 在上海歌楼舞场流行的一些歌曲,在重庆的跳舞厅和咖啡馆里也在流行,傍晚经过跳舞厅就可以听到里面吹奏着的靡靡之音。   家霆当然绝对想不到今天傍晚在闲逛时会突然迎面碰到了老同学谢乐山。   家霆是从两路口逛到曾家岩附近时经过都城饭店碰到谢乐山的。都城饭店生意兴隆,乐队正在吹奏着《满场飞》,一支在上海听得烂熟了 的歌曲。两年前,有一次同舅舅柳忠华见面,那时舅妈杨秋水还没被刺死,带家霆到一个名叫“绿野”的小舞厅里同舅舅见面,也听到过这曲 子。现在,都城饭店里一个歌女正在唱:“……勾肩搭背,进进退退……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害得我今晚不能安睡。……”舞场门口男男女 女进进出出。马路上,一辆辆小轿车驰过。舞场附近,一家溢出麻辣味的小吃店顾客很多。有个看相测字的小摊,围着些人在听那戴眼镜秃顶 的老头儿唾沫飞溅地算命论相。   忽然,家霆看到从闪亮着霓虹灯的饭店大门里,出来了一对男女。男的吹着爵士乐口哨,女的挽着男的右胳膊,亲昵地媚笑。穿得都很时 髦。   男的是淡褐色派力司西裤、雪白的衬衫,红底黑点领带,左手挽着一件藏青色西装上衣;女的是浅绿色连衣裙,披着烫过的长发,发 上扎了一根紫红色的缎带,笑声轻盈。   家霆仔细一看,男的矮矮的个儿,身体结实,西装分头。一看那蛤蟆眼和蛤蟆嘴,家霆就认出是谢乐山了。谢乐山的身材比过去高了一些 ,模样变化不大,越长越像他父亲谢元嵩了。   天下真大也真小!谁能料想,同谢乐山会在山城又相遇了呢。   谢乐山一眼也发现了家霆,倒是他先打招呼,惊奇地张大了嘴:“啊啊,哈哈,童家霆!你怎么也在重庆?where are you come from(你 从哪里来)?”   家霆明白:虽然《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刊登了父亲到渝的消息,谢乐山这样的花花公子,是不看报的。况且,重庆的报纸很多,就 是看报,也未必就看《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呀!   家霆有点距离地说:“从上海来,刚到还不久。”语气生硬冷漠。他的心情复杂,想到了谢元嵩出卖爸爸的事,想到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 事,又看到那个头上扎缎带的少女表情上不希望谢乐山逗留谈话,摆出一种要挽着谢乐山快走的姿态,就更不想多说什么多问什么了。倒是谢 乐山说:“哈哈,我现在进了中华大学经济系。你呢?”他是自我介绍,显然也有炫耀,表示他是个大学生了!他喝了酒.说话时嘴里喷出浓 郁的酒气。   家霆摇摇头,诚实地说:“还没有安顿下来呢。反正,还得拿高中毕业文凭!”   “啊……哈哈!”谢乐山带点醉态地笑笑,“老同学,我这人是‘宰相肚里好撑船’的!有空,请到中华大学来玩,我请你吃饭!家父到 美国考察去了!哈哈……”他语气里也仍在炫耀,喷着酒气。   家霆感到同他说话简直是受罪,想摆脱他迈步走了,点头敷衍地说:“好好!”   谢乐山被女的挽着右臂要拽走了,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我们的老同学在这里的可不少呢!你小时候养鸽子的搭档杨南寿当 上空军了!韦锋考上了军校,在湖南前线负了重伤险险送命。还有,哈哈,童家霆,你同欧阳素心不在一起?”   家霆摇摇头,坦率地说:“她在香港!”   “胡说!”谢乐山耸肩膀,撇撇嘴,“你的sweet-heart,我是不会抢你的!她在重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家霆看他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酒确是喝多了,不再说话。   谢乐山突然笑笑,挤挤眼做个鬼脸:“我成全你们!成全……”谢乐山打着嗝,摇着手做着再会的姿势被那女的挽着胳臂拖走了。这个花 花公子,在上海那样,到重庆更进一步了。   家霆愣愣站定,看着谢乐山和那少女的背影消失,心里滋味奇特。他明白,谢乐山是开玩笑,揶揄他,甚而可以说是报复他。但这玩笑却 搅动了他内心的安宁。如果欧阳素心真在重庆,该多好呀!他深深思念着她。她当初那样神奇地闯入了他的生活,后来偏又倏忽隐逝得无影无 踪。她在陷落了的香港,现在怎样了呢?香港陷落前,曾遭炮击,黑社会分子到处抢劫,日军进香港后见人就开枪,还大肆奸淫。港九粮荒, 出现饿殍。欧阳在战火中会怎样呢?   岁月多么急促,战前的事还如同昨天。童年、少年,在战争中瞬息都过去了,留下了多少怅惘和难忘的记忆啊!   家霆心里寂寞。在成都离开舅舅柳忠华后,寂寞感就开始强烈起来;到了重庆,寂寞感更加强了。爸爸忙,忙于为自己在重庆立定脚跟酬 酢,也忙于想触摸重庆的政治脉搏和政治动态。尽管他忙碌,总不断透露出一种受到冷落和淡漠以及见到不平与政治腐烂的失望感。因此,话 变少了,人也憔悴了。冯村舅舅工作忙,朋友多,家霆同他谈过几次话。他对家霆同从前一样亲切,但自从爸爸将叶秋萍的话告诉他以后,他 仿佛变得特别谨慎了,话说得不多。看得出听得出他对当局和重庆的一切不满,但却很少再发表慷慨淋漓的言论。家霆感到闲居着无所事事的 生活十分痛苦,也很不安定。真想快点上学。学校的暑假也快结束了,爸爸何去何从还没有定下来。他将在哪里入学?他感到茫然。同谢乐山 分手后,就是在这种心情压抑的状态下,回到“渝光书店”楼上的。   家霆上楼时,发现冯村舅舅正同爸爸在谈话。爸爸情绪不错,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在说:“吃了晚饭,我就去!”   家霆问:“爸爸,到哪里去?”   童霜威不无兴奋地说:“冯焕章(①冯玉祥(1882—1948):字焕章,国民党爱国将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领导人之一,这时是国民党 中执委常委、国民政府委员、最高国防委员会委员、军委会副委员长。)先生从北碚回重庆了,要我去谈谈。冯村给联系好了,今晚就去。”   冯玉祥,字焕章,家霆知道。家霆听到过流传的一些关于冯玉祥的故事:他身经百战当了西北军的总司令了,还替士兵理发。是他派兵把 清朝最末一个皇帝溥仪赶出皇宫的。家霆记得爸爸说过:冯玉祥是一级上将,但一直受老蒋排斥。冯玉祥主张抗日,同蒋虽是拜把子弟兄却政 见不合,战前在山东泰山隐居,读书习字、画画、写丘八诗,表示愤慨。家霆还记得抗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有一次跟爸爸到新住宅区宁夏路二 号于右任公馆去时,见到过冯玉祥。那是冬天,个儿高大、方脸盘胖胖的冯玉祥,头戴一顶灰色布帽,穿件旧蓝布棉衣,脚上一双布鞋,像个 大兵。讲话声音洪亮,是北方口音,慷慨激昂。后来,爸爸到宁海路二十一号冯玉祥公馆去看望,向他索过一幅彩墨画,画的是两个绿叶红萝 卜,边上他题了丘八诗:“红萝卜,真正甜,吃了气力如猛虎。如猛虎,去抗日!”后来,有一次,听到家里来了个客人同爸爸谈起冯玉祥。 那客人说:“冯焕章当年是个军阀!故意穿得那么朴素,全是虚伪!”爸爸不同意,回答说:“冯焕章是个‘知今是而昨非’的人,不能把他 同那些旧军阀同等看待。也有人叫他‘布衣将军’的!一个人如果老是穿得朴素,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这样,假的也就是真的了!”…… 前些日子,冯村为爸爸去同冯玉祥联系,说冯玉祥去北碚小住了,爸爸很遗憾。听冯村介绍,说冯玉祥对大后方许多事都不满,敢仗义执言, 到处都作抗日宣传。没想到,今天冯玉祥又回来邀见了!从爸爸兴奋的表情上,家霆感到爸爸在目前这种心情下似乎是迫切想同冯玉祥见面听 他谈谈的。   童霜威在问冯村:“冯先生住在哪里?”   冯村说:“他刚到重庆时,住在巴县中学。但,那儿的房子被日寇炸毁了,他就搬到了歇台子村,在村西北的罗汉沟内,盖了一座小楼, 自己题名为‘抗倭楼’。歇台子村,从市区去,绕过浮屠关下去还有七八里,去也不方便。现在他借住在上清寺特园康庄二号。去,不太远。 ”听到这里,家霆脱口而出:“爸爸,我能同您一起去见见他吗?”   “当然可以!”童霜威说,“我带你去见见他。他总算是个不一般的大人物了!有人说他是‘倒戈将军’,实际他倒戈都倒得很对!他从 小在清朝军队挂上了名,但他反清;袁世凯要做皇帝,冯玉祥在袁的新军里任职,反袁倒戈;张勋复辟,冯玉祥又讨伐张勋攻破了北京;曹锟 贿选总统,祸国殃民,冯玉祥起兵讨伐曹锟、吴佩孚,任国民军总司令。不久,他派兵将清朝废帝溥仪逐出皇宫,大快人心!他提出了迎接孙 中山先生北上的主张。北伐时,他在西北集结旧部,通电响应,并被推为国民联军总司令。此后,他虽与老蒋换帖结盟,但始终受到蒋的排斥 。他一直主张抗日,喜欢和大兵、老百姓接近,为呼吁抗日做了不少工作。当然他并不是完人,但总的来说,这人不错!”说到这里,童霜威 朝着冯村说:“冯村,你也一起去吧!”这么说了,忽然想起叶秋萍那天在汽车里谈到冯村的一段话,马上变了主意,说:“啊,不,你还是 不去的好!”   冯村知情解意地说:“你们久不见面,也该长谈谈。我还有点事,就不陪着谈了。等一会儿,我给你们带路,送你们去。”   后来,吃晚饭后,临走之前,童霜威突然又把抽屉里一包从河南灾区带来的“粮食”拿在手里。家霆明白,爸爸是要带去给冯玉祥看看, 为灾区人民呼吁。   冯村陪童霜威和家霆去上清寺特园康庄二号。送到特园附近的一个路角上,冯村指着特园方向,说:“秘书长,我不陪你们进去了。一小 时后,我一定在这附近等你们,一同回去。”   童霜威点头说好,带着家霆同冯村分手,去冯玉祥的住处。   窗外,有棵桂花树正开着花播着醉人的香气,轮廓朦胧的云片,浮滞在碧蓝的天上。有不知名的小虫在花草丛中吱唧呜叫。冯玉祥很热情 ,握手热情,方脸膛上表情热情,说的话也热情。他该是六十岁了,看上去红光满面,精力充沛,体态稳健,坐在藤椅上腰板如同石壁一样挺 拔。说一口北方话,毫无家乡安徽巢县的口音。   他穿一套发了黄的旧白老布的中式短褂裤,布鞋,新剪的平头。短褂嫌紧,裹着身子,穿着十分简朴,带着土味。胖胖黑黑的方脸盘加上 两条浓眉显得威武。声音洪亮,在楼下一间小会客室里同童霜威父子交谈。这间小会客室里,桌上有笔砚,铺着宣纸,有不少写成了的条幅、 对联一卷卷地放在桌边。也有些线装书、洋装书堆放在桌上和竹书架上。   冯玉祥不抽烟,不喝茶,也不敬人香烟。副官来敬了两杯凉开水给客人。冯玉祥要童霜威喝点凉开水,又要家霆也喝点凉开水,说:“天 太热,你们喝一点,凉快凉快!”又说:“听说童先生来了,很高兴。真想听你谈谈沦陷区的情况。”   童霜威很快就扼要把沦陷了的上海、苏州、南京等地的见闻和自己遭难脱险的情况以及日寇的凶残、汪逆的卖国逐一讲了。   冯玉祥听了,满脸义愤,说:“从中国历史的角度看,抗战是国人经过百年挫折之后重新挺胸屹立、变次殖民地为独立主权国的重大契机 。因此虽然百万以上将士慷慨捐躯,几千万同胞流离失所,锦绣山河半成焦土,但付出这种代价绝不是毫无意义的。”童霜威点头表示完全赞 同。   冯玉祥转了话题说:“我们大家把汪精卫弄成副总裁,是瞎了眼,应该向国民认罪!”又激动地说:“这个卖国贼其实早就露原形了!武 汉沦陷前,在武昌。”他回忆道:“有一次开最高国防会议,蒋介石、汪精卫、白崇禧和我四个人谈话。汪说:‘说抗战就可以了,还说要抗 战到底,这怎么讲呀?’我说:‘把所有的失地都收回来,不但东三省,就是台湾什么的,都要交还我们,并且日本帝国主义要无条件投降, 这就是抗战到底!’汪逆气得脸通红,扭脸对蒋介石说:‘做梦做梦!’我站起来说:‘做梦?是做梦!你知道吗?有人做梦是当主人,有的 人做梦是当奴才!’这次谈话不欢而散。那是我与汪逆最后一次见面。”说到这里,他抚勉童霜威说:“童先生,你算得是个真正的中国人! 我下午写好了一副对联,应当送你作为礼物!”   他坐椅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只铁磬,一个木槌。他像和尚敲木鱼似的敲了两下。一会儿,进来了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   冯玉祥抬眼瞅了瞅秘书,慢声地说:“下午我写的那副对联呢?我要送给童先生。”   那位年轻的秘书去书桌上从一大卷宣纸中找出了一副对联拿过来展开在童霜威和冯玉祥面前。童霜威和家霆见这副对联的上联是:“要想 着收咱失地”,下联是:“别忘了还我河山”。写的是隶书,苍劲有力。   秘书去将对联放在桌上,打开砚台盖,舀水磨墨。冯玉祥起身,在笔筒里取毛笔舔墨,在对联上落了款,写的是:“霜威先生,希望你发 扬爱国精神!”下面是:“冯玉祥,三十一年九月”。   桂花的馨香从窗外随风悄悄传来,沁人心肺。秘书轻轻走了出去。   冯玉祥脑门上现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说:“我这次到北碚缙云山,住在接官亭后面的一间草房中,同陈铭枢(①陈铭枢(1889--1965): 字真如,国民党爱国将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领导人之一)住在一起。你认识他的吧?”   童霜威点头,说:“过去在上海、南京都见过面的。”   冯玉祥说:“你有空可以看望看望他,大家谈谈。张荩忱(②张荩忱:张自忠,字荩忱。生前为抗日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兼第五战区右翼 兵团总司令。抗日战争中,一九四二年五月鄂中战役牺牲于湖北宣城南瓜店,葬于重庆北碚梅花山)牺牲已经两年多了,陵墓竣工,我和陈真 如同往北碚吊唁他。他是为国为民死的。我这副对联就是在凭吊他时,在他墓前想成的。”   童霜威心里感动,说:“冯先生,你战前在南京时送我的一幅画,我常惋惜因为战争丢失了。今天这副对联,我拿回去将来一定裱了挂起 来。”   冯玉祥猛然抬起了头,眼睛里闪出了愤怒的光芒,苦笑笑说:“唉,你挂我想当然不会成问题。不过,确实有人因为挂了我的对联被特务 秘密逮捕入狱的呢!你刚到重庆,对这怕还了解不多吧?”他将写好的对联递到童霜威手上,走回来,仍旧坐在藤椅上。童霜威将对联交给家 霆拿着。父子俩又在冯玉祥对面的藤椅和木椅上坐下。   冯玉祥气哼哼地说:“现在是特务世界,利用特务来毁坏爱国人士。特务成了太上皇,代替日寇来自己杀自己。蒋介石说‘黑是白’,谁 也不能说‘黑是黑’,完全希特勒作风,专制独裁。他们就知道反共,造谣来骂共产党。可是我说:我同共产党交朋友,没有吃过亏;同蒋介 石拜把兄弟,可给他弄得我好惨。蒋这个人,排斥异己,他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只知有我,不知有公;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所以抗战给他 领导得这样糟。我常想,中国必须提倡一种利他精神。凡事只要利他不利己,国家的一切事情就好办了!可不能像《三国演义》上的曹操:‘ 宁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童先生,你以为如何?”   童霜威点头,问:“冯先生看这抗战形势怎样?”   冯玉祥气概不凡地把头向后一仰,说:“现在,日本飞机来轰炸得少了,由于敌后牵制了许许多多日军,日本又忙着在同美国作战,前方 一时还没有大的战况,又由于同美国站在一边了,有的人就过于乐观了,好像形势好得了不得了。当然,从长远看,我冯玉祥也认为只要坚持 抗战日本总要失败的。但如果看不到国民党的腐化不争气,那就是睁了眼说瞎话。现在重庆的大官、大商、大军人吃喝嫖赌朱门酒肉臭。当兵 的呢?吃不饱、没衣穿,挨打骂,病死的很多。当军官的没有不吃空缺的,军纪很坏。这种军队怎么打胜仗?我今年二月写了军队中的弊病三 十五条当面交给蒋介石,希望他认真查、认真办、认真改。可是屁的下文也没有!”   童霜威不由得高高地挺起胸脯,吐了一口闷气。家霆心里也像流动着火热的岩浆。   冯玉祥右手做着愤激的手势继续说:“我听说日本为了准备今后长期同美国打,正想竭尽全力处理中国问题,尽快迫使我们投降,这就一 定会要采用军事、政治两种手段,以后必定还有恶战,也必定还有招降活动,甚至日本也可能会采用促使国共矛盾激化的手段。形势是不能盲 目乐观坦然处之的。有见识的爱国的国民党人,应当为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发挥自己的作用。”   童霜威见冯玉祥的分析合情合理,激动地用赤诚火热的语言把河南的灾情、军队的扰民害民、高级将领骄横跋扈贪赃枉法的黑暗情况,以 及毕鼎山之流的调查、河南仍在征实征粮征丁等情况,老老实实地讲了。   家霆在一边听了,也热血滚滚,有时插嘴补充情况。   冯玉祥听到汤恩伯的情况时,哼了一声说:“他是‘天子门生’!×他祖宗!”看得出他气得要爆炸。全部听完,他吁了一口气,恼恨得 像火山爆发似的说:“我想,走遍世界也看不到有这样的政府吧?我真为中华民国不胜危惧!这种做法如果不把人心全部失掉是誓无天理!” 他那炸雷似的洪亮的语调凝聚着他沉重激昂的忧虑。   童霜威忽然将那用手帕包着的“粮食”解开摊在冯玉祥面前,说:“焕章先生,我这次来,特地带了这件‘礼物’送您表示致意。因为我 知道,你是敢于为民请命的。我力量微薄,初到大后方尚未安身,下情难以上达。只有请你为河南灾民登高一呼了!”   冯玉祥看着那些“粮食”,用手一块块拿起来细看,又将一块观音土掰了一点放在嘴里咀嚼,忽然眼眶红了,爽快地点头说:“好好好, 你这是最珍贵的礼物!我明知,我说话现在也不会起作用,我还是要说!一定要说!明天,我就把你这包礼物去转送给我那把兄弟!我要叫他 用嘴亲自尝一尝!”他站起身来,将手巾包扎好放在身边茶几上。然后,忽然掏出手帕来拭泪。   童霜威动感情了,觉得自己尽了心。到重庆后,他同于右任、叶秋萍都作过长谈,但惟有今晚同冯玉祥谈到现在,他才感到有一种消除心 头压抑轻松了一点的感觉。他说:“冯先生,今后我要努力学你!以我单薄的力量,为坚持抗战和国家的团结、进步发挥作用。”他觉得在人 生的竟争和赌博中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但在人生应当作出正确的选择上,自己却不是一个弱者。说这点话时,他心情是悲壮豪放的。   窗外的桂花香,仍长久地飘浮在空气中,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吸入胸中,遍体舒服。童霜威和家霆看见冯玉祥听了很高兴,说:“童先生 ,你说得好!我们应当都这样做!”   后来,同冯玉祥告别,冯玉祥送到门口,用大手重重拍拍家霆肩膀,说:“青年学生是中国的青年主人,中国的希望在你们肩上!”他话 说得不多。家霆手里攥着冯玉祥写赠爸爸的那副对联,听了冯玉祥的话,觉得心里热呼呼的。   外边,夜色浓黑,天有雨意。家霆随童霜威走出冯玉祥住处来到马路上。远处、近处全都模模糊糊,像是罩上了透明的黑雾。黑雾像无形 的网神秘地飘游,昏暗、阴沉。街灯阴暗,光线发红。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像鬼火眨眼,山岗、树木都影影绰绰看不清。   童霜威沉默着。家霆知道爸爸心里很不平静,是在思索什么。他看到刚才冯玉祥拭泪时爸爸的眼圈也是红的。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是了解爸 爸心情的。同冯玉祥见面,听冯玉祥讲了那么多的话,可以思索体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父子俩急匆匆走着,走到了路角同冯村约定见面的地 方了。奇怪,空荡荡的没有人。站了一会儿,童霜威说:“咦,怎么的?冯村他没有来?”   家霆迈步向四周看看,忽然瞥见阴暗处一条肮脏的臭水沟旁堆放着垃圾,飘来一股腐烂的气息。就在那阴暗的角落里,有个穿衬衫短裤的 人一闪。家霆顿时提高了警惕,回来挪步走近童霜威身边,说:“爸爸,有人盯我们的梢!”   童霜威轻声紧张地说:“是吗?”又说:“难道冯村出事了?”他语气焦灼,他忘不了叶秋萍同他说过的话。他那天参加鸡尾酒会回来, 同冯村已经说过。但冯村笑着说:“叶秋萍一定误会了!哪有他说的那些事呢?要是有条件,我真想在政府里干个公务员。要是秘书长你有了 好的职务,我就干脆跟着你仍当秘书算了!我做过记者,来往的人自然左、中、右都有。中央要人也是可以成把抓的呀!他为什么神经过敏呢 ?再说,这社会的现实,也总不能使人闭眼不见、对一切都来歌功颂德呀!秘书长,有机会你给他讲讲,我冯村如今不爱过问政治了!我还订 阅《中央日报》呢!天天都看的!……”他的话似幽默讽刺又似乎很认真。   但现在童霜威很怕冯村出事,冯玉祥刚才就对特务的事说了不少。冯村一向守信用,他讲定一小时后来接我,不会不来的呀!这么想着时 ,他心里十分难过,顿时担心冯村已经出事被秘密带走了。他想: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定要上下奔波营救他!他低声对家霆说:“走 !我们回去!看看冯村到底怎么了?”   童霜威和家霆匆匆启步。阴暗处那条臭水沟旁的人影果然也移动了。两人也不管他,匆匆迈步,远远的盯梢的人果然像个尾巴似的跟着。 快走近公共汽车站时,恰好一辆公共汽车开来停站。   家霆对童霜威说:“爸爸,快!上车!”   当车门开时,有乘客下车,家霆拥扶着童霜威刚一上车,车门“砰”地一关,车子“呜”地发动开走了。从车窗里,看到黑黝黝的窗外那 个盯梢的坏蛋正跑着赶到车站上来。可惜太迟了,他被甩掉了。   随便坐了两站路,父子俩下车,走回都邮街去。满头大汗,到了“渝光书店”楼上,高兴地看见冯村正在房里坐着,穿了汗衫看报。家霆 喜悦地说:“啊,业冯村舅舅,你在这里悠闲啊!”   童霜威也欣慰地说:“我们真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你没有去?”   冯村笑着说:“准时去了!可是那里竟有‘义务随从’盯梢!我觉得不好,只有离开算了!将他甩掉,就先回来了。”   童霜威叹口气,恼怒地跺脚说:“唉,真成了魍魉世界了!”txt=小_说[_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八卷 长江奔腾,山城白雾茫茫 五 九月下旬,重庆的大雾天气更多了。   早晚时分,有时雾气氤氲,像是流动着的透明体,轻纱一般,笼罩着江面,笼罩着山峦,笼罩着山城。迷雾开豁的地方,才露出缥缥缈缈 的建筑物、人群熙来攘往的街道和山岩、树木的轮廓。雾,有时乳白色,有时浅灰色,像烟,又不是烟;像云,又不是云。人在浓雾中行走, 特别郁闷,特别迷茫和孤单。   雾中在崎岖陡峭的石级上行走,艰难地逐级攀登,似乎这种攀登永无尽头,使人分外疲劳。   雾,扑在脸上,睫毛、头发都湿漉漉的沾上了细水珠,皮肤也滑腻腻的像淋上了胶水。这种时候,晚上月亮出来了,月光会给雾气增加凄 凉和寒冽的银光;早上,太阳出来了,会像是一个托在远处海上的孤孑的火球,似乎无法与这将天地掩盖涂抹成白茫茫混沌一片的浓雾搏斗。   山城的雾,成了一个象征。仿佛迷漫的白雾遮掩了许多卑劣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仿佛中国的命运是处在一种缥缈得难以明朗的阢陧状态 之中。有时,听得到雾中的江涛声、人声、车声,却看不见水,看不见人,看不见车,使人在雾中生活,害怕浓雾会遮掩了前边那些深渊,也 怕雾中突然会飞驶出将人撞倒的车辆。即使是白昼,也会产生在黑夜中的心态。   来到重庆,仅仅不过一个半月,家霆已经感到厌倦、痛苦而失望了。在沦陷区时的生活像是一个逝去的噩梦。现在,重庆的生活,使他感 到像从一个旧的噩梦又走进了一个新的噩梦之中。   他同情爸爸,发现到重庆后的一个半月中,爸爸一直是在为思想上的寄托和生活上的出路奔走。最后,爸爸受到了冷落。赈济委员会常务 委员的事没有谋成,结果是送了一个“委员”的空衔,没有固定工资,只在逢年过节时可以送点特别费或车马费。那么,生计就只能主要依靠 “中华实业信托公司”那个“设计委员”的挂名差使按月拿“车马费”当作薪水了。他知道爸爸并不想挂个空衔拿干薪,更不乐意拿杜月笙的 钱,但却没有一个真正合乎他发挥才能的岗位。爸爸像是被遗弃了!燃烧在胸膛的抗战烈火,到重庆后好像老是被人用凉水在一盆一盆地浇泼 。火焰快被扑灭了,心里的愤怒却更高涨了。   思想上的寄托,就更可怜了。除了从冯村处,从那次在冯玉祥那里,得到过一些安慰和鼓舞外,目睹的是不平的世事,腐化的宦途,崇美 媚外的丑态,豺狼虎豹般的作威作福。耳闻的是上层的腐败,小民在呻吟,艰难的生活,特务的横行,不愿做亡国奴的人在受苦受难。从童霜 威无数次的摇头叹息之中,家霆能体会到爸爸内心有多么痛苦。他察觉爸爸在变,当然也掌握不准爸爸想的全部。   有一次,他见爸爸同冯村谈话时,愤愤地说:“如果让我能再从年轻活起,我就会懂得怎样做人怎样生活了!”   又有一夜,睡下后,父子闲谈,他听到爸爸自言自语地说:“忠华不知现在在哪里?他在干什么?”后来忽然又叹口气,说:“唉,要是 你生母现在还活着,该多好啊!……”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家霆明白,爸爸透露的仅仅是一点点,他所想的,一定更深、更远。整个家,像一只在战争中航行在炮火横飞的洋面上的小舟。家霆感到 无法为爸爸解除困境、排遣烦恼。   家霆也想念舅舅柳忠华,不时反啮、回味着舅舅在由上海入川途中讲过的一些话。在这种对生活充满厌倦、痛苦和失望的时候,他才最感 到舅舅说过的那些话的可贵。舅舅的话常常余味无穷,引起思索。有时,家霆想拿冯村舅舅来代替忠华舅舅。凭了解与感觉,冯村舅舅的思想 确是进步的,绝不是一个如他自己所标榜的“如今不爱过问政治”的人。冯村舅舅可能是因为形势恶劣,必须谨慎小心。爸爸似乎明白这一点 。自从叶秋萍给了劝告和警告后,爸爸对冯村说过:“谨慎小心,锋芒不宜太露,自投罗网的事不能做。”又说过:“你的处境看来不好,但 如果出了事,我一定竭尽全力护着你。”人同人之间,相交贵在知心。爸爸与冯村之间,似乎就有这种默契。这种默契在家霆和冯村之间也存 在。当家霆将在南京见到尹二和庄嫂的事告诉冯村时,他看到冯村两眼充满感情,后来说:“地狱里是有勇士用头颅去撞开铁门的!我希望到 胜利后能在南京再见到尹二!”   又有一晚,当家霆把与柳忠华舅舅一路来川的情况告诉冯村时,也谈到了忠华舅舅讲的许多深刻的话。冯村听了,最后点头说:“家霆, 记住他对你说的话吧!他的话有道理!你应当鉴别比较,懂得政治。但是,他的话你不要随意对别人说。现在,需要的是自己心中有数。环境 险恶,到处有鹰犬,必须谨慎小心。”家霆了解冯村舅舅的心。冯村舅舅不能同他多谈什么知心的、进步的话,他谅解冯村。   家霆有迫切为抗战献出全身力量的愿望。他本来向往着大后方应当是高燃抗战烈火的熔炉。在这里,可以投身抗战的滚滚洪流中去。只要 能这样,哪怕付出牺牲,再吃苦,再受累,也心甘情愿。谁料到重庆竟是眼前这般模样?家霆无法出力、无法献身,十分痛苦。无法摆脱,甚 至造成了精神上的懊丧。来到重庆,因此就泛起乡愁,思念上海,思念江南水乡。难道是一种思乡病吗?英文上叫作“home-sick”的!他想念 南京,确有辛弃疾词里写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心情。常怀念小时候在潇湘路一 号和在大石桥学校里的情景。甚至夜深梦醒,怅念起雨花台妈妈的墓碑和那些杀人的荒野覃坪。……他想念上海,特别想念交往亲密的欧阳素 心和不知去向的程心如,甚至伶俐的银娣,舅妈杨秋水和大舅妈“小翠红”的坟墓。   欧阳素心在香港怎么样了呢?   那天匆匆遇到谢乐山时,谢乐山插科打诨似的开了一个玩笑。逗得家霆格外想念欧阳素心。寄发给她的信,也许要很久很久才能到达她手 中吧?不,也许根本在中途失落永远不会到达她的手里吧?她是已在战火中死去,还是仍很好地活在世上?她是仍在香港漂泊还是已经离开了 香港?谁知道呢?谁能说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离合悲欢。战火燃烧蔓延,人间的生离死别就加剧了进程增大了数量。思念欧阳素心时心头 的忧烦与不安,使家霆老是有一种像在浓雾里行走心里积贮着郁闷和惆怅的感觉。李白的诗:“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 摧心肝。”家霆觉得恰切地表达了他的思念。   家霆迫切要求赶快能上学。虽然,他一直在刻苦自学。到重庆后,又设法购到了高三的课本预习,也大量在阅读文学、历史等书籍。但不 进学校,没有学历。中学都已开学了!再耽误蹉跎怎么得了?谢乐山上了大学了,向他炫耀的神情和语气还在眼前。家霆好胜,一心想赶快结 束高中考入大学。偏偏,一切又决定于爸爸的部署。现在,爸爸受到冷落,还借住在“渝光书店”楼上,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家霆不忍催促爸 爸。看着月份牌上的日历一天一天撕了一张又一张,心里的焦急又是难以忍受的。   终于,今天晚饭后,冯村来了。家霆听到童霜威在同冯村商量去向时作出决定了。   童霜威用斟酌的语气说:“看来,抗战仍是不要我来出力,我是不可能有什么发挥抱负的地方了!”他看看那副尚未裱过已被家霆用图钉 钉在墙上的冯玉祥赠的对联,说:“像冯焕章都只能挂着空衔住闲,我这样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不想再出去奔走折腰了。在重庆住着,也觉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冯村,你说我带着家霆怎么办?”   冯村先是沉默,半晌,说:“雾季开始,重庆的轰炸估计不会像以前那么厉害。但日寇狗急跳墙,以后未必不再来空袭。这里居住条件差 ,物价贵,生活也不好。秘书长和家霆住在这里既不舒适,也不方便。而且,家霆也该快点入学了。”家霆插嘴说:“是呀!到哪里好呢?”   冯村思考得很周密地说:“秘书长,我当然希望您在重庆,我可以随时见到您聆听教益。可是,如您所说,在这里住着,也没太大意思。 我倒建议您带家霆住到江津去。那是一个美丽洁净的小城,盛产橘柑,离重庆近,坐船来回方便。一百几十里路,半天多就到。生活安定,便 宜。我有个熟人,是个银行家,名叫邓永刚,江津本地人。抗战军兴后,下江人到了江津,他很热心公益,喜欢结交名流,专门腾出了房子低 价或免费借给下江人住。秘书长如去江津,他是会热心照应的。”   童霜威叹口气,站起来背着手踱步。战前在南京官场中有过的畸零、孤单感又浓烈地回来了。他似在思索,问:“那里我还有熟人吗?” 冯村点头说:“有!您还记得吗?战前,有个郑琪,有一年到南京看望过你,是法官训练班毕业的,听过你讲课,自诩为是您的门生。他原在 重庆,大隧道惨案时,爹娘老婆和子女全死在隧道里了。孤孑一人,现在是江津的法院院长。此外,就是我对您说过的李思钧了!战前中惩会 的总务科长,太太在逃难来川时途中病故。当年中惩会那个‘景泰蓝花瓶’女秘书钱敏敏做了他的填房太太。李思钧在江津当了县党部书记长 。”   童霜威皱皱眉头,他对李思钧印象不好。又因提起“景泰蓝花瓶”钱敏敏,想起了毕鼎山,毕鼎山当年同钱敏敏的风流艳事是人所皆知的 。   冯村接着说:“江津有个国立中学,办得不错。听说校长是法国留学生。家霆可以在那里上学。我想,秘书长如果到那里,退一万步说, 挂牌做大律师也未始不可。而且,可以着作。目前特务无法无天,依您在司法界的名望,从法学观点谈法,必然不同凡响。您不是答应冯玉祥 先生要为坚持抗战和团结进步出力吗?这实际是最好的出力。您的大着,渝光书店可以出版的嘛!”   给冯村这样一说,童霜威动心了。家霆是该上学了。自己战前就开始动手写的《历代刑法论》一直未写完,写了的部分书稿也留在方丽清 家一只箱子里未带出来。但写书的愿望,一直存在。到江津去,就是写书也好呀!通过抗战开始迄今这五年多的经历.他觉得:人在战争中, 有时确实难以完全自己驾驭自己的命运。但也认识到,尽管如此,在某种情况下,人也不是毫无作用的。人每每还是可以用自己的努力来改变 或改吾处境的。人,不能消极无为!自己能从敌人魔爪里逃脱并且来到大后方,就是明证。这使童霜威在面临选择时,感到去江津是正确的。 他有了一种精力和抱负有所寄托的感觉。   柳忠华说过的一些话,冯玉祥说过的一些话,都敲响在他心头。他觉得历史并不是一条环行路。回到国民政府身边来了,并不是寻找归宿 ,而是可以一切从头开始的。无论再有多少磨难,他也会有一种新的虔诚的信念去对付。他脑际突然闪过一棵巍巍耸立峥嵘多姿的老树──南 京中央大学梅庵里的那棵大名鼎鼎的“六朝松”。多少朝代了,风霜雨雪,却依然有着生机,顽强地茁生着枝叶。   童霜威终于慨然地点头说:“对!冯村,你的建议对!我看,到江津去,是一个好办法。”他回脸问儿子:“家霆,你看怎么样?”   家霆早已心里面盘算过了。冯村的设想十分周到,经历过长期不安定的颠沛,早渴望能同爸爸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了。他迫切希望爸爸能 安下心来恢复身心上的创伤,也渴望自己能有个好的学校读完高中。家霆说:“我看,到江津去好!”   事情迅速这么决定了。其实,不这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最后,童霜威拍板说:“好!就这样定了吧!冯村,你先写信同那位邓永刚先生联系一下,然后,我们就去江津!”他心里感到:对浑沌 的过去应当舍弃了,以后,该是一个清醒的未来。   冯村走后,家霆见爸爸在灯下坐在桌边呆呆望着黑黝黝的窗外。秋虫的鸣声像一支乐队嘈杂起落地传来。童霜威忽然提起笔筒里的毛笔, 打开墨盒,舔上墨汁,取出一张信笺纸,随手写下了一首七绝。   家霆走上前去,看到爸爸写的是:   雾气升浮遮远山,   长夜迷漫星月暗。   流水送走官场梦,   空余豪情心却寒。   啊!啊!像川江的激流一样,深处汹涌,表面平静。这难道是爸爸经过筛选留在心间的沉淀吗?……家霆忽然感到心里发酸,他明白爸爸 写这四句诗勾画出了蜩螗的心情。   他不愿爸爸坐在那里继续沉浸在消沉的情绪中,提议说:“爸爸,出去散散步吧!时间不迟,今晚月色很美。”   童霜威“呣”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站起身来,洒脱地说:“好!出去走走吧。”   离开人烟稠密的热闹街道,他们向江边走去。街上,房屋和篱墙在夜色中融为一体。不知哪一家传出了胡琴声,有人在唱京戏。唱的是老 生,声嘶力竭非常悲凉。山坡街道有些倾斜,一些矮小的房屋里,传出老人的咳嗽声、婴儿的啼哭声和女人的唠叨声。……   这一夜,有天灯似的月亮,但山城的雾气逐渐在加浓,灰色的、白色的雾气,在夜网中泛出蓝色的基调。映着银色的月光,雾气缭绕在屋 舍、梯坎、竹丛、树木之间。那些白昼碧绿青翠的竹丛,密密匝匝。雾气在摇曳多姿的竹子绿叶上凝聚成细微的泪珠,时而无声地跌落。远山 在雾气中,缥缥缈缈,若有若无。在昏昏沉沉朦朦胧胧的白雾和夜色构成的蓝色基调中,凭借月光,透过雾气,可以看到有些山岗上的小楼里 射出的金灿灿的灯光。那金灿灿的灯光,似乎可以使人解除一些压抑。   暑热已经过去,在这九月初秋,越走近江边,越是风凉。父子俩也不说话,都默默踯躅,各想各的心事。家霆远望,忽然好像眼前看到的 缥缈景色正是在环龙路欧阳素心画室里那幅油画上的意境。只不过,那画的是清晨,而眼前,是夜晚。   快走到朝天门码头时,只见雾气已经深深淡淡地弥漫了江面,将对岸的灯火与一切遮掩得若隐若现。微风送来江水的腥味,传来江水的奔 腾声。忽然,看到天空中有人放的“孔明灯”正在冉冉升飞。   “孔明灯”像照明弹,又像水晶球似的与月亮争辉,在黑色的天空中缓慢地飞行、升高。是从遥远的旷野里升起的,晶光四射,太好看了 。家霆用手指着说:“爸爸,看呀!孔明灯!真美!”   “孔明灯”,在四川传说是诸葛孔明发明的:用轻竹篾作骨架,扎成小灯笼形状,四周和顶部都用油浸的白桑皮纸糊严实。灯的底部支架 上放一只装着菜油和灯芯草的小碗。用火点亮油灯后,热空气向上猛烈蒸腾,将灯笼里的冷空气驱净,“孔明灯”就会渐渐腾空而起,自由自 在地在夜色中飞行。四川的习俗,丧家斋醮,放‘‘孔明灯”,是招魂指路的意思。但,逐渐也有年轻人用放“孔明灯”当作一种消遣,像放 风筝一样具有玩乐欣赏的性质了。   童霜威立定脚步,仰脸看着“孔明灯”冉冉飞行,说:“听讲这本是三国诸葛亮作战时,为了夜战发明了作信号用的。后来,不再用于战 争,就给民间用了。要是所有用在战争上的东西都用在和平上,该有多好!这灯很美!但假如是作战的信号、敌机投弹轰炸的信号,我们站在 这里,恐怕也欣赏不了它的美了。”   朝天门下,沐着月色,光斑明灭、变幻无定的滔滔江水在雾气中呜咽着潺潺地流。黑暗的水面,幽幽像水银一般,闪着阴森森的光。白雾 漫江,茫茫的,朦朦胧胧的,烟气似的逐渐扩大、弥漫着。天,有点朦胧;地,也有点朦胧;月光、星光,也朦胧。沿着石级往下去江边,水 天浑然连成一体,幽深而又神秘。来往的人,都像影子。从高处望下去,下边澎湃交汇的长江与嘉陵江是黑咕隆咚的。   远处,河坝上面的梯坎旁,有棚户区。附近,有一小堆火,火光冲破浓雾闪烁着。火舌舔舞,冒着白烟,远远随着轻风传来凄厉的“呜呜 呵呵”的哭声。有女人的哀哭,还有小孩的恸哭,同唧唧的虫声和夜风拂动野草发出的沙沙声搅和在一起。   啊,在这月光明亮而又多雾的暗夜里,哭声令人听了分外心涩。哭声像眼前的浓雾似的紧紧缠绕着他们。   这准是在给过去大轰炸里死去了的亲人在焚化锡箔送点冥币表心意吧?去年,前年,大前年,重庆都遭到过日机的灭绝人性的大轰炸。有 时一次来一百多架飞机,烧夷弹毁了半个市区,临河坝的棚户区全烧光过。前些时,家霆来江边漫步,也见到过焚化纸钱有人啼哭的情景。今 夜,听着哭声,看着火光,心里哀怨悱恻的感触更深。家霆心在战栗,不禁叹了一口气。   雾真浓,像烟似的,是从地里、江里冒出来的?还是像从半空中轻轻盈盈地飘下来的?   童霜威意兴索然,忽然停步,说:“不下去了!回去吧。”   家霆却不想回去。他忽然听到哭声停止,在江边另外一个方向,随着微风传来了清晰动听的口琴声。口琴声悠悠扬扬,如烟如云,像是丝 丝缕缕缥缥缈缈的思绪缓缓飘升,颤悠在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里,虚虚幻幻地回荡而来。而那有浓有淡、纷纭缠绵的雾气,仿佛撕扯着不尽 的琴音,轻拢慢捻,如幽咽,如裂帛,飒飒飕飕,   啊,月光下水涛边神奇悦耳的口琴声哟!此时此地,透过江边的雾霭随风飘来,使家霆两只脚像胶住了似的不能动弹了。   家霆转身侧耳,微喟地说:“哎,爸爸,您听口琴声!……您听呀!……多么美!”   童霜威听着动人心弦的口琴声,口琴声袅袅动听。蓝色的明月夜,雾气弥漫的江边之夜,纯洁、美好的口琴旋律,抑扬顿挫,起伏在雾气 中,使人心上产生一种神圣的浪潮在拍打着心扉。他不禁站定脚步同家霆一起静静聆听。   过了一会儿,口琴忽然换了一个曲子。家霆一听,心动了!多么意外啊!口琴吹奏的动人曲调是家霆熟悉的!   家霆身上洋溢着勃勃生气,散发着青春气息,口琴声在他听来,像是在忧郁地诉说,诉说着逝去的童年,诉说着失去的情爱,诉说着那在 环龙路上发生过的一个神奇的夜晚……他说:“爸爸,口琴吹的歌我熟悉!我要去看看,是谁在那里吹奏?”   江水在雾海中流,月光也在雾气中的水上流。雾气茫茫,湿润得像有微不可见的粉尘扑面。听着口琴声,口琴声似乎是灵魂的叹息,有眼 泪和深情,沁上爱的芬芳,一直电传到全身,钻进了心灵深处。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使他感动的音乐声。   家霆有一种奇特的预感。吹口琴的一定是他熟识的人。但却是一种再也不敢相信的预感。   他让爸爸慢慢走下石级,自己飞快地从石级上带着跳跃飞奔下去,直奔江边,透过白雾,冲向江边,冲向口琴声传来的地方。   口琴声仍在传来,又反复从头在吹那支歌了。他听得出口琴吹出的歌声中有思念、有回忆、有忧郁、有孤单。他眼前出现了童年时唱这支 歌的情景,仿佛自己躺在校园里碧绿的草坪上和同学一起在唱这支歌,更记起了在上海时那个神奇的夜晚他到环龙路去时,听到楼上亮着灯光 的窗口里传出的口琴声以及后来他和她一同在回忆早年的欢乐时合唱这支歌曲的情景: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啊,往事如梦,萦绕不绝,牵情扯魂,仿佛非常遥远,却又感觉很近。是谁在高悬明月的夜晚、雾气茫茫的江边会用口琴吹奏这支优美熟 悉的曲子呢?   家霆跑得喘着气,到了江边。江水漩流,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响声。两脚在光滑崎岖的大块鹅卵石上奔跑,脚下的鹅卵石硬得硌脚,十分 难走。蓦地看见江边凸起的一块巨大的光岩上有一个人影。透过缥缥缈缈的薄雾,看清在这块峥嵘嶙峋的大岩石上,面对浩瀚的大江,月光下 ,一张矮矮的画凳上坐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双手托着口琴在吹,似陶醉在音乐之中。她的面前放着画架,画架上有未完成的油画。啊! 这是一个来画月下雾中江景和远山的女郎。看不见她的脸,优美的背影却十分熟悉。江水在流,白雾在飘,她坐在巨石上,夜色、白雾和银缎 般的江水衬得她遍体放射着神秘的光辉。口琴吹奏出的音乐似在为奔腾打漩的江水作着伴奏,奇妙极了。比一张杰出的油画,比一张摄影的杰 作,要美不知多少倍!家霆忽然止步了!   就在这时,家霆看到脚步声惊动了坐在大光岩上穿着黑旗袍外罩一件浅色短外套的女郎。她回转脸站起来了,显露了纯洁无瑕的侧影。啊 !明眸、皓齿,俏丽焕发的面容,丰满适中的体态,浑身散发出的迷人光彩,一切的一切,都使他认出:是欧阳素心!一点不错,确确实实是 欧阳素心!她像沉浸在音乐的大海中,享受着童年感情的重现,又像是被祥云和青烟掩涌围绕着,将凌空飞向苍穹。雾气飘移,四外浑沌,山 影天光似有若无,是幻觉吗?   家霆愣在江边,一动也不动,几乎屏住了呼吸,像雕塑一样。但,他听到她在愣怔了一下以后,忽然爆炸似的叫了起来:“啊,家霆!”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又像在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了。   “欧阳!”家霆冲上前去。   不顾一切,他们在月下闪电似的拥抱在一起。心与心撞击,恨不能将彼此的情爱吻进永恒。别后的忧患、焦灼、痛苦、寂寞,都被这霎时 间遍及每一根神经的欢欣冲刷得干干净净。听着江水在为他们欢笑,让夜雾为他们遮上一层薄薄的帷帘。啊,人生有时真像魔术师在变魔术; 人生,有时又真像戏台上在演戏;人生,有时更像是一场美梦,出人意料,神奇莫测。   “真是你吗?欧阳!”家霆的眼眶湿润了,他感到欧阳素心的心房在激跳,眼泪扑簌簌地流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想死我了!我 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他忽然悟到谢乐山那天说的是真话并不是开玩笑了。他紧紧地搂住她,吻她芬芳柔软的黑发。“真是你吗?家霆 !”欧阳素心一双情意深切的眼睛凝望着他,松开了手,取手帕拭泪,伤心地哽咽着说,“你怎么也在重庆呢?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 也不了!……”她又把脸扑向他的怀里,双手握住他两条坚强有力的臂膀。   “爸爸就在后面!”家霆抚慰着她,原来以为是虚幻的想象,现在成了炽烈的激情。他说:“他见到你一定非常非常高兴!”说这话时, 他看到在不远的雾气中,童霜威正蹒跚迈着步伐走来。他大声高喊:“爸爸!您看呀,素心在这里!……”他搀着欧阳,说:“快!见到你太 高兴了!快让爸爸看看你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奇特的遭遇!过一会儿就讲给我们听听吧!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月色晶莹,江水在欢畅地奔流向前,白雾在江面上像轻烟又像棉团似的浮动翻滚。在这初秋的夜晚,在辽阔的江边,可以看到那在天上飞 行的两盏“孔明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仍逗留在空中,划破了长空的黑暗,放射着光芒,在飘飘荡荡。远方的山,在虚无缥缈间正若隐 若现……   1986年10月─1987年6月完稿于成都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一卷 光怪陆离,小城抗战众生相 一 (1943年1月一l943年5月)   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起,到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一○九年间,是中华民族灾难深重、危机四伏的时代,帝国主义列强发动 了一系列大规模的侵华战争。在这些战争中,除了抗日战争是中国取得了胜利之外,其他的战争中国都无一不败。在这部以抗日战争作背景的 小说中,我歌颂了抗战,但也不能不写出抗战时期大后方的芸芸众生相和黑暗同光明搏斗的状况,目的是有利于构成一幅比较真实的宽阔画卷 。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哈哈,童秘书长,在我这里,鸡汤你尽管放心喝。我内人炖的鸡汤,是真正的鸡汤,哈哈,绝不是鸡的洗澡水!……”渝江师管区的李参 谋长,壮健、快乐,说话急促、响亮,他在江津以爱吃闻名,谈起吃来,头头是道。他用大勺给童霜威舀了一碗鸡汤,又撕了一条鸡腿放在童 霜威面前的蓝花碟子里,说:“我内人炖鸡汤,杀鸡时将母鸡颈部以上的皮连同鸡冠、鸡眼、鸡嘴全部刨去,鸡屁股连同尾巴尖统统不要,毛 固然要拔净,煮汤之前,先要给鸡好好洗个澡。”童霜威喝着鸡汤,听到这里,忍不住诧异,问:“洗澡?”灯光下,他瞅瞅蓝花碟子里的鸡 腿,鸡腿油光光、亮灿灿。   “是呀!”李参谋长又哈哈笑了,说:“煮一锅沸水对人葱姜黄酒,把鸡放入,用丝瓜筋擦洗。这一洗,鸡骚味固然消除,鸡身上的陈年 老垢也就不再存在。这锅鸡的洗澡水要倒掉,再换上清水熬煮出来的鸡汤,就香气扑鼻、鲜美无比了。馆子店里的鸡汤或是别人家的鸡汤我从 来不喝,因为那是道道地地的鸡的洗澡水,绝不是鸡汤。哈哈,只有我家里的鸡汤,才是不折不扣的鸡汤。'宁可食无菜,不可食无汤',怎么 样?秘书长,您尝了觉得如何?”   童霜威捧着碗,喝着鸡汤。鸡汤里是加了茉莉花的,以花入菜,确实清香扑鼻、味道鲜美,点头哼哼:“嗨,是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 ”心里却忽地又泛上一阵恶心,觉得自己过去确实喝过无数次"鸡的洗澡水”,太糟糕了!常把"鸡的洗澡水”当鸡汤来喝,岂不可笑。饮食之道 ,真是一门学问。他看看李参谋长那张红光满面的脸膛和蛮牛一般健壮的身体,不禁暗想:这个军人真有福气。抗战军兴五年半了,现在前方 仍在血雨腥风。听说他抗战初上过前线,负过伤,后来就没再在前方打过仗,如今缩在后方讲究烹调之术,吃吃喝喝,多么自在!老百姓说"前 方吃紧,后方紧吃”,可真不错呀!   正想着,听见李参谋长又说话了:“童秘书长,今天请您便饭,是因为中美、中英签订了新约,英美废除了在华特权,这是中国人奋斗了 百年的结果,不能不庆祝。但我知道您食量不大,让内人一共只做了四只菜。除了茉莉鸡汤外,都是我们山东的名菜。山东人总是想念我们山 东的嘛!川菜吃够了,我想请您吃吃山东菜也要得。您看,先前这只大冷盘实际是只曲阜孔府的名菜:'八仙过海闹罗汉'!拼成冷盘的八种小吃 是海参、鸡肫、虾、火腿、鸭掌、鱼肚、兔腰、冬菇。拼盘中央这个'罗汉'按例该用一只罗汉鸡来做,为了避免与鸡汤重复,改用了罗汉饼。 ”   量霜威刚才吃罗汉饼时,只觉得有点像江苏扬州驰名的"狮子头”,听了介绍,才明白。   李参谋长指着桌上那盘红烧猪大肠说:“这是'九转大肠'。据说当初济南九华楼酒店做的这道菜,客人品尝后纷纷称赞c有人说:?道家善 炼丹,有九转仙丹之名,食此佳肴,可与仙丹媲美,就叫“九转大肠”吧。'从此,成了一道名菜。”   童霜威认为这道菜庸俗、肥腻,但又觉得这大肠先煎、后炒、再烧、出勺入锅反复多次,佐料有豆蔻、肉桂、葱姜丝等,又撒上了碧绿的 香菜末,确有特色,不禁点头,说:“这只菜确实色、香、味俱佳。古人说十煎熬燎炙,齐味万方',用不同的烹饪方法做出不同口味的菜肴, 全靠手艺。可惜我战前本有两本烹饪古籍,一本是明代江南华亭人宋诩撰的《宋氏养生部》,一本是清朝袁枚撰的《随园食单》,都丢在南京 丧失于战火。不然,宝剑献英雄,拿来奉赠,岂不是好。”说完,勾起旧事,叹息一声,若有所思。   李参谋长听童霜威这么说,摇摇头,笑道:“秘书长,我话还没说完。四道菜你已见了三道,这第四道菜马上会端来。那可是我家乡鲁南 的一道古代名菜。我想,你刚才讲的两部书上准不会有,您虽见多识广,未必尝过。哈哈……”   童霜威不禁问:“是道什么菜呢?”   忽见李太太脸上带笑亲手捧着一只大砂锅进饭厅来了,砂锅热气腾腾,刚从火上端下来。后边跟着的一个勤务兵,将一个木板垫子搁在桌 中央。李太太放下了锅,砂锅里仍在"咕嘟咕嘟”翻滚着冒泡,透出一股香味。朝锅里看时,只见碧绿的香菜撒满在面上,再细看时,似乎锅里 有羊腿,也有鱼块。   童霜威说:“啊呀,李太太,今天太打扰了!”   李太太穿件黑绸隐花驼绒旗袍,是个肤色白里透红已经发了胖的中年妇人,个儿不高,笑起来像无锡泥人儿,一副富态的样子。她一边取 下围裙,一边连声客气:“打扰什么呀,怠慢了!菜做得不好!”她让那个挺机灵的小勤务兵给童霜威斟满酒。尽管童霜威说不会喝酒,勤务兵 仍给童霜威的酒盅里倒了一些表示尊重。李太太就在席上一侧坐下陪着,用勺往砂锅里舀鱼给童霜威,神情生动地说:“尝尝,尝尝。这是鲤 鱼块,沾了鸡蛋清油里煎过的。四川i鲤鱼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羊腿也是费了大事去白沙镇买来的。”童霜威这才明白,砂锅里是鲤鱼煮羊 肉,想:这菜真怪,我走南闯北吃了无数酒席,鲁、川、扬、粤、湘、闽、徽、浙八大菜系加上北京菜、上海菜,风味都尝过,何曾吃过什么 鱼烧羊肉,真是希奇古怪了!   正在想,李参谋长咧嘴哈哈笑了,说:“牛皮可不是吹的,这只古菜是我太太的拿手好戏,轻易不做给人吃的。秘书长是贵客,才这么招 待。你吃吃看,鲜不鲜?”   童霜威喝了一口汤,笑着说:“鱼烧羊肉,平生真是第一次吃,味道很好,很好!”   李参谋长笑着摇头,说:“哈哈,这只菜可不能叫作'鱼烧羊肉',它的名字就叫'鲜'!”   童霜威没听清,问:“叫什么?”   “鲜!”李参谋长说,“春秋时,齐国易牙擅长烹饪调味。他创制的鱼腹藏羊肉'一菜,闻名天下。但到我们鲁南,老辈都把鱼与羊肉合煮 ,叫作'鲜'!”   “鲜?”童霜威恍然大悟,笑道,“哦,哦,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这个很鲜,字的道理了!古时,没有'味之素',鱼羊合煮最鲜,就产生了这 个?鲜'字,对不对?看来,《辞海》和字典上该把这道古菜的解释列入才好呢。”说着,吃了起来。火功好,鱼和羊肉极嫩,调料也好,去了 腥膻,保留了鲜味。他一面吃一面称赞:“真好!真好!”李太太听了高兴得那张脸更像弥勒佛了。   童霜威面前勤务兵给斟得满满的一盅酒,只喝了一点点。李太太又去厨下张罗,让勤务兵端来水饺。   童霜威说:“免了吧。很饱了,太丰盛了!”   李参谋长笑道:“其实我们只是偶尔这么吃一次。现在美国兵大批来华,人家的膳食标准可高啦!规定每天每人要吃一磅半肉,二两猪油, 四个鸡蛋,两斤蔬菜,一磅水果,四两白糖,半两茶叶,还有牛油、咖啡都由飞机空运来华。听说昆明的黄牛、鸡蛋搜购一空。比起美国大兵 来,我们不算奢侈。”   童霜威勉力再吃水饺。肉馅搀了虾米和榨菜丁,脆生生的。李参谋长一口一只,风卷残云吃了满满一大盘。童霜威吃了七八只就饱了。勤 务兵打来手巾把子,两人离席去客厅里坐。李太太命勤务兵端着新泡的一壶茶,拿了一盘广柑、一盘橘子来敬客。一线绢丝般的金泉从茶壶嘴 里注入童霜威的瓷杯,金色的茶汁在昏黄的灯光下有着湿润的色调,喷发清香来。天早黑了。初冬时节,四川多雨,檐沟注水滴滴答答,叫下 江逃难来四川的人听了,顿时会想起"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那首唐诗,触动归念,产生凄凉萧索之感。听着雨声,童霜威感到空 气阴冷、潮湿,想起自己一个曾做过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的人物,卸任后遭遇坎坷,如今只挂着个有等于 无的国大代表空衔,沦落在一个小县城里,一事无成,岂不悲哀!他心潮澎湃,坐在沙发上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李参谋长这间客厅里中央挂着的是新裱的于右任的草书屏条,写的是唐代诗人李白的一首五绝《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劳劳亭是南京古时着名的惜别之所,又名望远亭,宋朝改为临沧观,为三国时吴国所筑,在南京中华门外的劳劳山上。古人送客至此,无 不举手劳劳,折柳相赠。童霜威记得战前在南京,有一次曾与监察院长于右任同游此古迹。去年秋天时,童霜威刚到江津不久,认识了李参谋 长。李参谋长托童霜威向于右任索取墨宝。童霜威写了信寄给过去的秘书冯村,让他持信去向于右任代李参谋长絷字。冯村办成了这事,李参 谋长十分高兴,马上裱了挂起。现在,童霜威坐在沙发上,听着雨声,看着老于的这幅字,心里萌发了一种怀念南京的心情。于胡子写这首诗 是什么意思呢?看来,他羁旅四川也是在思念南京呢!   勤务兵将刚才放在饭厅里的炭盆端来,放到客厅里。炭火旺,空气里马上弥漫了一阵刺鼻的火炭味。寒冷的潮气被驱赶走了,客厅里暖和 些了。   忽然,外边院子里人声喧哗,有个尖利的女声号哭起来。那哭声,使人想到是从凄楚、哆嗦着的嘴唇里发出来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 见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快步进来,轻轻向李参谋长说了些什么,李参谋长夫妇都急匆匆地过去了。对话声嘀嘀咕咕,女人的哭声由高变低,断断 续续悲啼,终于忽又停止。过了一会儿,人被劝走了,声音远了。李参谋长敞着军服领走进来,神色难看,似有心事,在童霜威右边的沙发上 坐下来。   刚才那阵女子的哭声,使童霜威纳闷儿。他本来想起身告辞,但见外边雨声仍在哗哗响,便想等雨停歇了或小些了再走,就闷闷地喝起茶 来。   李参谋长用牙签剔牙,打着饱嗝儿也喝起茶来,陪童霜威摆龙门阵,说:“秘书长,来江津已经三个多月了吧?”   去年十月初来,瞬忽确已三个多月了。童霜威点头:“是啊,赋闲在此,无所事事。江津地方不错,生活安定、便宜,有点像世外桃源。 但蹉跎岁月,总不免感慨万端。”说着,剥了个红皮橘子吃了起来。   李参谋长喝了些酒,话多了,说:“童秘书长,您来江津后,交往的人不少。从重庆和外地来的人不说,在本地听说刘县长、法院院长郑 琪、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报社刁社长等都去看望过您,报社编辑和国立中学有的教师也去拜望您。您已引起了稽查所长鲁冬寒的注意,您可 知道?”   童霜威一愣。提起鲁冬寒,面前马上出现了一个穿军便服,面孔白净,有双阴险的小眼睛,胡髭剃净后露出铁青肤色的东北人的身影来了 。鲁冬寒当然是军统特务,来看望过,毕恭毕敬,低声细语,用一种仰慕、求教的态度询问在写的那本《历代刑法论》是什么内容?打算在哪 里出版?原来他是在窥伺我啊!忍不住气愤地说:“可笑!连我这样的人特务也要监视?”   李参谋长笑笑:“他们都是太上皇,都有上方宝剑。拿我李永安来说吧,我是军校毕业黄埔系的,可是也不放过,对他们也得敷衍,不然 就不知什么时候会有麻烦。我要奉告您一件事:三天前,鲁冬寒找我,就坐在您现在坐的这张沙发上,向我了解您的情况。我推说不清楚。他 说:'据我所知,你们关系不错,应当有所了解的。'说着,指指墙上这幅于院长的字,说:'这不是你托童某人索取来的墨宝吗?'嗬,您看, 连这他都清楚。”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李参谋长喝茶说:“我问他:'童某人有什么问题吗?'他说:'此人从沦陷区来到大后方,未受重用,不无不满。听说来江津是要闭门着书 立说的,还摸不清要写的是什么,不可不注意。'他问我同您接触时,听您谈过些什么。”   童霜威看着炭盆里通红的炭火,心中生气,胁下淌汗,暗想:特务真是无空不入,问:你怎么答的?”   李参谋长哈哈笑了,笑得有点狡猾,“我说:童某人中央要人里老朋友很多,军统的戴笠,中统的叶秋萍都有交往。我是有意唬他,一提 戴老板,这家伙顿时像要屁滚尿流,我是想替您摆脱这条恶狗哇!”   他说得幽默,童霜威苦笑,叹息了一声又问:“后来呢?”   “他仍要我在同您接近时,了解了解您对时局的看法。强调这只是属于正常的了解,属于他的工作范围,叫我别看得太严重,更要我保守 秘密,切勿外传。”   ……窗外雨声急骤,阵阵雨箭撒豆子似的打在屋瓦上和庭院里的芭蕉上,声音清脆动听。童霜威忽然感到鲁冬寒这种特务使自己睁开了眼 睛,对当前国家政治上的许多事都看得更清楚了,也感到自己正在写的那本《历代刑法论》太学究气,没有什么意思。正因如此,写时常常辍 笔,一直也未完稿。而心里酝酿着的另一本《三朝三帝论》,是想写唐朝武则天、明朝朱元璋和清朝雍正这三朝三个皇帝的特务政治的,却在 心胸间跃动不已,呼之欲出。此时此刻,如果摊开纸张,拈起笔墨,一定能洋洋洒洒落笔千言。文章之道,如果心中无所感,是写不好的;心 中有真情实感,想借文章抒发,才能下笔若有神。刹那问,他几乎要下决心放弃《历代刑法论》而来动手写《三朝三帝论》了。   他如梦如幻地沉思着,听到李参谋长说:“童秘书长,刚才说的事别放在心上。您是棵大树,鲁冬寒不是花和尚鲁智深,他拔不起垂杨柳 的。况且,您也无缝给他这只苍蝇叮。我只是知无不言,不告诉您心里过不去。有件事我是前几天才弄清的,令弟不是叫童军威吗?”   童霜威又出意外,仿佛又看见弟弟军威浓眉下那两只正直发光的大眼睛了,点头痛心地说:“是啊,舍弟五年前守南京,城陷时英勇牺牲 了。怎么?你们认识?”   李参谋长点头,沉痛地说:“是啊,说起来我同令弟还有过一段交情。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十月里在伤兵医院,我本来是八十八师的一个营 长,在上海参战负伤,伤势较重,迄今仍有弹片留在左肺。令弟军威是教导总队在上海八字桥作战负伤的。在医院我们病床相邻。他为人极好 ,见我伤重,对我颇多照顾。他的一只怀表当时就是为我卖掉换鸡蛋给我吃了的。后来他伤未痊愈就归队了,听说参加了保卫南京的城防战。 我带伤归队,也去到南京,但未见到他。八十八师守雨花台,打得十分惨烈,我徼俸死里逃生。后来辗转到了四川,听教导总队的熟人说他准 是在南京殉国了,我总忘不了他。您到江津后,我起先未在意,后来觉得姓名似乎有点关系。前几天听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谈起,才知军威确 是令弟。我这人素来讲情义,这就不能不对您亲近三分了。”   到江津后,初见李参谋长,只是一般酬酢。又听说李参谋长平日常找当地绅粮打牌,赢了则散,输了就不许人走,一定要那些绅粮把钱都 输出来才同意散。他身体好,麻将连打四十八圈也不累,那些绅粮多数抽鸦片,瘾上来了就没法支持,只得输了讨饶。童霜威觉得他明摆着是 以势压人用赌博的方法敛财,对他印象不佳。只是碍于情面,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见面才客客气气。但今夜听他推心置腹讲了鲁冬寒和军威 的事,觉得此人确实讲义气,也就产生了好感。只是被军威的事勾起了愁肠,听着雨打芭蕉声,不禁黯然地说:“唉,感谢盛情!”接着,把 听说军威在南京牺牲的情况大致讲了一些。   李参谋长表示哀悼,酒后激动,突然叹气骂了起来:“妈的,不去想这些,吃吃喝喝打打牌倒还心平气和,只要想起这些事心里就燃烧起 一把无名火。抗战之初,我的爱国热情有万丈高,令弟和我都是一样的热血男儿。可是这几年,看到这国家这社会的黑暗腐败,看看人都那么 坏,我早就泄气了!我们卖命,你们贪污!去你妈的吧!上边这些当政者为什么要把中国弄成这样子?他们太对不起为抗战牺牲的志士们了!”   从好到坏,一个人的性格会有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大的跳跃,这使童霜威不禁感慨了。童霜威忍不住拿起茶几上的美国骆驼牌香烟,擦火 柴点燃了一支。这是随美军拥人中国的一种高焦油的浓味烟,现在正时髦。烈性烟刚抽一口,他就呛咳了。   李参谋长也点了一支烟,满面义愤地说:“刚才您一定注意到了吧?有个女人上门来哭。我把这事说给您听听:前年十二月底,远征军入 缅甸作战,为了要打通滇缅和中印公路。但英国既看不起我们,又怕我们的军队开进他的势力范围,态度暖昧。直到去年二月耒,日军进逼仰 光,战事危急了,英国才不能不向中国求援。中国远征军配合英军奋力作战,三月间同古一役,远征军第五军第二百师戴安澜等部重创日军; 四月仁安羌一役,击溃了日军,毙敌一千二百多人,克服仁安羌救出英军七千人。后因日军增援,切断我军后方联络线,戴安澜师长战死,远 征军不得不分别退入国境和印度。这样,打通滇缅路的战役失败了。我有个表弟叶海东,在远征军中是个师政治部主任,在缅甸卡萨中弹阵亡 ,尸骨都没有下落。他家有半身不遂的老母,遗下了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子女,都住在重庆。人一死,万事皆空,拿了点抚恤本就不够维持, 偏偏遇上扒手给偷了一大半,物价飞涨,一家重担都压在年轻的妻子身上。真叫爱国的抗日军人寒心哪!他的未亡人竞被生活所迫,先是沦为娼 妓,接着竟精神错乱了。刚才哭着来的是他的大女儿,走投无路昨天由重庆来找到我门上了。我给她安排了住处,给了她些钱打发她回去。说 实话,我既不开银行,也不开公司,他这一家五口的重担压到我身上我也招架不住。可是我打发她走,心里也不忍啊!她这一家今后怎么办哪? ……”说到这里,李参谋长脸涨得通红,他长叹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喷烟。   童霜威听了,心里侧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也不想说什么,只是沉重地呷茶,吸烟。   雨声沙沙,声音小了。童霜威看看手表,九点钟了。他原来心爱的那只金怀表,离开上海时丢在方丽清那里了。这只手表是在重庆寄卖行 里买的旧进口货,“浪琴"牌,不准,一天总要快几分钟。他意兴阑珊地起身告辞。李参谋长叫了一声:“唐副官!”那佩带上尉领章的高个儿 副官马上进来了。   李参谋长说:“拿雨伞和电筒送秘书长回去!”他热情地同童霜威握手。李太太也来了,讲着客气话,一同送童霜威到大门口。外边,雨 后黝黑的天空下,路面被雨水洗得发亮,黄荆街上空洞洞的极少行人。漆黑的夜,只有小客店"鸡呜早看天"的灯笼纸招和卖麻油担担面的小挑 子上的灯火,鬼怪似的眨着眼睛。童霜威住在南安街,过了比较热闹的小什字街,坚决不要唐副官再送,自己独身悠悠地踱回住处去。   今夜,李参谋长家的这顿晚饭和谈的一些话,使他心里很乱。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过了灯光较为集中的小什字,这里有一家挂着"毛肚开堂 "牌子的小店还在做生意。围着桌子有些吃客脚踩在板凳上,袒怀跷腿,将那些切成片的牛杂等一箸箸地浸入火锅中涮来吃,热腾腾传来一股麻 辣、鲜香的气味。又走到黑暗笼罩着的街道上了,他心情压抑。在黑暗中仿佛能看到鲁冬寒两只阴险的眼睛,也仿佛能听到那父亲战死异国、 妈妈沦为娼妓并发了疯的孤苦女儿的哀哀哭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无聊又惆怅。   他最近常感到住在这个小县城里太寂寞无聊。正因为寂寞无聊,才不得不同小城中各式各样的人来往应酬,包括今晚到李参谋长家做客。 他未始不懂得"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道理。但国事家事烦心,总是排遣不开。今晚吃了一顿别致的"鲜"菜,喝了讲究的茉莉花鸡汤,论 理是可以舒服、愉快地过一个夜晚的。谁知一些煞风景的事扰乱了兴致,归来时,心情比去赴宴时更蜩螗了。雨飘飘蒙蒙的又下开了,蛛丝似 的雨丝尽往人身上粘,昏暗的路灯倦倦地照着湿润润的路面。他两脚泥水,走到了南安街九号住所门前,不过才九点来钟。门已紧闭,他"嘭嘭 "敲门。   来开门的是老钱,瘦精精矮矮小小的苏州人,一口吴依软语,面上总带着讨好人的可怜的微笑。战前,他原是苏州的说书艺人。抗战了, 夫妻俩带了个两岁的女儿逃难,辗转来到四川江津落户。找不到,就成了看门的,捞间门房住住。这南安街九号里边,前院是旧式的几进大砖 瓦住房,对称形的每一进两侧都有一套正屋和起居室,全是给下江逃难来江津的人住着。过了这几进大砖瓦住房,有个圆圆的月亮门,那里边 林木蓊郁,是个花园。花园中央,有幢西式楼房,那是当地财主邓永刚邓六爷的住宅。东北角里是二些下人住的平房。外边的几迸房子都是邓 六爷的不动产。邓六爷颇有点爱国心,也爱结交下江来的名流。童霜威来后,同邓六爷虽是初识,他却将一套本来空着留了接待亲友的正屋和 起居室连同家具摆设全部让给童霜威住,不收房钱。童霜威本来感到住在这里,有点像是给邓六爷当"门房”,但不住又怎么办?只好屈尊。好 在自慰的是大门口有老钱夫妇是正式的门房。老钱的女人钱嫂兼带着给他当老妈子,办几只可口的江南菜,洗洗浆浆衣裳,打扫一下房间,生 活比较方便,也就安下心来。   “秘书长回来了?”老钱笑脸打躬招呼,马上吆喝住在门房间里的女人:“钱嫂,快去倒茶!”他落魄了,对人情世故都懂,如今是尽量 用卑微来换口饭吃,其情可悯。   童霜威止住了老钱,说:“不用了,你们睡吧。他知道钱嫂可能带孩子已经睡了。这对夫妻感情特别好,只是生活艰难。老钱除做门房外 ,兼带给逃难来此的下江人办办红白喜事。谁家死了人,都要找他去帮忙,给死人穿寿衣是他的"拿手好戏";谁家结婚、做寿,少不了他跑进 跑出。有些杂事比如搬家、护理病人,跑腿出力的事,都可以找他干。他自命是个"公共佣人”。因为笑口常开,做事负责,人都喜欢他。原本 只有一个小孩,生活尚可维持。去年春天,钱嫂又生了一个女儿,物价高涨,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童霜威看到钱嫂,常会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 路时家里的庄嫂。她俩年岁相仿,外貌都善良,手脚也一样利落。想到庄嫂,对钱嫂就多了一点体贴,宁可让她少做点事,宁可给她多一点报 酬。举凡吃的、穿的、用的,有不要的就一古脑儿都给钱嫂和老钱拿去派用场。这也是下江人照顾下江人的一种普遍有的心理和感情吧。   回到住处,开了灯,看看手表,童霜威立即去缸里舀水,搀上热水瓶里的开水洗脸、洗脚。江津的电厂,每晚供电只到九点半钟,九点半 钟鸣笛停电熄灯。桌上虽然放着钱嫂早已准备好了的油灯,火柴盒也放在灯旁,但童霜威喜欢在每天熄灯前把脚洗好。这住处,南端前后是一 大一小两问卧室。一间大的童霜威住,一间小的,是儿子家霆周末从江津对岸得胜坝国立中学回家来时睡的。居中一间书房兼带会客,北端是 一大间附有餐间的起居室,通着厨房。室内,白壁莹洁,陈设简单。此刻,隔一道二十码宽的走道,在对面屋里住的农民银行经理朱鹤龄家, 卧室里灯还亮着,鸦雀无声。童霜威知道:朱鹤龄嗜赌如命,每天都在外面打麻将或玩牌九,赌到深夜甚至天明才回来,睡一觉或干脆不睡擦 把脸又去上班。这赌博,在江津十分盛行。连被看作是教育家的法国留学生国立中学校长邓宣德,都是热衷于方城之戏的赌客,常常在熟人家 里赌通宵。有人把打牌赌钱叫作"抗战”,常有这样的玩笑对话:“今晚去不去我家'抗战'?”   “去!'抗战'岂能后人!”   “今晚'长期抗战',通宵!我准备了'迫击炮',有'云南炮弹',恭候大驾!”   “太好了!我正感冒,一定去领教!”   “迫击炮"是鸦片枪,“云南炮弹"是云南红土。   烟、赌政府都明令严禁,但在江津的街道上夜间走过,总会从一些人家的门缝窗隙里飘出鸦片烟味和哗哗的牌声。后园里邓六爷家有个不 知什么亲戚就抽鸦片,邓六爷家的牌声经常像潮声哗哗。前面几进院子中,朱鹤龄爱赌不说,前边法院院长郑琪和被服厂厂长田绍曾两家,在 夜间都常有鸦片烟味从卧室里传出来。据说,郑琪的岳母有烟瘾,田绍曾喜欢借烟具来逢场作戏。闻到鸦片味,听到赌声,童霜威总不免想起 战前在南京时,从潇湘路一号到丁家桥中央党部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宣传"新生活运动"的大牌子。现在,抗战五年半了!由于败退西南,丢失大片 国土,“新生活运动"早已是虚应文章气息奄奄了。   他刚洗完脚,回身进卧室关上了门,倒了杯开水喝,不料老钱披着衣来敲门了。看来,他是睡下去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才来的。童霜威开 了门,见他手里拿着封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的信,讨好地说:“秘书长(童霜威再三叮嘱他别这么叫,应该叫"童先生”,他却坚持不改),您有封 信,挂号的,下午来的。您看,我差点今晚忘了交给您了,要误了您的事就糟了!”   童霜威接过信来,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冯村从重庆寄来的,对老钱说:“好好好,你快回去睡吧。”心里急切地想看冯村的信,等老钱走 了,就关门去灯下拆开信来。这个战前他心爱的秘书来信说:   霜公我师钧鉴:   岁首年初,恭维燕居鬯吉诸事顺遂为祝   为颂。所嘱打听欧阳小姐之事,经多方联系寻觅,仍未能有确凿下落。(童霜威想:唉!她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一点讯息也打听不到呢?)家 霆托付在《大公报》刊登寻人广告已连登三天,现将报纸附上一张,供阅,尚难估计是否能有回音。(童霜威想:唉,是呀!是呀!)如有音讯, 自当立即奉告。故特奉闻,请勿为念。   《历代刑法论》不知已完成几许?目前特务及贪官污吏无法无天,我师能结合历代刑法,从法学观点抨,必然不同凡响,读者自能大得启 发。此书定稿后请即赐下,如无特殊情况,安排印刷出版当无问题。(童霜威想:晚饭时,听李参谋长谈了鲁冬寒的事,我简直一心只想写《三 朝三帝论》了!但现在看来,《历代刑法论》也并非毫无意义,出书不易,时不可失!)只是考虑到当今现实,此书不宜过于直露,(童霜威想: 对呀!我自会多用曲笔!)否则图书审查会恐难以通过,望我师善于掌握。   近一二年来,日寇集中兵力残酷扫荡敌后   军民。最近见一材料:日寇华北派遣军参谋长安达十三夸耀:“华北碉堡已新筑成七千七百余个,遮断壕修成一万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长。 ”足见日寇军事重点之所在是在何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整个战局发生了对中国抗日战争有利的变化。但由于当局政治上强化法西斯统治, 经济上民生凋敞,军事上奉行观战避战的消极政策,犬、批将领陆续投敌.正面战场上,鄂西、常德、广东、闽浙、湘北等战役中,均未作有 力之抵抗。时局沉闷,大后方现局阢陧,令人忧愁忧思,确是黎明已启、前途困难,不知我师对当前局势有何看法.敬祈赐教。(童霜威想:冯 村写信好谈政治,此地有鲁冬寒这样的恶狗,去信要叫他注意!)   弦月已上,市嚣盈耳,心情寥落,思念之情犹如潮水,言不尽意,匆匆搁笔,敬颁大安。   受知   冯村谨上   民国三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童霜威刚看完信,电厂拉笛,一会儿,电灯熄灭。他点上油灯,将信又看了一遍,心潮起伏,头脑里很乱。不知什么时候,雨又在潇潇下 了。檐头的滴水声单调而有规律地滴答不停。脚凉了,他拉开被褥,吹灭油灯,躺上床,盖上被子。天气的阴冷令他特别郁闷,睁大了眼睛仰 卧着,面对一屋子的空荡和冷清,忽然有一种"罗衾不耐五更寒"的寂寞意绪。   同方丽清的婚姻,常使他想起在报上看到过的一句格言:“选择一位妻子,正如作战计划一样,只要错误一次就永远糟了!”日本人称婚 姻为"柔道"——以退为进的艺术。对于方丽清,他简直忍耐得够了。三个多月前,他一到江津,就给上海汉口路仁安里方丽清发了一封长信。 告诉方丽清,他为抗战已经到了大后方。除了谴责方丽清的无情无义刻薄贪吝之外,也触及了方丽清的隐私,指摘了方丽清与江怀南狼狈为奸 ,一心要害他"下水”。严正直率地提出:“在上海时,你曾说要离婚,现在我决定同意,已正式在此间法院办理手续。”   这两年,由于下江人抛下妻子单身来到大后方许多都找了"抗战夫人”,要办理同原配离婚手续的人不少,法院适当控制,批准离婚一般都 要双方同意。但由于童霜威是法界名人,江津法院院长郑琪自称是童霜威的门生,方丽清的情况特殊,与她有暧昧关系的江怀南又是附逆的汉 奸——汪伪江苏锡箔局的局长。婚姻问题涉及政治就好办得多了,不到二十天童霜威就办成了离婚手续。方丽清一直不复信。童霜威可以想象 到那封长信到达后在仁安里方家不啻是丢下一个大炸弹。他微微感到一种快意,在"孤岛"时装作半瘫痪住在方家受的窝囊气总算吐了一些出来 。他明白方丽清是不好回信也不会回信的,也明白江怀南是会给方丽清摇羽毛扇出谋划策叫她不加理会的。山河远隔,谁也奈何不了谁。婚是 离了,他感到轻松。但一切最终还是取决于政治,就看这场战争谁胜谁败了。如果日本败了,汪逆垮台了,方丽清和江怀南也就完全输定了, 其他一切也就都谈不到了。他在政界这么多年,深深懂得人同政治分不开,必须依附于政治。每每,人的命运和成败无法决定于自己个人,而 是由其所依附的政治来决定的。   天冷,脚在被里冰凉。听着雨声,他心头十分寂寞。几年以前,他绝不会想到如今老境会如此凄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把他的生活完 全改变了。从刚才冯村信上提到的寻找欧阳素心的事,他不由得想起了儿子家霆。   三个多月前,到达江津后,他就着手给家霆办理在国立中学入学的事,找了校长法国留学生邓宣德。经过考试,家霆插班进了高三,在江 津对岸得胜坝的中学男生分校上课,平时住校,周六傍晚摆渡过江回江津,星期天下午回校。父子俩舐犊情深,分开后,童霜威不免感到孤单 。今夜这种孤单的感情更强烈。他多么希望儿子在身边,能同自己谈谈心以解除心中的烦忧啊!   他明白:三个多月来,儿子的心情很恶劣,都是欧阳素心引起的。   儿子同欧阳有浓烈的友谊,又深深恋爱着欧阳。这种感情在沦陷的上海、南京时,他就深知了。后来,欧阳去香港了。当日寇攻占香港后 ,家霆同欧阳断了联系,不知欧阳吉凶下落。谁料去年初秋九月刚到重庆,却偶然在重庆朝天门码头下的江边与欧阳素心又重逢了!那真是宛如 梦中,在雾气氤氲的江边,在滔滔江水的浪涛声中,重逢既有欢乐也有悲伤。   但是,欧阳素心没有谈她同家霆别后的遭逢,她也没有肯把自己的住址说出来。更出人意外的是当夜她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无影无踪,像 突然消失了的一个影子。   她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这样呢?她确实是被这场战争毁掉了幸福、和平生活的一个!她难道有不能告人、无法表达的悲惨遭遇?   是的,那夜重逢,她哭了。什么也不多说,哭得非常伤心。后来回想,是欢乐的泪,似乎更是悲伤的泪,有难言之隐的泪。   于是,她像一个谜似的无从猜测,像一阵清风似的消失了。   留给家霆的只有思念和痛楚。   童霜威也不能不常想念起这个可爱的女孩,不能不常想起在沦陷了的南京初次同欧阳见面时,所感受到的美好感情。想到她送的那藏在镶 金葫芦里的蝈蝈,想起那只当时十分需要的收音机,想起玄武湖荷花清香随风飘来时,坐在月光下的欧阳美丽可爱的侧影,想起那赖以进人大 后方作为旅途盘缠而尚未归还她的首饰……   但,今天冯村来了信,欧阳仍旧杳无音讯,她到哪里去了呢?想到这里,童霜威忽然记起刚才冯村信中附来的刊登寻人启事的那张《大公 报》没有看,忙披衣起来,摸身边桌上的火柴,重新点起油灯,将信中附来的报纸打开看将起来。   那则醒目的寻人启事是:   欧阳:为何不告而别?劳我日夜苦思。有   事均可妥善解决。亟盼重见,望勿毁我。请函江津   南安街九号霆。   一寒气小针般地麻麻酥酥地蜇人。童霜威叹了一口气,吹灭油灯,重新躺下。启事是刊登了,估计不会有什么反响。欧阳是个有个性的女 孩子,她既然不告而别了,恐怕很难轻易回来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生本来就像一个谜,许许多多事是得不到解答的。欧阳不告而别的"谜"什么时候能解开呢?……童霜威躺在床上 遐想,心里骚动,头脑里乱极了。欧阳素心美丽的面容刚消失,死去了的弟弟军威的面容又浮现眼前。不知什么时候,鲁冬寒阴险的胡髭铁青 的白净脸又取代了军威的面容。走马灯似的,家霆、冯村、方丽清、江怀南……战前和沦陷后潇湘路一号的旧事,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 囚禁,寒山寺风雪中的钟声,过封锁线步入上派河时的兴奋,河南天灾人祸人间地狱的见闻,大后方重庆令人失望的现实……都纷至沓来,盘 据在思绪之中,缠绕不散。有不平和愤懑,有豪情和消沉,有忆忧,有怜悯,说不清酸甜苦辣咸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他怀疑自己血压又升高了,老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虽困倦又睡不熟。墙角柜下,有老鼠在打架,“嘘"了几声,才归寂静。冯村 的信,使他有一种共鸣的感觉,他不禁回顾起战前在南京时的情景了。那时,他只是偶尔感到冯村有点左倾,但不明显。抗战五年多来,冯村 这种左倾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不但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自己受冯村的感染也越来越多了,甚至发展到今天,变成"共鸣"了。 这当然也同受他那死在雨花台的前妻、家霆的生母柳苇的弟弟柳忠华的感染有关。自从同车来大后方,与忠华在成都别后,就未听到过他的下 落。今夜,想起柳忠华,他不禁深深思念。从柳忠华和冯村这样一些人的身上,使他仿佛能看到共产党人的那种正直、正义及脚踏实地的作风 。   他突然感到悟出了一条真理:怪不得冯玉祥、张澜、沈均儒之流,甚至海外侨领陈嘉庚等都表现得左倾了!这是当局逼出来的,也是时局造 成的。人们面临抉择,这就是一种最根本的抉择!   昼夜递嬗,好似大海的潮汐。这一夜,雨下了一宿。任凭黑夜的纱幕笼罩住自己模糊的心灵,童霜威睡得很不好,烦躁、忧悒而且气恼。t xt+~小<说+天>堂wW w.xia oshuotxT.net 第一卷 光怪陆离,小城抗战众生相 二 流光消逝,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啊!   童家霆随爸爸童霜威到达表面宁静但暮气沉沉的小城江津后,进了高中三年级。   这个国立中学,校本部在县城里,全部是女生,男生分校在对江得胜坝。得胜坝是个小镇,由江津去要坐木船摆渡。几江很宽,江水湍急 ,夏季水大时,落后的小木船摇橹摆渡要花半小时至一小时。男生分校一共只有六个班,从高一到高三每个年级各两个班。学校设在得胜坝外 的蜘蛛穴山上。山上有当地大姓李家和熊家的两座祠堂。李氏宗祠在山中央,成了食堂、礼堂和办公室;熊氏宗祠在山下,就做了学生宿舍。 山顶开出了几块平地,大的一块做了操场,其余的空地盖上了六大间毛竹打桩、竹片编成篱笆糊上泥巴做墙加上稻草顶的教室。那是非常简陋 的抗战时期的中学了。从大城市来到这里的家霆,论理对这种艰苦的生活一时是不能适应的。这里早晨喝的稀饭散发着霉昧,喝慢了就添不到 了。下粥菜是一人十来粒盐豌豆。午饭和晚饭吃的是"八宝饭”,饭里鼠屎、稗子、砂土、谷子都有。菜不是无盐少油的辣椒莲花白,就是煮萝 卜或牛皮菜。吃了这种饭真像"水浒"中鲁智深说的"嘴里淡出鸟来”。学生个个面有菜色。晚上在教室里自修,每人点一盏两三根灯草芯的桐油 灯,油灯昏暗无光,冒着黑烟,映着衣衫褴褛瘦削苍白的人脸,使家霆想起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但家霆一切都忍受并适应下来了。他 只要想到离开了沦陷区,这是在大后方抗战,而且自己必须赶快读完高中,就有了一种责任心和紧迫感,什么苦都不在话下了。他喜欢闻一多 的诗《园内》中的几句: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背诵他生命的课本。   啊!”自强不息"的少年啊!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正因为阴天多,雨天多,太阳少,他更喜欢这几句诗了,常常用来自励。   他那间极小的寝室里住四个人,都是同班的同学。除他外:一个是"老大哥"施永桂,一个是"博士"靳小翰,一个是"南来雁"邹友仁。施永 桂比家霆大四岁,老成持重。靳小翰戴副近视眼镜,挺渊博,所以得了"博士"绰号。邹友仁喜欢拉胡琴唱京戏《坐宫》,一开口就是"我好比, 南来雁……失群飞散……”,所以大家叫他"南来雁”。入学不久,家霆同他们处得很好。他们见家霆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博览群书,从上海 教会学校里学的英语又特别棒,给他一个"秀才"的绰号。大家都是家在沦陷区的流亡学生,“相濡以沫"是必然的。   每逢星期六下午,家霆总要由得胜坝回江津家中,为的是看看爸爸。每到周末,童霜威也总是让钱嫂做些红烧肉之类的好菜让家霆回来"打 牙祭”,还用玻璃瓶装了让家霆带些回去给同房的好友吃。平时,每逢这天下午,家霆总是兴匆匆地准备着回家。可是今天,发生了一件事, 使家霆心情沉重。   那是因为"博士"靳小翰的哥哥靳海文牺牲了。靳海文是得过勋章的空军少校,先后在武汉和重庆击落过敌机五架,但最近在沙市附近的空 战中阵亡了。战争给人造成的痛苦真大!靳小翰早年丧父,寡母抚养他们兄弟成人。昨天,小翰收到在北碚一所中学里教书的母亲寄来的快信, 告知他了噩耗。小翰哭了一夜,决定马上请假去北碚看望、安慰妈妈。大家凑钱给他做路费。为赶搭去重庆的早班船,天还未亮,家霆和"老大 哥"施永桂就送他到江边摆渡。江水滔滔,夜黑茫茫,家霆心头郁结着一种伤感和同情结成的疙瘩,回校后始终沉浸在郁郁寡欢的状态中。上午 上课时这样,午后上完两节复习课决定回江津时仍这样。   天,阴沉沉。他步行下山,沿着曲折的阡陌和小径走向得胜坝。坝上正是赶场天,挤满了农民,这时还未散。空气里弥漫着酒味、酒糟味 和小馆店里的辣椒、韭菜、煮肉味。场上的担子、背篓、小摊上,放满了红色的柿子、绿色的蔬菜、鲜红的辣椒,木架子上挂着卖剩的猪头和 已不新鲜的膘肥皮厚的猪肉。头缠白布、脚踏草鞋穿蓝布大褂的农民,背着筐、牵着羊、赶着猪熙来攘往地挤满了那条青石板的正街。卖草药 的人在天花乱坠地吹牛招徕顾客,围着许多人看。家霆无心去看那些热闹,将喧闹声、猪叫声抛在背后,脚步急促地穿小路走到了江边。   江边全是大鹅卵石,凹凹凸凸,踩在上面叫人脚板疼。摆渡的木船停在江边已经装了半船人,船老板要等人装得满满的才开船。家霆跃身 从跳板上船,在船舱人丛中找了个靠边的地方挤着坐下。船夫马上来向家霆收了船钱。江风寒冷,船上一批陌生人的脸,有的善良,有的麻木 ,有的醉醺醺,有的阴沉沉。身边一个军人有点面熟。他穿套半旧黄棉军装,少校领章,黄脸膛,慈眉善目,三十来岁。家霆朝他望望,他也 望望家霆。他在吸烟,一口一口地吸得有味,似在思索。一会儿,船开了。家霆忽然脑里一闪,想起来了。抗战爆发那年,逃难由安庆坐"大贞 丸"到武汉时,在船上曾碰到一个在上海作战腿上负伤的伤兵,拄着拐杖。他当时让家霆跟他们同唱《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大家都流泪了… …   时间的长河总是悄无声息地淹没一切,记忆却常将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涌出水面。家霆怕认不准,抬头又朝少校看看,偏偏少校吸着 烟对家霆笑了,点头招呼着说:“年轻人,好像认识呢!”一口南方话,好像是无锡、常州一带的口音,更引起了家霆的记忆:是他!确实是他 呀!   家霆招呼着说:“是呀,是在从安庆到武汉的那只难民船'大贞丸'上吧?”   “对!你长高了,长大了!怎么会在这里的呢?我记得你父亲是个当官的。他在重庆还是在这里?”   水声汩汩,似在倾诉哀怨和凄凉,波浪使渡船摇晃,江面的水光刺眼,波涛混浊。家霆简单把自己的情况讲了。   船工目不旁视,紧把着舵,在同湍急的江水搏斗。   “我们营部就在江津城里文庙旁边,等会儿下了船上我那里去吃晚饭,好好叙谈叙谈。”吕营长态度亲切,叫人对他有好感。少校递一张 印得粗糙的名片过来:   但家霆心境不好,只想早点回家看看爸爸,说:“下次去吧。今天有事,急着赶回去。”   吕营长爽气地说:“好吧!有空一定来。我讲   义气好交朋友。你该算是老朋友了!那年在船上,你给我的印象很深。对了,你还记得那个挂中校衔的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吗?就是那个贪 污酒精纱布的坏蛋,我们要将他捆住丢到江里去的。”   风刮在脸上很凉。舵工划着橹一叶扁舟在江上随波疾驶,斜直地流向江津城。家霆清楚记得:在"大贞丸"上,那个中校伤兵医院院长,带 了女人坐在大菜问里,将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药棉随便糟踏,点酒精灯下挂面吃。伤兵们露天在甲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伤口化脓了 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伤兵们忍无可忍,冲进大菜问捆住他殴打,要将他扔下江去。……想到这里,家霆说:“记得呀,他怎么啦?”   船头水声"咕噜咕噜"响,江水中的漩涡泛着泡沫,船离江津越来越近了。   吕营长苦笑笑,将烟蒂丢进江中,说:“他就在得胜坝伤兵医院做院长,现在是上校啦!我刚才去那医院看望营部一个生病的事务长,程福 同早不认识我啦!那医院,妈的,面上还干干净净,骨子里可是个地狱。伤兵医院是肥缺,程福同勾结一伙人,大量盗卖药物、酒精、纱布和药 棉,良心给狗吃了,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这小子肥透啦!   家霆忿忿地说:“怎么没人告他办他?”   吕营长苦笑笑:“贪污的事现在见怪不怪了!他有后台,老鼠就成了千里马!住院的伤兵无钱无势半死不活,谁敢得罪他?”谈话没再继续 下去。船上一个女人抱的婴孩拼命地又咳又哭,大约是那个头缠白布吸旱烟的老头吐的浓烟呛了婴儿。一个壮汉有一张挺英武的脸,也许是个 唱川戏的?老在重复地哼着戏:“云山叠叠(呀)江水茫茫,弟兄分别各(啊)一方……”一遍又一遍,叫人听了不耐烦。一个筐里背猪娃的中年 农民,酒喝红了脸,在跟一个年纪相仿的伙伴絮絮叨叨争论,剑拔弩张像要打架。一个头戴礼帽的下江人老是咳嗽,将痰吐到江里去。……   江声浩荡,摆渡的木船顺流而下快到江津的岸边了。江津沿江的那些吊脚楼,那些拥挤的鳞次栉比的进屋,那些爬坡的石级,和那些布满 鹅卵石的江岸都在眼前。家霆无意中看到由重庆到江津的民生公司的小轮船正好抵岸卸客,忽然又想起了靳小翰。小翰这时该到重庆了吧?到 重庆转公路汽车去北碚,今夜总可以抵家了,母子见面该有多少辛酸?忽然,在一种疲倦而期待归家的心态中,因想起重庆,想起人的生死, 想起人生的虚幻,想起遭遇的坎坷,欧阳素心的脸庞闪电似的又出现在脑际。   生命的钟摆沉重地在那里移动,多少悲欢离合!她哪里去了呢?我的欧阳!   只要想起欧阳素心,心里就难过得要命。他这种年岁,正是最痴情的时候。心中爱情泛滥,往事难忘,能超越年月而同今天衔接,历历如 在眼前。上海环龙路上欧阳素心家楼上灿灿的灯光;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大菜馆里动听的小夜曲;慈淑 大楼上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传单;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后边的拥抱,霞飞路上肩并肩的漫步;沦陷后南京潇湘路一号欧阳突然来到的欢聚; 雨花台寻觅妈妈柳苇埋骨处的情景;那只嵌着螺钿的首饰盒的赠予;直到去年九月下旬,在重庆嘉陵江与长江汇合处雾夜中的意外重逢,无一 不像放映电影似的一遍遍多次在眼前闪现。   啊,多么难忘的人,多么难忘的事!   想到这些,不能不像心里灌满了醋似的发酸,不能不像走了神似的怔忡。当木船忽然撞到岸上,船工高叫:“到哕!”家霆才像苏醒过来 似的同吕营长一起走下船去。   吕营长又邀他了:“走吧,小老弟,到我那里坐一坐认认门喝杯茶再回去吧!”   家霆固执地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答应以后一定去看望,又留下了南安街九号的住址给吕大鹏,两人分了手。   从河坝登石级穿过拥挤的人流,走进江津北门往热闹的小什字走的时候,家霆一路仍不断思念着欧阳素心,再也摆脱不开这蜂拥浮动的情 丝缠绕。   欧阳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突然失踪了呢?真太奇怪了呀!去年九月下旬,在江边美丽而又布满烟岚云雾的茫茫夜色里,同欧陌素心突然相 逢以后,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但她说那是欢喜的泪。大家都出乎意外,事先决没有想到会在重庆相遇。相遇后,爸爸也是那样高兴。当问 她在香港怎么能独自突然来到重庆时,欧阳当时哽咽着说:“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诉你。”   可是,重逢的欢愉压倒了一切,没有来得及谈往事,也没有想到要立刻追问她的遭遇。她只快乐地听着爸爸谈脱离魔掌从上海逃脱敌伪羁 绊到四处的情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完全像从前一样。   欧阳没有变,仍旧美丽、亲切。但是,后来回想,她心中确实像有什么秘密,像有什么深层的痛苦和为难。她抿着嘴双眉间拥着愁云,语 气间有着顾虑,吞吞吐吐。问她住在哪里,她说:“明天你就知道了。”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明天告诉你。”她是用一种打哑谜的口吻说 这些话的,当时仅仅以为是她故意用这样一种说话增加情趣的。事后想想,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晚,她是在江边作画,带着画具、画布和画架。画布上已涂抹了月下的山景、江水与山城的灯火,构图新颖。但迷迷茫茫的缥缈虚无, 却与在上海她家中见到过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问》的油画异曲同工,气氛神秘离奇。她走时,画具连同未完成的画都带走了,一个字未留, 一句话未多说,一件东西也没留下。   那夜,月光时而晶莹,时而朦胧,从云端里出来的月亮,在江上照出粼粼的银光。她似乎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本来,她好像感到很幸福, 哭停以后,心情变得舒畅些了,所以说:“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诉你!”可是,这话未引起注意,只以为有的是时间,迟早会听她说的,安知 她突然说走就走了!谈得热烈高兴的时候,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说:“今夜,我还是回去,明天我再来。”   问她:“你住在哪里?”"明天你就知道了!”"送你回去吧。”   “不要!”   说这"不要"两个字时,她那透露着秀丽和智慧的脸庞上表态坚决,坚决得让你无法扭转。   最后,终于还是送了。她只答应送她一程,送到"精神堡垒"附近时,她说:“我住的那个熟人家,不喜欢我带生人去。你就别送了!”   “为什么?他们是干什么的?”   “你别问!明天我一起都告诉你!”   话说到这里,似乎再不应该逼她了。怅惘地看着她背着画具,在街灯的光芒下隐没。   她头电没有回,一声告别的话也没有说。   后来想起来,她那双活泼的眼睛当时是带着一种隐约的痛苦的。为什么?无从揣测。   第二天,整整一天,她没有来。   从此,她失踪了,再也不知她在哪里!只剩下了珍藏在箧底的欧阳赠送首饰时留下的纸条"天涯海角毋相忘"七个字,陪伴着家霆。每当看到 这七个字时,会带来一种痛苦、心酸的感情。   是什么原因呢?几百遍一千遍想过,无从解答!无从解答呀!过了小什字街,经过"江声电影院”,从中央银行门口走过向右转,径直在大街 上走着,家霆怀念欧阳素心的思绪连绵不断。   欧阳不是那种寡情少义的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背弃忠贞的爱情。她是个富于牺牲精神的女性,可以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决不会去损害别 人为了自己。可是现在,当她可以得到幸福也可以将幸福赐给我的时候,为什么出此下策呢?   她一定有难言之隐,一定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是什么事呢?她是怎样从香港独自逃出来的?重庆没有她的亲人,她在重庆是怎样谋生的? 谁知道呢!   走到南安街口了,天阴丝丝地撒下一些细细的碎雨花来了。有人在招呼家霆:“大少爷,回来了?”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打断了家霆的情 思。   家霆一看,是老钱那张营养不良的笑脸,他挽着那个七岁的大女儿正站在路边。家霆不喜欢人叫他"大少爷”,可是这个老钱和他家钱嫂, 你说上一百遍,他也不会改口的。家霆只好承受着,点头招呼说:“回来啊。”又问:“我父亲在家吗?”   “在在在!”老钱一手拿只酱油瓶,看样子是去拷酱油的,“有客人!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夫妇俩,刚来不久。”   家霆对李思钧和他老婆——那个在南京中惩会里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钱敏敏印象都不好。李思钧战前在南京时是中惩会的总务科 长,家霆以前听童霜威说过:“李思钧这个人势利眼!”到江津后,又听人说他是个"党棍”,冷酷、暴躁,浑身党气和小官僚架子。虽然到江 津后,在童霜威面前,李思钧表现得很尊重,总拧不过家霆先人为主的印象。李思钧的太太在逃难到途中患盲肠炎死了,钱敏敏嫁给了他。钱 敏敏徐娘半老了,戴副眼镜,画眉毛,脸上粉涂得特别白,穿高跟鞋,烫了个"狮子头”,那副打扮和昵态叫人看了很不舒服。见了童霜威,嘴 里老是喜欢讲讨好的话,听了腻味。听说李思钧夫妇在,家霆心里厌烦,跨进家里客厅,见李思钧夫妇正在东边两把红木椅子上坐着,只好招 呼。李思钧夫妇也都客客气气地点头。家霆觉得不能不陪一下客人,就往西边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童霜威脸上是一种关心、爱怜儿子的神情,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迟?”   其实也并不迟,可能做父亲的盼望儿子早归,所以觉得迟了。家霆只好笑笑不回答。家霆走得身上热了,将学生装领口解开,掏手帕擦脸 ,听见李思钧问:“你们学校,学生对邓宣德满意不满意?”   校长邓宣德,花白头发梳得异常光滑,一个留山羊胡子穿紧身西装的老头儿。早年在巴黎一个什么大学攻读心理学的。比较开明,不大多 管事,原先在教育界有点名望和地位,译过些《心理学概论》之类的书。他不大向学生讲政治,甚至在每星期一的纪念周上也不爱讲话,要讲 也只是简单谈谈时局,不外是盟军打得不错啦,轴心在走下坡路啦等等。听说李思钧和稽查所长鲁冬寒对他深为不满。他俩同到学校参观过, 嫌学生在墙报上埋怨政府贪污腐化和抗战不力是"左倾”,嫌学校里的国民党、三青团没有活动,“工作未曾开展”,又嫌学生在县城里演出曹 禺的话剧《蜕变》义卖救灾,说《蜕变》是"替异党作宣传”。据传他们向上边打了不少小报告,指摘邓宣德"放纵学生”,邓宣德却并不买账 ,关系很僵。   听李思钧这么问,家霆点点头说:“还好!”他回答的是实话,学生们对邓宣德印象不算坏。他这人对学生不用高压手段,很少用开除、 记过的办法对付学生。他也不贪污学生的公费。   李思钧似乎不满意家霆的回答,对着童霜威说:“邓宣德这个人非换掉不可!我们是主张邵化来做校长的。……”   家霆感到坐在那里听李思钧谈这些不合适,站起身来说:“爸爸,我去里边看看。”又对李思钧和钱敏敏说:“你们请坐。”他走进自己 那问静悄悄的卧室,穿堂风将北面起居室的一扇门吹得"咿咿哑哑"响,隐约仍可以听到外边客厅里李思钧、钱敏敏和爸爸的谈话声。   他卧室的桌上,放着一封厚厚的冯村来的挂号信。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急忙将信和报纸看了。那种猜不透的、迷惘的、寂寞等待的情绪又 弥漫心头,心像裂开了似的痛苦。似乎在看水里的云影飘荡,空落落地摸不着边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呆呆坐着,思绪又飘渺起来。   客厅里的谈话声又传来了。钱敏敏在讲话,压低了声音,似是在说一件秘密,家霆却能大致听清楚:“秘书长……续弦的事还是考虑一下 的好。周秀珍……人很不错……我们给您介绍。……”李思钧也平静地插话:“您年岁也大了,孩子也大了……总得有个人照顾照顾解解寂寞 。”   家霆警觉起来:原来给爸爸做媒来了!急切想知道爸爸态度怎样。那个周秀珍,他知道,也常在江津街上见到,是县里一所女中的校长,县 党部委员,一个又白又胖的老处女。四十来岁,老是穿件蓝布旗袍,短发齐耳,脸上常常微笑。听说对学校的教师和学生特别严厉,常当着学 生面训斥教师,平时不准学生看"闲书”,绝不许师生打扮,年轻女教师谈恋爱也不允许。很小的事就常开除学生。因为白胖,学生给她起的绰 号是"猪油”。   只听童霜威在说:“啊啊,我一时还没有这种打算呢!”   钱敏敏的声音:“秘书长,您看看这前面院子里的郑琪,他的媒也是我做的。郑太太是银行出纳,二婚,不像周秀珍是老小姐。郑琪他老 婆孩子那年在重庆防空洞大惨案死了后,他伤心透了,做法院院长,人给他取了个'冷面院长'的绰号。去年结婚后,变了,哪天不是乐呵呵的 。……”   家霆似并不一定反对爸爸续弦,但经历过方丽清这样的后母,自然对这种事总有由本能产生的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尤其是钱敏敏夫妇来做 媒,做的又是他对印象不好的"猪油"周秀珍,心里更不舒服,像置身在湫隘闷人的境地中。   总算,听到童霜威的话了:“谢谢你们了,这件事以后再谈吧。”家霆不想再听他们谈话了,通过边门由自己的卧室走进童霜威的卧室去 。   写字桌上,摊开着纸张笔墨。一看就知爸爸在写《历代刑法论》。看样子,李思钧夫妇来时,爸爸正在写,临时搁下笔去会客的。他替爸 爸将毛笔插入笔套,将铜墨盒盖好。再一看,见有一只大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挂号寄来的。抽开一看,出乎意外的是张委任状:“委任童霜 威为国史馆筹委会委员”。他心里有些高兴。自从来大后方后,爸爸受到冷落,现在这张委任状突然从天而降,怎么回事呢?   家霆又寂寞无聊地踱回自己卧室里去,心里想:我该写封复信给冯村舅舅,请他继续寻找欧阳,也要请他设法了解忠华舅舅在哪里。人, 并不是对所有的东西都敢奢望的。家霆始终记得欧阳素心曾经讲过一则小故事给他听:屠格涅夫有一次外出,遇见一个乞丐伸着枯瘦的手可怜 地向他讨钱。屠格涅夫决定给钱,把手伸进口袋,忽然发现糟了,钱包没有带!只得怀着十分愧疚的心情,拉着乞丐那肮脏的手握了握,说:“ 啊呀,真对不起!”乞丐却紧紧握着屠格涅夫的手说:“啊,兄弟,谢谢你,你已经给得太多了!有你的这点诚意就足够了!”   是呀!家霆现在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贫穷的乞丐,多么需要欧阳,多么需要忠华舅舅,需要他们给那么一点感情上的施舍呀!只要知道他们在 哪里,只要他们能突然出现在可以触摸的面前,就够了!那一切都满足了!人在感情上需要的满足有时是超越一切的。正如靳小翰昨天因为他哥 哥战死而号啕痛哭时,好友们对他的安慰终于减轻了他的伤心。小翰在家霆和施永桂送他上船时,深情地红着眼圈说:“谢谢,谢谢你们。” 平时大家是从来不讲客气的好朋友,可是此时此刻,小翰的一声"谢谢"却如此深情。他不用"谢谢"怎么来表达他的满腔感情呢?   生活的真谛难以捕捉、难以理解,更难以揭示它永恒的奥秘。生活中的遭遇也一样。   家霆陷入了一种难以摆脱的压抑与苦闷之中。所好,这时李思钧夫妇走了,童霜威走进房来。”冯村的信看了?”父亲问儿子,在椅子上 坐了下来。   “看了。”家霆在自己床上坐着,问,“爸爸,您看怎么办?”   童霜威沉默了一下,叹口气:“只有继续找。我思前想后,很怕这女孩子会不会出什么事。现在特务太多了,她是从沦陷了的香港来的, 她父亲欧阳筱月又是那样一个人物。”   “狯出什么事呢?”家霆惊叫起来。他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不能不承认父亲阅历多,政治上有经验,推测并非一定是捕风捉影。他满面愁 云了。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我本想找叶秋萍打听一下欧阳。但让冯村去找,不合适。叶秋萍怀疑冯村是共产党,我虽作过解释,未必有用。 ”   家霆沉默,叹了一口气。欧阳失踪的事寻找渺茫,心头的辛酸也更浓了。   童霜威好像是有心岔开话题,不想让儿子太沉浸在焦虑之中,说:“昨天,突然收到一张委任状。是个新成立的机构,实际也是个养老院 ,不知谁开恩,竞想到了我。”   “您猜是谁在帮忙?”   不知道。我这人没有靠山,没有派系,可有可无。国史馆筹委会主任委员是张继,张溥泉①同我是泛泛之交,不会想到我的。”童霜威说 到这里,问家霆,“你看我要不要辞去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设计委员?说实话,接受那个聘书,我一直心里不是滋味。杜月笙给我个名义无非 是招贤纳士抬高自己的身价。但现在有了国史馆的差使,钱虽不多,你我二人生活也不致困难到哪里去。我想写信给杜月笙,辞掉这个设计委 员算了。你说呢?”   看爸爸的意思是在培养、锻炼儿子的能力,家霆点头说:“我赞成爸爸的想法,但国史馆的委任状刚到,还摸不清底细,倒不如过一度看 看情势再说。好在要谋一个名义是困难的,要辞去一个名义是容易的。”   童霜威听了点头,说:“对!对!”他很满意儿子的思虑周密,儿子马上快二十一岁了。抗战爆发那年,还是个玩鸽子、集邮、打鸟枪、爱 骑自行车的初一学生。可是抗战五年半,孩子在战争中经历了战前无法想象得到的风雨雷电,终于长大成人而且富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了。同他 商量问题,每每可以有所得益。这使童霜威高兴。   ①张继,字溥泉。   童霜威估计刚才李思钧夫妇在客厅里谈的话儿子一定听到了,故作不介意地说:“刚才李思钧夫妇来,说起要我续弦的事,你也许听到了 吧?”   家霆点头,觉得对爸爸不必讳言。   童霜威苦笑笑:“我同方丽清离婚了,教训很多。主要问题是互相太不了解,商人家的女儿眼睛里只有钱。她比我年轻得多,当初嫁我不 外是看中了我的地位和经济。我倒霉了,她就变了。同她离了婚我感到轻松。续弦的事我一时还不想谈,婉谢了他们的好意,想必你也听到了 ?”   家霆又点点头,感到不好说什么。他明白爸爸是向他作解释,要他放心,就转换题目说:“爸爸,刚才听李思钧的话,似乎我们的校长要 换已是确定的了?”   童霜威点头,说:“这些事你回校不必讲。邓宣德此人爱打麻将是有缺点,但那个邵化,是我战前在南京时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天津 市党部做过委员。听人说此人品德不好,为人厉害。这些年,他没能爬上去,却做了国立中学校长。中国的教育怎么弄得好?”说着叮咛道: “家霆,你在学校千万少管闲事,把书读好最要紧,墙报上写文章要注意,不要乱投稿。”   家霆投稿的事,是来江津后进了中学就开始了的。当时,初从沦陷区来大后方,心中的热火燃烧。有一夜,不禁写了一首诗,题为《抗战 的烈火》寄给重庆《大公报》副刊,想不到很快就刊登了出来,全校轰动。入校后,教国文的赵腾老师——一个大脑袋、头发蓬松、穿旧蓝布 长衫的中年人,对家霆特别好,鼓励家霆把从沦陷区到大后方一路上的见闻追忆出来,说:“能发表就发表一下,不能发表留作自己的人生记 录也有意义。况且,写作的过程可以是磨炼思悫、锻炼毅力、提高写作水平的过程。”家霆依照他的话,以《问关万里》为题,开始写作,写 了一万多字。但赵腾老师前月底突然说家有急事要去重庆,匆匆动身走了。一走就没有消息。为了怀念他,家霆写了一首诗《光明的怀念》, 大胆地寄到重庆《新华日报》去,但没有下文。又写过一首诗寄给重庆一个《前线》杂志,也如黄鹤飞去。《抗战的烈火》发表,童霜威知道 。现在,问起投稿的事,家霆如实地说:“最近没有投了!”   童霜威赞许地点头:“那就好!”他目光迷茫而深沉,说:“特务太多!我不喜欢我的孩子谨小慎微,却又不愿你惹来麻烦。”说着,将在 李参谋长家吃饭听说鲁冬寒窥伺的事讲了,说:“对这些躲在暗处要害人性命的恶鬼我很反感,我们抗战是反法西斯。,可是老蒋自己都在效 法希特勒!这怎么行?”   提起鲁冬寒,家霆想起了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丁默村李士群和在苏州、南京及上海监视爸爸的"冷面人”。这些蛇蝎似的特工叫人恶 心,想起连爸爸这样的人特务也要跟踪,不由得闷闷嘘了口气,说:“来到大后方,太叫人失望了!”他不由得把路遇吕营长谈起得胜坝伤兵 医院的事告诉了童霜威。   四川这种时节天暗得早,不知什么时候,一弯冷月升起在天际,天色已经暗将下来。厨房里传来钱嫂烧的菜肴的香味,钱嫂在北端餐厅里 喊:“秘书长、大少爷,吃饭了。”   钱嫂能干,做的菜昧浓厚而不油腻,味清鲜而不淡薄。她父亲曾在苏州有名的挂着"乾隆始创"招牌的"松鹤楼"当过厨师傅,所以她靠家传 能烧一些味道很好的苏州菜。童霜威对这一点是很欣赏的。   今天,童霜威和家霆一起走出卧室端的餐间里去,见钱嫂正在盛饭,桌上热气腾腾地放着一荤一素和一只大汤钵,荤菜是一只卤鸡蛋烧肉 圆,素菜是一只冬菇炒笋片,一只大汤钵里是清炖的鸡汤。白嫩的母鸡在大汤钵中歪着头、曲着翅、翘着屁股,恰似在盆中洗澡。童霜威猛地 想起了在李参谋长家喝茉莉鸡汤的事,心想:糟了!我没有给钱嫂讲一讲给鸡洗澡的事,今天要喝鸡的洗澡水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看着那只鸡 苦笑摇头了。   钱嫂把两碗雪白的米饭盛好放在桌上,诧异地看着童霜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家霆奇怪,爸爸为什么突然看着桌上的鸡汤摇头苦笑,问 :“爸爸,你笑什么?”   童霜威坐下来吃饭,笑着叹口气说:“好吧,我来讲给你们听。”t.xt.小`说`天.堂w w w.x iaoshu otx t.net 第一卷 光怪陆离,小城抗战众生相 三 旧历年的气氛十分浓郁。江津街上许多人家的门上都贴着住在东门外支那内学院①的欧阳渐大师手写的红纸春联:“乾坤万里眼,天地一 家春。”欧阳大师那苍老有力的独出一家的书法,人都赞赏。   旧历年前后,赌风大炽。那夜,邓宣德在柳鸣枝家通宵"抗战”,四个宪兵突然光临,当场给邓宣德上了手铐带去宪兵队队部。道貌岸然的 邓宣德斯文扫地。不少本地士绅的子弟都是邓宣德批准进入中学读书的,他们都给邓宣德喊冤。同邓宣德认   过本家的邓六爷立刻出面找了些本地绅粮、名流联名作保,也来找了童霜威。邓宣德很快就释放了。   ①支那内学院,原在南京,抗战后迁至四川江津,创办人欧阳渐(1871——1943),字竟无.江西宜黄人。这所佛学院以"育通才宏至教"为 主旨,讲经宣教,培养物学研究人才,翻译编校刻印了一批佛学典籍。   校长,自然做不成了。据说,邓宣德去重庆了。教育部立即任命邵化来做校长。邵化带了一批班底来到,学校正逢寒假,邵化有充分时间 做好掌握全校的工作。   童家霆寒假在江津同爸爸一起居住。他的好友们:“博士"靳小翰回北碚陪伴母亲了;"老大哥"去重庆看望朋友了;"南来雁"邹友仁的父母 在南温泉摆香烟摊做小生意,他也回南温泉了。家霆陪着爸爸,清晨远处雄鸡高唱时就起床,爸爸看书,他也看书;爸爸写《历代刑法论》, 他就写《间关万里》。每当写作时,往事涌上心头,五味俱全。战争中造成的创伤与哀思,那些死去的人,难忘的   人,同自己生活有过瓜葛的人,都一一浮现脑际。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义。岁月飞逝而去,有些事已经像一出戏落了幕,有些 事却仍在虚无缥缈间回荡,似随风的浮云不知会飘向何处。而种种关注与忧思还不知何时会休止,还难卜命运有多少曲折变幻。有时,他想: 大后方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平淡乏味这样阴暗寂寞?未来大后方的时候,他曾幻想过来到以后该是火热沸腾的抗战生活。就像抗战初期他在武 汉时见到过的景象:到处是激动人心的抗战歌声,到处可以看到街头在演抗的小剧,到处可以听到人们慷慨激昂谈前方的战局。当时,他还是 个孩子。如今,已是高三学生了。多么渴望为抗战献出自己的身心和力量,想不到大后方竟是这样令人消沉和萎靡。   读读书,写写东西。疲乏了,落日西沉,晚霞在明净、寒冷的天空里闪烁时,他陪童霜威散步,有时逛到东门外的公园和体育场去。在临 江的公园里,可以看看几江打着漩涡的江水和江上缓缓行驶的木船。有时逛到西门外,那里有陈独秀的墓,头年五月陈独秀因心脏病死在江津 。他是中共第一任领袖,但却不是个好领袖。一九三二年十月被国民党逮捕后,囚禁到抗战爆发才释放出狱。他背离共产党,晚年贫病交加死 在江津,无声无息。大概那些变成可有可无的人死后总是这样的吧?看到他的墓,童霜威不说什么,家霆也没有什么感触。去了一次,也就不 再去了。西门外,值得看的是大片的橘柑林,也可以看到湍急的江水无尽地流泻。天上烟云浮动,满山郁绿苍蓝,童霜威常常苦闷地叹息,虽 不多说什么,寂寞无聊的情绪溢于言表。家霆似乎能体会到"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当时醉酒狂放,驱车走人绝途哭泣而返的那种苦闷的感情了。 他还年轻,胸怀热血,并不消极颓废,却不能不厌恶江津这种死水般的生活。   童霜威的客人不少。来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像李参谋长、邓六爷等是结交名流,像郑琪、李思钧等可能是怀念一点旧关系表示点尊重 ,像鲁冬寒是来侦探,像江津的报社的人是来约写应景文章。只是童霜威一直婉言辞谢,不愿在这张三青团办的八开小报上写同他的身分不合 的文章。既不想胡乱地廉价地歌功颂德,也不想无事端端地招惹是非。意外出现的杂事也不少,逃难来川的下江人,在江津的死后埋葬没有地 皮。下江人决定办一个"义民公墓”,要有声望的人出来向县政府及当地士绅募捐并划定公墓地界。当然找到童霜威,请他出面同县长接洽。年 关近了,下江难民穷得难以维生,早就有人来请求童霜威写信同重庆赈济委员会联系,请求拨一笔救济款发放,他这个委员似乎也只能起这点 作用。江津被服厂是个给军队制造被服的工厂,厂长田绍曾是下江人,童霜威就去看望,请求尽量多安插一些生活困难的下江人进厂干活。此 外,索取墨宝、请求题写招牌的人也有,找童霜威来谈谈心、聊聊时局、喝喝茶的也有。童霜威怕这些干扰,又觉得如果真的一个人都不上门 ,处境就更凄凉。每天会会客,聊聊天,散散步,睡睡午觉,看看书,写点文章,日进三餐,倒也挺好打发'现在儿子放寒假了,旧历年也到了 ,回想前尘,感慨万端。《全唐诗》里有过两句诗:“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岁暮天寒,他摆脱不了迟暮的心情。   家霆的思想在自由飘荡,了解爸爸心情,却无法劝解和为爸爸排遣这种心情。因为他也一样寂寥、哀愁,心情与阴霾低沉的天色相仿。大 后方的不景气局面和魑魅魍魉的众生相使他泄气,欧阳素心的失踪使他悲伤。   他无聊时,有时同看大门的老钱聊天。老钱说起话来绘声绘色,常使他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家里的那个司机尹二。两个人长相迥然不 同,尹二高大壮实,老钱瘦小猥琐。但两个人对他都亲切,两个人说话都幽默有趣。   家霆最后一次见到尹二,是前年清明在沦陷了的南京。尹二在拉人力车,为了报仇正在暗中找机会刺杀日寇和汉奸。他现在怎么样了?因 拒绝日寇强奸,自己剜眼毁容遭到日寇刀砍劫后余生的尹嫂好吗?沦陷区的同胞水深火热,何时我们才能回去同他们见面?   老钱那张青黄瘦削总是带着微笑的脸,使家霆深深同情他。生活困苦,他总是讨好地对人笑。是为人而笑的,是为了求生而笑。”嗨嗨"地 笑得仿佛他生活得十分愉快,像舞台上的丑角似的,即使内心辛酸也总是抖出笑容使人发笑。他告诉家霆:“嗨嗨,我是江津城里的'包打听' ,是'千里眼'、'顺风耳'。江津城里什么事我都知道。”只是他很有分寸,该说的、能说的他说;不然则一句不露。他有时讨好地笑盈盈地摆 些"山海经"给家霆听:农工银行襄理罗元斌赌钱输多了,挪用公款给查出来,昨天丢了饭碗了!渝江师管区秦司令看中了江声舞台的坤角凤蕊, 礼拜天秦太太带了些兵到后台亲自动手将凤蕊打得鼻血直流。上礼拜三河坝枪毙一个杀人犯,这人和另一个同伙拦路杀了一个老头,谁知老头 身边只有五斗米的钱。杀人后怕事发被捕,这人又杀了同伙灭口,五斗米三条命。   今天,老钱告诉家霆一件轰动的事。说这件事时,脸上笑容没有了,语气沉重。”大少爷,得胜坝那个伤兵医院你知道吗?前天上边来人 检查工作,院长伤天害理,为了打扮门面,也为了怕人控诉揭发,一早将些半死不活的重伤号抬到江边树林里搁在地上。检查大员走后,夜里 将重伤号抬回,发现好些野狗在那里吃人,有的重伤号连肚肠都给野狗扒出来吃了。……”   家霆听了,气愤极了,说:“这院长真该枪毙!”他忽然想起该去看望一次吕营长了。他是个守信的人,说了话总要兑现。前些时答应了 吕营长要去看望,没有去,觉得不应该。现在听老钱讲了伤兵医院的事,更想去找吕营长谈谈。   老钱见家霆听了这事气愤,马上说:“我嘴快,大少爷,其实这种事跟我们都没关系,我告诉你是让你解闷,知道点江津发生的故事,并 不想惹是生非。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也不必告诉秘书长了,免得他听了也生气。我知道,你们都是讲正义的人。世道不好!其实比这种事更黑暗 的也多的是。像秘书长这样的大人都未必管得着,我们这些可怜的小百姓更屁用也没有!”   家霆离开老钱回去,见爸爸午睡未醒,留了张条子在桌上,决定去吕营长那里走走。   出了门,朝文庙那儿去。天色阴霾,颇有雨意。从南安街到文庙,不太远。走了一程,看到了文庙的红墙。红墙旁空草地上,有一伙小孩 在踢小皮球,嘻嘻哈哈很高兴。家霆朝前再走,刚想打听吕营长的营部所在地,已看见文庙旁那条街上一处旧瓦房门口,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竖 牌子,上写"渝江师管区一团二营营部"的字样,门口有个卫兵站岗。上前说了找吕营长,出来了个勤务兵通报后将家霆请进里边去。   里边是个小院,一棵黄桷树,几棵芭蕉。房屋破旧,坑坑凹凹的砖墙。地方不小,不见人影。地上生满了苔藓,窗户糊着的桑皮纸多半破 破烂烂了。几根绳子上晾着些旧军衣军裤。一看就是驻着军队,糟踏得不像样子。阴沟附近尿味熏天。从小院穿过一条屋旁的小过道往里走, 里边又有一进旧瓦房。院落的规模同前院相似,也是空荡荡的,只听见有哗哗的牌九声和吆喝、欢笑的人声。家霆心里懊悔,不该来的。为什 么要来呢?看来,吕营长正在赌钱。刚想转身对勤务兵说:“我不找你们营长了,我回去了!”没料到勤务兵在门边招呼了一声,吕营长就从 那问牌九声"啪!”"啪!”响的房间里出来了,见了家霆拱着拳说:“啊呀,小老弟,你真的来了!怠慢怠慢!”他身上有股香烟熏染的气味, 好难闻。酒喝得满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   热情地将家霆请到隔壁一间房里去,吕营长大声叫勤务兵:“快,泡壶茶来!”   吕营长的住房看上去又大又简陋,墙角挂满蜘蛛网,地上潮湿,撒满雪白的石灰,摆设简单:一只木板床上放着铺盖,被头肮脏,乱成一 团。靠墙的一边贴着发了黄的旧报纸,床前一张破旧老式的木桌,上边零乱地放着牙刷、无敌牌牙粉、墨水瓶、玻璃杯、饭碗、旧瓶罐、钢笔 ,几本破烂的《薛刚大闹花灯》《三箭定天山》等连环画。一把旧扶手椅和一把旧红木椅放在一边,一只木制洗脸盆架上放着一只花花绿绿的 旧脸盆。脸盆里半盆污水泡着条发了黑的手巾。屋角放着一只破箱子和一只旧柳条包。吕营长抱歉地请家霆在扶手椅上坐下,说:“哈哈,平 时牌九我是不赌的。今天,看到报上德军在苏联继续溃败,为了高兴,才被他们拉去赌的。偏偏又赢了一些,哈哈,晚上我请客,去'桂香斋' 吃排骨面。”   家霆说:“我放寒假了,特地来看望你。晚饭得回去,父亲等着。”   勤务兵送来了泡好的一壶茶,将桌上两只脏玻璃杯用茶水略为涮了涮,就给家霆和吕营长斟上了茶。吕营长似能看出家霆心里想些什么, 说:“我这里生活条件差,当兵的单身汉嘛,马马虎虎。你是学生,对赌钱看不惯吧?其实,日子过得无聊,这些人都是上过前线死里逃生过 来的,打过仗的人跟没见过死人的人不同,大家赌一赌耍一耍不算什么。听说你们校长也爱打牌,出了事,是不是?”他又高叫勤务兵,掏出 几张钞票扔给勤务兵,说:“快!买点橘柑、花生来!”   家霆说:“不吃不吃!”勤务兵已拾起钱走了。家霆把邓宣德换成邵化的事说了,指出:听说邵化比邓宣德坏得多。   吕营长喷着酒气,说:“俗话说: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这话一点不差。”他把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用担架将重伤号抬到江边树林, 有的被野狗咬死掏出内脏来吃了的事讲了,知道家霆已经知道,他气愤地拍着桌子说:“真后悔当年没把这鬼儿子扔下江去!”又大声擤着鼻 涕说:“告诉你吧,我写了信到上边告状,检查大员来可能是我写了那封信的原因。可是来了有屁用,反倒害得几个弟兄给狗咬成那样子。俗 话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现在,我也是豁上了,打算再写信告,请求上级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家霆问:“有用吗?”   吕营长摇头叹气:“上上下下都是乌鸦一般黑,不过他马王爷三只眼我也不怕,告了再说。”   勤务兵捧了一堆橘子和一大包花生来,放在桌上,回身走了。吕营长要家霆吃,家霆剥开了一只橘子吃起来。隔壁的牌九声和喧哗声仍在 传来,空空的两进大院似乎也仅这点人。   家霆不禁问:“你这儿怎么看不到兵呢?一营总得有三百个兵吧?”   “兵?”吕营长喷着酒气哈哈笑了,“我是营长,隔壁赌牌九的有副营长、连长、连副、排长,另外,还有几个班长、伙夫、勤务兵,统 共三十一员大将。”   “那怎么回事?”   吕营长摇摇头,酒意浓重的脸上咧嘴笑着说:“小老弟,你是少爷,父亲当官,不知道吃饭的困难。我们这渝江师管区是负责训练壮丁输 送新兵的。现在那点军饷,一个营的养不活一个连,你说怎么办?”   家霆愣在那里,不明白吕营长说的是什么意思。   吕营长解释道:“小老弟,你我不见外,我对你不说假话。这两年,我们从上头到下头,都是这样的做法。要看新兵花名册,都满额满员 ,实际上,差不多是光杆司令,团部里除了团长、团副和勤务兵、伙夫外,没有一个新兵。我这营部同别的营部一样,只三十人左右。这样, 那点可怜的军饷才能养活我们。我们上头,师管区的秦司令和李参谋长他们,主要靠吃空额,他们吃大的,我们吃小的。上行下效嘛,也只有 这条路,能怪谁呢?”   他说得诚实,似内疚又无可奈何。   家霆不禁叹息,问:“万一要你们将训练了的新兵送到前线,没有兵,怎么办?”   吕营长大口抽烟,红着脸喷着酒气,说:“小老弟,我不该瞒你。说实话,这也是伤天害理的事,听了可不要看不起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我这人,也是军校出身,我家里都在沦陷区没出来,谁要说我不爱国不抗日,我死也不能承认。为抗战,我流过血险些送了命,到今天也没成 家。可是如今,我不同流合污也不行,这叫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陷在烂泥河里,只能香臭不分、随波逐流。”家霆说:“你讲一讲吧,我 倒想听听。”   吕营长粗声大气地说:“这事我自己还没干过,也不是我们的发明创造,是团长出的主意。团长又说上边虽没吩咐这样做,但允许'八仙过 海,各显神通'。说别的师管区就是这么干的。反正,上次奉命限期送新兵三百名到昆明去补充五十三军,是副营长赵安邦去的。他是个在前线 差点送过命的人,死人看多了,心也狠了。带了所有连、排长和班长、老兵们,从江津开始,一路上抓壮丁。夜里择荒凉、冷僻处人家敲门, 有男人出来开门抓了就走。抓到壮丁后,先剃光头换上军衣,接着狠狠一顿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老老实实乖乖顺顺的,然后进行训练。只 要会立正、稍息、'一二一'就行。一路行军,一路抓,一路训练,雪球越滚越大。晚上新兵全部脱了裤子光屁股睡,免得逃跑。想逃跑的马上 杀鸡吓猴,军法从事,当众枪毙。快到昆明时,还缺二十三个人。怎么办?赵安邦本事不小。路过一个小镇正逢赶场,他让几个排长和班长去 叫了二十三个挑担、推车卖粮食、卖蔬菜、卖柴火和水果的,说是军队要买,让挑了送来。挑来后,如法泡制:剃光头、换军衣,狠狠打一顿 杀威棒,所有东西全部没收劳军,发了笔小财,人数凑得整整齐齐。”   家霆听了心里难受,不解地问:“这些胡乱抓来的壮丁移交给五十三军后不会揭露吗?”   吕营长用手搓着脸,有一种力不从心的隐痛,摇摇头:“揭露有屁用,彼此彼此,他们自己也拉壮丁!新兵去了马上也该上前线了,接受新 兵的谁管这种闲事。”   家霆无话可说。刚才吕营长带着酒意说的一番话闻所未闻,连同伤兵医院的黑暗内幕,听了真是惊心动魄。江津这个小城看来平静,实际 却像川江的江水一样,面上平静,里边水势凶猛,到处漩涡。从这小城的种种看到大后方的腐败,使他哑口无言。他下意识地从布满斑斑污点 的桌上拿起花生剥食。吕营长肯说出这些是诚恳的,也说明对同流合污并不甘心,但似又心灰意冷无法摆脱。他遗憾吕营长深陷在这种肮脏可 怕的黑暗勾当里,却又不知该如何办,就只有沉默了。   吕营长讲了这些,看到家霆的沉默,明白家霆在想什么,说:“小老弟,老实告诉你,我宁可上前线,也不愿呆在后方。我这人本来并不 坏,现在变坏了!真的,变坏了!吃喝嫖赌我都干,没办法呀,我是个浑蛋了!”   家霆脱口说:“你不坏,我相信。以后你就还是做个好人,别干不好的事。”   吕营长笑笑点头:“小老弟,做人难哪,没办法呀!人都那样,你偏要这样,他们会恨你、害你!你年轻,不懂!”   隔壁房里的牌九声和喧哗声一直不断。这时,忽然一个穿棉军装的矮胖子出现在房门口,高声喊:“营长,大家等着你哪!不能赢了钱就跑 呀,快来吧!”   家霆明白是下逐客令,代吕营长赶客人了,站起身说:“你快去吧!我回去了。”   吕营长却把桌上的橘皮向门口那个矮胖子扔去,正好掷在他脸上,说:“走走走,赵安邦!我有客!”对着家霆说:“别管他!今晚,我一 定请你吃晚饭。你要是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家霆看出吕营长心情不好,想留客多谈谈,但他不想坐了,坚持告辞,由着吕营长把他送出大门。   外边,阴霾的天空又洒小雨花。   家霆回到南安街九号,进了门,见钱嫂正在门口过道里做"风鸡”。杀好的鸡,毛不拔除,将花椒五香八角同盐炒热后塞进鸡肚,用绳捆紧 ,挂在通风处吹晾,然后蒸了吃。见家霆回来了,钱嫂笑着说:“大少爷回来啦!”忽又笑笑说:“有客人在呢!女中的周校长,打扮得花枝招 展,真要命!”她的笑容里含有另一层意思,家霆可以意会。本来嘛,江津的事,“包打听"老钱哪一件会不知道呢!家霆朝里边走,鼻里嗅到 一阵随风飘来的鸦片烟香,也弄不清是法院院长郑琪家里还是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家传出来的。他皱皱眉继续往里走。他对周秀珍本来印象不好 ,听了钱嫂的话心里更不是味,觉得这个"猪油"一向禁止教职员和学生打扮,如今自己却打扮了送上门来真太可笑。他正走着,恰巧见童霜威 在送周秀珍出来,迎面相逢,他就闪身往旁边让。童霜威送周秀珍过去,也没给家霆介绍。   周秀珍今天穿的是件新墨绿色绒线外套,胖脸上涂了太多的雪花膏,脚上是双平跟新皮鞋,黑亮黑亮,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身上香得俗气 。钱嫂说的"真要命”,大约来源于她脸上过多的雪花膏和身上过浓的香气。童霜威将周秀珍默默送到门口,微微招呼就回来了。见家霆等在那 儿,说:“你回来啦!”同儿子一起进屋。两人在书房坐下,家霆把到吕营长处的见闻简单说了,又把伤兵医院的事也讲了,气愤地说:“爸 爸你看,这些黑暗现象如何得了?”   童霜威摇摇头,叹气说:“晚唐动乱时代,诗僧贯休痛恨黑暗现实有诗说:谁信心火多,多能焚大国。'意愤言激,说明了一个真理:能得 人心者国家统治可以久长,失人心者,民众的心火可以把他焚烧成为灰烬。'七七'军兴以来,面对的寇侵略,决心都要抗战,老蒋抗战了,人 就拥护他。本来,抗战到了今天,国际形势越来越有利于中国,理应大得人心,可是却相反。人们都深锁愁眉,对国家前途感到迷茫,什么事 也唤不起人们的热情。贪官污吏存在外国银行里的美金据说有好几万万,上行下效,什么坏事都出现了,我经常为这些丑恶现象叹息。只是我 不得意,又上了年岁,困居在江津这种小地方,又能怎么?”说到这里,深深吁了一口气。家霆黯然,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些事又引起爸爸心中 不快,岔开话题说:“刚才周秀珍来啦?”   童霜威看得出儿子对周秀珍含有敌意,解释说:“是来找我写字的,女中的校牌要换一块。我谢绝了,她却把宣纸留下来了。”说着,指 指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卷雪白的宣纸。   家霆意在言外地说:“这女校长,解聘过两个谈恋爱的年轻女教师,恨不得让人都做老处女。可今天,脸上粉涂得像曹操,身上香水洒了 一瓶,钱嫂都看不顺眼了。”   童霜威厚道地解释:“雪花膏是搽得太多了,衣着还是挺朴素的。你可能是上次听李思钧夫妇说要给我介绍,所以对她印象不好。其实不 必。她来,以礼相待,别的事我是不作考虑的。”   家霆想起前天看到爸爸练草书,在纸上翻来覆去写的是陆放翁的诗:“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 泫然。”对照刚才爸爸说的话,隐约明白爸爸的心情。爸爸是在思念葬在雨花台的柳苇妈妈,这种思念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与方丽清的相处 及离异而愈来愈深。他觉得自己不应当在周秀珍的问题上刺激爸爸,一时间,心头充满悔意。   童霜威似乎不太介意,忽然拿起桌上今天下午刚送来的《大公报》,说:“看看报纸吧!社评叫作《看重庆,念中原》,上面有篇通讯叫作 《豫灾实录》,是《大公报》记者从河南叶县寄发的,写的倒是真情实感。去年河南大灾,饿死几百万人,今年灾情继续扩大。前些时,褚之 班从界首来信讲了灾情,想找我为他在重庆谋一枝之栖。其实,他哪想得到我的处境!《大公报》的社评,如果我写,可不是像它这种小骂,我 是要大骂的!”   重庆的报纸由轮船带来,四时左右就能送报,有时则两三天积压了一起送。这次送的《大公报》和《中央日报》,是积压了三天的报纸, 厚厚一叠。家霆拿起《大公报》来翻看。去年暑热时经过河南灾区见到赤地千里的惨象又重现眼前,心里难过,说:“其实,到饿死了几百万 人才来报道,也太迟了。社评写得不错,可是只不过是看一看、念一念,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童霜威摇头说:“刚才你外出时,《江津日报》的一个编辑来看我,说《大公报》因为登了这篇社评,已被罚停刊三天!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   家霆脱口而出:“法西斯!”   童霜威叹息说:“是呀,不能这么公开说,实际是这么一回事。一方面在进行反法西斯战争,一方面在培植树立法西斯,岂不矛盾?'防民 之口,甚于防川'!毕鼎山去年作为大员视察河南,回来说假话隐瞒真相,上边十分得意。听李思钧说:毕鼎山做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已成定局, 真是誓无天理。《大公报》同政学系关系密切,历来小骂大帮忙',可是'小骂'也不允许,说点真话也要处罚。腐败的政治中外古今历来都是这 样的!”   家霆浑身热血沸腾,头脑里很乱,闪过的都是亲眼目睹和耳闻的刺心情景。大后方腐烂成这样,腐烂的程度又这么严重、这么快。颇像烂 梨烂苹果,今天上面只不过是个小黑点,你不把它挖掉,明天就是个大黑窟窿了!烂得精光也是很快的!抗战还在进行,这种局面如何得了?他 年纪虽轻,忧国忧民之思满布心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暗下决心,《间关万里》一定要把它写完,把河南的大灾荒如实记录下来。   父子俩枯坐在那里,各想各的。钱嫂提了几只风鸡过来,用晒衣的竹叉将风鸡悬挂在廊下。廊下本已挂了不少熏肉一、腊肉,钱嫂早些天 又学四川人将胡萝卜切成连格花挂起来风干,现在连同风鸡琳琅地挂起来,增加了过年气氛。童霜威和家霆看着钱嫂挂风鸡,都没说话。随着 过年气氛的浓厚,许多记忆回来了。他们都沉浸在逝去的岁月中年关前后发生的难忘的人和事中间去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一卷 光怪陆离,小城抗战众生相 四 农历年后,不等过正月十五元宵节,童家霆就因开学离开江津家中,回得胜坝学校去上课了。   新来的校长邵化带了亲信教官来,还带了些贴身学生来,要在学校里建立一种专横统治。学生们人心惶惶,到处沸沸扬扬。家霆听了心里 忐忑,感到邵化的来到预示着一种窒息的开始。他把想法向童霜威讲了,童霜威持重地说:“邵化虽无交情,还是知道我的,不会把你怎么样 的。你也不要参与闹事,最重要的是埋头读书,高中顺利毕业,赶快考大学。”   家霆没有做声,爸爸的话也对也不对,读书当然重要,人总得有点正义感吧?在一个邪恶的环境里,怎能闭眼不看、张耳不闻呢?他想不 到离开了日寇汉奸魔爪下的上海奔向大后方,追求到的是这种生活。心里真像沾上了蒲公英那种毛茸茸的种子,拂也拂不去,难受得要命。   童霜威并不懂得儿子心里所想的全部。在儿子返校时,又叮嘱:“孩子,还是每星期六下午早早渡江回家来吧。我很寂寞,你回来,我要 高兴得多。你能顺顺利利上学、毕业,我就无牵无挂。这场抗战迟早要胜利,胜利了我们一同回南京潇湘路是我日思夜想的事。我们从沦陷区 逃出来,可不容易。大后方我们不满意,但又能怎么办?没有办法,只有忍受!”说到这,他摇头,心里酸溜溜了。家霆没有点头,他在沉思 。俊秀但是带着英武之气的脸上,露出那种使童霜威会想起柳苇的眼神和气质。看到家霆这种酷肖母亲的眼神和气质,童霜威不禁又感慨万端 了。   回校的那天傍晚,行前发生了一件事。说来也巧,老钱拿来邮差刚送到的一封信,是谢乐山从重庆来的,写得不长,却提到了一点欧阳素 心的情况:   家霆仁兄如晤:   惠书悉。欧阳素心我认为定在重庆无异(疑)。上月初,一晚我在七星岗上兴隆街附近,曾见到她。当时她与一个军人在一起匆匆同行。军 人约三十余岁,身材高大,模样未看清。因为隔了马路,我在这边,她在那边。我想上去招呼,欧阳似有心回避。街上人多,又是夜晚,等我 过去,竟失之交臂,后来再没遇见过她。我曾向当年的老同学韦锋等打听,均不知她的行踪。劝老兄不必痴情。她既然有了别人甩了你,时下 这种事不少,老兄何必想不开!见你信中伤感,我也为老兄难过,不能不劝劝老兄。   我一切均好,读大学不过是为了混张文凭以便将来出国留学。家父在美考察一切也好,大约不久将回国旅(履)新。   帮不上忙,十分抱歉。   祝 幸运   弟   谢乐山上   这算是欧阳素心失踪后头一次知道的一点踪影了,依旧是没头没脑的踪影。看来欧阳确在重庆,她为什么这样神秘地消失了呢?家霆怅怅 ,童霜威也怅怅。钱嫂端来了蛋炒饭和一碗榨菜蛋花汤给家霆吃了动身。下着小雨,天气令人抑郁。家霆匆匆吃了饭打着油布伞提着一个包走 后,童霜威看着灰茫茫的天空,更感寂寞。天,似有雪意,但四川江津一带是不下雪的。大门口,老钱轻轻在哼弹词开篇,哼的什么听不清, 只听见他用嘴学着弹三弦打过门:“叮叮睐冬冬冬味叮……”这使童霜威想起被囚禁在苏州寒山寺里时,监视自己的"冷面人"常常哼苏滩的事 。不愉快的回忆勾起的情思使他更加惆怅。他不禁微喟地诵起晚唐诗人高骈的诗《闻河中王铎加都统》来了:“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 炉前。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   先一会儿,看到谢乐山的信时,他同家霆一样被信上提到的欧阳素心的行踪所牵引。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到谢乐山提到的有关谢元嵩的讯 息上来了。他想:谢元嵩民国二十八年在上海附逆陷害了我,当我被敌伪绑架囚禁时,他却因为在汪逆处未捞到大官做悄悄逃到了重庆,俨然 民族英雄,拿到一笔出国考察费去到美国做了寓公。如今他忽然又要回国履新了,会给他什么官儿做呢?这个面上笑呵呵开口闭口说自己是老 实人的坏蛋,始终春风得意,而我呢?   《闻河中王铎加都统》这首唐诗,童霜威过去早已读过,但未介意。最近闲来无事深入考据了一番,遂有新的解悟。如从四句诗表面上来 说,不过是讲:自己炼汞烧丹四十年,依然是凡夫俗子,无法飞升,不料王子晋只是学会吹箫,就成仙去了(王子晋是秦穆公时人善吹箫,结果 成仙)。好像高骈叹息的只是这种炼丹修仙的事,然而从诗的题目一看,高骈是借题发挥另有所指。   童霜威查过《资治通鉴》,看到《唐纪》僖宗乾符六年引归传云:四年,贼陷江陵,杨知温失守,宋威破贼失策。朝议统帅,卢携称高骈 累立战功,宜付军柄,物议未允。(王)铎廷奏:'臣愿自率诸军荡涤群盗。'朝议然之。五年,以铎守司徒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江陵尹、荆南 节度使,充诸道行营兵马都统。”《新唐书'高骈传》云:骈失兵柄利权,攘袂大诟,即上书谩言不恭,诋铎乃败军将。”才明白高骈写这首七 绝是因对王铎升官不满而抒发胸臆的。如果高骈不用《闻河中王铎加都统》作这首诗名,那真是使后世读者难以猜测了。童霜威觉得当时高骈 因为做不到统帅而怨艾,未免俗气。而且对王铎做了统帅气恼,也未免小气。但此时此刻,想到谢元嵩这样的人竟总是一个不倒翁,明明做过 了汉奸,依然能出国考察回来履新,怎能叫人心服?又怎能叫人不对这种世道深恶痛绝?   所以,童霜威望着阴沉沉飘洒雨丝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吟诵着这首算不得高明甚至有点庸俗的诗,反倒觉得可以发泄一点不满,得到一点 解脱。由此,他不禁又想起了宋高宗时考取进士的詹义留下过一首《登科后解嘲》的七绝:“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佳人问我年 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詹义这首打油诗并无诗味,却幽默讽刺俱全,此刻诵来,也正符合童霜威的心境。默诵着,不禁哑然失笑,想:唉 ,我真是既潦倒又老态了!无聊到竟靠这些歪诗来聊以自慰了,真是不堪回首啊!   天上寒冷的细雨,仍在滴滴答答下着,雨点簌簌地打在院子里一棵玄羚木上,一种四川特有的阴暗潮湿的寒意包围着他。天暗将下来了, 钱嫂端了饭菜来放在桌上,过来招呼他去吃晚饭。不知为什么电厂停电,钱嫂点上了那种牛油做的红色土蜡烛,烛光摇晃,配着雨声,他默默 吃饭,下意识地想着旧历年期间来拜年的许多人的名字、容貌和谈话内容。一碗饭就饱了,起身拿热水瓶往脸盆里倒水洗脸,老钱忽然在眼前 出现。   老钱衣服被雨淋湿了,头发耷拉在额前,裤腿挽着,满面是讨好的微笑。平时,常常都是钱嫂开饭后,回家照顾孩子并烧菜,改由老钱来 收拾碗盏,给童霜威打洗脸水。现在,老钱来了,见童霜威已在洗脸,连声歉意地啧喷:“啊呀,喷啧,秘书长,我来迟了!啧啧,您自己在倒 水洗脸了!”马上又解释:“我刚从东门外支那内学院来,欧阳大师病得很重,我去帮忙,替他请了柳鸣枝医生去。柳医生说:大师七十二了 ,体弱,病不好治,该要准备后事才好。”听说欧阳大师病了,童霜威详细问了病况,打发老钱回去吃饭,由着老钱将碗筷等收拾走后,独自 走回书房,擦火柴点上了油灯。他听人说起过欧阳渐的一件事:抗战爆发,南京危急,欧阳渐决定入川。有人劝他:“日本人是信佛的,你是 居士,何必躲避?”欧阳渐回答:“我是佛教徒,也是中国人!”爱国正义之心溢于言表,使童霜威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他决定明天去看望 欧阳大师,又想到应当拍个电报给冯村,让他将大师病重的事通知程涛声,表示欢迎程涛声来江津小聚。   支那内学院的院友众多,像梁启超、梁漱溟等都是。程涛声一向自认是欧阳渐的弟子,执礼甚恭。童霜威早年同程涛声有一定的交往。来 大后方,还未同程涛声见过面。两个月前,收到冯村来信,说在冯玉祥处遇到程涛声,程涛声托他致意,希望以后一定见见面。冯村信上说: “程先生现亦赋闲,但关心国是,颇有见地,常与国民党内左派人士交往,终非等闲之辈。”童霜威静极思动,倒极想同程涛声见面畅谈。程 涛声自从反蒋后,一直不得意。抗战后,在武汉被蒋召见,蒋对程说:“你可以到重庆去,以后在家多读点书!”实际是告诉程涛声:只许你 在家读书思过!妙在程涛声到重庆后真的闭门读书,摆出一副只知读书不问政治的姿态来。不过,童霜威明白:程涛声这是韬光养晦之计,可以 摆脱特务的监视,可以使老蒋放心,求得自己的安全自保。程涛声终非池中之物,他是不会委分守己的。听冯村说:程涛声念佛学经,家里案 头罗列着《藏要》《竟无内外学》等。前年有特务据此向蒋介石报告后,蒋说:“这样好!这样好!”从那,监视程涛声的情况似乎放松了。   民国二十一年,童霜威同程涛声在"一?二八"事变后曾有过一次长谈,多少算有些交情。此时此地,他热切希望能从同程涛声的相会中得到 些新的启示。看看夜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童霜威揭开墨盒,在油灯下写了一份电报稿给冯村:“欧阳大师病重望速告程振亚先生并盼即陪同 振亚先生来津探视我处可住。”写完,斟酌了一下,怕程涛声不来,将"病重"改为"病危”。柳鸣枝让给大师准备后事,用"病危"并无不妥。他 拿了些钱,附着电文走到大门口,找到正抱着小女儿吃饭的老钱,说:“吃完饭,马上给我发个急电到重庆!”   老钱应了一声,放下饭碗,将小女儿交给钱嫂去抱。童霜威忙说:“吃完饭再去!”老钱却笑着说:“回来再吃的好!”他懂得人的心理 ,揣好电文和钞票,撑开雨伞蹬着水淋淋的地面出门,奔向电报局去。   三天后的那个下午三点钟,冯村果然陪程涛声坐船由重庆到达江津了。   童霜威将自己的卧室让给了程涛声住,自己住到了家霆的卧室里,给冯村在书房里搭了一张帆布行军床。见到冯村陪程涛声来到,童霜威 心里十分兴奋,让老钱马上设法找人到对岸得胜坝通知家霆请假回来同冯村见见面。   同程涛声十年不见,程涛声苍老得多了,额上、眼角都有皱纹,旧的黑呢大衣,半旧的深灰西装,外加一只衔在嘴里的烟斗,头上戴顶却 尔斯登帽,那副广东佬的派头没有变,那口广东腔的官话也没有变,那双眼镜下的神采奕奕的眼睛也没有变。   “啸天兄,十年没有见啦!”寒暄开始,程涛声握着童霜威的手,他到底是个军人,保定军官学校二期并且去日本大森浩然庐军事学校留 过学的,说话似乎并不多动感情,脸上总是笑笑的。   “是呀,振亚先生!”童霜威倒有点动感情了,人事沧桑,一言难尽。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后,程涛声和李济深等积极支持蒋 光鼐、蔡廷锴率十九路军举行淞沪抗战,与蒋介石、汪精卫的妥协投降政策进行斗争。结果这年秋,程涛声就受蒋、汪排斥,辞掉行政院副院 长职,放洋出国,去欧洲游历了。从那以后,第二年,程涛声曾两次到福建筹划反蒋事宜,并策划联共反蒋,在十一月二十日,李济深、程涛 声、蒋光鼐、蔡廷锴、黄琪翔等在福州成立了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公开反蒋。福建人民革命政府同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和中 国工农红军签订了抗日反蒋协定。民国二十三年一月,福建人民政府在蒋介石优势兵力围攻下失败,程涛声被迫流亡香港,又到欧洲、苏联游 历参观。后来抗战爆发了,国共合作了,程涛声却始终得不到起用,得不到为抗战出力的机会,至今仍是赋闲浪迹,岂不可叹!童霜威请程涛声 坐下,感慨地回顾说:“振亚先生可还记得民国二十一年淞沪抗战爆发后,在上海华懋饭店的那次交谈?”   “记得啦!记得啦!”程涛声喝着钱嫂泡了送来的盖碗茶,说,“那时候,我们都是反对亲日派的,都是有正气的爱国的中国人啦!”   童霜威又不禁感慨了,感到是程涛声对自己的很高的评价。他记得:淞沪抗战时,自己确实还是怕战争扩大、怕中国难以同日本决胜的。 但自己也始终认为日本不断侵略中国,根本谈不到什么提携!日本应当退出东北和华北。中国民众抗日情绪高涨,日本如果不断进逼,中国人迟 早是要抗战的。那样必然对中日两国都不利。”一?二八"淞沪抗战时,见到十九路军抗战的英勇,民众狂热的支持,童霜威不能不热血澎湃。 那次,带方丽清由南京到上海过周末,听说程涛声住在外滩华懋饭店,童霜威专门去看望。早在"九一八"事变后,程涛声曾任京沪卫戍司令长 官兼淞沪警备司令,当时童霜威在上海做教授,曾在一些场合同程涛声多次见过面。所以,这次相会,两人在华懋饭店有了一次倾心的夜谈。 分别时,程涛声曾说:“啸天兄,以后我还要多多借重你!”想不到不久他就下野了。往事如烟,童霜威想起自己这十年来的坎坷遭遇,觉得 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只说:“振亚先生,请先休息休息。好在你下榻在此,我们可以从容长谈。”   那天,程涛声洗洗脸、喝喝茶,说是要休息一会儿。他在床上一躺,一眯眼就好像睡着了。不过十分钟又醒了,一咕噜爬起来,说:“睡 得好香!我马上去看看大师!”说完,他就由老钱陪同去东门外支那内学院看望病危的欧阳大师去了。   他走了,童霜威同冯村亲密地谈起来。使童霜威高兴的是冯村给他悄悄带了些书刊报纸来,冯村说:“这些可能你是看不到的,所以我给 你带来看看。本来像《新华日报》和《群众》,我曾想用《中央日报》裹了寄您的,又怕不妥,所以没那么办。”童霜威谈了《历代刑法论》 即将杀青,又谈了谢乐山来信的事。冯村说:“欧阳素心的事很奇怪,会不会同军统有关?杜月笙同戴笠关系密切,秘书长您是不是写封信给 杜,托他打听。现在凡是那些不正常的事都同特务机关有关。叶秋萍处也可以托一下。我总觉得这件事太神秘了!”   童霜威思索了半晌,说:“给杜月笙写信,请他帮助寻找这样一个孤身在重庆的女孩子——就说是我未过门的儿媳,这没问题。给叶秋萍 写信,我怕要你办不合适。”说到这,问冯村:“你最近处境还好吗?”   冯村笑笑,眨眨两只好思索的眼睛,习惯地用手拢拢头发,说:“怎么说呢?表面上似乎平静无事,可是我知道并不太平。不过,别为我 担心,我会善自处理的。您给叶秋萍写信,我就拿信找他。我坦然些,反倒好。”   “你这次陪程涛声来江津,不会有什么吧?”   “没关系''冯村豁达地笑笑说,“我知道您想同他见见面,怎能不陪他来呢?”他确实一向都能了解童霜威的心意,战前做秘书时就是这 样,“这次来,我们说走就走,事先未宣扬,并不惹人注意。欧阳渐是他老师,病危他来很正常。您是我的老师,我来江津也不是第一次,没 问题的。我觉得您同程涛声深谈一番有好处。据我所知——”他压低了声音说:“在来江津之前,他在重庆和有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过民主 同志座谈会,座谈时事。我觉得您同他谈谈有必要。”   “组织什么民主同志座谈会,不危险吗?”   “是带有秘密性质的,并不吹号打鼓。”冯村说,“小范围里的人才知道,关心国是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您在沦陷区忠贞不阿,又来 大后方,冒的风险我看够大的了。他们谈谈国是该有伺罪?”   童霜威心想:是啊,我是个曾经沧海的人,大风大浪经得多了,又何必胆小怕事得如此呢!说:“我是想同他好好谈谈。我在此心情不好, 孤陋寡闻,思想苦闷,一言难尽。找个能谈知心话的人也少有。你陪他来了,真是高兴……”   他话未说完,立刻不说了。因为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外穿黑呢大衣里边是黄棉军服的人走过来后,正在外边张望。他眼前一闪,认出是 稽查所长鲁冬寒,马上轻轻对冯村说:“注意!来的这个是稽查所长!”说着,踅出屋去,在外边客厅迎着鲁冬寒说:“啊,来了吗?”   鲁冬寒十分谦恭,拄着"司的克"说:“霜老,没有事,来看望看望您。”   其实,旧历年时,他来拜过年了。童霜威明白,他是跟着程涛声的来到而来的。这条狗!消息真灵通!冯村把他们估计得太低了。童霜威对 着外边大声叫喊:“钱嫂!”   钱嫂放下手里针线活来了,应声道:“我马上泡茶。”   鲁冬寒在客厅里坐下,“司的克"像把军刀似的放在两腿中间,双手握着"司的克"的柄,正襟危坐,满面笑容地问:“听说霜老这里来了客 人?”   童霜威点头说:“对,程涛声来了!”   “啊呀,果然是程先生来了!”鲁冬寒笑着说,“我是慕名已久,还不认识程先生呢,他现在在里房?”   “他去支那内学院看望欧阳大师去了。”童霜威厌恶鲁冬寒皮笑肉不笑的说,“年来他笃信佛家学说,对欧阳大师执礼甚恭,大师病危, 他不能不来。”   钱嫂端了茶放在鲁冬寒身边的茶几上,说:“请用茶!”鲁冬寒端茶微微喝了一口,点头说:“plan,是呀!有人陪他一同来的吧?”童霜 威明白冯村陪程涛声来,也已经引起特务注意,毫不隐瞒   地说:“啊,是我从前的秘书冯村,两人同了路,冯村是来看望我的。”   鲁冬寒又连连点头:“程先生住在霜老你这里吧?”见童霜威点头,说:“久慕程先生之名,很想拜见一下,希望霜老能够引见。我下次 再来。”   童霜威似无所谓地说:“可以嘛!你再来就是。”   似乎无话可说了,鲁冬寒识相地起身告辞,说:“霜老,我走了。”   童霜威不咸不淡地说:“我不送了。”看着鲁冬寒的背影消失,进房对冯村说:“刚才听见没有?这种狼狗,我最厌恶。”   冯村笑笑说:“无孔不入!来得也真快!我真把他们估计低了。”他笑得有点勉强,形势的严重是感觉到了的。   童霜威长吁一口气:“空气令人压抑。在孤岛上如此,到大后方仍如此。不过,鲁冬寒也许仅仅是例行公事来侦伺的。”   两人抛开这件事造成的不快,又喝着茶闲谈起来。到晚饭时分,老钱陪程涛声回来了,说起欧阳大师脉搏微弱,恐将不起。童霜威也不胜 唏嘘。钱嫂准备了丰盛的晚饭,程涛声胃口很好,大口吃肉,大口嚼饭。童霜威谈起了鲁冬寒的事,程涛声哈哈笑了,说:“我知道老蒋是不 放心我的。其实他是自己吓自己。他现在大权在握,手里有那么多军警宪特,我是条光杆,何必如此胆怯!”他那广东腔,把"光杆"说成了"广 柑”,把"胆怯"说成了"大脚”,叫人听了发笑。   当夜,又是下雨,雨声像叹息,像呻吟,淅淅沥沥,调动人的愁思。估计雨大,摆渡危险,家霆是回不来了。冯村说要外出看望李思钧和 钱敏敏夫妇,他们战前是中惩会同事,打着伞就走了。童霜威明白冯村的用意:既是便于让我同程涛声放怀畅谈,也是放个烟幕弹给鲁冬寒看 。李思钧是县党部书记长,同李思钧交往自然在鲁冬寒眼里是没有问题的。冯村的机灵使童霜威满意。   又是停电,在程涛声下榻的卧室里,两人挑灯夜谈。程涛声告诉童霜威从冯村处知道了他在沦陷区的经历和来大后方的情况,极为钦佩。 童霜威真实地谈了自己的苦闷与彷徨。谈话渐渐深入,程涛声告诉童霜威:“听说蒋介石写的一本《中国之命运》不久将出版。这书其实是陶 希圣代笔的。叫陶希圣代笔,固然因为陶是根笔杆子,更重要的是因为陶历来反共。书的内容别的还无所知,强调反共是必然的。这本书此时 此地出版,当非偶然。看来,去年美国一次给了三亿美元的贷款,英美大力支持国民政府,蒋在得到英美的贷款援助和武器装备后,别有用心 又想公开反共加强独裁了!”   对面农民银行经理朱鹤龄家突然响起了麻将声,哗哗的像海潮拍岸,一阵一阵传来,有时"啪""啪"的响个不停。朱鹤龄约了朋友在家通宵" 抗战"了。   童霜威说:“国共合作抗战到今天,两个人抗战总比一个人好吧?可是其中一个既要抗日又要往另一个自己人身上捅刀子,怎么行!。”   程涛声喝着茶说:“其实,抗战开始不久,老蒋就利用全国上下一致对外的形势,一直在进一步加强专制统治,想在抗战中消灭共产党。 这主要表现在老蒋个人独裁势力的膨胀上。他在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后,当了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可以不依平时的程序而以命令随时处理 党政军一切事务。他修改了军委会原来的组织大纲,废除了原来设置的三到五人的常委会,改成一切事务都由委员长决定负责。现在遍地特务 ,都是对付老百姓的。这几年抗战在一种相持局面中,湖南、湖北、浙赣沿线、缅甸前线确也打了些仗,但口寇主要是在敌后扫荡共产党的军 队,进行'三光'政策。你可能不清楚,单单去年和前年,敌后消灭的日伪军就有三十几万人,那里的情况十分艰苦。不承认人家共产党,能行 吗?”   童霜威赞可说:“为了抗战和民众的利益,弭止内战,发展各种抗日实力,始终是当务之急。”他想起了柳忠华夫妇在上海进行的地下斗 争,想起自己离开上海得到共产党的帮助,颇有体会。   程涛声做着手势又说:“现在,农村经济衰败,民族工业破产,税捐名目繁多,商业投机猖獗,物价猛涨,货币贬值,官僚资本利用抗日 大发国难财,老百姓怨声载道,想必你也看到,听到不少吧?”雨声哗哗,夹杂着麻将声,十分急促,檐上水声急急淌流,巴山夜雨,气势萧 森。   童霜威点头说:“当然!”   程涛声说:“啸天兄,说实话,我们年岁都不轻了。我们为自己个人的荣辱与前程,又有多大的意思。到这把年纪,该多考虑的是国家民 族的命运问题了!我早年曾经拥蒋反共,可是后来就悟今是而昨非,该怎么不该怎么心里都有一本账。我仰慕你是有识之士,饱学而爱国,我们 是能推心置腹的。如蒙不弃,意成为莫逆之交。”   童霜威感动地说:“振亚先生不弃,自当从命。”   对过朱鹤龄家的牌声夹杂着隐约的谈笑声,在雨中传来。   程涛声忽然起身踱步,四面看看,忽又坐下,说:“啸天兄,冯焕章对你是很推崇的,同我谈起过你。这次来之前,我就想:一定要同你 开诚布公,以心换心,畅谈国是。现在,同你一谈,果然你也是热血之士。我当年参加同盟会是一九。六年,那时是考入了广东黄埔陆军小学 第二期,同学中都是些热血男儿,所以武昌起义爆发后,赴武昌参战,我们不少同学都被编人中央第二敢死队作战。现在,国事如此,仍需要 当年的这种精神。如果以后有这种机会,希望你我一同并肩,不知意下如何?”   童霜威既在意内,又出意外。在意内的是自己同程涛声谈话原希望找条苦闷的出路,意外的是程涛声竞如此坦率、大胆。一时却为难了。 江湖越老越寒心!心想:啊呀,我吃谢元嵩这个浑蛋的上他的当已经不止一次了!对人岂能不提防一些!万一你程涛声又是这种角色,我怎么受得 了?况且,你程涛声虽有声望,现在实际也很潦倒,特务盯着屁股转。我处境不好,比你好像还略胜一筹。你自然为找出路不惜背水一战,我 划得来吗?一时,既不愿放弃这种机会,又顾虑重重了;怕得罪了程涛声,又怕失去良机,略一犹豫,点头含糊地说:“承蒙厚爱,自当追随 骥尾。”   程涛声说:“现在太寂寞了,有的朋友想约些志同道合者弄个时事座谈会,谈谈心,谈得有兴趣的话可以经常谈谈。不知你有兴趣不?” 他把"寂寞"说成"积木”,“志同道合"说成"吱咚稻割”。童霜威听了,说:“我很赞成,不过我在江津,地方小目标大,公开来参加这些活动 怕不合适。我当一个拥护者吧!”   程涛声可不是糊涂人,在童霜威略一犹豫的时候,似已看出童霜威的谨慎与动摇了。他眼镜片下的两只锐利的眼睛一眨,忽然笑了,高颧 骨的脸盘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说:“好呀好呀,以后一定借重。不过,现在我处境还艰难,这不是吗?刚来江津,特务就盯上我了。我们一切 都得特别慎重啊!”   对面朱鹤龄家的麻将在洗牌,压住了雨声。   开放的闸门似乎突然关闭了!童霜威是感觉得到的。他老于世故饱经沧桑在宦海中起伏沉浮过无数次,岂能没有这点敏感。只是,想起在" 孤岛"上谢元嵩的当,仍心有余悸。既然程涛声缓了口气,留下从长计议的时间再慎重斟酌,还是有利的。不过觉得未能听程涛声再深谈,有点 遗憾。这点遗憾荡漾心头,像浮云蔽日阴霾难开。童霜威连连点头,说:“今后愿常常聆教,常常聆教!”   以后的谈话,变得不像先一会儿那么畅开而且亲密了。程涛声似乎谈得无味了,常打呵欠,有时还看手表。过一会儿,冯村冒雨打着伞回 来了。童霜威让钱嫂打来了洗脸水和洗脚水,劝程涛声休息。   程涛声倒下去就睡着了,鼾声如雷,一阵一阵由隔壁传来。童霜威想: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他同冯村点起煤油灯在书房谈话,冯村 就坐在为他搭的行军床上。   稍停,冯村轻声问:“刚才你们谈过了?”   童霜威把谈的大致说了,但没有提自己的犹豫不决,只说程涛声讲以后一定借重,但他处境艰难,一切都得特别慎重。   冯村听了,默默点头,稍停说:“谈话似未深入,他说的也是真话。”   童霜威问冯村同李思钧夫妇见面的情况。冯村笑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只是礼节性的拜访,他们也是礼节性的招 待。最后告诉我:总裁所着《中国之命运》一书要出版了,说这是抗战建国之宝典,博大精深,要虔诚研读等等。”   朱鹤龄家麻将声和谈笑声一直不断,使人可以想象得出一伙赌钱的男女有多么兴奋。外边天色漆黑,雨箭溅地"啪啪"有声,叫人仿佛看到 雨水在地面上默默流淌。童霜威心里挂念家霆,不知家霆会不会在这时候正在过江的渡船上。孩子的性格他了解。听到冯村来了,家霆是完全 有可能不考虑危险而在黑夜大雨中仍过江来的。如果这时候在渡船上,雨急水险,几江一定在奔腾咆哮、浊浪翻滚,江上一定黑蒙蒙、雾茫茫 ,船和天色、江水融成一片,出了事怎么办啊!   蓦地,一个声音在面前响起:“爸爸!冯村舅舅!”   这是家霆,他打一把伞,却仍浑身淋得透湿,黑发披搭在额上,站在厅前阶下。他回来了!   “啊呀,啊呀!”童霜威心疼儿子,“今夜你不该过江的嘛!该明天早晨回来的。这种夜晚过江,太危险了!”   冯村也喷啧地迎上去,说:“快点换衣,免得受凉。”   家霆却乐呵呵地收着伞说:“'雨后春笋满林闹,淋雨一夜一尺高'!这种雨淋了会长个儿的。”说着,靠墙边放下雨伞,要去换衣。童霜威 笑着纠正:“雨后春笋满林闹,一的春风一尺高',哪是什么'淋雨一夜一尺高'!”   家霆幽默地笑着说:“这是我改的一句诗,不必墨守成规嘛!古人的诗改来为我所用有何不可!”说着,跑进起居室里换衣去了。童霜威笑 了,他和冯村见到家霆回来都高兴非凡。这时的雨声,侧耳听来,如低吟着生命的旋律。蒙蒙的雨,还在飘飘洒洒、纷纷飚飚,使许许多多浓 浓淡淡的梦境,深深浅浅的记忆,滴滴点点的情思都随着雨丝和雨声漫出脑际。两人静静地喝着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一会儿,家霆换了干衣一阵风地走回来了。冯村说:“家霆,我带了一卷外文报纸给你,让你多了解些外情。”   家霆高兴,说:“我是溜回来的。信带到时已很迟了。邵化管得凶,请假不会准。今晚下雨,地上烂,明晨不会升旗。我决定溜,向同学 打了招呼,万一有事会替我掩盖的。我明天一早赶回去,上午误两节课不要紧。”   童霜威说:“你这孩子,该请假的事请个假不好吗?偏要溜回来!”。冯村打量着家霆,虽只短短几个月不见,家霆脸上、身上又起了些 变化。神态问更英俊老练了,身材更结实了。他明白,欧阳的事使家霆痛苦,并没有使家霆受到断丧。他让家霆也在帆布床上坐下,去热水瓶 里倒了杯开水递给家霆,说:“喝一点暖暖身子。”隔屋程涛声鼾声如雷,阵阵均匀地传来,给淅沥的单调雨声和"啪……'啪"的牌声添加了伴 奏。家霆喝着开水问:“打鼾的是程老伯吗?他该改名叫程鼾声了!”说得童霜威和冯村都笑。   家霆回来,在书房里搭的行军床只好童霜威睡了,家霆则和冯村睡到家霆本来的卧室里去。那是一张大床,二人可以抵足共眠。天气寒冷 ,家霆的脚在被里毫无热气。听着烦人的雨声、鼾声、麻将声,两人先谈了一下欧阳素心,又谈了一下程涛声的来到及鲁冬寒的窥伺。家霆问 :“冯村舅舅,你现在处境怎么样?”   冯村轻声说:“放心,他们没有理由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胡乱迫害我的!”   家霆叹口气,把学校换了校长的事讲了,谈了邵化来后的感受说:“令人窒息的空气简直使我受不了。”   冯村劝解:“争取如期毕业离开这儿去上大学吧,别吃了特务的亏。抗战初期那种比较好的国共合作的局面,现在早被当局毁坏,并且进 一步在毁坏。你应当牢记当年你妈妈的牺牲,自己要时刻小心。”   那夜,雨一直下着,像哭泣。牌声也响了一夜。冯村和家霆又谈了一会儿,睡着了。家霆过于兴奋反而睡不熟了,昕着雨声、牌声和鼾声 ,头脑里想着欧阳素心。做起梦来,仿佛看到她打一把雨伞正在一条幽长的小巷里彳亍地走着……第二天一早五点多,仍在下雨,墨黑墨黑, 家霆轻轻起床,冯村熟睡着,隔屋程涛声大声打鼾,书房里童霜威也有微微的鼾声。对屋牌声未断。家霆轻轻摸纸笔,也不点灯,草草写了个 纸条留下,说明自己回校了。然后,摸黑走到外边,拿起雨伞,匆匆到大门口叫醒老钱开门。   家霆走后不到两个小时,东门外支那内学院派人来报告:欧阳渐大师在早晨七时去世。冯村急忙陪程涛声和童霜威赶去吊唁。第二天清晨 ,程涛声由冯村陪同乘船回重庆,童霜威到船码头送行。临走,程涛声约童霜威有机会到重庆走走,说:“啸天兄,如果你来,我们可以找机 会和一些老朋友聚聚叙叙。”他把"聚聚叙叙”,说成了"嚼嚼驱驱”。   船起航时,天刚蒙蒙亮。雾气中,船码头上人声嘈杂,卖醪糟鸡蛋的、卖油条豆浆的小摊上都点着电石灯。童霜威忽然瞥见稽查所长鲁冬 寒正坐在一个小摊上吃油条,低着头,头缩在大衣领子里。   船"呜"地鸣着汽笛,似在哀号哭泣地走了。童霜威打着手电筒,在雾中独自由河坝向台阶上走,一级一级十分吃力。\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一卷 光怪陆离,小城抗战众生相 五 夜里总是下雨,令人疲惫,压抑。   床垫是用毛竹片编成的,底下支着的两只竹马架已经旧了,一翻身就"吱咯吱咯"呻吟。   家霆躺在竹床上辗转反侧,在黑黝黝的寝室里,倾听着屋外清脆的雨声,心事沉重。   昨天晚自习时,训育主任马悦光把家霆叫到办公室,在昏黄的桐油灯光下,不怀好意地看着家霆,十分严肃。马悦光是邵化带来的人。来 的第一天,家霆就起了绰号:邵化叫"吊死鬼”,马悦光叫"马猴”。大家都公认起得惟妙惟肖。”马猴"瘦精精的,目光锐利,眼窝深深,高颧 骨、瘪腮。忽然,他开口了:“听说你成绩很好,爱看书报杂志,最近看了些什么书报?”"《唐诗三百首》。”"看共产党的报纸没有?”"没 有!”"你敢说没有?这是什么?”"马猴""哗啦"拉开抽屉,“啪"地将一张《新华日报》扔在家霆面前。家霆心里冰凉,啊,怎么这报会到他 手里来了?这《新华日报》是冯村上次从重庆带来的,家霆拿了六张带到学校给施永桂、靳小翰他们看的。是谁偷了一张送到"马猴"这里来了 ?家霆一时有些惊慌,瞬即镇定下来了,说:“啊,是这啊,拣来的!”"马猴"阴沉地笑笑:“哪儿拣的?”"四天前,到得胜坝赶场买点吃的 ,路上拾到的!”"你滑头!我有'耳报神'!你必须如实说:报纸是谁给的?哪些人看过?”他忽然声音柔和了,“你老实地说,我们会器重你的 。你高三了,得到邵校长器重,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你要权衡利弊,明天我再找你谈,这事不算完!”   蚊帐未挂,过冬蚊子已出来叮人了,“啪"地打了一下没打到。家霆烦躁,“吱咯吱咯"又翻了个身。雨声"沙沙沙”,身上有湿润的凉意。 拉开散发着霉味的被子盖着身子,心里充塞着不安、气恼,像有股火焰要喷发。   邵化一来,原来的训育主任、总务主任、军事教官全换成了他的人。”马猴"四十多岁,据说抗战前在安徽安庆做过中学校长。他是走了门 路,由邵化过去的一个熟人推荐给邵化的"教育家”。本在重庆一个美专当副教务主任,放弃副职来干这正职,情绪很高。总务主任有黑压压的 络腮胡,姓陈,大家叫他"陈胡子”。据说本是做西药、糖精生意的,给邵化干过囤积居奇放比期的勾当,是邵化敛钱的一根"扒子”。军事教 官姓蓝,骨骼粗大,圆头圆脑,一对三角眼,军校十六期毕业,是邵化的"抗战夫人"的哥哥,既是邵化的小舅子,大家就叫他"蓝舅子"了。   邵化来后,高三出现了两个插班生:一个黄脸瘦子叫邢斌,在高三二班;一个黑不溜秋健壮的小伙子像个打手,名叫林震魁,在家霆所在 的高三一班。两人来后,很特殊,合住一问小寝室,东钻西窜,到处跟人摆龙门阵交朋友。《新华日报》被偷,出现在"马猴"抽屉里,家霆怀 疑同林震魁、邢斌有关。六张《新华日报》五张在施永桂那里,一张没看完的藏在枕芯里,是谁偷去献功的?   家霆住的二号寝室很小,同房的"老大哥"施永桂、"博士"靳小翰、"南来雁"邹友仁都可靠。现在,“博士"和"南来雁"睡得很甜,家霆烦躁 得睡不安,施永桂的床紧靠着他,感觉到了,轻声说:“'秀才',我打听清楚了。邢斌、林震魁是'吊死鬼'带来的走狗,每月拿津贴,专打小 报告,报纸肯定是趁我们房里无人时偷去的。他俩跟教官'蓝舅子'一样,常在吹熄灯号前后到各寝室门口偷听学生讲话。”   “我心里沉重得很,明天'马猴'再找我谈怎么办?”   “老大哥"想得很周到:“坚持咬定大前天赶场时,在石桥东边卖炒米糖开水的摊子旁从地上拣到的。注意,千万别说是藏在枕芯里的,就 说随手扔在床上的,我可以给你作证。至于在石桥附近拣到报纸的事,我来找'博士'说定,让他作证。我们咬得牢,他能怎么样?严重的是今 后……”   家霆担心地说:“我们的读书会今后怎么办?'马猴'注意我了,我能再去找章星老师吗?”   这个读书会,读的都是进步书。书,都撕去了书皮和目录,换上牛皮纸封面,写着《新尺牍大全》等假书名,或者干脆撕了些《江湖奇侠 传》、《日剑三侠》的书皮贴换在上面。   竹床"嘎吱嘎吱"响,施永桂似乎烦躁得也在翻身,说:“读书会的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书,我先收起来,暂时看了。章星老师那儿,也 不要去。”   雨声仍在沙沙响。忽然,每夜经常听到的铃铛声,又清脆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滴铃滴铃"的铃铛声中,还夹杂着"哐啷哐啷"的铁链声 和"托托"的蹄声。这是西边牛角沱煤矿运煤的骡马和犯人的队伍,经过学校前边山下传来的声音,声音动人心魄。家霆和施永桂都默不作声了 。在黑暗中,听到夜雨中的铃声,心里凄恻。家霆轻轻问:“'老大哥',为什么他们总是夜晚运煤?”施永桂说:“挑煤炭担子的,听说有的 还是政治犯。是稽查所长鲁冬寒和他的上级重庆稽查处里的人利用职权合伙同开煤矿的袍哥勾结,利用囚犯作劳力挖煤运煤赚钱的。见不得人 ,白天怕出问题,所以夜晚干。”   “犯人脚脖上拴铃铛干什么呀?”   怕逃跑呀!拴铃铛逃跑容易发现,押送的丘八可以开枪射击。”   “骡马拴铃铛干什么?”   “路窄,拴上铃铛等于远远向来人招呼。对面要是来了人或骡马,可以停下等待,免得堵塞。”   “老大哥"的话,使家霆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来了。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脑际。那晚,一觉醒来,月光像一匹银色的柔纱,从天窗里垂 落下来,将寝室照得清幽幽的。忽然,透过蚊帐,发现"老大哥"蹑手蹑脚悄悄爬起来了。他回头似在看别人是不是睡着了,悄悄踅出寝室去了 ,十分神秘。家霆忙穿衣趿鞋悄悄尾随。夜深人静,四下无声。”老大哥"匆匆下山。月光明亮,能看清他的身影、动态。家霆利用大樟树挡住 身影,闪身远远追踪。由宿舍下山,走出去二百多米处,有条青石板小路一直向南通往得胜坝;又有一条自西而东的青石板小路和往得胜坝的 小路成十字形的,就是从牛角沱通往辰溪的另一条青石板路。”老大哥"向那儿跑去。这时,运煤队的声音近前了,骡马和囚犯的黑影及押解队 伍的士兵刺刀上银亮的闪光,都隐约看清了。忽见一棵桐树后闪出一个人来,同施永桂站在一起,低声不知说些什么,一起向小路上走去。谁 呢?银色柔纱般的月光里,是个女人的身影,修长身材,齐耳短发,是章星老师!啊?奇怪了!章星和施永桂关系是密切的,读书会他俩是负责 人。但深更半夜约定在这干什么?月色神秘而诱人,奇怪的事又发生了。一个黑影从野坟地旁的树后蹿出来。家霆隐藏着,透过微弱的月光瞥 清是谁了,心"咯噔"一沉,是"马猴"呀!半夜三更,他在盯章星和施永桂的梢吗?心里紧张,伏身不动。”马猴"一会儿竞躲躲闪闪回身走了, 往他住的办公室附近的宿舍走了。   运煤的骡马和囚犯队伍,在士兵押解下过来了。铃铛声、铁链声和骡马的蹄声,越来越近。家霆躲在山下一丛竹子里,见章星和施永桂走 近那两条青石板小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忽然停步等着。一会儿,见施永桂同押运的两个丘八不知交涉些什么,好像是要求什么,两个荷枪的丘 八不答允,骡马和囚犯队伍也没停顿,继续向西去了。   月色里,一切都朦胧、迷离。章星和施永桂折返了不知低低说了些什么,就分开了。章老师住处是山中央,她诡秘地急匆匆绕梯田上的田 埂走了,“老大哥"也诡秘地由原路回来。家霆从竹丛中闪身而出,一把拽住他,打着四川腔说:“嗨,你搞啥子名堂?”他先是吓了一跳,认 出是家霆,拖长了声音说:“啊,是你呀!”"我都看见了,告诉我,你们干什么?”   老大哥"显然不肯说真话,说:“章星老师心脏不好,人给了个土方,说要在这种季节里,半夜在野外路边上找'泽漆麻',用它的根叶煎水 喝。我陪她在找,你看!”他手里果真拿着几株草药。   “施永桂,你真不讲交情,这是骗我!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又不是傻瓜!”   施永桂平时老成持重,却沉不住气了,烦躁地说:“家霆,别逼我了。这件事你知我知,对谁也别说。我求你!我本想告诉你的,因为需要 你也帮着出力,现在你看到了就等于告诉过你了。到需你出力时,就找你,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不知道吧?刚才'马猴'在跟踪监视你们呢!”   “什么?”施永桂像要跳起来,“他看见了?”听家霆讲了情况后,施永桂叹口气说:“他要是追查,只有咬住说找'泽漆麻'了。这坏蛋! ,,又说:“轻轻地回去睡吧,不要惊动任何人,连'博士'和'南来雁'都别惊动。人问,就说我俩泻肚!”   从那到现在,一晃半个月了。”老大哥"夜里又出去过两次,都没瞒家霆,也都是在听到遥远处运煤队的声音一响就走,到铃铛声渐渐消失 在天边才回来。”老大哥"是个好人。家霆刚入学时,邹友仁生过一次急性痢疾,多亏"老大哥"和"博士"关心照顾,端屎倒尿不说,还卖掉了自 己的毛线衣买了一瓶"痢特灵"治好了邹友仁的病。家霆知道后,自己有两件毛衣,就将一件送给了"老大哥”。同"老大哥"这样的人有了真挚的 友谊,使家霆生活中有了温暖。中国的问题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老大哥"常有精辟的见解。对他,是绝对可以信赖的。听着雨声滂沱,想起 明天"马猴"还要找去谈话,又想起邵化来后学校里起的变化,家霆心里七上八下。”老大哥"施永桂似乎窥察到家霆的心事,说:“沉住气,好 好睡吧。不要急躁,愁也没有用,要策略地同他们较量!”   夜雨后,晨雾中时隐时现的四周山峦被洗得碧绿碧绿。在远处的农舍上空,随风飘着淡淡的炊烟。水汽升腾在田野间。早自习时,教室里 不断有人咳嗽、打喷嚏。复习外语的人都到田埂上朗读去了。家霆摊开数学课本,刚做复习题,“马猴"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说:“童家霆, 来!”真像根藤蔓似的会缠人!他一叫,施永桂就对家霆作了个眼色,意思是:“去吧,照昨夜谈的办。   进了"马猴"的办公室,“马猴"在一把太师椅上坐着,把昨天的话炒了一遍冷饭。见家霆没有表情,问:“你对同学说我是'揪着你的耳朵 擤鼻涕',是吗?”他的"耳报神"真厉害!昨晚回宿舍后,家霆是跟施永桂和小翰他们说过这话的,准又是林震魁等偷听了打的小报告。   家霆说:“说啦!我觉得拣了一张破报纸的事,怎么老缠着没完?”   他笑笑:“愿意跟着我们干吗?想好了没有?对你可是大有好处的。”   “不是问那张报纸的事吗?我除了读书,什么都没兴趣,也不想有出息。”   “马猴"两只精明的眼睛好像在说:“唔,我看透了你是说谎!”慢悠悠地说:“你什么都一推了之!拣到的报纸会偷藏在枕芯里?”"是哪 个不要脸的胡乱打小报告?报纸我是随手扔在床上的,你问施永桂他们都知道。”   “马猴"将信将疑:“我当然可以调查。可是你的谎话漏洞太多。说是拣的,拣了为什么带回来?”   “好奇嘛!这种报难得看到!”   “马猴"的声音又冷又硬,像鞭子在寒夜里抽打了一声那样:“哪里拣到的?说具体!”   “去得胜坝时在石桥上那卖炒米糖开水的摊子旁边。”"把地点讲清。”   家霆想:幸亏"老大哥"仔细想得具体,要不,就糟了,说:“石桥东边的地上。”   “谁证明?”   “我同靳小翰一起去的,他该可证明。”   “马猴"起身,指着一只椅子:“好,你坐在这里别动。我把施永桂、靳小翰找来。你不许插话,是真是假,一问就知。”他"啪"地开了窗 户,用手向一个在操场上晨读英文的学生"喂"的一指!”快去把高三一班的施永桂、靳小翰找来!”那学生跑步去了。”马猴"关上窗子,洋洋 得意:“马上诚诚实实对我说,我不处分,还信任你。要是说谎,一切你自己负责,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他想牵着藤蔓叶子动,家霆心里踏实,摇头不做声,两人像两军对峙。一会儿,施永桂和靳小翰来了,在门口高叫:“报告”。”马猴"说 :“进来!”他俩进来了,施永桂立正站着,靳小翰吊儿郎当倚在门边。”马猴"问靳小翰:“你哪天同童家霆到得胜坝赶场去的?”"博士"昂 着头:“常去,最后一次——”他故意装作在想,“是五天前。”嬉皮笑脸不在乎的表情。   “马猴"看看他:“童家霆拾到过一种报纸没有?”   “是张《新华日报》吧?重庆报童手里多得很,公开发行,没什么希奇。他少见多怪,拾了要看一看。放着是我,路不拾遗。”靳小翰说 得轻松,却堵住了"马猴"的嘴。   “是在石桥南边拾到的吧?”"马猴"耍花招了。”石桥南边?不不不,是在东边!”   “拣回来后,报纸放在哪里?”   靳小翰眨眨近视眼:“好像扔在床上,我没看!”。   “马猴"问施永桂:“你是高三的中队长,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新华日报》放在哪里的?”   施永桂模样十分老实,讷讷地说:“好像随手甩在床上,后来就不见了,谁也没当回事,是童家霆拣来的。这报纸重庆的确多得很。”   “马猴"像鸭子吞了个大螺蛳,卡在长脖子里一时说不出话来,板脸说:“观众看到魔法师变戏法是高兴的,但我可不是爱看魔法师变戏法 的观众。你三个似乎是串通好了的。这事还要调查,不算完。”接着,就"训育"开了:“我懂得,你们认为社会太黑暗,国民党太腐败,就不 满现状,思想左倾,是不是?哼!左倾是危险的!邵校长决心严密防范这些问题。我们这个国立中学,以前马马虎虎,邵校长知道有过共产党活 动。这方面的情况一定弄得清的。”他踱着方步,“什么书报可看,什么犯禁不可看,要分清。你们读了《中国之命运》没有?”   家霆和小翰都沉默,只有施永桂装得那么老实地立正回答:“报告!读过了!”   “马猴"来劲儿了:“施永桂很好!这是蒋委员长——”他像个小丑似的,很可笑地立正,又稍息,“——的着作,你们都应当好好读一读 ,应当关心中国的命运嘛!”   家霆怕他再"训"下去,说:“早自习的时间都占了,今天还要测验数学哩!”   “马猴"铁面无私地说:“爱听,我要讲;不爱听,我也要讲。”然后,三人才被"大赦”,临放又叮嘱:“这次算了。只是给了你们点颜 色,可不要开起染坊来啊!必须懂得,你们应该当一个被训育主任信得过的好学生。”   这天,上午课排得满满的,三人也没再谈"马猴"找岔子的事。下课时,邹友仁等关心地上来探问,有林震魁在,三人都没吱声。中饭后, 施永桂说:“家霆,你去找窦平到山顶逛逛,我约小翰、'南来雁'同你们在山顶见面。”   中饭和晚饭后散步,是习惯,一般都是几个好朋友一起到山顶或四周逛逛。蜘蛛穴山顶风景很美,远处有碧绿的橘柑林。葱茏的橘柑林中 ,树上已有绿色的橘柑。要是到了秋天,橘柑树上点点红火似的结满了累累的橘柑,真太美了!平时,学生们常站在山上欣赏着映照在几江上的 夕阳和西天的彩霞;有时,在大黄桷树下迎风伫立,眺望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的梯田和雾气缭绕的村庄。如果夜晚月色好,这儿就会有"星垂平野 阔,月涌大江流"的景色了。家霆约了窦平到山顶上去。其实,“山顶"仅仅是个高岗。刚走到岗下,迎面就见到了"老大哥"、"博士"和"南来雁 ”。五个人边走边谈兴致勃勃地往山岗上爬。窦平是个东北流亡学生,放声唱起了《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博士"说 :“别唱了!唱得人心酸干什么?”他把早上"马猴"叫去对证训话的事说给邹友仁和窦平听。听完,邹友仁骂了一声:“妈的!”窦平说:“以 后,倒要格外小。我们传看的书怎么也不能让’狗'衔去!”施永桂说:“对了,约你们来逛,就是商量一下这事。大家看,以后该怎么办?” 家霆的心,好像飞翔着,追逐着缥缈的记忆。   读书会,是"老大哥"他们在高一时秘密组织的。那时,永桂、窦平、小翰、友仁四个都爱好文学,后来就在国文教师赵腾帮助下组织了读 书会。赵腾老师三十多岁,大脑袋,高高的个儿,戴副黑边眼镜,脸上常有开朗的笑容,体格匀称,有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常穿旧蓝布长衫 ,有时穿蓝布学生装。他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成都人,四川话很好听,讲课吸引人,批改作文认真,同学都喜欢他。永桂后来常去他寝室聊 天,知道他结过婚,没有子女,妻子在重庆教中学。他博学多才,有正义感,给永桂、窦平、小翰、友仁介绍很多进步的中外作品,谈一些新 鲜、正确的观点。组织读书会由赵腾辅导大家读书,赵腾有个约法三章:第一,秘密。他说:“你们都是进步青年,大家都对当今的社会不满 ,共同的奋斗目标是要求抗战、要求进步、要求团结、反对独裁、贪污、倒退和分裂。大家都忧国忧民,渴望能读到些好的进步书籍和报章杂 志来广知识,增进对大局的了解,好做有用的人才。但现在动辄给人扣红帽子,特务又多。因此,我们这个读书会要秘密。”第二,不要急于 发展人参加。他说:“不要自己随便拉人进来。因为那样要出问题,而且书也不多。我可以从重庆弄些书报杂志来给大家传阅讨论,不可随便 给读书会外的人看。”第三,你们同我之间不宜表现得过于亲密。他说:“要防止引起坏人怀疑,甚至引起县里稽查所和县党部的注意。”家 霆来校后,在同"老大哥"加深了解后,因为窦平被学校安排迁出了二号寝室,家霆搬进二号寝室,让家霆参加读书会阅读方便,所以破例吸收 了家霆,赵腾老师在同家霆接触后也很喜欢他。家霆阅读了许多以前没有读过的书:《中国的西北角》、《红星照耀着中国》、《塞上行》、 《华北前线》、《士敏土》、《母》、《石炭王》……但,以后就发生了赵腾老师匆匆离开而又渺渺无讯的事。大家非常怀念他,家霆心里一 直怀疑赵腾老师可能是共产党,怕是国民党特务暗害了他。虽无根据,没有信息总是怀念。   接着,寒假开学来了个穿浅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国文教师章星。据说是教育部里一个什么人向学校推荐,从重庆应聘来的。章星来后 不久,就同施永桂也像赵腾老师一样亲密了。一天,施永桂和家霆在章老师处聊天,施永桂提出了过去组织读书会的事,说:“现在赵腾老师 走了,希望章星老师像赵老师一样给我们指导阅读。”章星马上答应了。每一本好书每一张进步报纸或每份杂志,都像一盏暗夜里的明灯,五 个人依然袭用了赵腾老师的“约法三章”,一切挺好。谁料,邵化使学校里弥漫了恐怖气氛,使读书会的事竟颇为棘手了。   现在,“老大哥"提出要大家商量读书会的事,“博士”第一个就开口了,毫不在乎地说:“怕什么,照样不变,只要秘密,不让‘狗'发 现就行!”   跨过一片草丛,踩着沙砾碎石,逛上山岗。有一条潺潺的泉水,绕过一块洼地向下流淌。五个人在水边席地坐了下来。家霆说:“只怕秘 密不了!邢斌和林震魁两条‘狗'东窜西跑,紧盯紧咬,今后我们要尽量避免公开在一起,免得引起注意。章老师那儿,也只准让永桂一个人悄 悄去联系,别人都别往外跑,免得连累她。”邹友仁、施永桂和窦平都点头说对。窦平是条大汉,虎头虎脑,一副固执、倔强的神气。他身强 力壮,胳膊、胸脯隆起肌肉疙瘩,一生气脸就红,五个人中他年岁最大,二十三了。十多岁时,他就从关外流浪到关内,又从华北流浪到四川 。来国立中学上高中前,单身闯荡过。干过小工,帮川江上的木船拉过纤。在重庆抬过滑竿,吃过许多苦。为人正直,就是性格有些粗鲁。这 时,攥着碗大的拳头说:“邵化一来,‘八宝饭'每顿都不够吃,‘什锦粥'更稀了。于豌豆和牛皮菜里一点点油星星也没有。这都是邵化带来 的总务主任陈胡子的德政!光是退让可不行!要是软弱,他们就达到目的了;咱偏不软弱,他们举拳也得看看打的是块豆腐还是块石头!”   “博士"学究式地说:“这符合阿基米德定理。”   家霆说:“你的话痛快,但蛮干不行,读书会的活动还是得暂停。   几江边上,有拉纤的船夫唱着动听的“江号子”,号子声随风飘来:“……伙计们,快上前啊!……太阳的光已上山巅!……啊哟哟啊哟哟 ……”大家都静静谛听。施永桂点头说:“家霆的话值得注意,不能蛮干。我们多联络些同学不吃他们那一套还是有用的,至少要使他们干坏 事有所顾虑。鲁迅说过:'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灭这厨房,则是现在青年的 使命。'我们要巧妙地干。”他背诵鲁迅那段名言时,不知为什么,家霆听着竟觉得血也热了。   “博士”靳小翰老是在地上拔起一些野草藤蔓随手扯断了玩,说:“大家快想点办法吧,只要想出一个好办法警告邵化和他的狐群狗党, 使他们以后有所顾忌,我就出力干!”   窦平出主意说:“先打两条‘狗'怎么样?” 邹友仁拍着巴掌:“妙!可是不能明打,要暗打。”他长得又矮又黑,厚嘴唇,显得憨,是个 慢性子。”博士"常说他"三锤子砸不出一个响屁”,现在对打"狗"倒颇有兴趣。   家霆说:“明打,我们又得被'马猴'叫去训话了!暗打怎么个打法?”   窦平说:“既是暗打,就得利用黑夜来打。”   施永桂忽然来劲了,说:“对!夜里打,叫两条‘狗'以后夜里不敢出来咬人"说这话时他朝家霆看了一眼。家霆忽然好像明白他的心思了。 他那夜和章星老师一起在十字路口等待骡马和囚犯运煤队的情景,又浮现在家霆眼前了。”老大哥"是嫌邢斌和林震魁这两条"狗"碍事。是呀, 两条"狗"常常出人不意地出来咬人,谁说他们半夜不会出来逡巡呢?打一打,叫"狗"老实些,确有必要。家霆提议说:“我有个好办法,你们 看行不行?”刚要说,“博士"突然从地上拾起块碗口大的石头,大声嚷了起来:“狗!”话音刚落,石头脱手飞出,扔在右边的杂树乱草丛中 。   琼霆和大家回头一望,可不是吗。黑不溜秋的林震魁不知什么时候跟上高岗来了,躲在右边坡旁浓绿的杂树乱草丛中。他探头探脑站起身 来了,恼火地大声说:“靳小翰,你他妈的干什么?差点砸了老子的脑袋,这么大的石头能开玩笑吗?”   “博士"揶揄地朝林震魁打招呼:“老子还以为是条黑狗呢,哈哈……”   大家哈哈哈地笑开了,开心的笑声在山间回响着。”打狗"的事,突然被一件外来插入的事耽搁了。那天,男生分校全体学生接到通知:过 江到校本部听冯玉祥将   军演讲,并参加献金大会。冯玉祥是为发动节约献金救国运动来江津的。   上午十点,冯玉祥来演讲,上了台。台下聚集了县里好几个学校的男女学生:体专的、艺专的、女中的、国立中学的都有。人黑压压的, 将大操场挤得满满的。学生们整整齐齐排队站在下面,家霆在前排离台很近。冯玉祥那高大粗壮的身材穿着一套干净宽大的灰布衣,戴一顶鸭 舌便帽,足登黑布鞋。邵化和其他一些人,包括女中校长周秀珍等站在冯玉祥身边,比他足足要矮一头半。自从去年初秋在重庆见面后,瞬忽 半年多了。冯玉祥那张方脸上两腮鼓得圆圆的,面色依然健康,声音也依然洪亮。一听他的声音,家霆就感到亲切。站在台下,听着冯玉祥生 动而有鼓舞力的讲话,他心里想:冯玉祥历来都尊重有学问的人,他同爸爸早就认识,又有去年那次谈话。他到了江津,爸爸很可能已同他见 过面了。家霆暗暗作了决定:散会后,找个机会溜回家去,听听爸爸跟冯玉祥谈了些什么。   冯玉祥讲了将近两个钟点的话。讲他因为看到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实在可怜,又加上军政部和财政部整天都在嚷着"没钱没钱”,所以决 定发起节约献金救国运动。起初自己卖字献金,后来到处演讲,发动民众,民众捐款非常热烈,也捐了很大的数目。因为大家都懂得有钱出钱 、有力出力来抗日救国的道理。他讲了许多动人的献金事例:有的人把自己母亲留给孙女作嫁妆的四十石谷子折合法币十万元献给了国家,自 己不愿说出名字。有的县商会的人不肯多出钱,学生们就向商会的人跪下了,叫他们要救国家不要只管自己。有的老太婆把她祖母留给她的银 镯子都献了出来。镯子是黑绿色的,这是她们家一辈传一辈在家切猪草染上的绿色。在有的小县里,民众献了金戒指一千二百多只,军鞋一万 二千双,黄谷三万石。在成都华西坝,向大学生讲话后,男女学生把身边的钱都拿出来献给国家了。有的穷学生把毛衣和棉袍也脱下来献了。 天气冷,冻得打冷战。冯玉祥两手叉腰含着泪说:“我当然不能剥穷孩子的衣服,不肯接受他们的捐献。可是这些纯洁的青年,他们爱起国来 ,连命也不要!中国老百姓的良心里,有的是文天祥、史可法,若不发掘,是无法看见的。……”   听着冯玉祥的演讲,家霆又热血沸腾了。会议结束后,献金开始,窦平和施永桂等同全班同学酝酿了一下,决定全班绝食三天,节余伙食 金献给前方将士。   家霆同意这样做,但想到同学们绝大多数都是十分穷苦,有一部分还没有家。没有任何亲友在大后方的流亡学生,如果真的三天不进食, 那本来已很瘦弱的身体怎么支撑得住?就想:我还是回一次家,同爸爸商量,带点钱回去,好让同学们不致真的三天不吃饭。他又想起了欧阳 留下的首饰,想取出最后一只金戒指捐献出来,用欧阳素心的名字。他相信:欧阳如果参加这大会,是一定会把首饰都捐献出来的。   献金大会场面热烈,许多人都从手指上抹下金戒指捐献出来。跑上台去献金的人更多。冯玉祥背着手站在台上,大声说:“同胞们!我把我 在成都兵工厂做的钢铁戒指带了一些来。这种戒指上面刻有'献金救国'和'冯玉祥赠'等字,献一个金戒指,就给一个钢戒指留下一个纪念抗战 的东西。当年德法战争时,德国军费难办,就想出用钢铁戒指换金戒指和宝石戒指的办法。五六百万只戒指也能值很多钱。到了第一次世界大 战后,一个钢戒指就值十万、二十万元了!可见纪念的价值是很大的!”他在那里,将一只盘子里放着的许多钢戒指分递给捐献金戒的人,一人 一只。   会场上人们情绪激动,有些乱了。家霆对施永桂悄悄说:“'老大哥',我要溜回去一下,你给照顾着些。”他觑个便悄悄走了。经过会场 后面时,眼睛感到一刺。在后面人丛里,他看到稽查所长鲁冬寒像个幽灵似的夹在人丛中,不动声色地张望着台上的冯玉祥。家霆向南安街九 号走去,快要到家了,却在路口突然遇到了吕营长。吕营长高声叫家霆:“小老弟,你怎么今天就回家了?”他是知道家霆每逢周六下午才回 家的。   家霆如实告诉了他听冯玉祥演讲并参加献金会的情况。   吕营长忽然说:“小老弟,我正要找冯玉祥。我上告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的状子,像小石头丢进了汪洋大海,水花也不起。只有拼着命再 告。听说冯玉祥敢替百姓讲话,我一定要把状子送到他手上。冯玉祥住在东门外电灯公司里。那里边有讲究的招待要人的住处。我本可去找他 。听说稽查所派人在那儿监视,禁止人近前,我又不想去了。我向你们家看门的老钱打听,说冯玉祥来后上你家看望过你父亲。”   家霆老实地说:“我还不知道。但父亲是认识他的。”   “这不就行了!我把状子交给你,你代我找机会递一递,好不好?”   家霆有点为难。按吕营长说,冯玉祥已经看望过爸爸,那么他们还会见面吗?何况吕营长说冯玉祥住在电灯公司,有特务监视,就不免有 点为难。但他是个热血青年,想到吕营长要办的这件事是正义的,就排除顾虑了,说:“好吧,我跟你去拿你的状子。”   吕营长说:“哈哈,小老弟,我随身带着呢!”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厚厚的状子,说:“要写的都写在上面了!你只要说是有一个渝江 师管区的营长吕大鹏亲自写的就行了。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豁上了等着看下文呢!”说着,对家霆拱拱手,说:“小老弟,拜托了!”   家霆把信揣进口袋,见吕营长脸色不好,眉眼间颓丧,问:“你过得顺心吗?”   吕营长似笑非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唉,大后方住腻了,看不惯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干和不干都不行,天天生气。我宁可早日上前线 !”   家霆关心地呜噜了一句:“军人是该上前线,只是前线总是危险。”   吕营长笑笑:“其实未必。我也想过:留在后方当然安全,送到前线不外两个可能:受伤和不受伤。不受伤无须担心,受了伤也是两种可 能:轻伤和重伤。轻伤无须担心,重伤仍是两种可能:能治好和治不好。能治好无须担心,治不好还是两种可能:不死和死。不死当然不用担 心,死了的话么——也好!因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眼一闭、腿一伸,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后两句话时,他的神态、语气 都是调侃的,对家霆作了个怪脸。   家霆被他逗笑了,心里却有点苦味。吕营长同家霆打个招呼,说:“我还有事,小老弟,再见吧!我的状子千万别忘了递!”说着,迈步走 了。   家霆独自往家里走。抱着小女儿的老钱和坐在小板凳上忙着择空心菜的钱嫂在门口看见了他,老钱报喜似的说:“大少爷,你回来了!告诉 你,冯玉祥来发动献金,我和钱嫂商量后,将她娘留给她的一根发簪送到电厂献给冯玉祥送给抗日将士去了!这发簪我们再穷也没舍得卖了花用 。现在,为了抗日早点胜利,我们献出来一点不心痛。”家霆听了,心里感动。老钱又说:“昨天冯玉祥来看秘书长了。嘻嘻,冯玉祥一到江 津,找他告状伸冤的人好多好多,听说把电厂门口都挤满了。”钱嫂插嘴说:“大少爷,今天我炖了真正的鸡汤,可不是鸡的洗澡水啊!你回来 得正好,我马上就开饭!”家霆径直走进书房,见童霜威正在写那本《历代刑法论》,案头堆满了书卷和资料,他叫了一声:“爸爸!”   见家霆回来了,童霜威十分高兴,说:“好呀,你怎么这时回来了?你回来得正好!冯玉祥来了,今晚我要回看他,你正好陪我同去。”   家霆坐定,把听冯玉祥演讲和参加献金的事讲了,又把回来想取点钱并且拿一个欧阳的戒指去捐献的事讲了。童霜威说:“钱,把我手里 有的都拿去,欧阳的戒指你看着办!”   家霆问:“听说昨晚冯老伯来过,谈了些什么?”   童霜威摇头说:“有趣得很,他来看我,除了他带的秘书和副官外,陪伴的人一大批。李参谋长来了,李思钧来了,刘县长来了!   县参议会议长来了,鲁冬寒也来凑热闹。还谈什么!只是寒暄了一番,又被那伙人众星拱月般抬走了。临走,我对冯焕章说,我要去回看他 。我确是想同他谈一谈。”   家霆听说昨天冯玉祥来时鲁冬寒也来了,把刚才开会时看到鲁冬寒的事讲了。童霜威皱眉听着,想到了程涛声同冯村走时在江边河坝船码 头上见到鲁冬寒的事来了。鲁冬寒苍白、阴险的面容和两只诡秘的小眼睛使他厌恶,说:“汉朝的十常侍,明朝刘瑾的东厂、西厂,清朝雍正 的血滴子,恐怕也没现在军统、中统这种水银泻地无空不入的伎俩了。我是一定要把这些事说给冯焕章听的!”家霆没有回校。当晚七点半, 童霜威带家霆到东门外电灯公司看望冯玉祥。   电灯公司的客房在江津算是接待贵宾的地方,比较宽敞,外边有会客的客厅,里边是卧室。客厅里陈设着沙发、桌、椅、茶几,其实也并 不讲究。进电灯公司的时候,有些人貌似接待,实际是稽查所安排的人。因为告状要求伸冤的太多,昨天起远远就有些宪兵和军警穿着便衣, 将告状伸冤的人驱散了。童霜威带着家霆,稽查所的人认识。冯玉祥的副官昨天到过南安街九号,也认得。见了名片,马上客气地请进去到客 厅坐下。   客厅里倒是清静。副官敬上沏好的香茶,冯玉祥满面春风地大步出来了。他没有戴帽,穿的仍是家霆上午看到的那套干净、宽大的灰布衣 。家霆叫了一声:“冯老伯!”他高兴地请童霜威和家霆坐下,兴致勃勃地说:“啊,童先生,我刚来时,找到这儿的县太爷谈献金的事,他 说:'想发动献金捐款恐怕不容易。'我说:'你放心吧!他们捐千千万,你摸不着,我也摸不着;他们一文不捐,你穷不了,我也穷不了!你不要 管那些,请你把此地父老们和军队、机关、学校的首长请来,我同他们谈谈就成了。'这不,我的话没有错!今天一天,就献了七十多万!”说 到这里,笑着对家霆说:“早上我演讲时,看到你站在台上的!”   家霆说:“是的,听了冯老伯的演讲,我同大家一样都十分感动。”   童霜威想:从抗战到现在,冯玉祥一直没有事干。表面上党政军里挂着些空头衔,但几乎一点权也没有。开会时他都持不同意见,蒋当然 讨厌他。他向来爱动不爱静,老是闲着怎么憋得了,就单枪匹马发起献金,动员各界人士为抗日出钱。这种精神实在司敬。但这也只有他的声 望地位才能这样干,换了别人,上边既不叫干,下边局面也打不开,说:“冯先生,你这面大旗打开一号召,当然会一呼百应。除了汉奸卖国 贼,中国百姓哪个不爱国!而且,大家相信你冯先生不会贪污,拿出钱来交给你放心。”   冯玉祥摸着头挥着大手说:“对!账目是绝对清楚的。我起初自己卖字献金,每月收的钱都直接送给蒋介石,并且都有收据。如今献金有专 人管理,一丝不苟。”   童霜威急着想同冯玉祥谈谈心里话,就转换话题说:“冯先生,昨天人多,无法深谈。最近的时局使人不安,不知先生有何指教?”冯玉 祥本来兴奋的激情,听到这话在脸上消失了,胸中似滚动着难以平息的浪潮,鼻孔里仿佛喷出了两道怒气,滔滔不绝地说:是呀!把嫡系部队、 美式装备部队都放在陕西北部包围着八路军,好像不怕鬼子,就怕八路军,真是怪事!前不久,蒋忽然问我:关于共产党的事,你有什么意见? 我想了想说:你这样的虚心,我有话就不能不说了。我看最重大的事也就是关于共产党的事。共产党要求多编几个师抗日,要向中央要饷要粮 要子弹,为了抗日应该发给他们。不能幻想共产党可以压服,压是压不服的。只有从抗日上出发来考虑团结的问题,不要分裂和倒退。只要团 结了,国内和国际的观感马上就不同了,敌人也就马上害怕。不过这件事情非得你自己当家不可,不要同恐共病的人商议,更不要同仇共病的 人讨论,自己毅然决意地拿定主张把这件事早日办好。只要这件事办好了,全国的事就算办好了一大半,你也就不朽了!”童霜威说:“冯先 生这样说,他怎么表示的呢?”   冯玉祥说:“我劝告蒋先生,共产党敬百姓一尺,我们要敬百姓一丈,争着替百姓服务。他那天居然点头说:'喳喳喳,好好好!'可是,我 心里明白,我的话他历来左耳进、右耳出。早在民国二七年十二月,蒋在重庆邀见周恩来等,就说过他要坚持取消共产党。他说:'我的责任就 是将两党合成一个组织。”这个根本问题不解决,一切均无意义。'从一九二八年到现在,蒋和他的左右一天到晚以为我准是共产党,或者以为 我是共产党的尾巴。其实,我是为了抗的反对侵略,为了国家的统一、团结和富强。”说到这里,冯玉祥把大脑袋摇了又摇,“我来时,听说 九十军、五十七军的好多部队都已调到了陕西,又听说何应钦、白崇禧、胡宗南等要开作战会议了。《中央口报》在大力宣传马列主义已经破 产、中共必须解散。蒋先生的《中国之命运》出来后,我看了这本书,就料到会有好戏唱的。”童霜威忧心忡忡地问:“会自己打起来吗?”   冯玉祥那张淳厚的面孔上露出一种坚毅的神态,忽然站起身来,忽然又坐下往沙发背上一靠,压得座下的弹簧"吱吱"响,说:“抗战以来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磨擦不断发生,只是战前剿了十年共也剿不了人家,现在谁相信能达到目的?吃亏的是抗的大业。自己害自己,自己打 自己,不要日本人亡我们,我们自己就亡了我们。禁止人家抗日,取消人家抗的的资格,简直是神智不清。说到这种事,我心里就冒火!”   童霜威点头说:“冯先生觉得我们应当怎么办?”   冯玉祥朝童霜威脸上看看,见那张脸上神态真诚,叹息一声说:“要改变错误政策,恢复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①。我看,除了国民党外的 政治力量以外,还要联合一切不满现状的国民党人共同奋   ①一九二四年一月,孙中山在广州主持召开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大会确立了孙中山提出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 策。   斗!”说到这里,问:“我听程涛声说,他上次来江津,已经跟你大致谈过了?”   童霜威想:冯焕章到底直爽,说话清清楚楚,使人听了感到像浓雾中透入一道阳光,心里舒畅了。对比下来,程涛声说话含蓄,有时转弯 抹角,谨慎小心,点头说:“是的,他来,我们谈过。”说到这里,想起上次与程涛声谈话的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心里怏怏,又模棱两可了, 想:如今特务横行,反共的声浪高嚣,我是深有不满,忧国忧民,感到政治上没有出路。但立即偏向左边去值得吗?是要费斟酌的。”老大嫁 作商人妇"的事干不得吧?心中想着,叹息一声说:“程涛声来,想不到此地稽查所一直在监视他。我送他上船归去时发现,稽查所长也在船码 头上。”   冯玉祥听了,瞪圆了眼睛,气哼哼地说:“是吗?”忽又摇摇头,“不过,也不奇怪。我到眉山县发动献金时,就有特务人员向当地绅士 造谣,说我发动献金是绑票式的,把你请去非捐多少钱不可,不捐就不放你回去,鼓动绅士们逃到乡下去。我在新津县时,特务多得很,打着 幌子说是维持会场秩序,其实是破坏献金。这次来江津,听说特务对商会的人说:'最好你们不要献金,看冯玉祥有什么法子!'我明白,我来这 里,特务也在监视。”见童霜威点头,又说:“我来后,有些喊冤的人来,状子递了一大堆。此地军政部的监护队,把百姓的菜拔了五六船运 到重庆去卖。那些士兵进城到戏园子看戏,不买票,同这里维持秩序的军警督察处的士兵开枪打了起来,把百姓打伤了二三十个,有这样的事 没有?”   童霜威点头说:“确有此事,发生在去年我们刚来不久的时候。”接着不禁说:“唉,这种事多得很哪,管也难!”他知道冯玉祥好管闲 事,有些是非之事就不愿多说了。   家霆这时却插得上嘴了,他年轻气盛,初生之犊,讲话无顾虑,先讲了伤兵医院的事,递交了吕大鹏的状子,又将听吕营长讲的渝江师管 区的事说了,更谈了鲁冬寒监视爸爸的事。正讲着,不料听到人声和脚步声,正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副官陪着鲁冬寒进来了。   一见鲁冬寒,家霆停止了讲话。冯玉祥外表厚道,其实是个绝不糊涂的精明人。这时,见鲁冬寒满面微笑又跑来了,心里窝着火。他早认 识这个稽查所长了,忽然好像不认得地对副官说:“我正陪童先生谈话呢,你怎么把生人带进来了?”   听冯玉祥的语气,一看冯玉祥威严的态度,童霜威明白要有精彩场面了。果然,鲁冬寒一听,马上满面献媚,躬着身子连连点头,说:“ 啊!冯副委员长,是我,鲁冬寒,昨天来过,今天一早也来过。”"啊,你是军统的是不是?怎么样?有事吗?”冯玉祥问,颇有当年做总司令 时的威仪。   “没有……啊……是来看望冯副委员长的!”鲁冬寒诚惶诚恐,朝童霜威望着,似是请童霜威说几句情。   童霜威拗不过情面,话中有话地说:“他确是稽查所所长,昨天陪冯先生你到我那里去的人中有他。”   “啊!”冯玉祥点点头,铁着脸对鲁冬寒说,“我身体好,用不着多看望,没事你就回去吧!我跟童先生要好好谈谈呢!你不必奉陪了!” 说着,不再理睬鲁冬寒。见副官将十分狼狈的鲁冬寒带出去了,他咧开嘴对童霜威父子笑笑,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把白开水一仰脖"咕咚咕咚" 喝了个够,说:“我性子直,这还是客气的。要不,能用棍子把狗打出去!”他笑着亲切慈祥地对家霆说:“来,家霆,你再接着往下说。当 然,我只希望能了解些情况。”他扬扬吕大鹏的状子,“解决问题,找我告状,我是心有余力不足的!”[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风波浩荡,夜雨闻铃肠断声 一 (1943年6月——1943年7月)   我想通过生与死的严峻搏斗,来体现历史的凝重。   “曙光从黑暗中诞生,春天从冰雪中走来。”在那段"前方老打败仗,后方乌烟瘴气"的战争岁月中,人生海洋中的风暴、震啸、急浪、漩 涡、礁石,随时会出现;复杂的天象,曲折的航道,变幻的气候,总常会展现在生命之路面前。   ——摘自创作手记   一   欧阳素心的下落仍旧渺渺无讯。   冯村从江津回重庆后,来过信给童霜威和家霆。他到中华大学找了谢乐山,详细询问了谢乐山瞥见欧阳的情况,但就像谢乐山信上所说的 那么一点点,并无其他漏写的情况。冯村曾花费了好几个夜晚,到七星岗上兴隆街附近伫候,希望侥幸撞见欧阳素心,可是失望接着失望,欧 阳素心隐没在茫茫人海中无处可觅踪迹。冯村拿了童霜威给杜月笙的信去找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童霜威在信上托杜月笙向军统打听欧阳素心 的讯息。戴眼镜、圆脑袋的胡叙五很客气,约定电话联系。后来.他在电话中告诉冯村:军统答应帮助寻找,需费些时日或能打听到消息。   给叶秋萍的信丝毫未起作用。冯村拿了童霜威的信找叶秋萍,请叶秋萍帮助寻找欧阳素心。叶秋萍本人未见,让秘书代见,态度冷淡。隔 了几天,冯村打电话去询问,秘书平淡地回答:“找过了,没有找到。”   冯村在信末结束时说:“情况确像大海捞针,使人心情懊丧,我当继续努力。”   一直珍藏着的欧阳素心留下的"天涯海角毋相忘"七个字的纸条,家霆常一遍一遍地看。纸条已经摩得发毛卷角了。'看着纸条,往事难舍, 怎么能不更加思念欧阳呢?   心事缭绕在欧阳素心身上。在看到雾中的青山时,就会想起欧阳在上海环龙路那间幽静的画室里绘的那幅油画《山在虚无缥缈问》;在淋 洒霏霏细雨时,会想起在上海法国公园里那棵常青的落地大雪松后面,那段甜蜜的回忆。当时,欧阳乌黑油亮的黑发上沾着雨珠,像戴着闪烁 钻石的美冠,眼里像闪着青春的火苗。他和欧阳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时,带着的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迄今仍使他温暖。   家霆是个克制力很强的人,他能意识到毕业班的大考和毕业会考以及大学考试这三个"关口”,要通过是严峻的。能不能通过这三关,关系 到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不能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痛苦、消沉的情绪中蹉跎岁月。他仍旧使自己驱散心上的凄凉与思念,安心地听课,安心地复习 ,安心地迎接将要来到的"三关"考试。早上,他与"老大哥"施永桂、"博士"靳小翰等起得很早,去读英语。晚上,大家又一同睡得很迟,在冒 着黑烟的桐油灯下做代数和解析几何的习题。   只是,邵化加给学校的法西斯气氛,总是在威胁侵犯着他本来不平静的心。   那天下午,有一节自习,家霆在茅草顶的竹笆屋教室里做物理题。从窗户里向外看去,天空被破棉絮般的浓云布满了。教室的门开着,微 风袭袭吹来,不断翻动面前桌上的书页,不由使家霆想到第一次在欧阳素心家,在她房里看到晚风从窗口里吹进来拂动桌上那本书页的事了。 正在凝神,“马猴"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说:“童家霆,来!”家霆只好跟着他到办公室去。   说的内容,是想诱家霆说说同学中哪些人思想左倾,也想逐个了解班上同学的情况。他的眼神在搜索中带有挑剔,甚至用表扬的口气给家 霆戴高帽子,说:“你是很好的嘛!前些天献金,你表现得很突出,班上绝食三天捐献,你怕大家饿了,掏钱买了大批大饼、油条和红薯给班上 同学充饥,听说还悄悄化名捐了个金戒指,说明你富有正义感和爱国。我问你的事都很重要,你应当如实告诉我嘛!”   教官"蓝舅子"平日对学生非训即骂、横眉竖眼。”马猴"平日对学生态度尚好,但家霆嫌恶他的纠缠,说:“我不爱管闲事,我只管我自己 。功课太重,我自顾不暇。”   “马猴"笑容相向,要家霆坐下,腔调变了,说:“其实,青年时代,思想左倾并不奇怪,年轻人不满现状也不奇怪。我也不主张对青年人 用高压政策。同你谈这些,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反感。我是训育主任,职责所在,应当多同学生接触,多谈心。”   家霆心里想:这家伙!真是硬软手段都用到了。   “马猴"又说:“现在正在抗战,非常时期。训育主任总得让学生懂得如何在非常时期不触犯校规、刑律的道理。老实告诉你吧,你们平时 的一举一动,我们都了如指掌。”   家霆马上想起了两条"狗”,恨得咬牙,又不禁想起了"马猴"那夜也跟踪章星和施永桂的事,虽闷不作声,心上却波涛汹涌。   “马猴"眼里有一种变幻着的光彩,问:“你在想些什么?”家霆没好气地说:“想物理习题!”   “马猴"笑笑:“施永桂这个人怎么样?”"他不错,功课挺好,人也老实。”   “他半夜里有过起床到外边逛悠的事吗?”"不知道。”   “马猴"眼里透着冷笑:“有人看见的,向我报告过。”   “确实不知道。”家霆心里恨死邢斌、林震魁了,一定是两条"狗"提供的线索,“有些人无事生非,胡七八扯乱打小报告恐怕也是有的。 比如上次我拣到张报纸,不就交给你了吗?”   “马猴"笑笑:“我越发肯定你不简单了。你很有思想,也很有头脑,很有应付我的策略呢!”   “你把我占有了,其实我什么也不懂。”   “从另外一个角度和立场上说,你倒是一个坚定可靠的人,不泄露一点你认为不该泄露的秘密。”   家霆朝他看看,装作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马猴"咯咯地笑了,说:“我想收买你,但我明白无用。我只是想试试你。现在试过了 ,你是一个挺有主见和信念的学生,可贵。我也不逼你。但你自己要多注意。学校里很复杂的呀!你可以好好体味体味我的话。”   家霆如坠五里雾中,不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觉得这人很厉害,提醒自己:要十倍百倍地注意,无论如何在他面前不能松一点口、露 一点蹊跷。他装作平静地说:“如果没有事,我要回去复习物理了。”   “马猴"笑笑,说:“一会儿施永桂会来的。我刚才通知他在我同你谈话后隔一会儿叫他也来,我还要同他谈话。你可以在边~l听着。听 听对你也有好处。”   家霆心里纳闷:他找施永桂谈什么呢?怕是谈那夜的事吧?唉,真糟!……正想着,果然永桂出现在门口了,高叫:“报告!”   “马猴"清了清嗓子:“进来!”   施永桂进来了,先打量了家霆一眼,家霆故意显得平静。”马猴"居然客气地指指一只凳子,说:“你坐!”施永桂就坐下了。   “马猴"发动突然袭击了:“施永桂,你是中队长,是个好学生,我是信任你的。有件事我要问你。有两次夜晚,运煤队经过我们这儿蜘蛛 穴山下的时候,你睡觉后又爬起来出去干什么?”   施永桂装出思索,说:“我夜晚睡觉的呀。当然,也出寝室上过厕所。”   “要诚实嘛!”"马猴"说,“我是有'耳目的!'你们读过希腊神话吗?希腊神话上的'百眼神',不分昼夜总轮流张着五十二只眼睛不闭。哈 哈,我的'百眼神'向我报告过。”   施永桂机灵地说:“邢斌、林震魁的话不可靠。”   “不可靠?”"马猴"笑笑,“我问你,熊氏家祠宿舍前东边有棵大樟木树,是吗?”见施永桂点头,又说:“那就对了!从那里看你,你看 不见人,人可看得清你。这能不可靠?”   家霆想:“马猴"这坏蛋,虽似老练,却考虑不周,他无意中泄露了两个机密,既泄露了两条"狗"是他的"百眼神”,又泄露了大樟木树是 两条"狗"窥察的地点。只听"马猴"又说:“我的耳目是可靠的嘛!有一天夜晚,我亲自去了,看到了你施永桂,不但你,还有你——”他突然指 指家霆。家霆脸都红了,胁下淌汗,心想:糟!那夜我以为他没看见我呢!原来,他没有走,继续躲藏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哩!   施永桂忽然点头,很老实地说:“啊,对了,有那么回事。”   “马猴"的目光扫来扫去,说:“还有一个女的,我点穿了吧——教国文的章星老师。”   家霆和施永桂强作镇定,家霆心想:不承认不行。可是,老实说也不行。因此,轻声嘀咕着说:“啊,我当什么事呢,是为了'泽漆麻'嘛 。”   “什么'泽漆麻'?”"马猴"嘘了口气。   施永桂解释说:“章星老师有病,心脏不好,得了个土方,要在这季节的半夜里,在野外路边上找'泽漆麻'。这是种草药,用它的根g-卜 煎水喝,有特效。女老师夜半独自找'泽漆麻'当然不行,我是班长,陪她找草药。”   “马猴"突然问家霆:“是吗?”   家霆点头:“是这么回事,我是好奇偷偷跟着看的。”"马猴"倒似乎有点信了,问:“挖到了没有?”   施永桂好像是为了留一手:“难找,挖到了一些,很少。”   “马猴"摆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啊,是这么回事。我找你们来就是要弄清情况。我还没有向邵校长报告。既然你们没什么问题,我也不准 备报告了。邵校长强调治乱世用重刑,治坏学生也要舍得下手。我觉得你们两个都不错,是采取爱护态度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蓝教官是军统 的,是个喜欢见风就下雨的人。碰到他跟遇到我可不一样。……哈哈……”他用几声异样的笑吞没了下面的话。   家霆心里转着轴想:真是"老虎数念珠”,说得好听,讨好我们。勉强忍住反感听下去。   “马猴"站起来踱着方步,又讨好地说:“劝你们注意:一是夜半老是起来违反学校作息制度,不好!人要看到了又要来向我报告的。二是 找'泽漆麻'当然无可指摘,要防止同女老师过于接近,引起闲话!”他突然对施永桂说:“你是我心目中的好学生,要特别注意。”   施永桂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装得十分老实地说:“是啊,马主任,您说得对。不过,'身正不怕影斜',邢斌、林震魁他们无论怎么说, 事实总是事实。”   家霆胁下刚才都叫冷汗湿透了。这时说:“马主任,我们以后注意就是。现在,我可以回去自习了吗?”   “马猴"和颜悦色,但有命令口气:“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听清了没有?”   家霆和施永桂走出"马猴"的办公室,吐出了一口胸中的闷气,家霆骂了一声说:“坏蛋!”   “老大哥"也骂了一声,说:“这家伙也可能在注意章星老师了!他曾经在晚上去章老师处,东拉西扯一坐两三个小时,也不知目的何在。 章星老师很厌烦他。”   家霆气愤地说:“可要叫章星老师小心啊!以后,我们暂时不去或少去章星老师那里才好。我看'马猴'很阴险!”   施永桂也有些沉重,但轻声决断地说:“无论如何,先打两条‘狗'!”   决定打"狗"!研究了怎么打,要达到什么目的?要问些什么问题?布置就绪,只等机会。   施永桂说:“打了‘狗'以后,大家都绝口不提打的这件事!但要在同学中宣传,让大家都知道邢斌和林震魁是邵化的两条'狗',每月拿津 贴,专干特务勾当,孤立他们!”   偏巧,晚自习后,机会来了。晚自习以后,临睡之前,照例学生寝室里十分热闹。学生们用两三根灯草做芯,点着了桐油灯。拉二胡奏刘 天华《病中吟》的,唱戏的,唱歌的,聊天的,洗脚的,打闹的,都在苦中作乐。窦平的歌声最高,也最凄凉,他总是唱《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邹友仁也照例拉起京胡引吭高唱:“我好比——南 来雁,失群飞散……”突然,“博士"靳小翰回到寝室,他侦察来了消息:邢斌、林震魁偷偷摸摸都到"马猴"办公室里去了。”博士"到窗前偷 听,听不清讲些什么,发现"蓝舅子"也在,四个人是在商量什么事儿。这可是个好机会,天又不下雨,行动方便。商量完事儿以后,邢斌和林 震魁一定会从办公室下山回寝室来睡觉的。靳小翰说:“本'博士'宣布:机不可失!马上行动!”吹了熄灯号,“马猴"办公室里的油灯仍亮着 ,纸糊的窗子上映出人影,四个"瘟神"还在议事。施永桂、窦平、家霆、靳小翰、邹友仁五人决定出马。准备了长绳索和短绳子之外,窦平把 他从伙房里悄悄拿来的两条伙夫用的蓝围裙也带着,大家都用旧衣裹住了头,卷起裤脚,光着脊梁,将衣服翻过来披在身上,在领口扣上了钮 扣,一起去到邢斌、林震魁回来必经的大黄桷树和山坡上的野坟堆里设下埋伏。   夜色沉沉,四野空气清爽宜人,到处隐藏着一种黑黝黝的神秘感。五人分了工:“老大哥"和"南来雁"在路上两人横拉一条绊马索;家霆和 "博士"与他们相距十多步,再横拉一条绊马索。窦平是大力士,指定他专门对付健壮得像打手似的林震魁。靳小翰会画画,掏出粉笔来,给每 人在脸上横七竖八画了几道直线。说也有趣,一张脸上加了几道粉笔线,对面也认不出谁是谁了。大家都悄声叫好,忍住笑等待着"狗"入陷阱 。   这夜,老天爷帮忙,特别黑暗,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躲在疏疏落落的槐树林子里,风瑟瑟一吹,凉爽得很。四外寂静,有不知名的虫 子此起彼落奏鸣得热闹。听到遥远处农家偶有犬吠声。”博士"等了一会儿,急躁了,说:“我再去侦察侦察!”他刚想挪步再去"马猴"办公室 左近侦察,听见了"嚓嚓"的脚步声,又传来了轻轻的歌声,邢斌吹着口哨,林震魁在哼歌哩:“……也是微云,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只不见 去年的游伴,只没有当日的心情。”   施永桂轻轻"嘘"了一声,手打招呼意思是说"来了!来了!”大家马上屏息等待。   果然,两条"狗"来了!前边邢斌,后边林震魁,踉踉跄跄,走着下坡路,急匆匆往回宿舍的路上走。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绊马索起效了!第一道防线是施永桂和邹友仁的,只见邢斌一个狗吃屎"哟"的一声,张着两臂"乒"地滚着栽倒在地上,嘴里嚷嚷:“他妈的 ,谁?谁?”接着,林震魁也"哎"了一声,跳舞似的"咕咚"栽倒在家霆和小翰面前。说时迟,那时快,窦平带头扑向林震魁,狠狠用拳头揍了 几下,家霆和靳小翰连忙上去帮忙。窦平打了几拳,用蓝围裙将林震魁的脑袋包起来,家霆和靳小翰也将林震魁的双手用短绳反绑起来。这家 伙有股牛劲,到底有窦平对付,加上跌倒在地经不住三个人的一顿揍。他刚想喊叫,当脸门又挨了窦平一拳。窦平变了嗓音故意用四川话尖声 说:“再吼吼叫叫?老子揍死你。”他孬种了,低声哼着,不敢再动弹。家霆在黑暗中,回头看时,见邢斌早给施永桂和邹友仁用蓝围裙包住 了头,双手也反绑起来了。   两条"狗"挨了揍,头被套住了,手被绑住了,不敢吱声,都变老实了,被牵到野坟地里。四外无声,只有野坟地里的小虫"吱吱""吱吱"呜 叫。家霆和施永桂、靳小翰、邹友仁四个都闭嘴不说话,让窦平一个人变着嗓音用四川腔讲话。但靳小翰两手不闲,一会儿在邢斌腿上掐一把 ,一会儿用鞋底抽林震魁的脊梁一下,发泄仇恨。两条"狗"心里一定估计到是怎么回事了,只敢吱吱唔唔地轻声哼哼,怯声怯气讨饶。邢斌哀 求:“饶了我们吧!要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请多包涵,以后一定注意。”但他忽然出人不意地伸出手来将窦平的脚摸了一下。这坏家伙,他 想摸摸是谁呀!幸好窦平机警,将脚一缩,狠狠在邢斌脸上打了一拳,打得这个狡猾家伙"哎呀""哎呀"哀声求饶。   窦平开始审问:“你们跟邵化啥子关系?”邢斌推托:“没什么关系。”   “不老实!”窦平用力撕邢斌的耳朵,又用力扭林震魁的耳朵。两条"狗"都"啊呀""啊呀"地叫。   邢斌说:“早先,邵化在合川做中学校长时,我们是他学生。他带我们转学到这里,我们就跟来了。”   窦平变了声音:“你们都拿津贴,对不对?”   邢斌闷声不响,林震魁哀声抵赖:“扯啥把子哟,硬是没有拿哟!”   邹友仁气得揍了他一拳,家霆也"啪"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又哼了起来。   窦平变着嗓音说:“你们别捂着鼻子闭眼睛。你俩是核桃命,只服铁锤敲?老实讲,拿了津贴没有?”   林震魁点头,邢斌也点头。他俩不想用嘴说出来,可又不敢不承认。   窦平用四川l话说:“你们以后拿津贴吃油大我们不管。如果有心跟大家作对,打小报告乱开黄腔,叫我们活不下去,那就对不起了,要有 一天再落到老子手里,哼哼!老子的话你俩听明白了没有?”   两条"狗"连忙说:“听明白了!”"听到了!”窦平又说:“二天不准到各寝室乱窜乱跑!吹熄灯号后,不许出来活动!不许偷听同学说话! 做得到吗?”   两条"狗"自然不敢说做不到,弓着腰不断点头。   窦平说:“你们才两个,我们人无数。同我们作对,没好结果的。以后,邵化他们要你们打小报告,就说一切没问题。井水不犯河水。不 然,叫你们爹妈断子绝孙。”真是"驴子不捂眼不推磨”,两条"狗"低着脑壳连连点头。窦平问:“今夜你们在商量些啥事情?”邢斌说:“商 量在学生里发展三青团员的事么!这是邵化叫办的。邵化让马悦光兼管发展三青团的事,准备每班发展几个,要我们物色人选。”   “还谈了啥子?”   “邵化想让大家办壁报。通过壁报,找找左倾的学生。”   家霆心里想:听说邵化要来,各班壁报自动都停了。高一新生一般都不愿多事;高二总是跟着高三干的。现在高三的两个班是想等着看一 看,看看邵化有些什么花招。大家对邵化有戒心,看来这戒心对了!   窦平又问:“还谈了啥子?”   两条"狗"都不吱声。施永桂做手势将他俩分开。窦平和家霆拽着林震魁往前跑了一小段。他见将他和邢斌分开了,心里害怕,说:“别拽 别拽,我说!我们还商议了要注意监视童家霆,看他跟谁接触,也要监视施永桂和靳小翰。这都是蓝教官的主意。”   “还有呢?”"没有了!”大家相信了他讲的。因为邢斌正在那边招供,供的同林震魁   一样。   窦平轻轻附身问施永桂:“还有事儿要问吗?”   “老大哥"附耳不知同他说了些什么,只听窦平又变着声问:“那个徐望北,是个什哭着腔回答:“他是县党部的干事兼录事,写得一手好 毛笔字,很巴结邵化。县党部派他在邮局检查信件,也派他同邵化联络在学校里加强党务工作。”   “他为什么常来学校?”   林震魁要表现自己,抢着说:“蓝教官怀疑徐望北在追求章星。邵化说:'也许可能,不过他们是表亲,主要是接近接近了解了解,这事我 知道。'“   家霆听了,心里奇怪。章星老师怎么跟徐望北密切交往?她这位表亲可不怎么样啊!   窦平威严地变着嗓音说:“今天就到这。今后你俩不准胡踢乱咬!叮嘱的话听清没有?”两条"狗"连连点头。窦平说:“我们走了,你俩怎 么办呢?教你们个办法。我们把你俩分开,离开三十步。我们走后,隔半小时你俩自己爬到一块儿,手不是反绑着的吗?背对背,你给他解, 他给你解,解开了回去睡。不准声张,不准报告,听到没有?”   邢斌和林震魁当然还是点头。窦平拽着林震魁到一块野地,把他揿得蹲在地上。五个人一阵风跑回寝室,赶快用湿毛巾拭去脸上的粉笔线 ,大家像打了胜仗似的高兴,轻轻脱衣上床,兴高采烈又安安静静地躺着。   但,以后事情会怎么发展?谁心里也无数。   不久,从牛角沱到辰溪的运煤队又经过山下青石板小路了,听着那"滴铃!滴铃!”的声音,也说不出为什么,家霆心里压抑,久久不能人 睡。   清晨,吃早饭时,伙房工人抬着两只比轿子还大的盛满薄粥的木桶放到食堂天井里。粥又稀又少,八个人一桌站着吃,每只桌上小瓦盆里 盛的一点点腌牛皮菜已经腐烂,议论纷纷的人不少。家霆草草喝了一大碗薄粥,看见同学们已在抢着用木瓢刮桶底了,也没吃饱,洗洗碗筷匆 匆爬坡到教室里去。   第一节,章星老师仍像往常一样地来高三一班上国文课。   三十多岁的章星老师,看上去给人一种宁静、清高的印象。她长得很一般,气质上却使人感到美。她朴素得毫不修饰打扮,墨黑的头发虽 短,却风韵有致。她平口不是穿深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就是穿浅蓝色洋纱旗袍。可能由于生活的清苦和她沉湎在工作和书本中,面容略显苍 白,身材略嫌瘦削。她平时较沉默,少说话,也很少见到她笑。间或笑,也是淡淡的微笑。但同学们都喜欢她,主要是爱听她讲课。她不但能 把国文课本上俞平伯的《灯影桨声中的秦淮河》讲得使人沉湎于思乡情愫之中,激起抗日激情,也能把曹丕的《典论》这样一类艰深枯燥的课 文讲得生动有趣。当然,在向几个读书会的学生讲起作品来时,因为无拘无束,就讲得更动人了。有一次,她讲鲁迅的诗:“大野多钩棘,长 天列战云。几家春袅袅,万籁静情情……”简直使家霆到了神往的地步。在家霆的印象中,她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也是一个关心爱护学生的老 师。由于参加读书会的关系,家霆等对她特别亲近,她对这几个学生也特别亲切。家霆也说不出为什么,见到她总会想起郭沫若《女神》那首 诗中的序诗:   女神哟!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同的人。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自从发生了《新华日报》事件以后,家霆和小翰等都避免再上她那里去了,只有施永桂以班长的 身分收发作文本,还同她保持着联系。施永桂将分散在几个人手里的书报杂志集中交还章星老师收藏,章老师也嘱他通知:暂停读书会的活动 ,不要去她那里。早上,章星老师来上课,态度平静,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干扰。快下课时,她忽然说:“同学们,昨天,邵校长找我谈话,要 国文老师发动同学们仍旧把各班的壁报办起来。我就来放一遍留声机。这壁报怎么办?怎么才符合邵校长要求,大家可以考虑考虑,我做国文 老师的不来'越俎代庖'。你们都是高三的同学,年龄也都不小了,什么事都该有主见,可以自己研究一下。”她讲得有点不着边际。下课号一 响,夹着课本就走了。   她走后,“老大哥"对家霆作了个眼色。家霆假作闲逛,走出教室,与"老大哥"走到西侧一处岗子上,这儿可以看到远处依山势而筑的稀稀 落落掩映在竹林中的农舍。家霆轻轻问:“永桂,章老师的意思,壁报我们该办还是不办?”   “老大哥"说:“办!当然办!”"你怎么知道?”   “课前,去她那里拿批改过的作文本时,她建议我们:壁报办,政局时事暂不必谈,可以集中谈谈伙食问题,建议成立伙委会推选学生自 己管理伙食。学生体弱,伙食太坏,不允许邵化的亲信陈胡子再贪污中饱。她说,可以到各班联络一下,遵命办壁报,但写稿含意要深刻,语 气可和缓,要讲究策略。”   “不是说邵化想从办壁报上来找左倾的学生吗?”   “暂不谈政局时事正是为了这。利用他要我们办壁报来改善生活条件,你不觉得巧妙吗?”   家霆心里折服,说:“妙极了!”又说:“这下窦平一定满意,他准会在壁报上打第一炮的。学生自己办伙食,监督陈胡子,不让他吸血 ,太好了!”家霆得意忘形,忽见"老大哥"摸摸左耳。这是约定的暗号,要家霆注意。家霆立刻收敛起兴奋。原来林震魁站在教室门口正在瞅 着呢!昨夜"两条狗"挨了揍,今晨吃早饭时见到他俩,都像霜打过的茄子显得萎了,脸上似乎有心事。但现在朝家霆瞅着时,眼神却带着讨好, 似乎是说:我猜昨夜揍我俩的一定有你,司我们也不想惹你们,大家互相都心里明白装糊涂吧!家霆装作毫不介意地和"老大哥"打打闹闹,说笑 着回到教室里去。   这时,忽然看到一个穿褐色旧西装打黑领带的大高个儿经过教室门口往西边走去。这个大高个儿,是县党部的徐望北。这家伙,家霆见过 多次。他总是铁板着脸,又到学校里干什么?忽然,他身后过来了章星老师,徐望北停步稍等十——十,同章星一起往西去了。他是到章星住 处去了!家霆不禁又纳闷了。   下一节数学课,家霆想让脑子静下来,可惜办不到。脑子里浑浑沌沌,无法专心听讲。数学老师姓蒋,福建人,年岁老掉了门牙,说话像 拉风箱。他讲解析几何本来枯燥无味,这时家霆更听不进去了。老在想着章星老师的事,觉得这人奇怪。她是来接替赵腾老师职位的,据说重 庆的教育部的人介绍了她来,徐望北也介绍了她来。家霆问过施永桂,施永桂说:“弄不清楚。不过,章老师是好人,你放心。”家霆对徐望 北的印象可坏了。过去邓宣德做校长时,他也偶尔来过。邵化决定来校上任前,他来过一趟。家霆亲眼见到他在学校里到处看学生办的壁报。 那时,有些壁报上颇有些针对时弊指摘当局的"投枪"一类的杂文,诸如《投机与囤积》《通货膨胀何时休?》《谈大批将领投敌》《民主何在 ?》……其中《民主何在?》一文就是窦平写的。没想到,徐望北看了,竞动起手来"哗哗"把壁报全撕了!当时,学生上去质问:“为什么撕? ”徐望北板着脸轻轻巧巧地说:“新校长邵化要来了,难道用这样的壁报欢迎他?我是县党部的,有权这么做!以后这样的壁报不准办!”他把 撕下来的壁报卷起带走了。其中,也有家霆在班上的壁报《盍旦》上写的一篇杂文《论楚怀王》,是读了郭沫若话剧剧本《屈原》后有感而写 的。看样子,徐望北是讨好他的主子。可是章星老师竟跟这样一个人交往,也许是她无法不敷衍他?要不,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家霆当然知道政治情况复杂,好人坏人有时混在一起。国民党、三青团公开挂牌子,有的特务却是暗藏的身分。共产党人在重庆的头面人 员旗帜清楚,一般的共产党员夹杂在群众里,却不挂招牌。过去对赵腾老师,家霆怀疑他是共产党。后来,对章星老师,也有点怀疑,问过"老 大哥”,他却说:“弄不清。反正她跟赵腾老师一样好。”施永桂比家霆老练、有主见。而且,他过去接近赵腾,现在接近章星都比家霆多。 靳小翰、邹友仁和窦平也对章星与徐望北交往大惑不解。因为信任施永桂,又对章老师本人印象好,就不追究了。家霆心里却总是有个未解答 的方程式。他把神思拉回到数学课上来,聚精会神地听着蒋老师用那咬硬蚕豆似的福建官话讲枯燥的解析几何。   中午,吃罢午饭,施永桂轻轻招呼说:“'秀才'!走,散步!”两人走到办公室祠堂后的大片竹林里,看看四边无人,家霆忍不住把早上看 到徐望北来和对章星老师的看法讲了。这也是试探"老大哥”,想从他嘴里听到关于章星老师的情况。可是施永桂持重地说:“你不是读过鲁迅 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一文的吗?鲁迅形容过刘和珍的为人。鲁迅说: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人,无论如 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人不可貌相,更不可从一些表面现象来判断一个人。章星老师不是一般的人, 她像刘和珍一样,办起事来是有一种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的。你将会了解她。”   体味着施永桂的话,似有所解悟,又似不可捉摸。家霆相信,“老大哥"对一个人有这么高的评价总是不会错的。又问施永桂:“读书会的 事你和章老师商量过了吗?什么时候能恢复?'狗'给揍了一顿,似乎老实些了!”   施永桂摇头说:“别急。时局常有风云变幻,我们必须谨慎。邵化代表的是县党部、稽查所、宪兵队。不能轻易往虎口里送。我们反抗, 可以使他们的欺压有所顾忌,也能使那些看不清他们真面目的同学能看得清并且思索何去何从。但策略必须重视。最重要的是防止裸露。急躁 每每有害,耐心不可缺少。”"老大哥"的父亲是个老中医,在他童年时就死了。他从小家贫,亲友资助上了小学。抗战爆发,在从浙江到大后 方的逃难途中,母亲死于轰炸,他流浪到了重庆,被收容在难童中学里。初中毕业后,当过铁工厂的学徒、杂工,后来才考进了这个享受公费 的国立中学。平时不露锋芒的"老大哥”,说这番话时,慷慨激昂,面部仿佛出现了一种光彩,使家霆从心里面喜欢他,觉得"老大哥"在思想上 越来越成熟了。是读书会里读的书启示了他,还是赵腾老师和章星老师同他接触得多影响了他?家霆忍不住说:“'老大哥',我听你的!”   施永桂诚恳地看看家霆,说:“你是信赖我的,你把你母亲牺牲的事都告诉了我。我也信任你!我们互相之问有深刻的了解和情谊。正因如 此,我正想跟你谈谈呢!我本是一个愚昧无知的青年,后来起了变化。从前,当未接触赵腾老师之前,我常吟诵屈原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可是后来逐渐懂得多了,认识到:我们的希望,我们所想追求的一切,都是在延安,不是在这里。”   去年夏天,家霆与忠华舅舅一同骑马在黄河边古老的道路上行走,舅舅说过,在黄河那边就有八路军在浴血抗口,延安就在陕北。舅舅说 过:国家民族的希望在那边!……河的那边,有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啊,多么向往啊!家霆急急忙忙地说:“你?'老大哥',你已经参加 了?”   施永桂没有点头也不摇头,说:“你有那种想法和愿望吗?”见家霆点头,他说:“让我们抱着同样的信念干,你能同我完全一致吗?”   家霆热血沸腾,说:“能!我一定能!”他突然对"老大哥"真正了解了,过去常嫌他胆小怕事,他不爱出头露面,有时在一些场合表现得谨 小慎微是有原因的啊!   竹日散发着清香,有鸟雀在竹林中"吱啾"欢叫。施永桂看着鸟雀飞来飞去,说:“你有正义感,有热情和热血,坦率爽朗,但性子急躁, 有点诗人气质,好打抱不平。有时任性,像把火燃烧似的!这要注意。现在'马猴'他们总在注意你,得加倍小心。”   家霆剖心沥胆地说:“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有些事你对我还保守秘密不讲呢,叫我心里老揣着把打不开的锁!”   施永桂说:“这你不要计较。你要相信,到需要时,你一切都会明白的。今夜,就需要你帮我把风,做一件事。”   竹林里,地面湿润。天,阴沉沉的,稀疏的竹枝被风吹得瑟瑟抖动。家霆急切地瞅着施永桂的脸,说:“快讲吧!什么事?”   施永桂突然说:“你可能要大吃一惊:赵腾老师,他被秘密逮捕了!”   家霆"啊"地惊叫了一声,急切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在离开这学校以后,由此地到重庆的轮船上。”   羔他现在在哪里?”   “他差不多每夜都经过这里。”"什么?”   “被逮捕后,先押在重庆稽查处大牢里。后来,又转到牛角沱的监牢里。”   家霆吃惊了,继续听着"老大哥"讲:“鲁冬寒串通商人勾结上司稽查处的特务,在牛角沱开了个大煤窑。这一段就拿被关押的犯人做无偿 劳力,挖煤、运煤。因此,赵腾老师现在常常半夜从我们这山前的青石板小路上经过。”   家霆突然有些明白了:啊,半夜里"老大哥"和章星老师是为了看望赵腾老师去的呀!不禁问:“章老师认识赵老师吗?”   施永桂点头:“今夜,没有月光,我们要利用夜色同赵腾老师见一次面。”   “不能救他吗?”   施永桂难过地摇头:“动过这脑筋,不行。通过公开途径由重庆红岩村提出,他们一定是不认账并且可能会立刻采取残酷手段秘密处决的 。事实上,皖南事变逮捕的人,到今天还被关在集中营里。要是秘密营救,每次押送的武装士兵有六名。这儿是渝江师管区的地带,枪声一响 ,很不好办。何况,他腿上还拴着铁链和铃铛。他们随时可以开枪'格杀毋论'的。”   家霆心头哽咽,急切地说:“我也想看看他!”   “老大哥"叹口气说:“你的心我了解。可是,你知道,我们看他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要向他拿一样东西。”   “拿一样东西?”家霆诧异地问。   老大哥"点头:“对,他突然被捕,太仓促了!有样要紧东西藏在他头脑里,没能交出来。现在必须拿到它!早几天,好不容易同他联系上了 。他已经看到了章老师和我,当然明白我们要的是什么。那夜,也是漆黑抹乌,我假装过路人,在青石板小道上等候着。路很窄,运煤队的骡 马和犯人挨身而过,我和章星老师故意说话让他听着。我们说着双关语让他知道,我们要他把东西交出来。他挑煤经过,我又特意用手电筒照 了一下章星老师的脸,也照了一下他的脸,这就算联系上了。他看到了我们,是信得过的,会把东西交出来的。”   “能问一问是什么东西吗?”   除了章星老师,连我也不知是什么。估计,他会利用经过我们面前时,把东西扔出来的。虽然以前在运煤队前露过脸,我们可以改变服饰 。为了避免引起押运士兵怀疑,又怕赵老师扔下的东西体积小不好找,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眼睛。因此,今夜要你同去,你也可以看看他。要注 意他扔下的东西,哪怕一个小纸团,只要拾到手,就算大功告成。”   家霆说:“章星老师半夜出来活动,不方便。其实,你我两人也可以了。”   过来了。”老大哥"说:“要谈的就这些。来吧,采些竹芯回去泡水喝。”   竹芯是竹子刚抽芽还未展开的嫩叶片,绿得透明,它清火解毒,味道清香。家霆和"老大哥"一人采了一大把。t xt 小 说 天 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风波浩荡,夜雨闻铃肠断声 二 天,阴沉沉,下起霏霏细雨来了。远处梯田问,有扑朔迷离的薄雾。雾在流泻,弥漫、回荡在橘柑林和山峦之问,它遮住了人们的视线, 挡住了山,隐没了路,遮住了浩瀚的几江,使人们的眼前泛现出一片茫茫的白色。   下午,有两节空堂。有人兴高采烈地在谈报上登载的关于空军英雄周至开的报道。空军第四大队中队长周至开单机起飞,驱退入侵梁山机 场的日机,击落敌轰炸机三架,击伤多架,创造空战光荣纪录,叫人听了兴奋。”博士"说周至开是他哥哥的好朋友,说到周至开的事,他特别 兴奋。   这两节空堂,多数同学用来自习,也有人在写壁报稿。班上的壁报名字仍旧叫《盍旦》,是赵腾老师在时取的名字。他说过:“盍旦,一 种鸟名。盍旦鸟在天将亮之前夜鸣。它叫了以后,东方就露出鱼肚白,天就亮了。它是追求光明的象征。”赵老师走了,大家认为这名字好, 仍保留这个壁报的名字,也是为了纪念赵腾老师。自从知道赵腾老师被捕,并且常常夜间在运煤队中经过山下青石板小路后,家霆脑际老是出 现赵老师的面容,仿佛看到他那蓬松着黑发的大脑袋,那热情的眉眼表情和嘴角的浅笑,又似乎老是听到耳边在重复着他有一次说过的话:“ 童家霆,一个人不能坐等别人把社会环境改造好了,才开始选择自己的目标。你如果忧国忧民,发现国家存在着什么严重问题,你就应当自己 首先起来为之奋斗,把"老大哥"摇头:“危险确有,不能不这么办哪!她必须露脸,赵老师才信得过呀!”   “为什么?”   “老大哥"没回答,说:“万一遇到人,还是那句借口:我们是帮章星老师挖'泽漆麻'的!”   家霆心里纳闷:赵腾老师交出的是什么东西呢?为什么他见到章星老师就可以信得过呢?   见家霆点头,“老大哥"说:“为了牵制押运的丘八,也为了多磨蹭些时间,今夜,我佯装酒醉,好挡住运煤队的道。听到运煤队那铃声一 响,就起来到十字路口等候。”   家霆突然想到地说:“那我们三个够吗?”   竹林里一片沉寂,抬头张望,透过被树叶割碎的天空,看到有铅样的彤云遮闭了上空,天有雨意。”老大哥"说:“到十字路口去拿东西是 够了,要对付'狗'还不够。我也准备好了,对付'狗'是要借窦平、靳小翰和邹友仁的力量一用的。”   “跟他们说了吗?”   “还没有。你记得上次'马猴'不小心透露出的那个情况吗?邢斌、林震魁是躲在宿舍东边大樟树下居高临下监视我们的。今夜,要让窦平 、小翰和友仁埋伏在那儿再打一次'狗'!最近这两条'狗'好像收敛了,实际'狗'心未死,说不定夜里还会监视我们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   家霆说:“'马猴'这坏蛋,却供给了我们情报,你这步棋精彩。但是,我们的事告诉窦平他们三个吗?”   “老大哥"脸上很诚恳地说:“他们可以信任。但目前没有必要让大家都知道。等到需要知道时,会让他们知道的。目前,只能说帮章老师 挖'泽漆麻'。他们只要能对付'狗',将'狗'吓跑,就完成任务可以去睡觉了。”   有脚步声传来,“老大哥"警惕地回头张望,是些散步的同学走它当作自己的事业目标。不要自卑个人力量的渺小,只要懂得团结更多的有 识之士,一起战斗,生命就会充实而有意义。”可是,谁能料想啊!赵腾老师竟被秘密逮捕作为囚犯在忍受惨无人道的折磨了!……家霆思索着 ,神思恍惚,只好强制自己定下心来写壁报稿。他同"老大哥"等商定:有意识地和同学们个别接触,谈论伙食必须改善,发动大家写稿。家霆 自己就执笔写一篇貌似心平气和实际内容尖锐的稿件,题为《对伙食的感想和建议》。”感想"谈的是伙食每况愈下的现状,“建议"是提出必 须成立伙委会,由学生自己推选信得过的同学办伙食,要邵化表态并照办。家霆随意起了个"为众"的笔名署在稿件上。大家谈起伙食问题,谁 都没有忌讳,谁都很气愤也很敢说。有趣的是连林震魁也在教室里跷着二郎腿,慷慨激昂地说伙食如何如何不好,大骂陈胡子贪赃枉法,害得 大家肚里一点油水也没有,肚子里整天唱"空城计”。他骂得口水飞溅,也许是出于真心,因为这同他的切身利益有关。再说,都是邵化的走卒 ,也不能就不狗咬狗呀!可是,家霆心里防他一手,怕他是'假话,引大家上钩。又想:既然你林震魁也骂骂咧咧,总比闷声不吭好,就故意说 :“林震魁,你也写一篇嘛,把你刚才说的写上!”林震魁却不干了,连连摇头,尴尬地笑着说:“我写不来,也写不好。你们写了,就代表 我了!”家霆故意说:“行,我把你的意见全写上,带你署名。”见家霆这样说,他一脸为难,连声说:“不不不!”找个机会就溜走了。见 他那副狼狈样,大家都哈哈大笑。   家霆正埋头写抄稿件,忽然,去小便的"博士"风风火火回来了,叫嚷着说:“学校出布告了!高二有两个同学给记了大过!”邵化来后,亲 自用"违犯校规"等理由,已经无理处分过好几个学生了。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为什么?”怎么一回事?”有的人已 经出门奔下坡岗去办公室前构布告栏看布告去了。教室里的空气紧张,秩序也乱了。   博士"靳小翰说:“昨晚熄灯号后,'蓝舅子'到高二的九号寝室偷听学生谈话,谁知有个大水盆放在寝室门口。'蓝舅子'在黑暗中偷偷摸摸 跨进寝室,'哐'一脚踩翻了水盆,'哗啦'泼得脚上、腿上湿淋淋的。”   大家听了,哄笑起来。”博士"继续说:“'蓝舅子'发火了,昨夜在九号寝室里追查时,动手打了一个同学的耳光。今晨又到高二查这事, 说是胆敢侮辱教官云云。结果查明了是谁放的,放水盆的两个人都记了大过。现在布告贴出来了。”   大家气愤地议论纷纷。这个说:“到底谁不对啊?是偷听的不对还是学生不对?”那个说:“放盆水有什么错啊?不是你'蓝舅子'自己偷 偷摸摸踩进水盆里去的吗?怨谁?”又有人说:“'蓝舅子'凭什么打人耳光?”   “博士"说:“高二同学中激起了公愤。'蓝舅子'专门体罚学生!前天上军训课时,在沙滩上罚两个高一的学生双手平举步枪弯蹲着腿晒太 阳!高一学生也恨死他了。布告栏那里嚷成一片声了,说要去找学校当局讲理。”   犬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又扯开了。有的说:“对,是该找学校讲理!”有的说:“太欺侮人了,法西斯!”有的说:“这'蓝舅子'军校毕业 后,不上前线,依靠裙带风到学校里来耍威风。要由着他这样横行霸道,今后日子怎么过?”有的说:“把他赶走,让他滚蛋!”   家霆心里气愤,看着教室窗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和纷纷扬扬的牛毛细雨,胸里感到湿热郁结。见"老大哥"坐在一边沉默着思索,心里就提 醒自己了:今夜有重要任务呢!可不能节外生枝出岔子影响了夜里的大事啊!最好能平平静静暂时不出事,等今夜把同赵腾老师见面的事办妥了 再说。这么一想,就不吱声了。   可是,“博士"不了解这一点,见"老大哥"和家霆不说话,高声嚷道:“你们俩怎么闷声大发财?不气愤吗?”   家霆沉住气说:“当然气愤,可是光气愤有什么用呢?要从长计议嘛!看看应当怎么办。想得周全些,不要一哄而起,又一哄而三二的窦平 他们刚好拿了壁报去张贴,壁报上对陈胡子开了炮,要他公布账目,指摘他做了手脚,提出要学生自己管理伙食。这下布告栏那里闹翻了天! ”   “博士"催促:“说得快点行不行?”   “南来雁"说:“'马猴'躲着不出面,教务主任许平连影儿也不见!”这矮小的老头儿——教务主任许平是邓宣德赏识的人,一个有点学问 但不爱多管闲事的老老好。邓走后,他很少讲话、露面。实际并不起教务主任作用,只不过排排课表,自己兼一点化学课。平时来了就躲在办 公室里,上完课就回家。他负担重,小孩多,在附近农民家租房住,有空常在家整理菜地。他是时刻准备着被邵化免职的。   “南来雁"继续说:“结果,'陈胡子'和'蓝舅子'出来了,陈胡子'哗啦'将壁报撕了。大家围上去,窦平同陈胡子闹起来了,叫我来搬救兵 !”   “博士"顿脚:“嗨,搬救兵你还不快讲!”果然,听到下边办公室那儿人声鼎沸。”博士"把手中画笔一扔,说:“走哇!这还了得!快支 持高三二班去!”他一号召,同学们七七八八都跟着他出教室,一条龙地向下边办公室方向跑去。   家霆急忙看看"老大哥”,用眼睛问:怎么办?   “老大哥"皱了皱眉,忽然跑到门口大声招手:“靳小翰,你们大家停一停!”大家脚下煞车,靳小翰转身跑过来几步,问:“怎么?”" 老大哥"像下命令:“你留下!还有——”他指指另两个在写稿的同学:“你和他,也留下来!”又指指家霆,“你也留下来,别人都可以去!你 们快把壁报赶好,马上贴出去,用这来抗议陈胡子撕壁报不比什么都好吗?我们的《盍旦》只功亏一篑了!”   没有他后几句话是留不下"博士"的。他一说,“博士"认为在理,马上说:“对,我立刻划拉划拉,保证三分钟内完工!”家霆也说:“我 只剩一个尾巴了。”家霆有心草草收兵,好下去支援窦平他们。   散。那样,可对付不了'吊死鬼'!”   “老大哥"真有主见,这时接着说:'秀才'的话对!大家不要急着就闹。现在,不是要出壁报吗?壁报是学校让办的,就用壁报来达到的的 。除了改善伙食,用壁报把蓝教官的跋扈揭露出来,反对他的法西斯作风,反对学校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处分学生。……”正谈到这里,看见林 震魁突然又走进教室来了。施永桂闭上了嘴。”博士"故意上去,说:“林震魁,看到下边的布告没有?”   林震魁看看大家的脸色和眼神,感到孤立。挨揍后,同学中传开了他和邢斌每月拿津贴,更没有人多沾他俩了。有的见了他俩远远就咳着 嗽:“咳咳,‘狗'来了!……当心,有‘狗'!”现在,他心里明白"博士"是挑弄揶揄,站起身说:“没有没有!我……看是看了,弄不清怎么 回事。”转身想溜,不知谁故意嚷嚷:“你不要走,你谈谈!”话音未落,林震魁已狼狈走了。大家哄笑起来,赶走了"狗”,人人心里痛快。   见林震魁走了,“老大哥"马上说:“大家快写!早点将《盍旦》贴出去。”   家霆说:“对,我的稿马上抄好了。”   “博士"说:“我抓紧画壁报题头!”他会写美术字,会画水彩画和漫画,历来壁报上的美术装饰是他一手包办。   班上的同学电都欢声笑语,有的说:“我这就赶写一篇稿评评出布告这件事,题目叫《评牛头不对马嘴的布告》!”有的说:“我写一篇 《反对偷听》!”有的说:“我写一篇《谈狗》!”有的说:“我出个题目:《热烈欢送蓝教官上前线杀敌》,谁写?”大家嘻嘻哈哈一阵笑 ,埋头复习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忽然,“南来雁"踱方步似的走进教室来了,瓮声瓮气地说:“下边闹起来了!”他头发和衣服都被细雨淋湿了。   “老大哥"忙问:“怎么了?”   “南来雁"说话慢:“高一、高二的同学围了一大堆看布告。高那两个同学,本来写了一大半,也都抓了纸笔坐下。别人都一阵风地向布告 栏跑去。家霆等在这儿用飞快的速度赶编壁报。   家霆第一个交卷,说:“'博士',交给你了!”说着,向施永桂打招呼:“永桂,我下去看看。”   “老大哥"点头,对靳小翰说:“'博士',你完成后马上带他们张贴,越快越好。我也下去看看!”说着,和家霆一起顺坡向下边的布告栏 跑去。路上,他轻声说:“'秀才',这事乱闹或大闹都不行,要适当克制,站在理上,叫邵化他们被动。要达到我们成立伙委会的目的,浇一 浇'陈胡子'和'蓝舅子'的气焰。”家霆点头。   牛毛细雨已经停了。两人急忙跑下去时,只见布告栏前人头攒动。人群中央,“陈胡子"正同窦平面红耳赤地在大吵大闹。穿绿军装佩武装 带的蓝教官在指手画脚,帮着"陈胡子"打嘴仗。窦平周围一大伙学生也在帮着窦平点点戳戳。学生的情绪汹汹涌涌,像波涛冲击岩石。”陈胡 子"和蓝教官涨紫了脸、口沫横飞,正在想用凶恶的眼神和语句阻挡怒涛。   “……快去上自习!这样胡闹成何体统!”蓝教官摆出教官架子,挥手要学生散开。   “学校的事有校长和我们管!学生不能干涉!”"陈胡子"放声怒吼。   学生嚷嚷成一片,大家都流着汗。窦平虎头虎脑,声音最响:“你们乱处分学生,把伙食办得不如猪狗食,却还要撕壁报!我们忍无可忍了 !”有人在嚷:“撤销布告上对高二两个同学的处分!”也有人在嚷:“要求学校对撕壁报的事件进行处理!”不知从哪里有人高叫了一声: “罢课!”顿时,“罢课!”"罢课!”众人的声音像山呼海啸,震得人人的心像要跳出胸膛,血都沸腾了。   “蓝舅子"低估了学生,横眉竖起三角眼,大吼:“谁敢挑动罢课?开除!”   “陈胡子"也想威胁:“早听说你们中问混杂了坏人!谁敢说罢课?”   话,像石头扔进了沸水锅,锅里的沸水溅射出来了。后边的学生拥挤前边的,前边的学生都挤到蓝教官和"陈胡子"身旁来了。推推搡搡, 有喊的,有骂的,有想动手打的。蓝教官和"陈胡子"连声吆喝:“你们想干什么?”"不准推!”   窦平被后边的同学拥得一肩撞在蓝教官胸脯上,蓝教官"哎哟"一声,挥起巴掌,恶狠狠"啪"地打了窦平一个耳光。家霆一见,浑身发烧。 学生们"啊!”"啊!”哄叫起来。窦平捂着苍白的脸,鼻血流了下来。他瞪大了眼,攥起拳头,向闪身往"陈胡子"背后逃避的蓝教官正要挥手 回击,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右臂。家霆看到,是"老大哥"!”老大哥"高声说:“窦平!克制一下!”   学生见蓝教官打了窦平,齐声哄叫:“反对教官打人!”"揍死他!……'打!”蓝教官自知理亏,惊慌失措。窦平鼻血涂得一脸,怒目相向 ,蓝教官和"陈胡子"像过街老鼠,想从学生堆里钻出去逃跑。可是学生围成的圈子里三层外三层,他俩像被网裹住逃脱不了。放在别人来阻止 性如烈火的窦平,是阻止不了的。施永桂的话窦平听。窦平左手拭着鼻血,右手捏拳对蓝教官说:“要讲打,我三拳就能打断你的脊梁骨!…… 我等着看学校惩不惩凶!不惩凶,我得打还!”   家霆站在施永桂和窦平身旁。依家霆的性子,恨不得和同学们冲上去,一起将蓝教官和"陈胡子"揍个半死。但家霆懂得"老大哥"这时劝阻 是相当高明的。窦平一还手,势必将蓝教官打得遍体鳞伤不可收拾,事情闹得太大了,说不定邵化会将宪兵队什么的都找来,学生会受损失的 。再说,今夜的重要任务也可能受影响;蓝教官挨打后,就有了互殴的借口。现在,是教官打了学生,将学生打得血流满面,是非很清楚,更 易引起公愤,邵化也讲不出理来,可以要求学校惩办打人凶手蓝教官和撕壁报的"陈胡子”。家霆觉得自己完全懂得"老大哥"的意图,也懂得他 这个人能不露面是决不显山露水的。所以,家霆举起右臂像呼喊口号似的高嚷:“同学们,要求学校惩办打人凶手!要求学校处理撕壁报的坏蛋 !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一说,同学们冷静下来,不再嚷打了。有的高叫:“开除打人凶手!”有的高呼:“不要打人凶手做教官!”……这边正在吵吵嚷嚷不 可开交,将围在中央脸上流汗的蓝教官和"陈胡子"逼得狼狈不堪。那边,“博士"带了两个同班的同学已经编抄好《盍旦》来张贴了。家霆回身 一看,“博士"在壁报栏上方先贴上了一条用美术字写的大标语:“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撤换贪污主任'陈胡子'!”有人高声喝彩。学生们差 不多全拥到这儿来了,密密麻麻黑鸦鸦,足足有三百人。一见"博士"等贴的壁报,大家又"嗬""嗬"哄叫起来。蓝教官、"陈胡子"被推推搡搡挤 在学生中间,更加胆战心惊。   一些在学校里的教职员和伙房工人,都早已出来观看了。有的看看就走了,有的还远远站着作壁上观,没有上来干涉的。教职员工们都知 道蓝教官和"陈胡子"是邵化的亲信,也都知道这两个坏蛋一个飞扬跋扈,一个贪污中饱私囊把伙食办得很糟,见学生这样,都给予同情,心里 痛快。邵化平日像兔子三个窝,有时在县党部里,有时到校本部,有时在江津县城他公馆里,有时到这儿来。今天,他不在。能来劝阻拉架的 只有训育主任马悦光。马悦光挺乖巧,竞没露面。邢斌和林震魁那两条"狗”,早吓破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马悦光的办公室窗户紧闭,实际从 窗户里是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的。家霆猜,“马猴"一定在那里朝外张望。家霆举目逡巡,看到章星老师和教数学的蒋老师等都站在远处冷眼旁 观。转瞬问,就不见章星老师了,不知她是回住处去了还是怎么。就在这时,听到有学生嚷嚷:“看,邵化来了!”"吊死鬼来了!”   家霆回身朝同学瞩目处一看,果然,邵化同一个人一起,由蜘蛛穴山下沿着湿润的青石板小道向山上走来了。跟在他身后的人是谁?仔细 一看,看清楚了,是徐望北!又是这个穿褐色西装不见笑容的徐望北!   邵化来了,蓝教官和"陈胡子"像盼到了救命观世音菩萨,用力挤着想冲出学生的包围圈。蓝教官嘴里嚷嚷:“放我走!”"陈胡子"也大声 狂叫:“校长来了!我要找校长!”窦平把臂一拦:“走?没那么容易!”蓝教官和"陈胡子"一见窦平的气势,都像漏了气的皮球。学生们也都 不让他俩走,铁桶似的紧紧围着他俩。同学们见邵化和徐望北来了,胆大的故意把口号叫得震天响:“反对教官打学生!”"反对总务主任撕壁 报!”"严惩打人凶手!”"反对胡乱处分学生!”"要求成立学生伙委会改善伙食!”有胆小的,见邵化来到,站在前边的忙把身子往后边缩。 极少数三青团员,有想改善伙食的就不吱声,有的却在轻声嘀咕:“乱闹什么呀!”"校长来了就别这么闹了!”   邵化穿一套浅灰派力司中山装,手拿一根"司的克”,在学生们的口号声和鼓噪声中,顺着青石板小道的石阶,带着大高个儿徐望北一步一 步地上来了。他剃的平头,皮肤白里透红,脸上长满酒刺,表情阴阳怪气,两眼一大一小,看起人来总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也真有趣, 他一出现,“马猴"也从办公室的门里走出来了。看来,“马猴"机灵,怕邵化责怪他为什么学生闹事他不出场。他出了办公室的门就迎着邵化 和徐望北迅步走去,似是向邵化报告什么。   学生仍在"哦""哦"起哄,有的仍在叫口号。家霆见"老大哥"用手一碰窦平,说:“找邵化去f,'又悄声对身后站着的"博士"和"南来雁"说 :“让大家看住那两个坏蛋!”   窦平出着热汗,脸上涂着未擦净的鼻血,被簇拥着向邵化、徐望北和"马猴"所在的方向走去。   “马猴"一定已经把事情扼要向邵化报告了。邵化见一大伙学生拥着满面鼻血的窦平上来,皱着眉,脸上更加阴阳怪气了。他装出关切地摆 着手说:“你,快去洗洗脸躺一躺吧!满脸是血,很不雅观。事情由学校调查后处理。一切我会管的!”   窦平不依,说:“蓝教官打人,我的血在面上摆着,还要调查什么?我要求惩办打人凶手!”   一群簇拥着窦平的学生马上哄叫起来:“立刻处理!”"惩办打人凶手!”   邵化用"司的克"指指蓝教官和"陈胡子"被包围的地方,高声说:“把人放了!”他装作心平气和,“有问题可以商量。非常时期,用公费 让你们上学,闹事可不行!学校是求学的地方,不容许闹事。我要提醒大家,这个学校很复杂,你们年轻幼稚,别受坏人利用。今天的事要相信 我邵化来处理!”他咳了一声,又说:“先把教官和陈主任放了,你们有要求可以提嘛!这个学生,你叫什么名字?”他指指窦平。   窦平昂头说:“窦平!”   邵化点头:“好,是东北人吗?Ⅱ母,鼻子淌血我看见了,快去歇歇。你们的壁报不也出了吗?我们得看一看,研究研究!要给我们些时间 来解决问题嘛!大家看,我这样说在不在理?”   “马猴"见邵化来了,又活跃了,在边上插嘴帮腔说:“邵校长是教育家,言出必行,大家散了吧!把蓝教官和陈主任放了,大家都回教室 去,不要影响读书。”   大个儿徐望北居然也在一边说:“大家散了吧!听邵校长的话!”   窦平挺身上前一步,说:“我们可以散,但学校明天一定要答复!”   邵化脸上阴沉得像头顶上灰暗的天空,居然爽气地冷冰冰说了两个字:“可以!”   学生纷纷散了。蓝教官、"陈胡子"满脸仇恨灰溜溜地从学生包围圈中走出来。家霆和大家一同向回教室的路上走去。西边天际凝聚着浓密 的灰云,天有大雨的迹象。辽阔的山野间,覆满橘柑林的山峦,变得朦胧不清,犹如一片将要呼啸的浪涛。家霆心里不禁想:为什么邵化这么 爽快呢?有什么阴谋诡计吗?   往常,这些家乡沦陷的游子,心头酝积得最多的是乡愁。夜晚在宿舍里,临睡前,常常唱《思乡曲》:“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个静静的黑夜里,忆起了我的故乡……”只要思乡了,大家对前方老打败仗,后方乌烟瘴气牢骚就更多了。今天下午,出了"陈胡子"撕 壁报和蓝教官打人的事后,熊氏宗祠改成的寝室里气氛紧张,大家忘了思乡,下午发生的事成了谈论中心。”南来雁"也不拉胡琴唱"我好比南 来雁"了。蓝教官当然不见影子,邢斌、林震魁也不知去向。可能,两条"狗"正在邵化的办公室里参加议事,也可能他们不敢早早回来睡。他们 虽不在,在家霆感觉上,老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一双双鬼眼在闪烁窥察。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天,擦黑时分下起了"沙沙沙"的小雨,雨声清 脆地打在大黄桷树叶上,打在屋顶上。   点灯的桐油少,大家都没掌灯。天闷热潮湿,每间寝室里,蚊子嗡嗡叫,学生都摸黑坐着摆龙门阵。除了极少数还想置身事外的人,大家 都在揣测明天邵化怎么答复,怎么处理。谁也不认为邵化会处分他的舅子,谁也不认为邵化会撤换他的心腹总务主任。事情如何发展呢?   施永桂和家霆心事重重。   家霆的心事复杂。最担心的是"马猴”。这坏蛋,看到他那种令人云山雾罩的表演,总觉得此人不简单。想到他上次夜里跟踪的事,家霆更 不安了。他会不会下毒手?家霆晚饭后同施永桂谈过。”老大哥"说:“我也担心这,同章老师研究过。她说'要防备!接受赵腾的教训,我们会 尽早得到消息尽早采取预防手段的。”'家霆有点不解,说:“他真要下毒手,我们怎么能早早知道呢?”施永桂似乎也回答不了,家霆也只好 又纳个闷葫芦。   比下午发生的事更使家霆挂心的,是今夜要见赵腾老师了。今夜要从赵腾老师那里取到那件重要物件了!心情紧张,只要一想到夜里听到" 滴铃……'滴铃"的铃铛声,只要一想到夜里要采取的行动,家霆的心就像打鼓似的咚咚蹦跳。望着木栅的玻璃窗,窗外漆黑的夜色中雨丝正在 飘拂,玻璃窗上淋漓地交错着雨水凝成的泪痕。家霆用一种等待的心情盼着同学们早点安睡,盼着能在夜深人静时远处响起每夜都能听到的运 煤队的铃铛声、铁链声和蹄声。   淅淅沥沥的雨啊,带着一点初夏夜晚的潮热,在无边无际降落。飘飘洒洒,近乎无声。雨大时,像有千万条针线,密密地把漆黑的天地都 严实地缝合在一起。在这种时候,几江江水的汹涌流淌声是听不到的,全被雨声盖没了。家霆和"老大哥"、"博士"、"南来雁"都躺在床上。” 博士"还在火冒三丈地谈着下午发生的不平事,一而再,再而三。他咬牙切齿地说:“浑蛋的'蓝舅子',最好将他赶跑!他是邵化的一条大腿, 砍不掉也得一棍打瘸他!”   “南来雁"咯咯笑了,竹床"嘎吱嘎吱"响。他瓮声瓮气慢吞吞地说:“对!砍不断也要叫他拄拐杖。”   “博士"从床上支起身子,插科打诨地说;"邵化决不会拿出'辕门斩子'的气度来对待'蓝舅子'的,明天答复如不满意,干脆趁大家都在火 头上,发起赶走教官!到处贴上大标语!我想好了一句上联,'秀才'你来对个下联贴在他门口好不好?”   家霆问:“上联是什么?”   “既是军人为何贪生怕死躲在后方享清福?”……秀才',你就对个下联吧!”邹友仁说。   “好,我来试一试!”家霆想了一下说,“我对:若非孬种理应鼓足勇气跑上前线杀敌人!”   邹友仁说:“精彩!”"博士"和"老大哥"也被逗笑了。   “博士"说:“还有横批更精彩呢!横批是'马革裹尸'!”大家又笑。   外边,雨仍在飘飘洒洒,雨声时紧时松。有蚯蚓在墙角砖缝下呻吟。可以想象得出,此刻山屹梁上的树木、梯田、橘柑林和小路,都被细 密的雨幕和夜色遮蔽成混沌一片了。几江的灰黄色的湍急而有漩涡的江水,漂浮着泡沫、树叶、柴草,转着弯在奔腾地流。”老大哥"惦记地说 :“窦平怎么还不来?”   “博士"霍然从床上坐起,说:“我找他去!”   话声未落,只听见门"吱呀"一响,窦平高大健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寝室里没有点灯,窦平一进来,“吱嘎"朝"老大哥"床上一坐,就哈哈 笑起来了。”博士"和"南来雁"也都下床挤到施永桂和家霆竹床上坐。”博士"性急,埋怨地说:“还笑呢!你再不来,我要去找你了!”   窦平又咯咯笑了:“你们猜,敝人在干什么?”"老大哥"说:“别打哑谜了,快说吧!”   窦平说:“天老在哭,依我估计,两条'狗'不会淋着雨往外跑。下午出了事他们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夜咱根本不必在大樟木树下等 他们。……”   家霆打断他的话说:“别大意失荆州了!万一'狗'去了呢?”窦平说:“去不了啦!刚才,我见他俩悄悄摸进宿舍来了,鬼魂似的踮着脚怕 人看见,悄悄踅进自己那间小房,轻轻掩上了门,灯也不敢点。我想,干脆让他们出不来,省得咱淋雨空等,就轻轻上前,把他们门上的锁锁 上了。这下,别说现在他俩出不来,明天早上也出不来,除非将门踢破。不过,门很牢,踢破也不容易。”   “博士"咧嘴笑:“这一手漂亮!”家霆和施永桂、邹友仁也都笑了。   施永桂点头说:“窦平把'狗'锁住,干得好。那你们安心睡吧!”   窦平说:“下午的气还憋在肚里,睡不着,我就盼着黑夜快过去。天亮后,明天看邵化怎么办?他要是不处分'蓝舅子',我决不甘休!非出 这口气不可!”   施永桂忽然说:“只是为了出自己的一口气,就什么条件什么后果也不考虑了吗?得有一个目的,不能蛮干,也不能乱干。”   “老大哥"话说得高明,大家都在思索。”老大哥"又说:“快睡吧!不早了,别的寝室也静下来了。明天的事看情况找对策。估计不会很顺 利,必然有艰苦的交涉在前面啊!”   四下里,只有雨声散落在各处,发出各种各样轻的、重的、脆的音响来。窦平站起身说:“好,我去睡了。”他轻轻踮脚走了。   空气湿得能捏出水来。”博士"和"南来雁"也回到自己床上去了。家霆和施永桂默默无声地躺着,听着雨声滴答,等待时间到来。时间这东 西最怪,你盼它快过去,它偏慢得要命;你希望它慢点走,它却消逝得飞快。一会儿,“博士"又"咯吱咯吱"咬牙了,“南来雁"又打起他波浪 式的鼾声来了。周围非常静,家霆不知"老大哥"在想什么,躺在竹床上,脑际不断浮现出过去同赵腾老师相处时的片段回忆。仿佛看到他穿一 件旧蓝布长衫,戴黑边眼镜,用手掠一掠大脑袋上的浓密黑发,脸上带着笑容说:“童家霆,那本书看完没有?觉得怎样?”又仿佛听到他有 一次在朗诵诗句:“曙光从黑暗中诞生,春天从冰雪中走来……”家霆心酸了,明白像他这样被秘密逮捕了的人,命运难以预卜。脑海里又突 然浮出幻影,似乎看到赵老师蓬首垢面,眼镜也没有了,肤色苍白,涂满煤黑,满脸胡髭,穿着破烂的衣服,脚上拴着铁链,系着铃铛,挑着 沉重的煤炭担子,正在骡马和囚犯组成的运煤队中艰难地走在青石板小道上,迎着扑面的风雨,满身水淋淋……想着想着,眼眶湿润了。   见"老大哥"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家霆担忧地悄声问:“天气恶劣,现在还听不见声音,会不会今夜运煤队不来了?”   “老大哥"似乎也愁闷,轻轻说:“等着吧!”   就在这时候,从天而降似的,在雨声中,遥远处传来了渺不可闻的铃铛声。家霆兴奋地轻轻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趿鞋,见"老大哥"也坐起 来了。   “老大哥"压低嗓子兴奋地附耳说:“来了!”他将早就准备下的两顶蓑笠从床下拿出来,递给家霆一顶,自己戴上了一顶。两人悄悄出了 寝室掩上了门,心上打着小鼓,摸黑绕着回廊小道走出了熊氏宗祠宿舍。   外边,漫天是淅淅沥沥的雨水,雨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有小风裹着细雨往身上、脸上扑来。戴着蓑笠撩起裤腿,在黑水洋般的夜色中, 衣裤很快就湿了。雨和夜色,简直像一面天罗地网裹着两个人。家霆用巴掌抹着满脸的雨水,跟着施永桂迈开大步挟风裹雨地向山下青石板小 道方向走,不禁想:好大的风雨,章星老师一个女人,独自出来,多艰难啊!听到了铃铛声,她现在该也和我们一样正向同一方向在走吧?   远处,暗夜中荒凉的几江上,一定有一只渡船靠在江边。船上点着半明不灭的一盏小灯,星星似的在浓黑的天地间一闪一闪,这算是目光 所及范围中惟一的一点萤光般的光明了。周围的山峦全部融没在黑暗和细雨之中,使人想起杜甫写雨的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家霆跟着"老大哥"高一脚低一脚深深浅浅地走着,运煤队的铃铛声越来越清晰。在这夜雨的时分,铃声特别 凄怆,铁链声和蹄声也逐渐听清了。自从知道赵腾老师在这运煤队里以后,铃声听来有了一种和从前更加不同的感觉了。原先,夜间听到铃声 ,心里也有难以形容的凄侧,却不像现在这么沉重。现在的夜雨闻铃,使人心碎肠断,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早已和雨水混和在面颊上了。血沸 腾着,家霆心里像有火在燃烧。今晚,漆黑的雨夜,能看见赵腾老师,能看清他的面孔并且让他也能看见我吗?……雨声和"滴铃"的铃声中, 铁链的"哐啷"声和"托托"的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重。看到赵腾老师的时刻快到了!运煤队正由西向东走来。心像要从嗓门里跳出来,感情也更 激奋更难以控制了。   不知何时起的雾,纱一样的在空间缭绕。家霆的两条眉毛上挂满了水珠,潮湿的蓑笠上也在滴水。突然,树后出现了一个披风雨衣的人的 身影。   “老大哥"和家霆迎上前去。黑暗中,接近了,见章老师穿着湿透了的风雨衣,风雨衣裹着她纤弱的身材,使她变得比平时多了一些英武之 气。天虽黑,在迎面时,发现她苍白的脸上,两只很美的眼睛黑得发亮。一见面,她第一句话是:“啊,你们浑身都湿透了!”她的声音带着 感情,有不安,也有安慰。她从手里递过来一束"泽漆麻”,分了些给家霆,又分了些给施永桂,说:“我提前来了一会儿,'泽漆麻'已经采到 了!”她想得真是周到。   斜风细雨,三个人一起走,要赶在运煤队来到前在十字路口同运煤队碰面。脚步匆匆,脸上水花晶莹。初夏的夜雨,也是冰凉沁人的。一 股清爽的夹杂青草树叶味的雨腥气扑鼻而来。道旁梯田的水沟里,响着汇集的雨水经过缺口冲入田间去的沙啦声,间或有些蛙鸣声"咯咯"传来 。运煤队里传来的铃声、铁链声和蹄声,像一曲哀伤而沉重的交响乐,越来越响地奏起在耳边。终于,三个人到达青石板小道的十字路口了。   他们没有停步,由施永桂带着头向西插去,迎着运煤队来的方向在青石板小道上向前走去。有心在狭窄小路上同运煤队迎面相遇,使小道 堵塞,耽误些时间,然后好通过同押运士兵的谈话,让赵腾老师看到是谁,好拿到他要交出来的重要物件。   果然,施永桂当先,章星老师随后,家霆在最后,三人同运煤队迎面在狭窄的青石板小道上相遇了。听到施永桂打起四川腔,装得像个醉 汉似的说:“你们……啷格……不先吆喝一声嘛!”   一个丘八上来,凶狠地开口就骂:“格老子,耳朵聋听不见铃声吗?”   家霆用四川话回嘴:“骂人做啥子啊!不要急嘛!这路两边不好下脚,我们退回去让你们就是。”   施永桂故意打着酒嗝,说:“章星,童家霆,你们退就退!老子不退,路是大家走的嘛!”   章星老师说:“施永桂!童家霆!让让让!”   家霆在细雨飘拂的夜色中,睁大两眼想寻找赵腾老师,只见青石板小道上黑压压一长串,有骡马,有押运的丘八,有囚犯棚5儿辨得谁是赵 老师呢?家霆高声说:“章星!你退回去,退到十字路口等着我们!我和施永桂靠边挤着让一让就是!”   背枪的凶恶的丘八不愿意了,厉声说:“不行,这么窄的路啷格能挤啊?把骡马挤到两边摔下去,你们负不了这个责!快退回去!”   施永桂仍打着酒嗝说:“格老子,老子喝了酒头里晕糊糊,退不回去了。我站到下边烂泥地里让你们!”说着,他真的往下边田地里一站 ,烂泥陷到了他的脚脖子。他这样做,是想挨近运煤队好先同赵腾老师联络呀!   家霆和章星老师连忙往后退。退到十字路口,等着运煤队在面前过去。家霆想:“老大哥"是第一关,我们就算第二关。在十字路口一个一 个地顺序看,一定会看到赵腾老师的。运煤队里几个押解的丘八,骂骂咧咧,“快走!”"快!”手执鞭子打得"啪啪"响,驱赶着骡马和犯人又 开始走动了。在鞭子的驱赶下,运煤队走得很快。家霆紧盯着从面前过去的犯人看:第一个,不是赵腾老师;第二个,又不是;第三个,仍不 是!他心里紧张极了。在雨中咽着唾沫,急切地观察、等待。   一个中等个儿的犯人走过家霆的面前,朝章星老师和家霆看看。忽然,他在滑溜溜的小道上"乒"地滑了一交。挑的一担煤从他肩上"哗嚓" 滑下来撒了一地。他正摔在家霆和章星老师之间,摔得很重。家霆以为是赵腾老师,“哎"了一声忙去扶他。细细一看,是个不认识的有白胡子 的陌生人。他这儿刚一摔交,押运的丘八就过来了:“鬼儿子!”骂声刚落,皮鞭像雨点似的"啪!”"啪!”打在犯人的背上。章星和家霆怀 着同情心,扶着犯人起来。忽然,家霆感到黑暗中犯人往他手里塞了一只橘柑。啊!怎么一回事呢?一个想法立刻像火花一闪亮在心上:会不会 就是今夜我们要来取的那个重要物件呢?可这只橘柑有什么用呢?天黑,又洒着雨,看不清,也没有时间看清。家霆灵机一动,迅即将湿淋淋 的橘柑朝裤袋里一塞。那个白胡子犯人早巳爬起来,在丘八的皮鞭下,不断用双手将洒了的煤块捧入箩筐,挑起担子,脚上响着铃铛和铁链声 ,拔步在雨中走了。   心中怀着一种异样的感情,看着那人走远了,在黑暗的雨线中消失了背影。家霆浑身湿透,和章星老师站在十字路口。家霆忍不住深深叹 了一口气,沮丧地说:“奇怪,怎么没有?”   章星老师也叹了口气,说:“是呀,没有!”   黑糊糊的天空,像一只满是砂眼的锅底,雨丝在筛落下来。施永桂跑过来了,把脸凑在家霆和章星之间,轻轻说:“没有赵老师。今夜, 白来了!唉,怎么的呢?”   家霆急忙说:“有件怪事:刚才一个白胡子犯人在我和章老师跟前摔了一交,我去扶他,他悄悄塞了一只橘柑在我手里……”话未说完, 章星老师忙说:“一个橘柑?快!童家霆,拿给我看!”   家霆将裤袋里的橘柑拿出来。橘柑冰凉,橘皮湿湿的。家霆递到章星手里。她说:“一定就在这里了!一定在这里!”语气带着欣慰,又说 :“带回去看吧!”又挂念地说:“不知赵腾怎么没有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呀,家霆和施永桂都沉默着。   施永桂终于说:㈠陕回去吧!章老师,我和家霆送你一程。天太黑了,这倒霉的雨,老是下得不停。”   章星老师也不拒绝,说:“你们俩没有雨衣,可受罪了。但希望这个橘柑里有我要的东西l,,   三个人匆匆向回来的小路上走。雨仍旧扑面飞来,调皮地将水珠洒在脸上、脖子里。虽是六月天,夜晚淋了雨仍可以冻得人打'颤。白昼中 午时的暑天余威,毫不存在了。   黑夜中的雾气雨帘遮拦了视线。运煤队逐渐远去,铃声像远在天边似的,终于听不见了。   三人踩着泥水和沾满雨水的野草、岩石,抄小道走向西边章星老师的宿舍去。中学的教师,有家属的大部分是在得胜坝镇上或对江县城里 自己租屋居住。章星老师是住在学校里的惟一单身女教师。她的宿舍在靠近高三教室西侧那片房屋里。在她的寝室周围,有总务处的贮藏室, 有两个单身教师的寝室。学校新近又将"马猴"的寝室安排在不远处。现在,已是半夜,雨仍在不停地"沙沙"下,到处偃灯熄火。脚踩过被水浸 泡透了的长着小草的地面,发出"噬嵫"的水声,常赶得青蛙跳出来。绕过一些槐树丛,快走到通向章星老师寝室的一条小路时,章星老师轻声 说:“你们回去吧。”   施永桂和家霆立定了脚步。施永桂说:“章老师,您回去吧。我们在这站着,等您到了寝室,点亮了灯,我们就回去。”   章星老师刚说了一声"好!”忽然,家霆吓了一跳。发现在身边那棵老槐树旁边,站着一个黑黝黝的披雨衣的人。家霆说:“呀!谁?”施 永桂也问:“谁?”章星老师停住脚步,又回身走了过来。   那人的手电筒一亮,又熄灭了。天哪!家霆心急如火!看清了,是"马猴"!这坏蛋躲在这儿监视着呢!啊,家霆真想握着拳头上去狠狠揍他一 顿。但他忍住了,知道不能冒失,冷冷地说:“你在这干什么?”   “马猴"过来了,用一种异常平和的声音说:“学校今夜不平静!本来这一片分工让蓝教官查夜。我说我住在这儿,分给我吧。章星老师— —”他转身说:“你们是采集'泽漆麻'的吧?采集到了没有啊?”   听来觉得话里有话,可又估摸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只听章星老师平静地说:“采到了一些,多亏这两个学生帮忙。这是个偏方,要下雨天 半夜采集的'泽漆麻',治病效果才好啊!”听得出章星是耐着性子回答的。假戏也要真做嘛!果然,施永桂扬扬手里的"泽漆麻"说:“天太黑了 。不然,你就看清这草药是什么样子了。”"马猴"也不知心里安的什么机关,说:“你们这两个学生,我对你们印象不坏。不过,闹事儿可得 注意,不要乱闹。事儿闹大了不会有好处的,你们得要注意。还有,你们回寝室,说不定会碰上邢斌、林震魁,同学之间要和气,不要闹起来 半夜三更惊动全校!”章星似乎不爱听,说:“你们别多谈了。我,回去了。太迟了!”   她的脚步声和身影轻轻地远了。家霆也不想听"马猴"哕嗦,心里好笑:你"马猴"知道个屁!”两条狗"早给窦平反锁在寝室里了。家霆说: “我们得回去睡了。雨淋得身上凉冰冰的,都起鸡皮疙瘩了!”   施永桂说:“马主任,我们回去睡了。”他有个本事,在学校这些主任、校长、教官面前,总是特别老实,特别有礼貌。   “马猴"说:“去吧!我也要回去睡了。”他背着手冉冉走了。   雨仍在下,雨星凉森森地落到头上。家霆觉得一颗灾星悬在上空,不知会有什么祸殃要降临!他脚步沉滞,和施永桂往熊氏宗祠寝室这边走 ,绕的仍是小道。施永桂忽然长吁一口气,说:……秀才';我心里不踏实呢!'马猴'今夜又监视我们。他的话越说得平和没有火气,我越不踏 实,老觉得有些捉不到、摸不到的可怕东西在我们周围。我不是胆怯,是觉得要警觉啊!”   家霆紧锁双眉地懊丧地说:“是啊,真倒霉!事儿反正麻烦,我看'马猴'一定会报告的。真想象不出会怎么样!”   夜色在流动,到处如有无形的黑墙,阻挡着,又阻挡不住。   家霆脑子里乱糟糟的,又说:“我想,明天,我们干脆发动同学们把事闹大,转移目标,赶走蓝教官!事儿闹大了,就是'马猴'报告了邵化 什么,邵化也顾不上追究了。你说怎么样?”   施永桂叹气说:“不行不行!事闹大了,邵化狗急跳墙会下毒手的。他们干这种事是家常便饭。你没听说过?有些学校风潮闹大了,最后总 是抓人、开除!”   “那怎么办呢?”   “唉,可惜马上不能再去找章老师商量。这么大的事要我们拿主意太难了。可是回去找她,再遇上'马猴',更糟了!”   两个人浑身湿透,十分小心地悄悄钻进了熊氏宗祠宿舍。所幸,既未遇见"狗”,也未碰上"蓝舅子”。他俩轻轻进了二号寝室取下蓑笠, 脱下了湿衣裤,用毛巾擦干身子,换上了干衣,便匆匆躺下。   黑暗中,“博士"仍在咬牙。他曾开玩笑地说:“我是为社会的黑暗和不平咬牙切齿!”邹友仁也仍在打鼾,像拉风箱。他也慢吞吞地笑着 说过:“我是为了唤醒民众而在黑暗中发出雷鸣般的呼声!”   家霆盖上散发出霉昧的被子,身上仍凉津津的,心里很复杂。他知道:“老大哥"一时也是睡不着的。没能见到赵腾老师,使他心里凄楚又 遗憾。今夜那只绿色橘柑是怎么回事?任务算完成没有?”马猴"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明天,邵化会怎样答复学生的要求?   心中充塞着不安与忧虑。仿佛听到几江的江水在奔腾流淌。脑子里交杂着许多问号,终于在"沙沙沙"的雨声中睡熟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鉴于学校形势,家霆决定下午不过江回家。早上,雨停了,操场泥泞,没有升旗,远山近岭,云封雾锁。   在熊氏宗祠寝室里,学生们像往常一样,天亮以后陆续起床漱洗。邢斌、林震魁起来,门仍反锁着。他俩在屋里伸出手臂来,拿着钥匙哀 求:“x x x,谢谢你给开开门!”"×x,帮帮忙!”谁知,没人理睬,被叫的人和周围的人,都装作听不见,有笑的,有唱的。急得两条"狗" 七窍生烟。最后,高二一个姓金的绅粮家的少爷清早来学校,他是住在得胜坝家里的,一早来上课,见学校罢了课,准备回去,到了熊氏宗祠 寝室,经不住邢斌、林震魁请求,给他们开了门,才将两条"狗"放了出来。   早饭照例是喝不饱的"什锦粥”。大约为了表示学校有心要改善伙食吧?早饭从每桌一点臭烂牛皮菜改为一碟油炒豌豆,豌豆是先煮熟后炒 的,里面有一点点油星味。炒时油委实太少了,豆子多数都炒得焦糊了。尽管如此,比腌牛皮菜强得多。吃粥时,大家议论起来。”博士"说: “好苗头!好苗头!”"南来雁"说:“不反抗一下,连这点油星星也没有。”窦平敲着饭碗走到家霆桌旁来,说:“听说'蓝舅子'到江边迎接邵 化去了,早饭后要紧急集合。我们要看看'吊死鬼'怎么答复?”大家心里都打着问号,等着揭晓。   所谓"食堂”,也是"礼堂”。下雨时星期一举行纪念周,就在这儿行礼如仪唱党歌听训话。这是李氏宗祠进门来有明柱的祠堂大厅。开饭 时摆上一个个方桌,开会时将方桌挪到一边叠起来。方桌是竹制的,很轻巧。大厅做"食堂"的时间长了,在这雨后潮热的天气,空气里弥漫着 一股馊昧。平时,吃早饭时,“马猴"和蓝教官都会露脸,站一站或者巡视一下,今天早晨蓝教官去接邵化了,“马猴"也不见面。邵化的公馆 在对江县城里。昨天天黑后开完会,据说"蓝舅子"送到江边,他在徐望北护卫下冒雨回去了。他今天还没有来,学校里表面还平静,实际却像 一场紧锣密鼓的戏快开场了,空气使人压抑。   喝粥的声音"沸沸"响,议论的声音也震得食堂里发出"嗡嗡"的回音。忽然听到有同学嚷嚷:“邵化来了!'吊死鬼'来了!”一嚷,大家一窝 蜂都跑到食堂大门外向下张望。家霆也忙捧着碗往大门外拥去。   穿着灰色中山装的邵化拄着"司的克”,正向山上走来,后边跟着的,一个是穿褐色旧西装的徐望北,另一个是挎武装带穿绿军装佩上尉衔 的蓝教官。再后面,还有两个腰挂"盒子炮"的宪兵。家霆心里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邵化带了人马来,是为了保驾,还是为了镇压?假如他 很顺利地答应学生的正当要求,不会采取这样的阵势吧?……正在想,见同学们也有同样的预感了。有的说:“看!带宪兵来了!”有的说:“ '吊死鬼'要耍硬的了!”施永桂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走在家霆身边了,说:“来者不善!”家霆点头"Ⅱ母"了一声,说:“你看他会怎么办?”   “老大哥"将碗中剩粥一口喝尽,自言自语:“他不用高压倒还罢了,一用高压非出事不可。你没看到同学们的情绪吗?”   只见窦平迈着大步过来了,说:“看到了吗?宪兵也带来了!你看'蓝舅子'走路那副架子没有?得意忘形,有恃无恐!”他攥着右拳拍着左 掌说:“我心里埋着火药!要是再欺压,非爆炸不可!”窦平脸上那刚毅的线条和愠怒的神色,像暴风雨来临前浓云密布的天空。家霆意会到今 天决不会是平静的了,草草喝完了碗里的粥。   “博士"也过来了,学着电视剧里诸葛亮的口气说:“宪兵光临,不出山人妙算,三天之内,这蜘蛛穴上定有一场恶战也!”话虽滑稽,却 没有人笑。   家霆发现施永桂心情沉重,问:“'老大哥',怎么办?”他的眼睛盯着正在走上山来的邵化一伙。”老大哥"抬脸看看家霆,将家霆用眼色 引到一边,轻声地说:“看事情的发展吧!糟的是我现在没法去同章老师商量了!”   家霆说:“走吧!到教室里把碗筷放掉,等着看吧!'   两个人回到教室,将碗筷放进竹子课桌的抽屉洞里,坐在位子上拿出了书本,心里不安。不一会儿,听到在吹号了,吹的是高昂的紧急集 合号。号声像一个催命鬼在大叫,使已离开食堂纷纷回到教室、寝室的学生从山上、山下都向操场上跑。操场泥泞,邵化已经站在旗杆旁的大 青石上掏出手帕拭汗了。”马猴"、蓝教官、"陈胡子"、徐望北站在他身旁,两个穿草绿军衣的宪兵戴着粉红色的上士军衔牌子,佩着盒子炮, 护卫在两旁。一些教职员和伙房工人零零落落挤在布告栏附近。各班整队,大家只好站在烂糟糟的泥地上。   人头攒动,嗡嗡嘤嘤,空气压抑。家霆站在队伍里看见章星老师也来了。她站在布告栏附近,脸上毫无表情。再看看邵化,那吊死鬼似的 脸上罩满杀气,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凶光毕露。学生整队以后,他举目扫视,将三百多学生一张张阴暗的、营养不良的脸看了个遍,目的是威慑 学生。接着,干咳了两声,演说起来了:“今天,先谈伙食问题。物价飞涨,伙食不能尽如人意。非不为也,乃不能也!总务主任并没有贪污, 不可胡说!学生成立伙委会,俟条件成熟后可以同意。方法是:由学校批准伙委会成员,在总务主任统筹下发挥作用,避免各自为政。须提醒的 是:国家收容流亡学生上学,你们理应感恩思源,不应聚众闹事。倘有害群之马,惟恐天下不乱,胆敢肇事罢课,国有国法,校有校规!”说 到这里,他突然"司的克"一指窦平,咆哮起来了:“你不就是东北流亡学生窦平吗?出来,站到前边来!”   窦平出乎意外,虎头虎脑地从高三二班队伍里站了出来。看得出来,他是强忍住怒气的,脸色因气愤变得毫无血色。这是个雨后的阴天, 微风拂动他的头发,他像钢打铁铸似的笔直立在那里,两眼瞪着邵化。   邵化盯着窦平上下一打量,说:“窦平,昨天的事我已查清。你先打了教官,教官忍无可忍无意碰了你的鼻子,你就煽动学潮,想用罢课 威胁学校,真是岂有此理!为了严肃校纪,不处分不足以平众愤。学校决定给予你大过处分,以儆效尤。布告一会儿就张贴,现在先向大家宣布 一下。窦平你必须好好反省!过去,本校在前任邓宣德放纵下,校风很坏。我们掌握可靠情况,学校里可能有坏人潜伏作祟。已与稽查所、宪兵 队取得联络。一有发现,立即逮捕!”他用威吓的语调和表情对着大家,又说:“学校实施军训,学生对教官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更不得 侮辱殴打。今后,如再发生与教官对抗或破坏军训之行为,今天处分窦平就是一个先例。学校决不姑息养奸!”   家霆气得七窍生烟,按捺不住,也听到周围同学中发出的一片不满的嘁嘁喳喳声。   邵化的镇压太突然了!他完全背弃了昨天的诺言。大家一时竞被震慑住了,没有人说话。家霆察觉窦平的脸色惨白,咬唇强忍住愤怒,像一 枚快要爆炸的炸弹,冷冷地立在那里。章星老师的脸色也异常苍白。施永桂立正站在前边左侧,沉默着,脸上是不平静的。   人格的侮辱,比肉体的疼痛更难忍受。邵化的话,像冰水撒进了油锅。窦平忽然开12了,他脸红到脖子根,用震耳的声音对着邵化抗议道 :“蓝教官打了我,昨天人人有.目共睹,你今天不但不处分打人凶手,反倒记我大过!这公平吗?难道因为他是你的舅子,你就维护他?难道 我是一个家在东北沦陷区的流亡学生,无权无势,你就这么欺侮我?我抗议!”说到这里,他回头对着全体同学说:“你们说说公道话吧!我求 求你们!这样欺压人能行吗?”他这条大汉,声泪齐下,使人感到他的骨节在"咯咯"响。   意识深处的神经,像引线被触发了。正义感使家霆真的爆炸了,简直粉身碎骨也不顾了!他忽然走出队伍,用冰雪崩裂似的声音说:“窦平 说得对!他昨天被教官打得淌鼻血,我们都是看到了的。为什么包庇教官反而处分窦平,太不应该!”   邵化站在青石板上,脸都气歪了。蓝教官在他身旁,气急败坏,像要发作。两个宪兵东张西望,不知所措。站着队的学生群上空飞扬着激 愤、不平的声浪和"嗤嗤"的嘘声。窦平一号召,家霆一带头,响应的人立刻动起来了。   家霆继续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昨天学校答应处分蓝教官,今天忽然变卦了!学校里出现了宪兵,是想威吓我们吗?有热血有心肝的同 学站出来!我们抗议!要求撤销对窦平的处分!也撤销昨天对高二两个同学的无理处分!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让学生管理伙食、改善伙食。要是学 校蛮不讲理,我们就罢课抗议!”人群中愤愤不平的声浪更高,起了风暴。家霆话出口了,又冷静了一点,陷入感情和理智的矛盾:冒失了!事 先也没有同"老大哥"商量,就放了一炮!后果如何?确实已经无法考虑了。他偶然瞥见章星老师,她的脸色不好,笼罩着愁云。家霆觉得,我这 样也许已经造成了难以收拾的局面。但是,我不能让窦平孤立无援遭受冤屈和欺凌呀!……事情也正像家霆料到的,在他之后,紧跟着"博士"" 南来雁"等都站出来了。学生队伍像火山突然爆发,“哗啦"一下全乱了。高三、高二的队伍先乱,学生们都高叫:“罢课!”"罢课!”有的嚷 嚷:“抗议!”有的嚷嚷:“反对处分窦平!”"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学生一散,操场上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面对学生的强烈不满和反抗 ,邵化强作镇静。徐望北和"马猴"好像在劝他从青石上下来,避进办公室去。他摇摇头,站在青石上还在凶恶地高叫:“不准罢课!谁带头罢课 立刻开除!”又高叫:“散会!大家回教室照常上课!”回答他的是学生的一片嘘声。看看实在已无法收拾局面,邵化只好带了他那伙亲信匆匆 窜进办公室去了。两个宪兵拔出了盒子炮,也匆匆跟着走了。他们一定是去酝酿阴谋去了。学生们互相聚合着,议论着,怒骂着,像火石撞击 着冒出火星。窦平、"博士"和其他许多同学,都上来围着情绪仍在激动的童家霆,好像他是一个英雄,向他表示同情、支持、慰问和感谢。大 家谈了一会儿,都各自散了。家霆心里很乱,渴望找"老大哥"谈谈。学校很不宁静,到处有人声,喊的、叫的、骂的。家霆突然看到:“老大 哥"在前面走,忙赶上几步,追上了他,说:“我忍不住了!我为窦平抱不平,就那么做了!你看,怎么办?”   “老大哥"脸色难看,似乎疲劳,但平静地说:“当火山爆发时,谁也挡不住岩浆迸流的。你不出来讲,别人也会出来讲的。窦平他们高三 二班已经宣布要罢课大闹了。他们的中队长刚才通知我,要我们班也采取一致行动……”他话没说完,看到高三二班门口围了一堆人,传来"打 打"的声音。家霆说:“发生什么事了?”"老大哥"说:“你去看看去!我们分头做点联系同学让大家齐心的工作。我们暂时少在一起,我好留 一点余地。你先同窦平他们好好干起来。”说完,就走了。   家霆点点头,离开了施永桂上前去看。只见邢斌已被窦平等几个同学打倒在地,满身泥土,正在讨饶,嘴里像含着青果似的说:“我…… 我决不破坏!……我不管!……别再打了!”窦平不知说了些什么,闪开了身子。邢斌爬起来像个被猫放了的老鼠,蹿着身子跑了。引起一阵哄 笑,有人拾起石块朝邢斌身上扔去。   噪音声浪在冲击,像沸腾的油锅里的油在飞溅。家霆能感染到同学们打"狗"的痛快情绪,他说:“干吧!罢课!赶教官!我负责回去发动高三 一班。我们一致行动,有难同当!”   窦平感激地又上来一把攥住家霆的手说:“童家霆,我忘不了你!我是豁上啦,大不了蹲大牢!”他眼眶湿润了。有的高三二班的同学说: “要抓把我们大家都抓去!”有的说:“先赶教官!目标就集中在教官一人身上!”也有的说:“带两个宪兵就想弹压我们三百学生?做梦!” 家霆和大家一样激动,又清醒地感到危机四伏,有一种驾舟在狂涛中沉浮前进的感觉。家霆说:“窦平,我们快分头干!只要大家齐心,就不怕 邵化!只怕一盘散沙五分钟热度。现在各班同学都很气愤,我们要使大家团结起来对付邵化。我马上回班上去写标语欢送蓝教官上前线!”   离开窦平时,高三二班的同学已经分头到各班游说,发动大家坚持罢课并且驱赶教官去了。家霆匆匆往教室跑,想找"博士"帮着写标语。 一进教室,见同学们正围着"博士"看他写大标语呢。”博士"用扁笔写美术字,白纸黑字,将对联写得像一副挽联:   既是军人为何贪生怕死躲在后方享清福?若非孬种理应鼓足勇气跑上前线杀敌人!家霆想再找施永桂,施永桂不在教室里。刚才从施永桂说的话看来,他是同情罢课的,认为高压必然会引起爆炸。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不同大家一起的。他很可能是找机会看望章星老师商量什 么去了。多么希望他回来后拿出点主见来呀!现在,各班都已经自己在爆炸了,就炸吧!炸成什么样以后再说!家霆觉得自己和窦平二人都是有危 险的。邵化什么恶毒的做法干不出来?但已经开了弓,射出的箭怎么止得住拉得回呢?以后会怎样?已无法计较盘算了。家霆决定像窦平说的" 豁上了!”决定到每间教室、每间寝室里去,发动大家坚持罢课,坚决赶走特务教官"蓝舅子”。   其实,无须谁再发动。干柴上投下了火星,总是会起火燃烧的。什么事有了带头的,担风险的,别人跟着干也就比较容易了。有了窦平带 头,更有了家霆出头,跟着干的人都分外有劲,全校很快贴满了大标语:“坚决要求严惩打人凶手蓝舅子!”"反对无理处分窦平!一定要由学 生自己管理伙食!热烈欢送蓝教官上前线抗日!”……”博士"写的那副对联贴在李氏宗祠的大门口。一批学生由南来雁"带着,拿着大标语到县 城里和得胜坝街上去张贴了。窦平真的豁上了,他有组织能力,以高三二班名义同各班协商。各班都推出了代表组织了罢课委员会。他是主任 委员,家霆是副主任委员。这一切,都在一个多小时里办成了。罢课委员会正式贴出了一张"罢课声明"在布告栏里,邵化带了蓝教官和两个宪 兵看了声明”,马上匆匆到对江县城里去了。邢斌、林震魁失踪了。据说也过江躲到县党部里去了。留下了那个总是板着脸不笑的徐望北,像 是作为邵化的耳目,留下来监视学生闹风潮的。他躲在"马猴"的办公室里,同马悦光一起并不露面。”陈胡子"走迟了一步,被学生看管起来, 理由是要查清他的账目。他被看管,学生们吃饭就不会发生问题。那些在外边租屋住的教师,学校一闹风潮,都在家呆着不来了。学校成了学 生的天下。高三二班立刻选了一个五人伙委会,同伙房的伙夫一起掌管起自办伙食的大权来。高三二班提出:以后每个班轮流选出伙委会,管 理一个月的伙食。家霆忙着同窦平商量事儿,心里老记挂着施永桂。窦平说:“'老大哥'什么都好,就是胆小怕事不好!他怎么不见了?”家霆 离开窦平,见到仍在教室里写标语的"博士”,问他见到"老大哥"没有,他摇摇头。一种不安全的感觉老是无声无息地压在家霆的心上。胆怯, 倒没有;忧虑,是浓重的。因为无法预料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快近中午,家霆在教室后的小路上,意外地见到了施永桂。家霆快步迎上前 去,发现他脸色疲惫。家霆问:“'老大哥',你到哪里去了?”   他抓住家霆的手腕,看看家霆说:“我到章星老师那里去了一次,也正想找你呢!”   家霆看着他苍白泛黄的脸色,问:“有什么事吗?”   他点点头说:“我马上有件要紧事急等去办。我们找个地方谈几句。”奇怪,家霆发现他的眼神里流露着悲戚。   天,阴沉沉的,远处雾蒙蒙。两人蹲在潮湿的梯田田埂上开始谈心。家霆还没顾上问他有什么要紧事急等去办,他先开口了,说:“我不 放心你和窦平呀!老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邵化阴险毒辣,他是要镇压要报复的。我烦心的是怎样才能保护你们。想来想去缺少办法,不能不 去找章星老师。”   家霆忙问:“她责怪我和窦平吗?”   “老大哥"摇摇头,说:“她肯定了你们的勇敢精神和正义感,也肯定了这样一来,会使同学们进一步看穿邵化之流的真面目,受到教育和 锻炼。邵化和他的爪牙以后也可能收敛一些。但是,她认为本来可以更策略些。现在自然已经来不及了。她不主张使罢课坚持下去,她认为到 适当时候可以复课,目的是保护同学们。一战退兵后,可以转入长期斗争。”   家霆听了,对"老大哥"的话体会不深,思索着,没有做声。施永桂突然又说:“她想同你当面谈一谈。学校里现在那些'狗'走了,你马上 快悄悄去一下。”   家霆心里兴奋,忍不住又问:“昨夜那个橘柑?”   没等家霆讲出来,施永桂疲惫的脸上更悲戚了,说:“昨夜的橘柑里藏着章老师要的一封信,赵腾老师被捕前未来得及将一些事作交代。 但是 "老大哥"的语气和脸色为什么那样难看呢?家霆急着问:“怎么啦?”   “赵腾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已经被秘密杀害了!他死前托别人办了这件事。”施永桂悲伤地说,看得出痛苦抓住了他的整个身心。   家霆好像雷轰头顶,心里苦涩,愣着说不出话来,热乎乎的泪水顿时遮住了双眼。他拭着泪说:“我马上到章星老师那里去!”他心里急 切地想去看看那封信。赵腾老师那蓬松着头发戴着眼镜的面容,又浮现在脑海中了。   出乎意外的,施永桂拍着家霆肩膀亲切地说:“你去,要注意,别让章星老师太伤心了。你要知道,赵腾老师是谁?他,就是章星老师的 丈夫呀!”   啊!家霆一下子全都明白了。那夜雨中的铃铛声、铁链声和马蹄声呀!那在刺刀皮鞭下与骡马一样运煤的政治犯队伍呀!他仿佛能看到,夜雨 潇潇,一灯明灭,当运煤队在山下青石板小道上经过的时候,章星老师半夜未眠,听着铃铛声和铁链声,是怎样在寄思于同志和亲人的了!心里 空落落的,简直想放声哭一场,但他强忍住了。离开施永桂,他急切地穿过小径,向章星老师的寝室走去。t xt 小 说 天 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风波浩荡,夜雨闻铃肠断声 三 章星老师孤寂地伫立在寝室前茂盛的竹丛前,若有所思。她身后远处,是起伏的坡岗,有团团雾气在树木和梯田间游移,有不知名的鸟懒 懒在叫。   童家霆随章星老师走进她那间布置得简单朴素的房里时,心里镇静得多了。章星老师虽然脸色不好,苍白,眼圈异样,却很平静。为什么 还要用懦弱的眼泪去刺激她呢?   家霆心有歉意,因为一时的冲动和冒失,事先未同她和"老大哥"商量,捅了大漏子。现在,在她如此悲伤的时刻,还要为我和窦平的安全 操心。他坐在章星老师小书桌对面的一张凳子上,默默无言。章星静静地倒了一杯开水给家霆,说:“我先要告诉你,根据赵腾老师过去对你 的了解,根据我来后对你和你家庭的了解,我和施永桂一向是非常信任你的。”   也说不出是怎么的,家霆动感情了,泪水哗哗流了满面。有兴奋、激动和欣悦,也有因为怀念赵腾老师引起的悲伤,又有对死去了的妈妈 柳苇的思念和对不知去向的忠华舅舅的怀想。他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又说:“一切施永桂都告诉我了。你和窦平在操场上面对邵化的表现我也亲眼见了。你们的朝气和勇敢可贵。说明读书会的同学们,是 有觉悟的。但是,这几天,我们之间的交往不方便,也怪我平时同你们谈得不够,我没能把你应该知道的道理告诉你们。同邵化斗争,不顾一 切只图出一口气,不问后果,是不行的。国民党假抗日真反共,进步的人在国统区,就是要隐蔽精干。像你的母亲,她被敌人杀害了,是很可 惜的。应当像树木的根芽似的埋在地下,到春天时发芽生枝开花结果。”   家霆点着头,想:对呀!……   房间里布置得淡雅,气氛就像章星老师的人一样,清秀、文雅。雪白的粉墙上有一幅兰花,带有韵味感,使人仿佛能闻到一阵扑鼻的幽香 。   章星老师又说:“为了使同学们能适当改善一下政治和生活的恶劣条件,提高大家的认识,斗争是必要的,但不能蛮干。暴露自己,引来 镇压,被敌人一网打尽了,队伍散了,群众泄气了,就什么也谈不到了。所以,要有理,有利,有节。有节,也就是适可而止!决不可以在力量 悬殊下只图痛快。有时,退却是为了进攻。你现在快高中毕业了,应当懂得这些道理。过去,我们有过惨痛的教训。”   家霆心服地点头。这样精辟的话,过去谁也没有讲过。家霆思前想后,更明白了。”老大哥"就是因为懂得要隐蔽埋伏,才分外谨慎的呀!   粗糙的木桌上,放着一厚叠作文簿,面上的一本掀开着,是章星老师用红笔正在圈点批改了一半的一本。她的蝇头小楷毛笔字,像她的人 一样的俊秀。   章星老师又说:“还不清楚邵化会不会下毒手。如果仅仅是记过之类的校规处分,都不要紧;如果开除,就比较麻烦;如果要逮捕、陷害 ,那就得立刻走!无论如何,窦平比你危险。但什么事都不会束手无策的,这点要有信心。”   家霆点头。   章星老师说:“我建议你赶快过江,争取你父亲对你的支持,也争取他支持学生。他还是有一定的力量的。能支持你,你的处境就能好一 些;能支持学生,买平和大家的处境也会好一些。你应当说服他。我想,任何有正义感的人对邵化的坏事都会反对的!”   家霆有信心地说:“等会儿我就过江回家。我会把实情告诉父亲的。我想,能争取到他的支持的!”   章星老师说:“那好!此外,依我们看,国民党自己内部派系斗争狗咬狗很厉害。邵化遇到了这种情况,支持他的人有,反对他的人必然也 有。这么一个中学,是他们争夺的地盘。你们的这件事,发生在昨天,爆炸在今天。在昨天发生这件事后,我们就想利用这件事看看狗咬狗。 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工作,也许会有助于收拾残局。你提高点警惕,施永桂随时会把消息通知你的。”   像一丝闪电似的阳光,射进家霆波涛翻涌的心里,家霆又点点头。但,终于忍不住了,章星老师丝毫不谈自己的事,却克制住痛苦讲这么 多深刻的道理给我听。她的内心世界,是一座蕴藏量多么大的感情的宝库呀!但我怎么能不安慰她一声并表示我对赵腾老师的哀悼呢?何况,又 多么想看看那封信。家霆终于说:“章老师,我来之前,永桂讲了赵腾老师的事,我很难过。”说到这里,泪水顺着腮流下来了。   章星老师用手势阻止家霆再说什么,又拍拍家霆的手背,用端庄的包含悲痛的大眼睛望着家霆,说:“昨夜橘柑里有一封短信,信是用香 烟里的锡纸卷着塞进橘柑里藏着的。信是用什么木签、针尖一类东西蘸着炭黑写在一张残破的白纸上的,告诉我:赵腾被杀害了!并将老赵死前 要交代的事告诉了我。”   “这塞橘柑到我手中的白胡子老头是什么人呢?”   章星老师垂下了眼睑。她的睫毛是湿润的,脸上似乎泛着一层圣洁的光泽。她摇头说:“不知道!”又叹息一声说:“从武汉失守后,反 共闹磨擦一直没有停歇,而且越来越凶。实际都是破坏抗战,危害国家。其实,赵腾的事我早有思想准备了!”   家霆忽然发现,章星老师好看的眼角上,突然好像有了鱼尾纹了。她心酸,只是不想表露。   屋外坡岗上,有一缕风儿轻轻拂过竹丛,竹叶瑟瑟响。忽然,章星警觉地说:“脚步声!有人来了!”   是有脚步声,家霆有些紧张。章星老师说:“不要紧,就说我在劝说你不要闹事,谁来也没关系!”说着,她从窗户里向外一张望,忽然 说:“他来得巧!我正盼着呢。”   家霆站起来问:“谁?”   窗口的一角,从洁白的布窗帘的缝隙里,瞥见了一个高大的穿褐衣的身影。家霆刚"呀"了一声,门上已经"笃笃"敲了两下。章星老师说: “徐望北!”又对着门说:“进来!”   家霆的心吊在嗓子眼里。门已经开了。那个穿褐色旧西装的大个儿,老是板着脸的县党部干事徐望北出现在面前了。见到家霆,他倒像挺 熟悉似的,说:“啊,童家霆在这儿?”   家霆对他心里反感,发现他满脸倦容,好像熬夜未睡的模样。他来干什么?家霆看看章星老师,章老师的态度使家霆坠入五里雾中,她似 乎对徐望北很亲切,毫不见外,说:“童家霆,我的表兄徐望北,不过,多数人都不知道。”   她这么一点,家霆思想感情上的疙瘩一时仍解不开,也理不出头绪来。听到徐望北问章星:“已经同他谈了?”   章老师点点头。徐望北好像完全知道家霆的心思,两只眼尖锐地朝家霆看看,突然对着家霆和蔼地说:“我来撕过你们办的壁报,你很仇 视,是吗?《盍旦》上有你写的一篇稿子,题目叫作《论楚怀王》,你那是学郭沫若影射当今的吧?靳小翰他们也有这样一些一把就能揪住辫 子的文章。这在邓宣德做校长时问题不大。邵化来,就是文字狱的把柄了!不撕能行吗?”家霆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大个儿,说起话来竟轻轻柔 柔,他的话说得有点幽默,却突然使家霆感到对他从心底里亲近起来。家霆没有说话,愣在那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呀!他的话有一种触动心灵 引人深思的力量。   徐望北居然又说:“你勇则勇矣,可是太缺乏经验了。你赵腾老师被捕后不久,你写过一首诗寄到重庆《新华日报》,又悄悄写过一首诗 ,题为《乌云笼罩着青春》,寄到重庆海棠溪一个名叫《前锋》的杂志编辑部里去,对不对?”   家霆吓了一大跳,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瞪大了两只眼哑口无言。   徐望北自己拿杯子倒了一杯开水,转身说:“危险哪!我是党部派在邮局检查邮件和投寄的书报的特派员呀!《前锋》是谁办的知道吗?这 是中统开设的一个诱捕进步青年的陷阱呀!”   扑朔迷离,却又如此现实。家霆鼻尖和腋下都出汗了,发现自己真是个冒失鬼。   徐望北又缓缓地说:“年轻人,不要吃惊,不要忏悔。说真的,你挺不错。但现实生活很残酷,不能任性,要学会沉着,学会策略。头脑 复杂点!你以前仇视我。现在,我就得劝你:不要光从表面看人,要善于看到人的心!不要光会从表面上表现得慷慨激昂,要学会深沉地工作。 诸如昨天的事,冒冒失失,愣头青,'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后果呢?”   章星一直坐着,静静地听。这时说:“童家霆,这不是责怪你,是在同你淡心。”她大约看到家霆难堪,所以这样说。   但家霆真心诚意地说:“我懂得的似乎确实比以前多了!”   徐望北关切地看着家霆说:“这就好。邵化是可能想逮捕窦平和你的,至少也想开除你俩的,你想到过没有?”   家霆神情振奋,头脑清醒地说:“现在,当然想到了。”   徐望北喝着开水,说:“我来,是同你章老师分析形势来的。你听着,未必懂,但不必问。”   章星说:“又有什么新的情况?”   徐望北点头说:“有!我也已经同他接上头了!”   章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几乎是不可见的欣悦的表情,说:“要是昨夜不拿到那信,真不敢想象!他来找我,我哪敢信他的话呢!”   徐望北说:“老赵出事后,他断了线,找得好苦啊!”章星点头动感情地说:“他真不简单!”   家霆脑子里朦朦胧胧,听不懂他俩说的是什么。只听徐望北继续说:“邵化硬要留下我来,要我和他随时注意学生的动静。又说:'一定要 把那两个为首煽动学潮的学生想法抓起来。'我劝邵化说:'过刚则折,还是策略点好。诸葛亮七擒孟获,对学生有时也要用点怀柔政策!'邵化 说:'为什么?'我说:'依我看,可怕的不是这些冒失的出头鸟,这样的人多数不是异党。可怕的是我们根本没发现的那些不露头的真正异党分 子!说不定有的还想乔装改扮披上保护色,所谓敌中有我,我中有敌!'邵化说:'对,高见!高见!我办党务多年,实际也有些体会!'他在一边也 发言了(家霆想:这个他'是谁呢?),说:'邢斌、林震魁等乱打小报告干涉太多,徒然引起学生反感,自己反而孤立,提供的事实也常难准确 。神仙下凡先得问土地。今后,要一方面多培养可靠的耳目,一方面仔细查访,才可长期使学校平定。窦、童之流,要恩威并用,使之就范。 平歇学圣情绪后,既维护了你的威信,博得大多数学生同情,又可避免事态继续扩大。这里离重庆不远,事态发展,邓宣德会卷土重来,觊觎 妄想之徒也会有攻击的口实,影响值得注意。'邵化似乎颇为同意了,偏偏他那小舅子蓝教官不愿意了,说:'老子非报这个仇不可!老子去找稽 查所和宪兵队,宁可不干了也要出口气!'邵化熊他说:'千怪万怪,你不该动手打学生!你闯下大祸,害得我来收拾残局,你还要自作主张?现 在社会上有些人一天到晚民主民主吵得凶,光天化口随便抓学生就那么容易?稽查所长鲁冬寒同我和县党部是面和心不和,我不要他看笑话!' 蓝教官才不吭声。召化问我:'老徐,你说怎么办?'我说:'听说邓宣德下了台并不死心,仍在重庆上下活动,攻击你不遗余力。事态如果扩大 ,必然又给他提供了口实,大事不如化小为宜。确实,昨天如果不撕壁报不打学生那就好了。马主任刚才的话,我倒觉得很有学问!'邵化沉默 不语,但看得出,马和我的话他都听人心里去了,最后说:'马主任,你设法和学生谈判,试一试!能谈成先复课最好,免得走极端!”'听着这 些话,早先家霆心中那些烦躁、顾虑和担心,开始有些减弱了。   章星老师说:“看来,一时还不可能对窦平和童家霆下毒手?”徐望北很有把握地点头:“晦,要下毒手,事先也会得到消息的。现在, 县城里,得胜坝街上和学校里都会出现油印的传单。传单是'告全国新闻界各报馆、监察院、军委会调查统计局、教育部及各界父老兄弟姐妹书 '。这传单一出现,形势更会有些变化。”家霆心里想:有意思!谁印发的传单呀?连什么军统局都写上了,是怎么回事呢?   徐望北嘴角上吊起一丝微笑,继续说:“传单写得很短,措词尖锐,指出邵化在江津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任用私人做总务主任,贪污学生 公费克扣伙食,又任用小舅子蓝某做教官,蓝某打着军统幌子欧打欺压学生,引起罢课,在得胜坝和县城里造成很坏影响。目前学校风潮正在 蔓延,学生怀念前校长邓宣德。邵化等正勾结稽查所、宪兵队想进行弹压。呼吁新闻界主持正义,又呼吁有关部门调查处理。”他喝干了杯中 的开水润着喉说:“这传单到处一撒,再往重庆一寄,就是报纸不登,邵化可也要收敛了!这一下杀手锏,真妙极了!”   家霆听了,心里高兴,想:是谁干的呢?这么快,这么有预见,又这么巧妙!   只见,章星老师看看徐望北,平静地说:“盆里有水,桌上有肥皂,快洗洗手吧。”   徐望北一看,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铜钱大的油墨,马上说:“啊,你真细致!”他马上拿起肥皂把手伸到盆里洗起来,边洗边说:“ 我打算马上到县城里去找邵化,劝他适可而止先平歇舆论。”听到章星问:“你真认为这传单能起这么好的作用?”   徐望北点头,搓洗着手说:“当然!打蛇要打七寸。先一会儿,他叫施永桂去找他。他让施永桂带一批传单到得胜坝和县城里秘密散发,却 又叫施永桂拿了传单秘密到县党部送给邵化。我见他写了个纸条,大体是说:据了解,在学校和得胜坝上发现并收集到了这种传单。估计县里 和重庆也许都会出现,要邵化注意,并说他正在安抚学生,避免事态扩大,以免渔翁得利。”   章星老师仔细听着,这时说:“好!疑兵之阵一布,邵化感到四面楚歌,也许有利于问题的解决。”   徐望北说:“是呀,他可真有本事,真真假假,不急不慌。下一着棋看三步!”他开了门,将盆里的脏水"哗"地泼了。   家霆起先听了半天,恍恍惚惚没听清他们谈的那个"他"是谁,后来听清他们谈的是"马猴"了!但实在难以想象:怎么可能会是马悦光呢?但 又怎么不可能呢?唉,的确太幼稚太单纯头脑太简单了!从昨天到现在,发生了多少意料之外而又合情合理的事啊!他不好问,默默听着不做声 ,心里想:生活真像万花筒啊!人世问有许多事情并不像数学上的一次方程一样,只有一个解!   离开章星老师和徐望北后,走到屋外。田野的雾不知在何时已退尽了,空气新鲜、洁净。家霆有一种幸福感,感到天特别蓝,树木庄稼特 别绿,吹来的风也是香甜的,连远处翻着泡沫转着漩涡流淌的几江水,看上去也觉得生动可爱了。他决定马上过江回家找爸爸谈。   童家霆匆匆摆渡过江,满身是汗地赶回南安街九号家里。一进大门,看见骨瘦如柴的老钱背着那个小女儿,正弯着腰在教坐在小板凳上的 大女儿识字。见到家霆回来了,老钱走上来轻声神秘地向他打招呼,说:“啊呀,大少爷,你闯祸了是不是?”'   家霆有心从老钱这里了解点近况,好去见爸爸,问:“怎么啦?”老钱噘嘴指指里边,做了个生气的模样,示意是童霜威在发脾气,说: “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来过,稽查所所长鲁冬寒也来过,都来告你的状,把秘书长气得脸色都变了。你要是下午再不回来,秘书长就要派我过 江把你找回来了!”   “他们说我些什么?”   “弄不太清,我是听钱嫂说的,她给客人倒茶时好像听到客人说什么你带头闹罢课,学校闹风潮是坏人捣鬼……”   家霆无心再多听老钱讲什么了,离开老钱走向住处。   童霜威正伏在桌上看报,家霆进去,叫了一声:“爸爸!”童霜威回过身来,脸上气色难看,表情沉郁,眉眼问充满愠意,开口就说:“ 你回来啦!你不回来我电要找你回来!怎么?你在学校里带头闹风潮了?”   家霆在爸爸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尽量使自己克制,说:“爸爸,你听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好?”他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发生和发展 如实讲了一遍。最后说:“事情就是这样,我并不想闹事,但我实在忍受不了!”   董霜威神色不快,叹气摇头说:“李思钧、鲁冬寒都来过了。他们是为了你对着我来的。尤其鲁冬寒,李思钧不过说是你可能要被开除, 要我赶快开导你,鲁冬寒言下之意是打个招呼,说万一为平歇风潮,可能要抓几个为首的肇事者,也是不得已的事。你的处境危险了!你要知道 ,我如今不过是有点空名望、空地位,这种特务,他才不在乎你呢!要真是对你下了毒手,我又有多大能耐能保护你?”   家霆觉得爸爸说的话是真诚的,说:“爸爸,我知道您是希望我做一个正直的、有正义感的爱国青年的。你在沦陷区的表现也为我做了一 个榜样。来到大后方,你和我一样都很失望。我在学校里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种法西斯的重压才爆炸的。现在,.他们想下毒手,我也能估计得 到。但我不怕!一个人应当敢做敢当!如果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幸,请爸爸不要为我难过。你能管我就管,我不能管或管不了那我也了解爸爸 的心。”说到这里,家霆心里难过加上气愤,眼睛都红了。   童霜威吐心吐肺地说:“孩子,你怎么这样说呢?爸爸怎么能不管你呢?我只是怪你事先什么事都不同我商量,什么事都不先告诉我,冒 冒失失去闯下这样大的祸,是会影响你的前途的。这下,我看你高中难以毕业了!被开除十分可能,杀鸡吓猴嘛!当然,逮捕我觉得还不至于。 那天,鲁冬寒来,说了些软中带硬的话后,我也硬话软说告诉他:我的儿子我知道,我不护子,但无中生有地乱来一气,我也不会答应!”   “鲁冬寒怎么表示?”   “他笑笑,没说什么。”童霜威叹口气,“欧阳已经不见了!我不能连你也失去。”他语重心长,“不过,家霆,不要再参加闹风潮了。我 马上带你去找李思钧,他到底过去是在我手下干过事的人,同邵化有些密切关系,托他转圜,争取不开除你,我看办得到。”   想不到家霆把头摇摇。童霜威看到家霆那酷肖妈妈柳苇的脸上,那种倔强不屈的性格又在眉眼、神情间透露无遗了。他明白:儿子是不愿 意跟随自己到李思钧那里去的。   果然,家霆斩钉截铁:“爸爸,我不去!您知道,我不能抛开同学们,只求自己一个人的解脱。我们学生没有错,错的是邵化他们。他们贪 赃枉法,为非作歹。我希望爸爸主持正义,站在我们学生这一边。我当然不希望被开除,甚至被逮捕,我也同样不希望同学被开除被逮捕。如 果我只顾自己,不顾大家,我岂不成了卑鄙可耻的小人?”   童霜威沉默起来,儿子的话打动了他的心。儿子确实长大了,是一个有正气的人,使他欣慰。但儿子的这种耿直、执拗,会不会导致与他 死去的妈妈柳苇同样遭遇的不幸命运呢?童霜威想:我,只不过是想使儿子摆脱当前在风潮中的危险处境,可是儿子却要我站到学生一边支持 学生,我怎么能做得到呢?   只听家霆又说:“爸爸,我听说,现在到处都在散传单揭露事情的真相。现在,学生怀念邓宣德。听说传单已经寄到重庆,满天纷飞。新 闻界肯定也会主持正义的。报上如果一登,邵化想勾结县党部、勾结稽查所和宪兵队镇压也会力不从心的。爸爸,您可以联系本地一些有声望 的人一起同情、支持学生的嘛!只要事情处理得合理,风潮当然会平歇的。您说呢?”   童霜威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摇头说:“怕不行哪!”"怎么呢?”   本来,比如李参谋长,对我还是可以的。可是上次冯玉祥来,你在电厂将渝江师管区拉壮丁、吃空额等老底一揭,听说冯玉祥见到渝江师 管区的司令和李参谋长时,红着脸好一顿训。事后,他们要查是谁跟冯玉祥讲的。查来查去怀疑到我和你了,说那晚我带你去看过冯玉祥,密 谈,你又同师管区的一个营长有来往。反正,这事显然得罪了李参谋长。最近,他从不上门。”   别的人还不少嘛!比如,邓六爷,他还是讲正义的;比如被服厂田绍曾厂长,比如法院院长郑琪,都有子女或亲戚在学校里的嘛!他们是了 解学生吃不饱、邵化任用私人、乱处分学生等学校情况的。”   “唉!”童霜威心里烦躁,“我到江津,不求闻达,委屈苟安,只想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可是如今你却招惹这许多麻烦使我烦心!”钱 嫂开好了饭,来叫童霜威和家霆去吃饭。父子俩一起到吃饭的厅里去,谈话又继续下去。菜虽很好,有荤有素,家霆想起了学校里的同学们, 吃得无味,说:“其实,爸爸,您也不是不关心国事的人。冯玉祥、程涛声来,您都想同他们谈谈,也都谈得很高兴。我平日听您谈的话,您 一直是在关心时局忧国忧民。我始终认为爸爸现在您是没有遇到机会,有机会您还是会像大鹏鸟一样展翅飞翔的。您还并不老,应当对抗战、 对中华民族贡献力量。学校这种情况,您就完全不管?”   啊,童霜威感觉子出言不凡,心中赞叹了,默思着,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一棵枝繁叶茂的绿树出神。半晌,点头吐出一口闷气,说:“好 吧!我去奔走奔走。我先找李思钧,为你们开脱,劝他转劝邵化做事不要过头。再找其他熟人,让大家同情你们,给邵化之流施加点压力。但这 事能办到什么程度,不敢说!而且,你们应当适可而止,不要逼得邵化之流狗急跳墙。你说怎么样?”   家霆表示满意,心里觉得目的达到,亲热地说:“爸爸,您说得对!”他心里思念着学校里的同学,打算吃完饭后就回去。看了看天气, 天气阴暗,似乎又有雨,说:“那,爸爸,等一会儿你出去后,我就回校去了。”   “为什么还要回校呢?”童霜威停住夹菜的筷子,也看了看天色,说:“要下雨了!你在家里安分住住算了。你不去,我说话也有用一些; 你去了,我怕风潮闹得更大那才难办呢!”   “我不去不安心。”家霆一脸诚挚地说,“我去,克制自己就是了!两军对阵,我不能当逃兵呀!”   童霜威明白儿子下了决心的事是拧不回来的,又重重叹口气说:“你一定要回去我也不拦你。不过别年轻气盛,凡事要讲点策略,不要莽 撞蛮干,不要打人骂人,一个人出头的事千万不要干,也劝告同学们不要那样干,一切都要集体来干。散发传单那种事倒是厉害的,那叫造舆 论,多多往重庆造!也要在此地争取同情,让每家子女回家找父母、亲戚支持,像你回来找我这样。”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有种没奈何的神情 。   家霆看着爸爸,笑了,说:“谢谢爸爸指点!”   童霜威嚼着饭说:“这叫做'鸡抱鹅,没奈何'!我怕这样纵你,会使你以后闯更大的祸也未可知。”   家霆心想:许多事我都没告诉您呢!你要是知道了,恐怕更要担心害怕了,嘴上诚恳地说:“不会的!爸爸,我一切自知小心。”爸爸从反 对到支持,又从支持到指点策略,起了很大变化,使他心里欣慰而又踏买。   这时,天降起雨来了。先是长空飞满雨星,纷纷扬扬,一会儿蚕豆大的雨点"噼里叭啦"地砸下来,大雨倾盆了。   饭吃完后,童霜威看看大雨,说:“这么大的雨,你就明天回校也可以。我来出去一趟。”   家霆摇摇头,笑笑,说:“不,我现在回去才好!”   他将一把好的黑洋伞递给童霜威,将另一把黄油布伞给自己用,说:“爸爸,时机紧迫,我们一同出去再分道扬镳吧。”   走出南安街九号,大雨已湿了裤脚和鞋袜。告别爸爸,看着爸爸带点蹒跚的背影消失,家霆才向西门外鲤鱼石摆渡处走去。雨声在伞上跳 跃响动,水气和雾气在远处飘动。这使他忽然想起那次在上海,同欧阳素心合打过一把伞走在涤尽尘嚣的环龙路上。是一个细雨如丝的傍晚, 灯光里,斜射的雨丝中,走着的行人和驶过的车辆被雨幕和树影遮得影影绰绰。那天,欧阳吟诵了一首海涅的诗,他还记得那有趣的诗句是这 样的:   在你的面颊上,是炎热的夏天;在你的心儿里,却是冰冷的冬天。我最爱的人儿!这些都要改变。你脸上将是冬天,你心里却是夏天。但现 在,除了"啪啪"的雨点和寂寞的天空,什么也没有。txt小xiaoshuo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风波浩荡,夜雨闻铃肠断声 四 灰蒙蒙的厚厚的雨云,仍在向广阔的天空铺展。天总是潮湿闷热,阴晴相间,夜里也总是降雨。   贴满罢课标语的蜘蛛穴山上山下,到处散散落落地有踯躅着的学生。住在县城和得胜坝街上的教师们,都不到学校里来了。住在学校里的 极少数教师也不见露面。   鄂西激战已经一月余了。这些日子,第六战区以十四个军的兵力阻止日寇六个半师团进攻,进进退退,终于恢复了所失阵地,给日寇以一 定的消耗,毙伤日军万余人。报上常在报道战果,却没有眼前学校的罢课受学生注意。   罢课坚持着,学生仍在画漫画、贴标语,并且"没收"了训育处的油印机也印起仿制的传单到处散发,也往重庆邮寄。连由县城开往重庆的 火轮上,也贴满花花绿绿的传单和漫画。学生罢课委员会的代表们,发动子女回家做父母的工作,争取同情,到县城的校本部进行联络,扬言 三天之内邵化不给满意答复女生也立即罢课!   这是第二天上午,家霆和窦平被训育主任马悦光找去"谈判”。两人经过操场到李氏宗祠马悦光的办公室里去。   家霆心情十分复杂。有时,在这种尖锐、复杂搏斗似的生活中,一天所学到的东西确实"胜读十年书”。怎能想到"马猴"不但不是坏蛋而且 是这样一个人呢?又细细一想,他哪点像猴子呢?其实一点也不像,给他起绰号是损他的。真懊悔给他起了那么一个难听的绰号"马猴"了。   家霆思前想后,凭着自己已了解的情况加上想象、分析,找到了马悦光的"轨迹”。许多事情一件件像电影放映时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呈现在 眼前:   他,一定是同赵腾老师有联系的。赵腾失踪后,他失去了联系。为了寻找关系,他不能等待。既然赵腾是立足这个中学的,那么,这学校 里必然会有留下来的人。他自然千方百计来到这个中学。   终于,发生了《新华日报》事件。邵化要查,他一定以为通过报纸可以找到线索。他追逼,牢牢不放,并想通过考验,看看是不是能找到 他要找的人,可不可以发现线索?   邢斌和林震魁两条"狗"是邵化掌握的。当他感到我是可靠的时候,有意透露"狗"的活动,也透露蓝教官是军统特务,这是打招呼。   他一定是从邵化那里听到徐望北是检查邮件的。那时,他对徐望北也不了解。所以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警告我不许投稿。现在想想,他讲 的许多话都是很有意思的双关语了。   他听到邢斌、林震魁报告施永桂在夜间运煤队经过时的举动后,他自己也想了解一下情况,夜问就发生了"跟踪"的事。他可能也是知道运 煤队里有政治犯的,这很难估计了。他为打"狗"提供条件,让我们避开"狗"的追踪,自己却在暗中窥探保护。他同我关于"泽漆麻"的谈话也是 含有深意的嘛!他一定早就开始肯定章星、施永桂和我是他要找的人呢!   蒙霆向马悦光的办公室走去,虽然估不透马悦光怎么干,但心里透明透亮。窦平却心中无数,虎头虎脑地说:“童家霆,'马猴'是个坏家 伙!我们去,看他怎么谈?态度好,就谈,态度坏,不吃他那一套!”   家霆心中有底地说:“他同邵化不同!不能再莽撞了!要学得乖巧点。跳高或跳远时,需要后退一步再跑;伸出拳头之前,也每每需要把手 臂先缩回来。”   窦平用一种钦佩的眼光看着家霆,使家霆感到自己曾用类似的这种眼光看过施永桂。窦平说:“'秀才',你的话有理!我一定耐着性子!说 实话,我也不希望开除和逮捕,只要成立伙委会的事学校同意,能改善大家的生活;只要'蓝舅子'打人的事是非分清,让学校保证他今后不随 意欺压学生,我自己吃些亏不在乎!”   两人理直气壮地走进了马悦光的办公室。说也怪,家霆看了看他,好像重新真正认识了他。他的样子绝不难看,他精神焕发,既不凶狠也 不邪恶,态度大方、平静。他要家霆和窦平坐下,给一人倒了一杯开水,说:“学生起了火,我训育主任只好做消防队,找你们两个罢课委员 会的负责人来,想同你们谈一谈复课的事。我想,是谈得拢的。我从来不把你们看作坏学生,更不把你们看作是别的什么。因为我认为你们不 是!浑水里乱摸鱼是捉不准的。你们是比较单纯的青年学生,我喜欢你们。这一点,我会向邵校长说清楚的。”   话说得真妙。家霆开门见山地问:“学校方面能接受我们的条件吗?”   马悦光善意地看看家霆:“谈判不必跑马拉松!该想到的我都给你们想到了,桌上有张协议书八条。你们看看,如果同意,我再去请示邵校 长。他点了头,双方签了字,你们就复课,好不好?”说着,他起身指着办公桌上一张写满毛笔字的协议书,说:“来,你们来看。”   家霆和窦平上前去看,见写的是:   经训育主任马悦光与学生代表窦平、童家霆商谈,协议八条如下,立即执行:   1.学生方面自本协议签字日起立即复课;   2.学生方面负责将校内外此次张贴之标语、漫画、传单等全部毁除,不再印发、张贴、邮寄有关此次罢课事件之任何宣传品:   3.学生方面立即恢复总务主任之行动自由;   4.学生方面应将此次罢课引以为戒,今后应维护校长威信,恪守校规及军训纪律;   5.学校方面同意学生选举伙委会管理伙食改善。生活;   6.学校方面保证不处分此次带头罢课的学生代表;   7.学校方面负责今后督促军事教官严格管理但不得体罚学生,并收回处分窦平及高二学生的决定;   8.学校方面给予各班学生以出壁报的权利。   窦平读了一遍,出乎意外地满意,似乎提不出太多意见。他转脸朝家霆瞅着,仿佛问:“你看怎么办?”家霆心里想:咦,真想不到事情 急转直下!马悦光拟这八条,花费的脑子比谁都多,周到,符合心意。但却故意说:“我们要拿回去给同学们看看。”   马悦光点头:“可以!”又双关地说得有滋有味的:“文字的协议不可没有,但也不能全相信、依靠它。事情复杂,邵校长一心认为学校 里有异党分子,也可能有汉奸。他是个会用铁腕的人。因为不想事态扩大,才对你们客气些。因此,有些条文含混些或不符合心意,过分挑剔 也就不必要了。重要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我是夜长梦多,所以希望这个协议的通过能顺利些。”   家霆觉得,他是在把这些事透露给我们知道。   马悦光又说:“俗话说:'猫和猫能相处,猫和老鼠难攀亲!'现在,是解决问题的好时机。我想,抓紧办好不好?”   象霆体味着他的话,说:“可以!”窦平也点头表示可以。   马悦光笑了,从容不迫地说:“我喜欢青年人的活力和朝气,但你们应当在自己身上不断地生发和积聚力量,冷静、机敏、坚韧不拔。作 为一个学生,在学校里最重要的是当一个好学生。我是从爱护青年才说这些话的。”   家霆笑了。真有趣,他讲的话就像八卦图,可是我听得明白,说:“我们以后要做好学生!”   马悦光脸上浮现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说:“我想,以后我们会谈得来的,你们以后要做好学生的决心我要报告邵校长的!”窦平用一 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家霆。他不了解马悦光,正面话也是要作为反面话听的。他一定觉得家霆的话也很玄。-   外边,有同学在大声叫:“窦平!童家霆!”听出是"博士"、"南来雁"他们的声音。他们一定是不放心,所以在外边高喊助威。家霆给窦平 做手势:“你去,跟他们说一说,我们马上就谈完了,免得他们不放心。”   窦平应了一声拔步外出。他这里刚出门,马悦光忽然笑着向家霆点点头。一股热浪"轰"地冲上了。家霆洋溢着喜悦,也笑着点头,觉得心 是相通的。   这天半夜里,又下开了霏霏的小雨,蚯蚓在草丛泥土缝中被雨水淋得断断续续哀鸣,荒村的狗吠声也时而响起在耳边。这正是四川多雨时 节。在蜘蛛穴下的青石板路上,那支士兵押运的由囚犯和骡马组成的运煤队伍又在淅沥的雨声中,在漆黑的暗夜中从西向东负荷着沉重的煤炭 路过了。铃声先传来,然后,慢慢地,铁链声、骡马的蹄声接着传来。一下下都仿佛敲打在家霆心上,久久地鸣响在耳际,萦回不断。   家霆仰面躺在竹床上,周围是昏天黑地的夜。他清醒地沉默着。穿着旧蓝布长衫的赵腾老师戴着眼镜、头发蓬松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 仿佛听到赵老师在说:“曙光从黑暗中诞生,春天从冰雪中走来。”立刻,又出现了那摔倒在面前递橘柑过来的白胡子犯人的身影。赵腾老师 是不在人世了!今夜,在这运煤队伍中,白胡子的革命者一定又正在皮鞭下迈着艰难的步伐吧?   家霆的心凄恻哀痛,却又充满着信念和希望。同寝室的"博士"又在咬牙了,“南来雁"也在打鼾,家霆感到"老大哥"施永桂并没有睡着,听 到他有轻微的唏嘘声。家霆明白:他心里想的一定和我一样。   就在那一个夜晚,当运煤队的铃铛声在迷茫的黑暗中远远逝去后,家霆又听到了几江汹涌的江水在默默中奔流的"哗哗"声。它引人想起黎 明时船夫在江上拉纤时唱的"川江号子”。家霆似乎领会到了生与死搏斗的严峻,一种神圣的献身感情在心中萌发。他觉得自己突然更成熟一些 了。   学校里的风潮似乎要平歇了,谁知风云突变,第二天早饭后,想不到竞发生了一件绝对意想不到的大事。   早晨,仍旧下着毛毛雨。吃早饭时,家霆、"老大哥"、"博士"都还没有起床,托"南来雁"吃早饭时替他们用缸子盛点稀饭带回来。”南来 雁"去得迟。忽然,他慌忙跑回来了,说:“快快快,不得了啦!你们快起床来看!……”   家霆第一个翻身起来,问:“怎么啦?”   “老大哥"也赤膊起身,穿上旧衬衫问:“发生什么事了?”只有"博士"仍旧像熟睡着。   “南来雁"喘息着说:“我想,可能是中毒了!喝了粥吃了早饭的人,都在剧烈呕吐。从上边饭厅一路下来,到这宿舍里,人全站在路边哇 哇地吐,脸色都变了!有的喊肚子疼,蹲在路边站不起来了!”   家霆和"老大哥"都随"南来雁"急急跑出寝室。”博士"听到,也马上跟着跑出来。只见确像"南来雁"形容的那样,从上边半山食堂附近起, 沿路上到教室那里,沿路下到寝室这里,都有人在弯腰呕吐。有的捧着肚子蹲着,有的站立,有的互相搀扶,真是惊人。谁也没有见到过这种 景象。   “南来雁"说:“我上去得迟,见喝粥的人都在吐了,就没敢喝。大家都说:准是谁在粥里下了毒!”   “博士"说:“我看准是邵化这浑蛋派人下的毒!他恨我们,要破坏……”   “老大哥"说:“先救人要紧!小翰,你赶快到得胜坝镇上请徐校医来!”校医住在得胜坝,平时她总在校本部,每周只到男生分校来一次 。罢课后,她当然干脆不来了。”   “博士"应了一声:“好!”空着肚子迈步朝下山的路飞也似的跑步去得胜坝了。   家霆心里火烧火燎,说:“我去发动未中毒的同学都来救护中毒的人,把中毒的人都集中扶到寝室睡下。”   施永桂老练,向"南来雁"说:“你去饭厅,把稀饭桶找人保护起来,不让破坏。再舀些稀饭赶快过江,找卫生所化验。看看中的什么毒, 有了结果,问了解毒方法马上回来。最好能买药带回来!”"南来雁"说:“买药的钱呢?”他连摆渡的船资也没有呢!家霆把身边的钱掏给了" 南来雁”,说:“我写张纸条,你到南安街九号找我父亲,请他筹点买药的钱由你买了药带来!”说着,从衬衫口袋上取下钢笔,从口袋里掏 出小纸片写了一张便条。   他把纸条递给了"南来雁”,忽然又对施永桂说:“永桂!我看,在这里干等不行,靠我们自己也不行。人命关天,是不是组织人把中毒最 重的同学干脆立即送过江去,请县政府收容救命?”   正说着,只见马悦光和章星老师踉踉跄跄从上边沿着山路跑着来了。马悦光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十分着急,老远招呼着说:“童家霆、施 永桂,这很像是中了毒!呕吐、腹痛、腹泻,我看,快把重病号送过江去让卫生所抢救。放在学校里既无医生也无药物,耽误了时间可不行。”   章星老师也是满脸焦急,说:“得赶快组织一个抢救队,马上行动!马上动员没病的同学抬重病号过江。”   施永桂对尚在等待的邹友仁说:“那,你就快找个同学一同办稀饭化验的事吧!买药的事就不办了!”   邹友仁将家霆写的条子还给家霆,飞步就向上边饭厅方向跑。这里,马悦光、章星和施永桂、童家霆马上分头去组织抢救队。马悦光去组 织未中毒的伙房工人,章星和施永桂到教室一带去找未中毒的同学,家霆到宿舍里发动未中毒的同学。大家忙了一阵,中毒太重需要立刻渡江 抢救的学生,有窦平等二十七人,其中有的已昏迷不醒。组编成一支五十多人的抢救队,包括伙房工人和学生,连背带抬,由马悦光、章星和 施永桂带领,立即下山到得胜坝摆渡过江。商量好在抢救重病号的同时,买了解救药品由施永桂及时送回来。   重病号转移到对江后,学校里还有大批轻病号和没中毒的同学。家霆感到自己应当留在学校里,不能离开,又重写了一张纸条给爸爸,让 施永桂如在必要时可以去找童霜威支持。   章星老师临走时,心情沉重地轻轻对家霆说:“我看确实像是有人在稀饭里下了毒。这件事出现得蹊跷,说不定是邵化之流玩了什么鬼!老 马拟稿你们同意的协议书八条,邵化本来同意,忽又完全推翻了,说:'不同意,不能让步!'据老马说:昨晚,蓝教官和邢斌鬼鬼祟祟回来过。 会不会是他们干的坏事呢?这事他不便挑明,只有先救人要紧了。不过,我怕邵化要借这件事做文章了!你要特别谨慎小心!”   抢救队抬着、背着重病号走后,家霆在山上看着队伍远去,心中一阵凄凉。他头脑里思索起来了:为什么突然发生这样严重的事呢?发生 了这件事邵化会怎样?越想越苦闷烦躁,有一种"山雨欲来凤满楼"的感觉笼罩心上。   到山下请校医的"博士”,浑身汗湿地跑步回来了。他带来了住在得胜坝的校医徐秀伟。徐秀伟是物理老师朱启的太太。两夫妇一样都有点 本事。男的课讲得好,女的医术也不坏。两个人都一样老实,也一样都被生活重担压得抬不起头。他们有两个孩子,但一个男孩风瘫,一个女 孩肺病。平时两人在家,总找点可怜的活路干,赚钱贴补家用。据说朱启天天半夜起来给附近一家伤兵开的面馆揉面切面,也给人家代写书信 、刻木图章。徐秀伟则替人家打针、织毛线衣、补衣服、绣花。现在,徐秀伟气喘吁吁地来了,问了详情,由家霆和"博士"陪着到寝室里看望 中毒较轻的学生。徐秀伟问了病情,翻看了好几个学生的眼皮,看了舌苔,看了症状,最后说:“看来是急性中毒!但不化验还难说是中的什么 毒。我觉得有点像砒中毒:剧烈呕吐、腹痛、腹泻。为怕误了病,赶快去买点生鸡蛋给大家吃。如是砒中毒,能有好处。”   听徐医生这样讲,家霆马上同"博士"找了些同学分头筹钱,自己又找了几个本地绅粮家的同学借了钱,马上派人到周围农家收购鸡蛋。   又忙了好一阵:照顾泻肚的同学上厕所,扫除呕吐出来的脏物,找人给大家去煮开水送开水。徐医生和家霆分头在病号集中的寝室里护理 病人。这时,有的腿快的同学,已将收集到的鲜鸡蛋陆续送来了。徐医生和家霆就把鸡蛋敲开一头,让中毒的同学吮吸吞食,每人二枚。忽然 ,家霆听到有"橐橐"的皮鞋声和听不清的说话声,似乎来了些人。家霆刚想从五号寝室走出去看看是谁,意外地看到蓝教官和鲁冬寒带着四个 宪兵出现在门口,并且六个人都走进寝室里来了。   “啊,童家霆,你在这里啊?”蓝教官神气活现,突然盯着家霆问:“咦,你怎么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啊?”   家霆感到他眼中有刺、话中有话,说:“我早上起迟了,没有吃稀饭:所以没中毒。”   “啊,那真太巧了!”蓝教官朝鲁冬寒看看,似乎用眼在交谈,说,“鲁所长,这就是童家霆!这次闹风潮的英雄,倡导罢课的学生代表! ”   鲁冬寒阴沉的脸上毫无表情,白皙的脸上刮光了的胡髭,乌青地衬得他那表情更加冷森森,两只细小的眼睛也不正视家霆。其实,他早认 识家霆,这时抹下了脸,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   家霆听蓝教官话里带着挑拨和陷害,冒火地说:“现在发生了中毒事件,你蓝教官来不要大摇大摆七嘴八舌,你该像我们这样做点实事, 使中毒的同学早点脱险才对!”   想不到蓝教官忽然凶相毕露了,不怀好意地说:“中毒?不是还没有化验吗?你怎么知道是中毒?既是中毒,当然是人放的毒哕!谁放的? 你知道不?”   见他栽赃了,家霆气愤地反驳:“谁放的毒谁自己。心中有数!”"我看你心中是有数!”蓝教官高叫,“如果是中毒,这么多人都中毒了 ,偏偏你例外,不是太奇怪了吗?而且,谁也没有说是中毒,你却脱口而出漏了馅。不明真相的人会这样说的吗?嫌疑太大了!你这个一贯要把 水搅浑的家伙!”   家霆不能忍受,脸都红了,说:“你血i21喷人!”   谁知,鲁冬寒开口了,说:“童家霆,你带头闹风潮,给学校造成的损失很大。闹闹闹,又闹出了这样严重的事情,我们是要仔细调查破 案的。这件事,任何在校的人都不能说没有嫌疑,你也在内。我们一同过江,我要同你好好谈谈。”   家霆明白:一张网已经罩在自己头上了。真是暗无天日啊!他大声责问鲁冬寒:“是要抓我吗?”   鲁冬寒阴丝丝地回答:“现在还没有!如果该抓,我们有的是手铐。你跟我们走吧!”   家霆心里想:估计有爸爸在,他们还不能把我怎么样!不存在的事总是不能成立的。这一想,倒坦然了。出祠堂,下山去得胜坝,蓝教官和 四个宪兵随后跟着,样子很像押解犯人。家霆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跟着鲁冬寒沿着印有深深辙印和骡马凸凹蹄印的小路,朝得胜坝走。走到远 处,回首望时,见熊氏宗祠门口有好些同学扶病在张望。”博士"怅怅站在那里,徐校医也怅怅站在那里。家霆在稽查所里被拘留了整整一星期 。算是优待,未进牢房,住的是一间潮湿阴暗的小房,有张竹榻,但无蚊帐,被蚊子叮得浑身是疙瘩。有人一天送三餐饭,家霆一再提出希望 通知家里,未得答复。   所谓"调查”,是鲁冬寒亲自三次讯问。每次讯问,鲁冬寒的态度不坏也不好,他就像一只无感情的冷血动物,脸上冷冷的,阴沉得可怕, 说话轻轻的,声音不大,却使人起鸡皮疙瘩。问的问题,老霄是同样那几个:“你为什么那天偏偏不去吃早饭?是否你事先知道了什么?”"你 现在当然已知道这是一次放毒的事件了,可是那时你为什么一下子就肯定这是放毒?你的根据是什么?”"现在经过化验,确是砒中毒,毒是不 是你放的?”"你为什么思想左倾?”"你知不知道这学校里谁是异党分子?谁是汉奸?”家霆受了折磨,不由想起了一句西洋的谚语:“河里 的鱼一上岸就会渴死。”如今,特务是把我当作一条鱼了!他们要我离开水,让我渴死。   对于鲁冬寒颠来倒去的讯问,家霆也只能颠来倒去地回答。他心里好像油煎,真咽不下这口气。拘禁一星期,家霆感到时问像一张砂纸, 慢慢地想把自己浑身的棱角都打磨光了。   天气闷热,常常说晴不晴,说阴不阴。从小房的窗口看到灰蒙蒙的天上,有时能隐约见到的头无端地发白,像个月亮,真是白昼也有暗夜 的感觉了。   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鲁冬寒突然进了小房,坐在竹榻上,说:“童家霆,现在先放你回家。但有两不准:第一,不准对外边人讲这里的 一切情况;第二,学校里已经将你开除!(家霆一惊,心头像被猛地戳了一刀。好呀!竟将我开除了!窦平他们呢?啊,他们一定糟了!)你以后不 准再与同学联系来往,不准再插手学校的事。说实话,我们还是看令尊的面子才对你宽容的。没有刑讯,没有拍你一巴掌。但你的嫌疑并未完 全消除,我们也许随时还会再找你回来问问什么的。”   家霆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做声,只能在肚子里咬牙切齿。心想:能放出去就好!心里急切地想了解这一周来,外边发生了些什 么?学校里情况怎样?同学们怎样?还有人被捕被开除吗?只有赶快回家,看看爸爸,从他那里一定可以知道些情况的。他离开稽查所,出门 回头看了一眼挂在门口的那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的字样:“重庆卫戍区总司令部稽查处江津稽查所”,忽然感到那一个个扁方的字形都像一张 张鬼脸,非常狰狞可怕。   马路黝黑,路灯灯泡坏了,只剩下电线杆伶仃伫立。胸膛里郁积着委屈、怨恨,墨染的沉沉夜色使他心里充满忧郁。他脚步匆匆,一口气 走到了南安街。   当他跨进九号大门时,在往炉子里用火钳夹煤球的钱嫂看到了他,惊喜地高叫:“啊呀,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大少爷,你回来了!”马上 关切地问:“听说你给稽查所抓去了,是真的吗?现在放你回来了?”她那善良的脸上充满关切,使家霆感到温暖,“怪不得今天一早,邓六 爷园里大树上的喜鹊老是'喳喳'叫,我就知道有喜事!阿弥陀佛!”   家霆点头回答她的好心,问:“我爸爸好吗?他在里面吗?”   “好好好!”钱嫂点头微笑着回答,有一种欣慰,“秘书长在里边,可把他急坏了!你快进去吧!我来给你弄东西吃。”   家霆回答:“我吃过了,不吃了。我进去了。”同钱嫂打个招呼,就心跳着走回家去。   书房电灯下,见到童霜威时,家霆发现爸爸气色不好,显得憔悴,眼泡有点浮肿,家霆说:“爸爸,我回来了!”他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 此刻心里反倒不那么激动了。原来,他想见到了爸爸自己可能是会流泪的。现在,坚强得一点也没有想流泪的感觉了。   童霜威却是十分激动的。走了上来,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见儿子这么冷静,他仍然抑止不住地说:“啊呀,孩子!你真把我急坏了!现在 ,整个形势是暗中在反共,共产党的代表在重庆谈判,一个问题也未谈成,周恩来等都离开重庆回延安了。所有的事扣上红帽子就倒霉。怎么 样?吃苦没有?他们怎么待你的?”   父子俩在椅子上坐下来,钱嫂提了瓶开水来,要给家霆泡茶。家霆谢了她,让她把水瓶留下,给爸爸茶杯里斟了水,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坐 下,把七天的经历全部讲了。最后,问:“爸爸,你知道学校里的情况不?”   童霜威点点头叹气说:“你是放出来了!我费了好大的劲,能找的人都找了。可是你两个同学:窦平和靳小翰都出了事。窦平还是中毒极重 的,说他放了毒故意又假装服了毒的。你那个好朋友施永桂来找我主持正义,可是特务是不管青红皂白的,说两人都是要犯,听说用了重刑, 都有了口供,早送到重庆稽查处大牢里去了。”   家霆听到这里,忍耐不住了,说:“真是誓无天理了!”他气恼得想哭,说:“我完全明白了!他们放了毒,接着就栽赃镇压!你看,抓的 就是窦平和我还有靳小翰,因为最仇恨的就是我们三个!窦平和我最先反抗他们,靳小翰写了大标语,又撒贴过传单,邵化和蓝教官一定非常恨 他。真恶毒啊!他们一定是被重刑屈打成招写出口供来的。”   童霜威叹息说:“唉,木已成舟了。你们学校复课了!邵化、鲁冬寒由李思钧陪着来过一回,算是给我一个面子,说中毒的事上边很重视, 不能不秉公处理,有嫌疑的学生总得调查清楚,不然不好交代。又说校有校规,为了整肃校纪,不能不开除你,希望我能谅解。反正是要我默 认就是了!”   家霆体内升腾起一股炽热得能熔化一切的愤怒烈焰,他高昂着头,仍掩饰不住内心深处那种沉重的孤独和锥刺的痛楚。突然流下泪来,而 且潸潸满面了,说:“我恨这些坏蛋!我要永远恨下去!”但又冷静下来了,问:“爸爸,施永桂不知怎么了?”   在童霜威那憔悴和带着不快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说:“我知道你同施永桂好。你被捕后,他来过两次,一次是为窦平 、靳小翰被捕的事求我援救;后一次来时留了张纸条给你,说第二天要去重庆,但第二天去重庆的那只船,在小南海触礁沉没了!”   “啊!”家霆好像当头被猛击了一棍。   “是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会有这么巧的事!”童霜威说,“我特地把报纸留着给你看的呢,川江水险,小南海那地方常有 船出事。但怎么偏偏施永桂坐了这条船?唉!”童霜威去书架一l将一张放在那里的《中央日报》拿来递给家霆。   家霆含着泪将报纸打开,上边一条花边新闻,重霜威用毛笔打了个黑框框,新闻写的是:   【本报最后消息】 昨日由江津驶渝之"民渝"轮,于上午十一时驶抵小南海险区时,因轮机陈旧,过滩时用力过骤,不胜水力,损坏后于江 心触礁,不幸翻覆沉没,船上乘客近三百人,在激流中大半丧生。水性娴熟者有十数人免遭没顶外,迄至今日凌晨本报截稿时止,已捞起尸首 八十余具。   像一声惊雷,炸得他头昏眼花,家霆呜咽起来,说:“爸爸,施永桂留的纸条呢?”   “啊,你看,人老了,心情不好,就这样丢三忘四的。我刚才说要拿给你的,一转眼又忘了。”童霜威去房里写字桌抽屉里,找出一张折 着的纸条递给家霆,说:“这我看了,好像他是和你的一个老师一起走的。”   家霆没有就回答,急忙接过纸条一看,确是"老大哥"的字,写的是:   家霆:相信你是会出来的!校中情况你出来后当会了解。由于有要事,我随星师明晨即乘民渝轮赴渝。未能握别,十分遗憾,后会有期!   永桂留条   啊!家霆又目瞪口呆了。沉没的船上不但有施永桂,还有章星老师呢!可是他们都没有好水性,在川江湍急凶险的激流中是难以逃生的。这 么说,难道就真的永别了?   “那个'星师'是谁?”童霜威问。   家霆忍着悲痛回答:“一个非常好的老师,教国文的!”他头脑里翻来覆去地想:从永桂的信上看,他一定是随章星老师匆匆转移了。很 可能是窦平、小翰都被捕了,怕被牵连;也可能是察觉到邵化和鲁冬寒之流要下毒手。从永桂的留条上看,他说"后会有期”,就是说明他们走 了,并非三两天就会回来的。那么,他们足属于转移则绝无问题了。再说,那封从白胡子犯人手里得来的信,章星老师也一定是立即要转上去 的吧?她去为了这,也是可能的。章星老师和"老大哥"竞这么不幸!小南海的礁石,你为什么这样残忍?川江的湍流,你为什么这样无情?想起 章星老师和"老大哥"死于非命,身上带着秘密,家霆泪水再次湿了脸颊。   唉,唉!丢下了我,我怎么办?   那天,章星老师谈话时的情景犹在眼前,但,现在烟尘消殒,泥泞荆棘,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了!你们离开了我,学校开除了我,我怎么 办?他爆发似的大哭起来。   童霜威似乎能了解儿子的悲戚,其实也不了解儿子为什么这样痛心疾首。他对儿子内心深处埋藏的秘密知道得太少了,喟叹地安慰着说: “乱世人命不值钱,这川江上翻船死人的事常常发生。家霆,事已如此,不要难过了。古人诗云:'尝恨知音千古稀,那堪大子九泉归'①,但 人生赋命有厚薄,天地无穷,人生难卜,强求不得的。”   ①唐钱起《哭曹钧》诗。   家霆沉默着,没有回答。爸爸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痛苦只有靠他自己克服,别人无法帮助。逝去的事,像一个残破飘零的梦。   “呜!——”汽笛呜叫,电厂在九点半钟的时候要停电,这是在警告用户快点蜡烛或者油灯。   这一夜,父子一同睡在童霜威卧室的大床上,二人抵足共眠,谈到夜深。当童霜威打起鼾声来时,   家霆仍醒着。睡在床上,从窗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夜间的星空,他真想在星空中寻找未来的 梦。他的眼一直睁到天明。他心里有个想法 :我要到小南海附近去找"老大哥"和章星老师的尸体,我也要设法找徐望北同他联系,我更要到重庆去探监,看望靳小翰和窦平,给他们送些 吃食和零用……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二卷 风波浩荡,夜雨闻铃肠断声 五 日月风尘埋下了沉冤!即使是短短的一些时日,也刺心锥骨,使童家霆难以忍受。   在这种心情下,盟军七月十日登陆西西里,使意大利政治发生激变这样的好消息,也未使家霆心里有多么高兴。   鲁冬寒的"两不准"还像两把刀子架在家霆头上,威胁着他,他却决定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当然,必须注意策略,注意技巧,不再傻于蛮 干。   最初,他想过要去小南海附近两岸寻找"老大哥"和章星老师的尸体。听说县里有些人去寻亲属尸首的都失望而归,原因是川江水急,尸首 大部都已沉没水底或冲向下游不知何处去了。捞起来的尸首,由于天热,有的已无法辨认,有的捞上来后已很快腐烂变质,都及时作了掩埋处 理。这样,家霆只好放弃了寻找尸体的打算。   他决定打听徐望北的下落,设法能见到他。为了这,他连续几天,都故意伪作寄信或买邮票到邮局去,希望在邮局碰上这个县党部派往邮 局检查邮件的特派员。可是,失望连着失望,没有见到徐望北的踪迹。   是什么原因呢?徐望北也出事了?他也转移了?   又不敢向爸爸明讲,也就无法托爸爸去打听。家霆只好把苦闷憋在心里。   有一天,从邮局回家,不巧在路上迎面碰到李思钧夫妇。他躲避不及了,爽性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李思钧摆出了长辈的态度,苦口婆 心谆谆教导起来了:“啊,家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在南京时,你只有这么一点点高。我们是关心你喜欢你的。见你好,就高兴;见你不好 ,就难过。这次该'吃一堑长一智'了!以后,千万不要做出规犯界的事。你这是交上坏朋友了!思想左倾万万不行。要不是靠你父亲的老牌子, 靠我们大家出力,早押到重庆去了。该在家闭门思过,多读点书。《中国之命运》是委员长的重要着作,要多读!往后要循规蹈矩,安分守己, 懂吗?”   打扮得"老来少"的钱敏敏,头上居然用天蓝绸带扎了一根"处女带"打了个蝴蝶结。据说"处女带"是电影明星白杨这样打扮过的。她用绸带 扎发后,青年女性竞相效法。抗战时期条件差,这种打扮花钱少,仅仅一根绸带就添了不少妩媚。但钱敏敏年岁大了,头上扎根鲜艳的绸带叫 人看了滑稽。她也在一边帮腔:“是呀,家霆,往后别叫秘书长为你烦心了。这次要不是大家帮忙就糟糕了。往后,要听话!你李叔叔刚才说的 话要记在心上。”   他俩没有讲完,家霆已经拔步走了。家霆没有看到他俩的表情,那该是激动而尴尬的吧?   家霆在家里,苦闷得如坐针毡。过江去找马悦光吧?目前是绝对不行的。虽然,从爸爸处听说学校里人事无变动。马悦光该还在位上吧? 章星老师死了,马悦光会怎样?同马悦光之间的关系既挑明了又并未挑明,这种艰难时节找上门去,怎么行?   找徐望北!怎么找呢?家霆终于想:托吕营长吧!请他打听徐望北。   这天一早起床后,家霆就又到文庙附近渝江师管区一团二营营部去了。   情况同上次来时没有什么差别。仍旧是门口的卫兵拦着讯问,仍旧是小勤务兵将家霆带进里边去。那个房屋破旧、地上生满了青苔的潮湿 小院仍旧肮脏、零乱。从这小院穿过一条屋旁的小过道往里走,里边又有一进旧瓦房,仍旧听到"哗哗"的牌九声和嘈杂吆喝的人声。   小勤务兵一通报,吕营长热情地从自己房里出来了。显然,他没有在隔壁房里赌牌九,头上包着一条白毛巾,脸色发红,热情地说:“啊 ,小老弟,你来了!我病了好几天了!来来来!”他招手,“快进屋坐!”   房里药香扑鼻,小木板床上的脏被窝掀开着,看来刚刚吕营长是睡着的。那张老式的木桌上,比上次见到时更杂乱,除了墨水瓶、脏饭碗 、钢笔、旧瓶罐、脏玻璃杯和连环画外,还放着药壶,一碗冒着热气熬好的中药汁液盛在一只粗瓷蓝花大碗里,上面架支筷子。苍蝇"嗡嗡"地 在叮饭碗。   家霆关切地问:“什么病?见好没有?”说着,在旧扶手椅上坐下,要吕营长快睡下。吕营长坐在床上,高叫:“勤务兵,快拿开水冲茶 !”   房里真是没有变化。红木椅仍在,只不过上面堆了一只西瓜和三四斤米花糖;木制洗脸盆架子上花花绿绿旧脸盆里,仍是半盆{亏水泡着一 条发了黑的旧毛巾;屋角的破箱子和另一只破柳条包也仍在,只不过灰尘积得更厚了。依然是屋顶的瓦背上一绺绺地垂着条状的尘埃,像是流 苏。惟一变化大的是木头格子窗户上,因为天热,原来糊的旧桑皮纸撕掉了,如今漏了空,苍蝇飞进飞出,风却不吹进来。屋里潮湿霉烂的气 味浓得刺鼻,叫人想去晒太阳。勤务兵斟水泡了茶走后,没等家霆开口,吕营长说:“小老弟!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去看过你,遇到你们南 安街九号看门的老钱。他告诉了我你的事。我们这里有个连长,他表弟刘智渐也在你们学校,你不熟?是的,他跟你不在一个班,也谈了你的 情况。我曾买了些吃的给你送去,想看看你。”他指指红木椅上的西瓜和米花糖,“可是,稽查所不让我看望也不给我转交东西。依我的火气 ,恨不得带上十几个弟兄砸了他门口那块特务牌子。后来一想,砸了牌子又怎么?就吞下了这口气。可心里一直在记挂你啊!你好吗?听说开除 你了,今后怎么办呢?”   吕大鹏深情厚意,家霆感动,如实把自己的情况讲了。吕大鹏一边听一边摇头,最后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还年轻,我劝你 怂恿你父亲,带上你去重庆住。现在重庆没敌机轰炸了!不像以前连炸几百次,死伤先后总有二三万人吧?现在已久不见重庆上空出现日机了。 你父亲有地位,到重庆给你再找个学校我看能办到。无论如何,多读点书有个学历总是好。在此地,闲住下去可不行。”   家霆点头表示对,用手挥赶叮药碗的几只苍蝇,正打算提出请吕营长打听徐望北的事,吕大鹏却叹了口气告诉家霆说:“小老弟,你一定 还不知道,我就要开拔了。”   “走?”家霆问,“去哪里?什么时候?送壮丁去吗?”   “才不会让我送壮丁哩!那是肥差,轮不到我的。我是去上前线!”吕营长回答,“日期未定,反正快了!让我到昆明报到,听说要准备配 合盟军打通中印公路,在缅北作战。现在,国际战局形势倒是不错,德寇在苏联斯大林格勒一败涂地后不那么顺利了,英美在北非打败了隆美 尔元帅,太平洋上形势好转,日寇在中国战场上泥淖越陷越深,只是大后方这个腐败的样子,太叫人痛心。战争把人命变得不值钱了!我对自己 这条命估价从来不高。在后方消磨意志,倒不如早点上前线痛快。”   家霆听到吕营长讲这些话,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同情,闷闷叹了一口气。吕营长头疼,掐掐眉心皱皱眉头说:“上次你给我把信递交给了冯 玉祥,我很感谢。可是热心人招来麻烦多!不但屁用没有,听说状子由冯玉祥转给了军政部,还认认真真附了。一封信,结果呢?军政部将状子 转来转去转到渝江师管区来了。李参谋长把我叫去,大发雷霆,拍桌子狠狠熊了一顿,说我'吃里扒外'、'多管闲事',问我冯玉祥来是不是也 告了渝江师管区的状?我说没有。后来才知道那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跟我们师管区司令常有来往。结果,哼!现在是送我上前线!”   外面,是个阴晦的口子,天空低沉。如果在旷野处看,天空很可能像要一直压到地面似的那么令人窒息吧?忘了谁说过的:“太阳普照全 世界,但不是到处都有太阳的,更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太阳的。”这话太对了!家霆此刻的感情很特别,多么希望这阴沉、晦暗的天空忽然能有阳 光透过云层普照大地啊!但是,从吕大鹏撕去了桑皮纸的格子木窗洞眼里望出去,只使他想起了在稽查所被拘留时的铁栏杆窗户的情景。从那窗 户里看出去,只能看到阴郁的被分割成一条条的,块天空。他始终有一种受人欺压了的恼怒。此刻,忽然脸上热辣辣的,像是被人猛力掴了好 多巴掌,想反掴却无从下手。他心灵上掠过一丝哀伤,喉咙口泛起一阵苦涩和酸辛。   吕营长可能在发着烧,也可能是激动,两腮泛红,眼光对生活是冷漠、暗淡的,说:“天地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归宿!”他搔搔头长叹 一声,“不管后方、前线,都是漂泊,都是远离,都是走向未知"虚无地像是结束了自己的话,也像是给自己的未来下了一个悲观的结论。   打听徐望北的事还是要拜托吕营长,家霆就把来意讲了,说:“我希望你病好后,给我打听一下,最好能同他见到面,约定个时问,让他 定个地点同我见一次面。”   吕大鹏爽直地问:“看来你很着急,找他什么事?”   家霆为难了,说:“这我现在就不告诉你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吕大鹏是个讲义气的人,说:“我明白,准是你学校里闹风潮那些事, 是不?好吧,我马上就去给你办,尽快给你回音。办了,我马上去你家通知你。”说着,不顾家霆劝阻,竟就起床,整整衬衫,加上件军装上 衣,戴上军帽,捧起药碗,将一碗药"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吕营长有病,家霆当然不肯要他马上去。他却热心地说:“走吧,走吧,一同走!你回去,我去找他,找到找不到都来给你回音。”两人一 同走出营部。临别时,吕营长又好心好意地劝家霆,还是怂恿父亲把家搬往重庆,说:“这种小县城,坏事传千里。你在这里是抬不起头的。 换个地方去闯吧!从头来起,混个大学毕业,将来让他们看看。”说完,拔腿朝县党部方向去了。   一周多来的事,都使童家霆有一种陷入梦境之中的感觉,心上五味混杂。对历史的玄机、生活的深奥,觉得多少又明白了一些。身处夏季 ,却有严冬的感觉。回到家里,进了书房,见童霜威正在给人家求字的人写对子。见家霆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大笔,说:“去哪里了?”   家霆把看望吕大鹏的事说了,未提托吕营长找徐望北的事。接着把吕营长提的建议说了。   童霜威听了,沉吟着在书房里踱方步,思索着,过了一会儿,说:“唉,我再慎重考虑考虑吧。他的意见是对的。为了你,应当走!再说, 重庆究竟是陪都,比住在这小县里不一样。现在,日机想轰炸似乎也力不从心了。只是,要走,也有一些实际问题要解决。比如住处,比如你 的上学问题。事情未安排好之前,不宜声张。”   家霆点头说:“爸爸说得对。是不是我能先去一趟重庆?找找冯村舅舅,让他帮着想想办法。我也想去重庆稽查所大牢看望一下窦平和靳 小翰,也不枉相交一场。”   童霜威看着儿子诚挚的面容,听着儿子发自肺腑的声音,心里有的是寄居一隅的窘迫和无所着落的悲凉,说:“唉,你的心意我明白。可 是,你不能再惹事了!稽查处那种地方少沾为好!”   家霆央求:“爸爸答应我这一次吧!您给我托托熟人,我只是想见他们一次,看看他们怎么了?送点吃的和零用钱给他俩。他们无辜,只是 不像我有您这样一个有地位的爸爸。而且,也许,这就是同他俩最后一面了。如果不这样做,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童霜威心软了,点头说:“唉,我总是依着你、依着你,不知会把你纵容成什么样。以后,你可不能再交华盖运了,自己处处得谨慎小心 些。你去,带我的名片,我再给你写一封信给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让他找稽查处的人让你探监看望。这点小事我看胡叙五是办得通的。”   家霆点头应允,不由自主地深深嘘了一口气,似是想把胸中郁闷全吐出来。   童霜威从书架上拿下《历代刑法论》的厚厚一大叠原稿,感慨地说:“我这部书也快写好了,只剩下一点点了,我赶一赶,把它结束了, 再写个序就完成了。你在重庆时,为我带去给冯村,交给他出版。这部书命运多舛,从战前写到今天,拖的时间够长了,应当杀青了!也算是我 在江津赋闲的一点成就,做个纪念吧。”又说:“还机你到重庆,找到冯村,要他给找找房子,住处小些不要紧,只要地段好些,进出方便, 价钱不太贵,房屋不要太蹩脚就可以。我们去,最重要的是这一条。去不去,首先也决定在这一条。”   家霆应诺了,走上前去,翻阅着爸爸《历代刑法论》的手稿。开头战前写的那部分,纸质已经发黄。看到那一笔老练、工整的毛笔小楷, 家霆能体会到爸爸为这部书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工夫。家霆看得出爸爸去重庆的主意大致是定了,心里满意,说:“我去重庆,也想寻找一下 欧阳。”   童霜威不禁叹了一口气,说:“是呀,是该寻找。这孩子,我总悬念她。人海茫茫,她会到哪儿去了呢?唉!”说着,心里难过起来,“ 上次给杜月笙写了信,托他转托戴笠,说是正在查找,如石沉大海,没有答复。给叶秋萍写了信,却说不知下落,无法查找。你去,又怎能找 到她呢?”   家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潮被搅动了,一种淡淡的哀愁侵袭着他的心。   后来,两人闲聊起来。谈起物价飞涨,粮价最近每石米上涨一百四十元至一百六十元。童霜威又谈起盟国自卡萨布兰卡港会议后,制订了 先解决德意、后解决日本的战略计划,说:“事实上,中国在这场反法西斯战争中,历时最长,损失最大,独自拖住日本这么多侵略军,可是 西方盟国一直抱着一种轻视中国轻视东方的偏见,确实令人气恼。”又谈到庞炳勋①叛国投敌;谈到用美械装备的大军已调去准备闪击延安, 日前重庆《新华日报》刊登了朱德致蒋介石呼吁团结、避免内战的电文。……这些消息,有些是《江津日报》的编辑来说的,有的是童霜威从 邓六爷处听说的。总之,时局使人烦恼。童霜威拿起桌上的半包香烟,抽出一支,擦亮了火柴,两股青烟从鼻孔里冒出来。   家霆突然发现:爸爸又吸烟了!战前爸爸偶尔吸烟,在"孤岛"上海时,是见他吸过烟的。来大后方后,在外边应酬,有时吸一支半支,在家 里却未见他再吸烟了。可是,现在又见他在家里吸烟了。   ①庞炳勋:国民党中监委、河北省政府主席、冀察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   是儿子被捕使他痛苦和焦灼造成的?还是阢陧的时局使他烦恼和忧虑造成的?啊!可能都有呢。啊,爸爸又抽烟了!又抽烟了!   后来,吃中饭时,吕营长来了,请吕营长一同吃饭,他坚决不肯。家霆请他到自己卧室里谈。   吕营长说:“我去了,徐望北因为母亲生病,回了一次家,他家在重庆江北,刚刚回来。我去时,   他外出了,人家问我找他什么事,我胡扯了一通,说我有个远房表亲也叫徐望北,不知是不是他,特地来见见面的。等了好一会儿,徐望 北回来了。这人不会笑,我跟他两人轻轻谈了一会儿,我说是你叫我找他的,他板着脸摇头,说'我不认识'!”   “不认识?”家霆几乎要叫起来。   “是呀,他说根本不认识你!后来,又说:'晦,这个学生我知道,不过我同他并无交往。”'   家霆气得脸色也变了,心想:是他怕事,还是不信任我?抑是不喜欢我用这种方式同他接触?   吕营长撇着嘴摇头:“我对他说,童家霆是我的小老弟,他想同你见见面。他马上说:'见面干什么?没有必要嘛!再说,我不愿同这种学 生交往!'见他态度恶劣,我知道你想见他是不行的了,就回来了。”   家霆思索着说:“好吧,算了!”心里想:徐望北在严峻的形势面前,这样做是对的。徐望北说:“见面干什么,没有必要嘛!”又说: “我不愿同这种学生交往!”话讲得很明白了,当然不能勉强。   吕营长见家霆的脸色不好,热心地说:“你找他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有事我替你办行不行?”   家霆摇头,说:“没有什么重要事,只不过是想向他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他既然认为没有必要,就算了!”   吕大鹏说完话,急着要回去躺躺。家霆见他满头大汗,脸仍发红,知道他可能还发着烧,歉意地送他出门,陪他走到路口才回来。同徐望 北的联系如此失望,家霆去重庆的心更切了。盼着能赶快去办一些应办和想办的事,好重新开始安排自己的生活。   异常闷热的暑天里,当江津到重庆的班轮到达朝天门码头时,正是烈日高晒的下午两点半钟。   童家霆下船以后,提着一只装着爸爸手稿和随身用物的小箱子,又独自走在喧嚣、纷繁的重庆地面上了。   这里,同九个多月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密密麻麻的夹杂着挑筐背篓的农夫的人群,在狭窄的石阶上上下来往,仍旧是脏乱无序垃 圾满地,仍旧是重浊的轮机闹音和船上汽笛的长鸣在震响,仍旧是破旧的房舍麇集。   旧地重来,家霆忍不住想起了欧日素心。去年秋天的那个夜晚,在这附近看到天上亮灿灿的孔明灯,又在雾中听到口琴声。重见欧阳的往 事好像发生在昨天。他心里发酸,忍不住侧脸向朝天门下另一面的江边望了又望。   那夜,欧阳一双情意深切的眼睛凝望着他,伤心哽咽地说:“……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了!”   可是,她后来突然走了,像一片浮云,无处寻觅到她的踪影。啊,走到都邮街广场的"精神堡垒"附近来了。七丈七尺高涂成灰黑色的"精神 堡垒"矗在眼前,这里是重庆最繁华的街市,国货公司、华华公司、西大公司、邮电局、冠生园、中华书局都在街口,仍旧别来无恙。   终于,怀着心要跳出来的激情,童家霆来到了熟悉的"渝光书店”。一书店的店招改成于右任亲笔题写的了,那"渝光书店"四个字写得龙飞 凤舞、神采奕奕。家霆走进去,迎门的一张大书台上陈列着各种新书供人随意翻阅,有些顾客正在架上挑书。他见到了脸色黝黑的冯村。   “啊呀!家霆,你怎么来了?”冯村仍旧没有改掉他用手拢拢头发的习惯,说:“走走走,上楼去坐!上楼去坐!”他对柜台里的一个中年 人打了个招呼:“老甘,你照顾一下。”就带家霆走上楼去。这问熟悉的小楼,开着窗,能闻到煤臭,那盏到了晚问半明不灭的电灯上灰尘积 得很厚。这楼上,现在布置得像一间简易的会客室兼办公室了。家霆放下箱子,冯村忙着从热水瓶里往脸盆中倒热水,又对上一些凉水,将墙 上挂着的一条干净毛巾递给家霆,说:“看你满头大汗,赶快先洗一洗。”   家霆感到亲切,急急忙忙将自己近来的遭遇和来重庆的打算全部讲了,并且立刻开了皮箱,将爸爸用一块包袱包着的一大厚叠《历代刑法 论》的原稿递到冯村手上。   冯村两只好思索的眼睛闪着光,听了家霆的讲述,脸上平静,看得出他是在动脑筋。将童霜威的《历代刑法论》原稿翻阅了一下,点头说 :“前不久,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负责人潘公展宣布:必须遵照《中国之命运》精神从事写作,听说正准备查封大批进步图书,又公布了 一个'非常时期报社、通讯社、杂志社登记管制暂行办法'。看来,对出版社和书店也要加强控制。但秘书长这本书是写历史的,是学术性的, 虽然也论了政,有些地方有他的抨击和见解,估计不会有什么大风险的。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让书出版。”说着,站起身来,去一张办公桌 旁开一只小保险箱。冯村珍贵地将手稿放进保险箱,又锁起来,才在对面的椅上又坐下来,叹口气说:“抗日阵线内部国民党大搞磨擦,正面 战场作战消极,共产党的敌后作战得不到援助,闹风潮不问原因扣上一顶红帽子就能镇压。听说前两天教育部在开会。会议内容是加强各校训 导员的设置,配合军事教官和党团活动(家霆又突然想起了蓝教官和邢斌、林震魁),严密控制学生的思想和行动。这一切,都对你们不利,对 邵化、鲁冬寒等有利。”   “太黑暗了!我们闹风潮遭到镇压完全冤枉!”家霆愤愤地说。一缕午后的斜阳洒落在窗前的椅子上,将家霆的脸照得发光。   “冤枉同大独裁者才无关呢!”冯村苦笑笑,“去年年底,反法西斯希特勒的影片《大独裁者》,卓别林主演的,在重庆上演。许多看过 的人都说:'真像真像!'像什么?像大独裁者嘛!唉,那片子居然一度被禁,后来厄于国外舆论才勉强放映的。自己不是大独裁者,像阿q怕人说 '秃'说'亮',心虚干什么呢?”   家霆感到冯村舅舅同去年夏秋之交在重庆见面时,起了极大的变化。那时,他似乎谨小慎微,话少,而且不说激烈的话。现在,却说得这 么有烟火气,什么原因?憋不住了嘛!就像我不也是一样吗?当我那天面对邵化的专横挺身而出支持窦平提出罢课,不也就是憋不住才这么做的 吗?唉,家霆拉回思绪,说:“冯村舅舅,你看,爸爸带我搬到重庆来住好不好?”   冯村点点头,说:“可以!”他不说"好”,却说"可以”,这就是说"来也行,不来也行"嘛。   “怎么呢?”家霆问。   “你是反正不宜在江津住下去了。”冯村说,“我想,你到重庆来上学吧。秘书长同你一起来当然可以。我有个朋友,是'民声新闻专科学 校'的创办人之一,我看设法让你进去还是有门路的。学新闻,你合适,不知你觉得怎样?”   家霆没想到冯村会给他出这么一个好点子。他突然想起那年在香港时,也是有冯村的介绍,才有黄祁那样的好老师哺育了他的。他对冯村 舅舅心里感激,冯村说黄祁在香港沦陷后就失去联系了。不知现在他好吗?家霆拉回思绪,激动地说:“学新闻,我愿意!我想为民喉舌!我想 用笔战斗!新闻记者可以用眼睛看到黑暗和光明,也可以用自己的心追求正义和真理!”   “但必然是有风险的。”冯村警告似的说,“有过这次在江津的经历,你应当成熟一些,更加知道如何机智一些,更加知道如何在勇敢的 行为中带着谨慎。”   家霆点头:“是啊,我深有体会!”   冯村说:“我抓紧给找找房子。找到房子后,你们就搬来。说重庆不会再有轰炸了,也许过于乐观。前一向,日机还在袭川,万县、梁山 都丢过炸弹,重庆未必不来。但,日寇在走下坡路,空军要全力对付美国,重庆空防也较前加强了。大轰炸的阶段总是过去了。所以确也不必 为这担心。重庆居,大不易。不过江津太闭塞,秘书长来后,活动活动,得风气之先,在政治上找找出路也是好的。”   家霆见冯村不急不慌已将出书、迁渝和入学三件最重要的大事作了盘算和安排,这时就提出了想探监看望窦平、靳小翰和寻找欧阳素心的 打算,并且将爸爸写给胡叙五的信拿给冯村看。   冯村看了童霜威给胡叙五的信,说:“秘书长给胡叙五写信,是杀鸡用了牛刀,不必。我可以找到路子办这件事。不过,家霆,我不能劝 你不去探监,却又怕你惹麻烦。这样吧,你先找找欧阳;我来为你托人打听窦平和靳小翰的情况。然后再研究怎么办,好吗?”   家霆点头,冯村的慎重很对。天气闷热,当晚,冯村陪家霆在外边小馆子里吃了面。家霆住在小楼上,冯村要去设法弄张行军床来给家霆 睡,家霆坚决不肯。他觉得办公桌上可以睡,用席子铺在地上睡也凉快,以省去借床来再拆床搭床的麻烦。最后,冯村同意他睡在地上,给家 霆送了热水,才匆匆离开。   时间的长河总是悄无声息地淹没一切,记忆却常像钥匙似的要打开放置陈年旧事的仓库。夜晚,开着那盏钨丝发红的电灯,家霆睡在凉席 上,老是想念欧阳,一片怅惘攫住了他。家霆心里烦躁。岁月,磨损了一切,也磨损了他的心。天热得叫人汗淌不停,重庆真像个大火炉,比 起江津来热多了。   对街一家人家,有个女孩子老在唱歌,一遍遍地唱:“九宫幕阜发战歌,洞庭鄱阳掀大波,前军已过新墙去,后军纷纷渡."日罗。”家霆 在学校也唱过这支过去庆祝长沙大捷的歌,听得心烦,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江北中华大学找谢乐山。许久许久,实在疲劳 了,才昏昏入睡。   过了中午,在下午打上课钟后,家霆才在中华大学附近谢乐山租的一间屋子外等到了谢乐山。谢乐山不住简陋的学生宿舍,自己花钱租了 一间茶馆店楼上的空屋在外面住。他上午没有在校上课,隔夜在市里同学家参加par十y(舞会)跳到深夜,住在人家家里。上午一伙男女同学在 市里坐了小汽车兜风,到曾家岩园庭式的餐厅进餐,酒醉饭饱,意兴阑珊了,才回住处来,开锁打开了房门。   他吹着口哨,见到童家霆出现在面前,咧开跟他父亲酷肖的蛤蟆嘴说:“哈哈,失恋了?童家霆,我早料到你迟早会来的!”他发胖了, 白衬衫,红领带,乳色西装裤,分头上油搽得能滑跌苍蝇,说:“走,进房坐,你是来打听欧阳素心消息的吧?”   谢乐山的房间不大,有点奢华,却又凌乱。奢华的是床头挂了几套西装,墙上用图钉贴了些美国《生活》画报、《王冠》杂志上的半裸美 女照,桌上有些舶来香水、奶粉、水果糖罐头、玻璃牙刷;乱的是被子未叠,脏衣扔得到处,好几双鞋胡乱塞在床下。谢乐山让家霆在椅上坐 下,自己坐在床上继续说:“不过,sorry(抱歉),我没有新的讯息。”   家霆心里凉了半截,说:“你交游广,我想你或许又见过她。”"没有!”谢乐山摇头,“我们有些老同学在重庆,他们也都不知道欧阳的 踪迹。”   “哪些老同学?”   “'小黑皮'杨南寿在空军里,(家霆记得:杨南寿小时候家里养鸽子,春天比赛时,一只青毛拿过一等奖。)'尖头怪'你还记得吗?就是韦 锋呀!(家霆记得:韦锋小时候爱打架出名,父亲好像是个军官。)军校毕业,在湖南前线负过伤,不知怎的到了重庆进了军统。辛绥之,我们叫 他'老母吱'的那个合肥人,在警官学校;秦国权,父母在化龙桥开小杂货店,他好像在什么厂里干小差使,我见过他,混得不行,一副寒碜样 !”   谢乐山一口气报了四个名字,说到秦国权时,势利眼光使家霆反感。家霆问:“他们中间谁有可能知道欧阳的下落呢?”   谢乐山看看手表,似乎还要办什么事,说:“我同杨南寿、韦锋都见过不止一次面,欧阳失踪的事我也告诉他们了,他们都说奇怪。至于 另外两个,能耐不大,找他们也是白找。”   家霆让谢乐山把同学们的地址写给自己,心想:我何妨找找韦锋好设法去稽查处看看窦平和小翰。韦锋的地址是罗家湾军统局本部。但心 里的想法没告诉谢乐山。他怕谢乐山这人"水”,乱说乱讲。   谢乐山将地址写好交给家霆,打着哈欠,又看看手表说:“童家霆,现在你家老头子在江津孵豆芽干什么?应当叫他来重庆混混嘛!听家父 说过:你家老头子为人拘谨,做事畏首畏尾的。现在他在干些什么?每月收入怎么样?”   听他这样说,家霆想起了往事,心里冒火,耐住性子不去管他,却用同样语气说:“你家老头子在美国得意吗?什么时候回来?”谢乐山 炫耀了,亮亮腕上的金表:“快啦,你看!这是他从美国带给我的。还有这!”他亮亮腰上的玻璃皮带,“还有这!”他掀掀领带和西装,“也 都是他托人从纽约带回来的!”   家霆心里生出一种想赶快离开谢乐山的感情,又见他老是打哈欠看手表,就说:“看来,你困了,我走!谢谢你给我开了些老同学的地址, 如果以后有欧阳的信息,哪怕是一点一滴,也希望及时写信告诉我。”   谢乐山送家霆走出宿舍,洋腔洋调地同家霆握手作别,摆出一副美国兵的架势,用英语说:“good-bye!(再会)”   离开跨山枕水的江北,家霆在回来的途中,心里空虚。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在阴霾的天空中了。天,阴沉沉的,像一个忧郁的老人。 也许由于谢乐山谈到的一些老同学,使他除了想念欧阳外,一路上老在想童年时的旧事。多么眷恋童年、少年时期无忧无虑的生活啊!天上,有 群鸽子在飞翔,洒下了快乐的哨音。哨音又使他想起战前在南京,战后在香港。   啊,人为什么总是要回忆?总是要回忆呢!   为了怕给冯村添麻烦,家霆在都邮街的小馆子里吃了一碗排骨面,算把中饭、晚饭一顿吃了,在天色快暗将下来时,回到了"渝光书店"楼 上。   冯村在等他。家霆把同谢乐山见面的经过讲了。冯村安慰说:“再努力继续寻找打听吧。这事也真怪!你别急,急也无用。好在过不久你们 有可能搬来重庆,那时可以从长计议看看怎么寻觅。”   家霆觉得,自己一直在用憧憬和期待编织五彩斑斓的梦。其实很可能是自己欺骗自己,梦是要破碎消失的。他心里难过,却感谢冯村的好 意,把自己打算找韦锋探监的事说了。   想不到冯村脸色严肃地说:“你年轻,同这种人少来往的好。特务太可怕了!今天,我为你要探监的事跑了半天,稽查处在市中区石灰市, 是军统在地方的合法行动机构,大门朝罗家湾,后门朝大马路。情况是摸清楚了,我不能不告诉你一些坏消息。”   听到"坏消息"三字,家霆的神经绷紧了,睁大了眼等待冯村叙述。   冯村看着家霆,说:“我托了熟人,打听到由江津送到稽查处大牢的两个高中学生,都是作为'奸'和'伪'投毒罪送来的。'奸'是军统特务 的专用语,指中共;'伪'是指汉奸。窦平来时大口吐血,不到三天就死在大牢里了!”   家霆像咬破了苦胆,嘴里发苦。苦到心里,泪水盈眶地说:“他身体本来并不弱,那天中毒了,那么厉害!他们居然还逮捕他!居然还诬陷 他的中毒是为了隐瞒放毒故意装出来的。居然还将他移送到重庆来。他们被捕后听说受了重刑屈打成招的。窦平是东北流亡学生,万里迢迢为 了抗日,为了不做亡国奴,离开了亲人和白山黑水,可是却凄凉地死在监牢里!我真恨哪!我真太恨了!”说着,顿脚,无声地抽泣起来。   冯村站起来走到家霆面前,用双手拍着家霆的双肩,安慰他不要难过。   家霆拭去泪水,又挂心地问:“靳小翰现在怎么了?”"关在大牢里,还要审讯。据说要判重刑。”   “没有罪也能判重刑?”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心上,家霆痛心地说,“我能去看看他吗?”   冯村摇头:“这类问题,不准看望!你不知道,稽查处不挂招牌,人称那地方是'军委会停车场',因为在石灰市,人一听'稽查处',就汗毛 立正。所以,你别去了。”   家霆心有不甘,知道冯村的话正确,只好打消去看望小翰的念头,也决定不找韦锋了。他对冯村说:“明天我再住一天,后天早上就回江 津。”   冯村点头:“也好。你先回去,好在也快到暑假了。我替你造一张假证件,介绍你进'民声新闻专科学校',成功了就通知你来注册上学。 最好那时房子能找成,你就可以和秘书长一同搬来重庆住了。至于书,那时我看已经出版了。”   冯村后来回去了,留下家霆独自在小楼上。夜里,附近不知谁家死了人,从楼上看下去,亮着灯,挂满彩色的绸幛,吊孝的,敲敲打打的 ,铃鼓铙钹铿锵一片,有哀哀的哭声作出幽幽扬扬的旋律飘来。哭声哀痛,含着古老的忧伤和苍灰色的诗意。家霆独自静坐,听着哭声,心里 痛楚。萦绕在他跟前已经死去的人影,有一大串,远的有妈妈柳苇和舅妈杨秋水、军威小叔、刘三宝、金娣,近的有赵腾老师、章星老师、施 永桂和窦平。这些人的影子,犹如冬天的雾一样,弥散开去,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空蒙蒙,使他心上留下了凄然的凭吊。   知道自己无法入睡,天又奇热,他独自走下楼去,朝江边走,走着走着,又走到朝天门附近来了。他沿着去年重逢欧阳的那条路走下去, 去寻找失去了的梦和当年的脚印。能看到大江黑乎乎横在那儿,江南江北灯火闪烁,像天上的星云。这夜,没有月亮,也没有孔明灯,当然更 没有动听的口琴声和欧阳的倩影,有的只是水声,“哗哗"奔腾流泻的水声。   离开重庆前,家霆寄了一个包裹的吃食到北碚给靳小翰那位在中学教书的母亲。这位献身抗战的空军烈士的妈妈,如果知道她的日子如今 蒙冤受屈羁身囹圄将会多么伤心。家霆改换笔迹写了一封未署名的信给靳伯母,告诉了她小翰的遭遇。他知道靳伯母并不在乎这一包裹的吃食 ,但他要表达自己的一片真心。无法将吃食送给狱中的好友,只有将吃食寄给靳伯母了。   回到江津时,已是下午。家霆进了南安街九号的门口,看到老钱。老钱打摆子打得脸皮又黄又白,披着衣,满面汗,身体十分虚弱。老钱 亲切地上来说:“大少爷,你回来了?昨天吕营长来看你,向你告别,没见到你,很难过。他上前线了!让我对你说一声。他说,只要不死,将 来总会再见的。他留了张照片给你!”他语气里带着钦佩。说着,进门房里拿出一张四寸照片递到家霆手里。   家霆接过照片,正面是吕大鹏的戎装照片,背后写的是"赠童家霆小老弟”,署名是"愚兄吕大鹏敬赠”,中间写的一行字是:“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t:xt.小``说".天 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三卷 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 一 (1943年8月——1943年12月)   战争,是带来残酷、流血、死亡的怪物,它无疑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但,一旦不幸发生了战争,用正义战争消灭非正义战争,换来和平, 常是必经之路。   有人说:“避免战争的惟一方法,就是凭借实力去要求公平和正义。”说这是"惟一方法”,值得商榷。但颂扬从事反对非正义战争者的勇 敢与无畏,是正确的。许多事实说明:有人在战争中用消极出世的态度去逃避战争的残酷,显然"此路不通”。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九月八日,重庆各报出了号外:意大利投降,新政府宣布对德作战,德、意、日轴心断了一条腿。   第二天一早,刚搬到重庆不久的童霜威,带着喜洋洋的心情决定带着新出版的《历代刑法论》去访友,家霆则在家等候着冯村来,好由冯 村陪同去"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办理注册手续。   自从八月下旬童霜威带家霆由江津迁居重庆,瞬忽已经十多天了。   鹑村在陕西街余家巷二十六号给童霜威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子。房主原本是做盐巴生意的四川商人,姓陈,男的发了财娶了小老婆另购了 新屋,将原来住的旧房划给大老婆名下。大老婆陈太太嫌房子多住不了,院子大,荒芜寥落,不安全,决定将远离正屋在院子西面的两间原来 供账房用的瓦屋出租。这房子原来空着,一些乡下的穷亲戚有的想来住,招惹的麻烦不少,租了反倒省心。陈太太指明要租给正派、可靠的人 ,还要家庭人口少,没有小孩的。冯村通过熟人介绍,看中了这处房屋,向陈太太介绍了童霜威的情况。陈太太听说是个有地位的人,仅仅父 子二人,表示欢迎。这大院子里,民国二十九年五月,日机狂炸重庆时,落过炸弹,将一座假山石和一幢小楼的一角炸得开了花,迄今仍未整 理。陈太太就在那次轰炸中炸断了一条右腿。如今,支着双拐行走。冯村洽谈房子期间,正巧八月二十三日敌机七十三架早晨分两批突然又来 空袭,其中四十七架窜入重庆上空投弹,虽被击落两架,许久未再经历轰炸的重庆居民又忆起了以前大轰炸的惨景,人心惶惶。陈太太就主动 找冯村谈,提出优惠条件:降低租价,借用家具。冯村做了决定,为童霜威预付了定洋。童霜威迁渝遂成定局。   八月二十三日的轰炸,使童霜威心上紧张了一阵,但综观大势,他认定日寇的空袭已是强弩之末,不必多忧。从小县城里迁居重庆,在江 津的下江人中间,引起一场小小的轰动。有的说:“童某人可能又要活跃政坛大展鸿图了!”有的说:“童某人有声望地位,听说是中央一些 要人请他去的。”有的说:“重庆和县里相比,有天渊之别,江津也只有童霜威有这种条件。”   童霜威久不得意,满足于这种虚荣。当人询及去重庆后的打算时,他含糊其词,只说:“呃呃,现在还不好说,还不好说!”或答:“一 些朋友让我去。江津闭塞,到重庆住住也好。”别人摸不着底细,只觉得更高不可攀了。于是,来看望、来请吃饭饯行的更多。久不见面的李 参谋长又热情请童霜威父子去喝"真正的鸡汤”。李思钧夫妇邀去家里摆席招待,叙旧奉承。法院院长郑琪,分外谦恭地请去家里吃送别宴,一 口一声叫童霜威"恩师”。他知道中华法学会第二届年会七月下旬在重庆中央文化会堂举行,讨论新法学的建立和法制精神的培养以及国际司法 、人才培植等,选举了居正、毕鼎山、彭一心等三十一人为理事,邵力子等九人为监事。童霜威未去参加会,也当选为理事,使他不胜羡慕与 敬重。他估计童霜威可能在法界依然要出山理政,所以一再说:“以后要请恩师仍像以往一样多多提携、栽培。”   临行前,请童霜威写字留念的人更多,包括稽查所长鲁冬寒在内。下江人里好多连不认识的也买了宣纸送来,求童霜威的"墨宝”。童霜威 不禁感慨。去年秋天由重庆来到江津的惨淡景象与今番去重庆时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相比,他似乎更能体会到人生三昧了。   去重庆,宦海沉浮,前途难卜,总不会比江津坏,则可以肯定。童霜威觉得人赖以生存而不泄气的常常是自己给自己以鼓励,实际也是自 己骗自己的一种方式。此刻,他在离开江津去重庆时,倒是颇有点踌躇满志了。江津对他,无所依恋,无论是这地方还是这儿的人,都如此。 他觉得离开江津去重庆,同去年离开"孤岛"到大后方一样,意味着又一个开始,又一个起点。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   倒是老钱和钱嫂对他的送别,使他难忘。这一对下江难民夫妇.一年来,始终照顾着他和家霆的生活,产生了一种一家人的感情。这种感 情,他战前在潇湘路时对尹二、庄嫂、金娣、刘三保等是淡薄的,只是经历了战争,后来回顾起来,这种感情就变深了。而这一年来,老钱和 钱嫂同他和家霆之间是介乎一种主仆、友人、下江同乡之间的综合感情。他和家霆珍惜这种感情。   走前那晚,钱嫂做了一条糖醋鱼来。老钱说了吉利话:“这是'鱼跳龙门'、'富贵有余'(鱼)!”老钱又送了一张合家欢照片双手递上来, 是他和钱嫂抱了两个小女孩拍的,原是拍了寄到沦陷了的苏州乡下给老人看的。背后,老钱用不很熟练的毛笔字写了:“秘书长和大少爷赐存 感谢援手救济 姑苏断肠人老钱(玉仙)、钱嫂(黄秀英)敬呈”。他那"断肠人"和"援手"、"敬呈"等措辞大约都是他说书时学来的吧?童霜威和家 霆看了,心酸得不受用了。临走那夜,童霜威让家霆用红纸包了五百元,给钱嫂送去,老钱夫妇跑来退还。一再勉强,才将钱收下。但老钱后 来又独自跑来悄悄地说:“秘书长和大少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稽查所长鲁冬寒一直要给我钞票,让我监视你们,向他报告你们的种种情 况,我起先坚决不干,后来他威吓我,我不敢不答应,但从来不收他的钱,人要有良心,有骨气。我向他报告,只说你们的好话,别的不说。 他也没办法。你们是好人,这事知道就行,请不要宣扬,我怕他报复。”   听老钱一说,童霜威和家霆都倒吸一口冷气,感到身上凉丝丝的。   次日清晨,老钱和钱嫂早早就起床做了早饭。送行的客人坐满了屋子。李参谋长派来帮着搬家的几个士兵由老钱带着押运行李物件上轮船 。码头上,送行的人不少,都在江边招手作别。童霜威和家霆难忘的是:船开得老远了,仍看到老钱瘦削的身影孑然立在那儿挥手拭泪。   离开江津前,家霆心情始终未曾开展。他每天埋头写作,将《间关万里》写完,总共十一万字,抄得整整齐齐的,拟作为人生旅途上的一 件纪念品。他曾经改换笔迹用化名给徐望北写过信,约了一个日子,希望能见次面。他觉得徐望北会猜到是谁的。到了约定的那天下午,他准 时到西门外鲤鱼石那个橘柑林里等待,却没有人来。对徐望北完全失望了,马悦光那里他不敢冒失。他明白:这些人谨慎,以大局为重,不会 做不理智的事,自己只有停止尝试。因此,随童霜威到达重庆时,他虽有一种脱离樊篱的感觉,鲁冬寒的"两不准"不再能威胁到他,他也有了 一个重新振翅飞翔的新环境,心情始终是郁悒的。   在余家巷二十六号两间半旧的瓦房里,冯村已经找泥瓦匠粉刷装修了一通。虽然比起江津的住房要小,在战时陪都,已难能可贵不太寒碜 。这里离陕西街银行区近,下余家巷的坡有一些整齐好走的台阶。交通、生活比较方便,地段很好。一间房作卧室,一问房会客兼作书房。童 霜威将于右任那副"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的对联和冯玉祥的"要想着收咱失地,别忘了还我河山"那副对联都挂了起来,还加了一 幅在江津时一位江苏籍的老画家白忧天画的红梅。画不算顶好,笔触颤抖,但老画家是八十老人了,题了"寒香"二字,写了"八十老人白忧天封 笔之作”,颇为雅致。赠了童霜威这幅画后不久,白忧天就病故了,所以画也算得珍贵。字画一挂,屋里顿时变得优美了。童霜威舒口气说: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①住着再说吧!”   拄双拐的房东陈太太,四十多岁年纪,信佛拜菩萨,早晚都要敲木鱼念经,倒是很好很热情的。童霜威带家霆搬来住定后,去看望了陈太 太。陈太太见童霜威气度不凡,官场中人没有架子,非常高兴。在这以前,冯村曾提出希望让她家雇的女佣帮助童霜威父子做饭洗衣,被她拒 绝了。这时,她主动提出:以后可以让她家的女佣人侯嫂帮童霜威父子做菜做饭兼带洗衣,锅灶厨房等也用她的,每月由童霜威付些钱给侯嫂 作"外水”。童霜威很高兴,食住两样都解决了,别的都不足为虑了。虽然,侯嫂办的菜是川味,太辣,吃的饭是平价米煮的,砂砾、稗子较多 ,但童氏父子要求不高,可以适应。   初到重庆,住处安顿下来后,冯村总是悄悄带些刊物、书籍和《新华日报》来,家霆以前要想看的那本(red s十ar over c日ina)(《红星 照耀中国》)的英文本也带来了,有趣的是安着一个《中国之命运》的假封面。这天,冯村来,带来了两个好消息,童霜威和家霆一人二一个。   给童霜威的好消息是由"渝光书店"印行的《历代刑法论》出版了!冯村带了五十本样书来。书的封面是冯村自己设计的,用了童霜威手书的 "历代刑法论"五字作书名,浅灰色的衬底,美观、严肃而大方,是一本学术性书籍的样子。内文纸张虽然差些,黄色的纸张厚薄不匀,有些地 方印得模糊,但在非常时期,出书已是难能可贵。童霜威十分高兴。这些年来,恐怕只有从"孤岛"魔掌下逃脱出来时,有过这样的开心。捧着 心血凝成的着作,翻阅着书,书上的油墨味在他闻来也是一种清香了,感情激动,看着冯村说:“我要谢谢你。你这   ①宋苏轼七律《和子由渑池怀旧》中的头二句。   ②《red s十ar over c日ina》:美国着名作家和记者斯诺一九二八年第一次来华,一九三六年访问了我国陕北根据地,次年写了此书,宣 传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革命斗争和工农红军的长征。此书后译为《西行漫记》。   不来救我于陈蔡了!”   冯村不断扇扇子,川江产的竹扇,细篾编成,五角形状,轻巧雅致,比折扇风大,比蒲扇省劲。冯村扇着扇子,拿出一包用报纸包好的法 币放到桌上,说:“这是书店付的稿酬,微薄不成敬意。本来尚可算是斗米千字,如今粮食提价,距离越来越大了。我知道秘书长手头不宽裕 ,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出书拿稿酬,古今中外都是一样,请哂纳。”   别的倒没什么,童霜威听到这番话,想起自己勉力撑持实际落魄的处境,却眼圈发热,强自压制,嗫嚅地说:“其实,我知道你为我印行 这书,既无利可图,且要负责任。我已十分感激,稿酬是不应拿的。”   冯村善于处理事情,打开话岔,不再谈稿酬的事,将稿酬递给家霆收起,先谈了"渝光书店"门口今天出了广告,宣传《历代刑法论》出书 ,又谈起家霆入学的事来了,说:“还有个好消息,是送给家霆的。明天上午九点,我来陪家霆到'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去办理注册手续。”   童霜威喜笑颜开,家霆兴奋得脸都红了,问:“我那证件是怎么解决的?我插哪一年级?”   冯村手拢拢头发笑了:“我给你做了一个转二年级的证件,是印刷厂排印的,胡乱假写了上海一个大专学校的名义,好在从沦陷区来转学 的学生,证件什么样的都有。谁也弄不清上海有没有那个学校。校章是请人用肥皂刻的,倒也挺像。你在学校,就说是从'孤岛'转学来的即可 ,暂勿露馅,等到将来木已成舟问题也不大了。”   童霜威听了苦笑笑,叹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插班干什么呢?还是循序从头读上去的好吧?”   家霆说:“还是插班好!这学校三年毕业,我从二年级读起,再读两年就能毕业。说实话,我已经等不得了,老是读呀读呀,有什么意思! 我真想早点进入社会干起新闻记者来!”   冯村说:“家霆的话也有道理。他程度不错,这种新闻专科学校,是文科,家霆的中英文好,一支笔也强,知识面广,插班完全读得下来 。早点步入社会施展抱负也好。社会上能学到的东西可不是学堂里能学得到的。许多大记者、大文豪并不是学校培养出来的。”   童霜威思索着点头:“插班就插班吧。我在想,抗战进行了六年多,战局虽仍拖拉着,未必再要拖六年多了。早点出世锻炼锻炼也未始不 好。将来,有条件还是可以再出国留洋的。本来——”他对着家霆怅怅地说:“你小时候,我就准备着等你长大送你出国的,为你也积蓄了出 国的费用。但战局影响不说,给你那贪心的后母方丽清把钱全部吞掉了。只是,将来我只要有力量,还是要让你出国的。以后,少闯祸,多读 书。这个学校可不能再拿不到毕业证书了!”   家霆默默点头,感激地对冯村说:“冯村舅舅,明天上午我一早在家等着你,我们一同去注册。”他有一种飞燕见到了春天来到的心情。   第二天上午,童霜威带了一些新出版的《历代刑法论》出去拜访友人兼带送书。冯玉祥又出去发动献金了。程涛声不在重庆,冯村说他可 能秘密去广西桂林看望好友李济深①去了。童霜威决定先去看望于右任。有了这本书可以赠送,他感到自己迁到重庆,身分又恢复了三分,在 司法界依然会使人侧目而视了。尽管毕鼎山掌握了中惩会的实权,尽管彭一心掌握了司法行政部的实权,他们都靠拉帮结伙、逢迎拍马在贪赃 枉法,他们都没有司法方面的专门新着出版,政治小丑而已!司法界还是不能忽视我这样一个人物的。中华法学会在我缺席的情况下选出我做理 事,并不偶然。   他对司法界本已厌倦而且感到被排挤,早不想去占一席之地了,现在却又有了不甘心就此完全退出的想法。想起这些,他决定先送一批书 给些对自己关心的、自己尊重的及熟识的友人,听听意见和   反响,造造声誉。他是带着一种胆气较壮的心   ①李济深:此时任军委会驻桂林办公厅主任。   情出去的。   家霆在八点钟时,等来了冯村,两人一同到"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去。这学校位于重庆闹市区保安路的基督教社交会堂。基督教社交会堂周 围,以前被敌机炸得一塌糊涂。除礼堂外,还能看到的是一大片大轰炸后残留下来的瓦砾。在被炸平了的空地上,新筑起的七八间平房,就是" 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校舍,里边放着桌椅、黑板。   家霆随冯村去后,在一间小平房里,见到了穿西装的陈教务长,一个学者型的人,五十岁光景,上海口音。同家霆谈了话,问起家霆在上 海的一些情况以及途中来大后方的情况。好在家霆会讲一口娴熟的上海话,对上海也熟悉。外加去年来大后方时一路的情况与目前并无多大不 同。谈了一些,口头禅"好啊好啊"的陈教务苌高兴地点头:“好啊好啊,欢迎你!”他让一个会计模样的人帮家霆办注册报名、收费手续,并 且说:“抗战时期,一切从简。我们这里条件比较艰苦。课是下午七时上,你住处不远,还算方便。有些同学,住得远,由于交通不便,从下 午四点左右起,就得从郊区步行来校上课。由于发电机早被炸毁,我们晚上没有电灯照明,要点蜡烛上课。你对这些困难不介意吧?”   家霆摇头,说:“当然不介意。我只希望早点入学,多学到一点东西充实自己的能力。”他在得胜坝上学时,竹笆糊泥的房子、烂泥地、 桐油灯,都比这里简陋艰苦。   “好啊好啊!”陈教务长满意点头,“我们这里上课的教员有不少是新闻教育界的前辈,报界的总编辑、主笔,书店的总编辑,也有知名 作家,我想,你是会满意的。”   家霆见那几问作为教室的平房里,此刻坐着上课的是些男女小学生,感到诧异。冯村注意到了,说:“房子紧张,教室白天归小学用,下 午五时以后,才归'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用。”   陈教务长说:“很好笑吧?实际也很可悲。”他用幽默的语气说:“我的本家——教育部长陈立夫竟说'民声新专是共产党学校'!立案他不 批准,什么条件他都不给。所好我们这些办校的同人不在乎,大家努力募捐,师生一起努力,终于把学校办成了。你来上了课,就可以知道, 我们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学校!”   当家霆和冯村办好注册手续离开"民声新专"出来时,忽然迎面见到走进来一个短发齐耳卷一道曲边的漂亮女学生,个儿高高的,两条长腿 走路特别神气,皮肤雪白,一脸灵秀,穿件淡黄洋纱旗袍,衬得皮肤分外光洁,手里夹一叠书,浑身充满青春活力。   冯村显然碰到熟人了,叫了一声:“啊,燕寅儿!燕小姐!”   “冯经理啊!”她笑容可掬,“你到我们学校里来干什么?”她那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说起话来格外悦耳。   冯村介绍家霆,说:“我的亲戚童家霆,他来报名注册。以后你们是同学了!”   燕寅儿活泼开朗,大方地点头,伸出手来:“好啊,欢迎欢迎!”家霆握一握她绵软的手,发现她的眼睛长得非常好看。睫毛黑长,左眼 好像有点毛病,却又无可挑剔,反倒使那双大眼变得更光彩、更妩媚了。   燕寅儿笑着,看得出她性格活泼乐天,问冯村:“你怎么好久不上我们家了?家父前些日子还惦念着你呢!他很寂寞,喜欢同你下围棋,也 喜欢听你聊天。”   冯村说:“要去的!要去的!”   燕寅儿说:“来吧!今天我有事,再会!”她同冯村点点头,又同家霆也点点头,微笑着像只小雀子似的蹦蹦跳跳走了。   家霆问:“谁?”   冯村说:“她父亲是同盟会员,安徽人,名叫燕翘,下半身麻痹瘫痪不能走路。你父亲也认识的。燕翘现在仍是中央委员,也是国民参政 员。”   家霆没做声。他好像曾听爸爸说起过燕翘这个名字。燕寅儿的活泼妩媚,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感 到更想念欧阳了。如果欧阳在这里与自己同学那多好啊!   两人一同走到街上。家霆问冯村:“刚才陈教务长说'民声新专,立案不批准,将来毕业了文凭算不算?”   冯村幽默地说:“不承认的人是不承认的。但是,'民声新专'是个客观存在,毕业了你不承认我自己承认,这是没有问题的。将来,毕业 了,当新闻记者有的是门路,新闻界愿意要'民声新专'毕业生的有的是!这有个看法问题,自己应当如何看自己!”   家霆觉得自己这个被开除的学生,立刻能有学校上已经应当满足,就不做声了,想:反正我高中没有文凭,转学证书上的章也是肥皂刻的 。有一个学新闻的学校能早点走上社会,能早点实现我的心愿,那就很好。想着这些时,他又遗憾起章星老师和"老大哥"的死了,暗忖:新闻 界的人消息灵通,进步的也多,不知我能不能在这里找回我已失落的?   在这种时候,同冯村走在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爬着坎坎,他内心感到寂寞、孤独,又忽然感到异常思念忠华舅舅了。忠华舅舅在哪里 呢?走着走着,走到人稀少的地方来了。   家霆忽然轻轻挨近冯村,悄声问:“冯村舅舅,你是共产党吗?”冯村惊异地看看他,看看四周,说:“莽莽撞撞乱问这种事干吗?我只 是个正直的人,无党无派。”   “你知道忠华舅舅在哪里吗?”   冯村摇头:“不知道。以前你问过我了!”   家霆忽然心头抑制不住一种欲望,想让冯村真正了解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些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他觉得不能告诉爸爸,冯村舅舅却 是可以告诉的。并不是说他不爱爸爸,或对爸爸有什么距离。不!他爱爸爸绝对超出于爱冯村。可是心中这个与共产党有关的秘密,如果讲给爸 爸听,爸爸是会吓一跳的,爸爸可能是会责骂的;同冯村说,冯村舅舅是可以理解的,会支持的。他觉得自己同冯村间,还是隔着一层纸。如 果把心底这件秘密亮给冯村舅舅看,这层纸就捅开了,两人问会一点隔阂也没有了。冯村舅舅说不定会给他帮助,也把心里的真心话说出来的 。正因为这样,家霆说:“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好吗?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两人故意走到人迹稀少的僻静处来了。附近正在修路,拥塞着人,这里不通车辆,行人也少。通过一片开阔地,能居高临下看到下边远处 一些树阴下,傍着山岩建造的一些古色古香的旧房子,fl口挂着鸟笼,种着盆花。这里并肩轻声低语无人听到,也无人会注意的。家霆一口气 将在得胜坝学校里参加读书会与施永桂在一起,先与赵腾老师后与章星老师的关系都讲了。   冯村静静听着,没有表情地听着。   家霆更把章星与施永桂不幸翻船遭难以及与徐望北联系未成的事讲了,说出了现在心中的苦闷。   冯村听了,看得出家霆的真诚,说:“家霆,你真的渐渐趋向成熟了。你的话加深了我对你的了解,我很高兴。”   “我可不可以到化龙桥红岩村或者曾家岩五十号去请他们找忠华舅舅或者把我同赵腾和章星老师的交往讲出来同他们取得联系呢?”   “啊,家霆!你这想法没有错。将来到适当时候,这些地方你也可以去,但现在不要急于冒冒失失那样干。你拿什么博得信任呢?现在情况 这么复杂,鱼龙混杂,你应当妥善稳当地追求进步,不要因为形势发生变化失掉关系就匆促乱找。你不要急,只要坚持自己走过的这条正路, 总会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他叹口气,“现在,你们刚来重庆,我不能不悉心尽力照应你们,帮你们办一些事情。但我要坦率让你知道 ,我现在处境很不好。特务确实已注意我,很难说他们是不是想把我抓到牢里去。我也有可能会离开重庆的,为的是避免无谓牺牲。我同秘书 长及你来往,对你们不好。过了这段时间,我要改变。那时,你应当理解。我宁可去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国民党人士来往。那样,对安全有好处 ,不会蒙不白之冤!”   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国民党人士来往?这好吗?”家霆不解地问。   “问题不在于同谁来往,问题在于为什么来往?谁影响谁?我来往,是不会受他们影响的。我也不是见了面就向他们宣传什么,我只是使 他们了解我能保护我。比如,刚才燕寅儿她的父亲燕翘吧,老先生是国民党的中委,忠于三民主义的。可是他对今天的贪污腐化深恶痛绝。他 喜欢我陪他聊天,不外是因为他半身瘫痪太寂寞,也不外是他有忧国忧民之心。这样,用不着我说什么,我只是把帚店里的书刊送他一些。他 喜欢听人念书报,我就念些给他听。我告诉他:现在办个书店很困难。像我这种人居然也招惹了中统的不满,有时盯我梢,似乎想找我的麻烦 。燕老就生气地说:“他们不敢!他们要是找你的麻烦,你来找我!我有机会就耷会上骂他们!”   家霆懂得,冯村这样说,是在教他怎样注意安全,不要莽撞,不要蛮干。冯村是什么人,这时他似乎更明白了。同冯村在一起,他感到亲 切温暖,有一种依靠。冯村舅舅说的话很对:“只要坚持自己走过的这条正道,总会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还 要冯村舅舅再说什么别的呢?   他简直想拥抱冯村舅舅。当然,是在街上,远处有些人走来了,不能这么做。   两人后来分手了。冯村回"渝光书店”,家霆回余家巷口。家霆到家正是中午,见爸爸已经回来了,正在喝茶休息,扇着扇子。茶几上放着 一大叠已经用牛皮纸包扎好的《历代刑法论》,打算寄赠友人的。见家霆回来了,童霜威问:“办好了吗?”   家霆介绍了情况,拿起脸盆去院子里自来水龙头上打水回来洗脸,问:“爸爸,你去了哪些地方?”   童霜威说:“我想了一想,书不能都由我自己送,还是由邮局寄赠的好。所以买了些牛皮纸和绳子回来捆扎。上午只去了监察院,没见到 于大胡子。他住在歌乐山山洞小园,我无法去那么远,将书留给了季秘书。同季一谈,才知国史馆的名义是于胡子推荐了才给的。于胡子也算 对得起我了。在监察院又碰到不少熟人,坐到十点半钟,了解了些其他熟人的情况,我心里不痛快就回来啦。”   “为什么不痛快?”   “什么都不痛快!时下,这些人拍马的本事越来越大。比如对蒋介石,原先叫'蒋先生'就很尊重了,后来叫'总裁'叫'委员长',上个月林森 一去世,蒋马上代理国民政府主席,这些人立刻都改口一声一个'主席'了!这种时髦我真跟不上!”   家霆劝解道:“犯不着为这些不痛快。你不跟着叫我看也没什么。”   “不是叫不叫的问题,而是卑鄙小人就能鸡犬升天。谢元嵩真地要回来了。人还没回来,官已安排好。你猜,他在美国玩了些什么把戏? ”   童家霆愣愣地望着爸爸,似问:怎么啦?   童霜威生气地扇扇子:“他在美国到处吹法螺,居然结识了一个美国牧师。通过牧师,在一个什么州立大学获得了荣誉法学博士称号。这 美国牧师当年在华传教,任过新生活运动总会的顾问,最爱中国的字画、骨董,据说谢元嵩这次去送了不少这类东西给他。现在回国,洋牧师 写信保荐,蒋就批了叫监察院于院长重视并予适当安排。信已转到了于胡子手里,季秘书把事情告诉了我,说于胡子有点不快,看批示后生气 地说:'岂有此理!”'   “那会怎么?”   “谁知道!”童霜威摇头拭汗,“中国官场的事,谁也猜不透。可是谢元嵩这个浑蛋,看到现在美国人吃香,他又找到美国佬做后台了。 真会投机!”说着,连连摇扇。   午饭,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人侯嫂送来的菜是:一只炒回锅肉,一只肉丝炒嫩姜丝,外加一只素榨菜汤。菜是不错,只是辣些,天热吃了 火气大。童霜威让侯嫂把菜端回去,说:“你的菜不错,但今天有事,不吃了,我们要出去吃。”家霆纳闷,见童霜威看看手表,说:“走, 家霆,我们今天去吃面,上'陆稿荐'!”他掏出一盒万金油来往额上搽,说:“你可能不知道吧?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   家霆这才恍然大悟,爸爸又在思念死去的妈妈柳苇了。   冒着酷暑炎炎,两人浑身汗湿地到了"陆稿荐”。这是一家具有浓厚苏州风味的酒家,经营面食、江苏菜肴、酱肉酱鸡、油酥麻雀及各种卤 菜。”陆稿荐"在苏州出名,在上海也出名。重庆的"陆稿荐"是下江人开的,下江人抗战滞留四川,思念家乡,留恋家乡风味,来吃喝的很多。   童霜威和家霆走进馆店时,馆店里生意兴隆,两人在角落里找了两个座位。坐定后,童霜威点了一碟油酥麻雀,一碟酱鸭,又点了两碗排 骨面,叹了口气说:“当年,同你母亲在苏州时,有一次去观前街,到'陆稿荐'吃面,她爱吃的是雪菜虾仁面或是鳝丝面,但这两种面,在重 庆都是吃不到的。今天我们吃排骨面来纪念她的生辰,只是她去世已经十二年了!”言下不胜悼念。   一会儿,菜来了,面也来了,两人吃将起来。童霜威说:“这里的卤菜本来以鲜香带甜、鲜嫩爽口为特色,享誉江南。现在到了四川,味 道全变了!东西一样,滋味不同,没吃头了。可是名气大,货色不好,人家也还是趋之若鹜,怪不得人要图虚名了。有了名声,总是值钱的。谢 元嵩从美国弄个荣誉法学博士头衔镀金归来,也是深谙此道了。”说毕,摇头苦笑。   见爸爸有些感慨,家霆有意岔开爸爸的思绪,问:“这店怎么起了个这样怪的名字?什么意思?过去我不懂,现在思索了半天也还是不懂 。”   童霜威说:“这还是你妈妈当年在苏州'陆稿荐'店里讲给我听的呢。想不到,一晃十几年,现在我来讲给你听了。人生的事,真难预料。 提起'陆稿荐'的店名,有段传说:清末苏州观前街上,有家陆记馆店,开张后因为酒菜没有特色,亏损很大,老板想典去酒店回乡务农。这天 睡觉,忽见一个道人来了,老板一看,这游方道士过去常来乞讨,不过现在穿得十分体面,仙风道骨、气度不凡了。道士说:'我是吕洞宾,特 来辞行,谢谢你平口经常接济。你曾送我一床草垫,我留在我栖身的悬桥之下,那是宝物,速去取来!'老板梦醒,赶到道士栖身的悬桥下,发 现道士已死,便购买棺木掩埋,把草垫拿回家,但看来看去,并无什么奇特,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最后将草垫扔在屋后柴堆上。哪知第二 天,厨师抱柴把草垫也抱到灶前,扯一把草塞进灶去,一股香味充满堂屋。锅内做的酱肉、酱鸭等异香扑鼻。老板忙将烧剩的草垫珍藏起来, 每次取一小节生火,不论做什么菜都特别味美可口。从此,陆家馆店生意兴隆门庭若市,店名改为'陆草垫'。苏州一些文人说这店名粗俗,取 其谐音,改为'陆稿荐',名气就越来越大了!”   家霆听了,一边吃着油酥麻雀,一边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我看是陆老板生意萧条,编造了这样一个神仙故事招徕生意也未可知。”   童霜威笑了,说:“也有可能!不过,干什么都要有特色,说不定原来这陆老板用的厨子不行,没有特色,没有看家菜,后来雇的厨子在做 酱肉、酱鸭上有特色,所以兴旺起来。真正'陆稿荐'的酱四喜肉,颜色红艳,肥而不腻,吃到嘴里就化,确是与众不同有特色的。说到这里, 忽然触动情怀,说:“我这人,一生不算得意,主要原因就像做生意没有特色一样,在这魍魉世界,只好门庭冷落,不过我却安之若素!别人哭 笑我不管!”   家霆问:“怎么呢?”   童霜威挑着面条说:“有的人会吹牛拍马结党营私抬轿奉迎;有的人会高唱和平卖国做汉奸;有的人会装糊涂百事不问什么正事都不干; 有的人会翻云覆雨投机取巧出卖人;有的人会心毒手辣助纣为虐杀人不眨眼!……都各有特色。可是我呢?这些我都不会也不愿干!于是,只能 成为可有可无不需要的人了。像开了个店面,做不成生意。”   家霆能体会到爸爸的感慨,这是些牢骚话,又都是真话。见今天是死去的妈妈的生辰,爸爸触动情怀同心里伤感有关,自己心里也不禁耿 耿,劝慰道:“其实,您的特色是有忧国忧民之心!您爱国,有民族气节,希望国家富强。这特色,就值得人称道。”   父子俩闷闷吃掉了麻雀和排骨面。天热,酱鸭似乎有点变味了,两盘酱鸭只好剩下一大半。童霜威叫家霆去付了账,两人走出"陆稿荐”, 童霜威不禁又想起当年与柳苇同在苏州观前街"陆稿荐"里吃了鳝丝面带了一包酱肉、一包酱鸭回去给两个老人吃的情景了。家霆也因为思念起 母亲,连带思念起忠华舅舅和欧阳素心来了。太阳暴晒,日光耀眼,山城的闷热增加了父子两人心上的惆怅。正在这时,忽然迎面撞见一个熟 人:身材粗壮,脸上皮肤粗糙,一脸橘皮疙瘩,近视眼镜下两只金鱼眼配着一只大蒜鼻子,模样有点愚蠢,行动有点笨拙,热呵呵地说:“啊 呀,不是啸天兄吗?你什么时候来的重庆?”   童霜威一看,原来是中央委员乐锦涛呀!忙叫家霆:“快叫乐老伯!”   自从去年夏秋之交到重庆,在于右任公馆见到乐锦涛后,多蒙乐锦涛关心帮助出了个同杜月笙见面的主意,童霜威感情上对乐锦涛亲近了 不少,觉得这个喇嘛似的人还是很厚道很推心置腹的。这是途中相遇,马上寒暄起来,互问近好。   乐锦涛笑着打油说:“哈哈,啸天兄!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没有汽车坐,你我都步行!”   两人为这在路边哈哈笑了一阵。乐锦涛说:“华严经上云:'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嗔恙无忍,就是烦恼。我对一切事都能看得开,看 得穿,不烦恼。”   童霜威点头说是,向乐锦涛介绍了自己的近况。乐锦涛说:“好好好,你来重庆比在江津要好。你与我不同,你是有学问的人,迟早还是 要青云得意的。我已经老朽衰颓了,现在闲来无事,就是逛大街。今天路过一家书店,看到一本你的大作《历代刑法论》的广告,用大字写在 书店门口,我立刻想到了你,却不知你大驾已经在重庆了!”   童霜威说:“拙作刚刚出书,我正想寄奉一本请你指正呢!”心中却暗愧:啊呀,我送书却把他给忘了,真不应该!   国才童霜威谈近况时,同方丽清离婚的事没有说。谁知乐锦涛消息灵通,笑着说:“啸天兄,听说你去江津后,办了离婚手续,现今一人 独处,是不是?”   童霜威只好三言五语,把离婚的事讲了。   乐锦涛说:“佛经说:四大本空,五蕴非有,缘聚则合,缘散则离!听说尊夫人貌美而不贤,你这下解脱了,也许倒是清净。”他也介绍了 自己的近况,说:“我刚有些事去北碚回来,在北碚缙云山还看望了太虚法师听他讲了经。北碚缙云山风景秀丽,嘉陵江水色碧绿,北温泉可 以沐浴,我在缙云寺里住了一个月,人也发胖了。你不信佛,这我知道。但我劝你不妨到北碚一游,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哩!”说到这里,看 看站在一边始终沉默听着谈话的家霆,忽然似有什么话不好出口似的,说:“站在这里谈久了也太吃力。这样吧,改天我到你新居拜望,我有 事想与兄谈谈,我们好好再聊聊。” 两人告别分手。   家霆敏感地说:“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讲未讲。”   童霜威也思索着说:“晦!是好像这样。”心里不禁想:他想与我谈什么事呢?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 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 二 童霜威怀着一种特殊的心情,独自购了车票,离开重庆,坐汽车去到北碚。   说他的心情特殊,是因为他并不感到高兴,也已没有当年游山玩水的兴致。为什么居然去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固然,他告诉家霆:“ 我想到北温泉去散散心,住二三天就回来。”实际,去却不仅是为了"散散心”,还有其他的目的。   那是十多天前的一个晚上,家霆去上学了,乐锦涛到余家巷二十六号来看望童霜威。   国民党五届十一中全会正好在重庆结束。这几年,共产党和一些名流及民主人士都一再提出应当实行宪政,延安还成立了各界宪政促进会 ,桂林、重庆方面这种呼声也高。蒋介石在大会上宣称:“准备在战争结束后一年内,召开国民大会,制定宪法颁布。”这使童霜威感到一点 欣慰。一是战争的结束看来确是不会遥遥无期了;二是自己这个国大代表还不是完全空空的头衔。他又注意到蒋说:“中共问题是一个纯粹的 政治问题,应该以政治方式解决。”尽管蒋也大骂了一通共产党,派去包围陕北中共根据地的河防大军仍虎视延安驻扎在那里。但有这么一句 话,使童霜威感到形势可能不会太僵。在这次会上,通过了《国府组织法》修正条文:“国府主席为海陆空军大元帅,五院院长由国府主席提 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选任。”选举蒋介石正式继任国府主席并兼任行政院长。童霜威觉得可笑:林森做主席时,主席空而无权,林森当了 十二年有职无权的元首,他自嘲自己是"监印官”。蒋自己作了主席,主席马上就有偌大最高权力。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这个"大独裁者"一个人 在操纵政权,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国民党是法无定规、权从人转的,童霜威不禁慨叹"法治"之沦丧。乐锦涛来,闲谈了一番五届十一中全会 会上的情况,说:“一样是和尚,有的和尚念的是假经!蒋主席反共这一条是不会变的。他说的话凡反共的都是真经,凡不反共的都是假经。” 说得童霜威呵呵大笑。   后来,换了话题,乐锦涛说:“啸天兄,与你相交,感到你为人有书卷气,规矩、正直而善良,是当今不可多得的君子。那天街头相遇, 公子在旁,有件事我未出口。从六号开始,又去开五届十一中全会凑数,没空前来。我这人历来不爱多事,如今却诚心想为你作伐,能成最好 ,不成电不要紧,希望能听我一述。”   童霜威摇头说:“啊,锦涛兄,我如今倒也清静惯了,何况很不得意,一时还不想续弦。谢谢好意,是不是免了吧?”   乐锦涛表情和语气都真诚而固执,说:“啊,佛门弟子恪守五戒、八戒或十戒,戒的犹只是'不邪淫'。你不信佛,正当的媒娶是人之常情 。我如今要给你介绍的绝非普通女子,而是一位高操、聪慧的天下奇女子。这事未必能成功,要看造化和缘分。我只是牵一根红丝线,希望天 下的好人终成眷属。因为我不忍见她十分消沉,又想到你一定也十分寂寞。学佛的人应普为一切生众解除苦难得到快乐。你们均不是风尘中的 俗人,我才多这件事。你就不要坚拒我于千里之外了!”   童霜威觉察到他的真诚,又对他所说的"天下奇女子"怀有好奇,就耐心地听乐锦涛继续介绍。   乐锦涛说:“事情是这样的:内子是你们江苏人,世家出身,她最爱的小妹名叫卢婉秋,今年四十二岁。早年,在南京国立东南大学哲学 系毕业,下嫁章铭华师长。铭华黄埔四期毕业,进过湖南人,抗战爆发后转战各地,功勋卓着。三年前,枣宜会战时,率部与日寇血战七天, 敌众我寡,援兵不来,身负重伤,在地图上写下遗言:'误国之罪,死何足惜,愿我同胞,努力杀敌。'日寇骑兵冲击,形势危急。他吩咐所部 突围,自己举枪自戕,壮烈牺牲,时年四十三岁。去年十二月,国府命令表彰并入祀忠烈祠……”   童霜威听到章铭华师长英勇作战身负重伤,居然还自责"误国之罪,死何足惜”,实在是严于律己,忠勇少有,肃然起敬。回想当时自己正 在沦陷了的"孤岛"陷身在敌伪魔掌之中,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往事历历,不禁叹了一口气。   乐锦涛继续说:“铭华夫妇,感情极好,人皆称羡。婉秋本来生性爽朗,是个情感极为丰富的人,铭华死后,却因感受太深,对人生心灰 意懒,一下子变得与以前判若两人。她本是世家之女,钱财首饰维持生活尚无问题,但从此住在北碚闭门不与人交往。后来,吃素茹斋,诵佛 学经,在缙云山的缙云寺旁,赁得农家三间整洁小屋,独自居住,无异带发修行,成了四川人说的'斋姑娘'了!内子与我前去劝她离开那里来重 庆与我们同住。我们去过两次,她都坚持不肯。这次我又去,仍劳而无功。我见她对人生如此淡泊,心如死灰,与内子心里都十分难过……”   童霜威插嘴问:“没有子女吗?”   “有个儿子,本在沙坪坝读大学,被征去做翻译了,随中国驻印军在印度。”乐锦涛接着又说:“内子出了个主意,因为平常听我谈起你 的才貌文章,她就问:能不能作伐,使你们两个有情人能结成伉俪?并且说:这事也只有请啸天兄帮助,即使不成也希望啸天兄劝解开导她一 下,使她不要太苦了自己,有伤身体。当然,这要劳啸天兄你亲自去趟北碚,作一次看望,见见面,互相交谈交谈,有个了解。有缘千里来相 会,我们想到把你和她联结起来.,本身就是一种缘分。这事我们不好先跟女方讲,所以先同啸天兄你坦率地交底,实在是因为你们都是极优 秀的人杰。她过去好读李清照诗词,其实自己的才赋不亚于李清照。”   童霜威听到这里,心上一动。近年来与方丽清处得多了,在上海到又与尘世中的凡夫俗子处得多了,像易安居士李清照那样俯视巾帼压倒 须眉,博览群书综观文史,独放异彩的女词人,使他不禁心向往之。并不一定就是想什么结为伉俪,但能认识一位这样的奇女子,谈谈心,也 感到是一种快慰。又想:过去我只觉得乐锦涛面目丑陋,觉得他可能愚蠢,其实人不可貌相,看他刚才这番话,说得多么有才气、有分寸!   想着,听乐锦涛又说:“她是很大方的!啸天兄,你去,我和内子写封介绍信带着,她一定不会失礼的。我看你在重庆也很空闲,北碚既有 温泉,缙云山又被称作'川东小峨眉',你何妨去一游悠闲几天,不知啸天兄意下如何?”   童霜威觉得这种事可遇不可求,情不可违、义不容辞。主要不是为了续弦,而是有一种好奇心,一种侠义心肠,而且觉得能同这样一个不 同于一般的殉国将领的未亡人见见面,帮助一下乐锦涛夫妇了个心愿,也是成人之美。所以,终于在这十月艳阳天,独自乘汽车沿上清寺、歌 乐山、赖家桥、青木关直达北碚了。   北碚是重庆的一个风景胜地。童霜威早听说抗战期间,北碚名流荟萃,文风颇盛。十点钟,汽车到达,下了车,见街道整洁,比起重庆的 喧闹、肮脏不可同口而语,印象很好。童霜威决定按照乐锦涛的指引,到缙云寺去借住。   雇了一乘滑竿,由北碚顺着嘉陵江边的羊肠山径去北温泉,两个抬滑竿的壮汉徒步行走健步如飞。童霜威坐在滑竿上,有时身子向后仰。 一路瞰望缙云山,只见群峰高耸、巍峨峥嵘,云雾缭绕,岚光滴翠,美丽极了。不到半小时,就到达了北温泉。北温泉地势高于北碚,是一座 小山上的公园,背负葱茏的缙云山,前临翠绿的嘉陵江,早在千多年前,这儿就是游览胜地。江畔,有一断壁残岩,岩壁上镌有"第一泉"三个 草书,字体圆润,刻工精细。可惜荒草湮遮,已弄不清是谁写的。童霜威凝坐滑竿,一路欣赏水色山光,心情虽不急迫,但在滑竿上晃动得有 些害怕,加上天热,仍满头是汗。他回溯一下,抗战军兴以来,几乎已从未有过独自游山玩水的雅兴和机会了。现在却由于一种意外的遭遇, 忽然又漫游在山水之间,而且是有目的又似无目的地去看望一位抗日殉国的中将师长的未亡人,人生际遇多么奇怪。   到北温泉后,他决定不坐滑竿了。因为缙云山山势更高,他决定步行。向人打听,从北温泉一条山径,可以登缙云山。山,满眼是山,没 完没了的山的巨浪。山巅即是古刹缙云寺,他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山路。   童霜威来前早已寻找查考过有关缙云寺的记载。寺建于宋少帝刘义符景平元年。唐太宗贞观二十年,赐额"相思寺”。唐禧宗乾符元年,相 思寺经和尚宏济重建。宋太祖开宝四年,又重修过。宋真宗赵恒赐名"崇胜寺”。明代天顺年问,英宗朱祁镇改崇胜寺为"崇教寺”。万历年间 ,神宗朱翊钧依缙云山名,改崇胜寺为"缙云寺"献忠率领的农民起义军到此地后,烧毁了这座古寺,到清朝才又陆续重建成现在这般模样。一 路上,只见沿途密楠葱茏,古树参天,松涛滚滚,苦竹青幽。俯瞰山下,蜿蜒如带的嘉陵江,风光秀丽的北碚镇与它对岸的黄桷镇,铁桥飞跨 的观音峡,逶迤如浪的鸡公山,都尽收眼底。   童霜威一路找人指点,不时在太阳穴上搽点万金油,偶尔在山间坐下歇息一会儿,近中午时分拾级登山到达了缙云寺外。庙宇极大,树木 峥嵘,名僧太虚法师在这里办有"世界佛学苑汉藏教理院”,自任院长。使童霜威想起江津支那内学院今年已经去世了的欧阳竟无大师。他想: 太虚与欧阳渐都是出家人,佛教学者,都为弘扬佛学奋斗一生,但两人的观点颇有分歧和争议。谁是谁非,各有所宗。可见佛门之内也不平静 。人间战争频仍,也就不足为怪了。   缙云寺门前,有圣旨"迦叶道场"石牌坊一座,明朝万历三十年修建的。石牌坊结构仿木建筑,前边有两只石狮匍伏。童霜威手上挽着早已 脱下身的西装上衣,将松了的黑领带又整一整好,掏手帕拭汗,持乐锦涛的介绍信进入寺内。   寺内有天顺六年重修寺碑一座,清雍正年问修庙碑一座。两碑文字都已模糊得看不清了。石坊前有石照壁一座,上雕一兽,身披鳞甲,侧 有芭蕉,是麒麟。童霜威见有些游客正在瞻仰大雄宝殿,有的进去行跪拜礼。他走了一圈,看了看佛堂上写着的"昙花蔼瑞"四字和庄严的佛像 ,然后,取出信来找住持联系。   出来接待的知客僧四十岁光景,出口不俗。看了信,说住持法舫随太虚法师外出了,表示歉意,随即安排童霜威到后边净室居住,并让管 理饮食、住宿等的典座僧前来同童霜威见面,随后由小和尚上茶,又送来了香喷喷的素面。   童霜威独住一间小屋,自己舀水洗了脸,喝了茶,不由得想起在苏州寒山寺被囚居的情景来了。那时,读了不少佛学经书,目的不外是想" 转迷为悟"、"离苦得乐”,更坚定自己的不屈不挠信心,更坚强地使自己履苦如饴。同时,又以佯作消极出世的态度来抵御日本侵略者和汉奸 的进攻。那段锥心刺骨的日子哟!怎么忘怀得掉?在寒山寺里听到钟声激起心底涟漪的感觉,犹在眼前,回想起与柳苇一同在枫桥镇共同度过的 幸福时日,也犹在眼前。想起那些过去了的感情上的折磨和精神、肉体上的煎熬,童霜威觉得人生痛苦太多。早年,他在失意懊丧时常有过要 出家做和尚的想法,可是如今,却是来到缙云山去拜访卢婉秋劝她不要消极出世,应当回到红尘中来,岂不矛盾?只是人生也每每是在矛盾中 存在并进行的,是矛盾又不矛盾。《五灯会元》里有句谚语说:“泥佛不度水,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炉。”佛犹如此,何况是凡胎的人!活在 世上,如果太消极,必然是走向毁灭自己的道路。等待着生命的结束,又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死比生容易,生比死难。自己在"孤岛,陷身 魔掌时就是如此。当时简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但终于没有用消极态度对待,而是用积极态度战斗的。正是这样,学佛经学佛性看是消极 ,实可积极,终于同忠华带家霆一同逃出沦陷区来到了大后方。这也就是选择。一样学佛读经,可以有出世与人世两种选择;一样生活,也可 以有积极、消极两种选择;一样面对厄运与逆境,也可以有克服和退让两种选择。我的选择显然是对的。此时,在古刹之中,看到和尚来去、 香客出入,闻到香烟触鼻,他忽然有一种想用生命直截了当地投入对世界与人生的体验,在活泼泼的体验中自见自性而开悟的愿望了。他觉得 对卢婉秋谈些这种道理,还是对她对自己都是有益的。   他向小和尚详细到卢婉秋住处的路途,知道离缙云寺不算远,是在缙云寺与狮子峰之间的一条岔路附近,就走出寺来,从寺侧林间幽径顺 路而上。   中午时分,十月的太阳本来还有点猛烈的余威,但大山披垂绿髯,这里气候凉爽,林幽竹翠,鸟儿鸣啭,树叶清香,安静而又凝满诗情画 意。山上凉爽,蝴蝶成双结队,翩翩飞舞,斑彩之美,难以形容。看到远处山峰峭壁高悬,蜷曲的老树挂在崖边,风光无限,童霜威也不感到 劳累了,坦然地迈步向前走去。   依傍山势,按照小和尚指点的路径,走着走着,看到了浓绿的树丛竹林问,一些农舍模样的房子出现在眼际。是建立在一块较平坦的山地 上的用竹笆建成的平房,白墙黑瓦,映着绿色的修竹和夹竹桃,分成两摊。一摊旧些,一摊新些。旧的一摊房屋多些,约摸五六间,新的一摊 不过三间屋,门窗漆了碧绿的颜色,窗户配了绿纱。门前一条小溪泉水弯曲流过,有石块砌的桥路,通向卵石曲径。   忽然,听到有悠扬的凤凰琴声,叮叮咚咚,弹着一曲空灵、崇高、超凡人圣的曲子,飘飘摇摇,行云流水般荡逸旋转在山林丛树之间,令 人有陷身梦境之感。童霜威向前走去,来到新建的三间绿窗小屋前,站在湿漉漉苔藓布满的岚岩旁,忽然听到有轻轻的女子歌声悠扬地传出来 ,侧耳细听,唱的是:   “……人天长夜,宇宙腿阎,谁启以光明?三星火宅,众苦煎迫,谁济以安宁?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陀耶!昭朗万有,衽席群生,功 德莫能名!今乃知,惟此是,真正皈依处……”   童霜威依稀记得,这好像是太虚法师写的《三宝歌》,作曲的是弘一法师李叔同。李叔同精于音乐,民国十九年与太虚同在厦门之闽南佛 教院执教。他持律谨严,后人推为近代律宗祖师。这歌是他配的曲子,很出名。无怪乎如此飘渺高洁,又如此不同凡响。童霜威来到此处,还 未见到卢婉秋却已听到歌声,可以想见其为人。他记得,李叔同当年有一首《满江红》热烈歌颂辛亥革命,他是十分欣赏的。还记得下阙是: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花成精卫鸟,血心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真是慷 慨激昂,热血沸腾。可谁知李叔同几年后竞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剃度当了和尚。奇人、奇女子为什么都会这样?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   童霜威的手指叩在门上了:“笃笃笃!”门是紧闭着的,安着绿纱的窗户则开着。歌声就是从窗里传出来的。他怀着急切的心情想看看来 开门的是怎样一个人。   门"吱呀"开了。童霜威突然感到眼前一亮。   呀!一个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体型匀称的美丽女人站在面前。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满头乌发,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在脑后,乌发黑衣 衬得皮肤格外白皙,像施了粉一般。眉眼长得很美,有一种傲气与悲戚笼罩在脸上,素净而大方,高雅而又矜持。童霜威凭想象是绝对想象不 出这么一个卢婉秋来的。可是面前这个女性确实必是卢婉秋无疑。   她有一种冷峻的美,美得异常,没有开口,也在打量着童霜威,态度似是问:“找谁?”   也许童霜威的外表、气度给了她不坏的印象,她带着冷气的面容并没有表露出一种厌烦或拒绝的神情。童霜威礼貌地点了点头,开口说: “我是来拜访卢婉秋女士的。这里有封乐锦涛兄写的信。,'他将信递给门内站着的她,心里想:乐锦涛夫妇给我写的这封介绍信里写了些什么 呢?是怎么写的呢?信,是封了口的,自然是有的话不便给我看到,也自然是为了便于向卢婉秋说些可以不被我知道的话。反正乐锦涛夫妇总 不会写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的。这样倒好,我可以少些拘束,自然一些,随便一些。因此,声音不高不低,拭着额上的余汗,态度亲切有礼地 又说:“我住在缙云寺。”对方把信撕开,没有看完,就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不卑不亢地说:“请进来坐。”   童霜威进屋坐下,扑鼻闻到一股沁人的馨香味。屋内明窗净几,雅静得很,给人一种特别清洁的感觉。见卢婉秋坐下在细细看信,就打量 起屋里的陈设来。雪白的粉墙下首挂着一幅字和一幅画。一幅字笔走龙蛇,刚健流丽,自成一家,写的是李清照的《渔家傲》词,天接云涛连 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是李清照乍失伴侣,弥天哀痛,而且国事日非,流离 异地,无子无女,身将何依,深痛当前、深忧以后之作。使童霜威从挂这幅字上似可窥察到卢婉秋的内心。一幅墨绿彩画,不知出自什么画家 之手,画的是竹林旁一所小庵,小庵仅露一角,只见竹林,不见人迹。题诗云:“深深竹林下,园庵最幽僻。高怀本恬旷,野趣助闲适。众人 奔名徙,浮世荣物役。岂知庵中乐,道胜心自逸。”诗画都颇有雅意。   雪白的粉墙上首却怪,挂的是一幅雪白无字亦无画的屏条,用白绫裱得十分精致,可是一片空白,叫人估不透猜不着是怎么回事。这奇女 子确实是奇!   童霜威再看看屋里,外问与里屋有门相通,用一块雪白的布帘.罗遮隔。外问是书房,又似是诵经的房间,临窗的一只桌上放着无数佛经 、佛学书籍,一盏煤油灯玻璃罩擦拭得透明透亮立在左侧,有只古瓶供着一束野菊立在右侧。桌上有讲究的文房四宝,还有一盘红得像火的橘 柑。西边有张小案,上面搁着一架凤凰琴,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刚才主人一定就是坐在这里弹琴吟唱的。东边沿墙,放着两只竹书架, 每只四层里里外外整齐地满满放着书籍。童霜威约略一看,多数是线装书,一只竹书架的底层,还放着一副讲究的围棋。书架旁的茶几上,则 是热水瓶和茶具。童霜威想看看有无木鱼,却未看到。主人肯定极爱干净,地上桌上窗上均是一尘不染。童霜威在一张竹椅上坐着,见卢婉秋 读完了信,脸上平静,掀帘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干净的盖碗和一小筒茶叶,干净利落地将一撮茶叶倒进杯里,又去冲了开 水,放到童霜威身旁的几上,说:“请喝茶!”又将一盘火一样的红橘柑放到童霜威面前敬客,说:“请吃点!”   见她这样,童霜威明白既然泡茶待客,就是表示了不嫌弃请多坐自叮意思。乐锦涛夫妇已经写了信,无须再说明来意了。他对主人印象甚 好,但却像面对一潭绿水不知深浅,见主人在对面远处书桌前的竹椅上坐下了,就说:“这里真是人间仙境,一路走来,两眼美不胜收。”   卢婉秋点点头,虽然脸上依然是冷,眉眼问也依然是傲气与悲戚笼罩,却轻声细语地说:“再过些时候,在秋冬季节,如果由此攀登狮子 峰,可以观赏雾海奇景。早晨,茫茫雾海,银浪翻腾,蔚为奇观。倘若等待日出,不但能看到绯红的太阳在乳涛中跳跃着冉冉升起,还能看到 灿烂的光环,绝不亚于峨眉山金顶的佛光。”   见她肯说这样多的话,童霜威感到更自在些了,不假雕琢地问道:“缙云寺原名相思寺,我来之前查过典籍,说缙云寺即古相思寺也,寺 前多相思树,有相思岩生相思竹,形如桃钗,又有相思鸟,羽毛绮丽,巢竹树间。今日来时,知道相思岩在寺东香炉峰下,也见到了相思鸟, 只是竟连一棵相思树也未看到,不知何故?还有这相思竹不知与这门前的竹子有何不同?”   卢婉秋似乎并不嫌童霜威问得哕嗦,用手指指童霜威的茶碗,说:“霜老,请饮茶。这是山中特产缙云甜茶,味甘芳,养胃健脾,滋喉润 心,请试试。”   童霜威道谢,捧起茶杯,水还烫,喝了一口,清香可口。   卢婉秋自己也喝着茶说:“这问题我也答不好。有人说,当年相思寺曾遭火焚,相思树全被山火烧光了。有人说,缙云山上根本就不长相 思树,只有另一种红豆杉,只因有'红豆'两字,便与被叫作相思树的红豆树相混淆,皇帝糊涂,就错赐了寺名。至于相思竹,有人说就是夹竹 桃,'形如桃钗',相思岩前不少。另一种说法是相思竹就是苦竹。清人毛澄留有《相思寺》诗一首:'相思寺里相思竹,千般桃钗扫石尘。紫粉 难揩啼梦痕,翠环若伴苦吟身。巴娘曲罢远江雨,越鸟声多幽谷春。欲向灵山问迦叶,拈花何似散花人。'就是吟的这种苦竹。其实,这些考证 并无太大意义,知道这点我就觉得够了。”   童霜威微笑,发现卢婉秋确实既博学又有见地,忽地又想起了柳苇。她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一些共有的东西,如博学强记,如一样都那么美 丽,又迥然不同。这是个消极出世者,柳苇是个积极人世者。这个在带发修行,柳苇却为做共产党献出了热血和生命。此想彼想,既觉得柳苇 比卢婉秋要高,又觉得卢婉秋也自有她不平凡之处。由于想起了柳苇,引来了感伤和那种曾经沧海的感情。一时间,只觉得应当同卢婉秋好好 谈谈,了解她,并劝慰她,对于乐锦涛夫妇作伐的事,反倒抛到脑后去了。   童霜威又喝一口茶,指指墙上那幅雪白的无字无画的屏条,说:“卢女士,这幅屏条怎么没有画也没有字呢?我看到后想了很久,忽然悟 到战前有一年我去西安,游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时,见到与歌颂唐高宗的文治武功碑对称放置的是一块六米多高的'无字碑',上面当时 一个字也没有刻。这是武则天的特立独行。为了表示自己'功高德大'难以用文字来表达,故而立了这样一块无字碑于乾陵。我想,面前这幅空 白的屏条,也许应该是幅佛像,不知这推测是否有点道理?”   从她那乌亮、美丽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卢婉秋似乎感到对方不是寻常人了,带点肃然起敬的态度点头,说:“是呀,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 ?我见无数佛像,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 不但如此,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与众多英烈,也是应当立地成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 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   “啊,果然如此!”童霜威不胜唏嘘。见卢婉秋既然已经谈到了死去了的章师长,正好从这下手来进言劝她不要超脱红尘带发修行。因此 ,诚恳敬重地说:“章夫人(为了表示自己心上无邪,童霜威改口了),我来之前,听锦涛兄谈起你自从章师长为国捐躯后,转变了人生观。锦 涛兄夫妇对这极不放心。章师长为抗日战死沙场,他死得其所,重于泰山。现在抗战尚未胜利,日寇未灭,章夫人遽而如此消沉,未免与章师 长的抗日爱国初衷背道而驰。锦涛兄夫妇为之忧虑,希望你还是振作起来,不要既伤精神与心灵,又伤身体。应当多为神圣抗战考虑,为国为 民,哪怕尽一分义务也较现在这样与人隔绝为好。不知章夫人以为如何?”   谁知这话一说,卢婉秋脸上忽然更冷,悲戚与傲气也更足。先是低头沉吟,忽然说:“霜老,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对战争,已经深恶 痛绝。战争使无数家庭生离死别,大地上滥开杀戒血流成河;战争使人性毁灭、道德沦亡,社会上肮脏龌龊。面对战争造成的苦难,我的忍耐 已到极限。我无力挽救众生于苦海,只有四大皆空,自外于战争,修行正果,弘法利世。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正是依此精神活 在人间准备了此余生的!何必为我忧虑?”童霜威看得出她的认真,不忍不劝,说:“其实,佛门虽有杀戒,现在的佛门弟子,即使在国内外有 很高地位的,也在心里常为国家民族的灾难祈祷。虽然未必能去从军作战,但绝不会做汉奸。为什么?因为意识到这场战争是日寇侵华造成的 。如不奋起抗战,只有做悲惨的亡国奴。我们开杀戒是由于敌人杀我们而引起的。日寇是侵略者,我们是被侵略者,战争的性质,在日本和德 意轴心是侵略战争,在我们及盟方,则是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战争,不能等同而言,更不能笼统不加区别地反对战争。正因如此,我不能不来劝 劝章夫人,你尚年轻,又学识渊博,倘能利用本身才智,为抗战效力,比在这山野树丛之间,青灯一盏、佛经一叠,要有意义得多。”他说到 这里,动感情了,忽然谈起了自己在沦陷区里的往事,从在上海被敌伪特工绑架,到被囚居在苏州寒山寺诵读佛经,又转移南京潇湘路软禁, 一直讲到逃离沦陷区经过大旱的中原抵达大后方。讲的目的是要说明战争确也给自己带来了大灾难,也给百姓带来了大灾难,这是日本帝国主 义强加到中国人头上的战争。只有将反对日奉侵略的抗战进行到底才行,不能笼统地谴责战争的罪恶。也是为了说明自己虽有过这种生死选择 的危险经历,而且直到今天,依然生活艰难,仍没有消极泄气。目的希望卢婉秋能有所启发和回心转意。   童霜威温和地娓娓讲来,常有威严的表情。经历本来动人,卢婉秋听着听着,既为对方诚意所感,也为对方遭遇所动,态度和缓下来,脸 上出现了一种关切、尊重的神情。听完以后,凄然地说:“霜老,谢谢您讲了一首正气歌,使我很感动。怪不得姐姐姐夫在信上向我介绍,说 霜老不但是位饱学多才的前辈,而且是位置生死于度外的爱国者,这样一听,就明白了。我实在感谢您的好意,但我见到太多的残忍与沧桑, 生命不过是一场悲剧。我确已看破红尘,这里是我在尘世中的天堂。在无常的法理看来,苦受固然是苦;而乐受,以至于乐极生悲,仍是逃不 了苦。人生是苦,这世界充满着苦,知苦而不贪欲乐,就不为境界所转移了。我念经,但不用木鱼;学佛,但不入空门。一切的一切,只求解 脱烦恼,得到平静,证人涅粲而已,请霜老谅解。”   童霜威忍不住说:“那时我在苏州寒山寺读经看佛书,也曾经消极过。后来,感到涅粲的用意,是要我们省悟世界无常,认识现实,不离 现实而努力,在世广修善行,改造自己烦恼染污的身心,使成清静功德所聚的生命。人生宇宙的一切,都是相依互存的缘起,人人与我都有密 切关系,人人对我都有重大恩惠,怎能抛弃大家不管而自己独自去解脱呢?人世越痛苦,我越感到需要自己出力去救济他们,愿为众生服劳, 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您是说我应当人世而不恋世,出世而不独善,能舍己为群,利度众生?”卢婉秋问。   “是的!所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才算有佛陀的救世精神呀!”童霜威点头说。   可是卢婉秋脸上又深深笼罩着惨然悲戚的神色了,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说:“霜老的话是对的!只是我早已寂静无染,无欲无求,只求摆脱 无明烦恼,即使已入迷途,也不想走回来了。”说到这里,似乎有送客之意,轻声彬彬有礼地说:“今天辱蒙光i临,谨谢所赐。”   童霜威感到不好再坐,更不好再说,起身说:“章夫人,我明天再来,不知可否?”   卢婉秋既不拒绝也未肯定,只微微躬身,说:“谢谢,谢谢!”也弄不清她这"谢谢"是谢绝呢,抑是表示欢迎。   她恭敬地送童霜威到门外,黑衣乌发的美丽身影瞬即回身,进屋关上了门。啊!你这痛苦的美丽!童霜威打算走了。极目远望,群峰耸立, 林壑深秀,周围的迷人景色,像一幅气势宏大的山水长卷,悠然挂在面前。   他迈步下山向缙云寺走去,心头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怅怅感情,惋惜,凄然,意犹未尽,也有愤世嫉俗。同卢婉秋仅仅是第一次见面,他忽 然已感到难忘她那美丽的身影、乌黑的发髻和哀怨的大眼了!是的,她比起柳苇来,似乎逊色,而且太冷漠,但柳苇早已死在南京雨花台,她则 是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旧梦难寻,柳苇早不可再得,卢婉秋却可以匹配的。乐锦涛夫妇做媒,应当感谢他们的好意。只是卢婉秋消极出世似乎 已成定局,童霜威感到要使她回心转意重入红尘似乎很少可能,却又恻然于她过这种空虚无益的生活,似乎是在活埋自己,把自己囚禁在心狱 之中,怎么能不好好劝她一劝呢?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在他心头翻腾得更多的是一种矛盾、复杂、愤慨与不平交汇的情绪。两鬓已皤,一年老一年,世态人情经历得太多,人问宠辱都已参破, 迄今仍在为缥缈的事业和前程苦苦张罗。刚才对卢婉秋说了那么多,其实自己心里有的旧愁新怨,也是意兴阑珊,也是意马心猿,也是伤怀消 极,何尝没有出世之想?只不过是强打精神,在宦海中沉浮,在人海中挣扎!想到这里,心里难过,游山观景的兴致一点也没有了,倒想起了一 首元人小令,无聊地吟诵起来:“不识字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大夸荐。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 聪明越运蹇,志高如鲁连,德过如闵骞,依本分只落的人轻贱……”吟着吟着,独自摇头苦笑起来。   缙云寺庙宇很大,太虚办的佛学院,学生都是些小和尚和年轻的僧人。除讲授佛经外,也教些一般课读,提高和尚的文化。教师都是那些 有文化的老和尚。童霜威回寺以后,时候还早,不过四点钟光景。一个执事僧来访,看样子是统领全寺僧众的后堂首座僧。是位年岁较大气质 极好的老和尚,双手合十,自报了法名,童霜威未能记住。他极为虔诚地道歉,说太虚法师与住持法舫外出未归,招待不周,又出乎意外地说 要向童霜威"化缘”。童霜威正想要拿钱布施,老和尚却连连摆手,笑说:“不是不是!”听他说了原委,才知"化缘"是风趣的说法,缙云寺内 常请游客中的名流给佛学院的僧众讲演,把这说成是"化缘”。   老和尚笑道:“我们不要求布施金银钱财,只要求施主布施些文化知识。”   童霜威听了,赞许地点头:“真是名山大寺的风范,应当效劳!应当效劳!”   傍晚,他在佛学院向僧众演讲,讲的就是白天在卢婉秋处叙述的那段自己在寒山寺囚居学经的经历与体会,结合佛学,宣传了抗战救国的 道理。听讲的僧众,个个都为之动容。这天晚饭,送来的是讲究的素斋。童霜威吃了素斋,天已见黑,一天疲乏,无心再出去游逛,只想静静 休息一下,就在住的禅房里躺下睡了。   夜晚有月亮。月亮像天上一盏孤独的路灯。可以想见,清爽的月色洒进了树丛、飘洒在苍郁的山峦问有多么美丽。寺院里的树影又映在纸 窗上了,同在寒山寺的情况相仿,月色无声地溶解着人生的苦乐。猛地想起那年农历年前,方丽清由江怀南陪同来看望的事了,往事真如烟云! 又想起了白天同卢婉秋的会见与谈话。依然是卢婉秋苗条匀称穿黑色旗袍梳发髻的身影,依然是她悲戚、傲气的黑眼睛……他觉得此刻自己的 心情恰有一首怀古的元人小令可以表达:“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在叹息声中,他因疲乏而睡熟。   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声敲打树叶,秋声搅心,就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童霜威早早起来,心里记挂着卢婉秋。一看外边天 色阴霾,牛毛雨仍在纷纷扬扬飘洒,觉得这雨淋不透衣,沿途又有大树蔽雨,也不向和尚去借伞了,吃了碗素面,匆匆信步走出山门,沿着小 径,向卢婉秋住处走去。   外边,白雾迷漫,雾气在树丛、山峦间升腾潜漫,流光滴翠,雨丝拂面,雨露浸袜,郁蓝灰蒙的晨光在远处依着晨岚雾气而飘动。红豆杉 、香果树、飞蛾树,加上奇花异草,层层叠叠的浓绿、浅绿、淡绿、深绿,在白色的雾气中变得更加滋润,更加新鲜。眼睛舒适,心胸开放, 浑身凉爽得既有快意,也有些刺激。但这种凉爽也颇像卢婉秋美丽的脸上的那股冷气,使人感到既可近又不可亲。   童霜威在如梦的雾里,心里得到极大的自由和舒张。终于又走到昨天来过的卢婉秋的住处来了。脚下踩着青青苔衣,仍然是昨天的情景, 只是没有琴声,没有歌声。他快步走过石块砌的桥路,踏上卵石曲径,来到卢婉秋屋前,出乎意外地看到:绿纱窗外的玻璃窗紧闭着,房门上 挂着一把沉重的黑铁锁。   主人不在,她到哪里去了?一股怅惘泛起在他心头。世界的万事万物,是既可求又不可求、既可以理解又不可以理解的吗?正在徘徊,决 定归去,忽见邻舍里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农家姑娘,补丁的花短衫、黑色的旧长裤都还洁净,见有客人找卢婉秋,跑了上来,问:“找谁?”   童霜威说了是找卢婉秋的。   姑娘说:“卢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狮子峰看雾海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童霜威明白:卢婉秋未必真是去看雾海,是避不见面,免动凡心哪!他只好怅然而返。   山,巍巍从远方来,又巍巍然向远方去。沐着牛毛雨,在大雾中,脚踏雾絮,有时身在雾外,有时身在雾中,远望在雾气中被吞没了时隐 时现的苍翠的狮子峰,如大海中的岛屿。一道蜿蜒曲折的小径,像是天梯,是要把人引领进天外的世界里去么?童霜威忽然有置身仙境的感觉 。其实,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得到的东西未必太希罕,得不到或得到而又失去了的东西常会遗憾。卢婉秋,在他心上留下了一块空白,使他 在回到缙云寺后,心里一直感到失去了什么似的空虚。   童霜威决定再住一天,明晨再造访卢婉秋,如果仍不见面,就算人事已尽只好回去。那么,这一天怎么度过呢?他决定看看宋代状元冯时 行的遗迹。冯时行宋宣和初年在缙云山读书,自号"缙云先生”,宣和六年考中状元后,历任奉节尉、江原县丞、左奉议郎、石州知州等官职, 绍兴八年奉诏入朝,觐见天子。他主张抗金、反对议和。由于坚持抗战,不附和议,不合宋高宗偏安之意,也为奸臣秦桧所恶,绍兴十一年, 岳飞风波亭被害,冯时行也被罢官回乡,后来在缙云山侧办学。   童霜威带着凭吊冯时行的同情心游览遗迹。冯时行有一首题缙云山的七律:“借问禅林景若何?半天楼殿冠嵯峨。莫言暑气此中少,自是 清风高处多。岌岌九峰晴有雾,弥弥一水远无波。我来游览便归去,不必吟成证道歌。”诗写得平平,但想到他的为人,童霜威觉得诗昧也就 增加了一些。童霜威漫步游览了缙云寺右冯时行的洗砚池,逛了冯时行清晨迎着朝阳朗诵诗文而命名的洛阳桥。中午回寺,忽然收到家霆从重 庆发来的一份加急电报,电文是"有要事盼速归”。有什么事呢?童霜威想来想去得不到答案,觉得纳闷,决定仍按原计划进行。午后,休息了 一下,就又去寺左冯时行课余散步的相思岩游览。游览中,他忽然想:明天一早如果能见到卢婉秋,一定要同她谈谈冯时行。冯时行不信佛教 ,他诗中说的"我来游览便归去,不必吟成证道歌。”"证道"就是"悟道”,冯时行是不在缙云山出家的,他的坚持抗战不附和议,被黜后悲愤 办学,不消极而仍积极,难道不值得钦佩赞扬而对人有所启迪吗?   但,第二天清晨,童霜威去卢婉秋处,又扑了个空。依然是那个农家小姑娘,也依然是同样简单无情的回答:“卢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狮 子峰看雾海去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意思是很明白了。童霜威觉得无可强求,取出身边自来水笔,将小本子的纸撕下一张,想留个条给卢婉秋礼貌地告别,又觉得难以写什么 。终于突然想到,何不把冯时行的诗写了留给她呢?也许对她有些启示,也等于我当面又劝了她一次。就在小纸上将诗写了一遍,最后写上: “抄录冯时行七律一首请婉秋女史一阅藉作告别”,下边署上了"童霜威"的名字,交给了那个小姑娘。   离开缙云山时,心里惆怅,同来时心境迥异。他感到心里疲乏,不想步行了,雇了乘滑竿直到北碚。一路上似乎总看到卢婉秋那双傲气又 悲戚的黑眼睛。   抵达北碚,才十点钟,童霜威到兼善公寓,找了个二楼上的房间休息。他未来北碚之前,早听说冯玉祥来北碚就常住兼善公寓。这里清洁 幽静,他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吃了中饭,然后就搭车赶回重庆。他实在想不出家霆会有什么重要事打急电来催他回去,很怕是家霆得了急病 ,所以虽留在北碚休息,心里也很不定。   洗了脸,喝了茶,轻快地走出房间到楼下,打算上街去逛逛,看看这北碚实验区的面貌,无意中却在兼善公寓门口,碰见了方脸盘高颧骨 戴着近视眼镜的程涛声。程涛声穿件夹克衫,手执一卷报纸,走路有点八字步,微笑着点头上来说:“啊呀,啸天兄,你怎么到北碚来啦?”   童霜威避而未答,碰见程涛声出乎意外,高兴地说:“振亚先生,上月就听说你去广西了嘛,怎么是在这里呢?”   程涛声哈哈笑了,说:“是我开了一个声东击西的玩笑,放的空气!我说我要去广西,军统就要忙乱一阵。我没去,他们却先派了人去了。 其实,我是到这里来读佛学书的。北碚水色山光好。我是远离尘嚣来追求清静的。”   原来程涛声也住兼善公寓二院二楼,两人就一同去到程涛声房里谈心。 -   坐定以后,泡了一壶茶。程涛声说:“大作《历代刑法论》我已经拜读,写得很好呀!现在,国民党法无定规,有的人可以随心所欲。特务 横行,又根本不要什么法律依据,更加上刑不上裙带至亲,怎么能振奋人心争取抗战早日胜利?大作看来是在论史,是专门性学术着作,其实 用心良苦,颇多对当今权贵逆耳之言。你这书是有爱国民主思想的,我读后颇受教益,应当祝贺。”   听程涛声这样说,童霜威意识到他确实是读过《历代刑法论》了,就将自己本来打算写一本《三朝三帝论》的计划讲了。   程涛声大口喝着茶说:“哈哈,这本书如果写完出版,必然轰动,只是恐怕你就家无宁日了。再说,如今要出版,也很困难。我看,你如 有写这书出版的胆量和决心,倒不如干些实事。”   “干些实事?”童霜威凝望着程涛声,想听他说些什么。   程涛声说:“是呀,国民党被一些人弄得乌烟瘴气日益腐败,专制独裁世界难找,实在应当促进它实行民主改革啦!我们都是主张抗日的国 民党内真正忠实于孙先生提出的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信徒,应当在国民党内部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同当前逆时代潮流的一些人和 事斗争,谋求国民党组织的彻底改革。”说到"斗争"两字时,他把"斗争"念得像"捣针”,声音很高,使童霜威吃了一惊。   童霜威一想:真大胆!也真有了不起的想法!他感到这次谈话是上次江津之谈的继续,显然比在江津时诚恳而且坦率得多了。鉴于上次的教 训,由于对当前时局的不满与忧虑,再加上自己的不得志,童霜威感到,此时此地,应当像冯村在去年八月我刚抵重庆时提示过的:“从长远 看,我要劝您在看看情况后,经过深思熟虑,为中华民族和人民着想,考虑在政治上离开国民党另立门户,另找出路。”那么,程涛声的谈话 就不是可听可不听的了。显然,程涛声他们,似乎都有一种打算,一条道路。他们这批国民党左派,已经跑到前面去了。我这中间派,难道一 直要在中间游荡,左也不要你,右也不要你(要当然也不会去!),这多可怜哪!因此说:“振亚先生,你说得好,请往下讲!”   程涛声突然笑笑,欲擒故纵地说:“江津那次见面,我要谈的已经谈了,今天要讲的也讲了。如果你确有决心,请多体会我的话,也请再 作等待,做些应该做的事。我想到适当时候,我们是一定会携手并肩(他念作'小手奔加')一同有所作为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童霜威宁愿今天有这样一个结局,心中想:是呀!看来,我的出路说不定是在这里!为官荣贵,只不过多吃些筵席,安插些相知,住洋房, 坐汽车,玩女人,银行里有钱,箱笼里充实,有什么意思!真正为抗战出点力,为国家民族前途出点力,也出出胸中这点不平之气,那才是做人 之道!想到这里,连连点头,说:“相信!相信!但愿能如先生所言。”   后来,两人一同吃了午饭,程涛声突然说:“啊,我把重阳节都忘了!原来你到北碚是来登高游览的?”童霜威顺水推舟地点头,把在缙云 寺住了两天游了缙云山的情况谈了,当然隐去了看望卢婉秋这一段,风趣地说:“重阳登高,饮菊酒,佩茱萸,吃重阳糕,从古相停,可是我 这次是'独在异乡为异客',除了登高四望,既未饮酒,也未吃糕。”程涛声约童霜威再一同盘桓两天,童霜威把家霆电报拿出来,说明急欲赶 回重庆,表示了心中的焦虑,午饭后就与程涛声握别。   在往南回重庆的途中,童霜威在公共汽车上,一边静观窗外景色,一边沉思默想:这次来北碚和缙云山,委实太有意思。我是以一个既积 极又消极的中间派规劝已经皈依佛家完全消极遁世了的卢婉秋,希望她回返积极的。可惜未能奏效。遇到了程涛声,他表面上虽也信佛读经, 实际却是在高叫"捣针"和"小手奔加”。他是一个应当消极却能十分积极的政治家。他三言两语就将我说服了。同样一个世界上,不同的人正在 演出不同的角色!卢婉秋那样是不足取的,有机会我还应当劝她。而我,虽仍犹豫,已不惶惑。我的道路也许会有危险,但地藏大士说:“地狱 未空,誓不成佛。”用佛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来做个正直的党人,我的心是会安的。我的精神也是会得到寄托的。我将不会感到空 虚,我也将生活得有意义。   他脑际不知为什么,老是出现卢婉秋壁上那张既无字又无画的屏条。卢婉秋确实是个富于神秘色彩的冷艳而又贞洁的奇女子。从缙云山带 回的怅惘,刹那问在思索这些问题时似乎消散了一些。   只是,他挂心的是家霆那份急电。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既是急电,肯定是严重的事呀!_t_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 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 三 十点多钟,童家霆到设在都邮街街口的邮电局,打了急电到北碚缙云寺给爸爸童霜威以后,心情非常恶劣地从邮电局走了出来,打算回家 。   天气阴沉沉的,他从邮电局出来时,从玻璃门上看到自己悲郁的面孔。他隐隐感到在他记忆的极深处,在他的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挣 扎着呼唤着拼命地想钻出来。那是对冯村过去和同他在一起时的那些岁月和事情的回忆,都是些难以忘怀的回忆。   战前,家霆小时候,冯村在南京潇湘路做童霜威的秘书时,同家霆的感情是很好的。有一次,他带家霆去玄武湖租了小船钓鱼。那天钓到 好多大鲇鱼,回来时划的小船离岸有一丈多远时搁浅了,真急人啊!冯村脱掉皮鞋和袜子往岸上远远一甩,卷起裤腿下水,背起家霆就上了岸。   抗战爆发后到了武汉,那次在东湖的谈话是难忘的。是冯村将妈妈柳苇死的秘密讲给他听。……   然后是在重庆见面,几次动人的有启示的谈话。半个月前,村翻阅了《间关万里》的原稿,满意地说:“好啊,我太高兴了!《生活文艺》 里有我的朋友,我拿去交给他们看能否连载。”隔了几天,来说:“家霆,他们决定用了,只是可能有些删节。祝贺你!”啊,冯村舅舅的关 心和爱护岂是能轻易忘怀的?   冯村在家霆心里是一片光明,但现在冯村快像一面要被打碎的镜子,闪闪灼灼的光彩将破灭了。   家霆用茫然的目光看着面前摩肩接踵的店面、房屋,望着街上来来往往拥挤的人群和自行车、人力车,额上出汗,心里布满忧郁和伤感。 好诡异的人生!一切常常扑朔迷离!他意识到情况险恶,现在只有希望爸爸快回来拿主意,好赶快想法营救冯村舅舅。早上,家霆在家里为晚报" 重庆今昔"栏赶写文章。这个专栏每天刊登一篇关于重庆的知识性、趣味性短文,六百至一千字。晚报总编辑是"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兼职教授 储忠侨,冯村的熟朋友,他教新闻采访课,看中了家霆的采访才能和文字功力,又受冯村嘱托,给家霆练笔的机会,特约家霆固定写这个连载 。家霆刚把文章写完,“渝光书店"的会计甘汉江急火火地跑来找到家霆,见童霜威去北碚了,慌慌张张告诉家霆:“冯经理出事了!”   甘汉江这人,脸色古板,其实内心充满激情。他平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家霆知道他是冯村的贴心人。他现在激动得说话像打机关枪,告 诉家霆:冯村失踪已经两天了!失踪之前,有个姓张的中央社记者找过他,谈了很久。这姓张的,听说是中统的。现在据了解,冯村确是被中统 秘密抓走了。大约关押在中山二路川东师范学校内的中统重庆首都实验区行动科牢房内,请霜老立即想法救他一救。   听到甘汉江谈起姓张的中央社记者,家霆马上想到了张洪池那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和"格格"的笑声。这个坏蛋',一会儿记者,一会儿特 务,一会儿在沦陷区当了汉奸,一会儿在重庆又恢复了原来身分,变来变去,跳来跳去,真是个特殊人物啊!   家霆焦急地问:“怎么肯定知道他被中统逮捕了呢?”"我们通过一些熟识的关系调查过了!”   “是用什么罪名抓他的呢?”   “偷偷摸摸秘密抓人,军统和中统都在干。既是秘密抓,自然无须要什么罪名。冯经理无党无派,为人正直,一心只是想把书店办好。为 了事业,偌大年岁,一直独身,连婚都没有结。他是个大好人!快救救他才好。我们书店的股东也有一些大人物,我们自然也设法救他,这请放 心。”   家霆心里难过。自己固然在洛阳、在江津都被逮捕过,可是由于有爸爸在,被囚禁的时间短,也没有受过刑罚。窦平、靳小翰被捕,则受 了重刑,一个死了,一个毫无音讯。冯村如今被捕了,他会怎么样呢?既是秘密逮捕,比公开逮捕更坏。怎么办呢?越想心里越酸楚,只好对 甘汉江说:“甘先生,我马上去发急电,让家父回来。你放心,一定努力救他!”   甘汉江急匆匆回去了,家霆就赶来打电报。发出电报,估计爸爸一定及时赶回来。但自己心里却觉得这事爸爸回来了怕也难办,心里空落 落的。   失踪!冯村失踪了!在这之前,欧阳素心也失踪了!冯村的失踪,一定是叶秋萍下毒手的。可是,欧阳素心的失踪又是怎么回事呢?人海茫茫 ,相处过的人,生离死别的太多了!混杂着悲哀与痛心的情绪,他茫然地迈着步子,感到两腿都非常沉重。特务的凶残与可怕,使他背脊凉丝丝 的,额上的热汗也仿佛全变成冷汗了。除了等候爸爸回来之外,简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本来想就近到"渝光书店"去一下,告诉甘汉江电报已 经发出,可又感到少惹特务注意为好,就不打算去了,决定回余家巷住处吃午饭。正在彷彷徨徨走,听到后面有个好听的女声在叫他:“喂, 童家霆!”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燕寅儿。燕寅儿浑身鲜亮,洋溢着青春气息,她脸上总是乐呵呵的,人世的忧愁、烦闷似乎与她无缘。她劲头十足, 连走起路来那两条漂亮的长腿都带弹性。她今天没穿旗袍,白衬衫,黄咔叽裤,头发上扎一根天蓝色的处女带,显得格外年轻活泼,引人注目 。自从在民声新专同学后,有过不少次接触,家霆同她已经很熟。家霆喜欢这个女同学的真诚无邪和直率大方。她有点男孩子脾气,似乎很喜 欢同家霆接近。家霆转过身来,等着她走过来,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逛书店的,没什么好书可买。看到令尊的《历代刑法论》,要不是令尊给家父寄了一本,我真可能买一本回去呢!”燕寅儿说,“ 令尊的这本书,家父夸说写得不错。”   童家霆打起精神同他笑笑,其实笑得有点苦,说:“是吗?”   “阁下好像不太高兴?”燕寅儿机灵地已经注意到童家霆的笑容很勉强了。   “是啊!”家霆如实回答,“是不太高兴。”   燕寅儿忽然感兴趣了,说:“走!我们上茶馆喝茶去好不好?我渴死了,真想牛饮!一个女学生独自上茶馆喝茶有点别扭,碰到你正好,陪 我去行吗?你让我解解渴,也许我能帮助你解解忧。”她话说得风趣,始终笑容可掬。   家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心里忽然一亮:啊!她是熟识冯村的!她父亲又是国民参政员、老同盟会员。这件事告诉她托托她,由她找她父 亲燕翘出出力岂不是好?这一想,倒觉得应当陪她喝茶了,说:“好吧!我们去茶馆喝喝茶聊聊天吧。”   两人就近到了一家名叫"晓园"的旧式茶馆店,里边墙上贴着副红纸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全是躺椅,瓷杯盖 碗,屋后有扇门通风,茶馆凉爽宜人。生意不太好,也许是被咖啡店和一些类似咖啡店的新型茶室抢了生意,茶客不多。茶客们,有的躺在靠 椅上嗑葵花子或咬着干炒蚕豆和花生.,有的撑起身子慢拂盖碗啜茗摆龙门阵,有的吸着叶子烟吞云吐雾,悠闲得很。   两人找了个边上无人的清静地方坐了下来。燕寅儿像个男孩子似的对着茶博士大大咧咧叫了一声:“幺师!”①叫完,却脸红了,朝家霆笑。   ①幺师:四川称茶堂倌为"幺师”,“幺师"也即"茶博士”。   她实在太渴了,巴不得马上能大口喝到茶水。   “茶来哕!——”过来上茶碗的茶博士,又瘦又矮小,是个有点白胡子的老头,白布缠着头,穿套干干净净的白褂蓝裤,围着围裙,双手连 碗带盖捧着摞得高高的十几副盖碗,稳稳当当地过来。   燕寅儿要喝杭菊花茶,家霆也要了杯杭菊。茶博士在几上摆好茶碗,一会儿右手提着一只大铜茶壶快步来冲茶了,他扬臂运腕将那把十几 斤重擦得锃亮的铜壶高举得与肩相平,娴熟地左手揭开茶盖,壶口的沸水银龙似的一个弧线准准地直射进茶碗中间,滴水不漏,水斟得刚好齐 到碗口,不多不少,一点不溢出碗外。在这同时,茶碗盖轻轻盖在茶碗上,老头已经转身去别的桌上掺茶去了。他的一举一动,稳稳当当,富 有节奏。   燕寅儿看了,赞赏地说:“怎么样?真是艺术吧?我看,你那'重庆今昔'连载,也可以写篇重庆茶馆的今昔。在这山城,每天在茶馆里消 磨时间,聊天办事的,何止几千上万人。这种'幺师',你说他平凡也平凡,实际却身怀绝技。我听说好些作家、记者、演员常常都在茶馆里泡 ,你不妨就写写他们和茶馆,准有人看。”   家霆觉得题目出得不错,热情地说:“你来写吧!好不好?那个连载以后就由我们合作如何?”   “君子不掠人之美!”燕寅儿笑了,“以有合作机会的。我想一定会有的!”她急着喝热茶,脸上出了汗,用一种对家霆十分友好的眼光 和态度看着家霆,改换话题说:“喂,言归正传,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的眼光和态度里,似乎有超出一般关心的情意,家霆忽然感到她有点像欧阳素心关心自己时的神情了,心里有点警惕,说:“唉,我遇 到了一件非常难过的事!”   “什么事呢?”燕寅儿又喝了两口热茶,茶烫,她实在太渴了。她脸又红了,说:“说出来,如果我能帮助,一定尽力。”   家霆终于压低嗓子,将冯村突然失踪的事如实讲了。   燕寅儿听了,愣了一愣,皱皱眉。杭菊花被开水泡开了,一朵朵洁白淡黄,鲜花开放似的在杯里水中,很美。茶博士提壶又来掺水,一道 银水龙划一道曲线,从家霆背后飞流直下,将燕寅儿喝去一半水的茶碗斟满。开水浇下来时,好像要烫了家霆的耳朵,氤氲的水汽在茶碗上稍 瞬即逝。等茶博士走后,燕寅儿带着气愤,认真地说:“我等会儿回去,就同我父亲说!现在特务真横行霸道。父亲对冯经理印象很好,他一定 会出力托人办的。你放心!”她很豪爽,说话有一股侠义气概。   家霆表示感谢,说:“冯村,我是叫他舅舅的。他战前是我父亲的秘书。后来做过新闻工作,所接触的人左中右都有。他为人正派,是个 无党无派有正义感的人。他会出事,真是太奇怪了!他老家是武汉,父母都已去世,只有个妹妹一家在武汉。他在重庆举目无亲……”   家霆说这些,目的是要使燕寅儿对冯村有一个无党无派的印象。谁知燕寅儿打断了他的话,率直地说:“我不管那些,他就是共产党我也 要叫父亲救他。我对特务这一套秘密抓人的恐怖做法反感。你先别急,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她确实是真渴了。家霆一口茶也没有喝,她见家霆碗里的水比她碗里的凉,说:“你不喝?我就喝了!”端起家霆的茶碗吹了几气,“咕 嘟咕嘟"喝干了,站起来说:“童家霆,我也等不得了,我马上回家去办这件事,好在今晚上课还要见面,有消息我随时会告诉你。”   两人匆匆分手,燕寅儿修长、敏捷的身影一会儿就混在转动的人流中消失了。家霆站在那里,望着她远去,忽然对燕寅儿的侠义与豪爽产 生了一种好感。这个带点男孩脾气的女孩子,倒确是适合做个新闻记者的。女孩子带点男孩脾气,家霆并不觉得好,妙在燕寅儿一方面带点男 孩的豪迈与直爽,一方面却确确实实又是个女孩子。她有女性温柔妩媚富于同情心的善良品格,她的美丽的笑容中有一种对男性的吸引力。这 种笑容,欧阳素心也常有。童家霆转身拔步回余家巷。他因为在等待爸爸回来之前,能先托燕寅儿办一办救冯村的事感到欣慰。   一天匆匆过去。晚上在民声新专上课时,见到了燕寅儿。燕寅儿主动告诉他:“家父决定让家姐燕姗姗拿他名片去找中统和军统的人。他 说首先要保住冯经理别遭毒手被杀害,然后再进一步设法救他出狱。”   家霆曾听燕寅儿说起过她的"姗姗大姐”。燕寅儿说她这个姐姐十分能干,交游广阔,在一家民办报纸做采访主任。姐夫于浩本是一个中学 校长,不幸在民国二十九年秋天的一次大轰炸中负伤去世。”姗姗大姐"实际排行第二,燕寅儿的大哥燕东山,是齐鲁大学内科毕业的,私人开 业。医术很好,就是跟嫂嫂感情不好,嫂嫂又有严重心脏病,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燕东山就成为一个嗜酒酗酒借酒浇愁的人了。现在,听说 燕姗姗出面去办冯村的事,家霆感到放心,热切盼望着爸爸快从北碚归来。   但,第二天上午,燕寅儿来余家巷了。从她面部的表情,家霆察觉情况不妙。果然,燕寅儿美丽的黑眼睛里闪着义愤的光芒,告诉家霆: 姗姗大姐昨晚连跑了三个地方,都不得要领。军统与此事无涉,确是中统干的。听说冯经理的问题很严重,说他同共产党、左倾文化人都有联 系,牵涉到替共产党送情报的事,是叶秋萍下令逮捕的。大姐回来跟爸爸谈了,都觉得棘手。   家霆几乎叫嚷起来:“说冯村舅舅送情报完全是胡扯!他对我说过:做经理需要交游广阔。书店的股东里,军界、政界的人郡有!”   燕寅儿浅浅的眉峰展露出她柔中有刚的个性,两只乌亮的瞳仁神光闪闪,说:“你也别急。反正,我再催促爸爸和大姐想办法。我想,伯 父也该回来了吧?”   家霆说:“我想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昨天的急电论理晚上也该到了!”他忽然问:“大姐她的观点是'右'还是'左'?”   燕寅儿笑了:“是'中'!她在大学里是学新闻的,认为做记者应当不偏不倚、不党不派,应当公正,才像'无冕之王'。她是个自由主义者, 说实话,我也正是受她影响才进民声新专的。我看没有职业比做记者更有意思的了。”   家霆默默思忖,燕寅儿讲姗姗大姐的话,值得咀嚼。他一时还不能完全理清这段话的内容,觉得不对,又难以用凝练中肯的几句话来说明 是非。同燕寅交不长,已在麻烦她姐姐搭救冯村,一下子就来挑剔也太不礼貌。从燕寅儿日常言谈中,他感到燕寅儿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不 再做声,心里想到冯村在特务手里,说不定已经动了酷刑,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坐立不安。   燕寅儿看得出家霆的痛苦与烦恼,见他情绪不好,也不多坐,热情地安慰了几句,表示一定找父亲和姐姐继续出力,然后告辞。她走了。 家霆觉得该留她一留。留她下来谈谈总比自己独自苦闷的好。同燕寅儿谈话还是挺有味的,她的心地透明得好像叫人一眼能看穿,讲话时没有 顾忌、隐讳,也没有做作,纯情、纯真。他猛然感到,近来的相处,使她和他,两个本来陌生的青年人,产生了一种相互的吸引,是一种建立 在互相信任和友好关心上的并非男女之爱的友情,这使他在心上产生一种宁静和快慰。   从早到下午,家霆始终在烦躁不安与苦恼等待中度过。直到暮霭悄悄爬上窗户涂暗了玻璃,童霜威突然归来,家霆才感到一点安慰。同爸 爸在吃晚饭时,家霆把冯村的失踪与托燕寅儿搭救冯村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讲了。晚上,他没有去民声新专上课,留下来同爸爸商量该怎么办。   童霜威听了家霆的叙述,认识到冯村的被捕肯定是叶秋萍下的毒手,张洪池也在中间起了坏作用,估计到这次搭救将很艰难。他沉默着, 回忆着许多往事。终于,气愤填膺地叹着气说:“为了搭救冯村,我要尽一切力量!不管怎么样,非把他救出来不可!”家霆问:“爸爸,你找 谁?”   “当然先找叶秋萍,解铃还须系铃人嘛!”"万一他不买账呢?”   “我要多找些人,像于右任、冯玉祥、居正、杜月笙,都立刻找。于管监察,居管司法,冯主持正义,杜有他的邪门歪道和不可低估的势 力,我都先找一找,然后再考虑找别的人。”   “爸爸今晚去看望一下燕翘老伯不好吗?他已经开始办这件事了。您同他见见面,一是再当面托托他,二是也好多个人计议。”童霜威点 头。提起燕翘,使他想起一些往事。童霜威与老同盟会员里极有威信的赵声①是江苏丹徒同乡,赵声比他年龄要大七八岁。辛亥革命前,有一 年,童霜威在南京拜见过赵声。赵声身材魁伟,长面竖眉,声音洪亮,模样威严。当时在南军新军三十三标任标统,大家称他为"活关公”,年 轻人都崇拜他。正是在赵声住处,童霜威第一次见到了燕翘。当时燕翘刚从清朝监狱里出来,背上还拖着一条大辫子。那是晚上,在灯光下看 见他满面胡须,形容憔悴,讲话声音刚劲有力,给童霜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①赵声(1881——1911):近代民主革命者。字伯先,江苏丹徒人。一九。二年江南陆师学堂毕业,次年游历日本。归国后在江阴训练新军 。一九。六年在南京参加同盟会,一九一一年四月与黄兴领导广州起义(黄花岗之役),不久病逝于香港。   赵声一九一一年四月与黄兴一同领导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去香港积忧成疾,常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句,痛哭流涕, 不久即抑郁病逝。一晃二十几年,童霜威在南京又因友人之邀到过一次燕翘家里。燕翘已经半身瘫痪,住在南京鸡笼山下考试院附近。那次见 面,谈些什么已记不清了。但燕翘家客堂里挂的一幅条幅却使童霜威再也忘不了。   那是赵声亲笔写的一幅条幅,裱得素净精美,挂在墙上,写的是:   录旧作《送皖南友人吴樾①北上》七绝一首淮南自古多英杰,山水如今尚有灵。相见襟期一潇洒,朔风吹雨太行青。燕翘老弟 留念丹徒赵 伯先书于白下   这首七绝是吴樾去北京谋刺清朝五大臣前赵声送赠的。吴樾之去北京,大有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赵声又将这首诗写赠给同是安 徽人的燕翘,自然寓含鼓舞勉励之意。燕翘在辛亥革命成功事隔二十几年之后仍挂这幅条幅,自然是作为一个老同盟会员永志不忘的意思。这 使童霜威不禁   ①吴樾(1878——1905):近代民主革命烈士,安徽桐城人。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在北京东站谋炸出洋考察宪政的清朝五大臣。弹发, 载泽、绍英受伤。吴樾在爆炸中牺牲。   肃然起敬。童霜威听人说过:燕翘这人一直还保留着一股当年的豪气,也敢仗义直言,对现实多有不满。到底半瘫痪了,虽有参政员头衔 ,只是将他当元老一般养着,点缀门面,毫无实权,说话常等于不说。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有不少熟人,是块老牌子,拉他出来自然是好,因 此点头说:“好,家霆,你马上陪我去吧!”   燕翘住在小什字水巷子附近,离余家巷不远。晚饭后家霆陪童霜威到那里时,燕寅儿去学校上课   了,燕姗姗也未回来。燕东山同父妹等不住一起,他同有病的妻子住在较场口附近,不常回家。燕翘正坐在轮椅车上,与一个侍候他的年 轻男仆下围棋。见有客人来了,一盘黑子白子的残局仍放在身旁短几上。童霜威注意到,当年在南京挂着的那幅赵声的条幅仍悬挂着。只不过 ,年代久了,屏条早已发黄陈旧了。   家霆还是第一次见到燕翘。童霜威同燕翘多年未见,见燕翘虽老了不少,脊背挺直,坐在那里,看不出是下身瘫痪。他剪的平顶头,面容 苍老、清秀,两只眼炯炯有神。见童霜威带儿子来了,显得极为高兴,“哗啦"推掉棋子,说:“啊,童先生,我记得你是喜欢诗词的。我闲来 无事,近年也读点诗词。我这是'老来博弈岂荒耽?饱食终嫌不用心。藉免出门撞扰扰,犹胜午枕梦沉沉。'哈哈,老朽了!老朽了!”   童霜威热情同他握手,说:“'世途黑白混难分,翻覆输赢总未真。'棋中的学问太大了!翘老!一别多年,我是才从江津迁来重庆的。从冯 村处知道你的近况,与女公子又同学。这就更想念了,寄上过一本拙作,想已收到?”   坐定,男仆来上茶。燕翘说:“童先生,你那本书写得极好。我读过了。既有丰富的史料,也很有见地。我们这个国家,从古到今确实都 既说有法而又从不依法办事。封建时代,皇帝的金口就是法,他要杀人,杀人就合法。你的书里用了历朝历代许多有名的冤案作例,痛快淋漓 。当年,我们革命,也正是要革掉清朝的腐败和那些混账的做法。可谁想到媳妇成了婆,有野心,想独裁,还是用的老黄历!”   童霜威叹口气摇摇头,说:“翘老感慨得对,我今天来,是为了冯村的事来烦请翘老鼎力相助的。听小儿说,翘老已经在出力营救了,不 知情况如何?”。   燕翘生气地摇头:“难哪!冯村有时来我这里,陪我下下棋,聊聊天,我很喜欢他。他对时局有时不免不满,依我观察,意见并不错。这次 被捕,出我意外。我找了些特字号的熟人,打听到确是叶秋萍亲自下令捕的,还说问题严重,是个大案。要释放,我看颇费周折。我再努力, 你也去努力。我们两方面一同来出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只得点头,心想:也只能如此!他是个老同盟会员,国民参政员,可是老了。时下当局对这些老人嘴上说"尊重"实际是"丢弃”,他 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正在沉吟,只听燕翘说:“我想,最后一条路,是我来写信给最高当局,让他来干预。不过,我也明白,他对这种事是怂恿支持的,叶秋 萍这种坏东西,那时候一定不承认抓了冯村。他们这种事干得多啦!当年,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的嘛!”   童霜威黯然,觉得心上全是皱纹。家霆听了,打了一个寒噤。童霜威想:燕翘的话已经说得很道地了,就用商量的口吻问:“翘老,你说 ,你这封信早一点写好呢还是晚一点写好?”   燕翘说:“写信容易放人难!我是想早写,可是,同小女姗姗一商量,怕的是一写这信中统反倒来个不承认,事情就僵了。万一他们暗中将 冯村杀了,也是可能的呀!倒不如暂时不写,先从各种路子上来营救,把那留到最后来办。”   童霜威说:“翘老的话确有见地,那就这样办吧。我马上去叶秋萍住处找他!过去我们在南京是邻居。”   燕翘点头赞成:“好啊,救人如救火!童先生,你有空请随时来谈。”又看着家霆对童霜威说:“听小女讲起过你的公子,说他中文外文都 好,尤其是文笔极有功底。今天见到,发现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真叫人高兴。以后,有空请常来玩吧!”   童霜威和家霆都谢了燕翘,同他握手作别,由年轻的男仆送出大门,来到灯火闪烁、馆子和商店林立的街上。   到了街上,童霜威的主意变了,说:“家霆,要跑的地方很多。我想,还是明天我找监察院或杜月笙借一部汽车用用,一是方便,二是别 让人家觉得太寒碜。现在人情势利,不坐汽车,到门房挡了驾反而不好。”   家霆心里对搭救冯村固然十分着急,不能不认为爸爸说得有道理。爸爸身体并不好,又已上了年纪,让他走路、挤公共汽车东颠西跑,自 然不行。于是,点头说:“好!我们回去。”   父子俩情绪低沉地走回余家巷去。   这一夜,家霆乱梦颠倒。一会儿,梦见窦平站在蜘蛛穴山上高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会儿,又梦见冯村在监牢里被特务在 狠狠拷打……有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枪口对准冯村……第二天,童霜威打电话从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处借到了一辆汽车,是一辆半新的福特 牌汽车,比起童霜威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拥有的"雪佛兰',蹩脚得多了。再蹩脚到底是汽车,坐着它跑一圈方便得多,也排场得多。只是,童霜 威下午回到余家巷家里时,心事阢陧,人也疲劳,见到家霆就说:“劳而无功!劳而无功!”   原来,先到两路口川东师范中统局找叶秋萍不在,又到国府路一七十八号住处找叶秋萍,也未能找到。递了名片,门房说他去成都了,问 什么时候回来,门房答:“不知道!”看样子,门房倒不是说谎。叶秋萍这种人反正不会老是蹲在家里的。童霜威只能懊丧地去歇台子找冯玉 祥。   汽车出重庆市区,绕过复兴关,再驰了七八里路,到了歇台子村。这是个小镇,正逢赶场,非常热闹。挑筐背篓的农民乱纷纷地挤来挤去 ,小镇那条街是用大石条铺垫的,本来狭窄,加上街面顶上又遮起了瓦篷,阴暗潮湿。在歇台子村西北的罗汉沟内,冯玉祥盖了一座简陋的小 楼,自己题名为"抗倭楼”。童霜威到"抗倭楼"前,又失望了!冯玉祥也不在,又到下边县里发动献金去了。   怎么办?童霜威叫司机把车开到莲池沟司法院内找居正。这湖北佬,在公馆里未去办公。见了面倒是寒暄了一番,态度不错,也感谢了童 霜威赠书。但当童霜威提到冯村的事后,马上退避三舍了,说:“啊,中统方面我倒没有知交呢!这种事怕是不好办的。……”看他这样,童霜 威决定走了,居正客气地送到门口,只说:“有空常来坐坐,来谈谈。”   童霜威离开居公馆,叫司机把车开到监察院找到了于右任。于右任心情不好,他虽未说,童霜威明白外边的传言是可靠的:林森死后,未 将国府主席给老于却由蒋自兼,而且堂堂监察院连打个苍蝇都有困难,老于当然心里生气。于右任对冯村的事表示同情,答应设法,但如何设 法没有谈,只捋着大胡子说:“你那个冯秘书,我记得!是个好青年哩!”随后,又告诉童霜威:“你的《历代刑法论》写得很好。那天,复兴 大学校长张友山来,我拿着书对他说:'你们放着这么个大学者不聘多可惜!法学院或文学院应当请他去讲学的嘛!'友山说,下学期一定聘请你 去做教授,每周讲几节课。我看,啸天,他们聘你,你不要拒绝。”   童霜威倒被于胡子这点诚恳的关心感动了。这时,已到午饭时间,予右任留他吃午饭。于公馆照例吃饭总是一圆桌坐得满满的。老于自家 的人就他自己和季秘书,食客却很多,多数童霜威都不认识。吃的也仍是小米稀饭和馒头,桌上十几个盘碟,有炒菜也有小菜。一个副官把司 机邀去吃饭。童霜威匆匆吃完后,敷衍几句就向于右任告别,驱车去中国通商银行找杜月笙。   在那里,见到了胡叙五。光头戴眼镜的胡叙五,态度总是十分谦和、热情。他告诉童霜威:“杜先生在南岸汪山,有什么事,可以去汪山 ,或者由我转达都可以。”   童霜威想:有些话见面反而不好讲,不如让胡叙五转述。把冯村的事说了一遍,提出希望杜月笙设法营救。   胡叙五点头,说:“我一定尽快转达。只是军统的事好办一些,中统的事可能要多费些周折。”说到这里,特意殷勤地说:“上次就是您 那位冯秘书来托代打听令媳的事。后来军统方面倒是给了回音的。说是仔细查找过了,没有这个人的音讯。”   童霜威谢了他的关心,心里懊丧,觉得自己过得浮浮沉沉,有如浪里行舟,想:就怕冯村的事,将来中统给个回音也说"没有这个人的音讯 ”,那就棘手了!   最后,童霜威告别胡叙五,由原来的车子把他送回余家巷。他厚厚地给了司机小费。这天从上午跑到下午,简直是竹篮打水,毫无所得, 不禁怅怅。所以,见到家霆开口就说"劳而无功”。   家霆给爸爸倒茶,听爸爸讲了经过,也觉得情况不妙,心里忧戚。   童霜威喝着茶坐在那里,叹息着说:“现在,是特务世界,特务比人要大三级!想不到我竞无用到这种地步!”他感到到处都受到牵掣,被 牢牢套住了四肢,无法动弹。   见爸爸泄气,家霆只好劝解:“其实,爸爸也不必懊丧。我看,你托了别人,别人也需要时间去办,一时不可能就有回音的。等两天再催 催,看怎么答复。再说,叶秋萍那里,爸爸不如写封信给他。信佰总是能收到的,看他怎样答复!”   童霜威点头说:“唉,为了冯村,我只有写封信给这个王八蛋!”说着,走向写字台前,揭开墨盒,拿起笔筒里的毛笔,铺开信笺写将起 来,脸上有悒郁和不快。   家霆站在童霜威身边,看着爸爸写信。天色有点暗,他给爸爸开了电灯,见写的是:   秋萍我兄大鉴:   久未晤面,思念良深。弟上月已自江津迁至重庆余家巷二十六号居住,昨日造访,适蒙大驾外出,怅甚怅甚。兹有一事恳托……   正在写,忽然有脚步声走近门边。父子俩一同回头看去。童霜威见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高非常神气的姑娘。两只好看的眼睛闪烁着光 芒。她是特意打扮过的,神采飞扬。   家霆叫了起来:“燕寅儿!”忙给燕寅儿介绍,说:“爸爸,这就是燕寅儿!”   燕寅儿大方、热情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移步进门。   童霜威停止写信,端详起这个女孩来了。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欧阳素心,这个女孩子长得也这么可爱。从她对家霆的微笑和态度猜 度,他感到这个女孩子似乎很喜欢家霆。是啊,家霆是个漂亮的青年,教养好,有才干,是讨人喜欢的。但家霆别因为见了燕寅儿就把欧阳忘 掉了啊!童霜威对欧阳素心有感情,觉得欧阳可怜。现在,欧阳在哪里呢?……   只听燕寅儿说:“家父让我来看望童老伯,有件关于冯经理的事,他让我对童老伯说一下。……”   童霜威请燕寅儿在门边的一张椅上坐下,自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和蔼可亲地说:“好好好,说吧。”   “家父请童老伯设法托一下您的一位熟人,说让他和他太太设法,可能搭救冯经理有效。”   “是谁呀?”家霆给燕寅儿倒了茶来,在燕寅儿左边一张椅上坐下问。   “毕鼎山!”燕寅儿说,“家父说,毕鼎山战前与童老伯是同事,一定是很熟识的。”   童霜威差点七窍冒烟,捺住性子问:“找他?有用吗?”   “有用!”燕寅儿说,“他是大将,现在掌握中惩会的大权,又一直是兼着法官训练所的所长。法官训练所大量收的是中统的特务人员, 是依照党务人员从事司法条例参加受训的。司法党化嘛,所以他与叶秋萍和中统的关系十分亲密,说话自然管用。而且——”   童霜威想:唉,我对司法界既疏远又孤陋寡闻,不正是毕鼎山之流的排斥造成的么!想不到,他已经成了参天大树了!又听着燕寅儿继续往 下讲。   燕寅儿说:“更重要的是,毕鼎山的太太陈玛荔,她是蒋夫人喜爱的亲信。原在励志社挂名当副总干事。后来,去掉了励志社的职务,一 下子任命了两个新职务:一个是三青团中央团部女青年处处长;一个是中央图书杂志审查会的副主任,实际还兼着战时新闻检查局的副局长。 她现在同许多首要人物有来往,她的工作同中统要打交道,又是个通天的女人,人家都恭维她、巴结她。”   童霜威鼻子里不由自主"哼"了一声,忆起了去年同叶秋萍在重庆歌乐山双河街"林园"参加鸡尾酒会时,见到的那个穿紧身猩红色金丝绒旗 袍的年轻妖媚的漂亮女人了。那天,叶秋萍向他介绍过这位毕鼎山的新太太的。谁想到,今天为了冯村,自己竞要去求毕鼎山和他的新夫人了 呢!想起这些,心里好不受用。   燕寅儿说:“家姐为冯经理的事,找了不少人。最后,她认为,如果找陈玛荔和毕鼎山——其实要找陈玛荔,也许不动声色、不落痕迹就 能顺利办成。同家父商量后,决定让我来向童老伯禀报一下情况。家姐也认识陈玛荔,只是没有什么深交。老伯这边出面找陈,效果会好些。 ”   家霆一直听着。这时,皱眉思索。他明白爸爸同毕鼎山的关系不好,也明白爸爸为人狷介,不愿卑躬屈膝去乞求毕鼎山。可是燕寅儿提的 建议可能有效,怎么办呢?   只听童霜威点头说:“寅儿!谢谢令尊和令姐了!我考虑一下,看看怎么进行好。请令尊和令姐也继续帮帮冯村的忙。”说这话时,他声音 有些沙哑。在家霆听来,爸爸是控制着感情做出决定的。家霆被这种感情激动了,明白:爸爸为了搭救冯村,是不顾一切的,把自己的什么自 尊心、面子都丢到一边去了。   后来,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侯嫂用托盘送晚饭来了。为了便于家霆上课,晚饭总是早早就吃的。童霜威和家霆坚决留燕寅儿吃晚饭,燕寅 儿大方地留下吃了晚饭。童霜威同她谈话,感到这女孩不仅长得好,而且确是大家风度,极有教养,说话有分寸,礼貌很周到,谈吐表露出渊 博而有才华。虽不免聪明外露,确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晚饭后,家霆与燕寅儿一同去学校上课。天又下起小雨来。童霜威孤身一人,意兴萧 索。摆在眼面前的事是找毕鼎山夫妇帮助。怎么去找?他想:既然找毕鼎山不如找陈玛荔,就找陈玛荔为好。找陈玛荔,我前去倒不如让家霆 代表我找燕姗姗陪同前往。家霆办事已经很能干很老练了。让他代表我去面陈一切,如果对方给面子,就同我自己前去完全一样;如果不给面 子,也有个回旋余地。作出了决定,他内心仍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既有失意,也有怨尤和伤感。   绵绵的雨飘洒着,使他想起去年秋天同冯村在一起时的那种灰暗的心情和日子。但去年秋天还并不这样苍凉。《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 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 四 毕鼎山、陈玛荔的公馆在上清寺、曾家岩口,附近就是中央党部。这一带,住的要人不少。   晚上,家霆没有去学校上课,换了整洁的衣服,由燕姗姗陪同来找陈玛荔。   从上清寺公共汽车站下来,走在路上,燕姗姗像讲故事地说:“陈玛荔本来叫陈玛丽,后来将'丽'改成了'荔'。这时候,毕鼎山一般总不 在家。他在外边常有应酬,老不正经,喜欢到都城饭店或嘉陵宾馆跳舞。陈玛荔却不同,爱跳舞但不随心所欲。她每每只在蒋夫人举行家庭舞 会时才去参加。她处处学蒋夫人,也是讲究穿戴、讲究饮食,吸烈性香烟。烟瘾很大,像英国名牌烟"茄立克"、三五牌、"白锡包"等都不爱, 爱吸的是美国的进口(骆驼牌)。她爱看美国电影,爱听小提琴独奏曲,也爱看京戏,爱用舶来化妆品。   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涂蔻丹,经常打扮得十分俏丽。但在一些会议上露面或到机关里去时,有时也特别素静大方。”   家霆明白:燕姗姗在使他了解陈玛荔这个女人。家霆同姗姗大姐还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早就熟识了,一见面就学燕寅儿叫燕姗姗"大姐”。 姗姗大姐做报馆的采访主任,养成了"自来熟"的本领。她该有三十五、六岁了,长得年轻,一副职业妇女的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有一副 讨人喜欢给人好感的外表,穿得朴素,但风度洋派,潇洒得很。不是那种华丽、美艳的人,却像玉兰花似的,给人素雅的美感。她不胖不瘦, 不高不矮,齐耳的短发,白净的脸皮,两只乌亮的大眼睛同燕寅像。她好像很喜欢家霆,把家霆当作弟弟似的带着,l隘进陈玛荔公馆的门时, 还叮嘱家霆:“这个女人很高傲,在美国留过学,上的是文特贝尔大学,有很多洋脾气:讲究礼貌,讲究仪表,讲究守时,讲究效率。今晚, 是我预先打电话同她约定的时间……”燕姗姗看看手表,夜光手表正指着七点缺三分,说:“正好!我们到达时一分也不差!记住,她忙,不宜 多坐,把事谈完,我们就走!”   陈玛荔、毕鼎山的公馆,看来可能是哪位川军将领或四川实业家的房子借给他们住的。在这天色已暗的时分,看到这种在重庆属于要人居 住的青砖公馆洋房,使家霆明白毕鼎山确实是走红了。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有个司机坐在车里。燕姗姗一看车号,轻声说:“是中统 局的汽车,有客人在里边。”   家霆佩服燕姗姗的机灵、聪敏和对车号的熟悉,觉得这本领包括她刚才在路上介绍陈玛荔时所掌握的丰富背景材料,都是做一个名记者必 备的条件。跟着燕姗姗正往里走,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从里边匆匆走出来。近前了,映着门房的灯光可以看清这人约摸三十七八岁,留着对 分的西装头,有两只看上去叫人觉得他在生气的眼睛,右手夹着香烟。家霆心中一惊,马上认出:是张洪池!就是那个中央社记者兼着叶秋萍部 下特工职务的张洪池。这个神秘人物,冯村的被捕显然同他有关。他到陈玛荔公馆来干什么呢?家霆怕被张洪池认出,忙掏手帕假作拭脸,随 着燕姗姗走向门房,避开了张洪池,然后走进陈玛荔的公馆里去。   “啊,你们很准时啊!”陈玛荔见到燕姗姗和家霆时,放下手中正在看的晚报,第一句就用满意的口吻这样说。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   这是一问宽大的、布置得简洁又很有艺术气息的客厅。地板打了蜡,光灿灿的,看来是可以用来开par十y用的。墙上一边挂着两幅风景油 画。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挂着一张陈玛荔的全身巨幅油画像,神采风韵,飘飘欲仙。像框讲究,金色叶穗的阔边古色古香。一套沙发上蒙着墨 绿色布罩,一只小圆桌上有景泰蓝花瓶,小茶几上有一套西式花瓷茶具,还有彩色烟灰缸和一罐三五牌外加一包骆驼牌香烟。此外,中问一张 奶油色大横几上,排列着满满的原版外文书和许多中文书籍,还有不少《life》(《生活》画报)、《reade。diges十》(《读者文摘》)、 (crown)(《王冠》杂志)等美国杂志。精装书里有《圣经》,中文书里有童霜威的《历代刑法论》。家霆想:爸爸那天寄书给毕鼎山时,是抱着 一种讽刺态度去寄的。当时,哪想到为冯村的事竞要来找他们帮忙。   三人都在沙发上坐下。燕姗姗介绍了家霆,家霆把爸爸的信交给了陈玛荔,陈玛荔抽出信笺来看。家霆打量起陈玛荔来了。这女人,脸不 太漂亮,却窈窕、华贵而有风韵。总该有三十出头了吧?却显得很年轻。她头发梳成一个小圆髻,旗袍裁剪得非常合身,苗条而丰满,配上高 跟鞋显得亭亭玉立。   “哦哦哦。”陈玛荔从茶几上拿起骆驼牌香烟来,抽出一支,用打火机"啪"地点燃了,看了信,吸着烟,朝家霆看看,点着头,声音飘飘 柔柔,“令尊和我们,关系是很好的,我知道!(家霆想:关系好什么?)令尊的大作我们也早收到了,很钦佩啊!不过,关于这件事——”她扬 扬手里的信,“我在你们来之前,了解过情况,恐怕不是很容易办的。人到底在哪里,也摸不准。我想,我来努力一下,你们对外也不必声张 。过些时候,我给你们个回音,怎么样?”   态度不冷也不热,听来似乎有点应付、打发的味道。   燕姗姗忽然说:“玛荔处长,这件事别人办不行,你办一定能行。这个冯村,为人极好,太冤枉了!你就帮这个忙吧。”   陈玛荔听燕姗姗这样说,有点高兴,却岔开话题,吐着烟说:“姗姗,你是个人才,我是最爱才的。我老想劝你到中央社,如果你到中央 社,我让他们重用你,让你出国去做特派员。你们那个报纸是没什么前途的。”   燕姗姗摇头笑笑说:“不行啊!让我做个自由主义者吧!我喜欢做个无党无派、不偏不倚的记者。再说,我的英文不流利。倒是他——”他 指指家霆,“他是在上海教会学校渎过的,年轻有才,英文中文都棒!等他从民声新专毕业了,你好好栽培他吧!”   “哦?”陈玛荔突然好像才发现家霆的存在和不凡的风度了。她吸着烟,看着家霆,看得那么仔细、认真,竞使家霆有些不舒服了。她那 不太漂亮的面庞在烟雾吞吐之间,透着一股坚定、自信,有一种成熟、世故的风韵。她用上海话问:“你是上海人?”她忽然注意到他的那双 眼睛了!啊,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哟!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家霆点点头,用上海话说:“我生在上海,在上海住过多年。”陈玛荔突然用英语说:“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上海来重庆的?”家霆用英语 回答后,陈玛荔用英语说:“好极了!你的发音很好。”她变得高兴起来了,说:“我见了上海人就亲三分!”又突然看着家霆笑笑,用英语说 :“你非常漂亮!”大约在这时,她发现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风度翩翩,确是一个英俊的美男子。但这句话却使家霆不太受用了。   燕姗姗听了,也笑了。她明白,这种话美国人说说极平常。这位玛荔处长真是美国脾气!她为了引起陈玛荔对家霆的重视,有利于把冯村的 事办好,指着茶几上那张晚报,说:“玛荔处长,你没注意吗?你可能看过童家霆写的文章哩!这晚报上有个专栏——《重庆今昔》,每天都是 他写的连载哩!”   “啊啊啊……”陈玛荔确实更重视了,她揿灭烟蒂,去拿起那张晚报,看了一看。晚报上《重庆今昔》栏里,用"家霆"署名写的一篇文章 是《山城茶馆花絮》。她说:“我看了!从文化角度写的,写得很有趣,很有意思。”她看着家霆微笑,“看来,你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名记 者!”   家霆谦虚地摇头笑笑。陈玛荔却问起家霆的情况来了,从年龄问到学校,从爱好问到志向。谈了一会儿,家霆乏味得很,只记挂着冯村的 事,把话转到正题上来,说:“我是从小把冯经理叫作舅舅的。那时他是家父的秘书,他太冤枉,是个非常好的人。陈处长(他本来想叫她"伯 母”,觉得她太年轻了,只好依燕姗姗的叫法了),望您一定……”   陈玛荔打断家霆的话说:“家霆,别叫我什么处长,叫我aun (姑母、姨母)吧。我想这样——”她的态度已经变得非常亲切了,看着家霆 说:“我去努力办!你好在已经认识我这里了,后天,星期四,下午三点钟,你来,我把办的情况告诉你。”   事情似乎有了较好的变化,家霆心里高兴,看看燕姗姗,似乎是征求意见:我们是否可以告辞了?燕姗姗会意地站起身来,说:“玛荔处 长,我们回去了,谢谢你。”   陈玛荔已经闲闲地又点燃了一支"骆驼牌”,呛人的烟味,使人受不了。她吸这种烈性烟,一口牙齿却洁白如珍珠,不知是什么道理。她也 没有挽留,临别,亲切地对家霆说:“好吧!后天下午,我等着你。”   走到外边,夜色漆黑,马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燕姗姗忽然说:“看来,家霆,她算是应承了。不过,她这种人,既老练,又能干,也忙 得很,见的事多了,有时就像四川话说的不免有点'水'。这件事就怕她不放在心上。你后天下午三点一定要准时去,多催催她,免得靠不住。 ”   家霆答应着,心里觉得燕姗姗真是热心、诚恳,说:“大姐,我知道您忙。这事太麻烦您了。以后来,我就不用您陪了。我一定准时来找 她!”   他们分手时,燕姗姗同他握手,说:“家霆,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以后,有空常来我们家里玩。我们一家,不仅寅儿,我想都会欢 喜你的。”说着,她好意地朝家霆笑笑。笑容,很亲切,使家霆感到她话中有话,话里似乎带着一种希望,希望家霆与她的妹妹寅儿能够要好 。是不是这样呢?是不是太敏感了?家霆还回答不出。   按照约定的日期和时间,家霆又出现在陈玛荔那在重庆算得精美讲究的客厅里了。   茶几上,放着一大堆书,横七竖八,看样子,陈玛荔刚才坐在沙发上正在翻阅。家霆发现她今天打扮得素净,看上去却特别顺眼。她一头 黑发,未梳发髻,长发披肩,穿一件合身的茶色旗袍,配的是高跟鞋,身边有一只书本大小的黑色皮夹。她的打扮有点像个大学生,但高贵的 派头难以形容。看到家霆准时来到,她表示高兴,看看手上的金表,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人守时守信,你能守时,说明你很有教养,我喜 欢。”   上次来时,茶也没有。今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佣送来了两杯喷香的咖啡,然后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她端详着家霆,态度十分友好,眼光流波闪烁,说:“家霆,你的事我确实办了!但你的冯村舅舅,问题严重。他是一只往灯上乱扑的飞蛾 。现在关押在一个秘密地点。由于主事的人去成都了(家霆想:这是指叶秋萍吧?),必须要等他回来才能找他解决问题。按规定,中统不能捕 人,其实他们也像军统一样捕人。不过捕了人总不肯承认。因此,不能把事情弄僵,急是急不得的。”"但,冯村舅舅是个好人!”   “好人?”陈玛荔笑了,“怎么好法?对谁好?”"如果中国人都像他,抗战早胜利了!”   她笑出声了,露出一口皓齿,说:“你说这种话真像个孩子!别急吧,等几天,我们再碰次面,你说好不好?”她要家霆喝咖啡,自己却慢 悠悠地在吸骆驼牌香烟。   家霆端起咖啡,心想:也只能这样了。真是"急惊风偏遇慢郎中”,说:“好,谢谢aun十!”喝了一口咖啡,甜得太腻,糖放多了。听到 家霆彬彬有礼地叫她"aun十”,陈玛荔又笑了,她夹烟和吸烟的姿势娴熟、优雅,用英语说:“我喜欢听你叫我aun十!你是个讨人欢喜的男孩 子!”接着,却问起家霆和燕姗姗的关系来了。家霆如实作了回答。陈玛荔笑着问:“你同燕寅儿在谈恋爱?”   家霆连忙否定,诚实地说:“没有,仅仅是同学!”   她又笑了:“其实,你这年龄,也是该谈恋爱的时候了。她一定很漂亮吧?”   家霆只好微微笑笑,又摇摇头,问题使他难以回答。心里却想起欧阳素心来了,心想:等冯村舅舅的事办完了,或者托托陈玛荔再帮着寻 寻欧阳也好。正想着,记起了燕姗姗上次的叮嘱,站起身说:“aun十,您忙,我回去了。”   谁知,陈玛荔笑了,吸着烟说:“别走,我是忙,但今天下午这时间是留给你的。我们该好好谈谈。你看,咖啡只喝了一口呢!”她语气 十分亲热,像个aun十,也像个大姐姐,出乎家霆意外。   家霆只好仍旧坐下,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陈玛荔突然指指身旁几上堆得高高的那些书,说:“你看,这是将要取缔的一百多种剧本,不准出版,也不准演出!你看,aun十的权力大 不大?”   家霆斜眼看去,堆放着的剧本中有郭沫苦的《高渐离》、曹禺的《原野》,还有田汉、熊佛西、洪深、阳翰笙等的剧本。他不喜欢陈玛荔 骄傲、自夸的语气,问:“为什么要取缔这么多呢?”   陈玛荔笑笑,将烟揿灭:“有个内部检查手册,凡不符合的就取缔!报纸要检查付印的大样。对共产党和那些跟着往左边跑的进步人士,只 有把他们的嘴巴贴上橡皮膏封严才老实。”她说这话时,轻松随意,透过她美艳的嘴唇说出来,使家霆产生一种反感。他沉默了,又微微喝了 一口甜得发腻的咖啡。   陈玛荔忽然问:“听说令尊为冯村的事找了杜月笙,是吗?”家霆诚实地点头。   陈玛荔笑了,亲切地说:“其实,中统的事现在找他用处不大。我不是中统的,你来找我倒是或许有用。我告诉你吧!蒋主席下了个手令给 中统局,要中统就帮会问题作出建议,以便中央决定对帮会问题做出适当决策。这事杜月笙也知道。他现在揣摸不透上头对帮会的态度是什么 ,是不愿多惹是非的,对中统的事,他更不敢去碰。即使答应给你们办,也是嘴上说说,这点你要心中有数。”家霆叹口气说:“所以,aun十 ,我只有指望您了!”   陈玛荔笑了,带感情地望着家霆,说:“相信我,我把你的事当作我的事。”她忽然说:“家霆,你喜欢诗吗?”   “喜欢!”家霆点头回答。   “背首英文诗我听,好吗?”她说,“短的!选你喜欢的背诵一首。”   家霆感到她是在测试他的英语水平,想了一想,说:“那我就背诵一首。”他背道:   ere are words like freedom(有许多像自由这样的字眼swe的 and wonderful 十o say.   说起来真是美妙动听。   on my ear十s十rings freedom sings   自由在我的心弦上all day every day.每天从早到晚歌唱不停。   ere are words like liber十y有许多像自由这样的字眼a十 almos十 make me cry.听起来几乎要使我哭泣。if you ad known wa十 i know   假如你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you would know why.   你就会晓得这是为什么道理。   他发音准确,诗句念得铿锵悦耳,音调抑扬,带着深沉浓厚的感情,脸上仿佛有一种向往和探求的神情。当他背诵完,陈玛荔赞叹地用英 语说:“太好了!聪明的年轻人!”她忽然惊叹于他的文雅的举止,浑身上下那种光辉四射的恬静了,说:“家霆,你是很有才华、很能干的。 我要好好培养你。你将来一定是可以出人头地通过做名记者成为大人物的。你知道,'无冕之王'这职业是最好的上天梯!你有极好的条件,仪表 、教养、中英文的基础都好。其实,我做你的aun十实在太年轻,不过这不要紧,我愿意把你当作好朋友。我愿意帮助你!但你应当听我的话, 我可以把我的许多宝贵的人生经验作为忠告使你知道。你能体谅到我的这种好意吗?”摸不清她话里的含意有多么丰富了!是什么意思呢?有些 话是好理解容易理解的,有些话不那么好理解和容易理解。摇头是不礼貌的,家霆只有点头。   陈玛荔又点燃一支烟,亲热地说:“你将来,毕业后,,要做一个名记者,我可以介绍你到中央社!你可不要受燕姗姗的影响,她那样,其 实没有前途。当然,她的活动能力很强,她也很漂亮,又死了先生,有不少人,什么党派的都有,都喜欢她。所以她采访起来也比人方便,办 起事来也常路路通。但政治上,她这样是不会得意的。现在,国际战局形势很好,意大利完了,德国在走下坡路,第二战场如果开辟后,欧洲 形势会改观。日本同美国在太平洋上硬拼,等待着日本的必然是大失败。中国的抗战虽然仍艰苦,最后胜利是不容怀疑的了。战争为人们出类 拔萃创造了好机会。蒋主席是伟大的民族英雄,国民党领导抗战博得民众的衷心拥戴。你出身于世家,令尊是国民党人,你应当继承衣钵,做 三民主义的信徒。有这一条,我保险你将来前途无量。”   家霆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得出她的确是真心实意一片好心,又面临着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的局面了,说:“我现在还是学生,有 些事只好等毕业后再讲了。”   “不不不!”陈玛荔笑着摇头,似乎感到家霆的天真幼稚,说:“你到底年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劝你,从现在起,就要走自己的路! 迟起步不如早起步嘛!过些时,我找人介绍你参加国民党。现在有些年轻人,一天到晚爱骂国民党腐败。腐败确实有,正像一棵树上总有烂果子 的。但烂点果子算什么?烂果子不会使果子树跟着烂的。你对国民党要有信心!你在学生时代就该出名,让名字被新闻界和文化界都知道。我可 以出些题目提供些条件让你写文章。我能给你拿去发表,出书也方便。到适当的时候,你可以到美国留学。你说,你有了这个aun十好不好?”   家霆仿佛被她逼到门边了!要么挤进来,要么退出去。为了冯村舅舅,怎么能"出去"呢?怎么能使陈玛荔不快呢?   家霆斟酌了又斟酌,含糊而模棱两可地说:“谢谢aun十!”却岔开话题,用礼貌的态度说:“毕老伯战前在南京时我曾经见过。那时我还 小。一晃这么多年,他见到我恐怕记不得了。他现在一定也很忙吧?”   陈玛荔喷一口浓浓的青烟,平淡地笑笑说:“我们各忙各的,各人不管各人的事。”她脸上的表情对毕鼎山似乎有点鄙视,突然神情阴冷 下来,眼里闪过一丝怨艾说:“不谈他吧!”   家霆敏感地想到,她和毕鼎山可能是很不协调、很不幸福的。童霜威说过:毕鼎山贪污腐化,在法国除了跳舞玩女人,什么也没学到,是 靠蝇营狗苟爬上去的。姗姗大姐也介绍过毕鼎山是"老不正经”。谈毕鼎山既然会引起不愉快,家霆只好沉默着不说话了。陈玛荔将吸剩的半支 烟揿灭,高贵、淡妆的脸上倏地收敛了一些刚才的幽怨和愠怒,说:“我喜欢年轻人,同你在一起,使我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我感到快乐… …”她似乎本来还想讲什么,结果没有讲。她的情绪不稳定了,似乎已经扫了兴。家霆感到自己应当走了,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告辞。   陈玛荔没有再留,站起身来,忽然说:“我要送你两套你穿了一定非常好看的衣服!”   家霆感到突然,也感到奇怪,说:“啊,不不不!”   但,陈玛荔已经去横几上把一只装衣服的纸盒拿来了,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我觉得你穿这种衣服一定非常好看。一套是美军的 橄榄绿毛料空军服,一套是美军的丝光咔叽空军服。是我从美军那里弄来的。现下最时髦的!只是有的人穿了不好看。而你,穿了一定非常漂亮 。”   家霆摇头,他从来不喜欢接受人家的馈赠,说:“不不不,aun十,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有衣服,我不要!”   她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少爷!当然不会没有衣服。这是我的一分心意。你怎么能不领aun十的情呢?收下,不收我就不给你办事!听我的 话!乖!……”她简直把家霆真当小孩子了。   家霆感到真难对付,被陈玛荔将装衣服的纸盒硬塞到手上,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耳朵也红了,说:“那怎么能行呢?”   她摇摇头,爱怜地看着家霆,说:“我一点也不是说假话!确实是因为上次见到你后,看到人家穿这种衣时,我觉得你穿了一定非常英俊, 所以才想到要送衣给你的。下次来,你就穿这衣服中的一套来,好吗?”   家霆未置可否,心里尴尬。   她又郑重叮嘱:“记住!下星期二下午五点,准时来,一定要穿我送你的衣服来,我希望那天我能把冯村的事办成了,告诉你好消息!我们 可以庆祝一番。”   她提到冯村,像打出了一张王牌,家霆觉得只能答应,就点头了。他离开了陈玛荔,一路上都在想:陈玛荔为什么这样?他觉得陈玛荔的 态度、眼光和有些话,有时有些暖昧。如果这样,这使他不安,也使他厌恶。但怎么该往那种事上去想呢?这种沾染美国风的女人,就是很热 情很大方很随便的嘛!他感到她有时确实像个aun十,有时像个大姐姐,她也许确是愿意帮助我,也认为我优秀。她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是右的 ,她希望我按照她的指点也往右的路上走。但我有我的选择。愿冯村舅舅能够得救。以后,我是不会同她很亲密的。   家霆回到家里,见到了童霜威,发现爸爸正伏在桌上写东西。他急着想把今天同陈玛荔谈的话都告诉爸爸。当然,有关陈玛荔的一些有点 暧昧的眼光、态度和言语是无法讲的,讲的只是一些大致的情况,最后说:“她约我下星期二下午五点再去,希望那时冯村舅舅的问题已经解 决。”   童霜威听说后,点头说:“那就好了!看来,陈玛荔倒还通情达理。”又感慨地说:“她谈的杜月笙的事看来也不是捕风捉影。我真想不到 ,搭救冯村,我竞心有余力不足到这种地步!”   家霆走到桌边,突然吃惊地发现,原来爸爸在开始写他那本一直想写而始终犹豫不决而未写的《三朝三帝论》了!稿纸上端,爸爸写着《三 朝三帝论》五个大字作书名,苍劲中见秀隽,流畅中带疏狂。在家霆眼中,五个字闪闪发出寒光,使他想到小说中形容荆轲在秦时,图穷匕见 ,宝剑飞跃出来,熠熠如电去取秦王头颅的描述。童霜威见儿子发愣,笑道:“我可不能'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都为稻粱谋'啊!我这书是为冯 村写的!”家霆明白:爸爸开始写这书,不是草率决定的,是时局、国事、冯村被捕的事促成的!他感到激动。望着爸爸日渐苍老仍坚强挺拔而 未衰颓的面容和身影,一刹那间,他竟热泪盈眶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二,下午五点钟,童家霆第三次准时去到陈玛荔公馆。他学校里上课请了假,心里估计今天一定会有冯村舅舅的好 消息。   家霆是个守信的人,遵嘱换上了那套美军橄榄绿毛料空军服。对着镜子,他自己也觉得这套衣服确实抬人,使他看上去既英俊健康,又十 分潇洒,倜傥得很。那种橄榄绿发出柔和的光,衬得人遍体生辉。美国人在战时把最好的衣料、式样、颜色献给军人。好像也是吸引人去献身 的一种手段吧?家霆走近陈玛荔公馆门口时,看到停着一辆蓝色的小汽车。经过门房,走进青砖洋房到了那问熟悉的客厅时,闻到一阵优雅的 香水味。他眼前红光一闪,看到陈玛荔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候他了。   陈玛荔今天一身红。火红的旗袍上,是一件瘦腰身的火红西式短上衣,脚上是一双火红的高跟鞋,身边放着一只火红的带金链的皮夹,涂 着口红,分外艳丽。她坐着对家霆笑,用英语说:“我的孩子,你真守时!你穿这套衣,太漂亮了!我注意到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说着, 站起来,卖弄地问:“我穿这套衣服好看吗?”家霆有点窘了,应付着说:“好看!”   她笑了:“走,今晚我们一起享受享受。我陪你去吃晚饭,还看一场电影!”说着,走近过来,香水味更浓烈了。她提着皮夹,说:“走 吧!”家霆完全出乎意外,说:“呀,aun十,冯村舅舅的事怎么了?”   “啊,出乎意料,叶秋萍到今天还没有回来。”陈玛荔摇着头,“据说,近几天一定会回来。回来我就办,你放心。”她补充说:“别把 今晚约你出去纯粹当作是玩,今晚我带你去的地方,也许能见到一个人。能见到他,救冯村就有希望。”她说得神秘,使家霆不能不跟着她走 了。   出了门,原来蓝色小汽车是停放着等她的。上了车,陈玛荔说:“盟军招待所!”司机似乎很熟悉,点头"晦"了一声,汽车飞快地驶行在 马路上。陈玛荔介绍说:“盟军招待所属于军委会战地服务团,实际就是属于励志社的。我曾是励志社的副总干事,同他们有点老关系。现在 ,招待美军的费用大得很。那里吃得舒适些,我们可以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家霆心里不快活。冯村的事使他心里有疙瘩。陈玛荔的作为又使他感到像一个谜。哪有什么心情去吃饭。何况,他历来不喜欢沾人家的光 。连在上海那次初遇到欧阳索心在"白拉拉卡"吃饭时因为身边没有钱,当时都使他红了脸。今天,随着陈玛荔去吃饭,多么别扭。他处在一种 不好说也不好问的被动境地中,只好抱着客随主便的态度,进了嘉陵宾馆附近的那个美军出入的"战服团"招待所。   充溢着乡下浓汤和蕃茄牛尾汤香味的餐厅,很大很大,布置得洁净明亮,约摸有二十多只小圆桌,每只小圆桌上都罩着雪白的桌布,摆设 着花瓶和鲜花,陈列着调料瓶和锃亮的刀叉。音乐正播放的是《蓝色的多瑙河》。墙上贴的是一些色彩鲜艳印刷精美的美军宣传画,宣传报国 和扞卫民主自由,宣传从军的人马上有工作、有收入,能到欧洲、亚洲和中国旅行。白衣侍者好像都认识陈玛荔,见到她带了客人来,特别恭 敬。时问还早,只有西边屋角一只圆桌上坐着两个戴船形帽的美国军人在喝啤酒吃冷盘。   刚坐下,侍者拿来了菜单,恭敬地站在一边。陈玛荔看着英文菜单,说:“我来做主点菜好吗?”家霆点头说:“谢谢!”陈玛荔夹着英 语向侍者点菜,点的是:蔬菜浓汤、冷盘、白汁桂鱼、英国铁排鸡。又用上海话对家霆说:“改吃蜡烛鸡好吗?是一道俄国菜,要皇磊油作馅 心,外面卷一层鸡脯肉,外形像一支蜡烛。俄国人不敢恭维,这道菜蛮好。你也许没有吃过?”   家霆确是没有吃过,只好点点头。   陈玛荔最后又点了布丁和咖啡,叫了两小杯红葡萄酒,说:“这地方不错吧?”   唱片换了《圣母颂》,家霆忽然又想起与欧阳素心在上海"白拉拉卡"里吃饭谈话的情景了,不由地一边点头,一边神思飘荡起来。她看着 他,问:“你怎么啦?”   家霆连忙回神,笑笑说:“没怎么呀!”他的脸显得非常敏睿,眼深沉明亮,笑起来好看,坐的姿势有风度。   你似乎不太高兴?”她说,“今晚,我想让你高兴高兴的。把你冯村舅舅的事暂时放到一边吧。我看得出你对他的感情。我答应貅搿盏鞘 昙釜簧器。警来的美军渐渐她又把他当孩子了!家霆只好点点头。达"术日天千川州多了,门口老有汽车声、吉普声,进来的美军散散落落坐满 了好几只桌子。侍者已将红酒、冷盘和浓汤端上来了。家霆将白巾展开铺在膝上,用瓶插软纸拭净了刀叉和汤匙。高脚杯的玻璃哩竺翼最盂的 辉映凝聚到杯边的一星亮点,犹如红宝石戒指映眨薹惑譬眼。她同他碰杯,用英语说:“祝你快乐!”花影迷离,酒色鲜红i警磊了一口酒,两 颊渐次泛出红色。家霆只是用嘴碰了碰玲珑剔透的高脚玻璃杯,他不会也不爱喝酒。   她笑眼望着他,说:“adnis!我以后叫你adnis,好吗?”家霆问:“adi?”他在上海上教会学校时,读过英文的希腊神话。a。是 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美男子,他是司美和恋爱的女神维纳斯的爱人。   她笑笑,开心地说:“是呀,adnis!我喜欢你叫这个名字!”难以回答,家霆只好仍旧笑笑,显得拘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心里都没 有空隙要用她的感情来填补,也不感到自己应当同这样一个aun十发生什么超乎寻常的情感。他觉得局面很糟。陈玛荔只喝了几匙汤就推开了盘 子,侍者收去汤盆。她用叉选着芦笋吃。家霆见她这样,汤也不喝了,吃起冷盘里的鲍鱼来。她忽然神秘地问:“adonis,你有隐瞒我的事没 有?”"adonis"的名字似乎她已做主确定了。   家霆为难了,指的什么事呢?本来嘛,我的事你知道得不会多的,我也没有向你好好谈过我自己。是指的什么事呢?因此问:“您指什么 ?”   陈玛荔笑笑:“《生活文艺》上开始在发表一个连载《间关万里》是你写的吧?”   家霆"哟"了一声,说:“怎么?您看到了?我还没有见到呢?他们早说要发表,我以为发表还早呢!”   “我是今天上午见到的!刚出刊。”陈玛荔吃着冷盘里的牛肉说:“你的文章我也看了,文笔很好,但不该写这样的东西。我感到再往下写 ,写到河南灾情等等,估计你要揭短,我不希望你那样做。这对国民党不利,对抗战不利,会帮共产党的忙。更糟的是《生活文艺》的背景可 疑,不该在它上面发表文章。”   家霆露出一点愠色来了,闷闷吃着冷盘。   陈玛荔语气缓和过来了,说:“以后,你写了好的东西,拿来交给我,我给你送到好的刊物上去发表。当然——”她笑着看家霆, “adonis,你发表东西我总是高兴的。这说明你是聪明有才能的,年纪轻轻,出手不凡,前程远大!”   家霆总是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很不自然,却又怎么也自然不起来,只好也笑笑说:“记不清是谁说的了,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最弱的人, 集中精力于单一目标,也能有所成就;反之,最强的人,分心于太多事务,可能一无所成。'我其实很笨,并不聪明。只不过,那个阶段能集中 精力,才写了点东西。像现在,有了冯村舅舅这种事分心,简直书也读不下去,文章也不想写了。”   她又笑了,脉脉地看着家霆说:“上帝赋予你了才能,应当珍惜。对于我来说,我的人生好像包括两部分,过去的是一个梦,未来的是一 个希望。我曾热衷于我的事业,希望使事业成为我的喜悦,使喜悦成为我的事业。可是,梦醒来却未能给我喜悦,我只有把喜悦寄望于未来。 希望能看到你成功,成为一个名记者,成为我私人的朋友,甚至能成为我贴心的助手。我能为你的成功出一分力,我愿意把你的事业看作是我 的事业。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她说话常常一泻千里,看得出才思的敏捷与思维的丰富。家霆感到她的眼光里蕴含着一种他说不清也不愿去想 的光波,坦然地摇头,但语气平和地说:“不太懂。”   她宽宏地笑了,带嗔地说:“好吧,你以后能懂就行!”   这样谈谈说说,吃完了晚饭。其实,差不多每道菜都剩了一些。最后吃了布丁喝咖啡了,餐厅里的桌子坐满的已占大半了。陈玛荔看看腕 上的金表说:“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去看《卡萨布兰卡》,影片是美军空运来重庆的,在隔壁放映厅里放映。男主角亨佛莱?鲍嘉专演铁汉;女 主角英格丽?褒曼美得叫人动心。我看过一遍了,这是陪你看。”   家霆说:“不看了吧!我想早点回去。自从冯村舅舅出了事,我心情一直不好。”他是说的实话,也是用这话催促陈玛荔出力。说出口以后 ,想到陈玛荔说的"今晚我带你去的地方,也许能见到一个人。能见到他,救出你冯村舅舅就有希望”,忍不住问:“您说的也许能见到的那个 人,会在这儿吗?”   她笑了,说:“我真想抽支烟,可惜这儿不能吸!”又说:“等会儿看电影时,也许能见到他。反正,一同去看看《卡萨布兰卡》吧!” 她似乎喜欢把与他的交往弄得浪漫而神秘。家霆简直没奈何了,只得由陈玛荔摆布了。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约摸二十六、七岁的美国人,戴一副眼镜,穿一套西服,眼光犀利,似乎有敏锐的观察力,步履轻快,看得出他的 精明强干。陈玛荔轻轻向家霆说:“adonis,这个就是美国《时代》杂志的记者十eodore wi十”   正说着,美国记者过来了,同陈玛荔握手寒暄,家霆听到他们互相问好。美国记者到另一桌上去坐了。陈玛荔说:“这个人,我检查过他 的稿件,他是不受欢迎的。年初,他到河南去了一次,从洛阳未经检查,就把电报发往纽约,报道河南大灾,说老百姓正在饿死,夸大耸动。 消息在美国传播,蒋夫人正在美国活动,十分生气。他后来求见蒋主席,说什么河南人吃人,狗也吃尸首,灾荒纯属人为,未对灾荒进行控制 等等,蒋主席大发雷霆。这使我想到你写《间关》,你是不是该把后面的部分删一删、改一改?”家霆忍不住了,说:“aun十,你不知道!我 是亲眼目睹的,我经   过河南大灾的无人区,真是人间地狱!今春《大公报》发的通讯和社论《看重庆,望中原》并不失实。事情有过而无不及”   四周"嗡嗡"的人语,像荡起的波涛似的浮动。陈玛荔看着家霆的眼睛,不再说什么了。她似乎已经察觉到家霆是有个性的,她不愿使家霆 不愉快,说:“好了,adonis,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今天本来是出来找快乐的。我是想使你高兴高兴的。怪我不好,“她用英语说:“不 该去谈这些不相干的事。”   侍者拿账单来时,家霆抢先掏钱,陈玛荔笑笑,说:“你付他们也不会收的。这里有我的户头,他们会记账的。”又说:“你这孩子,太 见外也太要强了!”   后来,两人同去看电影《卡萨布兰卡》。放映间里,大部分是美国军人,也有些西装革履的中国人。熄灯看电影时,家霆始终没有说话, 专心看着。影片的故事引起他很大的兴趣。陈玛荔在他身边,也不说话。影片故事写的是一九四。年巴黎陷落后,一个名叫里克的人为了逃避 法西斯迫害,来到北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开酒店度日。一天,他的情人伊尔莎跟她现在的丈夫,两个反法西斯的地下工作者避难来到酒店, 他不顾个人安危,巧妙地帮助伊尔莎夫妇摆脱德军追捕安然出境。影片中的主题歌《时光流转》,曲调特别动人,却不知为什么,曲调和歌词 又使家霆深深地想念起了欧阳。   那"也许能见到一个人"的事,看来是一场玩笑。陈玛荔没有提,家霆也不再提。家霆怀疑:是陈玛荔编了出来骗他,让他陪着"过一个愉快 的夜晚"的!有什么办法呢?   电影散场后,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余家巷。车子停在上边陕西街口。分别时,她轻声用英语说:“adonis,今天快乐吗?”   家霆礼貌地点头,有分寸地说:“aun十,谢谢!”接着又问:“我什么时候再听您的回音?”   陈玛荔说:“下星期二吧,下午三点。”   她的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家霆怅怅地回到家里。童霜威正在灯下写书。家霆把不得要领的情况告诉了童霜威。父子俩都感到怅怅。童霜 威将燕寅儿晚间来过留下的条子和一些讲义、资料交给家霆。家霆看见留条写的是:   今天你未上课,发的讲义望收。另外附的资料是给你写《重庆今昔》用的。我估计你心不定连找资料的情绪也没有,所以代你在图书馆借 了些资料,用毕归还,勿遗失。你写一篇重庆城门的史话如何?你看,我老爱替你出题目做文章!希望明晚上课时见到你能听到冯经理的好消息 。   看了留条,家霆心里感动。过了一会儿,家霆强自定下心来,在灯下替《重庆今昔》栏赶写《重庆城门史话》,心里纷乱。冯村舅舅能不 能被释放?似乎一点把握也没有。陈玛荔的种种,使他有直感却又无从肯定捉摸。他痛苦的是:心里的事,无从告诉别人。如果欧阳素心在, 她是惟一可以被告诉的人。可是,欧阳在哪里呢?自从冯村出事以后,反倒把找欧阳的事放下了!可是,内心深处,他对欧阳是哪天也没有忘怀 过的呀。{t}{xt}{小}{说}{天}{堂w w w.x iaoshu otx t.net 第三卷 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 五 天,总是彤云密布,阴沉沉地下着冷雨。   空际飞飘雨星,纷纷扬扬,沾满头发,濡湿衣衫,地上也总是水淋淋、潮济济的,两只脚踩上去非常难受,裤腿也常溅着泥浆。夜里,蒙 蒙细雨随风无声无息地洒到天明。潮湿的气息,使童家霆身上发冷,心里也发冷。寂寞和凄凉,总弥漫在心上,久久不去。   叶秋萍始终未回重庆。童霜威给他写的信,他没有作复。为了冯村,童霜威又跑了些熟人的地方,有时淋得浑身湿透了回来。跑的都是些 司法界的熟人,有的答应帮忙,却没有下文。官场上这种答应了不办的做法并不为奇。陈玛荔的努力也没有结果,似乎必须等叶秋萍回来,冯 村的事才会有着落。   家霆无法摆脱对冯村舅舅的挂念。怎么办呢?童霜威去催于右任。但老于心情不好,去成都小住了。他让季秘书专诚来看望过童霜威,说 :冯村的事已经托人去说项了,只怕未必立刻奏效。季秘书带来一张八行宣笺,说:“院长让送给您的,是他去成都前填的一篇词。”童霜威 拿来过目,写的是《浣溪沙园》:“歌乐山头云半遮,老鹰岩上日西斜,清筝哀怨起谁家?依旧小园迷燕子,翻怜春雨泪桐花,王孙绿草又天 涯。”季秘书走后,童霜威再读于胡子的词,心想:连他都感到失意与不快,何况于我?不过他也不枉生一口大胡子,还有骨气!在诵词时,触 发了更多的愁思。   杜月笙那里,胡叙五亲自来看望过,还带了些礼物带来了一封用杜的名义写的很周到很客气的信,说:“所嘱之事已恳托主事者,请释锦 注。”童霜威自从听家霆讲了陈玛荔谈杜月笙的事,心里明白杜月笙的信不过是江湖上的政治手腕,算不得数的。   家霆陪童霜威一天下午又去燕寅儿家拜访燕翘。燕姗姗和燕寅儿都在家。姗姗陪燕翘正在下棋,见童氏父子来了,燕翘停下棋来,叫寅儿 敬茶。   老头儿是参政员,开了国民参政会三届二次大会。谈起冯村的事感叹系之,说他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叶秋萍,说愿意担保冯村决非问题人物 ,希即推情释放,但无下文。他对谈参政会的事很有兴趣,这次会上通过了一个"对于何应钦①军事报告及   ①何应钦:当时是军政部长。   关于报告中涉及第十八集团军部分之决议案”,指摘"第十八集团军未能恪守军令政令统一之义”,要共产党取消红军,受国民政府军委会 统辖等等。这是个反共的决议案,在何应钦作报告时,中共参政员董必武当场驳斥并退席,以示抗议。身为老同盟会员的燕翘对于国共老是磨 擦十分厌烦,说:“大敌当前而兄弟阋于墙,令我心烦。如今,共产党羽毛已丰,同日寇作战仗打得很不错,地盘越来越大,军队越来越多, 不承认它,那是开玩笑!想马上消灭它,比西安事变前不知要难多少倍,太不切实际!   我们的国民党,贪污盛行,腐败加剧,通货膨胀,物价暴涨,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如今在延安边上部署了大批精锐封锁共产党,共产党 也部署了军队防备。要是大家都一心一意先抗日,有些事等胜利了再说,岂不是好?我是连做梦也想早点回下江去,年岁大了,等不得啦!可是 ,我在参政会上讲了这意见,有人鼓掌,有人反对,还有人冷笑。我生气了,通过决议那天,我没有去!”   童霜威能体会到燕翘的一片心。他是老党人,当然爱国民党,可是他能清醒地看清形势,而且关心抗战大局。他的主张当然像个国民党里 的中间派,但也有点偏左。这可能同他的做记者的女儿燕姗姗标榜自由主义有关吧? “   燕姗姗在一边插嘴说:“国民党太不争气!美国舆论对中国议论纷纷。听说史迪威派来做蒋主席的参谋长后,同蒋意见不合。他认为如果不 改变中国的政治,就不可能在中国建立起有战斗力的军队。他从来不讲国民党的好话,还主张把援华的军火武器分给共产党。史迪威是美国杰 出的指挥官和步兵战术家,中国通。他的主张在美国颇有影响。美国朝野都有人指摘将二十万精锐军队包围延安不用来对日作战,还说美援除 了被贪污盗窃外,许多军用物资都囤集着打算将来用来打共产党。为了这,蒋说史亲共,关系紧张。”   燕翘说:“姗姗是消息灵通人士。我的新闻来源主要靠她。像我这种半残的老人,除了给我点空头衔外,平时是无人理会的。幸亏有这么 个女儿,还不致使我像耳聋眼瞎的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燕寅儿亲切偎依在燕翘身边,风趣地说:“所以我也要学新闻当记者呀!”   燕翘笑了,笑得开心,看得出他疼爱这个可爱的小女儿。他亲热地把燕寅儿叫作"猫”,说:“猫!给我把茶端来!”   家霆看着燕寅儿把茶端给父亲喝,心想:这家人家和谐幸福,为什么叫燕寅儿"猫"呢?可能因为他爱猫,而燕寅儿又可爱得像只小猫?   童霜威听了燕翘的话,说:“翘老,我比你年轻,但已是道道地地的耳聋眼瞎之辈。因为赋闲在家,什么事都没有得干。前几天,去开了 一次国史馆的会,像泥塑木雕般坐了两小时,研讨来研讨去怎么写国史?简直就是要写家史,写一人史!最后说下次再研究。会上打盹睡觉的有 ,聊天摆龙门阵谈牌经的也有。那是个养老院,养些耳聋眼瞎之辈抬轿子的。平时,我消息来源太少,到你这里谈谈,既广视听,又开茅塞。 ”   燕姗姗说:“童老伯是有名望的法界权威,可是却等于赋闲,太气人了!其实,能者应当多劳。只是我们的蒋主席兼职太多了。有人统计, 他兼着行政院长、总统等等主要职务不算,更多的是兼着军官学校校长、步兵学校校长、炮兵学校校长、交辎学校校长、工兵学校校长、骑兵 学校校长、海军学校校长、陆军大学校长、军医学校校长、中央政校校长、中央大学校长……大概兼了三十七个校长。有趣吧?”   大家哈哈笑了一阵。   童霜威接着说:“对国事我也很忧虑。抗战初起,民国二十六年冬天,我在武汉见到于右任时,他对我说过:国共合作救中国,合则两益 ,离则两损,是历史的鉴戒。团结起来,动员群众一致抗日最重要。再像以前那样兄弟阋墙是绝对不行了!这话说过已经六年了,抗战则快六年 半了,他这话在我脑子里印得很深。我觉得确是说得好,只是可惜做得不好。在这中问,我认为主要责任总是该由国民党来负!执政的是我们, 力量比人家强大,老是用欺压的态度,老是想用杀人灭口的态度,怎么行?”   燕翘点头叹口气说:“是呀。其实,国民党该自己励精图治。你的政治清明,百姓拥护。你的抗战努力,军事胜利。日寇被打败之日,你 蒋某人就是了不起的民族英雄。你的威信人家毁不了,只怕自己毁自己!你有威信,民心所向,你还怕什么共产党反对呢?可是,自己不争气, 弄得骂声载道一塌糊涂,能怪谁?”   燕寅儿插口说:“现在最失民心的是特务横行!”她那略带磁性的声调特别清晰入耳。   燕姗姗深刻地说:“其实也不仅特务!现在是政治上腐败,经济上溃烂,军事上无能,百病丛生!”   家霆一直沉默,这时说:“确是百病丛生。各种病里,最严重的是恐共病和仇共病。恐共和仇共,并不可能把共产党怎么样,却造成了特 务政治,使百姓受害。特务就是害这种病的人指挥的。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就是生这种病的表现。”   燕翘听了,说:“你一直沉默着,我就在想,你的文章《间关万里》等等,我都读了,都写得很好。为什么不听见你说话呢?你一开口, 果然不负我之所望,说得挺有意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喜欢家霆的感情。   燕寅儿玩笑地用四川话说:“人家口才可好呢!到我们家来似乎有点拘束,成了乖娃娃,所以才嘴上贴了封条。”   燕姗姗笑着对妹妹说:“他不像你,到哪里都叽叽喳喳像只小雀子!”   童霜威也笑了,说:“寅儿在我那里话也不多。”他觉得寅儿讨人欢喜,这家人家也好,却不由自主地又惦起了欧阳素心。他终于又提起 了冯村的事,说:“冯村现在也不知怎样了?真为他的生命安全担忧!”说着摇头,“特务的气焰太盛了啊!”   燕姗姗气愤地说:“我曾经不止一次考虑过,想干脆通过报纸把这件事捅出去,发则消息说'渝光书店'经理冯村失踪了,据云是被秘密逮 捕了。用这来取得舆论的支持,给特务施点压力,看他们能不能释放。可是,同父亲商量后,怕弄巧成拙,弄不好会送冯经理的命。中统来个 不承认完全可能,或者干脆暗害了他也完全可能。于是,只好等待陈玛荔出力了!”   燕翘说:“特务的事,难以摸底。要干干脆脆把冯村放出来,除非有蒋的手令,这手令,是无法去拿到的。说实话,我们也不算太小的人 物,可都是徒有虚名,特务是不买账的。姗姗的意见对,只好等一等,叶秋萍回来了,看陈玛荔怎么办。陈是通天的人,她有力量。童先生, 你可以再去当面找找她。”说着,叹气,“不是投鼠忌器,参政会上我早把冯村被捕的事捅出来臭骂他们一顿了!”   童霜威和家霆也只好沮丧地点头。这次在燕家的谈话,使童氏父子对这家人的印象更好了,觉得这家人正派、待人真诚,给人温暖。但冯 村的事没有下文,父子二人的心情总是波动。每当秋雨霏霏,尤其夜雨绵绵的时候,听着雨声和远处江上轮船闷声闷气发出的短促尖利的汽笛 声,心里总是十分难受。   家霆不是不想常常去找陈玛荔。为了冯村的事,恨不能天天都去催促陈玛荔,或者从她那里及时得到叶秋萍是否回来了以及冯村怎么样了 的消息。可是,他有一种敏感,使他对多去接近陈玛荔感到不妥。难以恰切说出这种敏感,甚至有时怀疑自己这种敏感是否真实。他却不能不 警惕地提醒自己:还是保持距离的好。心里这个秘密他无法对人诉说。对爸爸,不能说;对姗姗大姐和燕寅儿,也不能说。对陈玛荔,他也并 不全是反感。她对他确实热情、坦率、关心。她说要在冯村的事上帮助他似也是真的,并不虚伪。反感是在于陈玛荔那种右的党气,那种有时 过分亲昵和暖昧得难以说清的态度。这两样都是他受不了的。但,现在为了冯村,还是只有找她,怎么办呢?   为了逃避,家霆向陈玛荔要了电话号码,用打电话的方式隔几天打一次电话去。起初,她在电话中,总是约定时间,要家霆到她那里去。 家霆总是推说忙,有事。几次一来,她也不再勉强了。虽然,保持着风度,态度仍和蔼亲切,只是说:“好吧!这件事你放心!我答应了的事总 是会努力办的。”   家霆同陈玛荔保持着电话联系,他认为比较巧妙,也意会到这可能会得罪陈玛荔,心里有时又隐隐觉得抱歉,但没有办法!不这样又怎么办 ?   想不到,叶秋萍竟到十一月下旬也没有回重庆,冯村的事只好耐心等待。为这,家霆有时抑郁得想痛哭。望着昏沉沉下雨的天空,老觉得 天像一口阴沉沉的铁锅笼罩了一切。到了夜晚,天就是一口黑铁锅,笼罩得更密更严更叫人透不过气来。夜雨秋灯,心里恻恻,神经始终绷得 紧紧的无法松弛。   幸亏有燕寅儿,每天去学校里上课能够见面,平时又常常来往。两人很谈得来,常常为了给报刊写文章和完成老师的命题作文一同进行采 访。又能一同玩玩,到国泰电影院看看电影,到抗建堂、青年馆看看话剧。中央青年剧社演出的《大地黄金》《金风剪玉衣》,中国艺术剧社 演出的《杏花春雨江南》和《戏剧春秋》,都是燕寅儿把票买来请家霆看的。燕寅儿兴趣广泛,豪放温柔,快快乐乐,给人的感觉如箫管般悠 扬,又如鲜花般芬芳。她天真无邪,同她在一起容易使人愉快。使家霆忧虑的是:她有一股热情,有时不自觉地表现出对家霆有一种爱。是爱 情吗?当然可能是的。为了这,家霆曾决定:还是应当同她保持距离的好!也决定过:我应当早早把欧阳的事告诉她。告诉她,除了欧阳,我既 不可能爱上别人,也不应该爱上别人。但每当自己心里苦闷,见到燕寅儿热呵呵的态度和赤诚一片的关切后,话就难以出口了。当一个姑娘, 她并没有向你表白什么,你却先来向她表示拒绝,既不礼貌也不应该。粗鲁的、可笑的冒昧,家霆觉得不能做。何况,燕寅儿那种有教养的大 家气度和她的天真无邪能使你无法往别的方面多想。她对有些同学,无论男女,也是那样大方热情,无代价地给人家以从精神到金钱上的帮助 ,同人家一起出去采访。这样,使家霆就不能不听之任之了。因为,他感到自己确实也喜欢同她在一起,她能鼓舞人上进,使人昂扬奋发。同 她在一起,他能暂时抛开因冯村的被捕和欧阳的失踪引起的忧伤和烦恼,他能拿起笔写作,他能不致于消沉得只想蹲在家里阅读书报杂志。   他记得一位哲人说过:“在生命的劳苦黯淡中,乍然看见一样美丽的东西,同时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必定与那分美丽相缠相绕,那就是 爱!”于是,他只能在这种清晰的友情、朦胧的爱中同燕寅儿保持节制地来往、相处。不管燕寅儿怎样想,家霆心中都是对爱情保持着心防, 保持着警戒的。   当然,天下事谁也想不到命运会有多么神奇,天下会有多少巧事。   那天午后,家霆被燕寅儿硬邀去看川戏。家霆对这没有兴趣。他在江津时,曾到演川戏的"江声舞台"看过一次川戏。戏园小,叶子烟和香 烟味熏人欲呕。看了一出《八阵图》,见那演陆逊的武生武功不怎么样,蹬马、舞枪、耍翎子都不精彩,对场面帮腔不习惯,觉得吵闹,没看 完就出来了。所以这次燕寅儿邀约,家霆说:“不去了吧,我不爱听戏!”   谁知,燕寅儿笑着说:“非看不可!今天下午是名丑角会演,在机房街鼎新舞台,现在叫悦和戏院了。有些戏一定精彩,你知道,我为什么 邀你去看?”   家霆也笑了,说:“准是你又给我替'重庆今昔'想了个题目,写戏!”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说:“你还真是聪明,果然如此!但写川戏题目太大,我给你出了个小题,就叫《川戏丑角今昔》你看如何? ”说着,从小手提包里掏出一大张纸来,说:“给,这是替你收集的一些关于川剧丑角的资料。你自己再去图书馆找一点。看了下午的戏,我 看写个上下篇也不难!”   家霆接过纸来看,上面写的是川东戏丑角分类,罗列了武丑、老丑、袍带丑、龙箭丑、方巾丑、婆子丑、神怪丑、小生丑、娃娃丑、襟襟 丑、褶子丑、烟子丑等十几项,有的一看就明白,有的不好懂。家霆一看,“烟子丑"下注的说明是:“扮演的是各类农夫、劳工之类,大都具 有善良而风趣的性格与优美品德,如《荷珠配》中之赵旺等。”"龙箭丑"下注的是:“扮演的是出征、狩猎的暴君昏王,如《三伐宋》中的宋 康王,《采桑封官》中的齐宣王等。”   家霆心里感激,说:“为什么你偏爱川戏又要专看丑角戏呢?”"你可别小看了川东戏艺术,一样东西像一个人一样,不接触你是不会了解 它的。做记者兴趣应当广泛,知识应当丰富,你不该把川东戏排斥在外。至于丑角戏,我并不特别爱好,只是听说川戏中的丑角喜笑怒骂、冷 嘲热讽俱全,特地来看看试试。”   后来,家霆就同燕寅儿一起去悦和戏院看川东戏了。节目一共四个:《顺天时》、《打胖官》、《议剑献剑》和《归正楼》,家霆都不熟 悉。倒也好,不熟悉更新鲜。戏园子本来就不讲究,开戏后抽烟的人多,嗑瓜子的人多,聊天和哄笑的人多,男男女女花花绿绿,秩序不好, 喧闹得很。但几出戏确有特色。演《顺天时》,丑角表演土行孙,巧妙运用矮子身法,半个小时的戏一直栽"矮桩”,使人以为这丑角个子生来 就那么矮小,谁知剧终他突然站了起来,由矮变高,还了自己本来面目,博得了满堂彩。   演《打胖官》时,丑角演胖官,和官太太有段十分精彩的台词:官太太问:“县衙里的所有差役哪里去了?”   胖官答:“收捐讨税去了。”   官太太:“嗨,哪有那么多的捐税?”   胖官:“你岂不闻民国万岁(税)万万岁(税)!”这是丑角即兴插科打诨,却引起掌声如雷。表演《议剑献剑》时,演曹操的竟是丑角。曹 操从王允手中接   剑观赏时,双手背剑从肩后亮出,分别侧起左右腿,口中赞道:“好剑!好剑!”脚尖踢剑出鞘,这样一个"双朝天腿"的绝技,不仅表现了 曹操胆大妄为和狡诈的性格,也突出了宝剑这一道具在戏中的重大作用。功底深厚,造诣不凡。   最后一出折子戏《归正楼》,丑角演的是个乞丐邱元瑞,有一段精彩的唱:“那高楼住它做啥?窟(四川方言,音"哭”,意为"住"、"蹲") 桥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坝地铺免得绊娃娃;那高头大马骑它做啥?那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绫罗绸缎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风流 潇洒;那嘎嘎(四川方言,意为"肉")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塞牙巴……”这本是折喜剧,通过穷乞丐演唱出来的那种愤世嫉俗的悲凉之情,使 人难忘。   家霆和燕寅儿一起看得满意,散场出来,陷身人的漩涡中,已是五点多钟。天上又在落雨了,路人中打着雨伞的不少。两人淋着雨,踩着 湿烂的路,快步往前走。有个报童跑上来,问:“《新华日报》要不?”家霆掏钱买了一份折叠了塞在口袋里。两人并肩走着走着,到公共汽 车站,好不容易挤上了车。   车子老牛破车慢慢腾腾颠颠簸簸开到了市中区黄家垭口实验剧院附近,要转车了,两人走下车来,雨却越来越大了。两人走过一家杂货铺 ,又一家小吃店,又一家牛肉馆,到了一家咖啡馆门口。家霆说:“进去坐一下吧,等雨停了再走。”   燕寅儿说:“好,干脆在这儿吃点东西,等会儿就直接去学校上课吧。”   两人头发上、身上带着雨水进了咖啡馆。咖啡馆很大,布置得幽雅,摆着盆花,挂着镜框,可惜仍是香烟味充塞空间,也缺少音乐。一张 张小圆桌,排得较挤,靠里边有一长溜火车座。客人不少,只有最里边靠墙角有只桌子空着。家霆和燕寅儿挤进去,占了那张桌子,坐下点了 两杯咖啡和四块奶油蛋糕,打算当晚饭吃。外边雨声"哗哗"响了。下的是一阵急雨,鞭子似的抽打。从家霆和燕寅儿坐的地方远远透过店面大 玻璃橱窗望出去,只见外边街上打着伞的行人来来往往。有些未打伞的人,都缩着脖子脚步匆匆或跑或走。   两人吃起蛋糕来。家霆掏出口袋里的报纸同燕寅儿一起看:日军大举进犯常德地区,已进占南县、公安及松滋分头西犯。……敌军三万人 围攻冀鲁豫解放区遭粉碎,俘敌伪五千人。……山东敌二万人围攻山东解放区被粉碎,前后毙俘敌万人,解放赣榆城。燕寅儿吃着蛋糕说:“ 看报得把《中央日报》加上《新华日报》一同看,这就两面的情况都知道了!”   家霆说:“《中央日报》假话太多,真话太少。共产党抗战的事他都不登。如果没有《新华日报》,只看《中央日报》,简直不知道共产 党也在抗日,而且在拼命抗日。真是封锁得太过分了!刚才那报童你注意没有?卖《新华日报》给我们时东张西望,怕的是宪兵、特务抓啊!”   外边雨声"哗哗"的更响了。燕寅儿喝着咖啡说:“幸亏我们进来喝咖啡。如果还在街上,怕不成了落汤鸡了。”   家霆点头说:“是啊!……”他下意识地隔着前面的大玻璃橱窗怅怅地看着外边的倾盆大雨,无意中瞥见大玻璃橱窗外,走过一个打伞的女 人。看到这打伞的人,他"啊"的一声把一切都忘了。他猛地站起身来,嘴里轻轻微喟地叫了一声:“欧阳!”   确实是欧阳!欧阳素心穿的还是去年九月在雾气茫茫的江边穿的那套衣服:黑色的旗袍,上身罩着一件浅米色的短外套。她打的是一把黑洋 伞。刚才,她经过这咖啡馆的大玻璃橱窗时,曾朝玻璃橱窗里望了一望。绝对是她!不会看错的!   家霆浑身激动、兴奋得发火,血都沸腾了。他不顾一切地从最里边的桌位上快步冲出来。啊,多么长久的寻觅、思念和期待!多么哀伤的失 去和挂念!如今,她却奇迹般出现在眼前了!会看错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也不管燕寅儿如何惊讶地望着他,家霆从桌子之间和咖啡馆的顾客之间挤着冲出来,一直冲到了大雨滂沱的门外。   可是,迟了!太迟了!   雨,无情地"哗哗"下着。被雨水冲刷得亮光光的人行道上和街上,到处都是湿淋淋的雨伞。行人们东来西往一晃而过,无法看见他或她的 脸,只有那些撑开着的雨伞:黑色的洋伞,黄色的油布伞,暗红色的、蓝色的油纸伞,像无数只香蕈、蘑菇在雨雾之中波浪般地飘移。   家霆冒着大雨,向左面估计的方向朝前飞奔,朝一把撑着黑色洋伞的行人奔去。那是个女的!跑近面前,唉!不是!是个中年女人,穿的是蓝 布旗袍,不是欧阳。   雨伞,在街道两旁和街中央匆匆聚合,又匆匆分离、远去。   啊,啊,欧阳!正如水面吹一阵风留不住任何痕迹,来无踪去无影。你在哪里?怎么你又隐去了呢?啊,啊,欧阳!我到哪里去找你?我怎 么才能同你再见面呢?啊,啊,欧阳!你为什么又不见了呢?你为什么这样铁石心肠呢?   一切都像是谜,一个难解的神奇之谜!   他站在雨中,淋着冷雨,心里发凉,想起了徐志摩的几句诗: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你的柔软的发丝;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枯死——你在哪里?   太消极颓丧了!但这时的心境就是这样。   淋着"哗哗"的大雨,像挨了一顿雨的鞭打,家霆走回咖啡馆,浑身湿透。当他站立在燕寅儿面前时,脸色苍白,满脸愁云,懊丧得使开朗 的寅儿十分吃惊。她关切、惊讶而好奇地问:“童家霆,你怎么啦?”   雨水从家霆的头发梢上静静滴落,他没有回答,坐了下来,只是哀伤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和脸。   她又问:“告诉我,怎么啦?”语气是异常焦灼、关心的。他放下了捂脸的手。她看到他的脸变得疲乏而伤感。她用温柔的语调同情地又 说:“也许,我能帮你点什么?”他摇摇头,伤心地说:“你没法帮我什么的!”   “假如你把我当作你的朋友的话,你应当告诉我。”她诚恳地说,带着男子气概。   他终于悲伤地轻声喑哑地讲述了自己与欧阳素心的故事。寅儿静静地听着他叙述,渐渐的,眼里布满雾一样的忧郁,咖啡早冷了,她啜饮 着,将苦涩的咖啡喝干了!脸颊陡然发烫又骤然发凉,清澈的眼里射出同情和悲戚的光来。他发觉燕寅儿是从未有过这种表情的。平时,她总是 乐呵呵的,仿佛能自己找到生活中的阳光与温暖,可是现在听了他讲的故事,她却变了。   “啊,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可是,你的爱情故事使我太感动了!”她说,“可惜我没有能见到欧阳,我真想见见她!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 姑娘啊!我想,如果见到了她,我同她一定是能成为好朋友的。”   她没有说过多的安慰他的话。因为她明白:什么话在此刻都不可能减轻家霆的痛苦。她同他一样,陷在那解不开的谜中了。欧阳素心究竟 在干什么呢?为什么突然要避而不见呢?啊,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她住在什么地方呢?真是太神秘、太奇怪了!”我一定要找到他!”家霆 无根据但有决心地说,声音像宣誓一样。   “我愿意帮助你一起找!”燕寅儿说,“可是全重庆市人有九百五十万人。汪洋大海中怎么去寻找呢?”   晚上,他俩没有去上课。家霆已经没有心思去上课了。燕寅儿觉得自己不应自私得丢下家霆独自去上课。雨,后来停歇了。他俩一路走回 来,默默地,谁也不再说什么。家霆随着人潮走动,希冀在摩肩接踵中抖落心中的寂寥。人与人,挨得太近,就常常互挤互撞。一个路人的伞 柄无心打在家霆头上,使他好疼。但他深爱的欧阳给他的伤害,使这点疼痛他也顾不上介意了。燕寅儿将他送到余家巷的口子上才回去。他能 感受到她的女性的温柔和关怀。   天已经漆黑,路灯鬼火似的半明不灭。从夜色里走下石级到余家巷二十六号,回到家里,家霆见爸爸开了台灯,埋头在大堆书籍、资料里 孜孜地在写他的《三朝三帝论》。见到家霆回来,童霜威问:“你今天一下午上哪儿去了。这里收到了一封信,是作急件送给你的。你快拆开 看看。我问了送信人,说是毕鼎山的太太给你送来的。”   他们家有个习惯,父亲不拆儿子的信,儿子也不拆父亲的信。看样子,童霜威觉得信里写的事可能同冯村有关,所以急着想知道。   家霆站着将信拆开。一只封着的讲究的白信封上写着娟秀的钢笔字。这种白信封是进口的美国信封。信封上写的是"送呈童家霆先生亲启” ,下边署了"内详"二字。撕开信封,见一张雪白的道林纸信笺上没有称呼,写的是:   冯事已有下文,明日下午三时请来面谈。   下面签了个漂亮的英文花体名字缩写"m.c.”。   家霆将信给童霜威看了,说:“明天下午三时我准时去!”他感到这次不能用打电话的方式了。   童霜威忧心忡忡:“不知是吉是凶!”又说:“给你留的晚饭在菜橱里,在电炉上热一热吃吧。”   家霆说:“吃过了。”其实,他只在咖啡馆里吃了些蛋糕。他急着去换身上的湿衣。换好衣出来后,告诉童霜威:“爸爸,我今天下午见 到欧阳了!”   “什么?”童霜威几乎一惊,连忙说,“哦?见到她了?她好吗?”家霆将经过如实全都讲了,最后丧气地说:“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要 这样?”   “是啊!”童霜威慨叹地说,“她这样做,既苦了自己又苦了你和我,一定是有难言之隐,这孩子,历来有个牺牲自己的精神。为了人家 ,她可以牺牲自己。她不愿同你见面,怕的也是为你考虑的呢。唉,我担心,她会不会落入了什么坏人手里?这世道,黑社会、袍哥、特务、 宪兵……牛头马面,陷阱太多。她无亲无眷,一个年轻的弱女子,又那么美丽,谁能料到她会有什么不幸的遭遇?这事我早琢磨过不知多少遍 了,不想挑明,不想讲出来,讲出来徒然使你更着急。我要劝你,我们要努力再找。也要清醒,她可能陷身不幸之中,也许已经被毁了。我们 也可能难以找到她,或者找到了她也无法救她。你应当振作,不要为这伤了精神和身体,不要为这误了求学和未来的事业。”   家霆其实脑子里也有过爸爸类似的想法,只是不愿往这上面想。听到爸爸这么说,忍不住流泪了,说:“爸爸放心,我挺得住!”他忽然 撇开了欧阳素心的事,说:“爸爸,我想马上先去打个电话给陈玛荔,问问冯村的情况,然后明天下午再去详谈。好不好?”童霜威想了一想 ,说:“也好也好!我也是急切想知道冯村的   事究竟怎么了,哪怕一点点消息也好。快去打电话吧!”   家霆辞别爸爸,出了家门,爬过湿滑的石级往上面走。他带着小跑急切想赶快同陈玛荔通电话。好不容易,好说歹说,夹着请求,在一家 报关行里借到了电话打。   陈玛荔熟悉亲切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了:“啊,是adonis啊!你好!其实,我估计到你会打电话来的。”声音依然是热情的。   豫霆急急地说:“下午,我出去了!”   “是呀!我的汽车路过机房街一带时看到你的,同你在一起的那个漂亮小姐就是燕姗姗的妹妹吧?我看到你脸上有幸福的笑容!玩得很高兴 ,是吗?”   家霆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说:“aun十,明天下午三点我准时来,我和爸爸心里都很不安,我先打这个电话,问问您关于我冯村舅舅的事怎 么了?”   她故意吊胃口:“明天见面时我们详谈吧!我们可以出去玩玩,边玩边谈。”   “很想先知道一点情况。不然,我心里简直没法安定下来了。”"好吧,给你透个信。他的事很严重,不可能就出来。关于这方面的情况, 明天我们详谈并且商量怎么办。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生了重病,高烧不退。我在想,燕姗姗的哥哥燕东山是名医,给我治过病,医道不错 。你是否找燕寅儿和燕姗姗,托她的哥哥去给冯村治一下病?”   “病有危险吗?”家霆着急地问,“什么病?”   “晦,不好好医治当然很危险。什么病弄不清。”陈玛荔说,“所以我建议你找燕东山去给他诊断治疗呀!你要知道,我完全是信守诺言为 你才多这种麻烦事的。”   “我能去看看他吗?”   “不能!”陈玛荔说,“燕东山可以作为医生,由我设法让人带他去。有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这令尊是认识的吧?你第一次上我这里 来时,可能在门口见到过他,是不是?他后来谈起过你们父子的。他答应可以带医生去一次。这是看了我的面子才这样的哩。至于你,是不能 去的。”   “能送点东西,比如吃的什么给他吗?”   “他病得不轻,送什么吃的呢?主要是要请高明的医生给他治病。”   家霆心里难受,只好说:“我立刻设法请燕东山去看病。明天什么时候让他去呢?”   “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我处。我们商量后让人陪他去。你要知道,我正在设法弄一种美国的新药。这种新药叫盘尼西林,很难弄到,但能救 命!”末了又叮嘱孩子似的说:“你还是穿我送你的那种空军服来,好吗?我爱看你穿那种衣裳!”   话说到头了。家霆答应后,同陈玛荔告别,挂上了电话,马上又打电话给燕寅儿。燕寅儿在家,家霆把同陈玛荔联系的情况讲了。寅儿爽 快地说:“哥哥的事,我负责找他,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这样吧!明天你三点同陈玛荔谈后,打电话给我,再约定时间,让哥哥去探望冯经理给 他治病。”   事情这么定了。家霆回到家里把全部情况讲了。童霜威听说冯村在囚禁中病重,心里不快,背着手来回踱步。半晌,去菜橱中拿酒瓶。那 是一瓶封着头的泸州大曲,还是刚由江津回重庆时冯村送来的。童霜威平时不喝酒,战前在南京时只是偶然伤风感冒或心情特殊时喝点英国的 三星斧头白兰地。但今夜,却打开了酒瓶,倒了些酒,独自闷闷喝将起来,长叹着说:“只怪我处境寂寥,人事萧索,眼见冯村身陷囹圄,却 无从援手。人情冷热,世态炎凉,我心里太清楚了。来重庆这些日子,来看望我的人不是没有,但不太多,而且大人物亲自来的可以说一个也 没有。我为冯村跑了不少人家,一点效果也不见。'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人非草木,怎能无动于衷?”说毕,怆然泪下,“我 也不能老是独自坐在家里写书了!我要自己主动些了!我要选择主动!你懂吗?”家霆也感痛心,说:“忠华舅舅去年在成都同我们分手时说过:   '到目的地,定会看到许多痛心事,但也要看到希望在前。战争使腐朽的东西更腐朽,也引发刺激了新的生机,能看到这点,就不会消极悲 观。'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他将爸爸劝慰了一番,觉察到爸爸刚才讲的话的分量,爸爸讲的绝对不是醉话。后来,他让爸爸睡了,自己寂寞无 聊地坐在灯下。这时,雨又潺潺下开了。院子里草丛、墙缝中有秋虫哀鸣合唱。他想着冯村,想着欧阳素心……想到了遥远的南京潇湘路夜雨 时风扫柳树枝的瑟瑟声,想起了上海环龙路,那幢华丽的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萝和翠叶的花园洋房楼上画室里那幅奇妙的《山在虚无缥缈问》的 油画。……他想唱歌,唱那只在江津得胜坝国立中学里学会的歌。歌词是:   我走遍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   你呀,你在何处?……   这歌,无论歌词还是曲调,都能抒发他此时的感情与忧伤,能表达他的心境与思念。但是,他不能高声唱也没有唱。他就这样木然地坐着 ,直到深夜。   第二天中午,出了明亮的太阳。下午三点钟,童家霆穿了丝光咔叽空军服又是一分不差地准时到了陈玛荔带点豪华气派的客厅里。   陈玛荔装束娴雅,穿的就是客厅里她那幅全身大油画上的衣服,神采风韵非同一般。客厅里有了她栩栩如生的全身巨幅画像,又有了她活 生生的本人存在,变得明亮、辉煌,气氛活跃而神秘。她看到家霆时,高兴地笑了,说:“adonis,你真准时,守时的人必定有信义。”又赞 赏地说:“你穿这套衣服太妙了!使我想起许多往事!”她站起来马上拎起手提皮夹,说:“走!这里等一会儿有人要来,我不想见!我们去慈云 寺谈,那儿幽静。车子在外面等着。”蓝色轿车的司机对陈玛荔十分恭敬。开了车门,让陈玛荔和家霆上车。他好像事先已经知道要到慈云寺 ,没听到陈玛荔吩咐,已驱车飞也似的向储奇门摆渡处进发了。   她搽的香水,香得使人昏晕。家霆还不知道慈云寺是什么地方,只估计是处名胜。一路上,有司机在,他觉得冯村的事不便谈,沉默着, 听陈玛荔介绍慈云寺。   陈玛荔说:“慈云寺在南岸玄坛庙的狮子山上,听说是唐朝开始建造的。清朝乾隆年间又重建。依山傍岩,西临长江,风景极好。我以前 听蒋夫人说她去过,印象不错。闻名已久,所以今天特地去看看。”   家霆问:“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吗?”   她说:“听说,寺殿正中,有一尊玉佛,重三千多斤,是我国现有的最大玉佛之一,当初是从缅甸迎来的。寺内荷花池畔有一株叶树繁茂 的菩提树,据说全四川仅此一株。菩提树佛经上称之为'圣树',你过去见过没有?”   家霆说:“菩提树是什么样的?”   “我也没见过。”陈玛荔风趣地说,“所以要去看看呀!”她掏出香烟来抽,点火吐出浓烟,笑着问:“怕烟吗?”   家霆笑笑点头说:“如果要我老实地说,怕!”   她今天是经过精密化妆的,妩媚大方,丰润的涂着口红的唇边挂上一丝朦胧的富于女性魅力的微笑,说:“待客之道,客人怕烟,我就不 吸!”她摇开了车窗,笑着将一支刚吸了一口的骆驼牌香烟扔到了窗外。   他笑了。   她看着他说:“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像个孩子,那么年轻、明亮,无忧无患。”   于是,她似炫耀又似亲热地谈了一些政治上的事和一些她工作上的事,使家霆感到她是怕冷淡了客人,所以才无话找话在讲。她热情奔放 的谈风,使人感到她是一个既有魄力又有能量的女人。她谈起:蒋夫人最近很忙,也许将随蒋主席出国去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汪在制装……她谈 起有些美国人是合作得很好的,像陈纳德;有些美国人却常拆中国的烂污,像史迪威和那个记者西奥多?怀特。但这无足轻重。美国为了它的利 益,只会支持蒋主席,决不会真正全力去支持共产党的。这点必须看到!   然后,她突然说:“adonis!你的《间关万里》连载出的那几万字又出来了。我已读了!你没有听我的劝告。说实话,你的文章跟西奥多?怀 特今春从河南回来向美国发的电讯和文稿相差无几,很不好。怀特的文章,蒋主席看了是很生气的。”   家霆平静但是倔犟地说:“aun十,我说过,那全是我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一点虚假也没有。我正在学新闻,也开始在学做记者,我要有 记者的良知和良心。”   两人都沉默了。汽车到了储奇门,向南岸摆渡。这里,人渡和车渡是分开的。车子开上渡船,摆渡相当费事。两人坐轮渡过江后,等着车 子摆渡,都只说了些闲话。江边风大,车子顺利过了江,两人上车,司机继续疾驰。两人才又谈起来。   陈玛荔凝视着家霆,有一种关切,说:“我不是要同你争辩。我只是说,你应当爱国!”   “我当然爱国!”家霆真诚而坦然地说,“正因为我爱国,所以才如实写。我是希望国家好,人民少受点苦难,抗战早的胜利。我们这个 国家灾难深重,从我小时候就是内忧外患。可是现在仍是内忧外患。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汽车飞快地行驶着。陈玛荔摇头,用一种爱护家霆的语气说:“我早夸你是有才华的。正因如此,我要你把才华用到正道上来。千万不要 站到对立面去,不要接受左的一套的影响。乱世出英雄,这场战争会使许多记者出名得利的。你要好自为之!”见家霆没有点头,她说:“我 知道,年轻人有个通病,总是喜欢偏激、激进,总是喜欢把辱骂政府当作进步,总是喜欢心怀不满,总是容易同情反对党。但你想过没有?你 要有成就该依靠谁?这个国家这个政府谁在做扣站在反对的立场和对立面的人是容易遭到不幸的。甚至就会像冯村一样。你应当有所选择!”   家霆心里倔犟地想:可不,我当然知道怎样选择!说:“难道不让人讲话?”   “讲话可以,但不能乱讲!”   家霆沉默了。今天来不是来争辩的,是来为营救冯村舅舅出力的。他克制住自己的不快与激动,闷不吱声,只是既然陈玛荔提到了冯村, 他就说:“我希望等会儿您详细把冯村舅舅的情况告诉我。”   陈玛荔矜持地点点头,她也沉默了,情绪似乎没有刚才高了。她一定是个性格很强的女人,拂了她的意,当然不高兴。   沉默了半晌,汽车终于到达了慈云寺下。两人下车一起拾级走上山去。茂林翠竹,景色宜人。阳光被云团遮住,天气忽又阴沉。远处江上 及对岸重庆市区似有淡淡的白雾缭绕飘动。慈云寺已经破旧,显得败落衰颓,黯然无光,结构倒是别具一格,跷鳌悬铃,雄伟壮观。   她伸出手来,说:“adonis,扶着我!”她穿的高跟鞋。   家霆说:“好,aun十!”他扶着她的手腕,她却让他挽着她的臂膀,说:“今天只可谈景色,不再谈那些使我扫兴也使你不高兴的话了, 好吗?”   家霆笑笑,说:“我并没有不高兴。”却马上问:“aun十,您快谈谈冯村舅舅的事吧!”   她摇摇头,说:“你对他真关心!这说明你是个讲情谊的人。我喜欢这样。”说着,侧脸看着家霆,说:“叶秋萍回来了!我找了他,但冯 村的事确实严重。中统和军统都在注视他。只不过中统先下了手罢了。中统曾会同重庆国民党市党部一再干涉过'渝光书店'的业务,审查过账 目,特别注意经济上的来踪去迹,看看是否共产党给了资助。只是没有漏洞。要冯村参加国民党,发了表给他,冯村不肯填表,却说:'信佛教 不一定非做和尚,而做和尚的却不一定都信佛教。'他交游广阔,来往的人什么党派都有,人都说他这人不错。这就更可怕。这次抓他,说是抓 到了他的铁证。”   “什么铁证?”   “谁知道!反正抓人总说有铁证的。听张洪池说,沙坪区发现了一本《评》的书,怀疑同冯村有关系。”   家霆皱眉为冯村辩护:“不会的吧!他确实无党无派,他的朋友也许有左的,但国民党里的熟人更多。他过去做记者时可能写过些被当局看 作是左的文章,正像您看我的文章也不满意。可是,我会是共产党吗?他也不是呀!”   陈玛荔说:“他们说冯村狡猾,什么也不承认。而且,党、政、军里给他去说项的人确都有。不过,捉人容易放人难。中统抓了他总不肯 草草罢休。现在他病重,我本想让他保释,中统不同意,说事未弄清。我说:'人死了怎么办?'他们说:'死了该他自己负责!'所以,我只好想 出个办法,先把他的病治好,再走下一步棋!”   迎面走下来一个行脚僧模样的游方和尚,总有四、五十岁了,瘦得皮包骨头,僧衣破旧,补丁叠着补丁,擦肩下山去了。   家霆焦灼地说:“aun十,您一定得救他的命!我真怕他会死在牢里!”   陈玛荔立定脚步,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些精美小玻璃瓶装的针药说:“看!这是半打盘尼西林,从盟军那里好不容易才设法弄来的。美国最 新发明的药。别人弄一针都很困难,可以救命!我怕交给中统的医生靠不住,这药他们会贪污下去的。你交给燕东山,他医术高明,又不会贪污 这药。冯村不会死的!adonis,你说,我为你想得是不是够周到了?”她将药递到家霆手里,说:“收着,交给燕东山吧!今晚八点钟我派车接 他去给冯村治病。”   家霆对陈玛荔心里怀着一种深深的感激,恭敬地说:“谢谢aun十!”   慈云寺的寺门外侧,俯卧着一尊巨石青狮。有两个尼姑手持佛珠,正在寺门外远眺滔滔的长江。从上往下看,江水滚滚,如同一条玉龙, 船只往来如梭。   陈玛荔忽然笑着说:“注意没有?这里既有僧,也有尼!这是全国少有的僧、尼合住的'十方丛林'。全国各地僧尼南来北往,有的去朝拜九 华山、普陀山,有的来朝拜峨眉山,都可以在此驻脚。这一点我很欣赏。其实上帝安排在这世界上有男也有女,硬要使男女隔绝,或者用宗教 使男女成为苦行者,那又何必?”   家霆"啊"了一声说:“不是您告诉我,我可没注意到呢!”   她露出碎玉般的皓齿笑了,指指寺门旁僻静处一块大青石,说:“休息一下吧!不该穿高跟鞋来的,我累了。”   她同家霆都在树阴下那块平坦的极大的青石上坐下。她从提包里摸出香烟来,用打火机燃着,吸了一口。在她眼里,他风度翩翩,身材适 中,有双非常有神的眼睛,眉毛挺拔,五官轮廓英俊秀气,浑身似乎光芒四射。她忽然叹了口气,用英语说:“adonis,我想好好同你谈一谈 。”   家霆想:炎呢?他从她很美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光彩。   她慢慢地用英语说:“我应当坦率地说,我跟你可能有缘分。许多人讨好我,却从来得不到我的注意。因为感情不能从市场上寻找。可是 ,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后,我就非常喜欢你,你没感觉到吗?”   家霆吃惊了,保持距离地说:“aun十,在冯村舅舅的事上,我非常感谢您,非常!”他想用这种晚辈对长辈的称呼和态度来同她保持距离 ,约束住她。   “我曾经不止一次生过你的气,不知怎么的,我都原谅了你。”她赧然一笑,风姿迷人,“有一种感情,常常是莫名其妙的,说不清的。 但这种感情我珍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的眼里有些忧伤,痞调有点低沉沙哑了,“我当年在美国是爱过一个美国年轻人的,一个战斗 机的驾驶员,我叫他adonis。不知为什么,见到你后我觉得你太像他了。虽然他是美国人,但他喜欢诗,有一双梦幻似的黑头发,发型像你, 身材像你,笑起来像你。你穿了美国空军服更像他。”她刚丢了一支烟,却又摸出一支烟点着了火。”他在美国?”   “不,他随航空母舰在荷属东印度群岛附近作战时,被日舰击落牺牲了!那使我非常伤心。”稍停,她叹了一口气,“现在,你该了解我为 什么这么愿意见到你并与你同在一起了吧?”   见她睫毛眨动,眼眶湿润,家霆产生了几分同情。初恋的丧失对于任何人都是痛苦的。但他不知怎样劝解她,只"啊"了一声,叹了一口气 。   陈玛荔把染渍着红色唇印的香烟夹在指间,那最后一丝袅袅的烟雾蔓延开来,说:“歌德说过:'爱情和愿望,是造就伟大事业的双翼。' 也许,愿望越渺茫,爱情越炽烈。这些天,我已无法安心。当然,感情指引我这一条路,理智却指向另一条。天下事不可强求。在这样清静的 地方,我愿意让你知道我心地的洁净。世界上其实没有绝对的纯洁,重要的是真诚和信任。真诚和信任会使人变得纯洁。我并没有损害一个年 轻人的用心。”   家霆忍不住说:“aun十,我会真诚待人,也会信任您的。”他想打断她的话,换一个话题了。   “不!”陈玛荔摇头,有一种凄凉的微笑,“这样不够。我希望你不要逃避我,不要同我有那么远的距离。人有时总是想把心底的秘密吐 出来告诉别人求得一种舒畅的。这样的人并不好找。我选择了你。我们应当成为知心朋友,可以无话不谈,互相爱护和帮助。将来,当我扶持 你有名望有地位后,你不要忘记我或背叛我。”"我想,我会尊重您的,aun十!”家霆文不对题地说,他有点惶惑不安了。   “尊重当然是要的。我更希望我们能变得亲密起来,将心换心。”   家霆感到为难,想:反正,我只要自己有所不为,有所选择,我不会堕落,这是我有自信的。因此仍旧不改称呼地说:“aun十,我很感谢 您对我的帮助,我愿意将来回报您。对帮助过我的人,我是永不该忘记的,我只希望您能再努力帮助把冯村舅舅救出来。”   陈玛荔注意地听着他的话。她喜欢他的气质、容貌、风度以及他在谈话中表露出的智慧和才能。她站起身来,摇头说:“人都觉得我很得 意,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快活。我还摸不准你的心,但我已经把心里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全告诉你了。对异性的吸引是动物的本能,不过心灵 的吸引是人类独有的。我不能要求你承诺什么永久的东西,天下也许欠缺一切永恒的东西。我愿意成为你的不同于一般的好朋友,而且时间要 尽量长些。今天的谈话我不太满意。感情不能当作礼物赠送,我可以期待它能慢慢被接受。走吧!”她看看手上的金表,“我们逛一逛。以后 ,倘若我要见你,你可不能老是故意逃避我了!”她的话声音低沉,好像从水底里发出来似的。   家霆想:无论如何,以后我是更要逃避更要保持距离了!但没有说。   两人一同进寺内去逛。   在寺内荷花池畔,果然看到了那棵枝叶繁茂的菩提树了。阳光这时出来了,树叶和树间摇曳着晃动的光点。陈玛荔和家霆站在树下,她挽 着家霆的臂膀笑着幽默地说:“听说释迦牟尼是在菩提树下成佛的,你年纪轻轻,有时却很像个佛门弟子。你快祈祷,让我们一起也成佛吧! ”   家霆开玩笑地说:“好!我愿四大皆空,立地成佛!”   她笑了,说:“如果你在这里做了和尚,我就到这里来劝你还俗。”她这也是玩笑。家霆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弛忽然说:“我们在此地一起盟个誓吧!”"你又不是佛教徒!”   “佛教属于东方。”她说,“我要你盟誓,今天谈的,只有你知我知,对谁也不讲。”   为了叫她放心,家霆慨然地说:“好!我盟誓!”   两人一起离开了菩提树。西斜的阳光溅泼,白亮亮、蓝湛湛的一片苍穹。慈云寺建筑面积很大。面临长江,两角有高耸人云的钟鼓楼,大 雄宝殿中央,高悬着黑漆朱书的"慈云法苑"、"法轮常转"等匾额。果然,看到了那尊从缅甸来的巨大玉佛了。玉佛造型生动,保存完好,有和 尚在一边敲磬念经。游客很少,但也有在大殿里跪拜的。家霆兴趣索然,陈玛荔好像也逛得无趣。.   走到高处,看到暮霞凝血一般喷射,江上闪闪有无数金屑银片浮起。陈玛荔说:“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又说:“我今天老是像在说梦话 。不过,有时人在梦里,要比醒着的时候快乐、美好。”家霆没有回答。   他们上了汽车。一路上,当着司机的面,陈玛荔变得很严肃,只说:“今晚八点,你让燕东山等在诊所,药你交给他带着。我请张洪池届 时坐我的这辆车接他去看病,然后再派这车送他回去。”她让车子将家霆送到下石级去余家巷的街口旁,同家霆告别,脸上的笑容是十分甜蜜 、亲热的。   当晚,八点整,果然张洪池到燕东山在民生路的诊所,将燕东山接到囚禁冯村的地方给冯村治了病。家霆和燕寅儿晚上十点多钟在燕东山 的诊所等候到了燕东山回来。听他说:冯村的病很重,可能是肺炎,高烧不退,有时昏迷。注射了盘尼西林,可望缓解。他还留下了消炎退烧 药品给他定时服用,并约定明晚再去给他注射盘尼西林。又说,看模样,似乎上过重刑,有内伤,人很衰弱,只听他昏迷中老是呻吟,嘴里反 复地说:“不!……不!……”   家霆听了,眼含热泪。冯村舅舅的病不至于危及生命吧?有没有希望能出来呢?   他同寅儿分别,独自回家,急着想把这些情况告诉爸爸。夜雾已起,街上空气潮润,地下湿漉漉。望着从低矮窗户里依稀透出的昏黄灯光 ,看到远处雾中活动的朦胧人影,他有一种但丁在《神曲》诗中描述过的凶险的地狱中行走的感觉。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一 (1944年2月——1944年4月)   战争给人以灾难。   当人面对灾难时,必须坚强。”经不起不幸乃不幸之最。”这是说:莫向不幸屈服,人应该发挥主观能动性,无畏地向不幸挑战,改变灾 难,消除灾难!   一   人生有许多事真像做奇异的梦,想也想不出料也料不到。童霜威如今与军委会委员长汉中行营主任李宗仁及他的驻渝办事处长杨忆祖一同 坐着小轿车,由重庆到达成都游览,就有这种感觉。童霜威早向往天府之国锦绣蓉城了。这座有两千多年悠久历史的文化古城,汉时,蜀郡蚕 桑发展,织锦工艺发达,官府统一管理大量官奴从事织锦,在南门外设立锦官城,流经城南的府河被称为锦江。所以锦官城名闻遐迩。秦汉以 后,成都一直是西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抗战以后,这里华西坝集中了许多大学,从下江来的文人政客也都在此居住。城市繁华,生活 似比重庆要胜上一筹。最令童霜威向往的是名胜古迹:浣花溪旁的杜甫草堂,松柏掩映的诸葛武侯祠,东郊濒临锦江的望江楼,百花潭北岸的 古老道观青羊宫……历代文人留下的诗文极多。唐朝大诗人杜甫为避"安史之乱”,有将近四年时问定居在成都。流传至今的一千四百余首杜诗 中,有八百多首是在四川写的,其中许多名篇都写于成都。童霜威素来喜爱杜诗,也同情杜甫的遭遇。多么想看看"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 的杜甫草堂遗址!多么想看看杜甫诗中吟诵过的"蜀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武侯祠!又多么想体味一下春雨时节"晓看红湿处,花重锦 官城"啊!   那天晚上,杨忆祖突然陪同由汉中乘小飞机到重庆参加军事会议的李宗仁到余家巷来看望童霜威。童霜威正独自在家研墨写《三朝三帝论 》,对李宗仁的热情来到,心里不免感动。李宗仁还特地带了汉中产的两包黑木耳、天麻馈赠。   李宗仁同童霜威的交情其实并不深,只是在民国十九年春天,李宗仁站在冯玉祥和阎锡山一边,同蒋介石进行了中原大战,任"中华民国陆 军"第一方面军总司令,并进军武汉。7月,被蒋击败,到民国二十年五月,李宗仁又联合粤系陈济棠反蒋,任第四集团军总司令。到十二月, 李宗仁和胡汉民、陈济棠等在广州发出通电,要蒋下野,蒋介石被迫辞去本兼各职。李宗仁到南京参加了国民党第四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全体会 议。当他在南京时,童霜威同他有过些来往。他看望过童霜威,童霜威也看望过他。他那反蒋及主张抗日的态度,虽使童霜威当时认为炙手, 但反蒋及抗日都有道理。李宗仁曾有一篇《焦土抗战论》的文章,在民国二十二年发表在报上,许多报纸都转载了,焦土的立论虽不免偏颇, 抗日的决心是坚定的。”一?二八"后,童霜威到广西游览桂林,见抵制日货十分彻底,当时李宗仁盛情招待,童霜威曾向新闻记者发表谈话, 赞誉不让劣货销售的做法,赞美了李宗仁。李宗仁这人表面给人一种朴实、诚恳、虚心的印象,又有礼贤下士之风,为人确也比较忠厚,像个 长者。身为军人,从来不殴打辱骂下级和士兵,都给了童霜威好印象。所以《历代刑法论》出书后,童霜威给李宗仁和杨忆祖都寄了书。   现在,童霜威正在失意之中,余家巷的住房简陋狭小,汽车只能停在上边陕西街口路边,来客要拾级上下。李宗仁亲自来看望,实是出于 意外。自然有一种虽未表达却蕴藏心中的知遇之情。谁知,李宗仁不仅是来看望,也不仅是表示了感谢赠书,他对《历代刑法论》颇多赞扬, 还邀童霜威一起到成都游览,说:“啸天兄,我特来约你明日同去蓉城小游。久闻成都物华天宝,风景秀丽,总无机会。如今我在汉中,名义 上虽然负责指挥第一、第五、第十三战区,事实上日常待决的事务极少,与在老河口管第五战区的忙碌生活迥然不同。日长无事,简直有髀肉 复生之叹,趁来渝开会之便,成都有个熟人邀去住几日。我就想到请你同去,不知有此雅兴否?”童霜威历来爱游山玩水。这一向,有一件差 强人意的事,就是复兴大学校长张友山专诚送来了聘书,聘童霜威为法学院教授,开《历代刑法论》选修课,并为历史系讲"评史论古"选修课 ,让寒假结束开学后每周去北碚夏坝讲课两次,每次两节课。这事先是磋商过的,校方本要请童霜威为中文系讲《唐诗宋词》选修课,但童霜 威提出开设"评史论古"课,校方同意了。这样,就是每周连续讲课四小时。答应了复兴大学的聘请后,童霜威决定辞去赈济委员会的那个空头 委员,也辞去杜月笙那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设计委员的职务。他写了一封信给赈济委员会,又写了一封信给杜月笙请胡叙五转交,表示了感谢之 意。他内心对杜月笙怀着感谢,但觉得自己有自己的身分,同杜这样的人还是不亲不疏最好,靠杜月笙施舍终是可悲。辞去了这个职务,不拿 杜给的"车马费"了,心里坦然得多。童霜威这一度因冯村的事仍在苦闷之中。冯村的病脱离危险后渐渐痊愈,陈玛荔也设法给家霆代转送过几 次食品、衣物及零用钱,只是事情仍旧拖着。如今,快过农历年了,也还难以看出很快就会释放的迹象。所以他想:与李宗仁同去成都一游, 散散心,何乐不为?好在去的时间很短,家霆独自在家,上课、吃饭,一切正常,无须挂念。而且,童霜威心里还有一件事,听家霆从谢乐山 处得悉:谢元嵩已经由美国回来,监察院有人抓他在上海附逆的辫子,他自己识相,就去成都做寓公了。听说成都一家大学聘他作了教授。他 的住址是永安街三十五号,与画家徐悲鸿的住处不远。童霜威对谢元嵩恨之入骨,早先听说谢元嵩由美回来后,仍要飞黄腾达,愤愤不平。现 在知道谢元嵩并未到监察院任职,也没有新的任命,比较欣慰。想到自己在上海被他害得好苦,后来又被他出卖,对谢元嵩的那份仇恨总是无 法发泄。真恨不得见了面咬他两口。现在,有了去成都之便,就想抽个时问前去当面痛骂他一场,出出心中之气。   因此,当李宗仁当面邀约去成都时,童霜威对李宗仁说:“德邻先生厚爱,自当从命。我对芙蓉城也早心向往之了!晋人左思在《蜀都赋》 中说:'既丽且崇,实号成都',南宋陆游曾写诗说:'老天白首欲忘归',能去一游,真是幸事!”   这样,李宗仁戎装佩三星上将衔,披了黑斗篷,杨忆祖穿二星中将军装,穿黄呢军大衣,与穿西装外加黑呢大衣戴礼帽的童霜威一同坐小 轿车,沿重庆到成都的公路,经青木关、璧山、永川、隆昌、内江、资中、资阳、简阳而到成都。有了杨忆祖和司机同去小游,李宗仁副官也 未带。   招待李宗仁的,是抗战开始前两年被蒋介石以"剿共不力"的罪名撤职罢官的川军师长饶颂天。他瘦黑矮小,光头高颧骨,除了两只鹰隼似 的,看不出是军人。虽然息影成都,仍是各方权威袍哥拥护的"总舵把子”,是"仁"字堂的"坐堂大爷”,所以依然威风赫赫,带着几个姨太太 过着骄奢的退隐生活。公馆在桂王桥东街,是那种中西合璧建造的庭园房屋,有洋房,有平房,有小巧玲珑的花园假山石。李宗仁来到,他对 所有来客都暂停会见,把一幢洋房的二楼全部腾出,给李宗仁、童霜威、杨忆祖都安排了讲究的卧室,吃饭都安排了川菜风味的上等酒席,一 般总是八个围碟、十个正菜、四个热吃、五道点心。饶颂天酒量大,谈风健,气管炎、肺气肿严重,还吸鸦片,也不忌烟酒。看那样子,不是 长寿之人。他那身体不能陪同游览,只能在家应酬。这样反倒少些客套。来到成都的第二天上午,李宗仁、童霜威和杨忆祖就乘坐由重庆来的 自备轿车由饶府派了一个青年管家导游。   李宗仁主张先玩武侯祠,征求意见说:“啸天兄,你看好不好?”童霜威笑着说:“德公是军事家、政治家,武侯也是军事家、政治家, 今人拜古人,先谒武侯祠当然好。”   李宗仁哈哈笑了,那张高颧骨、阔嘴巴的脸上有三分得意,说:“啸天兄过奖了!过奖了!”   杨忆祖也赔着笑,点着头。这是个对李宗仁忠心耿耿的办事处长,为人比较厚道,脸皮黑红,身材魁梧,军帽下剃着光头,挂着金闪闪的 两颗星,威风凛凛。只是在李宗仁面前,由着李宗仁同童霜威谈,自己像个副官似的,不甚讲话,却时时处处照顾着李宗仁的一切。   车到武侯祠,三人下车,由饶府的青年管家带路跨入武侯祠。武侯祠坐北朝南,主要建筑落在一条中轴线上,经过大门、二门,先到刘备 殿、过厅,再到诸葛殿。刘备殿的正殿有刘备的泥塑贴金坐像,东西偏殿是关羽、张飞塑像。殿前左右两廊有文臣武将彩色塑像共二十八尊。 东廊文臣以庞统为首,西廊武将由赵云领先。诸葛亮殿正中为武侯贴金塑像,手执羽扇,栩栩如生,西侧是他的儿子诸葛瞻和孙子诸葛尚的塑 像。三人在殿前殿里站了一会儿,童霜威特别喜欢赵藩写的一对匾联,不禁站着看了又看。那对联是: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①。   李宗仁见童霜威老是在吟阅这副匾联,也伫立看了两遍,忽地说:“不审势即宽严皆误,说得对啊!”忽又自言自语:“蒋先生不知来此 看过这副对联没有?”   童霜威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佯作未听见,没有答理,心里却想:这副对联的寓意和哲理都很深,指的古人,说的今人。今天的人确是 可以得些启发的。   三人在青年管家导游下,又经过桂荷池西,穿过绿竹掩映的红墙夹道去看刘备墓园。那墓封土有十多米高,周围达一百八十米,有"汉昭烈 皇帝之陵"石碑在前。刘备于公元二二三年病逝在白帝城   ①赵藩(1851一1928):云南人,白族,清末曾两任四川按察使,长于书法及题咏,后来赞助过辛亥革命。民国后做过云南省图书馆馆长。   永安宫后,五月运回成都,八月葬在这里。   童霜威说:“这种君臣合庙的情况真是少见!有意思的是明明是刘备墓,却被叫作武侯祠。千秋后世,臣反而压倒了君!可见世人对诸葛亮 的崇敬,也说明一个人主要应是依他的功绩,对民众的贡献,他的人品、道德、文章来评价的。而不仅仅因为你是皇帝,百姓就尊奉你!”   李宗仁注意地听了,颔首笑道:“有见地!有见地!……”他似乎想借题发挥讲些什么,吞住了没有讲。稍停,却又笑着说:“刘备宽厚待 人,从不忌才,所以他能有诸葛亮悉心辅佐。我们有的人,多疑而忌才,亲小人而远贤臣,最怕臣属功高震主,是不可能像诸葛亮这样得人敬 重的!”见童霜威微笑点头,又说:“有件事很有趣,接替我任五战区司令长官的刘峙,是个胆小而屡战屡败的庸才,可是蒋先生说:“刘峙 指挥作战是不行,但是哪个人有刘峙那样绝对服从!'哈哈,有趣不?”   童霜威听了,摇头说:“不仅有趣,而且可悲!”稍停又说:“从历史上看,凡是爱用奴才的人,每每是暴君或昏君。桀纣是暴君,阿斗 是昏君。”   李宗仁咧开阔嘴笑笑,没有说话。只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离开武侯祠,驱车到了西郊浣花溪畔的杜甫故居——草堂。这是杜甫在公元 七五九年冬天,流寓成都时结庐而居的寓所,先后在这里住了近四年,写诗二百四十余首。五代前蜀时,写那首"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 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大诗人韦庄,寻到了草堂遗址,重结茅屋,使之得以保存。此后历代都有修葺扩建,可惜保护得不 好,园林内虽清幽别致,竹林与树木茂盛,小溪蜿蜒,但颇有一种衰颓、寥落的凄凉景象。童霜威想起杜甫为避战乱在此地的落魄失意与贫寒 闲散,想起了杜诗中的惊惶凄苦及勉强作出的悠闲疏放,不禁心上感慨,甚至觉得自己此时更能体会杜诗中的感情与抒发。   去年由沦陷区来到大后方,途经成都,行程匆匆,成都的名胜古迹一处都没有游赏。同柳忠华是在成都分别的。从那,就不知他的下落了 。现在来到成都,在草堂想到了杜甫诗中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童霜威不禁牵动思念,心潮汹涌。   他记得当年在杜甫草堂前面有一株古楠,杜甫曾前后专为这株楠树写过三首诗。其中《枯楠》一首表露的是:楠木乃栋梁之材,却无良工 赏识;那种贱材榆木,反被做成金露盘为朝廷重用。原诗已记不清,诗意却还在。想着这首诗,又想着自己的不得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寻找 起那棵楠木来了。原来的古楠自然早该不在,但远处确有一棵楠树亭亭玉立。四川的土壤据云适合楠树生长。说不出为什么,看到有这么一株 楠树葱茏苍翠挺立在那里,童霜威心中感到一种欣慰。   李宗仁逛草堂不像逛武侯祠那么有兴趣,只是说:“荒凉得很!有点破落了!”又告诉童霜威:“我在老河口前后住了五年。老河口附近酌 武当山,据说明朝皇帝曾封之为五岳之王,我在炮火战争戎马倥偬中,偶发雅兴,曾数次去游玩武当山。层峦叠翠之中,宫阙如云,壮观美丽 。前年初秋,我曾想邀你去游游武当,你未能去。可惜现在到了汉中,无法再邀你去同游武当了。武当风光,比这里要有个看头。”   草草看了草堂,汽车又开到青羊宫去。   青羊官即唐玄宗幸蜀时所居行宫,原是天宝中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所建使院。当时应是非常华丽的。唐玄宗去后,臣下不能再住,因此改 为道观。在成都通惠门外南面百花潭北岸,是成都最大最古老的道观。现存殿宇建筑是清代重建,主要建筑有灵祖楼、八卦亭、三清殿、斗姥 殿等。   三清殿里供三清贴金泥塑巨型坐像,左右有十二金仙坐像。殿内香案前有两只铜羊。其中一只单角铜羊,是清朝雍正元年铸造,形象古怪 :虎爪、牛鼻、鼠耳、龙角、蛇尾、马嘴、兔背、羊胡、鸡眼、猴颈、狗腹、猪臂。另一双角铜羊,外形就是真羊,是清代道光九年所铸。   童霜威和李宗仁、杨忆祖一起看了两只铜羊,都夸那只单角铜羊怪异少见。青羊宫不大,兜了一圈,李宗仁已无兴趣。有卖腊梅的少女来 兜售。童霜威不禁想起南宋时陆游调任成都府路安抚司的参议官,只领俸禄,无事可做,与自己干那国史馆委员的闲差一样。那时,陆游总是 骑了小马在青羊宫、浣花溪这一带饱看梅花,呆呆地若有所思。他晚年回到绍兴后,还常回忆成都看梅的情景,写诗道:“当年走马锦城西, 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童霜威掏钱向少女买了一束腊梅,腊梅幽香袭人。闻着梅香,心里忽有一种难以诉说的忧伤,也不知是伤往事,还是忧国家。   做向导的饶府青年管家介绍说:“青羊宫向来以花会出名。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日李老君生日,在这里举行庙会,又因传说这天是'花朝', 百花同时开放,所以称为花会。一千多年来相沿成俗。可惜长官来早了,要是迟些日子来,花会可有个看头了。”   李宗仁听了,笑着对童霜威说:“我到底是军人,在这抗战之中,头脑里放的总是军政大事。虽想风雅一下,花花草草还是吸引不起我多 大兴趣。成都名胜古迹虽然不少,上午速战速决玩了三个地方,似乎已经兴趣索然了。不知啸天兄如何?”   童霜威一上午匆匆跟李宗仁"速战速决”,忽然觉得同李宗仁一起游览,颇有点像《儒林外史》上马二先生的游山玩水,比走马观花还不如 。不知为什么,有些疲乏了,说:“是啊,年轻时我酷爱游历于山水与名胜古迹之间,如今一是年岁大了些,二是与德公一样,也是满脑家国 事,不胜苦闷情,所以玩兴也就小了。”说完,唏嘘一声。   李宗仁似乎注意到了,对杨忆祖说:“我们回饶公馆吃中饭吧。   下午休息休息,我想同啸天先生在家谈谈。”   回到饶公馆吃饭,饶颂天和三姨太、四姨太热情迎迓接待。三姨太原是唱四川扬琴的,四姨太是高中毕业学生。两人长得有点相像,三姨 太老式打扮,四姨太新式打扮,都很会劝酒敬菜。摆的一桌酒席十分丰盛,最后是吃毛肚火锅。有水牛的毛肚、牛肝、牛腰、鸡鸭血、猪脑花 、猪脊肉、鳝鱼片、莲花白等盘碟,用麻油加调散的鸡蛋清在火锅里烫了蘸食。大家都听健谈的饶颂天摆龙门阵,一会儿说成都正在赶建大飞 机场,风雨无问,限期赶成;一会儿又谈起军政部在成都成立教导团集中训练四川各地参加远征军的知识青年,打算送去缅甸作战。……李宗 仁食量极大,吃了火锅毛肚,居然又打了四个生鸡蛋在火锅里烫熟,都大口吃了,真是颇有军人风度。   童霜威饭后午睡片刻,起身后洗了脸,见杨忆祖来了说:“德公也醒了,想请先生去谈谈天。”   童霜威去到隔壁李宗仁房里,见李宗仁神采奕奕地在看报纸,觉得他精神真好。先一会儿,童霜威睡午觉时,李宗仁还在隔壁同杨忆祖聊 天,现在童霜威小睡醒来,他却早已醒来在看报了,笑着说:“德邻先生,怪不得你在台儿庄打仗调度有方,连时间的运用也一环扣一环,紧 凑不凡。”   李宗仁起身谦和地给童霜威斟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请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说:“啸天兄,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可以倾心交谈。上 午我听你说'满脑家国事,不胜苦闷情',不知为什么事,我可以帮助的吗?”他的态度朴实、关切。   童霜威见他忠厚诚恳,忍不住把冯村的事讲了,最后说:“特务为非作歹,权势过人。国家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李宗仁听了,问:“这个冯村,肯定不是共产党吗?”   童霜威明白李宗仁历来反共,所以说:“他做过我秘书,是个我信得过的人。”   李宗仁点头,说:“无论如何,我来托人办一办。当然,未必一定立刻见效。但多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好的。”又说:“不择手段,豢养特 务,这种暴政,罄竹难书,是由来已久的了。但现在确是更厉害了!一人当国,耍权术,排除异己,当然要靠特务来做爪牙,真叫人为中国担忧 。”他这指的谁,童霜威一听就明白。   童霜威说:“去年十一月,中美英三国《开罗宣言》,申明东北、台湾、澎湖群岛等都应在战后归还中国。接着罗、邱、斯德黑兰会议, 宣言一致要给德国以最后打击。德日的失败是必然的了。中国的抗战使蒋先生地位越来越高,也使人越发担心他一人独裁。他独裁,国家不可 能统一富强,百姓也不能有安居乐业的的子过。”李宗仁点头,说:“蒋先生的为人,我是深知的。国家在大兵之后,疮痍满目,哀鸿遍野, 当国者如再以国事逞私欲,事情更办不好。”说到这里,他似乎想改换话题了,说:“抗战胜利终究只是时间问题,我最担心的是胜利后,苏 俄和中共将变成我们最头痛的难题,不知你是否这样看?”   董霜威听得出李宗仁话中的反共气息,心想:我们虽都看到了战争胜利后问题可能更多,看法却明显不同。你反共,我却觉得国民党腐烂 得太厉害,共产党正在大发展,反共解决不了中国的实际问题。我同你何必在这问题上深谈?就敷衍着说:“很想听听德公高见!”   李宗仁大口呷着茶说:“我在重庆时,曾与英国大使和邱吉尔驻华军事代表卫阿特将军讨论过,我认为:西方国家与苏联,由于政治制度 不同,战前已成水火,战时才暂时携手。一旦大敌消灭,必定又会针锋相对。为减少战后的困难,第二战场千万不要过早开辟,应让苏德拼死 纠缠,最后德国投降,苏联也元气耗尽。这样,二次大战后的世界便要单纯多了。”   童霜威大吃一惊:为了反共竟会有这样奇特的想法,心中不以为然,脸上没有表露,只说:“不过,这样一来,战争旷日持久,欧洲各国 百姓固然受罪,亚洲战局也要拖延时日,对中国抗战,恐怕也不利。德国如早败亡,苏联回身对付日本,对中国也有利。”   李宗仁右手握着拳摇头:“不不不,中国首先应当看到的是一个共产党的问题。从历史上看,战胜一场战争并不难,难的是处理战后问题 。战后中国存在的国共问题,这种困难将甚于战时百倍。如果把苏联削弱,对我们将来处理中共问题绝对有利。而且,盟国千万不必要求苏联 对日参战,免得将来苏联出了兵,进入我国东北在日本问题上分一杯羹,也会使中共问题引起中苏纠纷。”他说话时十分自信。   童霜威发现李宗仁主见很强,谈的话都从反苏反共考虑,并不是从抗战及反法西斯战争考虑,怀疑李宗仁的这些想法,可能如今中枢最上 层的军人从蒋介石开始都一样。也猜测李宗仁这次从汉中来重庆开军事会议说不定发表过这种论点,不禁为抗战的可能继续拖延时日以及即使 胜利以后战局必然更为棘手而忧虑了。见李宗仁望着他似乎等待他的评语,只好似是而非地说:“德公确有独蓟见解,独到见解!”   李宗仁听了,高兴地咧开宽嘴,笑笑说:“我是在汉中空闲无事,才有工夫对今后中外大局的演变作一番冷静的思考。”忽问:“啸天兄 ,你早年留日,对日本熟悉,有个问题倒想请教:我认为德国一旦投降,日本不久也必然屈膝。但美国人却认为日本民族性强悍,德国败后日 本还会打下去,直到最后。不知你以为哪种看法正确?”   童霜威说:“日本民族笃信武士道,是事实。现在他困兽犹斗,军事上给中国的压力仍很大。到他真正失败时,进攻日本三岛或进攻东北 ,按常理估计,自然要付出高昂代价。但历来无论中外,'兵败如山倒'是军家常例,主帅丧失斗志,将士就会解.甲。如果德国战败,日本势 必气馁,即使不想投降,最后恐怕也由不得它自己做主了!所以,早点打败德国,还是必要的。”   李宗仁好像未注意到童霜威这最后一句话的真实用意,说:“在战争史上,未有攻不破的要塞。日本侵华企图征服中国,本身就是一个不 可补救的错误。'兵凶战危',古有明,日本的大政方针出发点已错,玩火自焚是理所当然的。”说到这里,他又起立给童霜威斟茶,忽然说: “啸天兄,你久负才名,我对你的文章与见解,早就钦佩。有件事早想向你提出,又不知你是否能俯允,所以未曾冒昧。这次同游成都,在途 中交谈了不少,颇为投契,双方了解更多。你在重庆赋闲,我深为不平,想请你到汉中去。行营建制上有秘书长一职,现尚空缺,大驾如去屈 就,好经常面聆教益,不知尊意如何?”   童霜威感谢李宗仁的好意,但心中暗想:汉中行营实际是个虚设机构,无实际职权,让李宗仁干这差使,目的是把他明升暗降调离有实权 的五战区。你李宗仁在汉中坐冷板凳,我何必去陪坐?而且,此人虽然待人比较忠厚诚恳,看来不无野心。他的礼贤下士,未始不是想今后有 所作为。可是他对自己过于自信,又坚决反共,看不到时代发展的趋势,看不到人心的变化,却又未必肯听人劝导。与他谈心,终不如与冯玉 祥、程涛声那样亲近。保持一个情谊似比去做他的幕僚为好。且我现在已经不愁生计,离开重庆去到偏僻的汉中,也是得不偿失。因此,婉谢 说:“感谢德公厚爱,只是我目前已经接聘复兴大学,出尔反尔不好。且正在写《三朝三帝论》,需在重庆查阅资料。小儿又在上学,将他一 人丢下也不放心。是否请俟诸异日,再供驰驱?”   李宗仁缓缓点头,遗憾地说:“那好,那好。我所以犹豫的,是汉中虽然民俗淳朴,确实闭塞,怕贻误大驾蹉跎年华。既然如此,只有以 后借重。我想,以后总是会有机会合作的。”   谈到这里,杨忆祖进来了,拿来了崭新的大笔、砚台、墨锭和大张的宣纸,说:“饶公馆没有大笔,这是特地去买来的。不知合用否?德 公想请童先生留一幅墨宝作为游成都的纪念。”   童霜威听了,心里高兴,说:“好好好,我马上就写。”   杨忆祖在桌上放好笔砚,铺好宣纸,舀水替童霜威磨墨。   童霜威饱蘸墨汁,思索了一下,在宣纸上满怀激情和才气,如洪峰奔泻地写着:   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回。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鹚催。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 向谁开?随游锦官城录杜部《奉侍严大夫①》七律呈德邻先生雅正。   童霜威   民国三十三年二月   李宗仁与杨忆祖在一边看着童霜威挥毫写字,一边看一边赞好。写完,李宗仁咧开大嘴哈哈笑了,说:“兄弟是军人,不懂得诗。不过了 这诗里的有些含意还是懂得的。哈哈,很好,谢谢。”   童霜威注解似的说:“严武当年,史书载其善于治军,'虏亦不敢接近'。德邻先生抗战初期大   ①严大夫:指严武(726-765),华阴人,初为拾遗,后以军功封郑国公。   捷于台儿庄,在五战区期间也是战绩辉煌。我这是借杜甫的诗献给你,聊表对抗日名将的仰慕及知己之情,字是写得不好的,做个纪念罢 了。”   后来,饶颂天来了,走路轻飘飘。他鸦片瘾大,此时,大约吸足了鸦片来的,显得精神抖擞,谈风更健。但谈的不外是关于成都的吃喝、 成都的典故、当年川军将领间发生的一些纠纷,并且建议明天该到望江楼和宝光寺去看看。童霜威听得无味,见李宗仁也听得无味,幸好不久 就亮灯开晚饭了。饶颂天请大家下楼去吃饭,照例又是摆了酒席,大吃大喝一场。   只是在吃酒席时,忽然送来一个急电。杨忆祖看了,立即在席上将电报送给李宗仁看了,说:“重庆办事处来的,说军委会请德公立即回 去,还有重要事要商议。”   灯光映得李宗仁那张酷似农夫的脸明晃晃的,灯光也映得他军装领口的三颗金星亮闪闪的。李宗仁看了电报,笑笑说:“嗬,盯得真紧!… …”想说什么却没说,吃着盘中由饶颂天三姨太夹了敬来的怪昧鸡,对杨忆祖说:“晚饭后就启程吧!”说着,歉意地对童霜威说:“啸天兄 ,抱歉之至。本想邀你来悠闲几天好好谈谈的,没想到戎马倥偬,才来却又要走。这样吧,我建议你就在此再住住玩玩。”他转向饶颂天说: “请你代我招待招待了!”   饶颂天放下酒杯,连忙说:“自然,自然!童委员来到,寒舍生光。一定请再多住住。我这里有车有人,可以陪你游览。可以将成都没游过 的地方都看一看,还该去都江堰、青城山一游!倘若想去乐山、峨眉,也极方便。”   童霜威正吃着樟茶鸭子,心想:也好!来此一趟不易,我还未见到谢元嵩。望江楼也早想能游一游。就在这里留上一二天吧!因此点头说: “德公军务在身,颂天兄又这样盛情,我就再留一二日,看看望江楼并访问一下熟友就回去。”   晚饭后,李宗仁雷厉风行,收拾了东西就同杨忆祖上车返回重庆。临别,童霜威送他上汽车。他紧握着童霜威的手,模样十分朴实诚恳, 说:“成都之游,虽然时间短促,很尽兴。承赐墨宝,我会裱好挂起来的。我说过,以后要借重。我没有别的优点,但历来能对人推心置腹, 重才如渴。希望以后勿断联系。冯秘书的事,我不会忘,回重庆当即去办。”   童霜威见他这番话情深意长,不禁感动。同李宗仁握别后,又同杨忆祖握别,看到那辆轿车驰远了,才同饶颂天等一起进屋。第二天上午 ,是个阴天,饶公馆派小汽车送童霜威去东门外游锦江河畔的望江楼,并让昨日伴游的青年管家陪同导游,童霜威婉谢了。他宁可独自一人前 去,可以更自由自在些。   他把望江楼想得很美,可能是由于那里有唐代女诗瓜薛涛遗迹造成的印象吧?那里有一口薛涛留下的古井。薛涛一生爱竹,在诗中称赞竹" 虚心能自持"、"苍苍劲节奇”。后人为纪念薛涛,在"薛涛井,,望江楼畔种了许许多多竹子。薛涛早岁住在万里桥西百花潭,中年移居浣花溪 旁,晚年住在碧鸡坊。相传薛涛生前在浣花溪、碧鸡坊兴建有浣笺亭和吟诗楼,早已圮废。这口古井,传是薛涛汲水制诗笺用的。薛涛,字洪 度,原籍长安,随父宦居蜀中,自幼才智出众。她能诗善文,谙练音律,时称女校书,与她同时的名诗人元稹、白居易、杜牧等对她都很推崇 ,写诗与她唱和。在《全唐诗》里有《洪度集》一卷八十九首,说明她的诗作大部散失。这更使来寻幽访古的童霜威有一种悼失之情了。   出东门口约四华里,到了望江楼。翠竹夹道,岸柳石栏,亭阁相映,极有诗情画意。童霜威独自看了那儿有清朝康熙六年成都知府翼应熊 手书"薛涛井"三字的古井,用手摩娑井栏,不胜怀古之幽总。看了清人石刻的薛涛画像,薛涛很美。不知怎么的,使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妻子 柳苇。柳苇的才华,如果向诗文方向发展,肯定也是个在诗文上有造诣的才女呢!据说薛涛死后葬在这一带附近,坟墓早已湮没不知去向。柳苇 死在雨花台,柳忠华给她在死难处立十-'v碑,但尸骨也早不知湮没在何处了!想起这些,心里发酸,意兴阑珊。忽又想起在缙云山上带发修行 的卢婉秋,更加游兴扫尽。   游客不多,他却感到清静宜人。他走到那座高大的矗立在锦江岸边的木质结构的"崇丽阁"里来了。这该是清朝建立的吧?鎏金宝顶,回廊 环绕,因为可以望江睹景,民间称之为"望江楼”,反倒把原名压倒了。他望一下锦江的江水,江水很小,岸边有挖掘的痕迹,也胡乱散放着些 大石块和石鼓模样的东西。早听说:政府听人举报,说锦江里有张献忠当年兵败时埋下的金银财宝,所以调了抽水机来抽水挖宝,只是劳而无 功,看样子,现在已放弃不挖了。他又慢慢踱到了"濯锦楼"畔。楼阁枕江而立,四面均有门窗,   像船形,周围花木扶疏。再走到旁边,是吟诗楼,大约是依据薛涛生前的吟诗楼修建的吧?四面敞轩的吟诗楼,在竹影树阴之中,别有一 番雅趣。在这里,想起了薛涛的名诗:“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不禁又忆起了柳苇。   他刚踏上回廊,迎面有一个游客走来,定睛一看,实在喜出望外,高叫一声:“啊!振亚先生!是你啊!”   遇到的正是程涛声。他也是独自在此游览,高兴地说:“啸天兄,你怎么独自也在成都呢?”   两人一同走到江边。四边无人,水声潺潺,翠竹摇晃。童霜威如实将李宗仁邀来小游的经过讲了,也说了李宗仁要邀去汉中行营任职自己 婉辞的经过,更说了自己日内就回重庆,将到复兴大学任教的事。   程涛声听了,高兴地说:“我来这里,是来开民主宪政促进会的!其实,你不是国大代表吗?你也参加一个吧!”   童霜威问:“民主宪政促进会?”   程涛声做着手势说:“是呀,上月我们在重庆江家巷迁川工厂联合会大礼堂开了宪政问题座谈会。各界名流有六十多人参加。这是通过座 谈时事联系和团结一些上层人士和各界名流,从事民主宪政运动,敦促当局实现民主政治,早日实施宪政,来争取抗战形势好转。现在,成都 要成立民主宪政促进会了。邀我来,我也就独自来了!下午开会,上午偷得片刻闲,我特来拜访薛涛来了!”他把"薛涛"念成"学童”。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上次北碚别后,我在重庆,曾到你住处去了两次,都没碰到。你夫人说,你是游方和尚,四处云游,连她也不知 你在何处。”   程涛声哈哈笑了:“我确爱走走游游,但也是跟盯梢的特务开开玩笑,让他们捉摸不定。他们盯我,我不见了;不盯我,我就出来了!” 说毕,又哈哈捧腹,却突然问:“啸天兄,听说你以前那位秘书被秘密逮捕了?”   童霜威气愤之至地讲了冯村的事,叹息一声说:“洪秀全有诗说:'擒尽妖邪归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往昔读时,只觉得过于愤激直露 ,近来却觉得恰如其分!不是有这种深切感受,他也不会寻求救国真理在广西桂平金田村起事了!”   程涛声注意地听着,说:“是啊,你去找那位司法院长居正出力营救你的秘书,必然一点用也没有。你可能不知道,上个月他在中央文化 运动委员会演讲宪政问题,我决定去听听他的高见。你知道他怎么说?他竟说:'讲一句老实不客气的话,现在宪政的基础需要建筑在国民党身 上,说得清楚一点,就是建筑在总裁身上。'哈哈,你说,这是什么话?他真是'老实'得可笑,也老实得愚蠢!”两人都耻笑了一番,也不想再 游览了,决定回去。童霜威用汽车送程涛声到住处。程涛声住在春熙饭店。那在成都和"沙利文"、"静安别墅"、"成都饭店"等都算是着名的旅 馆,设备还算讲究,服务也较周到。两人约定下午一同去参加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成立大会,才握手告别。t-x-t_小_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二 同程涛声分别后,童霜威决定到谢元嵩处去一趟,然后,第二天回重庆。   这次,同程涛声相处,童霜威觉得非常愉快。   第一天,他同程涛声在下午一起参加了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的成立大会。会议在东城根街锦春茶楼里举行。门口停着不少小轿车,也有不 少包着白铜、黄铜车辕撑着黑白绸子车篷的人力车摆满街边。这是座老式的楼庭,古色古香,楼下一排桐树苍翠碧绿,楼上为了要明亮,开着 电灯,照得玻璃门窗亮晃晃的。茶楼今天布置得像会议室,宽大的厅堂里整齐地放着桌椅,四周摆着美丽的盆景和万年青、迎春、兰草,显得 清静、洁净、幽雅。会上的气氛很热烈。童霜威看到了第一届国民参政会时就遴选为四川省参政员的无党派名流邵从恩老人和着名爱国人士、 教育家张澜,也看到了依照国民参政会组织条例第三条丁项①遴选为第一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的李璜。李璜是青年党的。童霜威对张澜是久仰 的了。张澜清末曾被保送日本留学,就渎于东京宏文书院。在留日期间,他反对留学生为慈禧祝寿,并倡议慈禧退朝还政于光绪,被清朝驻日 公使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押送回国。辛亥革命成功后,四川成立了军政府,张澜被任命为四川军政府川北宣慰使。民国四年,他曾联络川军第 三师   ①这丁项指的足:“曾在各重要文化团体或经济团体服务三年以上,着有信   响应蔡松坡讨袁。民国六年,任过四川省长,以后就做了好几年成都大学校长。”九一八"后,张澜曾参加抗日反蒋活动。饭参政员后,在 参政会中,   他对国民党一党专政、蒋介石的个人独裁以及   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反动政策,进行了公开的抨击。据说,军统对他常进行监视。童霜威听说:救国会、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青 年党、职教社和一些民主人士组织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口号是"贯彻抗日,实践民主,加强团结”。张澜以无党派民主人士身分参加民主政团 同盟,现在被推选为主席。在成立会上,发言的人不少,都提出了实践民主精神,结束国民党独裁统治,在宪政实施以前,设置各党派国事协 议机关的言论。听到这些发言,童霜威感到这些人的胆量真大,也觉得这些发言个个针中时弊,确为促使抗战早日胜利并使国家大局改观所需 要或努力同事.信颦久着之人员。”   他不禁想:像张澜、邵从恩这样的老人,张澜年龄比我大十几岁,他们为了国家民族,思想、行动都不像老人,选择了一条激进的路,我 却总是有些前怕狼后怕虎,不能按照自己的良知选择正确的路走,是为什么?   他对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情况简直毫无所知。程涛声告诉他:那时你还在上海未到大后方来。是民国三十年春天,皖南事变发生后局势严 重,大家感到为了应付这样严重的局势,必须有个组织,所以就有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   童霜威不禁问:“在重庆竟能公开成立这样一个组织吗?”   程涛声笑了,说:“当然不行!大独裁者哪能容许。因此当时是秘密的,派了一个人到香港去办一个《光明报》,借以宣布成立了这么一个 组织。谁知,立法院长孙科在香港,看到《光明报》后,立刻招待记者,说重庆根本没有这么一个组织。事既如此,张澜他们几位政团同盟领 导人,就义不顾身在重庆举行了一个公开招待会,邀请部分国民党和共产党参政员以及社会和报界人士宣布重庆有这么个组织,并且已经成立 多时了。木已成舟,又都是些头面人物,大独裁者气得没有办法,不承认也只好默认了!”他把"大独裁者"说得像是"歹徒惨哉”,听了叫人发 笑。   听了这些,童霜威非常佩服这些人的勇气。参加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实际就是当年的"第三党”。使他不能不想 起了他认识并交往过的第三党创始人邓演达。邓演达早在民国二十年就被蒋介石杀害了。那时,他思想上曾接近"第三党”,只是他并不公开表 露自己的思想而已。自从邓演达被杀害后,他就更以无派系的超然态度自居了。但现在,他却隐隐责怪自己了,感到自己的启悟太迟,行动太 缓。一个人或少数人单独要做一件带有危险性的事,常常会胆怯,有一大批人在一起做一件带有危险性的事,就总会胆壮。正像游行队伍,带 头的每每是要身先矢石的勇士,尾随的大批人流,却会有一种安全感。童霜威在参加了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成立大会后,从思想和心态上都起 了变化,感到:我不能再冬眠了!我应当出来依照我本心的意愿,按照当前我对国事的愤慨说我应说的话,做我应做的事了!   与此同时,他为自己的不得志仍感到气恼。他倒并不热衷于想凭自己同当局唱对台戏来换得自己的什么利益,像战前管仲辉在南京潇湘路 教他的办法。那时,管仲辉说:“我劝你,立刻唱唱高调骂起来。只要你一骂,看吧,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说一个国大代表, 就是再给你重新任命一个秘书长或者委员,也十分可能。”政界许多人都是靠"捧"与"骂"取得政治资本爬上来的。他那时骂了一下汪精卫,果 然换得了一个国大代表。现在的事仍是一样。但童霜威的心胸却有些变了。自从在上海经过敌伪羁绊的生死考验,自从在中原大地上见到了人 间地狱,自从在大后方看到了处处黑暗与腐败,自从因儿子闹风潮和冯村被逮捕尝到了特务横行的滋味,他不能不为中国的现状和未来忧愁忧 思。人生几何?江山万代!富贵荣华与我又有多少可羡之处?他并不想通过"骂"来博得些什么,但确是想跟着一些忧国忧民的志同道合者,为救 中国、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出一分力,创造一个好的现在和未来。   成立会在午间聚餐后结束了。会散后,童霜威坐饶府的汽车陪程涛声回到春熙饭店。程涛声打算次日晨回重庆,两人在春熙饭店程涛声的 房里又谈了很久。童霜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程涛声。当做了决定性的选择后,他有一种从大雾中跑出来走到灿烂阳光下的感觉。他谈得透彻 而大胆,激动而明白。   午后市声喧嚣,“叮当!叮当!”是人力车的踩铃开道声,“瞠啷啷啷"是拨浪鼓的货郎担儿,“啷!啷!啷!”是卖糕担在敲竹梆,“嗒嗒 嗒嗒,砰!”是楼下左近素面馆在打锅盔的声音,都从临街的窗口里传进来。   程涛声看着他,说:“啸天兄,我们互相信任。听到你这番话,心里很高兴。为了中国,我早是什么也不怕的了!与周恩来、董必武他们中 共的人也有接触,很受教益。这当然有点冒险,你暂时还不一定这样做。但我们正在筹建一个组织。建立一个国民党民主派的组织,去团结国 民党内爱国民主人士参加抗日民主运动的条件已经成熟,可以着手这件事了!我对你有了解,有的人对你也有了解。我们在适当的时候,就会吸 收会员参加活动。让我们一同携手为了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而努力吧!我可以告诉你,谭平山、杨杰、朱蕴山、王昆仑等这些你也认 识的老朋友都在。我们这个组织名称为中国国民党民主同志联合会,也许会改为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   听程涛声说了"有的人对你也有了解"这句话,童霜威不禁问:“是谁对我也有了解?”   程涛声说:“钟放呀!你不认识吗?”   “钟放?”童霜威想,我何尝认识这么一个人呢?想了又想,摇摇头,说:“我还想不起是谁呢!”   程涛声说:“他有一次对我说,他了解你的为人。”   有卖报的报贩在楼下街边叫唤:“买报!买报!全家五口生活无着服毒身亡的新闻!总府街发生抢劫案强盗被击毙的新闻!”有附近茶楼上" 开水!搀起——”的吆喝声,纸烟、瓜子的叫卖声,饭馆里汤瓢敲打锅儿声,鲜菜下锅的"嗤啦"炸响声,喝酒搐拳的吼叫声,戏园子里的锣鼓声 ,都从临街的窗口里传进来。   童霜威仍想不出这个"钟放"是谁,心里纳闷,像揣着个谜似的解不开,只是又想:我也早是个有地位名望的人,认识我而我不认识的人并 不少,问:“这个钟放多大年岁了?”   程涛声说:“说不准,大约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岁吧。中等个儿,你们江南口音,一个很沉着坚强的人。”   童霜威依然想不出"钟放"是谁,心里想:反正,以后总会认识的吧!就也不去多想了。当晚,两人同在春熙路上小吃店里吃了晚饭,才分手 告别。他觉得这次成都之游十分值得。   童霜威在饶公馆又住了一夜,准备第二天早晨由饶公馆派汽车送去找谢元嵩。这一夜,可能是由于白天同程涛声谈多了,动了感情,夜晚 ,又喝了点浓茶,睡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失眠了。那柬在青羊宫向卖花少女购得的腊梅插在桌上花瓶内,发出幽香,夜晚特别醉人。但饶 颂天房里传来的鸦片烟香,很快就将腊梅的香气全部冲没了。夜里,听到极细微的小雨声,滴滴答答。接着,听到乞丐讨饭的哀啼声:“善人 老爷,锅巴剩饭!……”又听到小贩遥远、凄凉的喝卖声:“热——鸡蛋!”"盐茶鸡蛋!”"香油卤兔!”"汤圆!——”"椒盐粽子啊热哩—— 呃——”更听着"瞠!瞠!瞠!”三更锣响。童霜威忽然想起了抗战爆发前那年,应吴江县长江怀南之邀到苏州游玩的事。那夜,也睡不好,老是 听着邻室的牌声,又静听着馄饨担敲着"笃笃!笃笃!”的竹梆声。早晨醒来,听到一个清脆动听的卖花少女的卖花声,心里那种怅然,同现在 差不多。江怀南早落水做了汉奸了!方丽清现在怎么样了?……   低沉模糊的喧哗嘈杂之声,像流水一样向远处展开,怎么也睡不着。过去的事都像演电影似的展开在眼前了。童霜威就这样一直熬到听到 锣声"瞠!瞠!瞠!瞠!瞠!”打了五更,开电灯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左右。思索着明天上午去同谢元嵩见面算账,更睡不着。直到又听到运粪车 的轮子压在坎坷不平的街面上发出的"隆隆"声,估计天快亮了,却忽又疲乏得睡熟了。   睡醒来时,已是八点多钟,鼻子里又闻到鸦片烟香。童霜威明白可能是饶公馆的主人在抽早上的一遍鸦片。童霜威马上起床。见童霜威起 来了,一个俊俏灵巧的马上打来了洗脸水和漱口水,接着,又端上香茶。然后送上了几色早点:担担面、红油抄手、八宝油糕、醪糟汤圆。那 个年轻管家上来问清了童霜威要去的地方,让小汽车送童霜威到永安街找谢元嵩。   早晨的成都,街上依然市声喧嚣。狭窄的街边上菜贩拥挤,陈列着鲜嫩蔬菜,水泄不通。一些喊卖"辣辣菜""菜——豆花——”"椒麻—— 笋子——……'大头菜丝子"的小贩,与一些敲竹梆卖"马蹄糕"和"蒸蒸糕"的小贩到处吆喝。小食摊摊上,一股葱花、花椒、猪杂味扑鼻冲来, 好像是卖"肠肠儿粉"的,也有腥膻的"羊肉汤锅”,卖醪糟鸡蛋和汤圆的摊摊,卖凉粉、素面和锅盔的摊摊……童霜威坐在小汽车里,故意开了 一点车窗,便于欣赏这与重庆既相仿又不同的成都早晨市容。   汽车转来绕去,终于驰到谢元嵩住的地方——永安街三十五号来了。没想到这是一个当铺!当铺名叫"鼎信”,赫赫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 门上密密麻麻钉满铁钉,像个监狱似的阴森可怖。门口的招牌有一尺多长,上面写了个黑色大"当"字。   童霜威让司机等着,自己下车走到当铺门口,想:莫非家霆把谢元嵩的地址写错了?是个当铺呀,怎么会住在当铺里呢?心里想着,脚下 已迈进了当铺的高门槛,只见一男一女两个穿得破烂寒酸的人正在当东西。柜台高过人头,柜台上装设木栏留有一个方孔。从方孔里,可以看 到朝奉冷冰冰的脸,也可以将当的衣物递进去,将当票和钱钞递出来。   童霜威犹豫了一下,本想不问了,又一想,谢元嵩这人专会干些出人意外的事,谁能肯定他一定不在这里呢?因此走上前去,朝那方孔里 问:“谢元嵩在这里吗?”   谁知,留山羊胡子戴老花镜的老朝奉见童霜威服饰讲究,气度轩昂,竟十分客气地说:“请问尊姓大名,从哪里来?”   童霜威递过一张名片,老朝奉在老花眼镜下看了,马上更客气地用手指指:“他,他……本来在这后边住,前些日子刚迁到隔壁三十七号 楼上去了。请大驾到那里一找便是。”   童霜威点点头回身走出当铺,心想:谢元嵩真会捣鬼!怎么原先住在这么个像阴曹地府似的当铺里?又一想,当铺的老朝奉态度十分谦恭, 难道谢元嵩会是当铺的老板?正想着,已经到了三十七号门口。一看,更迷惑了!门口是个刚粉刷好的封闭的店面式样的房子,似乎还刚开张, 但已经挂着"蓉盛企业有限公司"的一块长招牌。有一扇铜把手的玻璃大门已经开了。童霜威走进去,见里边倒像个生意场所,摆着些桌椅,一 个涂脂抹粉的年轻女人坐在一张类似会计账房用的桌子旁敲打算盘写账,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正在数点一些木箱里的瓶瓶罐罐,那是些美国 瓶装咖啡、菊花牌淡奶、克宁奶粉之类,也有一纸箱骆驼牌香烟。另一边沿墙堆放着一些纸盒,内装红红绿绿的玻璃牙刷、玻璃裤带,一望而 知都是美军的物资。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见童霜威进来了,女的娇声娇气问:“找谁?”男的也上来问:“什么事?”   童霜威把名片一递,说:“我找谢元嵩。”   “啊啊啊。”男的客气起来:“他在楼上,我上去通报。”说着,拿了名片就往后边的门里进去了,只听到"冬冬冬"脚步上楼的声音。女 的客气地请童霜威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忙着"噼噼啪啪"打算盘记账了。   一会儿,只听楼梯响,男青年下来了,非常客气:“请上楼吧!他刚起来。”   童霜威也不多说,跟着青年人进后门上楼。想起过去的事,对谢元嵩充满怨恨,想:见到了他,我一定得好好训他一通,然后要同他把些 问题弄清,要他赔礼道歉……   楼梯既窄又陡,也破旧了。正迈步上楼,脚下踩得扶梯"叽叽咕咕"叫,只听得上边谢元嵩的声音异常亲热地在高叫:“啊,啸天兄,别来 无恙!别来无恙!”   抬脸一看,谢元嵩正在上边楼梯口迎接着呢。他挺着肚子,瞪着两只蛤蟆眼带着笑意,一张蛤蟆嘴笑得像弥勒佛。他不断拱着手,似在祷 告,连声说:“啸天兄!啸天兄!见到你真是高兴!真是高兴!”他矮胖秃顶皮肤光溜溜的样子没有变,只是肚子似乎更大童霜威觉得谢元嵩说假 话脸不红,同他简直越说越说不明白了。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说什么"我跟你是一样的呀!”一样在什么地方呢?童霜威脸都气白了,大声说:“ 你同我不一样!你是同汪精卫一伙的!你还为他当说客硬要拖我下水。你是帮凶!怎么一样?”   “啸天兄,此言谬矣!”谢元嵩吸着烟仍旧咧着蛤蟆嘴"咯咯"地笑,“怎么不一样呢?现在你我都在大后方了!你我都在拥护抗战,怎么不 一样呢?殊途可以同归嘛!况且,我的事你并不清楚,我也无须向你剖白解释了。试想,如果最高当局不清楚,会派我出国考察?会让我平平安 安在此安居?本来监察院是要让我官复原职的。我对那里的人事倾轧不感兴趣,弃而不就。你是智者,这些无须我来解释了吧?所以我说是误 会嘛!再说,陶希圣又如何?他是真正落了水又出来的。他现在多受重用,《中国之命运》不就是他出力代写的吗?”   童霜威的嘴给堵住了。是呀,官场的事,翻云覆雨,朝秦暮楚,有什么理好说呢?但仍心有不甘,忍不住气汹汹了:“你的事我可以不管 ,也不想管。但你把我害了以后,自己到了重庆,只顾往自己脸上贴金,却对我进行污蔑。你太卑鄙了吧?”   墙上大照片中,瞪着蛤蟆眼的美国荣誉法学博士谢元嵩,眼光似乎在张望、讽刺。   谢元嵩"咯咯"笑笑,敲着雪茄烟灰,轻松而似乎十分诚恳老实地说:“啸天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那么做过,要讲贴金,我倒是给 你贴了金。我说:童某人真是了不起!为了不肯下水,坚贞不屈,很可能会被敌伪杀害成为烈士!你不感谢我,反倒指责我,未免失之于公允了 吧?”   童霜威被他搅得十分烦躁,说:“你别胡扯了!你在我从前的秘书面前说:你同我久未见面,不知情况。你何曾为我贴什么金说什么好话? ”   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打条淡蓝花领带,仍给人一种老实憨厚的印象。   童霜威心里憋气,“拳头不打笑脸”,对谢元嵩这种老滑头、老牛筋、老脸皮,有什么办法呢?但也不想回礼,手未拱,话未说,迈步上 了楼,到了谢元嵩那问卧房里,仍旧板着脸没有招呼也没有说话。   房里浓烈的雪茄烟味熏人。迎面墙上有张十六英寸的大照片,谢元嵩瞪着蛤蟆眼穿戴了美国荣誉法学博士衣冠摄的。模样似炫耀似显示。 另一面墙上有个条幅,写的草书倒颇雄浑俊逸。谢元嵩对陪童霜威上楼来的年轻人说:“快泡茶来!这是童秘书长!”   “什么童秘书长!”童霜威不满地顶了一句,也辨不清谢元嵩是讽刺还是吹捧,自己气鼓鼓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谢元嵩拿雪茄自己点火吸烟,又敬童霜威一支,童霜威皱眉摇头未接。谢元嵩依旧笑笑的,忽然无穷感慨:“啸天兄,'孤岛'一别,四年 多了吧?你我知己,我真是常常想你,常常想你。”   童霜威差点气噎了,说:“知什么己?你害得我好苦,差点让我送了命,你难道如此健忘?”   谢元嵩微微笑着说:“误会!误会!真是天大的误会,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说完,吐口白烟,摇了摇头。   “怎么误会?”童霜威训责道,“你诓我进入圈套,拖我下水,害得我被敌伪绑架,九死一生!难道不是事实?难道你毫不明白?”年轻人 油头粉面,上楼来送茶,并提了只热水瓶来放下。谢元嵩等他把茶敬在童霜威面前了,摆摆手,叫青年人下去,才说:“啸天兄,你是这个!可 敬可佩!”他竖起右手大拇指,“我到重庆后,处处都说你了不起,都夸你是爱国忠贞之士,难道你不知道?我跟你是一样的呀!我们都是摆脱 敌伪羁绊,冒生命危险才能来到大后方抗战的呀!”   谢元嵩笑着雪茄:“就算依你这样说,也不能说是坏话吧?”   童霜威前年夏天在洛阳见到毕鼎山时,因为辩论中原灾情,与身为救灾大员的毕鼎山冲突时,毕鼎山曾经语带辛辣,言外之意是听谢元嵩 说过些什么坏话,所以尖锐地说:“我失之于什么公允?你在毕鼎山那个混账王八蛋面前是怎么污蔑我的?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难道忘 了?毕鼎山当我面就是用你的毒箭污蔑我的!”   谢元嵩软绵绵地笑,不瘟不火,模样十分老实:“唉,你这就上了毕鼎山的当了!他同你之间从前就不和么!他是个无风也要起浪的人,肯 定是他要污蔑你,拿我作替死鬼,害得我们鹬蚌相争,挑拨我俩关系。哼!将来我可要找他当面算账的。啸天兄,我老实,你也老实,老实人总 是要吃亏的。你可既不要误会,也不要上当啊!”   一件使童霜威十分生气、十分冒火的事,被外表老实憨厚的谢元嵩笑着三下五除二,竞弄得他不知如何再兴师问罪了。童霜威嘴干舌燥, 捧起茶来,喝了一口浓得发苦比药还难入口的茶,闷闷叹了一口气。   谢元嵩看出火候了,吸着雪茄,赔着笑说:“啸天兄,天下人要都像我这样宽厚,天下就不会有战争了。我是宁可退避三舍息事宁人的。 因为住在成都,不然早去看望你了,真想念你啊!我们一向交称莫逆,我真想同你合作老老实实干点事业哩!”   一听谢元嵩又谈"合作”,童霜威像见了蛇蝎忙不迭地说:“不不不,不不不!”他想起了战前在南京时,由于谢元嵩的圈套,碰到了江怀 南;在"孤岛”,由于谢元嵩的圈套,自己落入敌伪手中。如今,诡计多端的谢元嵩居然又谈合作,安知他要抛个什么圈套出来?他能不心惊胆 颤?冷笑着说:“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不识人了!现在,我虽愚鲁也还知道区分好坏,谨防上当!”   谢元嵩打着哈哈,诚恳异常地说:“哈哈,啸天兄,你这不是说我的吧?我想你是不会这样看我的。我这人历来老老实实,历来诚恳,历 来爱说真心话、爱办真心事,从不做伪君子。我是想邀你办一张报,你是办报的老行家了!我看你现在很不得意,也未曾被人重视。我呢?也一 样,现在连星期一上午的纪念周都不必去做了。总理遗嘱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也快忘光了。我们来办一张报纸,定能如鱼得水!也定能让人 刮目相看!定能有所作为!战争乱世,中外古今英雄都要善于利用,你我何必做庸人老是要仰人鼻息呢?”   听他又搬出"老老实实"、"真心话"、"真心事"这套经来念,还提出了三个"定能”,童霜威简直吃不消,摇头讥讽地说:“唐朝贞观时的疯 癫诗僧寒山曾有一首诗流传民间,说:“'我见百十狗,个个毛零学,卧者乐自卧,行者乐自行,投之一块骨,相与睚喋争,良由为骨少,狗多 分不平。'敌伪将我囚禁在寒山寺中时,我曾想起过这首诗。听你刚才的话,似乎对抢骨头很感兴趣。你想抢,就敲锣开张好了,我不参与!”   谢元嵩"咯咯"一笑,吐口浓烟说:“办这张报,我一人势孤力单,有啸天兄你一起,我们就可以造成千军万马的声势。办报的资金、房屋 、登记的问题都不难,名字已经想好,叫《老实话》!你说妙不妙?人都爱听老实话的嘛!现在这当局全爱说假话、听假话,我们就来个老实话! 你知道的,我是个最老实的人,最爱说真心话的人。你不但是法界泰斗,还有一根刀笔!听说你写的《历代刑法论》出版了,反响很强烈哩!有 你来写重要的社论,一定是笔扫处扫到谁谁就讨饶,指向哪哪就求情。我现在是无处找这样一支大手笔,何况你又有声望地位。你看,我们合 作如何?”他指指墙上的大照片,“民主时代了!在美国,我也能得到支持。有这合作,将来,我们,哈哈,想做官就做官,想发财就发财!想 组个政党分一杯羹也不困难。要不然,怕将来很难在政界立足了!”   听他这样说,看到他"咯咯"笑时,眼里露出的一丝狡黠的光,童霜威颇有反感。把他这种人谈的,同程涛声等的谈话相比,顿时感到有高 下文野之分了,他坚定地摇摇头说:“不了吧,我确实毫无兴趣!我现在已应聘到复兴大学任教授,自己也打算继续写写东西,无暇再来办你那 种《老实话》了!”   谢元嵩微微点头,揿灭雪茄说:“也好!这事暂且搁一搁,你再考虑考虑,随时我们再谈,反正我是诚心诚意的。我这人你应该信得过。我 是从不会使人吃亏上当的。”   童霜威听了恶心,嘴干了,端起茶来喝,苦得皱眉。谢元嵩亲热地替他斟水。   童霜威见他这样,此时气只好渐渐消了,问:“听说你如今在大学里任教?”   “啊,没有没有!听说我在美国奥立荷大学得了荣誉法学博士头衔,好几个大学来请我聘我。但——”谢元嵩摇头晃脑,“'教授'者,'教 瘦'也!物价飞涨,穷教授如何干得?我到成都住,是因为这里屹喝玩乐一应俱全,现在也没有空袭了,完全可以享受享受。'教瘦'的买卖,干 不得!干不得!”   童霜威说:“隔壁那个'鼎信'当铺是你开的?”   谢元嵩仰面笑了:“哈哈,还记得香港那个大阔佬季尚铭吗?他就是开当铺的。这倒启发了我,使我开了窍。'鼎信'者'顶信'也,顶顶讲 信用!我这人就是做生意也同在政界一样,顶顶讲信用!从美国回来后,原说分块肉给我。谁知僧多粥少,该给我的肉没有给,一气之下,我就 到了成都。坐吃要山空呀!想起了季尚铭,我找点熟人一合计,有人给我撑了腰,就开了个当铺,月息大三分,典押期限一年。看来,既救了穷 人,我也有点好处。”   童霜威又问:“楼下商行也是你开的?”   谢元嵩又笑了,“同两个朋友合开的。现在打仗离不开盟军,做生意也离不开盟军。美军越来越多,军用物资排山倒海。成都造了大飞机 场,美军招待所多的是。同美军串通一气,走私、贩卖黄金美钞和手枪,那些东西有人敢做,我是反对的。但美国香烟、羊毛军毯、蚊帐、美 军干粮、奶粉、罐头以及玻璃擦、裤带、剩余军装等等,都是民生必需品嘛!这生意完全应该做。有人会经营,我只不过借此消遣而已!哈哈哈 !”他笑得括辣松脆。   童霜威打量起这问卧室来了。在当前情况下,算是间条件极好的住房了。墙新粉刷过,那张大照片是谢元嵩炫耀身价用的,连框占了一面 墙的四分之一。再看那幅草书,写的是首五言诗:“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字写得相当好,但并非名家,裱 得也不精致。童霜威忽然想到:是袁世凯的一首名诗呀!当初,袁项城开缺回籍回河南家乡后,表面上披蓑戴笠,莳花种草,寄情于山水虫鱼之 间,似乎无心于政治,实际上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政治活动,随时都打算东山再起。这诗充分表达了他当时不甘寂寞待时而起的野心。看来,这 个谢元嵩,也野心勃勃呢!房里一些家具也还整齐,大橱上还有穿衣镜。一张旧式红木大床上有两床蜀绣被面的被子,铺成两个被窝,另一个也 不知谁睡过的。童霜威不禁问:“嫂夫人呢?”   谢元嵩衔着雪茄,不清不楚地说:“仍在上海。当时我走,冒着生命危险,只带了乐山同走。她在上海倒也不错,房子她可以照顾。”说 到这里,问:“听说你离婚了,是吗?”   童霜威点点头,叹口闷气,说:“确有其事。”   谢元嵩打哈哈:“其实,没有老婆牵挂,自由自在,也是福气。”童霜威也没理会,见茶几上有本书放着,顺手拿来看看。一看,书名是 《厚黑学》,作者叫李宗吾,很不熟悉,翻了一翻,说:“这本书倒未听说过呢!厚黑学不知是门什么学问?”   谢元嵩又擦火柴点烟,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没听说过这本书?是本名着呢!全书分经与传两卷。经是谈既厚且黑、必厚必黑的道理,仿老 子《道德经》五千言体为之;传则叙事,罗列了种种论据,有点像《左氏春秋》。”   童霜威还是不太明白,倒有点兴趣了,问:“何谓厚黑呢?”   谢元嵩吐口浓烟,哈哈呛咳了,说:“李宗吾认为人要成功,秘诀在于脸皮厚心要黑才行!所以论述这门脸厚心黑的学问遂叫做厚黑学。他 认为三国时代的曹操、孙权、刘备都各有其厚黑的一面,但偏而不全,且不彻底,所以都未能完成统一大业。”   “那谁是厚黑得最彻底的人呢?”童霜威问。   “他上溯到楚汉相争时的项羽与刘邦,认为项羽之失败,全由于他的厚黑太不彻底,所以尽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名,还是要垮台。 只有刘邦,既脸厚又心黑,所以终于使项羽自刎于乌江,自己成了汉高祖。”   “这怎么说?”童霜威不解地问。   “刘邦这人当打了败仗楚兵追急时,他心黑到能亲手把子女推下车去,好让车子轻快些便于自己逃脱。若不是从臣拼命抢救,则惠帝和鲁 元公主早就死掉了。这种心黑的程度可谓了不起。当楚汉两军战于荥阳成皋时,项羽天天骂阵,刘邦老着脸皮不敢应战,厚颜无耻地说:'我宁 斗智不斗力。'到了项羽要烹太公来要挟刘邦时,刘邦能心黑皮厚到不但不顾父亲死活,竞对项羽说:如果你要把我父亲煮了吃,'请分我一杯 羹!'所以五年之后,他就做了皇帝。”   童霜威觉得可笑,问:“李宗吾是何许人也?”   谢元嵩说:“是四川自贡人,自号'厚黑教主',比你我要大七八上十岁。早年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后,做过中学校长,也做过、四川 省的议员,在成都住过二十来年,干过省教育厅的督学,学问大约不错。啸天兄,你觉得此人有点道道吧?我读此书,常把老蒋和汪兆铭厚黑 方面的事想了又想,倒觉得颇有意思,可惜他没有写!哈哈,颇有意思。”   童霜威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世风日下,只怕这种厚黑学再来泛滥,坏人就更多了。况且,从治学来看,此人的论述也极浅薄偏颇,太牵 强附会了!人的成功失败全归之于厚黑,太不科学。也许他是玩世不恭,但却贻害于人,格调也低下。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又办教育的人,而今来 写这种拙劣的害人文章,未免太等而下之了!”说这话时,心里想:唉,你谢元嵩,原来就够坏的了!如今又在看《厚黑学》,要再把厚黑精髓 学去,怕今后更要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了!   大约谢元嵩已经听出看出童霜威对《厚黑学》不以为然,也不再谈了,问:“啸天兄,你来成都干什么的?”   童霜威不想如实告诉他,说:“一是游览,二是听说你在成都,来找你谈谈的。”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说:“我走了!车子还在下面等着 。我明天就回重庆了。”   谁知,谢元嵩起身一把抓住,说:“不不不,啸天兄,你不要走!一别多年,见面不易,岂能匆匆就分别。这样吧,你有汽车,我们何不去 宝光寺看看呢?你一定没去过!对了,那里可以吃上等的素菜,我们再多谈谈,我请你吃素席,也算向你赔罪。我想来想去,在上海的事我只错 在一样,就是走时不告而别。但当时形势已不可能邀你同走。不过,我们都是忠贞之士,我这人也历来肯虚心自责。我们理应像以前一样友好 。我向你道歉、赔罪。我们同去宝光寺一游。”   谢元嵩这人就有这种厚黑本事,童霜威拗不过他,终于两人坐汽车出成都北行,去新都宝光寺了。   在汽车中,两人相处的气氛比原先好得多了。童霜威问:“上海汪伪方面的情况现在如何?”   谢元嵩衔着雪茄挺着肚子,哈哈笑了,用两只蛤蟆眼机灵地望着童霜威说:“我同他们势如水火,现在何从知道他们的情况"童霜威不觉也 笑了,说:“你消息向来灵通,见闻也广,我只是随便问问。”   谢元嵩说:“大局还不是明摆着的!意大利投降后,日本人与那伙人也一定更悲观了吧?前一阵,在广播上,汪兆铭常常发表谈话诱降,听 说,也秘密派过人到重庆谈判。他们打的如意算盘还是一起携手反共。所以日军总是在大量与共军作战。只是反共固然要反,现在去同日本谈 和,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会这么干!如今,美军在太平洋上打得好。所罗门群岛日军退路已受威胁,小笠原群岛也要完蛋。我替汪精卫他们悲哀的 是:无论如何,他们总是不行的了!不过,听说有些聪明人也正在找路子与重庆沟通,为将来找退路。不过,话又说回来,人总是有所得有所失 的。他们这些年在上海、南京,声色犬马,享乐也享够了,金条也捞够了。不能说不实惠呢!”说到这里,问:“那个江怀南你知道他的情况 吗?”   微胖身材、中等个儿的江怀南那张伶俐的白净脸又出现在童霜威眼前了。童霜威冷冷地回答:“不知道!我来时,他仍是汉奸的锡箔局长! ”提起江怀南,许多往事涌上心头,童霜威皱起眉来吁口气说:“此人不足道!一个卑鄙小人!”又问:“听说南京、上海敌伪很怕美机去轰炸 。但我看美机迟早会去轰炸,担心的只是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中国百姓,在轰炸中怕要遭殃了!”   谈谈说说加上沉默,不多一会儿,到了新都,往城北行,远远只见竹木葱茏,坐北朝南庙宇巍峨,四周有红墙环护,绿水萦绕。谢元嵩用 手一指,说:“到了!宝光寺,我国南方四大寺院之一,建于唐代,这是清朝康熙年间重建的。”   汽车在庙门前"福"字照壁旁停下,童霜威和谢元嵩下了车。让司机就近停车等候。童霜威取出钱来,赏给司机作小费,说:“你自己玩耍 一下,找个地方吃午饭吧。”自己随谢元嵩在"宝光禅院"四字的匾下走进寺庙去。   天上有群不知谁家喂养的鸽子在绕着圈子奋翅高飞,无拘无束,迎风振翮,追着光流,陡折天外,使童霜威想起了南京、香港时看到的鸽 群。俱往矣,记忆为什么如此清晰?   一进山门,见一边塑的是个白发土地,另一边是个穿明代衣冠戴乌纱着紫袍的官员。童霜威奇怪了,问:“这是谁呀?”   谢元嵩咧嘴笑了:“这是当地鼎鼎大名的状元杨升庵,明朝正德年间的状元。后来因为不识时务'议大礼'触怒了嘉靖皇帝,被充军到云南 ,死在戍所。庙里将他塑像在此,既慰民望,得民心,又使状元替菩萨看门,抬高宝光寺的身价。这叫一举两得。只是这位杨大人明明可以当 大官享尽荣华的,偏要直言乱谏,落得个充军下场,未免失算。也是厚黑之道不到家的缘故吧?”   童霜威有意刺他一句,说:“那你还要办个报叫《老实话》干什么?”   谢元嵩仰脸大笑,笑得捧腹:“啸天兄不必为这担忧。我这人虽是老实,很懂分寸,也识时务。说老实话,首先也要有个口的,要看看起 什么效果。像杨升庵,他不是老实,是傻,楞头青的事能干得的么?得不偿失的事是不能干的。所以,啸天兄,你别怕吃亏,我们还是一同合 作办报吧!把报一办,我们就开始组党!你我都是党魁,同国共两党分庭抗礼。你看这点志气该不该有?”   童霜威大摇其头,要他再同谢元嵩"合作”,况且又是干这种荒唐事,他觉得太可笑了,说:“我们来此,还是好好游览一下,别的以后再 谈吧!”   谢元嵩笑笑,说:“好好好,以后再谈。”   穿过挂着"尊胜宝殿"匾的天王殿,走过舍利塔,再经过七佛殿,到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东边有个建筑独特的罗汉堂,平面是"田"字形, 内塑三佛、六菩萨、五十祖师、五百罗汉。那五百罗汉,同真人一样大小,形态各异,造型绝妙。   谢元嵩说:“看吧!这些罗汉衣着、姿态、面貌、表情各具特色,绝不比杭州灵隐寺的逊色。来吧!我们来依照年庚点点罗汉像,看看自己 点到的是哪个罗汉,就是我们的金身,好看看今后的鸿运如何。”说着,他随意从一个罗汉数起,往下一直数着,说:“数到第五十四个,就 是我的金身!”   一数,竞数到了个大肚子胖罗汉,胖罗汉咧嘴在笑,模样真跟谢元嵩有点像。谢元嵩哈哈大笑,说:“好啊好啊!我的金身在此!既年轻, 又快乐!大腹便便,一副富贵气!看来,今后还大有可为哩!来来来,啸天兄,你也数数!”   童霜威被他怂恿得兴起,笑着说:“好呀,我也来数。”他随意由一个罗汉数起,数到第五十五个时,不禁愣住了。这个罗汉竞穿着清代 官服,而且留着黑须,全是一副俗者模样。看不出有什么超凡出世的仙姿佛骨!他惊讶道:“呀!这个罗汉怎么竟是清代衣冠?”谢元嵩"格格" 笑了,说:“这是顺治皇帝!你来看。”他指指又一座清代衣冠的罗汉塑像说:“这是康熙!这两位万岁爷塑了金身在此跻身罗汉之列。他们有 了金銮殿上受膜拜的权利还不够,还要在此跻身寺院罗汉之中,受善男信女的膜拜。你了不起啊!金身竟是皇帝!可见将来必有一番了不起的鸿 运。来吧来吧,啸天兄,我们合作办报吧!我到美国去了一趟,美国的政坛人物靠办报发迹这一条给我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办《 老实话》。你我同做社长,有福同享,如何?”   童霜威不想同他再在办报的事上纠缠,岔开话题说:“你看,这里的楹联有的很好啊!你看这一副——”   谢元嵩看时,这副镌刻在柱子上的楹联,写的是:退一步看利所名场,奔走出多少魑魅;   在这里听晨钟暮鼓,打破了无限机关。   谢元嵩说:“这是劝人出家出世的说教,使人悲观,不可取!况且,对得也不精彩。其实我早说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博,政治舞台就是赌场 。上了赌场却不赌,能行吗?”   他这一套又来了!童霜威听了厌烦,说:“唉!我并不出世,却也看穿了利所名场的折腾,更不愿把政治当作赌博来看!”   谢元嵩不笑了.说:“既不出世,又看穿了利所名场,这是条什么路呢?”   童霜威心想:“夏虫不可与语冰”,我怎么同你说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就少说几句算了!因此敷衍着看看表,笑道:“走吧!你不 是说这儿素斋好么?我们去吃午饭吧。”   两人后来去吃素席。谢元嵩说他要请客,择价格昂贵的菜点了许多。可惜那些素菜,偏偏都要取了许多荤菜的俗名,居然也有鱼翅、海参 等山珍海味之类的名堂,而且价格昂贵。明明是豆腐皮染了红色,偏要冒名顶替"油煎仔鸭"、"烧鹅";明明是洋芋,却要混充"红烧狮子头…… '糖醋桂鱼";明明是魔芋,却要冒充海参;明明是面筋,偏要假充"肉片”。什么三鲜熊掌豆腐、鸡淖海参、群虾戏珠、翡翠鸡丁……无一不是 冒牌货。在童霜威感觉上,这些菜名也充塞了一种吃斋者羡慕吃大鱼大肉者的用心。吃了素斋,感到既不如干脆吃荤菜有昧,反倒蒙受了欺世 盗名之嫌。见谢元嵩拣素菜中的蘑菇、香蕈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却胃口不佳。   吃罢素席,谢元嵩嘴里说要会东,拖拉着并不掏钱。童霜威也不想让他请客,快快掏钱付了账。然后,又让饶公馆的车子送谢元嵩回去。 谢元嵩一路上仍旧大谈合作办报的事,童霜威心里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决不再上你的当了!”因此,分手时,尽管谢元嵩仍旧十分 亲热,仍旧紧紧握手,仍旧说:“啸天兄,这件事确实大有可为,你考虑考虑后,我们再联系。”童霜威心里却想:我同你之间,恐怕这是最 后一次聚叙了吧!   同谢元嵩分别后回饶公馆的路上,童霜威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其实何必来找谢元嵩呢!这种人,你接近他就要有损失。原来想同他交涉一番 的,结果呢?他狡赖得精光,一点目的也未达到,反倒请他吃了顿饭,用汽车陪他玩了一趟宝光寺。这种人哪!他vi口声声说要"合作”,要一 同办报,是真心呢,还是为了表示假的友好来平复过去的怨尤呢?难说!这种人始终是真真假假的,叫你猜估不透,叫你沾上了他就要吃亏。我 来找他,又同他打起交道来也仍是太傻了,还是远远离开他的好!这么想着,童霜威反倒独自苦笑起来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三 天亮了,又天黑;太阳一次次地缓缓升起,又一次次地急急西下。这就好像说:没有永恒的好事!好事总是来得又迟又晚,却去得匆匆,自 然界也是这样?在这多雾的四川,天亮得晚,太阳常常被雾挡住看不见。童家霆的心情在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的摧残与刺激后,就不能不 变得更痛苦晦涩了。晚上,下了课,童家霆独自走回家去。夜雾氤氲,周围像一片黑水汪洋,他觉得自己像被卷在忧患的漩涡中挣扎。   冯村的病渐渐好了,释放却遥遥无期。一年一度的农历年又到了了年前,家霆与爸爸商量着想给冯村送些钱物和吃食去,但没有成功。他 打电话给陈玛荔,陈玛荔告诉他:“你们别胡乱托人!胡乱托人会把事情弄得更糟!……”陈玛荔没有明说,童霜威猜测:可能是李宗仁托了谁 干涉这事,可是中统不买他的账!陈玛荔指的可能是这件事。本来,办一件事,找错了人,反而坏事。这道理童霜威懂。他很后悔将冯村的事托 了李宗仁办。   家霆在年前按照谢乐山提供的地址到罗家湾军统局的局本部找小学时的同学韦锋,想托韦锋帮助,给在稽查处大牢里的靳小翰送些吃食和 零花钱。假如可能,还想同小翰见一次面。他同韦锋小学同学时打过架,关系不好,是硬着头皮去的。偏偏韦锋出差去贵州了,没有见到,只 落得满心凄凉地回来。   过年了,他不禁又想起那些死去的亲人、朋友、老师和自己有过密切联系的人。他买了一束鲜花走到江边扔进江水,让鲜花顺流而下祭奠 亡魂,聊表悼念的心意。这是一种心灵上的自我慰藉和对死者的悼念方式。看着那束鲜花随波远去,他的思绪飘飘缈缈,却又不禁深深想念起 仍在人间却无法寻找的欧阳素心和在狱中不能见面的冯村舅舅来了。   过了一个十分寂寞、十分悒郁的农历年,童家霆又长了一岁。看见爸爸早上起来,枕头上洒满了脱落下来的花白头发,怅怅地用手将脱发 拾掇在手掌中一起丢人痰盂,表情上充满了那种迟暮的惆怅之感,家霆的心也是酸酸的了。过年那些天,来拜年的客人不多,童霜威也不愿出 去拜年,只是初一那天,带着家霆到断了腿的房东陈太太家里去坐了一坐,说了些吉祥话,作为礼节上的应酬,并谢谢房东在生活上的关照。 后来,又去曹家巷程涛声住处,想去谈谈。可是程涛声去自贡看灯会,说是一个月才能回来。童霜威就带家霆到燕翘家去坐了一坐。燕翘家从 老到小都分外热情,坚留着吃了中饭,燕翘还陪童霜威喝了一盅酒。饭后,家霆婉谢了燕寅儿邀约去看电影的好意,陪爸爸回到余家巷家里。   童霜威想得周到,对家霆说:“陈玛荔那里,你还是去一趟,带我的名片去,给她和毕鼎山拜个年。没有办法呀!为冯村的事还得求她。”   家霆遵嘱去了。这一向,他始终避免同她接触,只打过电话,从未上门。他很怕陈玛荔又出什么新的花样。所好,去时,陈玛荔家客人很 多。客厅里留声机正放着华尔兹乐曲,有两三对男女在跳舞,十分热闹。陈玛荔穿戴耀眼,精神百倍地在招待客人。见了家霆,在门口接过童 霜威的名片,亲切但是矜持,说:“请代向令尊拜年!”然后留他跳舞。他推说不会。她笑着说:“哪天我教你,今天人太多。”他借机告辞 ,她握了握他的手,用了用力,眼睛里似乎是说:“下次你一定还要来!”   年后,学校放完寒假开学了。童霜威去到北碚,大学里对他很优待,在江边一幢小洋房的二楼上分配了两间房给他住用休息,并说:“如 果把家迁来也可以,省得来回跑"听说那幢洋房本是个川军旅长的别墅。旅长生前坏事做得不少,老来带了姨太太息影林下,在这小楼里念佛诵 经,想安度晚年。谁知洋楼里常常闹鬼,旅长受惊死后,房子成了"凶宅”,一直空着。复兴大学租来作教职工宿舍,一个生物系教授不迷信, 认为"鬼"是旅长心理作用造成的。他迁到楼下住后,也没听说再闹鬼。所以现在二楼装修后,就将朝南的两问房分给童霜威去住了。童霜威倒 没有想把家迁去。因为家霆要在重庆上学。但北碚校内有个住处,方便得多。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回去可以住上两天,就接受了这房子,由 学校派人布置了一番。这次去北碚前,他告诉家霆:“我去讲课,打算在学校里住几天,同一些熟人也见见面。”在复兴的教授中,他有好几 个熟人。   这样,家霆独自在余家巷住着,心情就更寂寥了。   房东陈太太,早一l或夜晚,除了敲木鱼念经,有时要出来散步,拄着双拐,踽踽而行。拐杖戳着地面,“橐橐"、"橐橐”,凝重、缓慢, 富于节律,听来单调、落寞。在这种时候,每每是家霆写文章的时候。他正和燕寅儿通过采访打算写一写田赋征实中的弊病。两人归纳出有八 个弊病:征购昆淆、实物转移、量器差异、衡器紊乱、标色虚假、包商狡诈、运商昧骗、上下其手同流合污。商定由家霆写前四个弊病,燕寅 儿写后四个,通过燕姗姗的关系,把这篇文章找报刊发表出来。   这一向,家霆有意在尽量避免同燕寅儿过于亲密,过多接近。他喜欢燕寅儿的热诚坦率、纯洁无瑕,喜欢她的亲切、乐观和富有朝气。她 天生带有一种富有教养的恬静典雅,同她在一起,人会高兴起来振作起来。正因如此,当燕寅儿对他同对待别人不一样时,他就在心里提醒自 己了:注意!别伤害一个这么好的少女!你是不可能也不应该爱她的。如果让她误会了或者害得她加深了情愫使她痛苦,你怎么对得起欧阳素心 ,又怎么对得起她,他已经在那天把欧阳素心的事如实全部告诉了她,并且向她表示:除了欧阳,他不可能再爱任何别人。没有欧阳,他是多 么的痛苦。他要寻找到欧阳并等待欧阳。他发现,听到这些以后,在寅儿光彩照人的坦诚的脸上,曾一时掠过一片阴云。以后,她仿佛若无其 事了。她同他的相处没有起任何变化。她仍旧常常笑得很高兴。尤其是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有说有讲,像一只美丽的跳来跳去鸣声悦 耳的小鸟。   有时,她陪他打着伞在雨中的街道上信步徜徉,谈论时局,评论当天报纸上的版面及标题,谈论诗歌和戏剧,谈论未来。有时,在茶馆里 一起讨论课堂上教师讲授过的课程内容,或者研究写作的题目和文章的提纲。   燕翘老伯似乎很喜欢家霆,这是家霆感觉到的。只要家霆去了,他总要笑着说:“家霆,你来了吗?怎么不常来玩呢?”然后,他要同家 霆谈时局、谈国事,有时夸奖家霆"有见地”。一次,当着家霆的面说:“我觉得用'倜傥'两字形容你真是最恰切了!你父亲有你这么个儿子真 是好福气!”这以后,燕寅儿开玩笑,把家霆叫作"倜傥"了,正如家霆开玩笑叫她"猫"一样。   大姐姗姗也喜欢家霆,甚至使家霆感到她是有意想促成妹妹寅儿和他成为一对。她总是弄些话剧票、电影票来,一次总是两张,要寅儿同 家霆一同去看,还说:“将来,等你们毕业了,我来设法,让你们合办一个刊物,或者同进一个报社。”又说:“你们以后写文章,可以合写 ,同署两个名字。未毕业前要先在新闻界打开局面。未毕业前,我就让你们得到锻炼。这样,毕业时出路就宽了。”即使是爱喝酒常常一醉方 休的燕东山,接触虽少,对家霆印象也好。他常忧国忧民,同家霆能谈得合拍,对燕寅儿说:“你得多跟着家霆学学,他读过的书比你多,中 文英文也都比你好!”,   家霆喜欢这家人。但怕使燕寅儿陷得太深,也怕使自己陷得太深,就尽量少去燕家。学校同学里有些爱跳舞的,周六开pa十v,燕寅儿说: “来!'倜傥',我教你跳舞。新闻记者哪能不会跳舞!”家霆跟她学了,也跟她去同学家跳舞,但跳了几次就不跳了,仍采取逃避和疏远的办法 。有时,燕寅儿走路像带着弹性似的来了,对他说:“'倜傥'!我父亲和姐姐都问,你为什么最近不去我们家?他们还以为我跟你吵架了呢!你 能不能今天去一趟啊?”家霆听了,也只是笑笑,说:“'猫'!我实在太忙了!找时间我一定去!”却总是尽量拖着不去。   今晚,就是这样。上课时,他特地挑了个最后排靠门口的座位。一下课,就匆匆离开座位蹿了出来。他不想同燕寅儿一块走,匆匆出了校 门。雾气模糊,空中散发着沉闷呆滞而潮湿的气息。他心中为爱情和噩梦似的遭遇而痛苦。想到爸爸去了北碚,此刻余家巷家中只有自己单独 一人,冷冷清清,外加一种对欧阳素心的思念,这雾使他又想起了去年秋天的往事,使他又一次地想到朝天门码头去看看。他陷在若有若无的 遐思之中朝东北方向走去。过去的时光,那些与欧阳素心在一起时的甜蜜时光,在回忆中总是无限芳馨,又总是变得时断时续游移不定。缠绕 在他心上的爱情与痛苦,希冀与失望,使他的心干渴,使他的灵魂好像沉沦在炼狱之中。他走着走着,终于踯躅到朝天门码头来了。   天墨黑,既无月亮,也无星星。雾气满江,雾团像波浪翻腾,遮住了对江远处。有星星点点鬼火似的灯光,散布在白雾空隙处。江水咆啸 奔流。除了季节不同,除了天上没有美丽的"孔明灯”,一切都同去年秋天那次晤面时相仿。当然,更没有欧阳素心动人心弦的口琴声。她在沉 默中飘然而去,浪迹天涯,没有留下一句话或一个字。她哪里去了?啊,欧阳!   道路上拥挤、嘈杂,人们匆匆闪过,神色呆板。家霆怀着忧伤,独自走回来。身边有些来来往往的人,一个背背篓的撞了他一下,他也没 有在意。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性的背影非常熟悉,步伐也非常熟悉。夜色漆黑,又有雾气,那背影被夜色与雾气混杂遮 掩,忽露忽隐。看见了却又并不真切,仍在眼前又似要隐没丧失。   奇怪的是:人丛中那背影曾翩然回首,又瞬即回过脸去。在微妙的一刹那问,家霆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感到那确实是欧阳素心!她似乎是正 朝着这面走来,忽然发现家霆而突然转身逃避的。她的脚步敏捷迅速,看来快要逸出家霆的视野,在白雾与夜色中消逝了。   是幻觉吗?不,不是!是梦中吗?不,不是!家霆奋力大叫一声:“欧阳!”立即拔开脚步飞也似的冲上前去。   她没有答应。背影迅速地在人群中奔闪,越来越远了。   家霆不顾一切地飞追,撞了一个人,又撞了另一个人,口里仍旧高叫:“欧阳!欧阳!”   路人惊异地望着这个鲁莽飞跑的青年人。家霆拨开行人,往前直冲,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欧阳又突然在眼前消失。但那美丽的背影确实也 是在拼命逃避。   前面,街边有盏昏黄的路灯。路灯金色昏黄的光,使家霆在黑暗中看清了背影逃逸的方向。他冲刺得更快了。   终于,在又滑又湿的路边,家霆追上r背影。他看到在面前的正是朝思暮想的欧阳素心!   她似乎是在黑暗和雾气中飘逸而出的,显得迷蒙虚幻而不真实。喘息着,疲惫而无生气。远处一盏路灯,照亮了她右脸的一部分柔和的线 条,衬出她美丽的脸部轮廓。她的眼,隐没在黑暗中。她的头发在脑后用黑缎带扎成一束,一仰头时,清瘦的脸庞依然显出一种微带忧郁的秀 美。她穿的可能是一件黑色驼棉旗袍,外面罩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衬得她的皮肤异常白皙。额上闪着汗水的光辉。   一种痛楚难言的感情充溢心间,家霆拭着额上的汗摇头说:“欧阳,真是你吗?”   她点点头,沉默着,泪水却由睫下不断地流出来,湿了脸颊。家霆真想抱住她,安慰她。但街边有人,他一把牵住她冰凉的左手,说:“ 走!欧阳!到我那里去!”   欧阳素心孩子似的由他拽着手跟他走了几步,忽然说:“不!我不能去!”   “为什么?”家霆奇怪地问,“欧阳——”他轻声但是体贴地说,“你遇到了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欧阳素心摇头,她依然在流泪。   家霆克制住急躁,耐心地说:“我同爸爸住在余家巷二十六号。爸爸去北碚复兴大学讲课了,要过两天才回来。我那里没有别人,跟我回 去吧!”   这话似乎有效,欧阳素心不做声了,用小手帕拭泪,任凭家霆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走路的姿势像一个迷了路的梦游者。   “你为什么见到我要避开呢?”家霆痛心地问,声音很轻。欧阳素心没有回答。   “你把我想得好苦啊!爸爸也时刻记挂着你!我们想尽办法找你,始终没有音讯。你难道不想念我吗?”   欧阳素心又落泪了,有哽咽声,仍旧没有回答,任凭家霆牵着她走。   “你现在在干什么呀?”家霆关切地问。   欧阳素心忽然站住脚步开口了,似乎主意已变,说:“我想,我还是不跟你去的好。我们就此分手吧!”   家霆急了,说:“什么?不!欧阳!怎么能这样呢?你难道完全忘了过去?”他伤心得要落泪了。   欧阳突然变得冷酷了,声音里不带感情地说:“是的!完全忘了!”她站在路灯的阴影里,马路上流动错杂的车灯光在眼前扫来又游去。偶 尔能看到她的眼神,冷凄凄的。   “那怎么可能呢?”家霆急得要命地说,“你这不是真的,绝不是真的!我了解你,你不会忘的,永远不可能忘的。你不是那样的人,欧阳 仍旧什么也没有说,满面颓丧的样子。   家霆用力挽着欧阳的手又走,说:“走吧!今天,无论如何,我要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似乎经过思索,欧阳不再拒绝了,叹口气说:“好吧!但是,我只能在你那里停留一小时。”   家霆叹口气,想:唉!到了家里再说吧,点点头,发自内心地说:“欧阳,我依你。你真太忍心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多么不放心你 呀!……”   欧阳没有做声,她默默走着,全是被动的。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她是否在回忆往事。脸上茫然,像一个幽魂,在一个陌生而寂寞 的天地间游荡。   家霆痛心,是什么矛盾纠结的东西集中在她的躯体里,使她变得这样沉默、这样沉重、这样无情?她当年心灵中那些美丽、纯洁、专注的 爱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往昔的一切都已化为灰烬了吗?……他从心里发出声声恳求:“欧阳,你知道,没有你,我不能活!”   欧阳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家霆,忘了我吧!不要这样!战争已经毁了我的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你……不要再寄希望于我!” 她的眼光迷蒙,似那流动的雾气,但她的声音里不可遮掩地仍有着爱,使家霆略略感到欣慰。   已经走到距余家巷一半路程的地方了。她忽然又挣扎着立定脚步,说:“我不能到你那里去!让我走吧!”   家霆几乎是哀求了:“不,欧阳!快到了!答应我吧!”他搀起她的左臂,说:“你知道,我见到你是多么高兴。除非我死!我不能再离开你 !”   他见欧阳素心战抖了一下,眼里已饱含着盈盈泪水。欧阳不是个爱哭的人,她一定有隐痛,一定有难言的伤心事。而这正是他想知道并且 愿为她效力的。他今晚一定要知道她的秘密!他用强有力的胳臂,挽着她大步向前走去。   路灯把他俩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突然因为远远离开,而让他们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他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和柔情,但是他猜度不到她的心。 过去那种悄声低语和情意绵绵的并肩同行与这完全不一样。雾气中,有闪闪烁烁灯影的反射。茶馆店里的说书声和谈笑声,人力车夫的吆喝声 ,汽车驶过散发出的酒精昧和"啪啪啪"的泄出废气声,远处楼上的胡琴声……小馆店里的油香味和爆炒味……一家小楼上的窗户里灯光映照着 天蓝色的窗帘……这一切,都在身边又好像不在身边,都如此近又如此远。家霆突然想起电影《卡萨布兰卡》中那支难忘的主题歌《时光流转 》了!歌词已记不清了,但时光流转,一切都变了,而感情呢?我的感情是不会变的,她的感情难道真的变了吗?……啊,啊!   终于,到了余家巷家里。家霆开锁进屋,“啪"地开了电灯,让欧阳素心在椅子上坐下。连忙倒了一杯热开水递到她手上,说:“欧阳,息 一息,喝点开水。”   他端详着她。她美丽苍白的脸映着灯光,因为走热了鼻尖有点汗,脸上泛射出金黄的光晕。眉毛细微地闪动,似有无限心事难以申诉。她 的表情由于兴奋和激动变得格外楚楚动人。她的身材仍in苗条,只不过好像丰满了些。也不知为什么,这使他突然想起了《茵梦湖》中莱茵哈 德重新见到已经结了婚的初恋恋人的情景。那小说中在形容莱茵哈德看到她时,她身材比以前丰满了。……为什么这样想呢?问题是家霆不能 不这样想:难道她已经同别人相爱结婚了?所以负疚避开我不再愿意同我见面,想着想着,他心里懊丧到了极点。他深情地凝望着她,像过去 一样地那么热爱地凝望着她,心头涌上甜里带苦带涩的滋味,说:“欧到家了,我们谈谈好吗?”   欧阳素心啜饮着开水,她那可爱可怜的脸上透露出意志消沉。她的生活似乎并不贫穷,无论肤色还是穿着,都显示出这一点。她也仍然美 得周身像飞溅出吸力似的引人注目,只是眉心问那道以前没有的皱纹,却呈现出她生活得不好。她常皱眉,她不快活。”我对不起你!家霆!有 过这样的你,我比谁都幸运。但是——”她忽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请一定原谅我!一切都完了!我早完了!我们之问的一切 也早完了!”她流下泪来,拭着泪唏嘘起来。   家霆再也不能忍受了,一把拥抱着她,像他过去曾吻过她似的那么吻着她。她的两颊发烧,她哭泣,他也哭泣,把脸颊紧紧贴着她的脸。 两人的泪水流到了一起。见面本是喜事,绞心的是现在双方都能意会到这是悲剧,只有哭泣,才能发泄心中的痛苦。这样,哭了一阵,两人才 都松开手,各自拭泪,面对面地坐着,静静无——一   “欧阳,告诉我吧。”家霆心中充满了爱,十分诚恳地说,“你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你怎么了?好吗?我想,我们的幸福是该由我们俩 一同创造的。不管是谁都阻挠不了我们的相爱,我也不会计较什么的!我只要有你,一切都满足了!没有你,我简直压抑死了!”   欧阳素心摇摇头。此刻,她似乎平静下来了,镇定地说:“不要问我什么了,我是不会说的!一切都过去了!我的个性你知道,你不要逼我 。”她看看表,“我不能多留,但让我们谈谈吧。告诉我一些你和老伯的情况,好吗?”   家霆简单介绍了自己和爸爸的情况,也谈了冯村的事。   欧阳素心忽然问:“你那位在上海让我介绍去同我父亲做生意的舅舅柳明好吗?”   “柳明"是舅舅柳忠华在上海时的化名,去年一起离开孤岛同路到大后方来的事欧阳素心已经知道。现在她问起,家霆如实回答说:“成都 分别后.一直不知他在哪里。”说到这里,家霆不禁问:“你上海家里好吗?情况知道吗?”   欧阳索心平静地说:“知道一点。依然是那样子吧!银娣仍在。你舅舅柳明离开后,那个贸易公司的生意仍在做。”   从她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感情来,似乎那个家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的父亲和继母也同她无涉了。   但她又说:“现在,战局起了极大变化。日本的处境不好,做汉奸当然死路一条f.'她语气凄凉,“听说政府正在大量做策反工作,共产 党当然也不会放弃策反。说实话,我倒希望我那不光彩的父亲能从汉奸的泥潭中爬上来。但我已经连对这也没兴趣了。”她的话什么意思呢? 家霆体味着。   欧阳素心忽然问:“有酒吗?”   家霆诧异了:“你现在爱喝酒?”她想寻求刺激填补心灵的空虚,还是想用酒慰藉心灵的创痛。爸爸喝过的那瓶酒就在橱里,但他不愿她 喝酒。   她摇摇头,苦笑笑:“不,有时想喝一点。”"别喝吧。”他央求说。   她点点头,对他笑笑,笑容凄惨,使他心酸。   她突然说:“家霆,还记得在上海时,我们争辩过关于战争的问题吗?”   “记得!那些事我一点都不会忘记。”   “我直到今天还是怨恨战争,恨战争给了我苦难,恨战争破坏了一切,恨战争使人变态和疯狂,使人类流血屠杀,我亲眼见到日本兵就像 野兽。你还记得我的那张画吗?那张《山在虚无缥缈间》?我追求的一切美的善的东西,都是缥缈的!实际对我都不存在。我其实早已是行尸走 肉。世界之大,我从上海到香港,又从香港到大后方,走了一个大三角形,见到了牛头马面,看到了黑暗内幕,已经厌倦!厌倦人生,厌倦这世 道。路走得太多了,太长了!我累了!想休息了!”   家霆心怦怦跳着,听得急了,说:“欧阳,你太消极了!不能这么想!中国的抗战是正义的!战争是毁掉了许多东西,但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它 是毁不掉的。发动战争的侵略者终究在走下坡路了!反对侵略战争的人们会胜利的!战争毁了许多东西,但也能生发了生机。你也许还不了解, 中国也存在着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那儿有国家民族的希望。”   “可是,谁叫我是半个中国人又是半个日本人呢?我恨日本兵!他们无恶不作!但我站在中国一边,日本人骂我是日奸;日本如果战败了, 中国人又会骂我有日本血统。”欧阳素心似乎没有耐心听家霆的唠叨,更不想多思索,她只哀怨地自顾自在说:“中日结了仇,无论中国失败 还是日本失败,我都要遭受苦难。我恨为什么要让我降生到这世界上来。国家的悲剧加上家庭的悲剧本来已使我无法忍受,何况我个人是如此 不幸,我已经没有生路了!”   家霆劝慰着说:“欧阳,别那么想!你只应站在正义和真理的一边。再说,发动侵略的是日本的法西斯军阀,不是所有的口本人。日本人反 对侵华的也绝不是极少数。”他想把在上海时那位冈田医学博士暗中搭救爸爸的事讲给欧阳素心听,又觉得似乎太哕嗉,只是说:“欧阳,中 国也有法西斯,日本也有法西斯!中国也有好人和坏人,日本也有好人和坏人。你站在好人一边你就对了!”"可是,我惶惑得很。哪里有正义 哪里有什么好人呢?我只看到日本帝国主义的烧杀、劫掠、强奸和轰炸,我也只看到大后方到处都有陷阱和豺狼虎豹!”她的眼睛像月光下的 树影一样阴沉,里面动荡着愤怒的火焰。   家霆恨不得把自己心里要讲的话都讲出来,可是,既没法一下子讲明白,电没法使她一下子就接受,更无法察知欧阳此刻内心想的是什么 ,她曾遇到些什么不幸,只能痛心地连声说:“啊!欧阳!譬你别这样消极,你别这样消极,为了我你也不该这样消极呀!”他起身上来抚慰她 。可是她拒绝他再接近她,只是摇着头,泪水潸潸流下来。   远处,房东陈太太念佛敲木鱼的声音隐隐传来,十分阴森,十分凄恻。   家霆终于问:“欧阳,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干什么?住在哪里?”他将脸凑近她,只看到灯光下她的眼睛好像深深的海洋,他好像沉 了进去,好一阵子都浮不上来。   欧阳摇摇头,烦恼地说:“别问了!家霆,我对不起你,我希望你将来有一个幸福的前途,也有幸福的生活。但,把我忘了吧!我已经不爱 你了,真的!我以前说过:'生命不在长,而在好!'我的生命太坏了!今后,把我从你的心上抹去,就当我们从不认识……”不容她说完,家霆着 急地说:“欧阳,你怎么这样说?在我的心中,你比我自己更贵重百倍、干倍、万倍!你真急死我了!……”说着,他真诚地流泪了,晶莹的泪 水挂满面颊,“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别再追问我了!我早已经不知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战争时期死一个人毁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欧阳素心闷闷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冷 漠的伤心失望到极点的表情,“今天,我去朝天门江边,如果不是偶然碰到你,我也许早跳在江水里了!我去过好几次朝天门江边,都想去死! 但每次,我都又一念之差走回来了。不过,我确实只想死!你别逼我!我的个性你知道,你如果再逼我,我随时可以死给你看!”   家霆当然知道她那任性而坚定的个性,她说了是会做到的。但什么事使得她如此厌世想去死呢?怎么解开这个谜呢?   任由寂静的空问沉淀下各自澎湃的思绪。家霆犹豫了,只好说:“欧阳,我不逼你!我怎么会逼你呢!我只是为了要你好,只是为了要使我 们又能像过去一样过那种幸福美好而难忘的生活。”   欧阳素心皱着眉头,有着沉重难抒的神情,冷冷地摇头,重重地叹一口气:“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她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放我走吧!”长叹声中透着解不开的沧桑。   “你再坐坐,我们再谈谈!”家霆说,看到欧阳把头摇得非常坚决,又改口说:“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吧!或者约定个时间再见面,好不好? 你知道,我真是日思夜想,我怎么能失去你呢?我的魂魄系在你的身上。”   远处,陈太太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始终不断地传来,慢悠悠的,炉火纯青,却又使人有镜花水月的空落之感。   欧阳素心又叹口气,摇摇头:“恨我吧!家霆!我和你不一样,我完了!忘了我!你自己好好努力生活!我该走了!”她起立就要拔步。   “你留在这儿!今夜就在这里,我们谈一个夜晚吧!”家霆求她。   “我有事!我得马上走!”   “我……送你!”家霆实在没有办法留下她了,说,“答应我送你回去吧。”   “不!”欧阳素心的表情显得冷酷,“我说过,你如果逼我,那就是说你要我马上就死!我一定走到马路上就冲到汽车上面去!我也可以回 去就死!我可以触电!我也早准备好了一把刀片,可以割破我的静脉!”   多可怕呀!她说得多可怕呀,但看得出她说的全是真话。这倒吓住r家霆,简直不知所措。她变了,那么美丽可爱的她变得这样了!是怎么一 回事呢?家霆心里明白:她如果走了,将倏然消失,如同夜空上转瞬即逝的流星!可是他能不放她走吗?连如此深厚的爱情都无法挽转她的决心 时,用别的东西更无法拴住她了。家霆伤心之至地拭着泪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永远不再见面了!”欧阳素心摇头微喟了,“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的声音,听来既强硬却又有无限伤感。她看了他一眼,从她的眼 神里,家霆心里感到她仍是深爱着他的。只是,她是那样违心地控制住自己。   啊!啊!……   她迈步向屋外走去。步伐是无力的,像是一种勉力的垂死挣扎。   “欧阳!——”家霆痛哭出声,“难道你就这么忍心吗?”欧阳略一战栗,但没有回头。   家霆紧跟上去。   欧阳回头,冷冷的脸上蓦然流闪出一种死亡的神态:“我说过,别逼我!你不要跟!那样只会使我马上就死!”   她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家霆等她走了一会儿,马上快步追出门去,沿黑黝黝的余家巷石级向上跑。他浑身发烧,心里火燎火烤。天暗,路灯昏黄,有些人在走, 却都不是欧阳素心。欧阳素心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她走了,可又到处使他感到她曾在此存在过。他充满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呆呆地像木 头人似的伫立在街边黑暗中。他拭不干泪水,想放声愤怒地狂叫。欧阳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呢?是什么事使她对生命已经如此厌倦了呢?是什么 不幸使她这样一位多情善良的少女,竟会变得这样铁石心肠完全要捐弃过去呢?……他想不出、猜不透这个谜。   一切都已枉然。他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地浑身发冷,颓然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来。<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四 如果不是谢乐山亲自把粉红色烫金精印的结婚请柬送到余家巷来,并且说起了一些情况,童家霆今天是未必会去参加谢乐山在"冠生园"举 行的婚礼的。   那天,谢乐山油头粉面地来了,恭恭敬敬地叫童霜威"老伯”,然后,把结婚请柬拿出来,说:“我要结婚了!家父请老伯和家霆兄赏光! ”后来,同家霆两人在外屋谈话时,谢乐山说:“我四月九日结婚,在'冠生园'。吃西餐,你一定要来捧捧场。那天,我把原先的老同学能请 的都请了。杨南寿、韦锋都要来,还有曹心慈,是新碰到的。他父亲是军委会的中将参议。我记得小时候你俩是很要好的。他也一定会参加我 婚礼的。所以,你一定要来,跟大家见见面。我们老交情,我再忙也不能不亲自来请你。”   家霆小时候同曹心慈确实很要好。两人斗蟋蟀、踢小皮球、划船,都常作伙伴。听他说起曹心慈,家霆不禁打听:“心慈在于什么?”   “好像也在军统呢!”谢乐山说,“看样子混得不错!那天街上遇到,匆匆互相留个地址就分手了。”   家霆又想起了欧阳素心,忍不住问:“欧阳素心还是没有消息吗?”自从那晚同欧阳见面又分手后,家霆一直伤心,只要想起欧阳就心里 难过。   “你还在想着她哪?”谢乐山眨着跟他父亲谢元嵩十分相似的蛤蟆眼说,“根本不知她在哪里!从那次在七星岩兴隆街附近偶然瞥见她后, 就没再见到过她。”说到这里,谢乐山可能是察觉家霆脸上的表情反映出心里难受,排遣地说:“童家霆,别做多情种子了!何必再去想她呢? 听说你现在跟一个姓燕的漂亮女同学很好,常常两人一起进进出出看戏喝茶什么的。早点请吃糖不就行了么?还去想欧阳干什么?女人的事么 ,不要太认真。就拿我说吧,我现在这位新娘子呀,名叫艾春茹,长得不好看,但她父亲早年留美,如今是孔祥熙院长的亲信,中央信托局的 副局长。同她结婚后,我们也许很快会一起去美国留学。我就图她这一点。好在,她长得不好看自己也知道。我要是想在外边怎么样,她也管 不着。我在这方面是不太认真的。你该学学我。”   谢乐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分头上的发蜡搽得油亮,蛤蟆嘴一直笑得咧开着。走前,又炫耀地说:“这次我结婚后就去成都我父亲那里度蜜 月。我结婚,家父当然要来主婚。不过,家父不愿招摇,这次请的人不多。主要是让年轻的朋友们一同热闹热闹。所以伯父要是忙,不去就不 去。我知道,他同家父之间有点小误会。哈哈,不过家父为人忠厚,历来对老伯是很好的。我们之间就更不用说了。那天,你一定要光临!” 他像个小政客似的若悬河。送走谢乐山后,家霆把谢乐山讲的话说给童霜威听了。童霜威忙于写《三朝三帝论》,听后说:“谢元嵩是永远都 会使自己走红的,我不想见他。不过,谢乐山结婚既来请了,你当然应该去一去。你们有些老同学能见面,你也可以打听打听欧阳的下落,说 不定有人会知道呢。”   家霆点头,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   家霆去"冠生园”,特别订做了一个奶油大蛋糕,并且要求在蛋糕上用红色奶油写上:   结婚之喜艾春茹小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童家霆敬贺   他请"冠生园"在四月十九日上午,将这大蛋糕送到租用厅堂结婚的谢、艾两府主人手里。   今天,他穿得整整齐齐,上午近十一时到达"冠生园”,谢乐山的请柬上写明:婚礼十一时举行。家霆到时,见"冠生园"门口停着不少车辆 ,门口用大红纸写着招贴:   谢府、艾府在婚礼走进行时,后面来了个人,“啪"地在他肩上轻轻打了一巴掌。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杨南寿!杨南寿穿一套漂亮的丝光咔 叽空军军服,打着黑领带,戴着军帽,佩的是少校领章。   “是你啊,杨南寿!”童家霆高兴地挽着他的肩,立刻想起了战前在南京同学时到他家看他喂养的信鸽的情况来了,“听说你受了伤,好 了没有?”   “好了!好了!”杨南寿小时候人叫他"小黑皮”。现在仍黑黑瘦瘦,个儿不高,不像人们想象中的航空员。可是如今美国来的战斗机,需 要身材灵活体重较轻的飞行员。他瘦而精干,身体健康,自然合格,“我很快要去归队了!”   “你了不起!”家霆真心实意地说,“我钦佩你!小时候你天天赶鸽子飞,如今,你自己在天上飞了!有时听到天上飞机声,我就会想起你 !”   “真的?老同学,太感谢你了!”杨南寿高兴地说,“做空军死的机会太多了!多少伙伴都早粉身碎骨了,我活到今天是命大!”杨南寿讲 笑话似的说:“我死不得!还没尝过结婚的滋味呢!看到谢乐山这家伙结婚,我还真嫉妒呢!”他又问:“童家霆,听谢乐山说你在上民声新专 ,也有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了,是不是?”   家霆摇摇头,说:“你别全信他的话!”又说:“走吧!我们该进去了。”   厅堂里面,布置得喜气洋洋,真是挂灯结彩,四周挂满了深红、淡红上百顶喜幛,幛上亮闪闪的金字全是"天作之合"、"花好月圆"、"琴瑟 和谐"、"君子好逑"、"白头到老"、"鸾凤和呜"一类的吉庆贺辞。人客到得很多,男女老少都有,香烟的烟雾腾腾。吃西餐,所以未摆大圆桌, 长桌摆成长方形,四面都是桌椅,只是下首留了一个豁口,让新郎新娘进来。桌上都放满了盘装的香烟、喜糖之类。   家霆同杨南寿进去后,先看到了谢元嵩和一些男男女女的老年人在上首坐着聊天。谢元嵩瞪眼挺肚,穿了笔挺的藏青西装吸着雪茄,正在 高淡阔论。家霆远远看到自己送的那只大蛋糕与其他别人送的一些大蛋糕都放在近处的一张横桌上。   一 新郎新娘去梳妆打扮还没有来。一个不认识的胸前佩戴粉红色招待条穿墨绿旗袍的女郎,上来客气地请家霆和杨南寿到一块放在桌上的 粉红绸子上签名,然后引他们到左侧去坐。   杨南寿眼尖,一下子看到坐在右侧正在吸烟的韦锋和曹心慈,说:“童家霆!看!韦锋和曹心慈在那里!走,去那儿坐。”   两人到了韦锋和曹心慈的面前。韦锋伸出手来,曹心慈高兴地站了起来,说:“啊呀!同班老同学今天都又见面了!”   家霆对韦锋说:“我前些时到罗家湾找过你,你出差去贵州了。”   韦锋说:“是呀,我刚回来。其实我不在,你为什么不找曹心慈呢?”他的眼仍像小时候那样诡谲。   曹心慈亲热地握住家霆的手,说:“你把我:悫了吧?我们小时候是老伙计呢!”   家霆说:“心慈,我一直不知你在重庆,也不知你同韦锋在一起。”   大家互相交淡了一番,各自讲了自己的情况。韦锋和曹心慈只说是在军统工作,具体的事谈话都很谨慎,一句也不多说。   杨南寿问:“辛绥之来了没有?”   曹心慈丢掉烟蒂踩灭了}兑:“没见到!”家霆问:“还有别的老同学来了没有?”韦锋笑了,喷着烟说:“谢乐山是多精明的人!他看不 起的人   是不发请帖的。”   四个人在一起谈得挺投机,主要谈的是战前在南京时小学里的趣事。有一次,曹心慈带了乌饭到学校里吃。”四月八,食乌饭"是南京的习 俗。乌饭又名青精饭,是用青精树的茎叶捣烂滤汁泡糯米晾干蒸煮而成的。传说仙女三圣母因思凡下嫁人间,触犯天律,被玉皇关进地狱,整 日挨饿。儿子沉香送饭到地狱,都被看门鬼把饭吃了。沉香找到一种树挤汁把米浸黑煮饭,从此看门鬼不敢再吃。三圣母靠这身体强壮起来。 沉香的孝心感动了玉皇,于是将三圣母释放。这种黑颜色的饭家霆从未吃过,曹心慈分一半给家霆吃,家霆不敢就吃,杨南寿上来大口大口就 吃。家霆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想吃,剩下的已不多了。……杨南寿又谈起有次他跟曹心慈偷偷同到夫子庙去看"吊吊戏”。”吊吊戏"就是木偶 戏,露天搭台演出。周围圈地围成篷圈,上面用布篷遮盖。给八个铜板,可以进门站着看。演吊吊戏的一个人右手敲大锣、左手敲小锣,脚踏 饶钹,胡琴倚在胸前,还有唢呐、笛子、京胡、二胡配音,演的是《猪八戒招亲》和《水漫金山寺》。看完戏回家迟了,一人挨了家里大人一 顿骂。谈起小时的旧事,大家嘻嘻哈哈很高兴。   讲讲说说,家霆时时刻刻想问问他们关于欧阳素心的情况,但插不上嘴。一会儿,结婚典礼开始,司仪的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宣布后, 响起了结婚进行曲。贺客们都下位蜂拥到进口处。韦锋等人跟着拥上前去。家霆出于礼貌,也跟着他们走上前去。谢乐山和新娘艾春茹的汽车 到了大门外,走下车来,这时,按着悠扬的音乐声走进来。当头的是一个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小男孩,提个花篮撒花瓣,后面就是男傧相陪着矮 小蛤蟆眼的谢乐山,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傧相陪着披长纱的新娘。新娘缓缓走着,后面一个小女孩牵着长纱跟在后边。   新娘肥胖得要命,又有一张大扁脸、两只朝天鼻孔,涂脂抹粉,浓妆素裹,确实难看。   杨南寿对家霆说:“哈哈,我还以为'皮猴'艳福不浅呢,原来……”下半句没说,意思很明白。   韦锋轻轻地笑着对杨南寿和家霆说:“你们不知道吧?这一对郎才女貌的结合,嗨嗨,是谢乐山的爸爸同女方的父亲要合伙做大生意才促 成的。女方的父亲艾大伦是中央信托局的副局长。谢乐山的父亲谢元嵩同成都、昆明美军方面挂钩做生意,很发财。最近听说办了家报纸,得 到了某些政界实力人士的支持。反正,家长合作了,子女结婚了;子女结婚了,家长也就合作了!”   曹心慈说:“要是我不是我爱的人,她老子是百万富翁我也不要。”   韦锋说:“谢乐山自己也不过是个武大郎!幛子上说的'天作之合'其实不错。”   几个人说说笑笑,只见结婚典礼开始,大家都回到各自位子上去坐着。这时,外边"乒乒乓乓"放起爆竹来,里边新郎新娘在鞠躬了。又是 向证婚人主婚人鞠躬,又是相对鞠躬,又是向来宾鞠躬,交换戒指,接着是证婚人演讲。咿咿呀呀也听不清讲些什么。   家霆同曹心慈坐在一起,在他感觉中,曹心慈比韦锋人要好得多。小时候,韦锋绰号叫"尖头怪”。有次下课后,家霆同韦锋一起踢小皮球 。韦锋一脚将小皮球踢到教室玻璃窗上,踢碎了玻璃。老师追查时,韦锋赖了,说是家霆踢碎的。现在,韦锋干了军统,家霆发现他两只眼老 是露着凶光,心里有种直感:这人不会发善心!本想同他谈谈靳小翰的事,就有点打憷了。恰巧见他跟杨南寿坐在一起正谈中美联军最近在缅北 作战取得小胜的情况,两人谈得高兴,家霆轻轻对曹心慈把靳小翰的事说了,问曹心慈他和韦锋知不知道这个案子。   曹心慈默默听了,摇头压低嗓子说:“童家霆,我们小时候就有交情,所以我对你说老实话。我学了医,只是想治病救人,没想到毕业后 ,人家介绍我进了军统。进去后,懊悔也来不及了,听到看到的坏事太多了!唉!以后,你别到罗家湾'漱庐'找韦锋和我。那里是军统局局本部 ,门口不挂招牌,你去找我们,一般都是告诉你人不在。其实上次你找韦锋,说他去贵州了,那是打发你的。韦锋根本没出差!刚才他叫你到军 统局找他或找我,嘴上是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你不要去!那种地方去没有好处!”家霆心里感到了军统局的恐怖。   曹心慈又轻轻说:“你谈的这件事,我没听说过。既是属稽查处办的,我这个搞医务的小巴拉子是没法办的。重庆卫戍总司令部稽查处, 在我们戴老板的计划中既是掩护地方军统秘密单位,又是军统在地方的合法行动机构。这是戴老板一手掌握的。我劝你少管闲事算了。”   上边证婚人讲完,主婚人在讲话。谢元嵩指手画脚"呜里呜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家霆听了,闷不作声,心里难过,终于还是说了:“心慈,倘若可能你给我打听一下消息告诉我好不好?我想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了。在 学校里是那么好的朋友,我现在总不能一点不关心呀!”曹心慈点点头,说:“我尽我的力!能打听到我一一定告诉你。”又轻轻地说:“'尖 头怪'这家伙心毒手辣,我在军统做医生,他干的却是特侦工作组的事。他是一定能升官的。我这人心软,可不行。我很后悔进了军统,正想设 法脱离,只是一时恐怕还办不到。”   家霆轻轻地问:“'尖头怪'他怎么样?”   曹心慈把面前桌上的一副刀叉拿在手里,做着刺杀的手势说:“反正,别跟他说知心话!他办起案来,不讲人情,也不讲人性。他是狂热的 ,一个领袖,一个主义,很想博得上司的欢心,好提升他当头目。这人可怕!我不想得罪他,也不想多接近他。平时客客气气,维持个关系。… …”曹心慈话没说完,家霆发现婚礼已经结束,新郎新娘已经入席,仆欧来上西餐的汤和冷盘了。杨南寿站起身来,说:“来来来,童家霆, 我俩换个位子,我同曹心慈谈谈,你同韦锋谈谈。”   他这主意,当然周到。老同学久不见面了,自然应互相交谈交谈。但由于家霆从小同韦锋不太要好,所以并不想换位子。既然杨南寿要换 ,也只好换,就同杨南寿调了个位子坐。   韦锋看看冷盘和蔬菜浓汤,摇头尖酸地笑笑对家霆说:“哈哈,'皮猴'真抠门儿,我送的礼够吃十客这种蹩脚西菜。我给他算算,结这次 婚,可以赚一笔去成都度蜜月的钱还有余!”   家霆觉得他尖刻,无心地随口开玩笑说:“昨天我看报上登的孔二小姐飞美结婚的一篇文章,说:她结婚所耗费用可以救济一万难民,还 可以开办一所完善的大学,赶制嫁衣的工人可以制成中国的两师人的军装。要是让你去参;二小姐的婚礼,吃得可就一定满意了!”   韦锋听了,脸色突然阴沉,不以为然地眼露凶光,说:“哪里看到的报纸?什么报纸?全是共产党的宣传攻击!胡说八道!”家霆想:这是 他干军统的职业养成的一种本能了!究竟年轻气盛,而且对韦锋容易有反感,不服气地说:“桂林《大公报》登的!不见得是什么共产党的宣传 攻击吧?那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孔二小姐由港飞渝,飞机降落珊瑚坝机场时,她带了洋狗、老妈子下飞机,听说当时无人不知,难道也是 假的?现在政府贪污腐败、专制无能,你能说什么都是假的吗?”   韦锋冷笑,半真半假似开玩笑又似认真地说:“啊,童家霆!你思想还真进步呢!怪不得听说民声新专里有共产党。看来,你也受了影响了 。我以老同学身分劝告阁下,你父亲本来也是中枢要人,可不要不维护国民党的利益倾向共产党去。共产党迟早还是要被解决的。”   家霆本想争辩,想到在江津学校里的教训,又想到刚才曹心慈的叮嘱,就不想说了,心想:韦锋说的民声新专里有共产党,看来军统早注 意到我们学校了,特务的鼻子真是到处都在嗅呢!……想到这里,故意缓和,开玩笑地打断韦锋的话说:“算了算了,你就别卖膏药了!快吃吧 ,汤冷了!”   韦锋喝着汤,说:“童家霆,谁跟你开玩笑!我是好心好意才劝你的!不听我的劝,小心吃大亏!”说这话时,眼中依然露出凶光。   家霆只好笑笑了,倒不是示弱,经验教训已使他懂得应当如何对待特务了。这是他逐渐成熟了的表现,他仍是开玩笑地说:“韦锋,怪不 得看来你现在很得意。我要是你上司一定会提拔你。”"上次你到罗家湾找我有什么事?”韦锋听他这么说,似乎心上在思索什么,突然问。   “没事,老同学嘛,去看看你。”家霆充满警惕。   厅里热热闹闹,笑声此起彼落,人声喧哗,烟气缭绕。又来上菜,是一道德国式牛排,牛肉极老,韦锋用刀切了一块,嚼了几下,骂了一 声:“他妈的!”将牛排吐出来,说:“哪是牛肉,简直是牛皮!”家霆咬着牛肉,确是老得嚼不动,心想:谢氏父子办不出好事来。见韦锋 在看手表,发着牢骚说:“看来也没什么好吃的了,我还有事,得先走。”说着,起身对家霆说:“童家霆,今天见到你很高兴,以后找机会 再见面吧。”说着,绅士派地伸出手来。   家霆同他握握手,感到参加这个婚礼没意思,也想走,但不愿与他同走,见他对杨南寿说:“'小黑皮',走不走?”   极南寿站起来说:“好,我也走。”他同曹心慈和家霆都握手,对家霆说:“童家霆,前方最近吃紧,河南已有恶战,日寇在湘桂都要蠢 动。我不久就要离开重庆去柳州了!后会有期!”   家霆同他紧紧握手时,感觉到他的友情,发自内心地说:“一定会再见面的!祝你一切顺利,多击落几架敌机。”   厅里上边还在吵吵闹闹,有些人闹新房似的上去纠缠新郎新娘,要他们谈恋爱经过,要他们唱歌,嘻嘻哈哈,一片笑声。   见韦锋和杨南寿走了,家霆把位子挪到曹心慈身边,说:“我们吃完了饭一块走吧。”   曹心慈点头说:“好,我就住这附近,等会儿到我家里坐坐。”家霆继续嚼那又老又无味的德国式牛排,他并不想吃,只是陪曹心慈。   曹心慈嚼着牛肉摇头,说:“一定是水牛肉,黄牛肉都去孝敬美国大兵了!”   现在,没有韦锋在身边了,家霆问曹心慈:“你还记得欧阳素心吗?”   “怎么不记得呢?”曹心慈望着家霆说,“别的女同学能忘得掉,她是忘不掉的!”   家霆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曹心慈又看看家霆,似斟酌了一下,说:“家霆,我听谢乐山说过了,你同欧阳素心谈了一段恋爱,是吗?”   家霆点头承认,叹气说:“在老同学面前,我不瞒你。奇怪的是她忽然弃我而去了。不知她有了什么不幸的遭遇?”   来上最后一道火腿丁蛋炒饭了,曹心慈吃着饭似乎在思索什么,又看看家霆,说:“快吃!吃完,到我家,我告诉你一件事!”   家霆用奇怪的神情望着他,敏感地觉得他一定要谈的是与欧阳有关的事情,点点头,吃着火腿丁蛋炒饭,忍不住问:“心慈,别跟我打哑 谜了!为她的事我几乎要急疯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想,你一定知道!”   曹心慈摇摇头:“别急!我一定把知道的全告诉你。快吃吧!不吃了?好,那就走”   两人悄悄溜走了。走到外边,天是阴郁的。四川的天气,常常说晴就晴,说雨就雨,现在是要下雨的样子。家霆紧紧跟着曹心慈走,过了 一条马路,转了一个弯儿,到了一片"国难房子"跟前。”国难房子"的建筑,是竹片编成篱笆抹上黄泥做的墙壁,讲究点的是瓦顶,蹩脚点的是 茅草顶。有些最差的则是用木柱、竹架撑起的小矮房或者棚子。这里原先遭过大轰炸,还有残存的半幢未倾圮的洋房和砖房存在。”国难房子" 是在废墟上后来盖起来的。   曹心慈说:“大轰炸时原先我家住的房子炸毁了,幸好没死人。后来盖了点这种房屋住。我们是广东人,我老子带的是粤军,算是杂牌, 不是中央系,平时克扣粮饷,战时不予补充。他负过两次伤。   前年队伍打得消耗得差不多了,便被改编掉了。空出的番号,用嫡系补充了。我老子成了孤魂野鬼,在军委会挂了个中将参议的空名,领 点吃不饱饿不死的钱来养活他们老两口。说起来心酸,也叫人生气。”   家霆看得出曹心慈的义愤,心想:他虽进了特务机构,但做医生,比起韦锋来是有些不同。一味跟着曹心慈走,只是随口问:“你兄弟姐 妹几个?”   “如今就我一个了!”曹心慈说,“有个姐姐,当年留在广东家乡亲戚家没出来。如今那里沦陷,也不知下落了。”   雨,突然零零落落洒下来了。好在曹心慈家也到了。绕过一小片刚拆除和清除干净的瓦砾和断垣场地,这里大约要准备盖房子,又绕过一 块被旁边住家人家倒垃圾、泼污水溅湿了的肮脏泥地,走到了曹心慈家。   外边,用竹篱笆围了一圈。几间"国难房子"比较讲究,竹篱抹泥的墙上开着窗户,窗户外边还有好几尺宽的走廊。门开着,屋前也不洁净 ,说明两个老人慵懒衰颓,连打扫都说没有能力和兴致了。   进了房,里边布置得倒还干净。曹心慈的父亲是个瘦高条子的白发老人,穿的旧军装,坐在躺椅上看报纸;他母亲是个矮胖花白头发的老 太太,正在床上午睡。   家霆一一打了招呼,叫了"老伯"、"伯母”,被曹心慈领进了里边他的一问小房。小房里倒是明亮,家具简单,有些杂物。家霆在写字桌旁 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曹心慈摸出烟来点了一支,说:“家霆,这事其实我早知道,当然不是都清楚。但我碰到过欧阳素心,后来又听谢乐山说 起了你们的事。只是欧阳素心恳求我保守秘密,更不能对你说。我向她起过誓。而且,这事很复杂.,我不想得罪谁。所以,现在,看在我们 小时候交情的分上,我告诉了你,就你知我知。你也要保证以后别再找她!”   家霆愣在那里,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说些什么好。事情被他估计到了:曹心慈确是掌握了情况的。但怎能保证今后不再找欧阳呢?   曹心慈同情地说:“在'冠生园',在路上,谈这些都不合适。我怕你动感情,也怕被人听见。在我家里,保险,而且我可以给你看张照片 。”   他去打开了一只藤箱,乱翻乱找,找出了一些照片,在里边抽了一张,递给家霆,说:“看看吧!这上面有欧阳素心。”   家霆接过照片,是一张豆腐干大小的照片,上边的人都很小,是在一个小院子里拍的。院子里有墙有树,照片上有六七个人,便服军装的 都有,有男有女。其中也有曹,果然,三个女的中有一个就是欧阳素心。她穿着黑旗袍外罩一件浅色短外套,这正是前年秋天在朝天门下江边 见到她时穿的那套衣服。另外两个女的在笑,欧阳则冷若冰霜。在她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强壮的中年男子,模样干练,穿的军装,没戴军帽 ,脸上跋扈骄横。家霆看着照片,对欧阳失踪之谜,似乎渐渐得到了答案,心里发酸,说:“我有点明白了,心慈,全告诉我吧!”   曹心慈吸起烟来了,皱着眉说:“反正,欧阳素心跟我一样,尽管并没有干那种血淋淋的事,但已经陷在这里边了,要摆脱已不可能。你 死了心算了,她已经身不由主。何况,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   “更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呢?”家霆焦灼地问。   曹心慈把家霆手中的照片拿过来,用右手食指指着那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说:“这人叫顾孟九!戴老板的亲信大红人,军校八期的,在局 里是个后起之秀。军衔只是中校.权可大得吓人。他自命最忠于领袖,是个铁石心肠厚颜无耻的小人,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欧阳在他手掌里!这 事我告诉了你,可不能对人乱讲。”   家霆似乎更明白了,问:“他们恋爱了?还是结婚了?”   “欧阳是不可能同这种人恋爱的。”曹心慈浩叹了,“我偶然遇见欧阳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在那以前,她早被顾孟九占有了!一个孤零零的 弱女子,其情肯定可悯!”   “怎么回事?欧阳怎么会到军统里的呢?”   “弄不清。只知日寇占领香港后,她单身一人冒险经由惠阳等地逃离香港到桂林,逃离香港时途中遇到了日本兵,后来又遇到了在香港干 特工撤回来的顾孟九。这中间一定有了什么非常悲惨的遭遇。我偶然碰到欧阳时,顾孟九早占有、控制她了。”   “她在军统里干些什么呢?”家霆心里哀伤欲绝,说不尽有多么痛苦。   “她好像有日本血统,日语讲得跟日本人一模一样。我见到她时,她正在做对敌宣传的广播工作。她用地道的日本人的声音对日本进行广 播。东京的报上诋毁她是'娇声卖国贼'呢!”   “能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吗?”家霆问,心想:无论怎么,我也还是要找到她!   曹心慈语气里含着责怪了:“你看你这人!不是我不告诉你,她的住处我知道,可是你去也找不到她了!”   “为什么?”   “听说走了!不在重庆了。”   “不!”家霆说,“不久前我还见到过她!”   “不骗你!她被派出去了!”曹心慈用手指捏灭烟蒂,也不怕烟火烫手,显得他心里极不平静。   “去哪里了呢?”   “听说去上海了。”曹心慈说,“这是绝密的!只是听说,不一定准确。”   家霆暗想:派去上海了?难道是要利用欧阳父亲的关系?心里的懊丧无法形容,问:“顾盂九对她怎么样?”   “那是个瘟神,将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时,他脸上也是笑眯眯的。”曹心慈说,“情况我知道得很少。同欧阳一共见过两次面。第一 次是偶然碰上,就是拍照的这次,我因公到他们电台那里去,碰到了她。正巧有个人在给大家拍照,欧阳不肯拍,那人硬拉她拍,把我也拉上 去合了一个影。第二次,她到局本部看病,顾孟九不在旁边,我俩就谈了一会儿。”   “她谈了些什么?心慈,全告诉我吧!”家霆哀求道。   “她很消极,问我见到过你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如果见到了或遇到其他同学,管谁都不要提起她。说着,就伤心落泪了。她说:她曾和 你山盟海誓,但现在掉人陷阱,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又说:战争毁了她一切,的本兵是豺狼,顾孟九也是豺狼。她一再想自杀,但 还有些心愿未了,不然,早可以死了!”   家霆伤心,眼眶湿润了,说:“心慈,我太爱她了!你不知道,她多么善良!我实在想不到她会有这样不幸的遭遇。你说,我怎么办?”   曹心慈叹口气又点燃一支烟说:“家霆,这些事我本不该对你说的说了,我希望你现实一点,把她忘了算了!她像一朵洁白的香花,已跌人 污泥被车轮碾碎了!你不能因为她已被毁就也毁了你自己!”   “但是,没有她,我就必然会毁了我自己。”家霆大声说,他像被人用铁锤当头猛击了多少下似的简直快不能支持了。   曹心慈劝慰地说:“有些漂亮的艺术品,原都是值得珍贵的。一旦被人砸碎,就毫无价值了。欧阳素心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但现在,你 即使再伤心,又有什么用呢?”   家霆把头摇摇,痛不欲生地说:“心慈,我求求你,把她的地址告诉我!”   “你是不相信我吗?”曹心慈诚恳地说,“我绝不骗你!她确实已经离开重庆了!顾孟九走未走,我不知道。我如果把她地址告诉你,你去 找,碰到顾孟九多不好!”   家霆固执地说:“相信我!我绝不会做连累你对你不利的事。万一她没有走呢?我要她的地址,在那附近等候,看看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如此而已。我不会冒冒失失去闯祸的。那样,对她也不好。我不会做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的事的!”   曹心慈把支香烟又用指头揿灭了,用手指捏玩着烟丝,叹口气说:“热心人招来是非多!我早料到只要把这件事向你透了信息,就会惹来你 刨根问底的。我就如实告诉你吧!顾孟九同她住在信义街二号,是一幢三层小楼。他们住在三楼上。”说到这里,曹心慈又叮嘱:“童家霆,你 说话可要算数的。我全告诉你了,作为老同学,我对得起你了,你也要对得起我!”   家霆后来怎么离开曹心慈的,他自己也胡糊涂涂记不清楚了。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他浑身无力地走回来。一个人精神全部崩溃也就是这 种样子吧?他脑海里始终有一个欧阳素心的形象存在。但不是过去那个纯洁、美丽、善良、聪明、爱幻想的欧阳了,而是一个苍白、忧郁、痛 苦、被摧残、被侮辱与被损害了的欧阳了!欧阳哀怨地向他流泪、倾诉。   他觉得完全可以理解欧阳的"失踪"了。但是,谜并没有解开呀!欧阳是怎么会同顾孟九沾到一块的呢?她绝不是那种见风随雨的女性呀!她 是有主见的、有个性的刚烈少女!她的爱真诚而洁白,她不是一个轻易毁去自己诺言和爱情的少女呀!她一定有非常悲惨非常不幸的遭逢,是什 么样的伤心血泪经历呢?……现在,曹心慈说她又被派到上海去了,去于什么呢?当然是去执行什么任务去的,她会怎么样呢?……她一定早 就不想活了,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呢?是我?是她父亲?……谜纠缠在家霆的心上,像细麻线紧紧缠得他心疼,像被棉絮捂紧他的鼻子使他几 乎窒息。外边,下着雨。淋着冰凉的雨,似乎清醒些了。人不能这样脆弱!家霆突然不想回去了!他叫了一辆人力车,说:“到信义街!”他迫 不及待地要去探寻一个究竟,希冀能同欧阳见上一面。当然,他言而有信,决不莽撞。觉得自己既不能损害欧阳,也不能损害小学时的老同学 曹心慈。   他找到了那幢三层的青灰色小楼了。站在那幢上了年岁遭到日晒雨淋在大轰炸中幸存下来的小楼面前,心头拥集着历史今昔之感,他神思 恍惚。   小楼已经很旧了。无论斑驳的门窗还是有着水渍、青苔的墙壁,都已说明它经历过多少年的岁月湮蚀。有些玻璃窗上的玻璃或碎或缺,糊 着报纸。小楼里边住的一定是很多户人家。   家霆佯作找人似的走了进去,在楼下一户人家问一个黄瘦的穿蓝布旗袍的中年主妇:“清问,这三楼上有个名叫杨蕙娟的年轻女人住着吗 ?”"杨蕙娟"的名字,是他胡诌的。   “杨蕙娟?”中年主妇倒是个好脾气爱讲话的人,摇手说:“没有这么个人。”   家霆把欧阳素心的模样形容了一番,黄瘦的中年主妇说:“啊,这样的人倒有一个,不叫杨蕙娟,叫杨素心呀!男的是个军人,姓顾,不过 已经搬走了,房子将由别人住了。”   家霆谢了她,说:“那我上去问问!”他踅进黑暗的甬道,磕磕绊绊摸索着楼梯栏杆,楼梯已经朽烂,踩上去"吱吱"地叫。碰着转弯处的 煤球炉,踩翻了一只簸箕,终于摸上了三楼。这儿早已人去楼空。两间房,一大一小,门敞开着,空空荡荡。他心里酸酸的,直想落泪,站在 那里,耳边仿佛听到欧阳吹奏的悦耳的口琴声,又仿佛听到欧阳好听的声音在说:“家霆!你是为什么来的呢?……”这当然仅仅是幻想,这是 他那次在上海到环龙路欧阳家里看她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时,欧阳一见面时讲的话!……可是,这一切都遥远了,都过去了,都消失 了!似乎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雨轻轻敲打着空房间的玻璃窗。他设想着那问小的房间可能是欧阳住过的。不胜动情,也不堪回首。他带着怅惘的心情走下楼来,沿楼梯 的墙上湿漉漉的,仿佛淌着眼泪。他冒着雨,拖着疲软的脚步走着回家。他摆脱不了对欧阳的思念,更摆脱不了对欧阳不幸遭逢的怜悯。他永 远不能、永远不能不想念她。他心上好像给剜空了一大块无法填补。   马上到沦陷了的上海去找欧阳,当然已不可能。在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像盟誓:只要有可能,再远也不管!我将来一定还要找到她!不管她怎 样,我还是永远爱她!我要救她!   淋着雨,他丧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   看见儿子从脸色到精神状态都十分异样地回来,童霜威惊讶地盘问究竟。听家霆谈了经过,他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都是鬼子的侵略! 我也恨这罪恶的社会!恨这罪恶的特务政治!”他的脸痛心得纠了起来。   他拿出两封信来,说:“家霆,我也难过!但要坚强,不能消沉!这里有两封信,我看了一封,还有一封你快看看。冯村的事倒好像有点生 机了!”   家霆看到:一封是陈玛荔派人送给自己的信;一封是叶秋萍派人送来给爸爸的信。   陈玛荔的信,家霆拆开后看到写的是:   “嘱托之事已有转机,望明日上午十时半来面谈。”叶秋萍的信曲里拐弯,写的是:   啸天我兄勋鉴:   去外地处理公务,瞬忽数月,归来奉读惠书,知悉一一。所嘱之事自当查询照办。知关锦注,特此布复。顺颂   大安   弟秋萍顿首txt=小_说[_天.堂wW w.xia oshuotxT.net 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五 居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上午十点钟就见到了阳光。童家霆匆匆到陈玛荔的公馆去赴约。他虽看到天气晴朗,心里仍像见到阴霾天气一 样沉重。   冯村的事使他沉重;欧阳素心的事使他沉重;早上报纸上的新闻也使他沉重:四月十七日,日寇在河南发动猛烈进攻后,渡过黄河,国军 在七天内,丢失了郑州、荥阳、密县、虎牢关等大片土地和城市,看来日寇是想打通平汉路。国事如此,加上个人遭遇,家霆怎么能不扼腕叹 息。   他怕到陈玛荔那里去,又不能不去。总算还好,陈玛荔很忙,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在会客厅里见到他后,说:“我今天有事,马上要出去 参加一个宴会,让我们开门见山地把事谈一谈。”   这女人,做事讲究效率,讲话也是。她请家霆在大沙发上坐下,自己陪家霆坐在大沙发上,吸着烟说:“冯村今晚就可释放。他是因为交 游广阔、又会日文涉及汉奸嫌疑被捕的。(家霆想:咦,怎么罪名又改变了?)所好查无实据,各方面都有人营救说情,加上现在他又得了重病 ,所以,今晚你可以通知'渝光书店'作好准备。晚上九点以后,会有车子送他回去的。”   家霆心情激动,也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听说冯村舅舅又病重,问:“他的病要紧吗?”   陈玛荔点头:“很重!你可以仍请燕东山给他医治嘛!不过,盘尼西林针药没有了。我本想给你设法再弄一些,没有弄到。”这女人也许就 是个热心人,也许是一种交际手腕的运用,使人无法捉摸。   “要注意一个问题!”陈玛荔又叮嘱,“人释放了,不要声张,更不要给他们添麻烦。”这"他们"当然指的是特务机关了,“我卖了大面 子才帮你这个忙的。不要给我也添麻烦。”   家霆点头,说:“当然,aun十,我非常感谢。”   陈玛荔笑笑,说:“我很欣赏你对你冯村舅舅的情意。我喜欢重感情的人。反正,你这次算是欠了我的债了!怎么还这个债?”她朝家霆看 看笑笑,“以后你考虑!我不急。”   陈玛荔今天没有着意打扮,穿得淡雅,是一套银灰色的西服和一双黑皮鞋,未涂口红,脸色显得苍白疲乏,但眼波流盼,依然光芒四射, 同墙上那幅巨大全身油画像上的她相同。   家霆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略一犹豫,陈玛荔似乎能看穿他在想些什么,笑笑说:“adonis,'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过河拆桥就不好。 以后,你仍要常来。如果我有需要,你能像我帮助你那样帮助我吗?”   家霆规规矩矩地说:“aun十,我希望我能那样做!”   陈玛荔看着他笑笑说:“你气色不好!什么事使你变得这样?可以告诉我吗?”   家霆当然不会把欧阳素心的事告诉她,敷衍着说:“为冯村舅舅的事心里一直不宁,也忙。”   “啊,对了!”陈玛荔丢掉烟蒂,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篇发表在《抗战文坛》刊物上的《田赋征实八大弊病》的文章,署的是你同燕 寅儿的名字,是你们合作的?写得实在不好!”   家霆不能不承认,却想:以后写稿该用笔名,可以省去不少麻烦。因此点头,却没说话。   “你的知识库丰富,也勤奋,可是我很怕你会左倾。”陈玛荔流露出深思,关切地说,“你已经进了民声新专,又怎么写这种损害政府威 信的文章呢?况且,《抗战文坛》是个左倾杂志,战时新闻检查局以后要扣检它的文章!”   家霆辩解说:“我们那篇文章完全符合事实。田赋征实弊端严重,写出来有利于改进比不写好!”   “但对政府不利,实际是攻击政府的。我再说一次,以后,你有文章拿来给我,我来给你找地方发表。我一定可以把你培养成名记者。”   家霆没有做声。   陈玛荔又笑了,看看手上的金表,站起身来,说:“adonis,今天不能再谈了,我叮嘱你的话你要记牢。”   家霆点头,起身要走。陈玛荔说:“别走,我让车子送你回家!”她从提包里掏出金套的蜜丝佛陀唇膏和一面小镜,对着镜子迅速地搽口 红。口红一涂,整个脸变得容光焕发了。她用迷人的日气问家霆:“怎么样?好看吗?”   家霆点头,诚实地说..'很好!”却又说:“aun十,我还要去别处有事,不坐您的车了!”说完,转身就走。   陈玛荔热情地叫他:“停一停!马上一块儿走。”但没有叫住家霆。   家霆出来,走在阳光下,想到冯村舅舅可以出狱了,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担心他的病情,又忐忑不安。正在路边走,忽然一辆从后面开 来的"福特"蓝色轿车"嵫"地煞车,停在他身边。   他看到陈玛荔在车窗里笑着向他招手,并且迅即开了车门。他没奈何地只好上车,车"呜"地又开驶了。   她问:“上哪?”   家霆只好说:“回家。”   “你太客气了!”她笑笑说,“其实我顺路。”她告诉司机:“先到余家巷。”   一路上,她似在思索什么问题,沉默着。家霆也沉默着。车子开到余家巷口,停了下来。家霆下车,她向家霆笑笑,驱车远去。家霆回到 家里,急急忙忙把陈玛荔谈的有关冯村的事全部讲了。正在看报的童霜威听了后,说:“唉,总算可以出来了!但不知病成什么样了?这样吧, 今晚我和你都到'渝光书店'等着,你下午先去找甘汉江打个招呼,把床铺什么的都给安排好。”又说:“下午,你再找一下燕东山如何?等冯 村一回来就请他抓紧时问治疗,不要误事。”   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侯嫂将一荤一素一汤和米饭用托盘送来了。童霜威父子俩草草吃了午饭。家霆让爸爸午睡,自己就去"渝光书店"了。 ”渝光书店"在继续营业,主要管事的就是甘汉江了。家霆找到他一说,他喜出望外。这一向,他东奔西走营救冯村很出力,没想到今晚就能释 放,说:“军统和中统有矛盾,中统抓了人不认账,社会上都以为是军统干的,使戴笠恼火。这次抓冯村的事,听说也如此。中统怕军统找麻 烦,替冯村说情营救的人又来自四面八方。据说冯村的辫子也抓不住,估计现在又病了,所以干脆卸包袱了!”   家霆让他在吃的、睡的、用水及换衣等等方面都做好准备,告诉他:晚上八点再见。离开"渝光书店"后,决定去燕寅儿家,请她同去找燕 东山。   到了燕公馆,燕翘老人正在午睡,燕姗姗照例在外边忙于采访,燕寅儿正在房里看书。这间房,是她和姗姗大姐同住的,布置得挺艺术, 桌上有普希金、托尔斯泰、鲁迅的石膏像。墙上有些世界名画的复印件。瓶里插着孔雀尾翎和野鸡尾翎。见到家霆来了,燕寅儿很高兴,眼睛 喜灿灿地说:“啊呀!'倜傥'!今天什么风把大驾给吹来了?”她那婀娜、健美的身形很美,嗓音好听。   家霆语塞。是呀,这一向,确实不该一次也不来呀!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说:“唉,我是无事不上三宝殿!今天来,又是想要你陪我去找东山 大哥。”说着,把冯村今晚要释放以及病重的事讲了。燕寅儿听了,激动地说:“太好了!”她在一张纸上"哗哗"地不知写了些什么,说:“ 我把冯经理要出狱的喜讯写了一下,留条告诉姗姗大姐和爸爸,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你不知道,他们是非常非常关心的呢!”又说:“走,我马 上陪你到大哥那里去!”她的男孩子脾气这种时候就表现出来了,说走就走,也不讲究梳头打扮,也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把只手提包一拎 ,说:“快!走吧!”   燕寅儿老是乐呵呵,老是看到她发诸内心的笑,使人感到她的真诚与乐天。同家霆走出家门后,两人去赶公共汽车到上清寺燕东山诊所。 一路上,她见家霆情绪不高,总是故意找话谈。一会儿说:“昨天大梁子'一园'上演话剧时,一个老演员在演出时突发心脏病死了,给他人殓 换衣时,发现他穿在一套旧灰西服里的衬衫,原来是件只有个完整衣领和袖口的破布烂片,穿在西服裤内的长衬裤两条裤腿都露着膝盖,当场 看到的熟人都纷纷落泪了。”一会儿又说起缅北丛林战的情况,那儿作战艰苦、进展很慢,日寇组织狙击手抱着必死的决心把自己绑在树顶高 端,武士道精神顽固得很。这些狙击手被击毙后,一个个张开双臂吊在大树顶上,模样十分恐怖。   但,家霆面部总是包含着淡淡的忧郁。他自然不想把欧阳素心的事告诉燕寅儿。欧阳的悲惨和冯村的病重,使他无从摆脱心里的哀愁。也 许,向燕寅吐露一下心中真实的痛苦,可能会减轻一点痛苦的分量,只是他不能。他体会到寅儿对他的热情与关切,他不愿损害她的感情。何 况,更重要的是:他是这样深深地爱着欧阳素心,他对欧阳素心仍抱着希望!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也要等待她、寻找她,并且救她。   公共汽车又少又挤,真能把人挤出油来。家霆和寅儿到达燕东山那里时,是下午三点多钟了。燕东山靠街的诊所门口挂着"内科名医燕东山 诊所"的牌子,外间看病,里面两间兼作住所。上清寺一带有些中央要人都找燕东山治病,但燕东山好喝酒、脾气大。心情好时对病人体贴入微 ,态度和气,不但努力把你的病治好,甚至不收钱;不高兴时,任你什么大人物他也不买账,有时骂人,有时拒绝不看,在门上挂个"今日休息 "的牌子谢绝病人。今天,寅儿和家霆到达时,诊所门口正好挂着免战牌。燕寅儿皱皱眉说:“大哥准又喝醉了!真糟糕!父亲不知训过他多少次 ,一点用也没有。”家霆不好说什么。战争不但使姗姗大姐做了寡妇,电使东山大哥成了酒鬼。东山大哥本来与大嫂感情不好,连续几年大轰 炸后,大嫂心脏病加剧,脾气更古怪,经常摔东西打碗。不但照顾不了东山,连她自己的生活也要雇人料理。为嫌市区喧闹,燕东山最近专门 在歌乐山给她租了房屋,雇了一个女仆侍候她,行医收入大部分花在她身上。但只要见面,大嫂总是变态地诟骂、发火。燕东山总是借酒浇愁 ,成了酒鬼。随寅儿推门进诊所后,见那问作为诊所用的屋里满地碎玻璃瓶碴儿和药水,一股扑鼻的酒气和药水昧迎面飞来。女护士正在收拾 房问,一只玻璃药柜已经摆周正了。她手拿扫帚,见到了寅儿和家霆,满面愁容,指指里屋,说:“唉,又发酒疯啦!刚睡着。”   女护士名叫蒋素雅,三十多岁,长得平常,人倒像她的名字,穿上白护士衣挺动人。她是北京协和高级护校肄业的,独身逃难来到四川, 由燕东山聘来。燕寅儿说过:“人生总像天有阴晴、月有圆缺。大哥的婚姻太不幸,现在他的工作、生活全靠蒋护士照顾,他们如果配一对倒 可以幸福,可是有大嫂在,这婚事就不可能成功。别人也帮不上忙。”现在,看到蒋素雅脸上那种愁闷忧郁的表情,家霆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对燕寅儿说:“怎么办呢?我看,我们走吧!留张条子给大哥,倘若晚上他能去,请他务必去一次。不然,只能等明早再请他去了。你说好 不好?”   燕寅儿爽快地说:“只能如此了!”她找蒋素雅拿纸和笔,马上写了条子递给蒋素雅说:“大哥醒了,请立刻交给他,要他晚上一定去! ”   然后,燕寅儿掀帘进里房,看了一看燕东山,见燕东.山盖着被在床上躺着打鼾,满房酒味,床前一只痰盂,里里外外都吐得一塌糊涂, 只好摇头叹气,出来对家霆说:“我们走吧!”   两人同蒋素雅告别,到了外边,燕寅儿说:“'倜傥',别不高兴了!你看看,人生本来烦恼就多,要是有了烦恼就发愁,那还能有个完?所 以,我认为,要用快乐来对付烦恼、战胜烦恼!不然,只能像我大哥,'借酒浇愁愁更愁'!我见你脸上像老阴天一样,心里很不是味。冯经理现 在要出狱了,该高兴了!你别再这么阴阳怪气好不好?”   家霆叹口气说:'猫',我也想像你一样,高兴一点,快乐一点。这是你的一个优点。可是一时做不到呀!我当然不会永远忧郁不快的。因为 我有事业心,我们这一代的爱国青年,肩上责任重大,有许多事要做。我不能消极颓废,会像鲁迅说的有股'韧'劲的只是现在还拧不过这种情 绪来,你要谅解我!”   燕寅儿和家霆站在路边,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看看手表只有四点半钟,怎么办?家霆想同燕寅儿分手了,说:“我们分手吧!我晚 上要到'渝光书店',不去学校上课了。你帮我请个假。”燕寅儿不想同家霆分手,说:“晚上我也不去上课了。今晚的新闻写作课不去没关系 。我陪着你,晚上一同到'渝光书店'。”然后,她就出主意了:“现在才四点半,我们就去附近吃'三六九'汤圆,看一场电影,再一同去'渝光 书店',一环套一环,十分紧凑。你说好不好?”她的纯朴、明净,犹如广阔、蔚蓝的晴空。   家霆说:“我还不饿。再说,我还得回家。”但想了一想,不愿太扫燕寅儿的兴,就说:“走吧!我陪你去吃汤圆,电影就不看了!”燕寅 儿高高兴兴,说:“既然不饿,何必去吃!电影我也并不真的想看!我只是试试你这人是不是处处只为自己着想。如果一个人处处只为自己,不 顾别人,就不是一个好人。现在试出来了,你可以打六十分!”   家霆被逗笑了,说:“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干脆到我家去,我们谈谈,休息一下,在我家吃饭!然后一同去书店。”   燕寅儿想了一想,说:“好吧,我也不能只替自己打算。我知道,你不回去怕老伯不放心,那就这样吧,上你家里。不过,我不在你家吃 饭。我知道,你们家的饭常常只够两个人吃。你陪我去吃客汤团完了。”   两人在"三六九"叫了两客汤团,每客四只,家霆舀了两只给寅儿,自己吃了两只,让寅儿吃了六只,一起回余家巷来。童霜威已经等得不 耐烦了。自从听到冯村要出狱的事后,他心情过于激动,血压有些波动,脸上红红的,头里发晕。知道燕东山醉了,很不放心冯村病重不能及 时治疗。燕寅儿看出童霜威的心事,说:“我想大哥会去的。我的条子写得很恳切,又叮嘱了蒋护士。我想再过两个钟点他的酒一定醒了。”   晚饭前后,三个人聊天,不外聊的是河南的战事,这使童霜威和家霆都想起了去夏路过中原大地时见到的旱灾、蝗灾和汤恩伯的"汤灾”。 现在,日军在中牟渡黄河进攻,前线失利,童霜威十分愤慨。   燕寅儿却对战争充满乐观,说:“一时的挫折没什么,日寇终是强弩之末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新华的报》,说:“今上午在民 生路《新华日报》营业部买的。你们看看吧!那边河南打败仗,这边八路军在敌后解放了太谷、蟠龙、武乡、涟水、昌梨、赵城、晋县、沁水、 博野……哈哈,有些地方简直弄不清在哪个省的什么地方。我前天看美国《新共和》杂志上有篇文章叫《远东的混乱》,说:中共虽然只有有 限的资源,在目前抗日战争中所做的事情却比重庆政府多。”   童霜威看到这个开朗、乐观的女孩子天真活泼的模样和话语,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说:“好呀,你又看美国杂志,又看《新华日报》, 的确称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了。我听家霆说你自命是中间派,可怎么拿共产党报上的消息来作证呢?”   燕寅儿"咯咯咯"笑个不停,说:“这不是中间派了吗?又是美国,又是《中央日报》,又是《新华的报》,都拿来参考,不就公正了吗? 我的中间派呀,实际是公正派!”   家霆说:“可是敌后打得好,正面战场上一溃千里,怎么得了?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怕不又有几十万或者上百万了!”   童霜威说:“现在我越发感到要抗战早日胜利,要中国的事情能办得好,首先是要政治清明。如果不把现在这种专制法西斯特务政治和贪 污腐化蔓延的局面来个彻底改革,国共团结谈不到,力量不是用来抗日,反而用来对付中国人,军事上就是大局临近胜利了,也仍是要吃败仗 的。”   后来,侯嫂来送晚饭了。燕寅儿说她吃过了,童霜威坚决要她再吃一点,她就勉强又吃了小半碗饭。她秀气的脸,明亮的眼,微微翘着角 的自然拳曲的头发,都给人一种美感。童霜威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自从听家霆谈了欧阳素心的事以后,童霜威心里又苦又辣,伤心又痛心。事 出意外,无法挽救。从冯村的事发生后,童霜威深深感到自己无能。凭自己的声望地位,在对待特务政治上毫无能力抗衡。现在,欧阳的事使 他再一次更深地感到自己无能。一个美丽善良聪明异常的女孩子,却被肮脏的特务魔手糟踏了!是的,他们也可以用"爱国"这一类的话来招徕, 但他们的"爱国"常常包含着肮脏、罪恶的法西斯内容。眼看欧阳素心陷身水火,无力无法挽救,童霜威怎么能不痛苦?看到家霆的忧郁,他能 体谅儿子的感情,但却只能同情,无法安慰。因为他对欧阳素心也有特殊的爱。这种爱,燕寅儿虽好,无法代替。只要想起那年夏天在沦陷了 的南京潇湘路见到欧阳的那一幕和以后得到欧阳资助逃离孤岛的事情,这种爱混杂着感谢就更浓烈了。啊,多么不幸的孩子啊!她以后会怎么样 呢?会怎么样呢?   想起这些,他有点发呆,变得沉默了。燕寅儿和家霆也感到了他情绪上发生的变化,只是无法揣测他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七点多钟,三人一起步行去“渝光书店”。”渝光书店”打烊后,上了排门,甘汉江泡了茶陪他们坐在书店门市部里等候着冯村被 送回来。   是采取什么方式送回来呢?什么时候送回来呢?今晚九点会不会如约送回来呢?特务的事一切都叫人难以猜测。四人闲谈着等呀等呀,快 九点时,有敲门声了,开门一看,是戴着近视眼镜提着一只出诊皮药箱的燕东山。   “啊,大哥,你来了!”家霆站起来迎上前去。   燕寅儿也高兴地说:“大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童霜威同燕东山握手。燕东山酒醒了,气色仍不好。他温文尔雅地叫着"老伯”,放下药箱,陪童霜威坐下,说:“怎么又病重了呢?唉! 监狱里真不是人蹲的。何况,他上过重刑。上次,如不是那些盘尼西林,早危险了!这种药,现在没有特殊路子,是弄不到的。”他转向家霆, “万一需要,能再弄点那种针药吗?”   家霆把陈玛荔的话讲了。   燕东山说:“我很怕他肺炎又犯了!肺炎重犯每每来势更凶猛,也更难治,有并发症更讨厌!”   大家沉默了。冯村究竟能否放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病有多重?都是未知数。   墙上的钟"当当"敲了九点,并无音讯,到了九点半、十点仍无音讯。   怎么办呢?走吧,当然不能走;等着吧,几点才算完?会不会有变卦?   到十点五十分时,只听到有汽车声"嗤"地在门口煞车停下了。然后,有脚步声,家霆和寅儿同时冲去开门。门一开,只见两个大汉夹着冯 村正走到门口,把冯村往家霆和寅儿手里一推,家霆和寅儿连忙扶住冯村,两个大汉已经快步回身上了一辆黑色小汽车"呜"地开走了。   家霆和燕寅儿忙扶冯村进来,将冯村又扶到后面小房的床上躺下。灯光下,大家围上去看,见冯村头发老长,面容瘦削,两颊发红,眼睛 充血,像喝醉酒的样子,有点昏迷、抽搐,一摸额头滚烫发烧,身上好像发着寒战,轻轻呻吟,有时艰难地呛咳,眼张一张,就又闭起来。燕 东山说:“你们都先出去,让我检查一下。”   童霜威和家霆、寅儿、甘汉江都出来了。大家愁眉不展。童霜威默默无言,只是在额上擦万金油。   家霆说:“病得重极了!”又说:“他身上气味很大!大约一直没洗过澡。”   燕寅儿说:“真急死人了!我发现他脑后靠颈部有处伤结了痂。”   甘汉江准备了一盆水和肥皂,给燕东山等会儿洗手。大家听着那只钟"滴答滴答"地走,大约十多分钟,见燕东山掀帘出来了,脸上表情严 肃,说:“很糟!看样是虱子传染的斑疹伤寒!寒战高热,肝脾肿大,胸腹部可见圆形红色疹点,皮疹加压不退色,脖子发硬,人头痛头昏,有 些抽搐狂躁,这种病伤脑筋了!”   童霜威轻声急切地问:“有生命危险吗?”   燕东山点头:“病拖的时间长了,不是病重,应说是病危!”燕寅儿问:“大哥,你能治吗?”   燕东山:“现在只是我的观察诊断,应当作血液和大便的培养来确诊。我当然要努力治的!”   家霆焦灼地问:“现在怎么办呢?”   燕东山叹口气老实地说:“没有特效药!如果有盘尼西林先注射一下就好了。”   家霆忽然咬牙说:“唉!我来打电话找这种药!”此刻,他想:只有求陈玛荔才有办法了!为了救冯村舅舅的命,不求她又怎么办呢?虽然 她已经说过:没有办法再搞到这种药。但求求她,让她去求求别人,事在人为,说不定能弄到这种药呢!一想,手丁电话给陈玛荔的决心更大了 。又一想,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打电话去合适吗?再一想,管它合适不合适呢,救命要紧呀!   “打电话给谁呀?”家霆如实回答:“陈玛荔!”童霜威看看手表,说:“唉,这时候,太迟了吧。”却立刻又说:   “打吧!救人要紧!”   家霆到账房桌上摸起电话机,摇了半天,打通了。真巧,接电   话的正是陈玛荔。家霆说:“aun十,我是家霆!”   电话中的女声很清楚:“啊,是你呀!”   “冯村舅舅回来了!可是病得十分严重,需要盘尼西林救命,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打扰您,求您设法弄半打针药救救他!”   陈玛荔笑了:“看你急得那样子。幸好我失眠还没睡,你马上来吧!”   “来拿药?”   “好吧!”陈玛荔带笑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来电话了!老实告诉你,我好不容易弄到了两支针药在这里。我是试验试验你,我知道 你不肯求人,倒要看看你在这种时候求不求我!”   家霆从陈玛荔的话里,听出滋味来了,无可奈何地说:“我马上来拿?”   “好吧!adonis,我等着你!”   家霆挂上电话,对燕寅儿说:“书店有自行车,我带着你,你陪我一同去拿药好不好?”   燕寅儿想了一想,说:“好!”   甘汉江把自行车帮家霆推出门去。童霜威叮嘱说:“一路小心,快去快回。”家霆骑上车,燕寅儿灵敏地一跳,牢牢坐在后座上.家霆脚 下使劲,自行车飞也似的上了路。   燕寅儿忽然说:“'倜傥',我怎么感到这个女人对你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说不出!”燕寅儿说,“反正有这种感觉,我感到她在电话里的声音、语气都有一种诱惑。”   家霆说:“太敏感了!在冯村舅舅的事上,我是感激她的。你别想人非非,我是不会掉到什么泥淖里去的。何况,我还并没有感到她有什么 特别不妥当的诱惑。”   “她叫你什么睐?”燕寅儿问,“我没听清楚。”   “叫什么睐?”家霆装作不懂掩饰过去,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愿意损害陈玛荔。他是个厚道人,受了人家的恩,不愿意故意再去 说或做对人家不利的事。   后来,燕寅儿沉默了。家霆努力踩着车子,满头大汗地到了陈玛荔公馆那幢青砖洋房门口。经过传达室,传达正开了灯守候着,似乎主人 早已嘱咐过他等待,特别客气。里边的边门虚掩着,家霆带着燕寅儿进入了客厅。   陈玛荔坐在沙发上正开了灯在看一本画报,吸着烟。房里灯光柔和,烟气很浓。她穿了一件蜜色丝质讲究的睡衣,趿着拖鞋,但没有卸装 ,涂了唇膏的嘴唇在灯下依然鲜红。见到家霆和燕寅儿向来,她似乎有点意外和不快。瞬即掩盖掉了,说:“啊,你们这一对一起来了,你是 燕姗姗的妹妹燕寅儿吧?”她对燕寅儿亲热地微笑,“早知道你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呢。你的名字同你的人一样美!”又对家霆说:“不错 ,很不错!你真会找女朋友,找得好极了!”   她八面玲珑,家霆和寅儿都窘了。燕寅儿解释说:“我是陪他来的。”家霆解释:“我们是同学!”   陈玛荔笑笑,用英语幽默地对燕寅儿说:“爱情要趁青春,美丽的姑娘,聪明些!”却又正经起来,对家霆说:“言归正传,救人命要紧! 我今夜特忙,还要看些东西。我上楼把药拿给你。快去救人吧!”说着,她走出客厅门,“橐橐橐橐"上楼去了。   燕寅儿见她走了,悄声对家霆做了个鬼脸,说:“啊!这个女人很能干!”   家霆说:“当然!”   “她不算太漂亮,但风度可以打一百分。   陈玛荔的脚步声又下楼了,一会儿进来了,手里拿着两支针药,说:“可能少一点,但是没办法。好不容易只求到这两支,再多就没有了 。快拿回去吧!愿上帝保佑他。”   家霆倒被她的话感动了,和燕寅儿谢了她,告别出来。从陈玛荔看他的眼色里,家霆心里明白:她不愉快。但他只能这样,他感到自己处 理得很好,很正确。   骑车回来的路上,家霆踩得更加出力,恨不能马上让针药注射到冯村的身上,好抢救他。   燕寅儿突然又说:“这女人,是个危险人物!”家霆问:“你指的是政治上,还是其它?”   “我指全部!”燕寅儿答,“你得提防这种人!”   家霆坦率地笑笑,说:“我已走过漫漫长路,历尽沧桑!有一个字常被人滥用,我不会滥用的。”   燕寅儿似在思索,接着说:“我相信!”   家霆忽然感到她的手扶着他的肩,扶得很紧,似是拥抱着他。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但他不能指责或拒绝她这么做。下坡的时候,车行过 速,是需要扶紧的呢。   冯村的病况很不好,常说呓语,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大家都非常着急。针药到了,“渝光书店"里的人都因盘尼西林的来到而兴奋。燕东 山说:“太少了!如果多两针就好了。”他已经给冯村注射了葡萄糖,立即给冯村再注射了一支盘尼西林。他等着观察了一些时候,决定回去, 说明天早上再来注射第二针。童霜威血压高,人不舒适,家霆清燕寅儿送童霜威回余家巷休息,要燕寅儿送童霜威回去后也快回家休息,家霆 决定同甘汉江一起守候冯村过夜。   燕东山走了。燕寅儿陪童霜威也走了。书店里只剩下家霆和甘汉江了。家霆细细观察冯村舅舅,只见他病得真是沉重,眼闭着像熟睡着似 的,嘴里不断呛咳,老是"呜噜呜噜"不知说些什么,睡不安稳,常常躁动不安地哼哼唧唧。   家霆同甘汉江商议,先叫甘汉江去楼上打一个盹,由他独自守候,然后再来换班。这时,已是下一点了。他看着冯村被特务和重病折磨成 这样,心里痛楚,又不禁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   战前在南京,小叔军威同冯村舅舅在抗日问题上谈得来,但小叔却说过冯村舅舅"圆滑”,又怪冯村舅舅"学日文”,说"堂堂的中国人去学 日本话干什么”。现在看来,是小叔对冯村舅舅不了解才这样的。冯村舅舅如果不机灵一些,在白色恐怖下能不暴露吗?冯村舅舅学习日文, 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说不定是他要掌握一门技能以利于进行抗日活动呢!谁能料到现在因他会日文却反扣他一个"汉奸嫌疑"的帽子呢!……唉 ,冯村舅舅呀!   忽然想到战前有一次在南京,冯村带家霆到夫子庙灯市看灯。大街小巷、庙前广场都挤满了从四乡八镇来的卖灯的小贩:兔子灯、荷花灯 、鲤鱼灯、狮子灯、飞机灯……五彩斑斓,神形酷肖,惹人喜爱。还有插在草荐上的纸风轮,成包成捆卖的爆竹,还有抖了玩的“嗡”,泥塑 的彩俑……冯村给买了一只飞机灯,说:“家霆,将来长大了学了开飞机去打小日本。”   有一次,冯村带他到下关江边,指着江里的许许多多外国军舰,说:“家霆,到你长大了,要是中国的内河帝国主义的军舰不能任意来停 舶驶行了,到那一天,中国也许就比现在强多了!”   家霆进初一时,冯村带家霆到下关狮子山麓的静海寺去游玩。这是处古庙,这儿是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签订处,腐败无能的清廷代表 在洋兵洋将威胁下,从南京城里来到静海寺,在英国大使面前签字画押,订下了卖国条约。冯村讲了历史上的这则故事,说:“家霆,你长大 了可要记得这些国耻,要做洗刷国耻的好青年哪!”往事如烟云,但烟云飘散,往事却永难忘怀。   家霆不由得想:我的成长,难道不与冯村舅舅的指点与熏陶密切有关吗?   这些往事,在记忆的幕上重现,又像用黑板擦抹拭黑板似的擦净了。一笔笔忆,一笔笔擦拭,于是,心里一片白茫茫,酸溜溜,不胜感慨 ,不胜悲伤。   守候到两点多钟时,忽然,他见冯村睁开了眼,醒了!似乎病情轻快了一点。看来,是盘尼西林起了作用。   家霆也不怕这病是否会传染,也顾不得冯村身上那种难闻的酸臭味,靠在床前他身边,说:“冯村舅舅,您好点了吗?”见冯村点头,他 问:“您喝水吗?”   他倒了些温开水给冯村喝了两口,说:“您放回来了!您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冯村被热度烧得干裂的嘴唇动了几动,问:“家霆,老甘呢?”家霆说:“他在楼上休息,我去叫他。”   冯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暂不,又吃力地咳嗽着,说:“家霆,我恐怕木彳亍了。我受过重刑,又病成这样。”他十分衰弱,话声虽轻却 勉力连贯。   家霆安慰说:“不,您的病可以治好的。”   冯村摇摇头,呛咳起来,“我知道不行了!”他深情地看着家霆,说:“家霆,告诉你爸爸,去年你们来后,我向他提的那个建议是对的 。他应当多为中华民族和人民着想,考虑在政治上走一条历史选择的路。”   家霆点头,泪水流下来,感到冯村舅舅好像是在诀别。   冯村呻吟着又说:“你该懂得怎么救中国,也该懂得革命是怎么回事了吧?对你,我现在比较放心了,就按这样谨慎小心走下去,追求进 步,相信中国是会前进的。要像你妈妈那样坚定。”家霆拭着泪说:“您放心!”   冯村脸上分痛苦,继续说:“如果我死了,你要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号找一个姓吴的,要求同你忠华舅舅见面!”家霆大吃一惊:“忠华舅 舅?”   “是的!他现在姓钟!同姓吴的接头时,暗号是‘枫叶荻花秋瑟瑟',就是白居易《琵琶行》开头第二句。他会帮你找到你舅舅的。记住了吗 ?”   “我记住了!”   冯村呛咳着点头:“就在外间东头靠里的书橱最下层,底板是活的。你马上去把书挪开把板掀起,有只密封的信袋,你快把它取来!”   家霆立刻照冯村的嘱咐,迅速找到了信袋,照原样把书放好,又来到冯村面前。   冯村说:“见到你舅舅,把这信袋交给他,把我的情况告诉他,说我被捕后什么都没有说!”   家霆点头,泪水潸流。   冯村气急,呻吟着又说:“家霆,快叫老甘来!”   “家霆赶快上楼去找甘汉江,甘汉江正听到楼下有说话声起床下楼来。听着冯村和甘汉江轻轻谈的是店务的事,家霆独自流泪,心里察觉 冯村是不行了。他了解冯村舅舅,冯村是个十分稳妥而周到的人。他在叮嘱后事,说明他明白自己是要死了。家霆怎么舍得同冯村舅舅永别呢 ?   冯村同甘汉江没说多少话就又陷入昏迷了。家霆同甘汉江守候在边上,他只盼着快点天亮,只盼着清晨燕东山能早点来。   冯村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睁开眼睛。当一清早,燕寅儿和燕东山几乎是同时来到的时候,燕东山发现:冯村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   燕东山只说了三句话:“不仅仅是斑疹伤寒,他有极严重的内伤!天杀的狗特务!”   冯村被安葬在歌乐山麓,是甘汉江去接洽来的一块坟地。那里青山环抱,坟地附近有农家的菜圃,右边一片竹林,绿竹千竿,青翠欲滴。 是一个凄凉的上午,田野山峦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里。坟旁有些柏树在雾中矗立着,树干上湿漉漉的,仿佛淌着泪水。有杜鹃鸟飞过,悲啼声令 人心碎。   童霜威和家霆、寅儿、甘汉江四人参加了安葬。新翻叠成的坟堆前,碑上风格遒劲的字是童霜威亲笔写的,正面镌着:“义士冯村先生之 墓 童霜威率子家霆敬立”。   石碑背面镌着一首秋瑾的诗:   莽莽神州叹陆沉,救时无计愧偷生!抟沙有愿兴亡楚,搏浪无椎击暴秦。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经营恨末酬同志,把剑悲歌涕 泪横。——谨录鉴湖女侠《感愤》诗借其意以示哀悼   本来,童霜威是要自己作一首诗的,太伤心了,血压又高,构思不成,说:“借用秋瑾的这首七律吧!心情是同我一模一样的!”家霆除伤 心落泪外,什么也没有说,面对一个特务横行、凶恶杀人的社会和天地,想着还有许许多多与冯村类似的人,抱着爱国热诚与理想信念在囚牢 中呻吟、喘息,他感到震颤灵魂的孤单与愤怒。   事后,燕寅儿对家霆说:“有人说:'人全都是为"发现"而航行的探寻者。'通过冯经理的死,我觉得童老伯和你,都有所发现!”家霆反 问她:“你呢?”   寅儿说:“我也有所发现!”   她没有说"发现"了什么,但家霆懂得:这是对一个天真的自由主义者政治上的震撼。.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一 (1944年5月——1945年2月)   抗战后期,一九四四年,当解放区军民扩展了局部反攻,正面战场上却发生了使重庆震动的湘桂大溃败。日本侵略者的骑兵一下子冲到了 贵州独山,给中国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带来了巨大损失。身历其境者到今天记忆犹新。它充分暴露了当时中国腐朽势力的溃烂已经达到何等严重 的地步!我们说抗日战争是中国近代历史的一个根本转折,不仅意义在于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而且因为它促进了中国腐朽势力的进一步腐烂。促 进了健康势力的进一步生长与发展。终于,以后在新旧中国的决战中,加速了中国走向社会主义。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冯村在歌乐山被安葬后,家霆收到了曹心慈写来的一封简短的信,告诉他:“靳小翰被判九年徒刑,送到不知什么地方服刑去了。”家霆 心里又多添许多悲伤。   家霆按照冯村的叮嘱,悄悄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号去找忠华舅舅,却不顺利。   这条街的北头,有一家饭馆,饭馆楼下厕所旁有个后门可通后面一家旅馆。旅馆南面有条小巷,由此可以进到海关巷五号。那地方是个什 么黄河水利委员会驻渝办事处,有好几间房,似乎只有一两个办事人员。姓吴的是个戴眼镜的黑瘦子,他单独同家霆见面时,起先说没有姓钟 的这个人。后来,家霆说了《琵琶行》的开头第二句"枫叶荻花秋瑟瑟"作接头的暗号,姓吴的态度变了,说:“啊!钟先生啊!你刚才说时我没 听清楚。有这个人,不过,他出差了!下礼拜二晚上七点钟你再来吧。”   按照约定日期,家霆晚上又再次到临江门海关巷去找"钟先生”。到那里后,仍是先找了戴眼镜瘦黑的吴先生。吴先生记性很坏,见到家霆 ,似乎全忘了上次的事了。家霆又说了"枫叶荻花秋瑟瑟"作接头暗号,他把家霆带到一间挂着竹帘的卧室里,开了电灯,叫家霆坐,说:“等 一等!”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卧室,竹床上的铺盖都很旧了。墙上有些地方糊着旧报纸。左边是两把木椅和一张旧藤茶几,右边竹制破旧书架上堆 满了《中央的报》和些书刊杂志。一张小桌旁有把带背的竹椅,窗台上放着些牙缸、牙刷等杂物,墙角有些盆盆罐罐。   不多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家霆紧张兴奋地瞪眼看着,只见竹帘一掀,进来一个中等个儿的人,戴副眼镜,穿套半旧的藏青色西装,开阔 的前额,紧闭的嘴唇,略带方形的下颔,额上有刀刻般的皱纹,镜片下的眼睛射出一种尖锐的光芒,一头头发干燥、粗硬、倔强。家霆站起身 来,灯影下仔细一看,“啊”的叫道:“舅舅!”   实在高兴,真的见到成都分别后日思夜想的忠华舅舅了!忠华舅舅多了一副眼镜!想到分别后的思念之苦,想到分别后的许多遭遇,尤其是 冯村舅舅的死,家霆刹那问,竞泪水湿了眼眶,说:“您好吗?舅舅!”   柳忠华显然是出乎意外,说:“啊,家霆,是你啊!”安慰似的笑了,亲切地拍拍家霆的肩膀,捋捋他的头发,说:“家霆,意外吗?你 又长高长大好多了!真是个干练的青年人了呢!”他叫家霆坐下,己垣在床上坐下了,说:“虽然没有见面,我常想念你们父子。你们的情况我 也大致有些了解。”说到这里,他显得很难过,悼念地说:“你冯村舅舅的事我知道了!你来,是他叫你来的?”   “他让我把这交给您!”家霆拿出那个密封的信袋,慎重地递到忠华舅舅手中,伤心地说,“他死了!”   柳忠华点头接过信袋,没有拆开看。显然,这是件十分重要的东西。他仔细地将信袋对折了放进西装上衣内的插袋里,露出悲伤的眼神。   家霆继续说:“他也要我把他的情况全告诉您。他被捕后,上过重刑,有非常严重的内伤,但什么都没有说。”讲到这里,家霆含着泪把 有关冯村的事全部谈了。淡到激动时,又掉下泪来。   柳忠华静静听着,最后痛苦、愤怒地说:“他们对抗日有功的共产党员、爱国志士秘密逮捕关押杀害,对日本人却放手让他们长驱直入。 今天报上说洛阳又失守了!中原大败,平汉路算是完全被日寇打通了,实在叫人不能忍受。”稍停,又说:“有个诗人写过诗悼念为抗战牺牲的 烈士,说:'死,是我们民族挺直腰杆面对凶顽而无畏的证明;是我们民族必定能昂首生存下去的象征。'这完全适用于冯村。他虽死犹生!”   家霆肃然,接着把别后的种种都讲了。在忠华舅舅面前,什么话都能讲。心里早憋得很苦了。他意识到时间宝贵,不能拖沓,只能扼要地 谈。谈了江津的经历,又谈到现在的经历,把欧阳素心的事电告诉了舅舅。   柳忠华为欧阳素心的事叹息,叫家霆必须坚强,要正确对待,说:“特务万恶,她掉进了那样一个深渊,你一定要特别警惕。同她断了吧 !”他对家霆进了民声新专以后要做记者并且已经开始练笔表示满意,特别叮嘱家霆谨慎小心,不要冒失大意,不要赤膊上阵,说:“《三国 演义》上的典韦虽然勇猛,但身无片甲,战宛城时,身中数十枪血流满地而死。现在特务太多,讲点战术讲点策略,十分重要。”“   约摸谈了一个钟点,柳忠华亲切地说:“家霆,舅舅见到你非常高兴。但你冯村舅舅是因为自己病危有东西要交给我才叫你来找我的。以 后你不要再来这里了。有事我找你。那样比较安全。”   家霆想问问舅舅在于什么,觉得不应当问,就没再问,只把爸爸一年多来的情况告诉了舅舅,将爸爸十分思念舅舅的心情也讲了。   柳忠华听了,点头说:“告诉你爸爸,他选择同程涛声接近是对的。他应该沿这条路走!希望他珍重,也希望他坚定!有机会也许我会同他 见面谈一次的。”   家霆巴不得能同舅舅一直谈下去。但这时吴先生来了,掀帘看了一看,似乎示意柳忠华时间到了。柳忠华站起身来,说:“家霆,就这样 ,我们分手了吧!”   “舅舅!”家霆难舍难分,忍不住抓紧时间把心里的要求说了出来,“我想寻找党,舅舅能帮助我吗?”   柳忠华微笑着十分关怀地说:“家霆,党实际是无处不在的。现在与以前不同了!党的力量正随着艰苦抗战而壮大,随着人民的拥护而壮大 ,随着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专制法西斯与贪污腐化而壮大,你没有感觉到吗?无须舅舅帮你找。只要一个人在走一条正确的进步的路,在这条 路上一定会遇到他的同志的。”   “我能自己到红岩村、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去找吗?”   “以后必须去时,当然可以去。但那里有特务监视,在国统区隐蔽是十分必要的。”见家霆点头,柳忠华继续说,“你应当用自己的表现 找到党!你年轻有为,要抓紧充实、武装自己。重庆有个好条件,'新华书店'里有好书买,《新华日报》可以读到。我希望下次再见到你时,你 比这次更成熟、更有大的进步。也许那时候,你不会再像个孩子似的说要舅舅来帮你包办什么事了。你说是不?”他的话恳切、温暖。   夜色中,家霆回到余家巷,童霜威正在灯下看书。这一向,童霜威停止了《三朝三帝论》的写作。他的心绪不宁,使他无法安静地坐在那 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作。四月中旬,日军在中牟一带渡过黄河后,豫中会战三十多天,虽然给日寇一定的伤亡损耗,打的是大败仗。从五月二 十五日开始,的寇又集中兵力在湖南蠢动。人说日寇又要打通粤汉路,还想摧毁衡阳庞大的空军基地。每天看报,童霜威心事浩茫。冯村的惨 死加上时局的苦闷使他心情压抑。家霆同柳忠华见面后,回来把情况告诉了他,使他得到了一些鼓舞。他忽然"啊"了一声,说:“他现在姓钟 ?难道'钟放'就是他?”   童霜威遗憾没有能同柳忠华见到面,激动地对家霆说:“他总是神龙似的见首不见尾,有时甚至全部隐没在云雾之中!冯村死了!更想同他 见见面。我心里有多少话想同他商量同他讲啊!”   这一夜,童霜威前思后想不能入睡。近些日子,他血压高,服药后,平稳了些,但只要有了激动事,夜晚睡不安,血压总会波动。第二天 早上,他一早起来,家霆知道他夜里睡得不好,说:“爸爸,您早上再多睡睡,下午复兴大学的课今天是否不去上了?”他却说:“不碍事!我 服点降压药就是了。”并说:“早饭后我想到曹家巷程涛声家中去看望他,好同他谈谈。”自从上次在成都见到程涛声后,童霜威还未同程涛 声再见过面。程涛声老是在外边云游似的,连家里人都弄不清他去哪里了。童霜威决定:上午找他谈一会儿以后,就去北碚上课。家霆帮爸爸 将去北碚要用的衣物、药品等集中整理在一只公事包里,陪爸爸去曹家巷找程涛声。   不巧得很,程涛声的太太说他与两个和尚同路去北碚了,可能要住些日子才回来。听说程涛声在北碚,童霜威决定马上去北碚,对家霆说 :“我现在就去北碚,在北碚找找他,也许在北碚我要住上几天。”   家霆送爸爸到汽车站,坐九点钟的班车去北碚,叮嘱爸爸一路小心,直到车开后才离站。童霜威看着儿子站在那里凝望着父亲乘车远去, 亲情之爱溢满脸上,心中不禁又爱又感动。   车行途中,路旁景色也没有什么足以欣赏的,童霜威头脑里始终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起下午上课时讲授的内容,一会儿想着到北碚后如 何去寻找程涛声。兼善公寓当然是一定要去寻找的,程涛声到北碚多半是住在那里。他满心希望能见到程涛声后再多多深谈一番。既谈时局, 更谈怎么办。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为抗战出点力,也为中国的前途出点力。冯村生前的一些话,使他回想起来颇为激动,柳忠华在武汉、上海 和一起由沦陷区来到大后方时途中讲的一些话,回想起来也犹在耳边。消磨岁月已经太多,实在不能再清静无为地这样生活下去了。   东想西想,又不禁想到了在北碚缙云山上的卢婉秋了。过旧历年时,乐锦涛夫妇来拜年,曾谈起过卢婉秋,说她情况依旧,情绪消沉,他 夫妇二人为她犯愁。前些时,偶然在街上遇到乐锦涛,乐锦涛说:“仍旧希望啸天兄能去缙云山再看看婉秋并同她谈谈,使她能打消出世的消 极思想。”并说:“最好希望啸天兄能同她建立感情,共同生活,互相都有个照顾。”童霜威上次在缙云山同卢婉秋见面后,的确感到这是不 可多得的奇女子,既有才华和见解,也有脱俗的美貌和极好的修养,却又感到卢婉秋那种对人生的失望,对战争的憎恶,程度已经达到沸点, 很难使她转变或回心转意了。只是,寂寞和苦闷,使童霜威有一种对家庭生活的企求。多么向往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啊!是的,家霆很孝顺,同家 霆在一起能解去不少寂寞。但儿子不能代替妻子,一个家庭里,没有主妇,这种欠缺是无法补偿的。自从同方丽清离婚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 的轻快感。作为一个男人,他又深深感到需要一个可爱的妻子。卢婉秋给他的印象很好,他喜欢她的气质、风度、容貌与才华,这些都不是在 尘世问随便可以寻觅到的。所谓"可遇而不可求”。遗憾的是,她的消极心理深入骨髓,她的出世思想也病人膏肓。有没有可能挽救呢?何况, 她已不年轻,我更不年轻,我们这种人之问的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凋谢了的爱情。每每由于经历过苦难,在甜蜜中早搀入了辛酸和苦涩,它更 容易枯萎。童霜威没有信心,又不愿意放弃试一试的机会。他想:等同程涛声见面谈话后,找个时间我再去缙云山看望她吧,跟她谈话还是有 点意思的。何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乐锦涛夫妇希望我能续弦,也希望卢婉秋能有个好的归宿,即使不成,也要我多尽心尽力劝解她一番,我 二上缙云山自然更有必要了。   在车上有了这些思索和安排,心里反倒舒畅些了。车窗外,洋溢着饱满的春末夏初气息。一些竹篱茅舍,一些远山近树,青绿苍翠,宁澄 恬适,看了都使他心里产生一种散淡悠远的神情。岁月推移,人的情怀和哀愁,自然的美,无一不使童霜威长久地沉浸在既有惆怅又有悠然的 情绪中。   已近中午,到一家干干净净的小馆子里吃了一碗面作午饭。从小馆子里出来,渡江到复兴大学之前,走过兼善公寓,决定先打听一下程涛 声住不住在这里。到账房间一问,竟然没有,心里不免遗憾。他住在哪里呢?是不是用了化名登记住宿的呢?程涛声的行踪每每诡秘,为摆脱 特务盯梢,总是来无影去无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童霜威怀着有点失望的情绪离开兼善公寓,走向江边摆渡过江。   复兴大学是在北碚江对岸的夏坝上。木船从北碚载客摆渡来到夏坝,踏上江边布满鹅卵石的沙滩,再从一条高达一百几十级的石梯走上去 ,就算跨进大学的校门了。站在校门口,掩映在校园绿树和花坛中的校舍、图书馆、实验所、大礼堂都历历在目。回首俯瞰,漩涡急湍的嘉陵 江正在"哗哗"流淌,对岸北碚参差错落的房屋密密地连成一片。这大学没有围墙,经费不足,加上占地太多、建筑物分散,也不可能有围墙。 校门以南,是教学区,靠西北面是一条喧闹、干净的小街,开设着专让大学生光顾的小饭馆、茶馆、锅饼铺。走过小街向南,是学生的宿舍区 ,向北是些教授们的宿舍,童霜威分到的"临江庐"住处,在北面的江边,离校门大约一华里,是一幢西式二层楼洋房,临江矗立在江边一处坡 岗上。童霜威想到住处休息一会儿再去上课,看看手表,上课时间还早,回去休息一下来得及,径直沿着江边林阴道往住处走。   正是中午休息时候,校园里人迹稀少,只偶尔有些学生经过,恭敬地向他打招呼叫他:“童先生!”童霜威向"临江庐"走去,途中看见竖 立在木架上的几块布告栏上,除了贴满寻物启事、出售衣物启事和出售贷金卡的启事外,贴着一张特大的黄色纸张,用彩笔装饰着花边的布告 :   明晚六点三十分在大礼堂   特请着名社会贤达、国民参政员颜成之先生演讲《为民主拼命》   请本系同学准时参加,欢迎外系同学旁听 新闻系系会中文系系会外文系系会 历史系系会"童霜威是战前在上海认识颜成之的。颜成之比童 霜威年岁大些。民国二十年,颜成之去日本考察,发现日本侵华战备空气极浓,归国后,带着日本即将侵华的预感,多方奔告。当时童霜威在 上海友人处认识了他,认为他颇有见地。”九?一八"后,颜成之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在上海成立了上海市地方协会。到民国二十一年"一? 二八"事变时,他动员上海市民筹募捐款,供应军需物资,支援十九路军抗日作战。童霜威对他那种赤诚的抗日爱国精神颇感钦佩。”八?一三" 事变爆发,颜成之又组织上海市地方协会在战区救济、救护、慰劳、募捐和动员工厂内迁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从那开始,未再见过面。 现在见他到复兴大学来演讲了,讲的题目如此大胆,叫作《为民主拼命》,童霜威不禁想:老头儿年纪虽大,实在不老!当年他为抗日大声疾呼 ,今天又在为民主大声疾呼,胆气真是不减当年。但不怕特务下毒手吗?   他觉得世道在变。中国人民决定民族命运和前途的紧急时机,已经开始来到。尽管特务越来越多越凶,不怕特务的人也越来越多越厉害了 。现在占人口最多的工农大众都是毫无民主权利的,他们如果起来了,这股怒潮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抗战还在继续,虽然已经胜利在望,仍有恶 战在豫湘两省出现。人们已经看到:中国需要胜利,需要准备反攻,但没有民主化怎么发挥全国人民的力量?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方 面,怎样实行彻底转变?怎样打倒法西斯特务统治?怎样改弦易辙把一切不能适应抗战要求以至阻碍抗战进行的政策和行为,勇敢加以革除, 这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他极想明晚能听听颜成之的演讲,又觉得自己的身分、地位去听颜成之的演讲,必然也要引起特务的注意。而且,事先不去看望颜成之打 个招呼不好,事先去看望颜成之与他同到会场也不妥当。斟酌着,就放弃了明晚去听颜成之演讲的愿望,决定明天抽空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 。   他到了"临江庐”,走上二楼去开房门。房门口放着两只热水瓶,这是校方对他的特殊照顾。每到这两天,都让校工给他送好热水。他开门 进了房,放下提包,将开水瓶提进来,倒水洗了把脸,略略休息了片刻。凭窗眺望,可以看到浩瀚的江水,也可以听到若有若无的水流声,心 旷神怡。看看手表,离上课时间不远了。为了从容一点,锁门下楼,向教室方向走去上课。   这大学里,实行的学分制,有必修课和选修课。他未想到自己开设的两门课《评史论古》与《历代刑法论》,竟有那么多的学生选修。   他从自己的讲课中,发现青年学生并不喜欢那种就史讲史的教授方法,却喜欢以古喻今或以史鉴今。童霜威明白学生的这种喜好,是由于 时局和社会上种种丑恶不良现象造成的。大学生们已经不能满足于经院式的讲授和受业了。他们希望从历史中得到眼前自己所关心和需要解答 的意蕴,哪怕是三言五语也好,但必须可以联系现实。这使他想起了人所共知的事:两年前,郭沫若写的话剧剧本《屈原》上演时,盛况空前 ,许多观众为了能买到一张戏票,不辞辛劳,有的人半夜带着被盖到剧场门口等候,有的人没有座位,宁愿站着看三个多小时。一些由郊区进 城到重庆看戏的穷学生,戏完后已是深夜,无法回去就干脆留在剧场过夜。《屈原》引起的反应为什么那样强烈,不仅仅是演员出名,更重要 的是那出戏虽写的是一幕历史悲剧,里面却蕴含有现实的人的声音。它运用历史题材借古喻今,表达了民众要求团结抗战的愿望,义愤填膺地 抨击了南后、郑袖等人的卖国阴谋和迫害忠良的倒行逆施,无情地谴责了当局的反动政策。   尽管如此,童霜威认为无论从讲授历史还是从策略上考虑,他都不赞成赤裸裸地以古喻今或含沙射影,让古人变成今人。他之所以把《三 朝三帝论》的内容改用《评史论古》课的形式来表达,理由和目的也在这里。他只"评史”,不"评今";只"论古”,不"论今”。这门课,他没 有讲义,只是自己凭一个提纲即兴讲述,完全出乎意外地受到了大学生们的欢迎。来旁听的学生,竟一周比一周多。本来选课的学生仅仅只能 坐满一间教室。今天,他来上课时,兴奋地看到教室里坐得满满的,门口已早早放满了椅子,窗口外也有站着的学生要旁听。   童霜威曾把自己到大学来执教,看作是失意、落魄的结果。一个本来曾任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的 人物,如今除了一个毫无作用的战前选出的国民大会代表空头衔和一个养老的国史馆委员空头衔外,实际仅仅是一个复兴大学的教授。当日的 红火与今日的冷落,炎凉之不同,不能不使他感慨刺心。但现在,当他讲授的课吸引了这么多的大学生来听,而且从大学生们好思索的脸上, 他能体会到学生们对他的尊敬与崇拜。他不能不激动万分了。当然,兴奋激动中也夹杂着不安。他老于世故和政治,绝不想引起特务的注意。 于是,他在措词上、在态度上,都尽量使自己平和、稳妥、雍容,尽量使自己技巧、策略,没有大辫子让人去攥。只是,由于他讲述的内容含 意尖锐、事实生动,大学生们听来有心,尽管你是"评史论古”,他们听来仍是在"以史喻今”。童霜威是处在这种既兴奋激动又感到必须小心 谨慎的矛盾心情中授课的。他本来是个辩才无碍、博学强记的人,又仪表堂堂,大学生们也早听说他的一些经历与有关他宁死不屈摆脱敌伪羁 绊逃脱魔爪的传闻,已感到他这人带点传奇色彩,现在又欣赏他的讲课内容,自然对他格外尊敬。他上课时,下边几乎鸦雀无声,只有钢笔尖 接触纸张记笔记的"嚓嚓"声。下课时,他迈步走到教室旁那问冷冷清清的休息室里洗洗手喝点水,偶尔吸支烟,同并不熟识的别的教授点个头 ,也不同别人谈说什么,只是独自坐一会儿或临窗望一望,显得有点清高、孤僻与傲气。这种时候,他会想起战前自己穿了披风和蓝袍黑马褂 在南京丁家桥中央党部做纪念周的盛况,会想起坐了尹二开的"雪佛兰"小轿车,去中山陵参加谒陵、到干河沿司法行政部及中惩会那幢西式淡 黄色大楼里办公的情景。都过去了!于是,一股酸辛泛上心头,落魄不得志的感觉又来了。   一下午的课,他感到疲乏。下课后,肚子饿了,独自走到西边那条开满了饭馆、茶馆的小街上,找了一家干净宽敞些的小馆子,点了一菜 一汤。时候还早,馆店里人少,只有两对谈恋爱的大学生在吃饭,低低喁语,倒很安静。童霜威吃了晚饭,散步似的沿着林阴道慢慢走回"临江 庐"去。   一路上,在林阴道上走的师生很多。这个八百多学生的国立大学,大部分学生都比较穷。但因为离重庆近,也有阔绰的少爷小姐。所以学 生的服饰既有整年都穿一件蓝布长衫的流亡学生,也有西装革履的阔少;既有齐耳短发十分朴素的姑娘,也有烫发高跟鞋和西式毛料大衣的摩 登女郎。大后方的有些学生,根据生活水平都说成都的华西坝大学区是"天堂”,沙坪坝大学区是"地狱”,而这儿是"人间”。这儿的教授携家 带口住校的多,像童霜威这样的少。这时候,快近黄昏,教师们都该在家做饭了,在外边的几乎没有。只有些大学生用筷子敲着饭碗,三五成 群往大食堂里跑,去吃以盐水煮萝卜或辣椒炒地瓜当菜,以发霉的搀了沙石稗子的糙米煮出的"八宝饭"来充饥。童霜威看着绿茵茵的江水,江 水正向远处峡口流去,水波万叠,悠悠荡荡。他又看见美丽的缙云山了。缙云山上烟雾缥缈,一种寂寞孤单的心绪侵上心来。他觉得这世界上 太凄清了,想:明天一早我就上缙云山,去看望卢婉秋!一定要去!这样想着时,心里倒有了点温暖。虽然那个不幸的出世的女人是冷冰冰的, 他同她还是能谈得来的,从谈话中交流感情是他迫切需要的。   走到了"临江庐”。楼下住的那位生物系的步履蹒跚的胖教授正自己在炒四川泡菜。一股泡菜味儿有些刺鼻。他走上二楼,开了房门,进去 后,冲了一杯茶,在临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休息,感到确实累了,是衰老的表现抑是不得志的表现?这场战争,从"七七"算起,已经打了快七 年了。人生有多少个七年?这六年零十个月过得好快又过得好慢哪!使生活起了多大的影响和变化呀!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剩下的东西这么少, 想起来是要心酸的。但如果不坚持抗战,像那些卖国的汉奸们,他们这几年做了新贵,也许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官禄、财产、享受……只不过他 们是遗臭万年的民族败类!现在的时局已经开始昭示:随着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失败,汉奸们的末日必将一同来临,不会太久。而我,我虽然为这 场战争失去得太多,我保持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应有的气节!保留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应有的民族尊严。我从生死之问突破死亡线而博 得了光荣的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现在,虽然宦途失意,有时感到空有一腔抱负无从出力,有时感到寂寞孤单,我却保留着自由之身, 正直之心,可以选择应走的道路去走,走一条正确的路,走一条对国家民族和百姓有利的路!中国将往何处去?我应当为此得到答案做出实践。 我也许不会像颜成之那样火爆,那样在老虎嘴上拔毛,但我会策略地用我的能力走应走的路的。我从那些大学生听课时的表情与心理状态上, 看到了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本来是一个过多斟酌、容易犹豫不定的人,遇事好多思虑,每每举棋不定。可是又满意于自己在大的选择上是坚定的。那种斟 酌和犹豫不定,可能就是柳忠华在武汉时说的"中间派"的态度吧?那种爱多思虑、举棋不定,也可能就是柳忠华批评的"明哲保身"吧?现在, 犹豫不定的心理有时仍存在,“明哲保身"的态度依然有残余,比起从前来已是大有区别了。是形势造成的,也是亲身经验、教训、体会得出的 结论所作出的抉择。他颇有屈原在《国殇》上所说的那种气概了:“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   心情比较平静了,舒畅了,疲乏也逐渐消失了。天开始暗将下来了,他不开电灯,今晚有月亮。他走近窗前眺望窗外。月光下,嘉陵江水 像匹锦缎泛着波光,对岸北碚的万家灯火闪闪烁烁。月光下,看得到江边沙滩上散布着一对对男女学生。这沙滩是大学生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有人把这叫作"沙滩会”。现在,江边沙滩会的男女学生一对对的不少,有的散步,有的坐在沙滩边上谈心,还听到有隐约的歌声传来。   远处的缙云山,山巅在月下似是积雪的山峰,山中央淡淡地似乎飘浮着乳白色的薄雾。天际有被淡云遮掩显得寂寞、稀疏的星星。他点燃 了一支香烟,思绪流动。一会儿想起缙云山上的景色和卢婉秋住处墙上那幅精裱而未曾写字绘画的空白屏条;一会儿想起成都望江楼上那副意 境优美的楹联:   “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是呀,多好的"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呀!不禁想起江南美丽的五月来了:潇湘路旁玄武湖畔淡蓝色的湖面上,轻舟荡漾;苏州枫桥镇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和小酒店里飘 出的黄酒香;同柳苇在寒山寺的邂逅与漫游……啊!柳苇!柳苇!他不禁脱口诵出了元稹的悼亡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潘 岳悼亡犹费词,同突官冥何所望?”   心情又复有点怅然,慢慢吸尽了烟,丢掉烟蒂,离开窗前,开了电灯,回到桌前椅上坐下。见外边月光极好,突然很想下楼去在江边林阴 道上走一走。   正在这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响。是谁上楼来了?   再一会儿,脚步声止于门前,听到门上有"剥剥"的敲门声。童霜威起身去开门,问:“谁?”   外边,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声音回答:“我!”   门开了,童霜威"啊"地一声,惊喜交集,发现站在门外的竟是柳忠华。   “忠华,是你?”童霜威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十十啊,姐夫!看到灯光和窗上的人影,我知道你今晚住在这里。”   两人握手一同进房,童霜威请柳忠华在房内仅有的一张有靠背的藤椅上坐下,恨不得将别后种种都倾吐出来。真太兴奋了!连连地问:“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到这里找我的?”   柳忠华摸出烟来,递一支给童霜威,擦火柴给童霜威和自己都点上了烟,笑着说:“你的情况我是时刻关心着的。你的事我也差不多都知 道。今晚,是特意来看望你的。”   “为什么突然要特意来看望我呢?”   柳忠华朴实诚恳地笑了:“关心国运的大问题,促使我们越走离得越近了。那么,我来看你一趟,不是应该的吗?”   童霜威开心地点头笑了:“是啊,是啊,团结抗战,实行民主,发奋振作,荡涤污垢,取缔特务,都是当务之急!我真希望同你聊聊啊!” 他给柳忠华倒了一杯开水。   柳忠华流畅地说:“国共谈判正在进行,分歧很大。中共的实际地位得不到承认,反而一定要取消这取消那。党派的公开合法地位,人民 的民主自由问题毫无改善。现在,日寇正在作垂死挣扎,中国的抗战要保持今天的国际光荣地位,必须更靠自己努力。需要团结与动员全国力 量,才足以停止敌人的进攻并准备力量配合盟国的反攻。国民党如果不立即结束当前这种统治局面,组织联合政府,一新天下耳,振奋全国人 心,鼓励前方士气,怎么能行?姐夫,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童霜威仔细听完柳忠华的话,说:“联合政府,这张药方开得很对症。”   柳忠华补充说:“国民党寡头专制统治的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的深刻危机,反映了全国人民对于误国政策的愤怒。中国往何处去?应 该怎么办?大家不能不关心。联合政府的提出,就是这么来的!姐夫,记得抗战初在武汉你问过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时我回答你 :'以前,你自命中问,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可以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后来我又说过:'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中跑出来,做一个 国民党的左派!'如今,是这种时候了!你有这种准备和打算了吧?”   童霜威浑身发热了,吸着烟说:“人非草木,我思索得很多,时问也很长。新旧之间,是非之间,得失之间与生死之间,都有所考虑。我 深深认识到:如你所说的寡头统一,非但统一不了全民族,而且也统一不了国民党自己的党和派系。抗战到今天,我看到一种趋向:国民党在 溃烂,共产党在壮大。人心向背,历来决定一个政权的成败。冯村死后,我看得更深想得更多。路怎么走?我懂得,也有决心。只是,孤单寂 寞之感却并没有消失。……”   柳忠华插嘴说:“那是因为你还缺少行动,没有启程上路!更是因为你还游离于群众之外。”   “是呀!是呀!”童霜威点头猛吸着烟,将烟灰缸递给了柳忠华。   柳忠华也吸着烟,说:“如果你在群众之中同大家并肩在一起,就不会有孤寂的感觉了,就会有了精神支柱,也会觉得胆大气壮了。”   “是呀!”童霜威思索着说,“我在给大学生讲课时有一种感觉,我不孤单!”   “你的课听说讲得很精彩。”柳忠华看着童霜威说,“一些进步的大学生说,在听你讲课时,能感受到你有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你讲的 课,谈的是历史,能使他们有新的思索。”   “这你也知道?”童霜威笑着问,忍不住如实地说,“忠华,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现在同战前确实是不同了。你们的人似乎无处不 在、无处不有!这是一种队伍在无限扩大的表现。这当然是由于你们的人在积极抗战,而且具有一种奉献精神,但也是时代使然吧?老实说,有 时我感觉到:家霆确实长大了,但他不会走我的路!他走的是他妈妈和舅舅走的路!”   “这是对的!”柳忠华带着感慨说,“家霆是会比我们这一代人强的。因为他生活在搏斗、创造、开拓和建立的年代。既有战火和生死的 考验,也可能会有胜利的喜悦,虽然一样并不轻松,也可能付出血的代价。但无论如何,与处在帝国主义任意践踏之下,与处在漫漫长夜中遭 受围剿和白色恐怖的笼罩究竟不同。曙光的呈现是可期的。倘若你坚定了自己的步伐,参加到一支国民党左派的队伍中去,对他会是一种极大 的支持和引导,也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与勉励。只是,你有时还有些犹豫,是不是?”   童霜威坦白地点头,吐口浓烟说:“有时,是有的!不过,我有时也是从策略上考虑的。比如,明晚颜成之演讲,他胆量确比我大,我则认 为是否不够策略?”   “讲求策略是对的。”柳忠华说,“他也考虑到这问题,但由于他德高望重,是国民参政员,认为特务还不敢碰他。他的正气令人钦佩。 这次来演讲,据说有特务说了威胁他的话。他听后还是决定来讲,劝他换个题含蓄些,他说:'我晓得我演讲时人群里会有特务,但我不怕!怕 就不来讲话了!我就得把话讲给特务听听,再让特务把我的话报告上去,才起作用!”   童霜威一瞬间激动得心里"嘣嘣"乱跳,眼眶也泛红了,说:“忠华,你知道,我老是在等待着。我确曾有过犹豫甚至动摇,可是,现在, 我下定决心了。国事不能再耽误了。我这一生曾错过不少黄金时代,这个统治造成的罪恶太多了。一味责备别人是无用的,自己觉悟最最重要 。这就是我现在的决心,你能理解吗?”   柳忠华吐着烟,同情地望着童霜威,带着感情地说:“姐夫,我来看你,也是来给你打气的。我为你对一些问题的认识感到高兴。今天的 谈话,是我同你这么多年来谈话中最重要最愉快的一次。反攻的日子理应快到了!前方仍在打败仗,归根结蒂还是由于这个政府不行。你有声望 ,能起你应起的作用。应当不停步地向前走。这样,在适当而必要的时候,肯定会有人来找你参加他们的队伍。那时,你会发现,在你的前后 左右,都是国民党的左派,而且他们早已有了一个组织,同志很多!中国将来的责任将担当在每个人自己的肩上!”   童霜威被柳忠华的诚恳与鼓励所感动,他明白柳忠华说话是有一句算一句的。他能意会到柳忠华是在干些什么。突然,脑际像有电火光一 闪,他似乎开窍了,问:“忠华,你现在名叫钟放?”柳忠华笑着点头,掐灭烟头说:“是的!”   “啊!钟放就是你啊!”童霜威喟然地也揿灭了烟头。柳忠华点头微笑着。   童霜威更明白了,欣慰地赞叹了:“可惜你不是个军人。不然,你一定是个能变主客之形、能知己知彼、善于审势审机、运筹帷幄的良将 !”   后来,柳忠华走了,还要摆夜渡过江去。临走,他说:“我到冯村的墓上去过。他的死我很难过!”又叮嘱:“同我见面及我来看望的事 不必同任何人讲了。”   整夜,童霜威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柳忠华每每总是在他感到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同柳忠华谈话后,他心情激奋,忽然决定明天不 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是因为不喜欢卢婉秋的消极出世呢,抑是因为占据脑际的已是国家大事而将男女私情搁在一边了?他自己也说不清。 睡在床上,听着嘉陵江湍急的水声,听着野鸟"吱"地飞鸣。半夜里,他嘴于舌燥,披衣起来倒水喝。从玻璃窗里向外望去,月光下,看到夜雾 腾腾在江上漂浮。沙滩边,一只停舶着的木船旁,船夫在鹅卵石堆和细沙滩上烧着一堆篝火。通红的篝火在江畔的夜雾中燃烧,射出熊熊的红 光,美丽鲜艳极了。童霜威看着那堆在黑夜浓雾中燃烧的篝火,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进入老年,热血却辛辣地在肌肤和血管中奔腾,心中像注满 了青春活力。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二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   天气湿热难耐。童霜威来到缙云山上时,觉得山上凉爽宜人,十分舒适。   这一个月来,童霜威始终没能同程涛声见到面,也不知他究竟去哪里了,在忙些什么。上周,乐锦涛来看望童霜威,除了谈豫、湘战争溃 败不胜忧患外,主要是谈卢婉秋的事。说他最近又去看望了一次卢婉秋,卢婉秋更消极了,他夫妇二人十分焦灼。说从卢婉秋处发现她对童霜 威印象不错,希望童霜威一定再去缙云山看看卢婉秋,同卢婉秋谈谈,劝劝她。   童霜威听乐锦涛这么说,心里既有同情也有歉疚,立即表示一定去看望一次。现在,趁着昨天来北碚复兴大学上课,在"临江庐"睡了一夜 ,今天一早,坐木船渡江到北碚,雇了一乘滑竿上缙云山了。   此次来,并无游兴,单纯只是为了看望卢婉秋。想带些什么给卢婉秋,又不知带点什么合适,最后决定将自己心爱的一本《鉴湖女侠秋瑾 诗笺》带去送她。记得卢婉秋是喝茶的,又带了一斤上等清茶一并拿在手里。到了山上,滑竿停在缙云寺前,他付了钱打发了滑竿,独自走到 缙云寺与狮子峰之间的那条岔道附近来了。上次来,是去年十月,一晃八个多月了。八个多月未来,童霜威感到歉疚。并不是他薄情,倒是常 常想起卢婉秋的。为什么竟这么久不来呢?啊,冯村的事,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自从冯村被捕,顾不上也不忍心再为别的事去致力了。何况 ,冯村死了,在感情和心情上的打击是难以形容的。更何况,国事扰人,脑海里始终不平静,常有一种"何以家为"的想法。同时,由于卢婉秋 的清高、圣洁,与世上俗人迥然不同的博学、谈吐、仪容,她那种战死疆场的抗日爱国将领未亡人的身分,以及她的肃穆、宁静与对亡夫的哀 思之情,都使童霜威感到既可钟情却不应侵犯。倘若为自己的钟情向她表露,无异是亵渎了她的意志,强人所难。对于卢婉秋这样一个奇女子 ,童霜威感到自己是没有能力使她回心转意返回红尘的。正因如此,虽然难免不想起她,又觉得难以亲近。自己既有声望地位,又是上了年岁 的人,顺乎自然水到渠成的事可以去做,勉为其难力惭不逮的事何必强求?尽管如此,那种夹杂着爱与歉的复杂感情总弥漫胸中,难以拂散。   从绿树阴下的山间小径走去,用竹笆建成的农舍模样的房屋又出现在眼前了。白墙黑瓦,映着绿色的渗竹和夹竹桃,分成两摊。旧的一摊 是五六间平房,在后边;新的三间门窗漆成绿色装着绿纱窗。一切依旧,连门前那条蜿蜒流过的小溪上石块砌的桥路、卵石曲径,也依然如故 。   只是,听不到上次来时听到过的丁丁冬冬、飘飘缈缈,悠扬、空灵的凤凰琴声,更没有女子悠扬的《三宝歌》声了。一片寂静,只有在那 旧的一摊农舍前的场地上,有一群公鸡和母鸡在走动着啄食,隐隐可以听到鸡声咯咯。   童霜威手拿纸扇和诗书茶叶,取出白手帕拭干脸上的汗水,捞起灰绸大褂的下襟,踏着湿漉漉青苔布满的小道走上前去,心里想:卢婉秋 在不在家呢?眼面前又想象出穿黑旗袍体型匀称的美丽中年女子的身影来了,那个眉眼间充满傲气与悲戚、皮肤白皙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的素 净而大方的女子。他希望她在家,希望能够见到,希望能够谈谈,希望不虚此行。   刚要走近三间有绿色门窗的新屋跟前,忽见邻舍里那个去年十月间见过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出现了。她一跳一蹦地跑过来了。仍旧穿 着半旧的花布短衫、黑色长裤,只是八个多月不见,好像长高了些。她走上前来,隔断在童霜威和门户之间,像上次一样地冷着脸问:“找谁 ?”   童霜威停步指指卢婉秋的屋子,说:“我是找你卢娘娘的。我以前来过这里。”   “娘娘不见客!她在做功课。”小姑娘早已不认识童霜威了。也难怪她,上次童霜威来是穿的西装。   童霜威没奈何了,说:“我等一等吧。”心里却想:只要人在家就好,总不能闭门不开吧?   “不,娘娘不见客!啥子人都不见!”小姑娘的意思是打发童霜威马上走。   既人宝山,岂能空手而返?童霜威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小姑娘,说:“麻烦通报一下,看能不能见我。”话声较响,希望卢婉秋在屋里能 听见。   小姑娘摇手不接名片,仍冷着脸:“娘娘不见客,请客人回去吧!”   童霜威感到棘手,说:“我是你娘娘的姐姐、姐夫托我来看望你娘娘的,一定要见!”   小姑娘坚决得很,摇头又挥手:“不见就是不见!回去吧!”   童霜威没有办法了,只好跨前一步,轻声叩门,叫唤起来:“章夫人!锦涛兄嫂托我来看望,请开门吧!”   门一敲加上一声叫唤,使小姑娘生气了,大声叱责:“你啷格不讲理么?跟你说娘娘不见客,乱敲门做啥子?”   童霜威叹息一声,却出乎意外地看到卢婉秋的绿纱窗"啪"地开了。他一抬头,从窗里看见了站在窗口的卢婉秋。八个多月不见,卢婉秋的 变化太大了。她已经将一头乌亮的美发全部剃光,人也苍白瘦削了。虽然,眉眼仍旧美丽,但八个多月前在脸上犹可见到的一点生气,现在似 乎全部没有了。她伫立窗口,见到童霜威时,微微颔首,双掌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童霜威心里酸楚,恭敬地说:“章夫人,我是特来拜访的,请开门谈谈如何?”   谁知卢婉秋平稳地说:“霜老,别来无恙!谢谢关心。我早已体悟佛性,渐人佳境,厌生死苦,欣涅粲乐,断除一切烦恼,发大誓愿,皈依 佛祖,忧乐不能攻心,六根清净。请霜老回去,我就不出来送您了!”说毕,默默躬身,闭目冥思,端坐下去。   童霜威心中一阵悲凉。酸楚和悲凉是在看到卢婉秋剃度了丝丝青发产生的。这时,听她说了这一番消极到极点的话,酸楚悲凉的感觉更剧 烈了,不禁发自内心地对着窗口里说:“章夫人!觉悟之心人人有之,成佛之性人人有之。但这世问有罪恶,中国面临的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 战争。大乘佛教的精神是奉献小我广度众生。贵如释迦者,也曾经为了救度他的祖国,静坐在大马路旁,抗议敌军的入侵。章夫人!如今从大局 上来说,抗战胜利已经有望,只是日寇日暮途穷仍在河南、湖南发动猛烈进攻,抗战不可懈怠。章师长是为抗日捐躯的。你理应积极而不是消 极,为抗战出力为他报仇。为什么竞因伤心和烦恼而从远离尘嚣又进一步剃度为尼了呢?生命的可贵,不在于舍弃,更在于奉献。不顾在日本 侵华战争中煎熬的苦难大众,只想自己断除烦恼、得到解脱,恐怕并不正确吧?”他有心把话说得刺激些,心想用重槌才能把鼓敲响。   只见卢婉秋敲起木鱼默默诵起经来,塞耳不闻,闭目垂脸,似置身清风明月的境界当中,满心禅悦,丝毫无动于衷,完全处于四大皆空的 境地了。   小姑娘将窗从外面关上,驱赶童霜威说:“客人,回去吧!娘娘不会客的!”   童霜威听着"笃笃笃笃"的木鱼声,懂得出家人敲木鱼,发出清脆的声音,用于掌握诵经节奏与调整音节,还有它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自 警”。因为鱼昼夜未尝合目,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以至于道。”警众"与"自警”,乃是出家人敲木鱼的宗教内涵。现在卢婉秋见到了他,闭 目敲起木鱼来,就是表明心意,促他快走,怎能勉强?   童霜威只好叹一口气,将诗集和茶叶交到小姑娘手上,说:“代我交给你卢娘娘吧!”他转身离开卢婉秋的住处,带着满腹悲凉,缓缓移 步走了。已近中午,阳光强烈,透过林叶间洒下来,在林中构成金光万道。有夏蝉在枝梢呜叫,蝉鸣声使他想起了战前南京潇湘路一号花园里 夏日的情景。心事重重,难以自已。   为卢婉秋伤感,又为她惋惜。人生在世,苦难本来就多,如果用乐观积极的态度对待,就有可能履过苦难,有所建树。倘若悲观消极,看 破红尘,自己认为这就是得到了解脱,对人对己都不可取。卢婉秋这样一个多才、有见解的奇女子,今后会怎样呢?这样的人,决心已下,是 难以使她摆脱悲剧重新回头的。   他又想:这些道理,难道她不懂得吗?未必!只是真理即使懂得,不能按照去做,也是无用的。世界最尊贵的宝物,莫过于能按照着真理去 做了。人世间的名利富贵,恰如过眼烟云,而真理之光却会永远照耀着世问。对于我来说,从卢婉秋身上看到了什么呢?我这些年来跨过生死 关,绕过名利场,好的是我没有消极,对抗战我是越来越坚定的,对国家民族的未来,是越来越看清楚应该怎么办了。与其像卢婉秋凄凄惨惨 地青灯红鱼在悲戚消沉中了此余生,何不慷慨激昂地面对纷纭复杂的斗争作出我应有的贡献?东想西想,他虽摆脱不了惆怅,心里却畅快一些 了。听到那树大批鸣蝉发出的鸣声似乎是说:“知了!——知了!——知了!——”   无心赏玩山景了,顺路到缙云寺去打听程涛声的消息,寺里的知客僧说程涛声前些时来过,近日未来。他只好失望而返。冒着日晒,流着 汗,大步走下山去,决定到北碚吃了午饭坐汽车赶回重庆去。   童霜威从北碚回到重庆余家巷家中已是傍晚,万万没想到,家中已经坐着一个风尘仆仆同乞丐差不多的客人在等待着自己了。家霆正陪客 人谈话。客人个子矮矮的,挺着肚子,肩膀横阔,原来一定很胖,现在因为消瘦些了,脸上多了些皱纹,满面风霜,面目黧黑,看得出是经历 过大苦大难的。他下巴上一颗黑痣,长着几根黑毛,就是烧成了灰,童霜威也认得出,是褚之班。   家霆见童霜威回来了,声音里含着激动,叫了起来:“爸爸,褚叔叔来到快两个钟点了!他从河南逃难来到重庆,一路上吃尽了千辛万苦。 ”   啊,褚之班!这个战前做过上海地方法院院长的褚之班,童霜威同方丽清这门婚事是他做的媒!战前童霜威与他本是好友,他贪污受贿犯了 案,童霜威当时是中惩会的委员兼秘书长,不得已作了惩判,得罪了他。结果,有人在新街口、国民政府门口和中惩会、监察院大门口都撒了 无头传单,说童霜威贪赃枉法循私舞弊,害得童霜威只得辞职。这事当然不能肯定是褚之班干的,但也不能说一定不是他干的。抗战爆发后, 褚之班一下子变成了安庆地方法院院长,童霜威带全家逃难路过安庆,正逢大雪,褚之班穿着团花绸皮袍、头戴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热情迎送 宴请。到前年夏天,童霜威跟柳忠华带家霆逃离沦陷区来到大后方,经过皖豫交界的界首,巧遇褚之班。他在界首挂了个山东省政府参议的名 义,纳了妾,过得很舒适。见到童霜威后热情招待,表现得情深意长。童霜威在江津时同他通过信,不过是互相问候的八行书。想不到如今中 原惨败,兵燹千里,他逃难来到重庆,狼狈得简直成了乞丐。童霜威真是既唏嘘又同情。回想起过去在安庆、界首的事,自然热情接待,马上 说:“啊!之班!你来了!”说这话时,也真奇怪,竞鼻子都酸溜溜的了。   这一些日子,国际战局中的好消息与国内战局中的坏消息同时传来,都激动着童霜威父子的心。   六月六日,盟军出动船舰四千艘,飞机一万一千架,掩护英美加联军,在法国诺曼底半岛登陆成功,突破了希特勒大肆吹嘘的"大西洋长城 ”,举世盼望的"第二战场"开辟了!人心激奋。这昭示着法西斯德国的失败,已是必然要来到的事了。正因如此,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像只发疯 的野兽拼命作最后的挣扎。在河南取胜的日军开始进攻潼关;在湖南占领了长沙的日军开始进攻衡阳。前方战争的失利,使大后方的人心头罩 上阴影。因此,虽然六月十六日,美国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首次从成都机场起飞,轰炸日本本土——八幡钢铁工业中心,本是值得十分兴奋的 大事,实际却未能扫除豫、湘战场上作战失利给人们造成的不快。现在,褚之班这样乞丐似的出现在童霜威父子面前,自然不能不使童霜威感 到震撼了。   褚之班叹息摇头,他眼泡虚肿、眼神疲倦,连声叹息地叫着:“秘书长!秘书长!”说:“险险是今生再也见不着你了!如今,你看,我这 副叫花子的模样,实在惭愧!我来找你,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哪!”   童霜威放下手里提的公事包,热情招呼褚之班快坐,亲自去拿热水瓶给褚之班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杯里斟水,对家霆说:“家霆,你褚 叔叔脱难来此,见面不容易啊!赶快上街,去买几样熟菜来给褚叔叔洗尘。我们要好好谈谈。”   褚之班摆手劝阻说:“秘书长,你父子对我这么热情,我已经感激之至。你这里的生活条件我也看得出来,不必客气了。我今夜,找个小 客栈一住就行,只是随身这点东西——”他指指一只破藤包和一只沾满尘土的公事包,“要在你这里寄放一下。晚饭么,有一菜一汤就很好了 。主要是我们可以谈谈叙叙。”   家霆仍旧去内房取了钱拔腿走了。这里,童霜威同褚之班喝着茶谈起心来。   褚之班微伛着背摇头叹息,说:“前年你路过界首,我已经对你说过一战区将帅不和争权夺利搅成一团贪污腐化扰民害民的劣迹。这不, 日寇从四月起集中兵力进攻,军事当局仓促应付,指挥失当,一败涂地!老百姓都给害苦了!”   童霜威气恼地说:“汤恩伯这下怎么交账?”   褚之班凄苦的脸容有种说不出的严肃,说:“汤屠夫的军队与民众关系恶劣,作战中一再败退。论理,杀了汤恩伯的头再枪毙也应该。可 是,他是嫡系亲信,无法交账也不要紧。我看,怎么样上边也是要保他的。说不定打了败仗还能让他升官。中国官场之黑暗,呒理可说。”   童霜威叹气摇头。   褚之班捧着热茶叹息,又说:“我在界首安的那个小康之家,你是看到过的。这次匆促逃难,一路上,老觉得鬼子在屁股后边追。如今我 成了孤家寡人,沦落成这副模样。说起来伤心。”   “如夫人呢?”童霜威问时,不禁想起了前年夏天,在界首褚之班家中看到的那个穿月白色旗袍长得娇小玲珑的烫发女人来了。”唉!” 褚之班声音很轻,有点儿嘶哑,像是闷在心里似的,“我倒是带着她走的,但未出河南,路上就失散了。正像戏文里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说完,意兴索然。   童霜威又问:“你留在上海的夫人好吗?”   褚之班仍旧摇头:“在界首时是通信的,当时情况还好。她娘家开鞋帽庄,不涉政治,生活无虞。对了,内人来信淡起,说见到过嫂夫人 方日对清……”   “啊,是吗?”童霜威阻断了他的话,“我已经同她离婚了!”说着,将情况大致说了,又问:“方丽清什么样了?”   “内人信上略而不详,只说看来她打扮得还是很漂亮,过得好像不坏。”   童霜威鄙夷地说:“这个女人的事不谈也罢!”同褚之班谈起方丽清,勾动了他许多痛苦的记忆,心上泛着苦涩。   两人继续喝茶聊天。褚之班边聊边摇头叹息。看来,摇头叹息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遇到无话可说或感慨不已时,就只有用摇头叹息来表示 感情了。   童霜威问:“你怎么知道我这里的住址的?”   “啊!”褚之班说,“我先到司法院找熟人。人心不古,有的见不着,有的极冷淡。又到中惩会去,碰到了毕鼎山,他真是神气极了。过 去,我们没有交情,但还是熟识的。想不到这小子如今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见到我这副狼狈模样,好像忘了我是谁了。那种疏远没法形容,告 诉我,你住在余家巷,门牌号码不知道,叫我到国史馆打听。去了国史馆,才来到这里。”   童霜威叹口气,心情复杂,站起身来,说:“你等一等。”去内间开五斗橱抽屉拿钱,将一叠钞票套在一只空信封里,走出来,递给褚之 班说:“之班,这里有点零用,你先拿着花,别的我们再好好商量。”   褚之班连连摆手,不肯收钱,说:“不要不要!”   童霜威诚恳地说:“你我何必见外?这点钱也不多,我只是先拿了给你买点衣服和零用的。你来到重庆,往后怎么办呢?得从长计议一下 才行。”他心里在盘算怎么想法帮助褚之班得到安置,一时却又想不出办法来。   正谈着,家霆回来了,手捧着大包小包的卤菜,说:“褚叔叔,这里也买不着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他去小菜橱里拿碗、盘和筷、碟端出 了童霜威的那瓶泸州老窖和两只小酒杯来。一会儿,桌上放了四盘卤菜:牛肉、排骨、酱鸭、酱肉。家霆说:“爸爸,您陪褚叔叔先喝点酒吧 。我去厨房里看看侯嫂今天做的什么菜,叫她再加炒点鸡蛋什么的。”说着,人已出屋去后边花园旁的厨房间去了。童霜威同褚之班上桌,替 褚之班斟满了酒,说:“'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①,我不爱喝酒,但今天要陪你喝一盅!”   两人举杯轻碰,褚之班感慨万端地说:“秘书长,我落难了,多蒙不弃,心感无既。但我看你来四川后也颇不得意。不知现在处境究竟如 何?”   童霜威抿一口酒,苦笑笑,简单地将来大后方以后的情况如实讲了。   正讲着,家霆来了,他自己捧了碗饭,后面跟着侯嫂,用托盘送了几只菜来。侯嫂放下菜盘,家霆对侯嫂说:“谢谢你过一个钟点送热饭 来。”他对侯嫂总是和气而且平等,侯嫂做起事来电总是心甘情愿。   ①见唐朝自居易五绝《逢旧》。   侯嫂走后,家霆说:“褚叔叔,我一会儿还要去上课,你同爸爸慢慢喝酒,我就先饭陪了。”他说着,吃起饭来。他这人,也是软心肠, 见褚之班落魄,对褚之班特别显得亲热和客气。   褚之班对童氏父子的热情对待十分满意,也十   分感激,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刚才没讲完,请继续讲。”   童霜威苦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了,倒不如我讲一则佛家故事给你听。一个和尚请教一位禅师说:'人怎么才能解脱?'禅师在 地上画了个圆圈,叫和尚站到圆圈当中去,没想到和尚刚一进入圆圈,禅师就用木棒狠狠地打。和尚被打疼了,跳出圈外。但是,当他刚跳出 圈外,禅师又打将起来。这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圈内也不是,圈外也不是!这边也不是,那边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哭 也不是!”童霜威说:“哈哈,我现在倒是有些解悟了。我并不求解脱,我如是那和尚,即使不能把禅师的木棒夺过来,我也要远远离开木棒 和那圈圈,走我的路!我想进就进,想到哪边就到哪边,想笑就笑!”说这话时,他想起了柳忠华,却又不禁想起了卢婉秋。   家霆吃着饭,听到爸爸讲这个故事,似能体会到爸爸的思想和感情。觉得爸爸讲这故事在愤激中寓含着一种积极斗争和进取的精神,不想 任人摆布,也不想消极对待人生。   褚之班对故事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倒是难得地微微苦笑笑,又叹气摇头地说:“是呀是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圈内也不是,圈外也不是 !别说你秘书长有声望有地位有真才实学尚且如此,现在我这个流浪汉来到重庆,想生很困难,想死不容易,真不知该怎么才是了!”   家霆说:“褚叔叔,不必悲观!不管怎样,第二战场开辟后,德国是走定下坡路了!苏联正大片大片收复失地。太平洋上美军正在一步步前 进。缅甸方面,中美联军与中国驻印部队以及英印军在孟拱河谷与日寇的战斗胜利结束,日寇损失惨重。滇缅路与中印公路迟早就要打通。过 去我们老是挨日机轰炸,现在日本八幡已经挨从四川成都起飞的轰炸了。日本狗急跳墙,河南、湖南前方失利,使人揪心和不满,但共产党在 广大敌后解放区抗日,成果极大。这几天,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来华,就是要政府进行改革。一部分美国的有识之士也看到了重庆的腐败,主张 必须发挥中共的抗日威力了!整个国内外形势是很好的。”   褚之班睁大了眼睛听着,说:“我这些年在界首住着,只知道风陵渡那边有共产党,陕北有共产党,别的消息都听不见。这两个月又老在 逃难,更加孤陋寡闻。你这一说,有了总的印象。不过在界首住着,共产党抗日的事简直不知道!”   家霆笑了,说:“抗战初期,在武汉电影院还放映平型关大捷。这几年,实行新闻封锁,不让民众知道。不过,在重庆可封锁不住。昨天 ,《新华日报》上刊登了消息,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招待六月八日去延安参观的中外记者团,公布中共历年抗日战绩:七年中八路军、新四军 大小战斗九万多次,毙伤敌伪军八十几万,俘敌伪十八万多。解放区现在人口有八千万,军队已发展到四十七万,民兵有二百万。”   褚之班听得聚精会神,喝口酒问:“可靠吗?”   童霜威沉着地笑笑点头说:“我想可靠!试想,如果共产党不抗日,地盘怎么会占得这么多?力量怎么可能得到这么快的发展?政府又怎么 会心里不安老想排斥人家?美国一些有识之士又怎么能同情共产党?现在,听说美国要向延安派遣军事观察组。人家争气,不像这里乱七八糟 、一塌糊涂!”   褚之班又摇头叹息,喝了点酒,脸红红的,似有醉意,说:“是呀!人要争气!一个党也要争气!”对着童霜威夸奖家霆说:“秘书长,仅 仅不过两年不见,令郎已成大器。听他说话,有条有理,有板有眼,既有思考,又有见地,真不凡!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家霆已经吃完了饭,说:“褚叔叔过奖了!我只是随便谈谈,想为褚叔叔排解一点苦恼。”他去桌上拿书,说:“我要去上课,就不陪褚叔 叔了。褚叔叔同爸爸多谈一会,等我上课回来后,送您去客栈。”   家霆走后,童霜威同褚之班又谈起心来,不外是谈了些当年的旧事,别后的遭逢。过了一会儿,童霜威说:“之班,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   褚之班长叹一声,说:“唉,我也正要说呢!俗话云: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我思索过了,依你的名望,如今也是如 此不得意,我哪去谋一官半职?我既然来了,倒想走走经商的路。”   童霜威说:“唉,不瞒你说,你如果要经商,我在经济上是无法帮助你的!”   褚之班脸红红的带着酒意,说:“当然!当然!老实告诉你,我幸亏还算有远见,在界首时跟人合伙做了点黑货生意……”   童霜威吃惊地问:“鸦片?”   褚之班苦笑笑:“对!那地方人都做这生意!从沦陷区贩到界首,再派人去洛阳、西安脱手,总算捞了点钞票换成了金子。”他指指放在屋 角的那只破藤箱,“我的金子全随身带出来了。多亏有这点'黄鱼'啊!要不,我也无脸上你的门了!多蒙你热情款待,不势利我,所以我什么话 都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笑我知法犯法,做过多年法官的人竞贩过鸦片!可我这是上行下效。官儿大的发大财,我只算是发小财。如果我两袖清 风,只怕如今已死在日本皇军铁蹄下了。就是来到了大后方,也只能挨户讨饭饿死街头。幸亏我总算把金子带来了!我想,就是坐吃,也能过几 年穷日子。如能经经商,就更好了。一般物价总指数约较战前增加四百几十倍,现在物价飞涨之势不减,做什么生意都容易赚钱。不知你能否 给我介绍点这方面的路道?”童霜威不禁感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是叹这世道、这社会,也是为褚之班叹息,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稍停 ,沉吟着说:“说实话,给你找个事,对我说也极困难,要我来介绍你经商,更不知如何下手!”   褚之班点点头:“生意之道,我知道你确实无缘。但杜月笙我战前在上海做法院院长是认识的,有些案件上我也帮过他忙。你同杜月笙过 去熟识,他现在在重庆仍是兜得转的风云人物,借着戴笠的势力,让中华实业信托公司包揽了内地军用物资的生产,不仅大批抢购囤积物资, 做投机生意,还利用军统控制运输,一直在同沦陷区进行走私买卖。就是鸦片吧!听说在西康没收的一批烟土,足足五万多两,也是这个公司包 揽下来销售的!”   童霜威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事他不清楚。听了倒是深信不疑。   一方面为自己早已辞掉杜月笙给的那个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设计委员不拿那点车马费感到轻松,一方面却又为自己曾经拿过那点车马费感 到肮脏,深深吁了口气,大口喝了些辛辣刺激的老窖酒。只听褚之班说到正题上来了:“我在想,我也还有点本钱。我可以租点住房,换点衣 服,改变这副落魄模样。去找杜月笙,希望他让我在他的公司里扎进一只脚。我给他东南西北跑跑腿,还是够格的。这种事我自己可以去找他 ,要是有你的推荐信更好办,一定能成!我来找你,就是为此。秘书长你一向是个豁达大度肯急人所急的人,这封介绍信总是可以写的吧?”   童霜威心情沉重、复杂。写吧,不合心意;不写吧,碍于面子不好办,也于心不忍,诚恳地说:“之班,你做做生意,将本求利,我倒也 赞成。只是去同杜月笙在那些邪门歪道的事上抱成一团,赚些亏心钱,去做奸商发国难财,我怕不可取!”   褚之班仍苦笑笑,说:“现在是无商不奸,无官不贪,奸商比贪官还好!要想赚钱有什么可取不可取?你是个君子!现在是君子失意,小人 得志的世道。我才说过,如果我在界首时不是做了点黑货生意,今天就讨饭行乞了!谁来可怜我?如今,你写封信,我也不要你担负多大的干系 !只要说我从河南逃难来此,谋生维艰,但颇有能力,你念当年旧谊,特写此信介绍,希望他推情予以帮助,别的都由我自己口述就行。你看, 不为难吧?”   童霜威沉吟了一下,思索着说:“你处境如此,信我当然该写。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无论如何本来是个法官,做事该有个尺度。现在有 困难,暂时在他那里落脚,是出于无奈。以后有了点办法,还是离开那里为好,不要恋栈。如何?”   “你劝我洁身自好,我懂!”褚之班说,“我当牢记!”他说得轻巧,童霜威摸不清他是真心话还是敷衍语。侯嫂来送热饭和一只热鸡蛋 汤来了。两人开始吃饭。饭后,童霜威给褚之班写了一封给杜月笙的信交付给他。褚之班将一只破旧的藤箱留下请童霜威代为收藏,自己提着 只破旧的公事皮包走了。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褚之班又来到余家巷二十六号。家霆去上课了。童霜威这次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容光焕发,理了发修了面,穿了新买 的米色西装和黄皮鞋。他取走了藤箱,告诉童霜威:“'士为知己者用',杜先生到底是豪爽人,还不忘当年在上海滩上我在一些案件上为他出 过力的旧谊。一切总算顺利!”留下了新租的住处的地址,道谢而去。   童霜威不胜嗟叹,不知自己帮他写了这封介绍信,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抑是做了一件坏事。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三 是幻觉吗?不是!却完全有幻觉之感。   童家霆坐在美军运输机上由重庆飞往桂林,心情惊愕而开朗,他尽量使自己幽寂、恬静。从窗里逆着阳光看下边的景色,分外奇妙,巨人 似的松散云团,深蓝色的山峦,褐色的原野,金黄色的庄稼,   使他眼花缭乱。   一个月前,激战了四十七天的衡阳①失守后的那天,陈玛荔派专人送了一封信给家霆,约他晚上八点钟务必去一次,有要紧事商量,信上 并注明:“你愿意去前线采访吗?这儿有一个极好的机会留给你!”   自从暑假前期考开始时,家霆同燕寅儿就讨论过利用暑假实习的事。学校在教学方法上,注重练习、实习。新闻采访、新闻写作、新闻评 论等课程,教师都主张边讲边做,主张学生从实习中取得实际工作经验。暑假既然快到了,当然最关心实习的事。燕寅儿告诉家霆:“姗姗大 姐说,她打算让我们俩在她报馆实习,一人给一个特约记者的名义,不拿薪水,可以印名片并参加记者招待会等活动,也可以到外地采访写通 讯。稿件择优刊用,付给稿酬。”依家霆的本心,最希望能到延安采访观光一次。初夏时分,在蒋介石和他的美国参谋长史迪威的矛盾   ①一九四四年六月至八月,日军进攻湖南衡阳。衡阳是中国空军基地,也是交通中心、战略要地。当时守城将士与日军激战四天,可歌可 泣。但最后,守城高级将领疗先觉等因援救解围无望而投降,衡阳保卫战遂告失败。   中,政府被迫组织了一个中外记者团到延安。《新民报》派主笔赵超构参加,他们经西安到山西转赴延安,来回两个多月,赵超构写了《 延安一月》,从七月三十日起在报上连载。他以自由主义者的观点,比较系统地报道了一向被封锁的延安情景,使家霆阅读后,感到起了打开 一扇通风窗口的作用。家霆每天必读,更增加了对那里的向往。但明白要去延安是不可能的。因此,又很想有机会到前线去采访。   家霆心里十分羡慕战地记者。钦羡那些在欧洲随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开辟第二战场的战地记者们!羡慕《大公报》派往英国又派往欧洲的中国 名记者萧乾!羡慕驰名的美国"大兵记者"恩尼'派尔。派尔不写将军,专写士兵,在太平洋越岛战争中与士兵一起登陆冲锋陷阵,在十分艰难的 条件下根据亲眼目睹的危险经历作出第一手报道,勇敢精神多了不起!他很希望自己能有这种机会,并且相信凭自己的活动能力与写作水平,如 果有这种机会,一定能是一个出色的合格战地记者。所以,他曾笑着问燕寅儿:“能找到机会上前线吗?”   燕寅儿当时笑着回答:“你想去哪条前线呢?敌后去不了!河南兵败如山倒,湖南可能要往广西跑,只怕你人还未走到,那里已经有了日本 兵!缅甸丛林战,写些通讯倒是吸引人看。可惜,《大公报》早派了随军特派记者吕德润,我没办法用飞机再把你空投下去!你说怎么办?”   两人笑了一阵。后来,放暑假了,就都在燕姗姗的报馆里挂了个"特约记者"的名义,在重庆市内跑新闻。虽是实习性质的记者,两人"初生 牛犊不怕虎”,专拣重大新闻采访。   八月五口,中美混合突击支队在中国驻印军支援下,攻占缅北第一重镇密支那,毙日军两千多。两人特去采访了在缅北侨居过的一个华侨 翁先生,又采访了一个一九四二年初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受伤致残回到重庆的林少校,写了一篇综合专访。八月七的,由美国驻中国战区司 令史迪威派出的"迪克西使团”,即美军观察组一行十人,由重庆飞往延安。两人去采访,写了一条新闻,用"童家霆、燕寅儿"的名字发表了。 八月十三日,两人又随燕姗姗去曾家岩五十号参加了周恩来的记者招待会。这天是"八?一三"淞沪抗战七周年纪念日。会上,周恩来用事实驳斥 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梁寒操七月二十六日对外国记者发表的所谓"国共谈判陷于停顿的责任在共方"的谈话,指出:只有国民党的统治人士立即 放弃独裁政治,立即放弃削弱消灭异己的方针,立即实行民主政治,并从民主途径中公平合理地解决国共关系,才能得到效果。两人回来,又 合写了一条新闻,只是这次用了笔名。消息写得很客观,符合有闻必录的原则。姗姗大姐认为写得不错,报馆及时发表了。   除了跑新闻,家霆和燕寅儿还开始写些"戏剧漫语"的文章,对上演了的《杏花春雨江南》、《戏剧春秋》和《还乡记》等戏剧进行评论。 余下的时间,两人大都用来阅读从"新华书店"里买到的进步书籍。   谁知,就在这时候,来了陈玛荔的信。   家霆看到信上措辞恳切,纯属好意。又有上前线的机会,斟酌再三,觉得不能不去。晚上八点准时到了陈玛荔那问挂着她巨大全身油画像 的客厅里。   陈玛荔表情比历来都严肃,态度仍旧不胜亲切,说:“你好久不来我这里了!我知道你忙!听说你同燕寅儿在实习是吗?”家霆点头。   陈玛荔吸着香烟,笑着说:“我看到你与燕寅儿合写的那则迪克西使团飞延安的报道了。你们是在帮共产党的忙呢,是不是?”家霆笑了 ,说:“我和燕寅儿都无党无派!你是知道的。”   陈玛荔点点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总觉得你是有远大前程的,应当好自为之!使人高贵的是人的品格。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你的品格 。我愿意为你打开生命中的窗户!”   家霆想:多么矛盾的想法!但好奇地专心听着。   陈玛荔关切地说:“比如,你上这个新闻专科学校就很可惜。我有心想让你上重庆新闻学院。这个学院在上清寺,去年十月创办的,是中 美文化合作计划中的一个项目,由中宣部国际宣传处与美国纽约哥伦比亚新闻学院合办。每期只招考三十个学生,收的都要大学毕业生,而且 要英文程度好的。学习一年、实习半年毕业后,将选拔成绩优良的学生去美留学。你的中英文都好,大学文凭么,我可以给你设法。但你必须 做出点成绩来,我好给你说话,愿不愿意?”   家霆洒脱地笑着,问:“怎么才叫做出成绩来呢?”   陈玛荔吸着烟,说:“现在,美军反攻,切断了日本在太平洋的海上航道。日本至今占据着香港、广州、新加坡、安南、缅甸等等大片地 域,所以企望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了。打通粤汉路可以与广州、香港方面的日军联成一气,打通湘桂路,再通过南宁,可以与河 内、海防方面的日军联接起来。当然,也不排除打通贵阳、昆明的通道,包含着威胁重庆的祸心。”   家霆吃惊了,问:“有这么严重吗?”   陈玛荔点头,但说:“当然只是推测。东条英机内阁上个月垮了台,说明日寇处境不妙。但正因如此更要垂死反扑,这次进攻规模很大。 我军前方确实打得不理想。衡阳打了四十七天,很不容易,但终于失陷了。日寇正想沿湘桂线南进入广西。广西方面,肯定要打硬仗阻止日寇 进犯的。第四战区是会固守桂林的。你想去前线采访吗?我可以介绍你坐美军的运输机去广西桂林。那里离前线还远,如你不怕冒险,再朝前 去也行。如果不愿向前,就在桂林采访也可。回来时,你仍可以从桂林坐美军飞机回来。我要你去做出成绩,就是希望你能写出些引人注意的 通讯来。”   家霆出乎意外地感到一种刺激,一种兴奋。上新闻学院,去美国留学似尚遥远,他倒不热衷,但居然真有立即可上前线采访的机会,而且 可以坐飞机来回,真太妙了!又问一句:“通讯怎么写才算做出了成绩呢?”他认为这问题必须当面先同陈玛荔说清才好。他明白陈玛荔腹内常 常藏着机关。   陈玛荔喷一口烟,看着他说:“adonis!现在政府处境艰难,盟国的援助微不足道。像史迪威之流那种美国人不明中国国情,却在亲共,甚 至主张援共、改组政府!这也增加我们的困难。你应当写几篇精彩的通讯,来说明中国军队是在英勇浴血抗战的,指摘我们办事无能贪污腐败是 不公正的,说明我们完全有能力能有效地把中国动员起来进行抗战。我们应当有民族感情嘛!你说是不是?”   家霆内心有些矛盾: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又不愿放弃自己的观点,坦率地说:“我想,写前线军民的英勇抗战,当然应该。我愿意到前线 去好好看看。冒险倒不怕!我想,根据看到的和了解到的.情况写点东西完全可以。只是写不写得精彩,能不能引人注意,现在说就为时过早了 。”   陈玛荔点头,揿熄烟蒂,说:“你写的东西,不会不精彩的。为了快,写好,可让美国空军基地带回来给我。我们就这样定了。我还需要 做些联络工作,给你准备记者证、工作信件、来回机票等。   你做好准备,先送两张二寸照片给我。钱则无须,我会给你准备的。一旦要走,我立即派人通知你。”   家霆忍不住问:“我以什么记者名义去呢?”   这以后再定!”陈玛荔说,“主要要看工作怎么方便,到前线便于活动。我会随便给你找个名义的!”   家霆见她说得很诚恳也很真实,没再说话。   晚上她还有事,约定的别的客人马上要来。同家霆谈完话后,她也不再挽留,说:“我派车子送你回去。”实际是要家霆走了。家霆没有 要她派车子送,自己出来走到了街上。   时间还早,他想立刻先去告诉燕寅儿,然后回家再告诉爸爸。他走到公共汽车站,挤上了公共汽车,下车后抄近路走到十燕寅'jl家。   这几个月来,他同燕寅儿之间的感情始终保持在一种纯洁的友谊上。他有意使自己同燕寅儿之间既不太亲热又不太疏远。燕寅儿自从知道 了欧阳素心的事后,也有意在感情上克制住自己,免得给、自己和家霆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和烦恼。两人似乎都在单纯地面对一种美丽的情感, 维持着正常交往,也非常友好,非常关心。在爱的问题上,谁也不越过雷池一步。感情有点微妙,也有点勉强。尤其是燕寅儿,为这付出的那 种自我克制力是极强的。她一直忍受着痛苦,坚持和忍耐着。   家霆这一度去燕寅儿家里的次数不多。去时,燕翘老伯总是非常热情,姗姗大姐也仍是非常热情。表面上似乎没有发生什么新的情况,只 好像这一对青年学生爱情的发展缓慢、停滞。只是有一次,燕姗姗终于询问燕寅儿:“寅儿,怎么我发现你同家霆有点不冷不热?”   “是吗?”燕寅儿笑笑,“同学嘛!要有多么热?”   “我看他这个人不错!你们交上朋友了,关系也该深起来热起来嘛!”   “倘若将来有这种事,我不反对!”燕寅儿开朗地说,“现在何必太热呢?把交朋友互相了解的时间拉长,不更好吗?”   燕姗姗不做声了,觉得妹妹说的也有道理。而且,见他们的关系挺正常,觉得也不错。   这事燕寅儿过了几天告诉了家霆。   家霆听了,平静地说:“你说得很对。无须我再多说什么了。你了解我和欧阳素心之间的感情。为这,我感谢你。”   她觉得他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他也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令人十分尊重的东西。   现在,夜晚近九点钟的时候,家霆出现在燕寅儿的家里了。燕翘正在与客人下棋,再过一会儿要睡了。家霆到燕寅儿房里,把今晚同陈玛 荔见面后谈的事讲了。   燕寅儿轻轻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动,说:“那你是决定去了?”她说话时甩一甩头发,样子潇洒。   “难得的机会!我非常想上前线采访,没想到真的有了这么好的机会!”   “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的!”家霆十分肯定地说,“飞机来回,我可还是第一次坐飞机,条件好得很!”   燕寅儿说:“要不要问问姐姐,她有经验,该听听她的。”家霆点头说:“也好。”   正巧,燕姗姗一会儿就从外面回来了。燕寅儿把她拉到房里,家霆前前后后把事讲了,说:“想听听大姐的意见哩。我去,好不好?”   燕姗姗思索着说:“机会当然很好。这种事也只有陈玛荔能办得到。只是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她扳着指头说:“第一,上前线总可能 有危险。现在日军猛攻,前方失利,战局变化很快。你尽可能勿往前沿跑。我看就到桂林为止的好。第二,写通讯的事,陈玛荔一定会有她的 主见,你如果写得不合她的口味,她就不会满意。你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家霆干脆地说:“这第一条我会自己注意;这第二条她如果不满意,我不在乎,我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燕寅儿说:“机会是不错。我也挺想去,只是没人让我去。反正,做记者最重要的是忠实报道。写几篇前线目击记,在后方准有影响。你 就决定去算了。”   家霆征求燕姗姗意见,说:“大姐,我真想去!你说我去好不好?”   燕姗姗沉吟着笑了,说:“去吧!做记者的,当然羡慕有这种机会。做什么事前怕狼后怕虎的都不成。这也是一次锻炼!你就去吧!”忽又 想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起来,“不知她用什么记者名义让你去?”这话却未引起家霆的注意。   事情似乎就这样进一步确定了。当夜,家霆回到余家巷家里,把事情说了,同爸爸商量,并谈到去桂林要带一些钱的事。   童霜威说:“你也渐渐大了。既做新闻记者,自己又已作出了决定,有这机会,虽带点危险,我也不能阻拦你,你就去吧!钱我来给你准备 。不过去桂林后,自己要多注意安全,能不往前线去,就别去了,免得我为你担心。”   第二天,家霆用一只信封装好两张自己的二英寸照片,送到了陈玛荔处。她不在,他就留给传达室了。他开始准备地图、笔记本、钢笔、 稿纸、衣物等,并大量收集阅读战地通讯和描写战争的小说,一心等着陈玛荔的通知。   谁知,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整整等了半个多月,无声无息,好在家霆时问总是抓得很紧,采访、看书、练笔,毫未懈怠。家霆懒得 去找陈玛荔询问催促。燕寅儿说:“这漂亮女人肚子里曲里拐弯的东西多,看来这事吹了!”燕姗姗说:“也许她怕你写的文章可能不符合她 的要求,所以作罢了。”家霆心里想:算了!不去就不去!不过,陈玛荔倒不像是个随便失信的人,看来,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九月十二日学校 就要结束暑假开学了。家霆作好开学就去上课的打算,把上桂林采访的事抛到脑后了。这时,前方战事继续失利,八月中旬,日军沿湘桂线南 进,占领了祁阳、零陵、东安、新宁等七个县,随即攻人了广西。燕寅儿苦笑着摇头开玩笑地对家霆说:“'倜傥',你如果再不去,说不定哪 天早上看报时发现日军已经打到桂林了呢!”   想不到,就在九月十一日,开学的头一天傍晚,家霆突然收到陈玛荔派司机送来的一封中文中夹杂着英文的信,信说:   伤风刚好,劳你久等了吧?去桂林事一切均已联络、安排妥当。明天下午二时我派车亲自送你去白市驿机场,给你机票、记者证明、工作 信件及款项,并介绍你认识美军的白乐德上校。回程机票也由他给你安排。总之,一切顺利。我预祝你一路顺风。希望不负我之期望!明天我坐 车来余家巷,我们准时卫面。   家霆马上把信给爸爸看了,说:“嗨!这么仓促!明天下午两点就要走了!我去告诉一下燕寅儿,商量一下学校的问题。学校明天要开学了, 我得请假!”   他离开余家巷,匆匆到了燕寅儿家,将陈玛荔的条子给燕寅儿看了。燕寅儿眨着睫毛特长的大眼睛,叹口气关切地问:“明天开学怎么办 ?”   家霆决断地说:“给我请假吧!就老实地说:我上前线采访去了。这种机会太难得了!功课可以补,这种机会可没法补!”   “什么时候回来呢?”   “反正我一定尽快回来。到前线就采写!看情况如何,如果紧张,采写了马上回来!”   “'倜傥'!我不想扫你的兴。本来我也支持你去的。但现在前方失利,又见你马上要走了,我倒为你的安全担心了,前线总是危险的!”   看到燕寅儿那六神无主的表情,家霆笑了,说:“'猫'!吉人天相,我会很快回来的!”   燕姗姗不在家。燕翘因为感冒,早早服药睡了。家里静悄悄的。   燕寅儿说:“我明天怎么送你?”   “不必了!你没看到条子吗?陈玛荔有车送我。她会自己送的,许多事她还要交待给我呢!”   燕寅儿去内房拿出一只"莱卡"照相机和两个胶卷,说:“带着吧!姐姐的。上次说你要上前线,她就让我给你,说应当拍点照片。”   家霆点头,收下照相机,说:“好,我借了用一下。”   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已无话可说。后来,燕寅儿送家霆到门外,同家霆握手,说:“'倜傥'!一路平安!”   家霆点头,心里涌上一股热流,看得出也觉察得到燕寅儿的深情。他明白她的克制,他自己也在十分克制。为什么要这样呢?无可解释, 却双方都理解,似乎就够了。他离开燕寅儿后,走得老远了,回过头来,仍看到燕寅儿美丽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前。   第二天下午,快二时,童家霆告别爸爸。童霜威说:“你去,我当然只有支持。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早点平安回来。安全最重要!”他 送儿子到了门口,家霆一肩行囊,从余家巷二十六号沿石级走上去。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爸爸仍站在门边。他做手势叫爸爸进去,见童霜威 走进去了,才继续沿石级往上走。为了方便,他穿了陈玛荔送的那套美军丝光咔叽空军服,显得格外英俊。他提着大包,背着小包,走完石级 到了陕西街的路口边。抬头'张望时,见守时的陈玛荔简直一分钟不差地坐着那辆蓝色小轿车由远而近驰来了。   汽车"咙"地停在家霆面前,陈玛荔开了车门,亲切地笑着招呼家霆上车。司机下车,将家霆的一只皮质大提包放到车尾拉开的车箱内,家 霆提了一只小包上车坐在陈玛荔身旁,立刻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水味。她的香水真多,每次闻到的香水味都不同。司机上车后,汽车向白市驿方 向飞驰。   “您来送我?”   “当然喽!你上前线,怎么能不送!”陈玛荔用英文说。她今天穿一件浅天蓝色阴丹士林短旗袍,化着淡妆,显得朴实优美。她将身边一只 照相机递到家霆手中,说:“带着用吧!”   家霆摇头,说:“我已经带了一只!”"有这只好吗?”   “差不多!”   陈玛荔笑着摇摇头:“你表面很通人情,内心却常常相反!”她收回相机,打开自己的皮包,一样一样将东西交到家霆手中,“这是你的 记者证!这是给你印的名片!”她朝家霆看了笑笑,用英语说:“你穿这套衣服真像个出色的战地记者了!”   家霆看到记者证是中央通讯社的,照片上盖有钢印。名片印的头衔是"中央通讯社广西前线特派记者”,正面中文,背面英文。”中央社? ”家霆突然想起了张洪池。   “是呀!只有中央社记者上前线活动才方便呀!”陈玛荔继续在交代物件,“这是机票,你一定要收好。去时这张,回来是这张。回来时你 可以叫四战区司令部派车送你到机场上飞机l”   所谓机票实际是一封打印的英文信。信里介绍了中央社广西前线特派记者童家霆准许乘坐美军飞机的事,下边是一个美国上校的钢笔签名 ,潦草得看不清是什么名字。   “我详细打听过了:四战区长官部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以第十六集团军所辖三十一、四十六两军为守备桂林部队,以十六集团军副总司 令韦云淞为桂林城防司令。这是给城防司令部的介绍信,这是给四战区司令部的介绍信。这是一些空白介绍信,带着随时可以填用。”   家霆感到陈玛荔的细致周到和关心,将这些物件一一看后收下,见陈玛荔又拿出一个纸包和一个小包,说:“这些是钱和几个金戒指,带 着路上用。”   家霆摇头拒绝,诚恳地说:“不不不,我带的钱足够了!”   陈玛荔带嗔地说:“别固执!我知道你的自尊心特别强。出门上路,钱一定要多带,宁宽勿紧。要你多带点钱外加带点金戒指,是因为万一 钞票无用了,金戒指可能还有用。最近战局演变较快。正因如此,我原本不想要你去了。后来,又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让你'去。现在想想,一个 人要有所成就,一点险都不冒怎么行?我还是希望你有成就、上新闻学院、出国、成名记者!无论如何,去有一定的危险性。到桂林后,就不要 再往前去了!看到形势不妙,立刻飞回来。懂吗?听说湘桂路现在有点乱,军车和难民的车挤成一团了。好在你回来是坐飞机,没关系。我给你 什么你就带什么,这才好!'她的话说得推辞置腹。   家霆依然说:“钱,我就不再多带了,用不着!我带得不少。”"用不着,你回来后还我就是。只当我暂时放你那儿的还不行吗?”陈玛荔 认真而坚决。   家霆见她真诚,想了一想,说:“好吧!那我带着,以备万一,回来还您。”   她递过一个美军军用的针线包,说:“给你带着,金戒指什么的可以缝在内裤上,保险些!”见家霆都收下了,又说:“凭你的机警、聪 明与灵活,我想你是会快去快回的。文章吗,时间紧,回来写也可以。多写一些当然好,少写一点也可以。总之,不要叫人为你的安全担心。 ”   家霆倒被她这番话感动了,这些话很像一个aun十说的,富有信心地说:“谢谢您!我想,您不必担心,我会照您的话做的。”   “那就好!”陈玛荔笑了,摸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吸,说,“adonis,并不是中央社没有前线记者,中央社的记者多的是。让你去 是费了大周折才办成的。所以,你的通讯一定要能激励士气、激励民心,让大后方的人看到前线将士如何浴血苦战,回答国内外那些怀有偏见 者的指摘。”   “前线将士浴血苦战我是一定要好好写的!”家霆忽然想起了姗姗大姐那晚的提醒,想:您的有些意图我也许是不会照办的,我只能凭我 做新闻记者耳闻目见的事实来写,忠于事实,忠于原则。但这些意思,没有说出来。马上要出发了,怕造成不愉快,就不多说了。   后来,车子到了白市驿飞机场,在办公室里见到了自乐德上校。一个个儿高大肥胖壮实像拳击师的戴船形帽、穿美国丝光咔叽空军服的上 校,性格和善,有蔷薇色粉红的皮肤。同陈玛荔好像很熟。陈玛荔向他介绍了家霆,大家都用英语交谈问好。自乐德上校说他过几天先要到桂 林机场,再要到柳州机场去处理一些事务,约定同家霆在桂林机场可以见面,并且保证回程坐飞机无问题。   陈玛荔与白乐德上校一起送家霆上飞机。是一架银色的美国c一30大型运输机。家霆上飞机前,同陈玛荔握手告别。她说:“adonis,人是 要努力才能变得伟大的。但我只不过是要你去出一次风头,并不要你真的去冒大险。你可不要傻于!一路平安,希望早点回来!”   飞机从跑道冲向蓝天时,家霆俯瞰机场,看到陈玛荔的蓝色小轿车已像小甲虫似的爬动了。这天,重庆上空有很厚的云层,飞机冲破云层 在高空飞行。这种飞机,是运输士兵和物资的,宽大的机舱里,两面相对有一排帆布座位,散散落落坐着几个美国兵,其中还有个黑人。舱中 间堆放着一些木箱子,估计是军用器材。家霆倚着圆洞形的窗户朝下张望,蓝天白云,飞机平稳,阳光灿烂。走了一半路程时,可以俯瞰到山 野景色和河湖庄稼了。有时,海浪似的云团在机翼下飘浮翻滚。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朵浮云上,云的形状在缓慢地变,颜色也在缓慢地变。他无 法想象前边在等待着他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和遭遇。   “桂林山水甲天下”,童家霆在小时候就听童霜威说过。那是童霜威战前从桂林游览归来时,同冯村闲谈时说的。阳朔山水,漓江风雨, 都在家霆脑海里留下过听来的印象。   这里,是一个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有山有水,绿树成荫,历史上是广西政治文化中心和军事重镇。离开炽热的重庆来到这里,确有 诗人杜甫所说的"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的感受。温和舒适的气候使家霆好欢喜。   他用欣赏和赞叹的眼光看着绿树掩映、江水如带的桂林。这里的山,多从平地拔起,巍然矗立,形态万千。市中心有独秀峰、象鼻山北面 有叠彩山和、袱波山;西面有隐山、西山和桃花江;东面有七星岩、月牙山、普陀山……秀丽婀娜的漓江,是桂林山水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发 源于桂林东北兴安县的猫儿山,流经桂林市中,再流向阳朔,在梧州市汇入西江。   风景名胜,现在都引不起家霆的兴趣。他并无心来此地游山玩水,他一心想扎扎实实地采访,写出一些好的通讯特写来。飞机天黑时到达 桂林,他在机场住了一夜,次日早晨,搭便车进桂林城。出乎意外的是山水间绿盈盈的桂林城,竟已混乱成这般模样了!街上人不多,市面既萧 条又纷乱。人们的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有些地方市民三个一丛、五个一堆在谈论战况。走路的人都脚步匆匆。家霆心里不禁紧张,这个广西 首府怎么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全国许多着名的文化界人士云集的桂林,难道也快要面临日寇蹂躏的局势了吗?   家霆一路询问,走到了市政府,有卫兵挡住了他。他掏出了证件,大步走进去,才发现机关正要撤退,桌椅柜子均已零乱不堪,满地废纸 垃圾,有人正在烧毁大批文件纸张。一个小公务员模样的人苦笑笑对他说:“走吧,走吧!省政府早迁往百色了!我们也要撤了!机关、团体和市 民人心惶惶,都要疏散,大家都在抢占交通工具。市民没有交通工具的,都丢掉财物,携儿抱女地向南逃难。你来得不是时候,我劝你也快离 开桂林算了!”   家霆不得要领,离开市政府出来,走到街上,决定到城防司令部去。沿着环湖路,又走过洋桥,途中经过一家简陋的小旅馆,家霆走进去 想寄宿。旅馆老板指着些空荡荡的木板隔成的小房间,愁眉苦脸说:“生意不做啦!到别的旅馆去吧!我们也打算要逃生啦。”   家霆叹口气,只得提着大包背着小包满头大汗直接去城防司令部请求帮助了。   这座城很古老,有许多以前大轰炸时毁坏倾圮了的房屋,也有许多后来临时建成的简易新房子。过了街头一棵树茂枝繁的大榕树,见到城 防司令部门口戒备森严,架着铁丝网,站满全副武装戴钢盔的士兵。家霆走上前去,卫兵拦阻,家霆掏出介绍信和证件、名片,说要见韦云淞 司令。卫兵让到门口传达室等候。   在门口传达室等了许久,才出来一个佩中校领章的中年军人,个儿不高,有一张长长的马脸,长着两只招风耳,接待家霆,将家霆请进去 。见家霆年轻,似乎有点怀疑,又查看了一遍家霆的证件和介绍信,说:“对不起,军情紧张,不能不认真。”他带家霆到了一溜平房中靠左 边的一间,房里有些桌椅,镂花的窗户上玻璃碎了很多,地上似乎从未打扫过。让家霆坐下,叫勤务兵倒水,自我介绍他是城防司令部的参谋 ,名叫韦家琪,广西人。听家霆谈了来采访的目的,他叹口气说:“上礼拜,九十三军从广西、湖南交界的重要险地黄沙河已经退下来了。日 寇突破黄沙河,这就进入我们广西了。听说九十三军守黄沙河不派重兵扼守,仅派了一个营做前哨部队,这怎么守得住?如今,四战区张发奎 长官要九十三军固守全州,我看凭九十三军,是守不住的!我不乐观!”说完,紧闭着嘴。家霆问:“为什么?”   韦家琪吸着劣质烟,烟味呛人。他有一对锐利的眼睛,始终冷冷地打量着家霆,听家霆这样问,沉吟了一下,说:“这些我可以告诉你, 但你写报道时可不要乱写!”见家霆点头,他说:“九十三军是刘戡交卸下来的。刘戡在晋东南被鬼子扫荡得站不住脚,逃过黄河西窜,直到 陕西的韩城,遂被撤换,将九十三军所属的第十师师长陈牧农升任军长。陈牧农治军不严,军纪太坏,五月间由四川綦江出发,开来广西,沿 途拉佚扰民。七月问到了全州后,不积极做阻止敌人的作战准备,有些军官竟用汽车载上物资运到外地做生意赚钱。这些物资不是盗取国家的 ,就是从湖南、广东的商人和难民手中便宜买来的。这种部队怎么能打仗?这不,让他守黄沙河就没守住。鬼子一下子进了我们广西!现在,要 他们固守全州,估计也是守不住的。你想,桂林和广西全省各城怎么能不受震动?”家霆听了心里难过,问:“街上现在怎么这样混乱?”   韦家琪吐着烟,摸摸招风耳皱眉说:“由浙江、江西、广东、湖南怕鬼子烧杀逃来此地的老百姓,一点也没歇歇脚喘喘气的机会,现在又 急着再往西逃,怎么能不乱?再说,桂林的防守现在也大伤脑筋。我们对外不能讲,可明摆着是大事不妙!说实话,我劝你还是快走。别留在这 里倒霉!战争中,什么可怕的事都会有!”   家霆诚恳地说:“韦参谋,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如果报道,当然不会做连累你的事,可讲的事我讲,不可讲的事我不讲。”说这话时,他露 出稚嫩来了,反而使韦家琪觉得可以信任。   韦家琪叹口气,马脸上带点悲愤地说:“我们抗日很艰苦啊!我这条命以后能不能留下来难以预料。我倒也不害怕,军人嘛,随时得准备为 国捐躯,我也不想做孬种。我们的军队,大部分抗日是坚决的,武器虽差,不怕死!但上边的事情实在办得太糟,叫人痛心!本来四战区长官部 是决定以第十六集团军所辖三十一、四十六两个军为守备桂林部队,以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韦云淞为城防司令的。不知怎的,朝令夕改,上边 认为四战区长官部决定的作战计划不恰当,由三十一军抽出一三一师、四十六军抽出一七。师配属七十九军一个团及炮六团一个十五榴弹炮兵 一连为守备桂林部队,将四十六军军部和一七五师、新十九师和三十一军副军长以及一八八师等都调出了桂林。调走的原因据说是这些都是副 参谋总长白崇禧的嫡系或亲友,要保存实力。强的调走,弱的留下。一三一师的战斗力人所共知是最差的,而一七。师是全部新兵的一个师, 这怎么守桂林?”   家霆忍不住说:“是呀!这怎么行呢?军队这么少嘛!”   韦家琪摇摇头:“军队也并不少,中国地方大,战线多,有些精兵要留在西北对付共产党,有些精兵要放在云南打通国际通道。但,这里 的兵是不够的。计划改变后,守城官兵都愤愤不平,认为这样愤无异是要大家都白白死在桂林,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军风纪一塌糊涂,开小 差的也有。”   家霆问:“韦云淞司令打算怎么办?”韦家琪摇头:“谁知道!”   家霆又问:“桂林是一定守不住的了?”   韦家琪又接上一支烟,把烟蒂丢在地上狠狠用脚踩了几下,重重吸着烟,浓浓地吐雾,似想抖擞他疲惫的身心,说:“中国人嘛,谁不仇 恨鬼子?鬼子来,当然会跟他干!但可以告诉你一件气人的事。昨天上午,柳庆师管区征集了一批新兵来补充桂林守城部队,都是未经训练过的 ,连枪都不会拿。你说怎么打仗?这叫敷衍失职!可叹我们现在中国的事就是你骗我,我骗你!”   家霆想到在渝江师管区听吕营长讲的押送壮丁补充新兵的故事了,愤愤地说:“糟透了!”   韦家琪马脸上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泛出杀气:“糟糕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上边下令守城期限为三个月,要屯集三个月的粮弹,实际屯集的不足 一个月。所以——”他朝家霆看着,挺诚意地说:“劝你快走!要是再迟,怕你走不掉。现在,要走已很困难,听说难民正大批拥向柳州。公路 上人山人海,火车连顶上都爬满了人!”   家霆有恃无恐地如实告诉他:“我可以坐飞机走!打算在这里留两三天,采访采访,实地看看。”又提出:“要请你帮助我,一是找个地方 住下,二是万一我要走,请派辆车送我去飞机场。”   韦家琪爽快地答应:“行!住的地方嘛,好办!我住处就在司令部左侧,你同我住在一起,安全些。给你发张城防司令部的通行证,你来回 进出或出外采访都方便。派车上飞机场,也可以办到。不过,形势紧急,你不要耽太多的时间,还是早走的好!”   家霆对这马脸、招风耳、鹰眼的军人,倒变得有点喜欢了,说:“我将来写通讯时,一定要写上你一笔,留个纪念。”   韦家琪点点头,纯朴地说:“当然好!打仗打到今天,我也流过血负过伤,可报纸上从来没登过我名字。你能给我在报上留个名字下来,我 就是死在桂林了,也不枉此生!”   家霆听他这样说,心里感动,拿出背包里的相机,说:“韦参谋,我给你摄张影留念。”   两人走出房屋,到了外边,迎着阳光,韦家琪整整军装,让家霆拍了照,说:“童先生,你先坐一坐,我去给你办通行证。”让家霆进屋 坐下后,他就匆匆进去了。   家霆进房里坐下,心里盘算:看这形势,往前走去到全州前线是危险而且不可能的了。这里也非久留之地!韦家琪的劝告有道理,还是抓紧 时间安排好住处后,立刻外出采访。至迟两三天就离开,免得被动。他决定到一三一师采访,韦家琪说这个师战斗力最差,何妨前去看看听听 。   过了一会儿,韦家琪回来了,将一张城防司令部发的盖着通红关防的特别通行证递到家霆手里,说:“走!童先生,陪你到住处去一下,你 好放下东西先洗一洗、歇一歇。”   两人一走出城防司令部向左侧走。绿树下,这里一些小店铺都关门闭户,行人稀少。附近有些以前轰炸时留下的房屋废墟,衬得这危城更 带着凄凉气氛。穿过一条小巷,有一处门口有卫兵守卫的花园洋房。韦家琪用手指了指,说:“到了,就这里!我住在后院那房子的二楼上。”   陪家霆进去,绕过前面那幢洋房,走到后院,是处二层楼的灰砖房。门前又乱又脏,后边是一堵断垣残壁,左侧到处是垃圾、碎纸,许久 无人打扫了。一边背阴的地上生满青苔,积贮了些脏水。另一边有几个军人和家眷在阳光下洗衣,用绳拴在大树之间晾晒衣服。韦家琪带家霆 上了二楼,开了一间房,那房门上无锁,韦家琪说:“你就住这问屋,我在隔壁住。这门没锁,重要物件你随身带着的好,别放在屋里。这里 不怕抢,怕偷!小毛贼总是有的。”家霆听他说"这里不怕抢”,问:“外边现在有人抢劫?”苇家琪点头:“当然有!”   “没人管?”家霆天真地问,“城防司令部不管?”   “管不了!”韦家琪摇摇头说,“按照规定,桂林市为了避免作无谓牺牲,各机关团体和市民全部疏散,除市政府、警察局留在城内协助 守城外,市民每户要留壮丁一人在家看守财物。实际上呢?市长、警察局长都被批准疏散离城了!每户壮丁也都跑了!有留下看家的只是老头子 老太婆!这两天,有些下级军官和士兵每晚都出来到民房里去翻箱倒笼、搜索财物,不少人家被抢劫一空。”家霆气恼地说:“枪毙几个不行吗 ?”   韦家琪不以为然地说:“怎么不行?但你想想,鬼子快来了,来后烧杀奸抢是免不了的。与其让鬼子抢光,何如让自己的弟兄拿一点?下 级官兵不比当长官的可以贪污中饱。他们的生活够苦的了,鞋袜都没有,还要流血卖命!拿点百姓留下的破鞋烂袜穿,谁还愿枪毙他们!”   家霆不禁叹一口气,觉得无话可说。   韦家琪摸摸招风耳说:“我回去了!你自己料理自己吧。这房里,脸盆什么都有,楼下有自来水,你好好洗一洗,休息一下,想出去就再出 去。”   家霆向他打听了去一三一师部如何走法。好在距这不远,韦家琪详细说了,并介绍一三一师师长名叫阚维雍,就开步走了。家霆掩上了门 ,拿出物件整理,突然想起陈玛荔的话,马上从提包里取出那只美军用的针线包来。他取出几个金戒指,打算牢牢缝在贴身内裤靠近后腰的部 位;又将一些大票面的钞票卷成一卷,也打算缝在内裤的裤腰上,其余的钱就都打算放在身上。当他把针线包打开,准备穿针引线来缝时,忽 然发现针线包里夹着一张折叠着的巴掌大的纸片,上面是一首英文诗。   这是为什么呢?他一边看一边心译成中文,诗的题目是《相互都在等待》:   一颗星星朝我俯视,说道:“你和我   各站一处,各在一地: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   我说:“就我所知,   只有等待,让时光流逝,   直至我的变化日期。”"正是,“星星说:“这也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   陈玛荔夹这首英文小诗在针线包里是什么意思呢?小诗的含意似可了解又很难了解。小诗是故意放进来的还是无意夹入的?谁知道呢?有 闲的人总喜欢制造这种莫名其妙的爱情!这个既有权势又有美貌和能力的美国风的女人哟!家霆觉得自己"相互都在等待"的意思一点也没有,却 有一种同情加怜悯。   无暇也无心多思索这些。他将金戒指和钞票缝好,将写着英文诗的纸片仍旧放在针线包里,才开始用脸盆下楼去洗脸抹身。他不想休息, 放下贮衣物的大包,精神抖擞地挎上照相机和小背包,独自走出了住处,很快走到了街上。   马路看得出本来是挺整洁的,而且绿树浓荫,分外悦目。现在遍地是尘土、马粪、纸屑、废品、垃圾,沿街的房屋不少都是陈旧、破烂、 矮小的。家霆按照韦家琪说的路线走,沿着马路向南,过了一片绿树丛,见到十字路口又向西拐弯,肚子饿了,却一路不见有卖吃的馆店。馆 店都关闭着不营业了。走着走着,见一家小店铺开着个一块门板宽的空隙。这木板小房的店铺门口原先写着的一个破损了的店招上,还有"马肉 米粉铺"的大字。纸招虽早已破旧,几个大字依然清晰。家霆早听说桂林人喜欢吃马肉,马肉米粉是一道着名小食,走近前去,到门首把头朝里 看看,只见一个干瘪老头儿,留着胡须,独自寂寞地在店铺里坐着。   家霆和善地问:“老伯伯,有吃的卖没有?”又笑笑问:“马肉米粉有没有?”他没有吃过马肉米粉,倒想尝尝。   老头儿见家霆和善带笑,站起身来,胡子一翘一翘,说:“兵荒马乱,谁还做生意呀?我是看家的。有点吃的也是给自己的,不想卖!”   家霆恳求说:“老伯伯,卖点我吃吧,贵点无妨!”"鸡蛋要不要?”老头儿问,“价钱可是不便宜啊!”家霆挤身走进店去,掏出钞票, 说:“鸡蛋我要,钱你拿去,该多   少收多少!”他将一百元钞票递过去,心想:二十五元一只鸡蛋总可以了吧。   见他这样,老头儿接了钞票去店柜里摸出四只煮熟了的鸡蛋来,说:“你这么好,我也不能收你太多的钱!不过,鸡蛋是我自己e1里省下来 的。你就在这吃吧,我给你再舀碗粥。”   家霆接过鸡蛋,在一张小桌边的椅上坐了,敲开蛋壳,吃起鸡蛋来。鸡蛋已不新鲜,蛋白发黏,但还可吃。家霆大口嚼着。干瘪翘胡子的 老头儿去后边盛了碗粥来。家霆谢了,老头儿递来了一点找还的零碎票子。家霆说:“老伯伯,你留下吧!”此时此刻,他对这孤独可怜留下 看家的老人特别怜悯,喝着粥问:“家里的人逃到哪里去了?”   老头儿触动愁思,一脸凄苦:“谁知道呢?儿子和媳妇带着孙子孙女一起向西去了!说是先到柳州看看,马上再回来。先生,你说鬼子来不 来?”   家霆只好安慰他说:“如今鬼子刚过黄沙河,进广西,还没到全州。鬼子要杀过来也得付出代价。”   老头儿叹气说:“为什么我们的军队这么不争气?听说伤亡也不小。,就是拦不住敌人,这可苦了我们老百姓了!”   家霆喝着稀饭,身上出汗,问:“老伯伯,你这里有兵来抢过没有?”   老头儿摇摇头:“昨夜有来过的。屁也没有,能抢什么?有点吃的,他们翻出来也没忍心拿。到底都是中国人嘛!怕的是鬼子来就要鸡犬不 留了!”   家霆将粥喝干,谢了老人,走出店铺来,继续去找一三一师的师部。   师部就在店铺前面五百多码处,一片绿色菜地旁的地方,掩映在树丛中,原先是个中学的校舍,门口有卫兵把守。家霆拿出证件后,说要 见师长阚维雍。在一问传达室模样的房里等候,一会儿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师部政工人员,名叫郭绍勇,白胖脸,矮小的个儿,挂的一道金杠三 颗金星衬红底的上尉领章,讲一口本地口音的国语,告诉家霆:“师长、副师长和参谋长都去视察野战工事和城防工事去了。”家霆提出请他 介绍介绍情况接受采访。郭绍勇似乎不很乐意,说话就皱眉,起先说:“你明天再来!”经过家霆说服,他才勉强答应谈一谈。但说的都是些 空泛的大话,什么"一切作战准备都已就绪"啦,“官兵们上下同心士气高昂"啦,“日寇如果进犯定要予以重创"啦,“全师官兵有决心与阵地 共存亡"啦……   家霆听他都是在卖膏药,说的不是真心话,尖锐地要求他谈真的,并告诉他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情况,希望他不要胆小怕事,要他放心, 谈的话不让见报的一定不写。郭绍勇这才叹着气改变了态度。他将家霆领进去,到后边一问挂着军用地图的房里,给家霆倒了杯开水,陪家霆 谈起来。这人很有趣。起先怕说,一说起来,动了情绪,激动得似乎没有顾虑了。   “我们这个师属三十一军,辖步兵三个团约一万人。”郭绍勇慢悠悠摸出烟吸,皱着眉,“如今给我们配了一点点炮兵,老实告诉你,战 斗力是不行的。俗话说:'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其实廖化还很有点战斗力的,可是我们不行!拿我们来当王牌用,那是用红桃三来对付黑 桃老k!非输光不可的。说来说去,上头私心太重。嫡系和亲戚要保存实力。就抱别人的儿子当兵,拿我们作替死鬼!”   房里地太潮湿,透着霉味刺人鼻息。家霆问:“为什么一三一师战斗力不行?”   郭绍勇白胖脸上苦笑笑:“倒也不是不肯抗日作战,但历来配备差、给养差、训练差、兵员不足额、师长没后台。我们的士兵行军时不但 没汽车,连笨重的给养和物资都得士兵背着行军。士兵有的连双草鞋都没有,光着赤足行军,你说可怜不可怜?如今,要我们守桂林,说是屯 集三个月粮弹,实际不够一个月的。蔬菜肉类全没有,除了粮食外,只给了一点花生油!”   家霆问:“士气究竟怎样?”他注意到郭绍勇烟瘾很大,右手食指、中指都熏成了黑黄色,吸烟时一口摄一口。   郭绍勇皱皱眉毛:“鬼子谁不仇恨?做军人的抗日这点并不含糊。真要打起来时,肯牺牲不怕死的绝对是多数。但能否战胜人家或守住桂 林就难说了。如今,士兵们怨声载道,主要是怪上边不公平。我再告诉你件事:我们的师长在奉命守桂林时就不想活了,决心与城共存亡。他 也料定这次非死在桂林不可了,早些日子写了一封绝命书寄到柳州给他家属了。绝命书我看到过,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掉泪!”   “这位阚师长为人如何?”   “怎么说呢?”郭绍勇叼着烟思索着说,“他要真是位能人,这个师的战斗力也许会强一些。再说,人们也传说,这次守城,他与城防司 令韦云淞等一些高级将领都领到了全军三个月薪饷,可是为自己打算大部都贪污中饱了私囊,送回自己家里去了,只花了少量经费用在队伍身 上。这是发国难财!可是,看了他写的绝命书,我觉得师长是有牺牲决心的。他家里有老有小,也情有可原。再说,贪污中饱的事确不确实也弄 不清。我倒是同情他的。”他表现得通情达里颇有恕道。   家霆问:“目前,听说城里到了晚上常有抢劫,你们怎么不管?”郭绍勇摇头皱眉:“驻城的不仅是我们这个师,管也不胜管。自从敌军 进至黄沙河,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仓皇退守大溶江,就紧急下达了疏散命令,桂林怎么能不紧张不混乱?现在是民怨沸腾,军心不振。士兵们 更难管束,拾点百姓留下的破东西,就抓来枪毙也说不过去。”   “那,桂林是一定守不住了?”   郭绍勇撸撸袖子,摇摇头:“除非出现奇迹!”说着,扔掉那吸得只剩一点点的烟头,劝家霆说:“你这时候留在这里犯不着,还是快离 开桂林的好。听说铁路上、公路上人比蚂蚁还多!日寇未到,这里已经到处可以看到难民的家霆听得出他纯属好意,表示感谢,心里很想见一见 师长阚维雍好好谈一番,听阚维雍说说他的那封绝命书。他对郭绍勇说:“我可以在这里等一等阚师长吗?”   郭绍勇又掏烟来抽,问了家霆住处的地址,皱眉说:“最好是免了!他现在也无心接受记者采访。再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定。你等在这 儿也无聊。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来跑一趟,你看怎么样?”家霆想了一想,说:“外边乱,找吃饭的地方也困难。我在你这里等候,顺便在这 里吃顿便饭如何?”   郭绍勇倒是爽快,说:“可以!你就在这等着吧!等会儿吃晚饭兄弟我请客。”   已是下午快三点钟了。郭绍勇说是要去办点事并张罗一下晚饭,将家霆独自留在房里。家霆站起身来,看看墙上那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图 上插着些小旗表示敌我相拒的战况。从图上的标志看,一路敌军从湖南零陵向西南突破黄沙河进入广西;一路敌军进攻箭头指向广西灌阳,全 州实际已在包围之中。南面由广东沿肇庆、德庆进攻的日寇已经到达广西梧州,对桂林实际是形成了钳形攻势,又在威逼柳州。家霆不禁叹了 一口闷气。天倒不算热,汗水不断冒出。此时此地,他忽然想起了小叔童军威。小叔军威当年抗战初期战死在南京,家霆一直不能忘怀。小叔 军威陷身南京时那种壮烈心情,家霆此刻觉得完全能体会得到。由小叔军威又不禁想起了南京沦陷死在敌人手中的"老寿星"刘三保,想起了遭 日寇凌辱毁容反抗的尹嫂,想起了在沦陷了的南京向敌伪报仇讨还血债的尹二一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突然,有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又听见远远的有飞机隆隆声。一会儿,飞机声远去,又归于寂静了。稍停,家霆定下心来,取出提包中的笔 记本,将今天先一会儿同韦家琪谈的话和刚才同郭绍勇谈的话都分条分项记录下来。他不喜欢在同人谈话时当场记录,那样会使谈话的人感到 拘束。事后补记采访时比较自然,将来也不会忘记。记着记着,忽然又想:看形势,战局千变万化,是该早点离开桂林了。今天是九月十二口 ,明天九月十三日,争取下午就请韦家琪派车送我到机场,先把飞机的事联系好,说走就走,才万无一失。这样想着,心里才安定了一些,继 续记着笔记。   大约四五十分钟后,白胖脸、矮小个儿的郭绍勇手上夹着香烟又来了,坐下说:“过一会儿我们早点吃晚饭。我俩也是有缘,在这种倒霉 的时候还能交上朋友。我这次能不能活下来,难说。等一会儿,我们一同喝一杯!”   家霆说:“我不会喝酒,滴酒不沾!来吧,替你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吧!”   郭绍勇兴奋地说:“好好好!”   两人一同到房屋外边,在植着许多绿树的院子里,家霆给郭绍勇拍了张照片,说:“留个家里的永久通讯地址给我,将来我回重庆后冲洗 好了照片一定给你寄去。”   郭绍勇感动地说:“兄弟是广西平果人,给你留个家乡地址吧!”他拿起家霆递过来的笔,写下了地址,说:“我们这支军队,当年是在 广西征凋成立的。本来,连排长以上都有点作战经验。不过士兵都是乡农,受训期间太短,所以战斗力差些。只是抗战初期在江苏海州等地驻 防过,也在津浦南段作过战,敌忾同仇,打得还是可以的。可叹这次让我们挑大梁,这是让病号挑重担!同日寇喋血恶战,彻底牺牲,不是不可 以做到的,但上边指挥调度不当,给养供给不足,用少数弱兵去御强敌,用意在包庇亲信和亲戚保存实力,能不使人气忿、寒心?”   家霆侧面向他打听城防司令韦云淞等的情况。郭绍勇说:“别的不知道。只听说韦云淞领到城防工事费二千五百万元,极少数用来构筑野 战工事,大部分都下了腰包。”不过,又忙着补充说:“这我只是听说,没有证据。你如说是我讲的,我会被军法从事吃卫生丸!”   家霆又问起九十三军的情况。   郭绍勇说:“这支队伍,军纪太坏,胡作非为,扰民厉害。如今守全州,是马谡守街亭!”   家霆问起全州的情况。   郭绍勇做着手势,习惯地皱着眉说:“全州是西南的补给中心,那里美国来的汽车、汽油、物资,多得数不清。仓库里的枪炮、弹药、被 服粮秣堆积如山,还有杜聿明第五军机械化部队的物资仓库也全在全州。九十三军在那里,肥透了!谁知他们要发多少横财!全州如果送给了鬼 子,鬼子也大发洋财了!”   家霆觉得可惜,不禁咂嘴唏嘘。这时,一个小勤务兵来报告,说:“晚饭准备好了。”郭绍勇请家霆去吃晚饭。陪家霆出门向后边一个院 内走去。   两人到了伙房旁的一间破旧的小屋里,一进门,扑鼻就闻到香味,有酒香和鸡香。家霆一看,桌上一只蓝花大碗里盛着只母鸡,边上一锅 鸡汤,外加一大碗肉。一只脸盆里装着米饭,边上两只空碗是盛饭用的,还放着一瓶酒,两只小酒杯。   家霆不过意了,说:“我只是想随便吃顿晚饭,你准备了这么多菜,真不好意思。我知道现在搞点吃的不容易。”   郭绍勇拉家霆坐下,替他斟酒,家霆谢绝,说:“实在不会喝!”他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说:“好,你吃菜、吃饭!我喝一点!”   家霆拿起一只空碗去脸盆里盛了一碗饭,说:“好,我就饭陪了!”夹起一块肉吃,觉得味道异样,很不受用,硬嚼着咽了下去。郭绍勇 咂着酒,看出家霆不受用的样子,说:“是狗肉!弟兄们打了一条狗弄来的。你吃不来?其实,狗肉是好东西,滋阴补阳!”家霆听说是狗肉, 胃里难受,嘴里腥膻,又听说是打来的,明白这只鸡也准是来路不正,不知是从哪个老百姓家逮来的,倒颇后悔今天在这里吃这顿晚饭了。又 不好说出口,只得舀了些鸡汤泡饭。郭绍勇一片好心,撕了条鸡腿往家霆饭碗里放,说:“吃!吃!鸡煮得还算烂!”又舀鸡汤往家霆饭碗里倒 。   家霆发觉鸡汤里盐放少了,也无葱姜,鸡汤带一股腥臊味,使他想起了爸爸讲给他听的"鸡的洗澡水"的事,鸡肉淡得使他恶心,十分难吃 ,匆匆把条鸡腿啃了,闷着呼吸,把一碗泡着"鸡的洗澡水"的米饭吃干净,就不添了。看着郭绍勇连喝了三杯酒,撸着袖子,把只鸡连肉带汤 滴滴答答吃了大半,溅得上身军衣上都是油,又吃了半碗饭,嚼了半碗狗肉,两人才一同走出房去。   家霆心里正在斟酌是不是再等一等阚师长,郭绍勇用指甲剔着牙说:“看来师长今天未必回来了。你还是回去,明天再来。这儿晚上不安 全,你一人夜里回去在街上走也不好。你看怎么样?”家霆想:郭绍勇说得有道理,决定回去,就同郭绍勇握手告别,约定明天上午再来采访 阚师长。   他走到两侧有绿树的大街上,这时不过五点半钟。看到一些过去轰炸中成为断壁颓垣的墙上绘着的反对轰炸的漫画和抵抗侵略的标语,漫 画和标语都已褪色破损,看了仍感到激动鼓舞。街上已阒然无人,偶尔见到远处有一二个人匆匆闪过,转瞬就不知钻进哪个小巷或是住家里去 了。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盲乞丐在街边坐着?大声乞讨,他看不见街上无人。家霆忽然想起了欧阳素心喜欢沿路布施乞丐的往事,掏出些钱来走上 去递给盲乞丐,换来了千恩万谢,他心里更觉得侧然。路上凄凉的景象使家霆心里有些慌乱,觉得无论如何,明天上午采访了阚维雍师长后, 下午一定就去飞机场!此刻,他特别想念在重庆的爸爸,想念燕寅儿,甚至想起了陈玛荔。他想:如果知道来这里这么危险,她也是不会让我来 的。他并无太多的畏惧,但他记得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名言:“勇气就是在你心里感到一种恐惧时,得以采取必要行动的一种能力!”他 觉得自己必须不失时机地设法尽早脱险,飞回重庆去。.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 t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四 九月中旬的广西桂林,白昼不算热,这天夜晚忽然闷热起来。好像那使人窒息的浓厚云团都猬集在桂林上空,紧密包裹着桂林,酝酿着一 场雷暴。没有蚊帐,家霆被"嗡嗡"的蚊虫骚扰得难以忍受,浑身都叮满了疱块。嘴里干渴,房里连个开水瓶都没有。他拿起毛巾走下楼去,打 算到自来水龙头旁喝点凉水,冲洗一下身体,再回来睡。   后边一堵断墙残壁,在月光下像个魔鬼似的站立着,叫人看了感觉阴森可怖。自来水龙头旁,有个葵叶搭成的遮阳天棚,地上有滑腻的青 苔。此刻,皎洁的月光披洒下来,映得天棚下黑黝黝的。天棚旁的一棵大榕树,枝干盘根错结,藤条缠绕,绿荫如盖。此刻,月光从枝叶缝隙 中闪烁地射下来,在地上像一只只眼睛眨动,使家霆心神更加不定。   家霆从一三一师师部回来后,到现在夜深了,仍未见到马脸、招风耳的韦家琪回来睡觉。睡前,他曾到城防司令部询问寻找,那里有些军 用吉普停在门口,气象森严,加了岗哨。卫兵拦阻了他,说里边在开重要会议,任何客人都不通报接待,劝他回来。家霆揣测一定是军务紧急 ,城防司令部在开重要会议,韦家琪一定也在参加会议。在这人地生疏面临战火的桂林,家霆感到孤单、寂寞,更感到安全缺乏保障。一个新 闻记者,此时此地,活动困难,也并不引人重视。这促使他心情矛盾起来。如果明天上午不去访问阚维雍,上午就去机场,自然+比较安全稳妥 。但既入宝山,空手而返,岂非胆小如鼠?不但要被人耻笑,自己也于心不安哪!这样一想,他决定还是按照原来计划办。上午采访阚维雍,可 以要求同阚维雍一起坐军车去看看野战工事,下午再去机场联系飞机。他满心希望今晚再能同韦家琪谈一谈,多了解些情况。   可是,韦家琪竞迟迟不回来,这使家霆难以入睡。   天上有一架孤单的夜行机在飞,方向是飞向西面,这应当是美国飞机吧?他在自来水龙头上,用嘴就着水龙头"咕嘟咕嘟"美美地喝了个够 ,脱了上衣和长裤,用凉水舒服地洗了一洗,用毛巾擦干,又穿上衣裤,看看手表,已快下一点了。正打算上楼,忽然听见人声和脚步声,张 眼朝进院子来的小径一望,月光下,看出几个军人里,走在头里的中等个儿就是韦家琪。   家霆迎上前去,站定脚步,说:“韦参谋,刚回来?”   韦家琪撇开那几个军人走上来客气地说:“你还没睡?今夜开会刚散,没能陪你。”他随着家霆一同上楼,说:“走!到你房里谈。”两人 上楼进了房里,开了电灯,韦家琪说:“我去房里宽宽衣,拿瓶开水来。”   一会儿,他穿着汗衫背心趿着木屐,提着瓶开水拿着两个杯子来了,说:“忘了给你一瓶开水,你渴了吧?”说着,给家霆倒满了一杯水' ,说:“喝点水吧。”又疲乏地往椅子上一坐,马脸上罩着阴云,叹口气说:“你来采访的事我给司令报告了。他让好好招待你,希望你将来 报道时好好美言几句。因为实在没有空,就不接见你了,让我代表。他说:军情险恶,全州前线可能要出问题,让我劝你尽快早回重庆。”   家霆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明天上午采访阚维雍,下午希望派辆吉普车送到飞机场。   韦家琪听了,闷闷抽烟,马脸吊得很长,说:“我们虽是初交,很谈得来。我对你印象很好,不把你当外人。有些机密不能不告诉你,好 让你心中有数。谁都知道,鬼子这次发动大进攻,除了打通铁路线,是企图摧毁新建成不久的美国空军基地。听说史迪威已到或即到桂林,要 在机场同陈纳德和四战区张发奎司令长官商谈。桂林这个庞大美国空军基地,美国人担心落入日本手中。事实上,明眼人都知道桂林是守不住 的。史迪威来,说明形势紧急。决策什么,我不清楚。但我不能不劝你:三十六计,走为第一!万一将来走不掉就坏事了。一三一师有什么采访 的?他们的防线被指定守备中正桥以北沿河区北门至甲山口之线及河东岸屏风山、爷头山、七星岩、猫儿山、水东街沿河之线。将来如果鬼子 打到桂林,我看这里准是敌军主攻方向。凭他那支破烂队伍,阚维雍就是拿出吃奶力气,也是守不住的。你何必采访一个败军之将?何必拖延 冒险?早走为佳!明天上午就派车送你去机场。你看如何?”家霆想:史迪威来到桂林,我去机场,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史迪威来,我凭那封作 为机票的信件,也许可以容易搭上便机回重庆;不好的是史迪威到机场,可能戒备森严,也许我去会不合时宜。既然情势如此险恶,还是走为 上策!这样一想,只好点头了:“好,我明天上午就去机场!”心想,到机场联系一下,如确定了乘机日期和时间,我还可以回来把采访阚维雍 的事补一补。   韦家琪闷闷抽烟,有时摸摸招风耳,有时叹气,沉重得很,马脸上阴丢密布。   家霆明白军事情况不好,问:“今晚的会?”   韦家琪摇摇头说:“听说守全州的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靠不住!四战区要他固守全州,他理解为不是单守全州城池,而是守全州全县,只要 兵不退出全州境内,就算尽到责任了!今天的最新消息是,他打算将全州的城防撤守,退出城郊。这样一来,广西的东大门敞开了!日寇的枪口 可以直指桂林啦!”   家霆不禁也叹了一口气,说:“怎么办呢?”   韦家琪愤愤地说:“陈牧农这种军长不军法从事难平众愤!苦了我们守桂林的官兵!只凭三十一军的一三一师、四十六军的一七师,另加上 七十九军的二九四团和一七五师、一八八师的步兵各一营,炮兵的十几门大炮守桂林,真可谓乌合之众了。日寇以第六方面军的第十一军为主 力,以第二十三军配合作战,兵力极强,这场血战迫在眉睫”   家霆想从他那里多了解些晚上开军事会议的情况。韦家琪情绪不好,闷闷吸烟后,说是疲劳了,要家霆也早点休息,他拖着疲乏的步子就 去隔壁房里睡了。   月色昏黄,有时透出云外,有时隐入云内。月光有时使楼下天棚投下一片浓浓的阴影。有不知名的秋虫在"吱吱""曜曜"呜叫。家霆在韦家 琪走后,关了电灯,躺在床上。蚊子又来进攻。月光如水从窗口泻进房来,远处有蛙声"咯咯"传来,好像同秋虫在合唱。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 在沦陷了的南京,在潇湘路一号的楼上,由上海突然来到的欧阳素心睡在隔壁房里。那夜,月光明镜似的照来,透过窗户。但第二天一早,欧 阳就留下一封信走了。往事袅袅,不堪回首。他不觉想到了莱特的几句诗:   世界有压而不碎的心,我想我的心就是这样;   我们永远永远不能分离,只要记忆还保持着统治。他难以入睡,心里烦躁,不断拍打、拂赶蚊子,不断胡思乱想。   突然,天上有"轧轧"的飞机声。紧接着,惊人的雷鸣般的爆炸声十-轰隆隆"响起,十分猛烈,大地震颤,窗户"格格"响,玻璃一定有震碎 了的。家霆连忙翻身起床,跑到窗户口张望。   从窗户里望出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映得天际比上海繁华闹市中霓虹灯反射的天空还要红。爆炸声闷闷地仍在传来。住在宿舍里的人无 论楼上楼下都跑出来了,“喳喳哇哇"地指点议论着。韦家琪的身影也出现了,他走进家霆的房里,马脸上十分严肃,说:“也许是美国人在炸 毁空军基地,方向就在飞机场那边!”   家霆大吃一惊:“我明天去机场会有问题吗?”   韦家琪揉着惺忪的睡眼,叹口气:“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是睡吧。”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趿着木屐回隔壁房里去了。   家霆只好躺上床去。破坏性的大爆炸仍在继续,像打雷,像丢炸弹,像炮轰。这是一个红光满天紧张可怕的夜晚。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 好,被拍死的蚊子,近三十只。   第二天早上,韦家琪来敲门,说:“走!去司令部吃早饭。”他帮助家霆提了大包,说:“做好随时走的准备!”   两人走到司令部门口,家霆发现岗哨的卫兵人数增加了。说明什么呢?说明情势紧急,或是今天有什么重要大员来?   早饭是在伙房附近一间小房里吃的,勤务兵侍候着。吃得很简单:粥、豆腐乳。广西的豆腐乳味道同上海的相似,只是淡些,块头小些。 显然,豆腐乳是特意用来招待从重庆来的新闻记者的。吃这样的早饭,家霆比昨天吃那顿晚饭安心。昨天那只可能是从老百姓家抓来的老母鸡 ,那条打死了的狗煮出来的一碗充满腥味的肉,滋味终生难忘。家霆心里虽记挂着走的事,却尽量使自己平静,一连吃了两碗粥,见韦家琪的 第三碗粥已吃完了,便放下筷子。韦家琪对他说:“你还到昨天我们谈话的那问房里坐一坐,我去忙点别的事。车子准备好了,马上送你去机 场!”   他陪家霆到昨天谈话的那间房里,自己匆匆走了。房里,满地烟蒂,痰盂里盛满了茶水和痰涕,脏得恶心,好像昨天有些人在这儿开过会 似的。家霆无意中看到墙上比昨天多了一幅军事地图,走上前去看时,见插小旗的地位比昨天在一三一师师部看到的地图有些变动,心中明白 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急躁地想:前方战事这样吃紧,重庆不知清楚不清楚?如果我不是来桂林采访,简直是糊涂着的。报上有的消息封锁, 有的消息缓登或迟登,有的消息用一种平淡而技巧的语言在玩文字游戏,仍旧把溃败说成"转进”,把失守说成"正在激战”。他心里矛盾:这 次来采访,其实未到前线,匆匆来又匆匆走,太窝囊可笑了。可是如果不走,万一走不脱了,又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手表 ,才八点多钟,还不知几点钟可以动身去机场。一切都是被动状态。昨夜没有睡好,人困乏,坐在椅子上无聊地打起哈欠来。   天上,从清晨起就有飞机声响,响声不停。从窗口看出去,天匕一架p一40型驱逐机疾飞而过。桂林美国空军基地总是给这城市带来这种空 中的噪音。这种噪音使人有安全感。幸亏有这个空军基地,不然,怕早给日机炸得更加墙倒屋塌了吧?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又有"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这种一连串的剧烈爆炸声,震得窗户都颤抖响动,益加增加了家霆心上的不安。 谁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外边人声叽叽喳喳,司令部的官兵们又在议论爆炸声的事了。家霆耐心坐着,听着爆炸声继续,心想:难道前线撤退得 太快,日寇的炮火已经临近桂林了?当然也不是不可能的。倘若这样,就麻烦了。真希望韦家琪快来!果然,韦家琪急火火地来了,进门就说: “美国空军基地从昨夜起一直在爆炸!听说是史迪威下的命令,炸毁基地一切设施,以免落人日本人手年!”   家霆站起身说:“日本人还刚进攻全州,这里就把空军基地炸了,干什么要这样嘛!”   韦家琪坐下来说:“史迪威很不满,认为我们军事指挥混乱,认为我们已无力保卫桂林。这个基地修建好还不久,花费了不知多少美金和 我们中国人的劳力,这一下全完了!空军的支援也没有了!美国这些大少爷,哼!”   家霆焦急地问:“我还能上机场去吗?”   韦家琪点头:“吉普车过一会儿就有。反正,你总得上机场!”爆炸声又连续传来,家霆可以想象得到机场上的油库、指挥塔、办公楼、 酒吧、弹药库、餐厅、跑道……都在爆炸中尘土飞扬变成一片废墟的情况了。在来桂林下飞机时,飞机降落在机场上,他在机场住了一夜。亲 眼见到机场的庞大、设施的先进与完备,亲眼看到机场上停着许许多多各种型式的银色飞机,亲眼看到许多美国空军和地勤人员与中国空军、 地勤人员并肩忙碌。现在,一切全自己毁掉了。他心里焦灼,却只能屏息静心等待。时间呀,过得真慢!简直是慢得难以忍受了。   九点钟的时候,爆炸声仍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皮肤黝黑、头发稀少、短小精悍的广西驾驶兵进来找韦家琪,说:“韦参谋!车子去机场吗? ”   韦家琪点头说是,关照那驾驶兵去准备,帮家霆提了大包,说:“走吧!”他那语气和表情似乎因为车子来到了感到欣慰。   家霆心里也兴奋,随他出了司令部大门,见一辆绿色军用吉普停在门前路右侧的树阴下,韦家琪给家霆和驾驶兵互相作了介绍,告诉驾驶 兵:“童先生是重庆来的新闻记者,韦司令的客人!”告诉家霆,这驾驶兵"车开得飞快!在战场上枪林弹雨中坐他车也保险!”家霆只听到驾 驶兵的名字好像叫"竹箭”。上了车,韦家琪说了句:“一路顺风!”招手同家霆告别。司机驾了车一溜烟就开行了。   家霆有心多同驾驶兵谈话,联系联系感情,请教他的名字,才知驾驶兵名叫"竺逊”,南宁人。竺逊不爱说话,沉默着开车,对人冷冰冰, 情绪不高。家霆递了一些钱给他作小费,说:“买点烟抽!”他态度才热络一些。车子向机场方向开去,一路行人稀少,沿街的店铺有的门洞 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无人,乞丐也很少见到。爆炸声仍偶尔传来,基地该已炸得差不多了吧?   驾驶兵突然说:“童先生,我看你是恐怕走不掉啦!”   家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里着急,叹口气答:“是呀!我也怕走不掉呢!”   “我给你开快些!这条路上难民少,还能开车。现在,往西往南去的路水泄不通,车子别说过不去,连抢车子的人都有。有的拔出枪来逼着 你给他开车送他逃难。唉,谁愿意留在桂林等死哪!”   家霆无心多说话了,暗暗盘算:如果走不掉怎么办?一时,竞想不出好办法来。   吉普车四轮飞转,在这有山有水的桂林飞驶,有时快得像四轮腾了空在冲锋。   终于,驶近通向机场大门的公路了,家霆远远就看到那里设着路障,阳光下,停着美国宪兵的一辆吉普车。一些个儿高大的美国宪兵戴着 有m.p.字样的钢盔,在机场大门前站岗放哨。家霆坐的吉普向前急驶而来时,已经引起了这些戴钢盔的美国宪兵的注意。吉普车驶近,他们 作出了停车的手势。驾驶兵缓缓停下了车,家霆走下车来,对驾驶兵说:“我交涉一下,请你等一等我。”这时,飞机场里又是轰然一声,看 到有一股烟尘升起,地面震撼了一阵。家霆掏出记者证件和那张有美国高级军官签名的作为机票用的信件,递给走上前来的一个有点像美国影 星贾莱?古柏模样的瘦高个儿宪兵,用英语招呼着说:“你好!”   美国宪兵脸色严肃,却不友好,嚼着口香糖,看了家霆递来的证件和机票,耸耸肩摇摇头,用大拇指指指机场里面,用英语说:“不!不能 进去!”   家霆反感美国宪兵那种高傲的气焰,用英语说:“我要搭机飞返重庆!我有机票!”   美国宪兵摇头,又耸耸肩,用英语说:“机场正在炸毁,不可能了!”   家霆远远看到机场里还停有飞机,而且不止一架,心想:你们这些美国宪兵不也是要走的吗?一定有飞机留给你们走的!因此又用英语把这 意思说了,说:“我有重要工作必须立即返回重庆!”瘦高个儿的美国宪兵摊摊双手,嚼着口香糖做了个鬼脸,摇摇头,用洋腔洋调的中国话 挥手说:“走吧!走吧!”   家霆对美国宪兵那种轻视中国人的不平等态度难以忍受,克制住火气仍旧用英语说:“请放我进去!我有票!上校是我的朋友!我同他讲定坐 飞机飞回重庆的!”   话未说完,美国宪兵竞动手推了!用英语大声无理地说:“我们奉命戒严,你快滚!滚!”边上的几个美国宪兵,有的也作手势:“滚!滚! ”   家霆知道有理说不清了,气得几乎发抖,却无可奈何。只好回转身来上了吉普车,对竺逊说:“美国宪兵戒严,不讲理!只好回去了!”   刚才的一切驾驶兵都看在眼里,愤愤地说:“这些美国佬,好的当然有!有些坏的在桂林调戏中国妇女,喝醉酒打人,买卖黄金美钞,把些 美国给养拿来卖了赚钱,厌恶他们的人可不少!自认为比中国人高一头,欺压中国人的美国佬我最恨!”说着,飞快地急开着吉普,问:“这下 你飞不掉了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家霆意会到将要面临一场艰难的局面了。一时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办,从天上飞回重庆已经无望,只有从陆上走了。迟走不 如早走!学校里还等着我去上课呢。何尝想到来此仅仅一两天,局面会变得如此混乱无序。由陆上怎么走呢?他默默思索着。   受美国宪兵凌辱的怒气撞击在家霆的胸中,久久不能散去。一切不都是由于中国太弱吗?中国人反抗侵略同日寇打了这么多年仗,付出偌 大牺牲,理应受到尊敬,可是西方的偏见却总是把他们自己当作救世主!如果中国人争气,富强了!美国人还敢拿不平等态度对待中国人吗?一 种民族自尊心强烈刺激着家霆。中国,你站起来强大地面对世界的一天什么时候来到呢?为了这,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使中国 人在世界上顶天立地,不再受任何外国人侵略和欺侮!……   吉普车飞驰,家霆的思绪也在飞驰。一定要赶快想法搭乘火车到柳州去。他脑子里突然电火花似的一闪,想起了"小黑皮"杨南寿。杨南寿 是在柳州空军基地的呀!对了,快到柳州!从柳州可以有两种准备:一是找杨南寿凭我的票搭便机飞返重庆,我那票上写明"中央社战地记者童家 霆先生准予搭乘美国空军基地的运输机飞返重庆";万一实在上不了飞机,由柳州坐火车沿黔桂线往西北走,黔桂线虽然有半条还未修通,就是 步行,经贵州走回四川也好呀!总之,必须赶快离开桂林,越快越好。   真是归心似箭了!很感谢驾驶兵竺逊,车开得再快也没有了。家霆盼望着赶快回到司令部,找到韦家琪,请韦家琪帮助自己上火车。   路上,收割过庄稼的田地里杂草丛生。一些大榕树周围,有乌鸦和山鹊在飞绕。一条岔路边,有一个孤单的老太婆坐在地上哭泣,声音酸 楚。家霆真想下车问问她为什么哭,给她些钱。但,车子飞快地就驶远了。   近中午时分,又回到了城防司令部。家霆谢了驾驶兵,提着包,拿出证件给卫兵看,进去找韦家琪。心情同上午离去时完全不一样了!空落 落的一颗心腾空悬着,感到十分狼狈。他发现一路上,连司令部左近的情况也有了变化。见到了从前线撤下来、运下来的大批伤兵。血淋淋的 、污秽不堪的、黧黑枯瘦的伤兵,看了叫人难过。伤兵们,有的席地靠墙倚坐,有的躺在地上,似乎是累极了要歇一歇。街上混乱,散兵游勇 估计都是从前线下来的,背着枪或拿着枪在行走。司令部门口,卫兵少了一些,也不知是为什么。戴着钢盔扛着枪的卫兵的脸是紧绷绷的。   家霆连走带问,让一个勤务兵找到了韦家琪。韦家琪正在开会,跑着过来,见家霆来了,好像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说:“飞不走啦?”   见到了韦家琪,他那难看的马脸和招风耳,此刻在家霆的心目中也觉得亲切和温暖了。   家霆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我不能不求你帮助啦,是否请帮助我乘上火车去柳州?”   韦家琪马脸阴沉,家霆知道,他不是不肯帮忙,是感到困难。他摸出香烟放在手里搓捏,半晌,点头说:“试一试吧!听说火车站乱得像马 蜂窝,人也进不去,火车也上不去。这样吧,你去住处歇着,我开完会来找你!”他说着,就急匆匆回身走了。   家霆也只好依他的话办了。心里明白,韦家琪说的是实话。见他正忙着开会,一颗心好像不在别的事上,已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他却想不 到客人还无处吃饭。早上只喝了两碗粥,肚子早唱空城计了,只好忍着,提着大包,挎着小包,往昨夜的住处去。照例被卫兵查了证件,又回 到了二楼上昨晚住过的房里,颓然地把提包放下,仰面躺倒在床上,枕着臂膀,一阵无名的疲乏从心里涌到全身。他还无法想象火车站上的拥 挤情况,但"逃难"这两个字又光临到他头上了!抗战初期逃难的种种情况,一时都浮上心头。   他等候着韦家琪,肚里"咕咕"地叫。夜里没睡好,这时困极了。有心闭上眼休息,竞不知不觉睡熟过去了。   一觉醒来,听到有人声,也许就是这种嘈杂的人声将他吵醒的。他一骨碌爬起身来,从窗口向下张望,忽然看见远处近处有好几处亮起烟 火来了,是起了火吗?亮起烟火的地方冒着黑色的烟尘。由于是在白天,看不出火焰,肯定是着火则是无疑问的。怎么会起了火呢?   楼下,有些军人在搬东西,人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家霆吓懵了,心里警觉,迟疑了一下,马上提起大包、挎起小包匆匆下楼。恐怖每每是在一件事情况未明时产生的。他高声追问一个在楼 下搬物件的中尉:“喂,发生了什么事?”   中尉大约三十来岁,黄脸膛,朝他看看,说:“你看不到吗?起火了!”说着,只顾自己搬着物件,踉踉跄跄地跑了。   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扔满了纸片、空桶、破衣烂袜、旧瓶、书本……大约是刚才入睡时楼下已有人来搬移过物件了。家霆心里纳闷,怎 么城里无事端端会起火的?顿时想到了"焦土抗战"的理论,想起了一九三八年冬当日寇占领武汉进入湖南北部时,长沙似要失守,当时放起了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全城房屋大部焚毁,居民烧死两万多人。后来,日军并未立即进攻长沙,指挥纵火的长沙警备司令壁悌等被作为替罪羊 枪决。难道现在桂林又要历史重演?抑是敌人已经突然来到?不,不大像!难道敌人未到就先要将桂林烧成焦土?谁放的火呢?有这必要吗?   那几处火头的火势更猛了。天干热,有风,黑烟白烟更浓。   家霆愣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突然想起了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莫斯科大火。伟大俄国作家对莫斯科大火的描述,使家霆印象非 常深刻,阅读时如同亲身经历过一样。现在,自己陷身桂林,而且眼前看到了大火,他的心情离奇得难以形容。在焦灼与烦恼之间,脑际又幻 化出当年在上海时与欧阳素心一同研讨谈论《战争与和平》时的情景来了。欧阳说:“战争太残酷,拿破仑……后来当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 时候,他就想:我过去不寻求现在也不寻求战争。……”他理智地反驳她说:“那是你的误解!拿破仑是侵略俄国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当他体 会到俄国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时,他才意会到战争对他并不是轻松快乐的事……”   可是,现在想这些干什么呢?他定一定神,提起大包,急急向城防司令部去,浑身出汗。这时只有去再找韦家琪,才最安全。他终于又进 了城防司令部,并且见到了韦家琪。司令部里乱糟糟,人来人往,满地废物垃圾,一把翻倒的椅子摔在路边,好像司令部也怕火烧过来打算搬 迁的样子。   韦家琪对家霆说:“城里好几处起火了,原因还弄不清,正在抓纵火的人。刚才,接到电话,全州城郊也是火焰冲天。他妈的,不知出了 什么鬼!”又说:“我为你打听过了!铁路上现在乱成一锅粥了,火车有的堵塞着,根本没有发信号、扳道岔、分管调度指挥的人了!伤兵鸣枪 拦车,火车从卧轨拦车的难民身上压过去。当兵的用枪逼着司机添煤烧汽开快车,可是前边火车一堵,后边毫无办法。”   “那怎么办呢?”家霆急了。   “我们现在忙着灭火的事!”韦家琪安慰说,“你别急,急也无用。等会儿吃了晚饭,让勤务兵送你去火车站!”他总算想起了家霆的吃 饭问题,“你要是舍得花点钱,兴许能挤上车去!当然,是闷罐车,那份罪也够受的!”他将家霆带到那问昨天谈话的房里,说:“我去忙一会 儿,等会再来。附近的火势都得要控制!”   家霆孤独无聊地等着。后来,韦家琪果然又来了,陪家霆到上午吃早饭的地方去吃了一顿晚饭。米饭是夹生的,用一盘咸菜下饭。吃完, 他让一个十八九岁的勤务兵陪家霆去火车站,说:“火车站附近,人太多,吉普也无法去。而且,现在司令部的吉普车都出去了!”他让小勤 务兵替家霆提着大包送家霆走,临别叮嘱:“早点走吧!晚上更不安全!”又好意地说:“城里火势更大了,一路上要小心!”   城里的火势确实更大了。火一烧,将死气沉沉的桂林城忽地烧出一些人来了。那些本来留在城里看家的零零落落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 些没爹没妈的小孩子,惊惶失措满面凄惶地都从屋里跑到街边来了。街边上堆着些从屋里挪出来的物件:棉絮呀,冬衣呀,旧箱笼呀,甚至家 具什么的都有。人们脸上都有恐怖、绝望的神态。   火,正在好几处随风蔓延过来。从屋顶冒出来的浓烟,透出夕阳般血色的反光。没有人救火的地方,火焰正在伸展。因为是白昼,没有可 怕的强烈的火光,却有可怕的浓烟。   小勤务兵十八九岁,有两条长腿,长得挺机灵,走得很快,几乎是跑。家霆飞步跟随。他觉得韦家琪并没有尽心尽力,只不过是敷衍打发 他而已。也难怪,在这种时候,给他添麻烦他哪有这门心思。更何况,上火车太困难,他也未必有什么办法。家霆能原谅韦家琪。反正,有小 勤务兵帮着提包,帮着带路,兼带做伴,已经该知足了。   一些街巷空落落的都没有人,一些过去挨轰炸造成的废墟和断墙矗立着。离起火处近了,空气中充满了燃烧物冒出的焦糊气味,似乎能听 到"毕剥毕剥"的火燃声了。途中,有放哨的卫兵吆喝着盘问、检查,总算没有拦阻。有两处离火烧地点更近的地方,烈火"呼呼"响,玻璃窗裂 成碎片爆向四方,金星在空中飞舞,屋顶爆裂,一块块被火烧红了的白铁皮从上边脱落呼啸坠地,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有风吹来,就像铁匠的 风箱在吹旺炉火,有焦木和毛织品燃烧的臭味。浓烟呛得家霆咳嗽,热浪袭来,火烤得灼人。可以看到一堵风火墙后,房屋里黑烟中升腾冒起 的隐约火舌,听到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号声。   倚山傍水的桂林城的大火,发出大海般的呼啸声,势头要席卷全城。这个原来绿树很多、红顶灰顶各式房子交杂在山水之间的城市,是很 美丽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这个抗日战争时期,由于担任军委会桂林办公厅主任的桂系李济深实行开明 政策,全国许多着名文化人云集过的"文化城”,如今要被焚为平地了!啊,啊!家霆突然想起了古罗马历史上的那场大火。当罗马城大火燃烧时 ,昏庸的罗马尼罗王还站在高处弹琴饮酒,欣赏着火光熊熊,觉得那是绝妙的奇景。可是,眼面前这场大火,在家霆和一切身临其境的桂林民 众来说,却是吓人的大灾祸!这火虽是在日本侵略军来到前燃起的,但不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桂林怎么会遭到这场浩劫?想到这些,家霆更 仇恨灭绝人性的日本侵略者了。   走着走着,浑身大汗淋漓。走到靠近火车站的地方来了。从这里,仍清楚看到桂林城里的火势正在扩大、蔓延,有好几处火头和黑烟。这 里,难民聚集得越来越多了,多得像蚂蚁窝里一样。火车站里又乱又脏,屎尿遍地,臭气熏天。被丢弃的衣物、杂品什么都有。好不容易挤进 人丛中去,却立刻很难移步了。人挤来拥去的,这里有人叫喊"哎呀"、"喔唷”,那里有人在辱骂吵架,一些离散了爹娘的孤儿在哭泣。好不容 易,命也挤掉了半条,挤到了月台上,家霆突然发现那个机灵的小勤务兵不在身边了!人流比四川集镇上"赶场"还挤十倍、百倍,想多走一步都 困难,你想停步也办不到。小勤务兵不见了倒还没什么,但他提的那只大包里有衣物,有姗姗大姐的照相机,有稿纸和笔记本、漱洗用具、药 品等,也有一些钱。小勤务兵那两只机灵眨动的眼睛,使家霆怀疑他是有心这么做的。很可能他是想发横财。但,往哪里去找他呢?这时候, 再挤出去找他,既不现实也太笨拙了。身外之物,只能由它!好的是机票、钱和笔记本等都在身上挎的小背包里,只要能顺利挤上火车就是胜利 。这处境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家霆硬硬头皮,又在人流中向前挤起来。   停在月台里外的火车,全是装满了人的闷罐车。闷罐车是运货运牲口用的,黑色铁皮外壳上打着白色车号和吨位数字,笨重的铁拉门紧闭 着。从两侧四只带着铁栅的又高又小的气窗中,可以看到挤得满满的人脑袋。火车顶上也爬满了人,似乎进不了闷罐车只要爬在顶上,也就有 了逃走的希望。   家霆绝对想不到场面如此吓人。比抗战初期在粤汉路上坐火车时情况要恶劣无数倍了。有什么办法上火车呢?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些缠着肮 脏绷带的伤兵在"乒乒乓乓"砸闷罐车的车箱,硬想砸开门进去。当然是空想,徒然引起一片骂声和嚷嚷声。   家霆决定:只要给我上火车,我就把挎包里的钱多给他一些也可以。但这里既无人卖票,也无人让位。他夹在人丛中,顺着铁轨往前跑。 见火车拥集,实际后边的火车就是上去了也是开不动、不会开的,决定顺着人流往前沿铁轨跑,心想:往前跑吧!好在向西南方向走一步也就 是离柳州近一步!走到最前面,找到火车再设法上车。   人流像当年家霆在河南灾区见到过的那遍地爬跳的蝗蝻,你挤着我,我挤着他,他挤着你,不停地向前蠕动。有的难民不知从哪里跑到桂 林来的,脚已走得粗肿如烟囱,用破布包裹着,像大象似的龙钟蹒跚地走着。有人跌倒了,后边的人也绊在他身上、踩在他身上,引起一片呻 吟声、怒骂声和吆喝声。   一个五十多岁背着包袱的老人,拄着根木棍当拐杖,一瘸一瘸地走,绊了一交,家霆连忙扶他,见他淌着鼻血,不忍心丢下他自己走,只 好扶他向前挤。他千恩万谢,说:“我是个中学教员,这一生只看到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谁要能使中国富强了,不受帝国主义侵略,我死了也 拥护他!”又说:“我是从湖南逃来的!地方丢得太快,没有部队掩护,走不动的乡亲落在后边,成批成伙被鬼子抓着杀了。我侥幸逃了一条命 ,可是腿受了伤,现在也不行啦!”他怕连累家霆,说:一陕走吧!谢谢你,我不连累你啦!”他挣开家霆的手,独自向左边一块裸露的田地里 去了,看样子想在那里坐下歇脚不走了。   家霆浑身汗湿,继续随着人流走。路边,有一连几辆抛锚丢弃了的汽车,有的已被砸坏,都像死乌龟似的停在那儿,估计是乘车逃跑的人 丢下的。走着走着,天已经黑下来了。回首望桂林城内,只见几处大火红光照耀,浓烟仍在夜空缠绕。   家霆身体健壮,脚步快,人流越走越稀,有不少人落伍了,却又与前边的人群头尾相接,只是比以前连迈步的空隙都找不到的情况好多了 。他奋力迈步,一心想沿铁路找到一列火车攀登上去。从桂林到柳州,一共不过一百三、四十公里光景,火车正常运行,不过两个多钟点。家 霆心里琢磨:如果坐不上火车,全靠步行,日夜兼程,一百三、四十公里,三四天或四五天也可到达。这样一想,心倒定了一些。以自己的体 力,是可以办得到的,他更奋力走将起来。   心理因素起的作用太大了。日寇未到,但百姓对军队信心不足,拼命要快逃,互相影响,使尚远离战火的地方也乱成一团。火车阻塞无法 开行,难民只要上了火车,不问火车开不开,也仿佛有了安全感,都固定坐着不再挪步了。家霆头脑清醒,分析清了形势,就拼命步行了。   深夜,沿铁路走到了四塘。看到些卖茶水和卖面的担子,摇曳着鬼眼般的灯火。家霆买了点水喝,又往前面苏桥走。浑身乏力了,不见铁 路线上有火车,只好继续往前走。   天,忽然阴了,云团掩没了星星,四下墨黑,雾气罩住了散发出淡淡泥土气息的土地,这里好像生机死绝了。家霆正走着,忽然有个在路 边提篮卖熟鸡蛋的年轻乡下人走来叫卖。家霆饿了,尽管价钱贵得吓人,仍决定买些鸡蛋吃一些留些带着。他从小提包里掏出钱来付给乡下人 ,把鸡蛋塞进包里。漆黑抹乌中,后边突然上来两个壮汉,原来同卖鸡蛋的乡下人是一伙的。三个人将家霆架到路边暗处。一个穿军衣的有手 枪,另一个穿便衣的手里有把尖刀。拿枪的说:“把提包拿来!”家霆挣脱他们的手闪身想逃跑,却被拿力的用力戳了一刀,伤在左臂,血流 下来,疼痛难忍。   遇上劫路的了!家霆明白:逃是逃不脱的,打也不行!他把身上挎的小包拿下来,说:“给我留一点钱吧!大家都在逃难,我还得路上花用。 有些笔记本什么的你们也用不着。你们又刺伤了我的左臂!”他要求留一点钱,目的是防止强盗怀疑他身上还有钱进行搜身。   穿军衣的也不吱声,将提包一把抢过去,打开包后,将鸡蛋拿了几只给家霆,又把笔记本、机票、针线包都递给家霆,将一厚叠钞票中抽 了一点给家霆,发善心似的说:“拿去!”然后,三个人带着提包快步奔跑,隐没在黑暗中了。   家霆手里拿着机票、笔记本、针线包和几只鸡蛋、一点钞票,左臂疼痛流血,心想:真是倒霉!”漏屋偏逢连夜雨"!幸亏这三个强盗还把 机票等都还了,也没搜身。他将机票、笔记本、针线包以及一点钞票都塞进口袋。掏手帕用右手靠嘴帮助,扎好了左臂的伤口。还好伤口不太 厉害,他一边走一边吃起鸡蛋来。   这时候,倒感谢陈玛荔颇有见地了。如果没有针线包,如果不把金戒指和一些大额钞票都缝在贴身的衬裤上,不就成了光蛋了吗?路途遥 远,前程还很难预卜会有什么艰难遭逢,有了金戒指和钞票,使他感到胆壮,虽然受了伤,遭了抢劫,心里仍然没有泄气。半夜时分,到了苏 桥。是个小站,也是个小村庄,难民依然不少。镇上有一列伤兵列车停着,却没有火车头。这列车是光板火车,没有四周铁皮车厢和顶篷,仍 挤满睡满了伤兵,里边也夹杂了不少携儿带女的老百姓。看来是伤兵们挤出地方让难民坐的。伤兵们都缠着血污和肮脏的绷带,令人看了心里 发颤。铁路小站上的人员差不多都走了,只有个老头儿躬着背在道班房里。一打听,原来一些军人逼着司机把火车头摘了钩开到前边去去拉他 们的军车了。   家霆嘴渴,想讨些水喝,却没有。问老头儿前面有没有火车时,着头儿说:“不知道!”问有没有车子开来,老头儿说:“只有开过去的 车,这些天从没有开过来的车!谁还要把车往这边开呢?”为了要喝水,家霆只好摸黑去到附近村子里讨水喝。嘴渴得难耐,他高一脚低一脚地 在黑暗中走进了村庄。发现这是个无人的村子。既无人声,也无狗吠。找了个高门墙的人家走进去,门敞开着,里面黑黝黝的,叫了两声:“ 有人吗?”没有得到回答,就迈步向里边走去。主人大约是逃难走了,也许遭过抢劫,满地散乱抛掷着许多旧衣烂袜、破碗碎瓦。家霆怀着一 颗紧缩的心打量着布满恐怖气氛的房子和长满了荒草和蒺藜的院子。在屋右一问厨房似的屋里看到了大水缸,用手舀了点水,嗅嗅舔舔,水不 新鲜,但气味还不大,用手舀水凑着嘴喝了个够。人感到困累了,忽然想:已是半夜,何不在这里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明天拂晓继续赶路向前 走。他摸索着朝一间大房里走去,隐约可以看到有张大床,上边还放着些看不清的东西。房里空气不好,有股说不出的难闻的臭味儿。这屋子 一定久无人睡了。索性把门大大敞开,把窗户也推开,走近大床,家霆想:就在这床上躺一会儿吧。但离床越近臭味儿越大,扑鼻而来。家霆 奇怪,靠近大床仔细一看,黑暗中,瞅见床上躺着个精光的赤条条的人体。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是个死人!呀!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出是个 长发的裸体女人!家霆吓得浑身冒汗,心冬冬地跳,“呀"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明白:准是个被强奸杀死的女人!死了也许好几天了!   带着一种恶心、痛苦、恐怖、厌恨的混合感觉跑出那个院子,把疲劳全忘掉了,心里只想土,胃里冒着酸液。恐怖印象是再也忘不了的!这 使他不禁想到了韦家琪的那句话:“战争中,什么可怕的事都会有!”他继续向铁路方向跑,又见到了夜行的散散落落的逃难队伍,里边还有 许许多多中学生。他夹杂在人群中,感到胆壮了一些,又拖着疲乏酸痛的腿,往前向永福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一路上,看到一些腐烂了的、肿 胀了的、被苍蝇"嗡嗡"叮着的难民死尸,但任何一具尸体都不能给家霆如同那夜走近大床时看到的裸体女尸那么大的恐怖。   两天以后,他沿铁路线走到了鹿寨。是黄昏时分,有轮火红血色的月亮从树梢升上来。他实在疲劳得要死了。一路上,幸亏他不缺钱用, 用高价换取了不少食物,还拿食物周济了一些贫病的同路难民。在到鹿寨时,他肚子疼痛,开始腹泻,感觉头疼发着高烧。他知道可能是喝了 不洁的水,也许是左臂伤口发炎造成的。伤口始终火辣辣地疼痛,有时又隐隐发胀发痒。   这时,正巧有当地人驱赶着由两条牛拉的一辆牛车来了。他用一只一钱重的金戒指换得了上车的位置,由牛车将他从小路载到了柳州。   想不到,依靠着几十万流亡难民的来到,竞出现着畸形、反常的繁华。在这柳江两岸的大街小巷和公路两侧,都搭了许多难民居住的棚棚 ,摆满了出售各种细软物件的地摊。地摊上的物件从骨董、银器、药品、衣服到钟表、鞋袜、食品等等都有。卖吃食的小摊、卖茶水的凉棚, 也到处都是。涂脂抹粉卖淫的女人,也在黄昏灯影下沿街出现。难民的人流到了柳州,都在休整,也都暂时在观望一下。   家霆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观望休整的念头。他一到柳州马上雇了一辆人力车找到一处医生诊所,请医生包扎了左臂伤口,又治了病,拿了药 品服用。然后,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了下来。虽然臭虫、蚊子肆虐,晚间难以入睡,但腹痛拉痢,使他不能不在客栈里住了三天。第三天,烧退 了,拉痢情况减轻,他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去到郊外的飞机场。   他特别高兴的是,在那儿真的找到了老同学杨南寿,并且凭他的机票,可以在第二天搭一架要回重庆去的c一30型运输机去重庆。   啊!噩梦似的这段艰难征途终于告一段落了。t 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五 家霆左臂上被刀子戳伤的创口发炎溃烂,创口虽未伤及血管和骨头,竟迟至十二月中旬才痂落痊愈。伤口是愈合了,在桂林、柳州的这段 不平凡的遭遇,却像烙在心上似的,印象和痛楚怎么也难以消失。   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桂林大火,经历过从桂林步行到柳州途中的颠沛,回到繁华热闹的重庆见到爸爸和燕寅儿等时,他恍若隔世。   当他晚上在余家巷二十六号家里出现时,童霜威见到他这么快回来了,高兴地笑着说:“啊,孩子,回来得这么快?太好了,我一直不放 心一直在挂念着哩!”说完话就发现儿子的狼狈、消瘦与疲乏了。儿子满脸风尘,衣服肮脏,左臂上缠着纱布,出发时带走的提包和挎包都没 有带回来。他睁大了眼惊奇地问、:“你怎么啦?遇到什么事啦?”   等到家霆坐下来,喝着水,把全部离奇的经历枝枝节节都讲了,他才知道原委,苦闷气恼地叹息一声说:“国际战局越来越好,中国战局 却在坍台!这两天,三届三次国民参政会正在举行。开会期间,正逢湘、粤、桂三省战场溃败。许多参政员都纷起责难。有的提出:'万不可靠 同盟国胜利做胜利,致贻我中华民族之羞!'燕翘等对这次何应钦掩饰豫、湘溃败的军事报告责询尤多,认为对拥有四十万精锐之师的蒋鼎文、 汤恩伯在河南丧师失地仅给以撤职留任,太不公平,要求枪毙汤恩伯以谢国人!但参政会只是放放空炮说说空话,闭了幕也就一切都完了。清谈 毫无用处!目前问题也不在枪毙一个汤恩伯,主要问题是要实行民主,组织联合政府,唤起民众,修明内政,挽救时局!不在这上边努力,国际 形势再好,也设有用。胜利虽然似乎可以在望,百姓仍要遭大劫难!”第二天一早,家霆去医院治疗臂上刀伤,兼带化验,根治痢疾。   左臂创伤化脓,医生建议他住院。他说需要回去商量以后再定,其实,是想先去看看燕寅儿,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去时,燕翘由燕姗姗 陪同去参加参政会的闭幕式了,只有燕寅儿一人在家。见到家霆,她兴奋得几乎像要跳起来,说:“啊!。陕乐王子'!你回来啦?我真高兴!”   一陕乐王子?什么意思?”家霆笑着问。寅儿本来爱叫他"倜傥”,这又是开的什么玩笑?   “你一定熟悉王尔德那篇世界着名的童话《快乐王子》吧?我老觉得你的模样像快乐王子,心地也善良得像他。我愿意告诉你一个秘密, 有时,我觉得我如果像那只常常同快乐王子在一起的燕子就好了!”   家霆语塞了,看到寅儿说这话时,脸上绯红,明白她的激动,也明白她的心意。但理智使他却步,打岔说:“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呢!你快 听听我的冒险故事吧!我一点也不快乐!”   家霆把这次历险的情况谈了。燕寅儿听着。她是个开朗明快的少女,听到气愤处纠着双眉,听到危险处充满同情,听到悲惨处含着眼泪。 最后,说:“前方战局是这种样子,怎么得了?我们在重庆对这些情况简直一点也不清楚啊!你准备怎么办呢?”   家霆没有回答,问:“学校里怎样了?”   “正常上课。我给你请了假。你这么快就飞回来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想住一段医院治疗一下,同时立刻恢复上课。每晚都向医院请假去学校,上完课再回医院。在医院,我可以把这次去的经历写一写, 总题目就叫《桂林去来》,可以写几篇,每篇总得有二千至三千字,占报上一个辟栏。”   “你这可以向陈玛荔交代吗?”   二当然可以!我写好后,给她看。也许她是不会满意的,但我应当按照我的意愿写。可惜,我去的时间太短了!如果时间长些,我的采访面 广些,能写得更深刻些。现在,只能写点见闻了。不过,这些见闻也太值得写了。”   燕寅儿关心地说:“我觉得,你首先还是住院,把伤和病治一治。当然,晚上去上课我也同意。写稿的事,别急。我想,你不妨再采访些 人多掌握些材料。比如,可以到车站等候采访那些陆续由湘、桂经过贵州来到重庆的人,向他们多了解些情况。”   家霆拍手叫绝,说:“主意太好了!这样,可以不断写续篇。将来等我出院了,我们一同采访,也一同写。经过这次桂林去来,我对前方再 也不能忘,再也不能不关切了。只要闭上眼,仿佛就看到了逃难的人流,看到了桂林的大火。”   燕寅儿留家霆吃午饭,家霆急着回去同爸爸谈住院的事,不愿留下吃饭,说:“晚上再见吧!请替我向燕老伯、姗姗大姐和东山大哥问好燕 寅儿送他一直到离余家巷不远才回去,临走带着感情说:“也不知怎么的,你走了,我一直好像在等待你回来,有许多话像要对你说。可是见 了面,又不知那些话跑到哪里去了。”她显得有些伤心,为了家霆面上的冷淡。   家霆其实也是一样。在桂林,在回来的途中,都常想起寅儿。一回来,也希望立刻见到她。见到了她,又自己警惕、克制起来。尽量使自 己平静,保持距离。难道这不是爱情?这当然是一种爱情,却是自己不愿陷入的爱情,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有了欧阳。自己深爱着欧阳, 又喜欢寅儿,怎么能损害欧阳又损害寅儿呢?怎么办呢?似乎也只好维持现状拖下去了。现在,听了燕寅儿的似乎平静实际热情的表述,家霆 那种警惕和克制又来了。长久以来,他经过思索,相信:一个男子的一生是可能遇到好几个可爱的女子的。无论多么可爱,总不能是见一个爱 一个。因为爱是神圣的!爱情中不能包含着背叛、亵渎与对别人的侵犯。爱情中只应该包含忠诚、尊重与牺牲,用任何冠冕的语言或理由为自己 的背叛、亵渎来声辩或解释,只不过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侮辱。他本来想热情地说些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热情地打了一个招呼, 回身匆匆就走。这是要伤燕寅儿的心的,但他觉得只能这样。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家霆回到家里吃午饭,童霜威也刚由程涛声家里回来,情绪很高,接过家霆递来的茶杯,喝着水,说:“我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了!”   家霆问:“什么会?”   童霜威说:“国事如此,我岂能老是沉默,老是像泥塑木雕不说不动?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五百多人过几天要集会要求改组政 府,成立联合政府,实施民主宪政,唤起民众,挽救危局,还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程涛声邀我参加,我答应了!”   家霆看到爸爸的情绪热烈,感到高兴,问:“有哪些知名人士参加?”   童霜威笑笑说:“一次大团结的会,连共产党的董必武也在内。其他冯玉祥、张澜、黄炎培、章伯钧、沈钧儒等不说,国民党的覃振、邵 力子等也参加了!会上要我讲话,我也打算认认真真讲一点。”"您打算讲什么呢?”家霆饶有兴趣地问。   “我想说点心里话:惟有刷新政治,团结全国,才可挽救抗战危局,才能谈到以后的建国!我也想说,在这抗战空前危机的时候,只有团结 各种力量,才能度过困难。你从桂林回来,谈的许多触目惊心的情况,我打算用来好好讲一讲。”   “不会有麻烦吧?”   “不管那些了!每每,头面人物反倒安全。你看,许多头面人物,包括程涛声,特务虽多,怕影响大,轻易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现在觉 醒的人多了,许多事,也总得受着点约束!”   家霆欣赏地说:“爸爸,您真是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行动了!我真高兴!您刚才说这些话时,我感到您变得很年轻了。不但思想年轻,模样 也年轻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家霆感到爸爸很久没有这样开怀朗笑了。是呀,一个人当思想和行动找到出路时,就像一条奔腾的江水欢快地向前穿行 ,驰向辽阔腾波的大海;而一池死水是只能沉默、废置甚至腐臭的。爸爸在孤岛上海面对敌伪由消极拒绝到积极冒险逃出魔爪,这是奔跃了一 大步。来到大后方后,由失望、黯然,经过斟酌、思考到毅然决定,顺应时代潮流走向进步,这又是奔跃了更大的一步,多么可喜!要是冯村舅 舅没有死,他该多么高兴!要是忠华舅舅看到了,他该多么激动!   后来,父子两人一同吃侯嫂送来的午饭。家霆谈了住院治疗并每晚仍去上课的事,童霜威当然同意。谈到写《桂林去来》的事,童霜威说 :“我赞成你写。这样的情况应当让大后方的人知道。但不知能不能发表?陈玛荔希望你写的恐怕不是这样的文章。”   家霆说:“我一时还不打算同她见面,想等住院后把文章写好再去见她,那时再说。不过写文章我总该根据事实,睁眼说瞎话的事我是不 做的。”   这天晚上,父子俩谈到夜深。家霆说需要些钱买一只金戒指还给陈玛荔,并赔还她的一些钱。同时,想买一只照相机赔燕姗姗。童霜威赞 成他这么做。父亲在这方面的为人,同儿子是一个类型的。童霜威将储藏在皮夹里的八十元美金拿出来给家霆,说:“你拿去办吧。”   当时,外汇比价:官价法币二十元折合一美元,黑市则是五百多元折合一美元。美钞与黄金之比约在三四十元之间一两。家霆明白,这些 是爸爸积蓄下来的一点钱,但也只好收下。   童霜威叹口气说:“想起欠欧阳素心那孩子一大笔首饰和情意,我到今天心里总是耿耿。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了。”   家霆无从回答,只牵动了更多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家霆去买金戒指、照相机并办理住院手续,童霜威则去北碚讲课。家霆买了一只照相机托燕寅儿还给姗姗大姐。燕寅儿责怪 了他。他说:“同意我这样做吧。不然,我心里是不会舒服的。”燕姗姗知道后,生气地说:“童家霆,难道你叫我大姐,我们之间连一只照 相机的情感也没有?你这人太拘谨了!”家霆脸红了,姗姗大姐说得对。可他觉得自己只有这样做才安心。他说:“大姐,原谅我这一次吧。 如果下次再上前线,丢掉了你的照相机我一定不赔!”姗姗也拿他没奈何,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正派。家霆是十月下旬才同陈玛荔在医院里 见面的。他人院经过化验,竞患的是顽固的阿米巴痢疾,又想不到发炎化脓的伤口竞很难愈合。由于每晚坚持要请假去上课,使医疗受到延误 和影响,住院的时间就拖长了。   在医院里,家霆坚持着写了一组《桂林去来》,用第一人称写的,一共三篇通讯特写,每篇都在三五千字。一篇以韦家琪谈的为中心内容 兼及桂林状况;一篇以郭绍勇谈的为中心内容兼及桂林大火;一篇以离开桂林返回重庆一路艰辛为中心内容对大批难民寄予同情。出乎意外的 是他离开桂林后,桂林之战并没有立刻开始。虽然他离开那天,桂林空军基地炸毁了,桂林城也被大火烧了,全州郊外,也被陈牧农的九十三 军放火烧了十几天,但日军进攻桂林是迟至十月上旬才开始,十月十七日全线发动总攻的。桂林还正在激战,这些通讯发表正是时候。燕寅儿 看后,认为写得真实、动人、有感情,发表出来会引起读者轰动。燕姗姗看了,认为使人如身临其境,抨击了前方腐败不合理的现象,使大后 方读者看了能头脑清醒一些,使执政者看了或许能下点决心纠正错误改善危局并救济难民。她说:“我可以拿去找找地方看能否发表。”但家 霆想了一想,说:“这次,是陈玛荔要我去的,文章不让她过目就发表了,不合适。我回来也这么多天了,虽然因病住院,还是应当去看看她 作个交代,把文章先给她看一看的好。”   家霆是个重情义、信守诺言的人,经过治疗,阿米巴细菌性痢疾快要痊愈,伤口也逐渐合拢,就打算自己去一次陈玛荔家,看望看望。   谁知,这天中午,一阵淡雅的香水味飘来,陈玛荔却突然出现在家霆的病房里了。   她态度高贵,举止优雅,带了两盒水果和一听克宁奶粉来,打扮得很朴素,一件深蓝布旗袍外加一件藏青短西式外套,化了淡妆,梳了个 好看的发髻,摇着头,站在家霆病床前,神采焕发地笑着说:“请原谅我做不速之客!我一直在为你担心,心里不安,不断打听着前方的情况, 怕你出事。尤其担心桂林机场被炸!想不到你早安然回到重庆了。怎么竞保守秘密连电话也不打一个给我呢?”家霆也感到不合情理,歉意地说 :“伤了,也病了!又忙着把文章写好。想等伤病好了立刻就去的。”   “听说你每天仍去学校上课,那是能起床的哕?”陈玛荔看见病房里还有几个病人,嫌谈话不方便,皱皱眉,说:“我们得好好谈谈呢。 走吧!我的车子在外面,找个地方谈谈去。快换衣服!”   家霆说:“好,我是该把全部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您的。我这次是死里逃生!”   陈玛荔亲切地笑了:“你命大福大,我略有所闻。你学校里我也不是不认识人。走吧走吧!快换衣!”   家霆从病床上起来,去房里门边的屏风后换下   ①《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是美国着名作家马克?吐温(1835——1910)的一部名着。   了病人穿的白衣,穿上了西装,打了领带,出来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拉出床下小箱子,拿出一包东西,又去枕边拿了一叠原稿,向进房 来的一个护士说:“我有事出去,下午回来。请向医生说一下。”   他随陈玛荔出去,那辆蓝色小轿车停在门口街边,家霆随陈玛荔上车后,她对司机说:“嘉陵宾馆!”就迅速点上了一支香烟。途中,陈 玛荔说:“快开始讲吧!我真想听听你那死里逃生的   《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①呢!你的伤现在不要紧了吧?”   家霆笑了,他青春年少,飞扬潇洒,伤病中也仍这样,说:“那我就把惊险故事讲给您听吧!”   他如实地讲着,陈玛荔专心听着。陈玛荔自然与燕寅儿不同。她听得有滋有味,却不像燕寅儿倾注着感情。家霆的冒险经历,仔细讲起来 还是很生动很长的。当汽车停在嘉陵宾馆门口时,话只讲了一大半。陈玛荔丢了烟蒂,开启汽车门,说:“下车,我们吃中饭,边吃边讲,好 不好?”   在重庆可以算得上豪华的嘉陵宾馆,人都知道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每逢圣诞节都要在这里举行宴会的。在靠近窗口可以鸟瞰到一些开阔景 色的一张桌旁,陈玛荔和家霆坐了下来,侍者上来送了菜单。陈玛荔做主点了冷盘、牛尾汤、白汁桂鱼和英国铁排,外加布丁和咖啡,然后说 :“adonis,继续说吧。你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   家霆继续讲述,发现说到在桂林机场被美国宪兵拦阻凌辱无法乘机和桂林大火时,陈玛荔似乎受到了震动,在说到沿铁路步行见到女尸和 遇劫被刺时,她也显得不安。说完,冷盘来了,陈玛荔招呼家霆吃冷盘,带着感情地说:“太后悔让你去冒这次险了!你飞机上天后,我就后悔 了,太不值得!倘若你回不来了,或被歹徒刺死了,我将永远不会饶恕我自己。”   家霆笑笑,真诚地说:“我倒觉得吃这些苦值得。这种经历对我来说,是宝贵的。也许,有利于以后我可以做一个比较好比较成熟的记者 !”   陈玛荔摇摇头,表示不以为然,说:“不值得!不值得!我想不到是这样危险,只以为替你想得很周到、做得也很周到了,谁知竞完全不是 那么一回事,我很抱歉!”又随便地问:“现在,政府正号召十十万青年十万军',你们学校里动得怎样?你不会从军的吧?”政府正在发动" 十万青年十万军”,要知识青年从军。但在民声新专,却没有人去从军,倒不是缺乏抗日热情,而是看到役政腐败,又拼命在反共,明明是想 表明能控制学生得到学生拥护,又想要知识分子从军成立一支青年军将来好用来打内战。对待这种诱骗,抵制的办法。所以陈玛荔提到这,家 霆笑了,说:“那当然!”   陈玛荔也笑了,亲切而关心地说:“你是个抗日狂热的人,但前线到底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家霆将拿在手中的纸包放在桌上,推到陈玛荔面前,说:“这是我临走时,您给我的几个金戒指和钱。我按照您的嘱咐,缝在身上才保留 下来,现在原璧归赵。”刚才叙述时,故意没把花了一只金戒指坐牛车的事讲出来。   陈玛荔吸着烈性烟,又摇头微笑了,说:“唉,你这个人呀!我知道,你有极强的自尊心。”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收下。”她 把纸包拿过去,随手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用叉吃着冷盘里的芦笋,说:“针线包呢?你不还我?”   家霆说:“遗失了!”他并不愿意说谎,想起那首英文小诗,只能这么说。   “里边有一首小诗你没看到?”   “看到了!”家霆说,“我当时忙,没来得及细看,后来就丢了!”   “那也好!”陈玛荔把香烟揿熄,说,“我本意是介绍给你,让你将来送给燕寅儿的!这首诗好像适合你们之间,你说不是吗?”很难猜测 她的真意,家霆吃着冷盘里的鸡肫,笑笑说:“可是连针线包一起丢了!”   “好,丢了就算了!我并不要你赔偿!”陈玛荔风趣地吃着鸡心说,“adonis,我越来越了解你这个人了!我喜欢你许多方面,不但包括你 的外貌,而且包括你的内心,包括你的才能,你的为人!勉强而不可能的事不必去做!这我懂。现在你平安回来了,我就心满意足了。今后你就 真把我当作是你的就好了!我愿意你同燕寅儿成为美丽的一对。”   家霆连忙声明:“不,我同燕寅儿并不是一对,您误会了!”   “是啊"陈玛荔笑笑,“那是另有别人哕!我并不追究这是谁,但你能谈谈你在爱情方面的观点吗?是孔子那套封建的,还是柏拉图式的精 神恋爱?”   侍者来上汤了,端走了冷盘。   家霆坦率地说:“我年轻,事业心重于一切。在爱情上,我喜欢专一,喜欢严肃,喜欢负责任,不喜欢随便,不喜欢损害自己也损害别人 。您说我这样不对吗?”   陈玛荔喝着汤,笑着说:“你雄辩,善于表达,你的话我应当欣赏!”说到这里,她问:“刚才你说你同燕寅儿不是一对!那是谁呢?为什 么不能把这秘密告诉我呢?我很愿意知道!”   家霆觉得说了也有好处,就坦率地简单讲了欧阳素心的事,只是略去了同欧阳在重庆见面和欧阳去上海的事,只讲到在重庆江边重逢后她 又失踪就不再讲了。   陈玛荔专心听了,似乎感动,说:“太奇怪了!你也太不幸了!”她似乎微微叹一口气,接着说:“让我们换个话题吧。你打算写些什么文 章?”   家霆把一卷稿子放到陈玛荔面前,说:“写好了,也带来了!是想请您过目的。”说着,他把文章的题目、写法与中心内容大致都说了一说 。   陈玛荔注意地听着,叹口气说:“有些情况也许你知道一点,也许你不清楚。我应当告诉你:关于你提到的那个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由 于丢失全州,已经被扣留,估计是要军法从事的。桂林现在外围战激烈,敌人攻势虽猛,尚难得逞。现在九十七军即将由重庆凹发去增援桂林 。我说这些,是告诉你:赏罚还是分明的!前方将士浴血抗战坚决勇猛,增援部队正在派去,情况不像你说的那样消极悲观,指挥调度也不像你 说的那样徇私不当!”   家霆喝着汤说:“我是实地亲身经历体会的,我也注意到了将士们的抗日情绪。关键不在将士不用命,关键在于上边太腐败了,而且抗战 消极,将实力保存着将来准备另作他用。”   侍者前来收去汤盆,送上白汁桂鱼。   陈玛荔往桂鱼上洒番茄沙司,似是不理会家霆的话,自顾自地边吃鱼边说:“你这观点同史迪威倒相仿了。关于史迪威的事可能你已知道 了!他佩戴了四星上将的军衔,却无意同我国最高当局合作。他在中国竭力要同延安进行接触,不断攻击我们腐败无能。他缺乏政治头脑与战略 ,给我们造成困难,现在终于滚蛋了!魏德迈已代替他成为中国战区的美军司令兼委员长的参谋长。与史迪?威持相同政见的美国驻华大使高思 也辞职回国,赫尔利少将来代替他。你应当注意到这些都是好消息。”   家霆吃着鱼说:“我们中国自己的事,不靠自己却想靠美国人,就怕靠不住呢!”幽默地又说:“就像我拿了那张机票到桂林机场想上美 国飞机,可是美国宪兵说:滚蛋!”   “这不一样!”陈玛荔被逗笑了,“而且,你拿的并不是一张废机票!你到柳州不还是靠了它才飞回来的吗?”   家霆摇摇头说:“政府正处在危机之中,人民都起来在要求改组政府,要求团结,要求反对独裁、特务统治,日本侵略者又在发动豫湘桂 战役,前线节节败退,不靠我们中国人自己进步,寄希望于美国人来主宰,怎么行?”   侍者又来上英国铁排。陈玛荔说:“菜上得太快了!”却仍让侍者把两盘未吃完的鱼都收走,开始用刀叉切割起铁排来。   家霆陪着陈玛荔吃,用刀叉将铁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洒上番茄沙司和辣酱酒。   陈玛荔忽然笑着,看着家霆用上海话说:“勿得了!勿得了!”家霆抬起头来,说:“怎么?”   陈玛荔笑着说:“上月下旬,重庆有一批人集会,打着各党派、各界、各阶层代表的旗号,声势不小,确实也有名人,要求成立联合政府 ,实行民主,修明内政,挽救危亡等等,后来通过了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闹得很凶!不过,我们的报纸上连消息都不登!我注意到,这 次会令尊也出席了,还讲了慷慨激昂的话。这下好,你们父子都这么进步,怎么得了?”   她是用幽默的语气讲的,家霆也只好随着她笑。英国铁排很老,嚼起来费力。陈玛荔咬了一块就不吃了。家霆想起在黔桂路上挨饿的情况 ,不愿浪费,慢慢嚼着,也感到无味,说:“这_定不是嫩猪肉,很可能是老母猪肉。”   陈玛荔忽然变得严肃一些了,语气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去桂林有了惊动魄的经历,当然想写出来。但此时此刻,该怎么写呢?必须注 意!我支持你去一次前线,目的是要你写点东西露露头角,同时也可以让你进新闻学院,为将来去美国深造打个基础。你写的东西如果是左的, 就不可能给你带来这些好处,我的苦也白费了。你懂吗?”   家霆嚼着无味的老母猪肉,说:“我不认为我写的东西是左的。再说,不能不如实地写。老是说'以空间换取时间',骗人的话人们反感了 !”   “我虽然没有看你写的这些文章,“陈玛荔说,“但我刚才听你讲的一切,可以想象得出你写了些什么。目前,不需要这类捣蛋、毁谤的 文章!”   家霆决定不再吃那些嚼不烂的铁排了,放下刀叉,说:“读者还是需要的!现在再来粉饰太平,说假话,指黑为白,指鹿为马,怎么行?”   陈玛荔拿出烟来吸,摇着头说:“adonis,你别使我失望!怎么一律事都不能依我?”   家霆先是沉默,接着僵硬地说:“我相信一句格言:'人生不但是学习要做什么,并且也要决定不做什么'!”   侍者送来了布丁和咖啡,他已经没有吃的兴致了。   陈玛荔往咖啡里加方糖,用小匙调动,吸着烟,似乎感到自己的话分量重了,和缓地说:“adonis,别老是固执嘛!我们在一起,应当高兴 些。像那次一同游慈云寺,像那次一同吃饭看《卡萨布兰卡》,你还记得《时光流转》那首歌吗?”她的眼神似乎沉浸在一种追忆和幻想中。   家霆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苦涩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里他没有加糖。   陈玛荔又回到本题上来了,用和缓的口气说:“听我的,adoni,你的《桂林去来》不必写三篇,写两篇就行了。一篇写一下你到桂林,并 去了前线,要写出我们是用精锐之师在抗日的,并非保存实力无意抗日。写一下前线将士同仇敌忾,上下齐心,誓与阵地共存亡,写一下全州 的失守是经过激战的,主要是我军武器装备差,盟方给的物资装备太少了!”   家霆说:“我没有去前线,我只到了桂林!”   陈玛荔笑了:“'无冕之王'应当有这种写作的本领嘛!你还以为所有记者写的东西都是要亲眼目睹的吗?在这方面,记者应当有小说家、剧 作家的本事,没有想象力的记者不是好记者!”   家霆也笑,说:“胡编乱造,难道就算好记者?如果坐在家里也可以闭门造车,我就不必到桂林去这一趟了!”   陈玛荔说:“adonis,别在这种小地方纠缠、钻牛角尖!去过同没去过当然不同。正因为你去过,写的东西就可信,作用大。你听我说:第 二篇你专门写一下那个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作为一篇专访,写他写遗书给家属,写他的必死决心,好好渲染。这篇总不算臆造的,这是你自 己也认为很感动的事嘛!写这不困难吧?”家霆说:“阚维雍的事我写了,不过没有作专访来写,也未渲染。怕那样不好,他的遗书我未亲眼看 到,也未同他见面。”   陈玛荔把桌上那叠一直放在那儿的文稿顺手拿过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说:“文稿我带回去看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只好点头,说:“好!我希望还是照我这样来发表!”陈玛荔笑笑:“世上有许多智慧的格言,却都不能阻止人们去做傻事!我希 望你别傻,这次你要听我的。稿我看了再说,过几天,你给我打电话吧。”   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面精致的小镜子来,用小手绢擦了擦嘴,又取出口红涂了一下嘴唇,说:“adonis,我们走吧。”   家霆招手叫侍者来结账。他抢着看了账单,掏钱付账并给了小费。   陈玛荔摇头笑着叹日气说:“唉,你这个人呀!我对你越来越失望!”   家霆笑笑,没有说话。西菜很贵,他掏钱付账感到安心。   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医院。告别时,轻声用英语妩媚地说:“adonis,也许是一种女性的本能吧?我也说不出我为什么要这样喜欢你。 我希望你出名,也希望你深造,我将为这努力!相信我吧!”   同陈玛荔分别后的第四天上午,家霆就出院回家了。   天,下着蒙蒙小雨,秋天的雨,总是说下就下。这雨细小得无须打伞,淋在脸上很舒适。   家霆从雨中提着小箱子和杂物回家时,见爸爸正送乐锦涛出门。爸爸手里拿一个卷轴,脸上神色怆然。家霆叫了一声:“乐老伯!”也陪 同童霜威将乐锦涛送到门边。乐锦涛走后,家霆陪童霜威进屋,问:“爸爸,乐老伯来干什么?”   童霜威将一幅卷轴递给家霆说:“他的妻妹卢婉秋在北碚病故了!妻妹的丈夫是枣宜会战时英勇殉国入祀忠烈祠的章铭华师长。一个独子名 叫章继书,随中国驻印军新编三十师与美军五三0七支队去年三月在缅北作战牺牲。卢婉秋女士是位有学问不同寻常的女子,与我也认识。死前 ,有些遗言,这个卷轴是让送给我留作纪念的。”   家霆接过卷轴一看,卷轴外,乐锦涛题了一段话在上面:   婉秋妹为去佛国寻找一片净土,于十月十一日凌晨五时圆寂于缙云山,遗言中有云:“空白卷轴一个,请代转赠霜老,偈云:'心是菩提树 ,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爰代转呈,以志纪念。   乐锦涛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   于渝州   家霆打开屏条卷轴一看,更奇怪了!卷轴是白绫精裱的,一片雪白,无字无画。   家霆诧异地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屏条是空白的!”   “是呀!”童霜威点头说,脸上似乎透露出一种疲劳,“是空白的呢!她说过:'这应当是幅佛像,但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我见许多佛像 ,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尘世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不但如此, 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也是应当立地成为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 。现在,她自己也圆寂了!但这幅空白的画上,何尝没有她的音容呢?”   家霆感到玄妙,也感到一种不凡的哲理。他不知道爸爸曾两上缙云山同卢婉秋见面的事。从爸爸的神情和语气中,感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 言传的感情。他将屏条卷好,轻轻地递给童霜威,看着爸爸将卷轴珍贵地拿进里屋收藏起来,心里不禁想:奇怪!爸爸的眼神为什么这样伤感? 这个卢婉秋怎么我从来没有听爸爸说起过?他不喜欢爸爸这种黯然的神态。忽然发现童霜威独自坐在桌前点燃了一支香烟,看着窗外灰蒙蒙的 天空,若有所思,怅惘而又寂寞,轻轻似在诵诗。爸爸在心情不快时,是常常这样的。   家霆刚想进去说些什么,好帮助爸爸排遣些不快,听到了脚步声,有客来了。走到房门口朝外边张望,意外地看到来的是燕寅儿,颀长美 丽的寅儿披一件绿色风雨衣,使家霆顿时想起了欧阳素心。欧阳在上海时,也有一件绿色的风雨衣,只是比寅儿的这件淡,绿得美极了!唉,欧 阳啊!欧阳!   燕寅儿脚步匆匆,见到家霆,说:“我去医院里找你,才知你出院回来了。我带了两张报纸来给你看!”   家霆看得出寅儿是有急事来找的,也听得出她话音里带着一种情绪,说:“什么报纸?”   “你的大作今天发表了!”燕寅儿把折放在风雨衣袋里的两张报纸摸出来打开递给家霆。粗糙发黄的报纸散发出的油墨味扑鼻而来。   家霆心里奇怪:怎么我的文章发表了?文章不是在陈玛荔处吗?一看,一张是中文系的《中央日报》,一张是复兴系的《扫荡报》。在两 张报的第三版上用辟栏都赫然刊登着署名"本报战地特派记者童家霆"的大篇文章,还加上"战地通讯"的题头。   《中央日报》的一篇,题为《将士忠勇,可歌可泣——桂林去来之一》。   《扫荡报》的一篇,题为《访誓死为国的阚维雍师长——桂林去来之一》。   家霆耳朵顿时红了,心跳加速,说:“什么?我成了他们的特派记者啦?用眼一目十行地将两篇文章浏览了一下,只见两篇都是按陈玛荔 那天在嘉陵宾馆吃午饭时在桌上谈的内容和要求写的,但确实都用了他文章中的材料和大量现成语句,只是经过小小的穆敌补充和删削,移花 接木,偷天换日,完全不是原来那么一回事了!这成了两篇完全符合陈玛荔的要求有心给当局涂脂抹粉贴金的"战地通讯"了!   家霆火冒三丈,他还从未遇到过在写作上使自己这样难堪与违背自己意志的事。新闻界流行的一句话:“强奸民意!”这不是强奸民意是 什么?   他放下报纸,大声说:“岂有此理!太坏了!太坏了!”   童霜威听到燕寅儿来,又听到家霆气恼地大声在吼,从里房出来,问:“怎么了?”他见家霆手里捏着报纸,唉声叹气地坐在那里。燕寅 儿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老伯!”解释说:“《中央l的报》和《扫荡报》上发表了用童家霆名字写的两篇通讯,还用了'本报战地特派记者' 的名义,但同他写的不一样,而且也不是他拿去发表的!”   家霆站起来,把报纸递到童霜威手里,说:“都是陈玛荔捣的鬼!我写了三篇通讯给她看,她曾要我按她的意图写,我不同意。她把文章拿 去了,说看后再联系,现在却自作主张按她的要求任意篡改用我的名字发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了!真气死我了!我是不愿这样写的, 更不愿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用什么特派记者的名义发表东西!她真是言而无信自作主张!我上了大当了!”   童霜威坐在那里默默看报,也是一脸愠色,边看边说:“你们年轻,我早年办过报。这一套,我见得多了!确实,家霆,她是在利用你!毕 鼎山是个卑鄙小人,陈玛荔我还以为会有些教养不至于像毕鼎山。现在看来,这女能人也有谢元嵩的手腕呢!”   燕寅儿遗憾地说:“今天,这在我们学校里可要成为一件大新闻了!这下你这个自命公正进步的人物掉在臭水缸里了!”   家霆毅然说:“我马上打电话去找她交涉!”   童霜威叮嘱说:“登都登出来了!她已经占了上风。所好这两篇文章虽属粉饰,尚不反动。你可以找她,但要掌握分寸。以后注意,是最重 要的。”   家霆对燕寅儿说:“陪我一同去打电话好吗?”   燕寅儿跟着家霆,两人一起走出门来,爬石级走上陕西街,找一家米店借了电话打。先打到陈玛荔家里,说不在;又打到图书杂志审查会 ,果然,陈玛荔在。一听是家霆,她语气由高傲变为柔和,说:“有事吗?”   家霆气急地说:“我刚才看到了《中央日报》和《扫荡报》,这是怎么回事?”   她笑了:“正要告诉你呢!两篇通讯都发了呢!发在显着地位,你的名字用的三号字,加了头衔。一稿两用:今天发《中央日报》作为'一' 的那篇,明天《扫荡报》作为'二'来用;今天《扫荡报》作为'一'的那篇,明天《中央日报》也作为'二'来用!”   家霆愤愤地说:“文章都是你胡乱改写过的,是不是?”   “怎么用'胡乱'两个字呢?你好好看看,我是认认真真替你修改的!”   “完全不是我的原意了!我反对这样做!完全不是我的文章了!”   “照你原来的样子,是发不出来的!影响也不好。你不该固执,我完全是为你好!你年轻,你的文章难道改不得吗?”陈玛荔语气亲切,仍 带着笑意。   “我不同意乱改我的文章!我也根本不愿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发表文章,更不愿加头衔!”"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呢!你跑一趟桂 林,总该出成果呀!怎么反倒生气了呢?不要轻视别人为你所花的心血!冷静一点!”陈玛荔说,“你的文章在我们这里反应很好。我是慎重为 你考虑过的。这样,你可以有机会进重庆新闻学院。”   家霆打断她的话,生硬地说:“我不希罕!我反对未经我同意就这么让我上当!您不该骗我!”   “胡说些什么呀!我全是为你着想的,希望你好,难道这你都不明白?好吗?我现在很忙。下午三点,你到我住处来,当面好好谈谈。”   “不!我现在要您答应:明天停止刊登!我还要求报上刊登一个更正启事,声明童家霆的名字用错了。用什么名字随便,但不可以用我的名 字。”   “那怎么可能!”"那怎么不可能?”"下午三点见面谈吧,好不好?”   但家霆倔强地说:“不!我不想来!我只要求停止刊登,要求更正!”说完,“乒"地挂断了电话。   燕寅儿在边上说:“你说得很对!、但你真拉得下脸面!”   家霆简直气恼得想落泪。他有一种壮士手被毒蛇噬咬以后拔剑断臂的气概和感情,说:“唉!怪我自己不好!其实,我早该跟这种人断!要不 是为了当初救冯村舅舅的事,对她有些感激,我早该……”他满心的话,可是无法都说给燕寅儿听。   “可这次去桂林,是你自己愿意去的。”燕寅儿快人快语,话说得括辣松脆。   “谁知道笑脸下藏着阴谋呢!谁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呢?”说到这里,家霆心里谴责自己了:天下事是复杂的!陈玛荔这个女人也是复杂的。 其实,她也未必真是笑脸下藏着阴谋,设下圈套陷害。她没有必要这么做!她也许自认为是一种好意,一种"我是为了你好”,但政治观点不同 ,立场不同,在她认为"好"的,在我就认为"坏"了!家霆秉性善良,话说过了头,觉得同陈玛荔的交往断就断了,但自己不应该这样,就只好闷 着气不再说了。   “'倜傥'!怎么办呢?”在回去的路上,燕寅儿问。   家霆摇头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提的要求你听到了吧?我想,明天会停止刊登的!当然,更正启事估计不可能登。但我可以用嘴向同 学们解释。”   燕寅儿惋惜地说:“那三篇通讯要是当初交给姗姗大姐拿去发了多好,就没这些事了。”   家霆坚决地说:“这事不算完!我准备重新写一写。而且,你那个很好的建议我们不能丢弃,我俩当初决定要继续进行的采访也该进行。我 要用这种成果来弥补一下这次的过失!”   燕寅儿从家霆忧伤的眼神和豪迈的语气里,看到了他的坚强意志和决心。她喜欢看到家霆这种神态。在这种时候,她觉得他真像那个童话 中的~陕乐王子"!她说:“好!我一定同你一起采写!”   《中央日报》和《扫荡报》第二天"战地通讯"的文章照登,但将"童家霆"的名字取消,署名用了"本报战地特派记者”。家霆看了生气,却 无可奈何。   从十一月到十二月之间,家霆和寅儿密切关注着前方战事。前方传来的总是坏消息。这场溃败得使人难以相信的战事,使重庆和大后方的 人m瞪口呆、震惊惶惑。一九四四年的这最后两个月,气候寒冷,物价跳跃,在抗的战争史上,由于前方的大溃败,使大后方十分灰黯,人心较 前更加惶恐和不满。   形势的迅速发展,使家霆感到再重写《桂林去来》已经失去意义。但他和燕寅儿的新打算却始终在坚持完成。   十一月十一日,桂林、柳州同时失守。这消息使得大汉奸汪精卫十一月十日在日本名古屋病死、由大汉奸陈公博在沦陷了的南京城代理伪 国民政府主席的新闻也令人不感兴趣了。日军在攻占柳州后,拼命追击,占领宜山,进入贵州省。十一月初,日军一个旅团孤军突进,经过六 寨一直冲到独山、丹寨地区,离贵阳只有一百二十里。重庆和大后方的一些有钱人已经去西北和西康一带逃难或正在准备逃难。家霆和燕寅儿 及一些同学则酝酿着万一敌人来到,就组织起来去缙云山打游击。童霜威也表示决不再逃了。复兴大学的学生们在酝酿组织游击队。童霜威说 :“我虽老了,也要留下来,随你们进华蓥山!”独山失守那天,家霆在爸爸桌上看到一首随手写来尚未修改的打油诗,边上注的是:“心神 不定,忧思绵绵,打油八句,聊抒愁怀。”诗的字迹潦草,韵律也不工整,足以看出爸爸的不安,但却也表露了他的心迹:   浩荡寇深国将亡,问君再退去何方?河南浩劫逊湘桂,贵州灾难震川康。百万国军如纸扎,一亿百姓成秕糠。何不原地打游击?碧血丹心 耀华岗!所幸,从第六战区抽调的两个军到了黄平、镇远,第八战区抽调第二十九、第九十八军,第一战区抽调第九、第十三、第五十七军,进 至贵阳以东地区,准备夹击侵入贵州之日军。孤军深入的日寇仓惶退走,大后方局势稍定。十二月十日,由越南北上的日军第二十一师团到达 绥录,与广西日军会合。至此,日军打通了从华北到华南以至印度支那半岛的通道。这对日寇是件大事,但重庆和大后方的许多人对这并不顶 关心。顶关心的是保住大后方的稳定。日寇已从贵州退走,大家也就开始安定下来了。   家霆和燕寅儿,课余采访从湘、桂、黔逃难到重庆的难民,了解到不少报上未曾发表的消息: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是在被扣留后按照军法 执行枪决的。守桂林的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在守卫桂林中正桥以北沿河阵地被日军突破后举枪自杀,实践了他与城共存亡的决心。六寨是个 大集镇,被日本飞机炸平,烧成了焦土。独山大火半月,烧成一片瓦砾。日寇在南丹、金城江、六寨、独山等地屠杀的难民及本地居民,总数 在十万人以上。家霆和寅儿写了一组"访湘、桂、黔难民谈片"的系列报道,目的是催促当局赶快调大军上前线增援,希望当局妥善倾听民众呼 声、关心难民的安置和救济。既赞扬了坚决抗战的前方将士,也谴责了偷生怕死扰民害民的酒囊饭袋。报道在姗姗大姐所在的那张报纸上发表 ,很受读者好评。但以后再发表,每次都被新闻检查机关删节,后来干脆奉命停止刊登了,理由是"有不良影响"云云。   燕寅儿说:“听大姐说,这是陈玛荔干的!”   家霆苦笑笑,摇着头说:“当然可能是她!就是没有她,别人也会这么干的!关键是这个政府!”t/x/t小.说。天.堂wW w.xia oshuotxT.net 第六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一 (1945年3月——1945年9月)   有句名言:“武力的本身虽值得称颂,不过当它高踞宝座的当儿,已经埋伏下埋葬它的基础了!”   现在,回忆当时那段历史,或前或后,这句名言,对穷兵黩武者确有思索和回味之处。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下午,在由北碚回重庆的公共汽车上,童霜威坐在中间的一个倚窗座位上,一路上头脑里仍萦绕着在缙云山卢婉秋墓前凭吊的情景。车里 很挤,站着的人满满的,人声嘈杂,每到一站,上车下车就造成全车混乱。尽管如此,并没有干扰他的思绪。   春雨霏霏,从半夜里就下开了。雨,挡不住童霜威要去缙云山卢婉秋墓前凭吊的心意。   这心意在去年十月下旬知道卢婉秋离开人世时就有了。太多的哀悼使他不愿立即去看那凄凉的一坏黄土。他甚至是有意尽量回避思念。人 到这种年岁了,还何必这样多情?何况,仅仅不过是同她两次见面,并无深交,更没有流露过深一层的感情。只是,乐锦涛送来的那幅空白卷 轴以及卢婉秋的遗言,却使童霜威回味无穷。回味正像那幅空白洁净的屏条一样,让你加上想象可以任意驰骋,无穷无尽,无边无垠。为什么 要送我这幅卷轴呢?为什么要题偈诗呢?她心中难道没有我吗?她为什么要那样折磨自己早早就离去人世了呢?如果她心中无我,是不会遗言 要把这幅卷轴送作纪念的!她的思绪一定非常复杂、非常矛盾。也许她未向我吐露的正是我未向她吐露的。可是,一切都晚了!不,也许我当时 吐露了我的感情,会使她更加困扰和痛苦。那也是我所不愿的。人世间在感情上的变化与进展,比秋天的云彩还要奇异,难以预测,也难以说 清。每每事后惋惜,留下的只是绵绵长恨了。   冒着沁人肌肤的冰凉细雨,坐滑竿上山。然后,循着当初熟悉的路径,踩着碎步,飘飘逸逸到了她的墓前。她就葬在原先住处附近的一丛 竹林边上。被洗净了的天幕和雨中的空气格外清新、芳香。一杯黄土的小坟,坟上已冒出稀疏的青草。坟前,竖着一块石碑,该是乐锦涛夫妇 立的吧?石碑上写着"故抗日英烈章铭华师长夫人卢婉秋女士之墓”,一片肃穆寂寥气象。去年六月下旬,来看望卢婉秋时,她那种消沉,出乎 童霜威意外,现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她在中国驻印军里当翻译的儿子去年三月间在缅北作战牺牲了,噩耗传来,可能是将她仅存不多的生 机一下子完全从根砍断了吧?啊,这位美貌而又多才的女子,战争为什么要把一切灾难都降临到她的身上呢?   没有带鲜花来,也没有带纸钱来,只带来了伤逝眷怀之情和深深的悼念。往事历历,山野间有一种不知名的翠绿小鸟在雨中哀啼。霏霏的 细雨,像落不尽的无边无际的苦泪,湿了头发,湿了衣裳。人去了,魂魄可在?能知道我今天在你的墓前悲痛凭吊么?我不能说这是一种爱情 ,可是也不能否认这是一种爱情。奇妙的就在这里!对柳苇,我们因爱结合,因恨分手。但当她离开人世后,我对她只有爱没有恨,每当想起她 时,就爱得更深。对方丽清,我欣赏过她的美貌,却厌恶她的心地丑恶,同她分手有一种甩掉重负的轻松感。对卢婉秋呢?我们没有谈到过结 合,也没有形成爱情,却有一种钦慕。当她死去,留给我的却是深重的同情、遗憾和哀思,为什么?   其实,她如不是非常消极,仍是可以积极生活下去的,仍可以有幸福,仍可以有贡献,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能力来抗口为死去的丈夫、儿子 报仇,为国家民族出力。可是,却让悲伤埋没了自己,让哀痛打倒了自己,她的心死了,被战争的残酷将生的意志销毁了。热情熄灭了,只能 早早落下这一杯黄土!   其实,我也何尝不可以消极?我因这场战争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死神面前徘徊,在难以忍受的折磨中呻吟。不过,我 始终是在一种积极的状态下奋斗。我们这个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优秀之士在抗击外侮时都有一种强劲的爱国精神。战争无疑是人类最大的痛 苦,战争总是使无数人流血丧生,对人们的精神和肉体造成极难愈合的创伤。但,人必须清楚认识不同性质的战争以及战争的复杂性。只看到 战争的残酷、痛苦与伤害,而不去区别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笼统地一概否定战争,正像笼统地一概歌颂和平,都不可取。秋瑾有诗说:“世 界和平赖武装!”①她绝非好战,她是说列强入侵,为了救亡图存,必须武装!国家强大了,帝国主义不敢侵略了,才有和平。我从我的人生经 历中深深体会到这一点,靠祈求和祷告是得不到和平的。人如陷身战争,必须坚强地面对现实。所以,我虽曾在抗战之前担心战火的燃烧,却 能坚持抗战必胜的信心直到如今。我虽知道和平的可贵,却鄙视汪伪汉奸揭橥的屈膝投降的"和平”。为这些信念,宁死而不悔。也正因如此, 当现在日寇未败,眼见大后方狐鼠横行、贪污腐败溅却毅然舍弃个人得失与安危,为了国家民族,愿意走向进步。   可惜,我以前没有更多机会能把这些都好好同卢婉秋敞开深谈。可惜她也不让我有机会多多同她探讨。这是我对不住她的地方。她何以竞 就因消极出世和悲观厌世类似自戕地离开了人世?还是忠华说得对,人生何时何事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命题。错误的选择使卢 婉秋早早就长眠在这一坏黄土之下;正确的选择使我现在能依然保持着朝气。我虽然也在寒山寺里念过佛经,学过佛学,那是在抗御敌伪的威 逼利诱中,作为消极对抗作为一种姿态来学的,是寓含着积极态度来学的。我没   ①此句出自秋瑾诗《宝刀歌》。   有作消极出世的选择。倘若卢婉秋同我有一样的认识,她会怎么样?   啊!……童霜威是伤痛的,许多遗憾,想不完也说不尽。   一路上,不停地时断时续地想着。车窗外仍飘着牛毛雨,微微细细的雨丝,已经早将四外的房屋、田野、道路、树木和行人的雨伞淋得湿 透了。此刻,缙云山上的一手不已萌生青草的黄土小坟该也湿淋淋的了。愿那雨不要扰乱她的安宁!……   童霜威到达余家巷家中时,已是傍晚快吃晚饭的时候了。家霆正准备吃了晚饭后去上课,见爸爸回来了,十分高兴,说:“爸爸,今天怎 么回来得迟?你看衣服都湿了。”   童霜威不想把凭吊卢婉秋的事说出来,这种说不清的情感难以表达也难以使儿子了解,随n说:“动身迟了。”就去里屋换衣。雨,仍在下 ,越下越大了。童霜威问:“这两天家里有事吗?”家霆说:“别的事倒没有,就是燕翘老伯要请您吃饭,我以为您今天早早就会回来,所以 约定明天中午我陪您去吃饭。”   “有什么事吗?”   “说想同您谈谈。”家霆说,“晚上我同燕寅儿要上课,所以放在中午了姗姗大姐和东山大哥也参加。”他在给爸爸泡茶。   童霜威接过茶杯,说:“谈些什么呢?不过我倒是喜欢同他谈谈的,也喜欢听燕姗姗谈谈内幕新闻。”   家霆说:“我同燕寅儿打算筹办一个刊物,姗姗大姐说她可以去设法通过关系登记获准,不会有问题。我同燕寅儿还有三四个月就毕业了 。毕业后,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好,如果找不到,有一个刊物就可以当事业干。再说,刊物敲锣打鼓先办起来,可以壮壮胆、张张门面。如果 办了,燕寅儿做女社长,我做总编辑,姗姗大姐说她算半个人尽义务做我们的特约编辑,帮我们掌舵。两个半人办一个刊物,很经济。地点么 ,牌子就挂在东山大哥的诊所里,实际稿子是在燕寅儿家里和我们这里编写。”   童霜威在椅上坐下,说:“打算非常好!资金呢?办个刊物也不简单。纸张费、排版费、印刷费、发行费……挺麻烦呢!”   家霆说:“姗姗大姐说,纸张她可以借到,集资她可以拉一部分,印刷她有熟人。当然,我在想,资金的事爸爸你也帮我找人筹措些。比 如找找'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甚至褚之班这些有钱人,一人捐一点也就行了。”   童霜威沉吟着说:“我历来不喜欢麻烦人,这你知道。可是,你们要办刊物是好事,我当然尽力设法。不知你们这个刊物打算怎么办?叫 什么名字?”   “刊名我倒想了一个,姗姗大姐和燕寅儿都说好,就是上次那空白卷轴上的偈诗中的'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上的'明镜台'三字。刊物 名字叫《明镜台》,爸爸看如何?”   童霜威被触动心事,又想起了缙云山上雨中那一坏黄土的荒冢,点着头说:“《明镜台》,倒是可以。你们这刊物应当使读者感到是一台 明镜,照出尘世的污浊,照亮行人的道路。”   “就是这意思。我们要办一个使人能沐浴着光明走向进步道路的刊物。燕寅儿主张不偏不倚,不党不派。我则说,主要是八个字:抗馘, 团结,民主,进步。八个字她也拥护,办刊宗旨就有了。你觉得如何?”   童霜威念了一遍"抗战,团结,民主,进步”,说:“很好!”喝着茶又说:“主要对象是谁呢?”   “当然是有知识的青年为主要对象!”家霆说,“我想只要有时代气息,办好了,上年岁的人也爱看的。我们要办得使关心国家大事的人 都爱看都想看!”   “谁给你们写文章呢?”   “我们自己当然要写。有一批老师和往昔毕业的校友都在新闻界、出版界。我们还可以扩大作者队伍,像爸爸,你就可以写。像燕老伯, 他去年在参政会上的发言和提案精彩得很,当时如果发表,影响一定很大。”   “是份政治性的刊物?”   “综合性的!当然都离不开政治。我们从报道、通讯特写到评论,都可以有,形式不拘。反正要办得言之有物,新鲜些,多样化,丰富多彩 ,有特色,使人爱读。”   “好倒是好。”童霜威走过去"啪"地开了电灯,说,“只是我怕检查官的剪刀等着你们呢!”   “是呀!”家霆点头说,“这点也想到了。姗姗大姐是个自由主义者,说:'要办成民间的、中立的,不把"抗战、团结、民主、进步"八个 字印在刊物上'。”   侯嫂开饭来了。她的泡菜肉末和麻婆豆腐始终是童霜威和家霆最欣赏的。到四川的日子久了,吃惯了川味,觉得诱人食欲,反倒不常想江 南那种清淡的菜肴了。父子俩边吃边谈。雨还在淅沥下着。不知为什么,童霜威听着雨声,虽在同儿子谈话,心里怎么也摆脱不了缙云山上凄 凉寂寞的黄土小冢。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体型匀称的美丽女人,满头黑发梳着一个好看的发髻,素净大方,有一种傲气 与悲戚笼罩脸上,肃雅而又矜持,在漫天飞舞的雨丝中,怕冷般抱着臂,淋着雨,无语地望着缭绕在缙云山顶的云雾……连带着,他又想起了 荒凉的雨花台。那里埋葬着被枪杀了的可爱的柳苇。沦陷了的南京,今夜或许也在下雨?春寒料峭,柳苇她在地下冷吗?南京已常有飞机去空 袭轰炸,她在地下安否?……童霜威从灯下家霆的脸上又仿佛寻觅到了柳苇那脱俗的气质和美丽的眼睛。这使他不禁心里酸楚而凄切。人生伤 心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多呢?   窗外,是黑黝黝的雨夜。家霆早离开他去上课了。外面隐隐传来陈太太敲木鱼念经的声音。童霜威觉得:今晚将会失眠。他摆脱不了对许 多往事的思念。   第二天中午,当家霆陪童霜威到达燕翘家吃中饭时,厅里桌上已经放好了筷碟汤匙和几只冷盘。燕翘正同儿子东山兴致勃勃地下围棋。东 山已经败局,见童霜威来到,起立叫了一声:“童老伯!”说:“爸爸,棋差一着满盘输,我输了!和平吧。”   燕翘坐在推车上哈哈朗笑,说:“'人生好似一枰棋,局局赢来何足奇?'你输了就叫和平,这种假和平我是不要的!”转回身来对童霜威 说:“啸天先生,好久没有见面畅谈了。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摆摆龙门阵。快请坐,请坐!”   家霆叫了一声:“燕老伯!”让童霜威在燕翘对面的沙发上坐了,陪侍在旁。一会儿,燕姗姗、燕寅儿都出来招呼童霜威,叫:“童老伯 !”专门侍候燕翘的年轻人名叫李耀宗的上来敬茶。   童霜威说:“本该常来看望,只是在复兴大学兼了些课后,增加了负担。最近,国史馆也常开些无聊的会,我又在酝酿写点东西,脚就懒 了。”说完,哈哈一笑。   燕寅儿活泼地说:“童老伯,今天姗姗大姐亲自动手为您做了一道名菜,您猜是什么?”   童霜威打趣道:“我猜这道名莱是'内幕新闻'!”   燕寅儿撒娇说:“不对!哪有什么名菜叫'内幕新闻'的!”   童霜威笑了:“名菜我固然爱吃,更爱听姗姗谈点时局,听点内幕新闻。所以我希望这只名菜叫'内幕新闻'!”   燕东山说:“姗姗的烹调手艺蹩脚得像汤恩伯打仗!她做不出什么名菜来的!今天精彩的是酒!我带了真正的泸州老窖来。”家霆笑着说:“ 东山大哥爱酒,可惜这里除你之外,缺少酒的知音!”   燕寅儿说:“童老伯还没有猜出姗姗大姐今天做的名菜是什么呢?”   燕姗姗只是笑。童霜威看着她说:“神仙葫芦里的药是猜不出的。同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真高兴,使我感到自己也年轻了。怪不得翘 老不老!”   燕翘说:“还是我来打破这个哑谜吧!今天姗姗做的名菜是'轰炸东尿'“   童霜威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这道名菜闻名已久,还不曾吃过。今天欣赏一下,真叫人高兴。”   原来,自从民国三十一年四月日、美机首次袭击日本东京后,日本大为震惊,当时怀疑轰炸机是从浙江衢县机场起飞的,日寇打算破坏美 国空军在浙江的航空基地,遂在五月发动了浙赣战役。那时童霜威父子正在上海打算到大后方来,曾因浙赣路发生战事路途中断,而延迟到六 月才启程由南京绕道安徽过封锁线。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轰炸东京是起了极大鼓舞人心的作用的。会做生意的重庆大馆店里,立刻创制了一道 既有抗战意义又激励人心的名菜,名叫"轰炸东京”。实际这同"锅巴三鲜"类似,端来一大盘脆生生的油炸锅巴,有的馆店甚至在锅巴上加点酒 精,然后用一锅沸滚的烩好的腰花、蹄筋、鸡片"哗啦"倒在油炸锅巴上,顿时如同轰炸似的,“嗤啦"一声,锅巴遇热炸裂,酒精还会发出蓝火 燃烧,颇有遭到轰炸的象征意义。食客十分欢迎,宴席上有这一道菜增加不少热闹气氛。从去年六月起,美机轰炸日本本土的次数多起来了。 今年二月中旬,千架以上美机,包括大批b一29重轰炸机,连续轰炸东京、横滨、八幡、长崎、名古屋,馆店里这只名菜就更吃香,怪不得姗姗 要做这道菜招待客人了!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姗姗招呼说:“童老伯,请入席吧。不过,不是酒席,是便饭!”   燕翘也说:“主要是谈谈,谈谈。”   大家一起入座。姗姗和李耀宗又端了好几只菜上来。燕东山马上打开了酒瓶,一股酒香立刻扑鼻而来。   燕翘提醒儿子,说:“东山,少喝一点!”   燕东山笑了,说:“还没喝,就先打预防针了!”他替童霜威斟酒,童霜威只肯要一点点,别人谁也不要,都让酒杯空着。   燕寅儿打趣说:“别人没兴趣,酒成了你的专利品,太便宜你了!这顿喝了还想喝!”   童霜威欣赏这家人家的和谐欢乐气氛,举杯说:“翘老,我祝你健康长寿!祝合府兴旺康乐!”   燕翘举举空酒杯,说:“愿我们都老当益壮!愿我们两家都兴旺康乐!”   燕东山干了个满杯,笑着说:“为这些好话我不能不先干一杯!”   大家都笑,然后一起吃菜、闲谈。   燕翘转脸说:“啸天先生,我今天请你来,想先告诉你一件事。下月将公布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名单了。按参政会去年九月修正公布 的组织条例,我找了人与我一同向国防最高委员会提出你为候选人,并提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选定。这事本来似已认可,但不知是哪个好 事之徒将你的大作《历代刑法论》及你去年九月在那次会议上的讲话向上头打了小报告,在遴选时竞被上边删去了名字,使我十分生气。本想 不告诉你,觉得不告诉你不好。告诉亍你,你可以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而且我很想知道这是谁打的小报告,这个人你也许猜得出。”   童霜威吃着凉拌菜,坦率地带笑说:“多蒙翘老盛情高谊,要推荐我为参政员。李白在《梁甫吟》中说:'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 毛。'我虽忧国忧民,但觉得做点实事,像教教书、写点文章,必要时参加些活动说说心里话,比干什么都好。删去我的名字,看来是怕我将来 会像翘老你一样在参政会上放炮。但说话不一定非做参政员才能说,只要说得有道理、应当说的,今后我仍然要说,要写文章!”说毕,哈哈 笑了。他感到自己现在比从前颇有不同。放在从前,听到这样的事,确实会生气。现在,并不生气,名利之心淡薄了,对国民党是看透了,才 如此的吧?与此同时,眼面前却浮起了叶秋萍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孔,那双冷冷的眼镜下有肃杀之气的蛇眼。他敏感地觉得小报告很可能是叶秋 萍打的。《历代刑法论》送过叶秋萍,冯村的事找过叶秋萍,自己的一些活动,也未必全逃过叶秋萍手下那些特务的眼睛,却忍住没有说。   燕翘听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只是我们这个国家,如果捐弃贤者、埋没人才,总是祸不是福啊!你不气,我为这事却气了几天。”   燕姗姗端菜来了,说:“来来来,'轰炸东京'了!”她一手放下一盘油炸锅巴,一手举起滚烫的烩三鲜往锅巴上浇,锅巴马上发出清脆悦 耳的炸裂声,燃起了蓝色的火焰。   燕寅儿带点天真地笑叫:“好啦!东京挨炸啦!”用筷子马上去扑灭锅巴上的火焰,有些锅巴已经焦了,她说:“但愿那些反战的日本人不 要中炸弹!”   燕东山独自品着酒,说,“炸弹不长眼的!东京的医生有事干啦。”   大家动筷子吃"轰炸东京”。   童霜威不禁感叹地说:“唉,当年在东京时,日本的同学和朋友不少,现在也都该是些双鬓斑白的老人了。轰炸东京,的确振奋人心,也 使蒙受侵略的中国人得到一种报复的痛快,却使我不能不想到那些无辜的口本人。他们有的反对日本侵华,有的对中国人友好,只是无能为力 。炸弹下去,不分青红皂白,谁知要死多少人。”燕翘吃着锅巴点头:“是啊,啸天先生,你这是仁者的胸襟,军事家是不会这样想的。”   燕寅儿对家霆说:陕趁热吃!你去年秋天吃过'火烧桂林',今天尝尝这'轰炸东京'的滋味如何!”   家霆不禁笑了,见燕姗姗一直进进出出忙着,这时从厨房里解掉围裙来入座了,说:“姗姗大姐,快来吃吧。今天忙坏你了!”舀了一匙 鸡片和锅巴到燕姗姗面前的碟子里,说:“你自己快吃点'轰炸东京'吧!吃了你的这道名菜爸爸正等着你的'内幕新闻'呢!”燕东山又干了一杯 酒,说:“姗姗,你就说点内幕新闻给我下,燕姗姗忙着给大家盛饭、端饭,寅儿也去帮忙。燕姗姗说:“希特勒的末日可能今年就要来临!太 平洋上进展很快。美军已占领菲律宾、硫磺岛和冲绳。日本国内经济崩溃、政治危机严重。滇湎路、中印公路最近完全打通。这大家都看到报 了。在敌后战场,华北、中原、山东、苏北都在局部反攻,听说新四军在杭州、嘉兴、湖州地区活动频繁,苏浙皖一带都巩固了抗日根据地。 传说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要拟定中国战区总反攻计划了。”   燕东山脸红红地带着醉意摇头:“这些谁都知道,没听头,下不了酒!要听的是内幕新闻!”   燕翘见儿子有点酒意了,说:“东山!别再喝了!'猫',给他把酒瓶拿掉!”   燕寅儿照父亲的话做了,说:“大哥,你不爱听,我们爱听,你别打岔行吗?”   燕姗姗笑了,说:“好吧好吧,讲点内幕,也不太多。可不是讲给辞兔听的,是讲给童老伯听的!”   童霜威笑道:“我洗耳恭听。”   燕姗姗有条有理地说:“上月,在苏联克里米亚半岛召开的雅尔塔会议,参加的是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没有我们号称四强之一的委 员长。据说斯大林不肯同他见面,他很不高兴。虽然公报中说,会}义讨论的是从东西南北四面击败德国与帮助欧洲被解放国家建立民主政府等 计划,明眼人都知道这个会是必然要讨论打败日本的问题的。不让中国参加这个会,实际是不尊重中国的主权,也无视中国的作用。新闻界听 说,他们还以中国'保不住密'为借口,连会议情况也不及时通报中国!”   燕翘气愤:“从历史上看,远东方面战后问题的焦点很可能是中国的东北。我估计苏联最后必然要出兵打日本,打了日本,必然要提出分 战利品。倘若雅尔塔会议上背着中国有这方面的默契,那将伤害中国人的感情。美国现在摆出盟主的样子,强权政治的色.彩很浓。我历来对 这些列强,都是有保留看法的”   童霜威陷入思索,说:“当前最重要的事从表面上看,自然是打败德国和日本。战争旷日持久,人心渴望胜利与和平。大敌当前,团结一 致来夺取胜利是大家的心愿。但战后的问题怎么办?中国应怎样才能真正跻身四强?现在都提到日程上来了。目前自己不争气,许多迹象都很 不好啊!”   燕姗姗笑着说:“我只管客观报道,不管评论。我再讲第二件:国共谈判,毫无结果。这个月初,蒋在宪政实施协进会上发表演说,以召 开国民大会的主张来对抗组织联合政府并召开党派会议的要求,还说政府准备组织一个三人委员会来管理整编共产党军队为国军的一切事宜。 三个委员中,一位代表政府,一位代表中共,一位是美国军官。延安公开驳称:蒋介石如果不是疯了就该组织一个人民的委员会来管理与整编 蒋介石所统率的军队。蒋介石指挥无能,应予撤职查办,应给抗日有成绩的八路军与新四军以褒奖,禾必请出外国人来压迫异己,对于召开国 大,老百姓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童霜威笑了,自嘲地说:“我是国大代表,说实话,我也没有兴趣。”   大家都笑着吃菜,李耀宗将一沙锅蹄髓汤端上来。童家霆说:“姗姗大姐,继续讲吧。”   燕姗姗说:“我是个不偏不倚中问路线的记者,只能知道什么说什么。有个内幕消息:盛传最近美国大使赫尔利少将可能会发表一个声明 ,宣称美国只同蒋介石合作,不同中共合作。倘若这一来,就怕国共问题更加复杂,团结合作更谈不到了!”   童霜威说:“抗战要大家抗!中共抗日到今天已有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军队,想一口吞掉人家,太不实际,也办不到。何况中国的事,被 弄得如此之糟。我们国民党腐烂的病症已入骨髓,仍要孤家寡人什么事都一个人说了算,那怎么行?”   燕翘说:“我并不欣赏共产党!但大敌当前兄弟阋墙,实在糟糕。我是希望国共两党捐弃前嫌的。现在,我这种老家伙不值钱了!说话不如 放屁!对国民党,我领教得够了!物必自腐然后人侮之。国民党现在自己不争气,又不思上进,非垮不可!我是老国民党人,我的子女我管不了太 多,也不想管,你们自己选择!走中间路线也好,左倾也好,要用脑子定,不要老子来定。但我自己,这一辈子是做定国民党人了!我不愿做打 倒国民党的事,骂国民党我是要它好而不是为了要推翻它。死了碑上给我写上'同盟会会员燕翘之墓'是我的心愿,不必写我是国民党员!蒋先生 抗日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可是这大后方与前线的种种丑恶腐败,病根子说穿了就是在他身上,偏偏却又死顽固以为自己最正确,不肯廓清政治 ,也无容人的气度与让贤纳贤的居心,饭只想一个人独吃,把中国当作他的私产,连话都不让人讲。我去年在参政会放了一炮后,就有人奉命 来劝我别那样!这个国家靠他是治不好的。拜倒在美国佬脚下想靠美国人治国平天下,我看也是妄想。”   燕东山带着酒意大声嚷嚷:“别谈这些了!一谈这些我就更想喝酒!”他又想去拿刚才被寅儿拿了放到茶几上的酒瓶。   燕姗姗拦阻,说:“我也谈完了!你也别再喝酒了!努力加餐吧。”   大家虽然都并不愉快,但用一种解脱不快的态度笑了,一起继续吃饭、喝汤。   饭后,燕东山怕诊所有事,急着先走了。家霆和姗姗、寅儿三个一起谈论筹办《明镜台》的事,谈得兴高采烈。燕翘和童霜威两人一起去 促膝谈心。谈话声音很轻。谈到两点多钟,童霜威招呼家霆,说:“你燕老伯要午睡了,我们回去吧。”   父子两人同燕翘一家亲切告别,走出来到了街上,决定步行回去。   童霜威忽然对家霆说:“你知道今天翘老请我吃饭是为了什么事吗?”   “是告诉您关于参政员被上边删掉名字的事?”   “不!”童霜威摇头,“是为了你和寅儿的事。他提出做个亲家。看来,对你印象很好。寅儿是他的掌上明珠!”   家霆脸红了,问:“您怎么说的?”   童霜威叹息一声:“我很矛盾,我也喜欢寅儿,这家人家我也喜欢。但是,我不能忘记素心。我也知道你不能舍弃她的。只能如实把事情 告诉了翘老。”   “他听了怎么说?”   “通情达理!认为我们父子很有道德,说:'好在他们还年轻,就看事情的发展顺乎自然吧!'“   家霆点头,说:“爸爸,您如实告诉了燕老伯,很好。我同寅儿是有感情,但主要是同学的友谊。对欧阳,我怎么也不会舍弃她的。真不 知她现在怎么了?我真想念她啊!”说到这里,他略略沉默,又说:“我真希望抗战赶快胜利。胜利了,能回到江南,我也许能追踪找到她的 !”   父子俩继续往前走。午后阳光和煦,街边走路的人来往挤碰。家霆并排同爸爸走着,问:“爸爸,您说,是谁打了您的小报告又把《历代 刑法论》送上去的?”   童霜威哼了一声说:“也许是叶秋萍吧?这种人,于的是这种事!许久以来,我有意不同政界红人来往,更不同干这种血腥勾当的人来往。 送他书是因为怕得罪他,也是为了冯村,想不到仍惹了麻烦。我内心只想同那些为了抗战、为了国家民族前途呕心沥血夙夜匪懈的人来往。但 很可能就更得罪了叶秋萍这种人。世道人心太坏了!”   两人正走着,没想到迎面驶来的一辆黑色小汽车,忽然靠边"暾"的一声停了下来。童霜威和家霆都一愣,只见车门开了,出来的是穿一套 黑色中山装手拿"司的克"的叶秋萍!   正是"谈到曹操,曹操就到"!童霜威和家霆心里都一愣。   谁知,叶秋萍一反平的的阴阳怪气,满面微笑,亲热地拱手说:“啊呀,啸天兄,久不见面了!一直非常想念。今天路遇,太好了!请上车 吧,到舍间好好叙叙!”他见到家霆,又说:“公子也一起去吧。”   童霜威同他握手时,心里就想起冯村,看到叶秋萍就不能忘记冯村的死。听着他那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对他近视眼镜下那双蛇眼心里反感 。但无法用冷淡来对付他的笑脸,见他热情地用手拉着往汽车上去,心里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今天这种态度。下午好在闲着无事,童霜威对家霆 说:“你回去吧!我去谈谈就回来。”家霆站在那里,心里忐忑,酌量了一下,觉得不可能是陷害,点头同叶秋萍打个招呼,就回身走了。再回 头时,见童霜威已上了黑色小轿车,车子向前疾驶而去,背后扬起一阵灰尘。   在车上,童霜威问:“近来可好?”   计秋萍呵呵一笑,说:“啸天兄,可能不知道吧?我上月已被免下的手令是十个宇:'免去本兼各职,永不录用!'已办了交接手续。现在是 归去来兮超然于物外的闲人了。这辆小汽车,再过几天我也不坐了!”说罢,苦笑。   弄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看表情,像是真的,童霜威简直弄糊涂了,问:“怎么回事?”   “哈哈,“叶秋萍脸上又阴阳怪气了,说,“等一会jln舍下,我陪你喝一盅,好好谈谈,一起都告诉你。我现在很怀旧,老想起战前在南 京潇湘路做邻居时的事。唉,古人说'飞鸟尽、良弓藏',其实,飞鸟越来越多,我这把弓并不破旧,鸟未尽而弓藏,可笑!”说完,有一种无 声的叹息。   童霜威知道他当着司机有些话不便说,闭上了嘴。车子开到了国府路七十八号,这里是叶秋萍的公馆。   秋萍请童霜威下车到家里坐,说:“我也快搬离这儿了。房子已经找到,远远的在歌乐山附近,打算过一下隐居生活,好好休息休息。”   走进一幢两层楼的灰砖洋房,叶秋萍带童霜威进了客厅,马上有一个高身材的中年女佣送了茶来。童霜威看看客厅的布置,同叶秋萍战前 公馆里相仿。沙发套、台布、窗帘布,仍旧不是青的就是白的。墙上挂的仍是中山先生写的"天下为公"的镜框和装着中山先生像的镜框;仍是 蒋介石戎装光着头戴白手套握指挥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镜框,和他亲笔写的"亲爱精诚"四个毛笔字的镜框。墙上雪白,衬着青沙发套,依然有一 种肃杀、寒冷、阴森的感觉。   叶秋萍对女佣说:“吩咐厨房弄几只下酒菜,找太太把客人送的一瓶法国红葡萄酒拿来。”   女佣应声走后,叶秋萍说:“啸天兄,我难得这么清闲。自古伴君如伴虎,一点不错啊!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一个筋斗从天上栽下来,真叫人 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你为人忠厚,我同你谈谈抒抒胸中苦闷也不要紧。我这次倒霉,本来并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却又很明白是为什么!”   童霜威感到他反常,往日的阴沉和胸有城府似乎都丧失了,问:“是为什么?”   叶秋萍笑笑,笑得难看,说:“军统捣我的鬼告我的状,这是一!我也失去了老头子的宠爱,这是二!有人说我贪财爱色,其实戴笠他才是 贪财爱色,却平安无事。可见主要是老头子觉得我这把手枪不称心,想换支新手枪用用了!”   女佣和厨师的手脚麻利。一会儿,女佣走来请到隔壁吃饭问里喝酒。   童霜威本不会喝酒。叶秋萍热心邀请,他又想听听叶秋萍谈些什么,就随着进了吃饭问。见一张小圆桌上已放着好几个冷盘和筷、碟、匙 、酒杯,两人坐下对酌起来。   叶秋萍同童霜威碰杯说:“我们这社会弱肉强食。你在台上时,吹捧你、巴结你的人拼命鼓掌。你下了台,喝倒彩的、不理你的、踩你脸 的人或许就是当年鼓掌为你喝彩叫好的人!朋友像酒,越陈越好。远亲不如近邻!你啸天兄,是局外人,又是做学问的正人君子。我喜欢你这种 朋友!”说完,把酒喝干,自己又添满一杯。童霜威只是举杯轻轻一舔,便又放下。   叶秋萍说:“前年,为捕人的问题,上头认为我们行动粗鲁,不讲究策略,造成了不好影响,面斥过我。其实,我明白,是军统告的状。 军统找了美国人做娘,早想独揽这种大权。去年,中央党部内突然发现一条标语,这就不得了啦!严令我们彻查。我为这事动了不少脑筋,一无 所获,这就糟啦!认为我'有失职守'!”   童霜威不禁问:“什么标语?”   叶秋萍笑笑,取出手帕擤鼻涕,又把一杯鲜血似的红葡萄酒喝净,说:“八个大字:'总裁独裁,中正不正'!你说厉害不厉害?”他又将酒 杯斟满,叹口气说:“难办哪!谁知是谁干的?去年的一次会报年,询问河北、山东敌后共区的情况。我事先未准备,戴笠他早有准备,说了一 大套,就认为我不行。还有那张可恶的《新华日报》,让我们监视、封锁,又不许放手干。《新华日报》不仅在重庆发行广,送到成都、贵阳 等地的时间也比《中央日报》早!诸如此类的事,我在上头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了!何况还得罪过不少人!军统同我们早就势如水火,偏偏我那在 成都居住的前妻同朋友在中缅国境线上做了点进口物资买卖,军统搜集到了些材料,打了小报告,就免了我的职。其实,军统干的这种事最多 ,有什么理可讲?”童霜威听他这样说,丝毫不同情,不由得笑着说:“秋萍兄,说起打小报告的事,我倒想问一问:是否有人也打过我的小 报告?把我写的《历代刑法论》送到上边去,还把去年九月我在一次会上的讲话也打了小报告?”   叶秋萍喝着酒,夹冷盘里的腊肉吃,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啊!”忽又笑着说:“啸天兄,你的小报告,我们是从来不打的。我这人很 讲友情:你为冯村事写了信给我,我不就让他们释放了吗?你刚才说的事,如果有,我看是军统干的!他们的网密得很!人员差不多有五万名!五 万名哪!”   也听不出叶秋萍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把这事从自己身上推得干干净净。   童霜威也不想多追究,闷着头吃碟子里的香肠。对叶秋萍的事不感兴趣了,想:走狗,反正是要烹的!你作的孽也够多了!倒霉也活该!掉转 话题问:“管仲辉不知现在怎么了?有消息吗?”"是啊!”叶秋萍点头,“我们三家战前都住潇湘路。邻里之情嘛!管仲辉这个老滑头,听说 他在那边既有官又有钱,吃喝嫖赌得意得很。当时,派他去上海、南京,我是出了大力的。其实这小子我了解。他脚踏两条船:这边胜了他是 派去做假汉奸的;那边胜了他就是真汉奸了!去年,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干脆甩开了我。好在我也下台了,不管这些事儿了!”   听叶秋萍骂管仲辉,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西安事变发生时,在南京潇湘路上管叶之问的那场暗斗,心里感慨很多。   叶秋萍劝童霜威喝酒,突然说:“啸天兄,听说你现在思想左起来了,可是真的?”   童霜威心中一惊,想:你也下台了!能奈我何?笑笑说:“秋萍兄,听谁说的?”   叶秋萍奸笑笑,用手帕大声擤着鼻涕,说:“不必瞒我。我当然明白,你不得意,想到左边找出路,并不奇怪!”   童霜威故意用玩笑口吻回敬他,说:“照秋萍兄的说法,你也要到左边找出路哕?哈哈!”   叶秋萍也笑,喝着酒摇头,说:“我不行!我不可能!”他神经质地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阴阳怪气地说:“我双手都有共产党的血!他们 不会要我!我也不会找他们!”   童霜威身上悚然发冷,心头涌起恶感,很想马上离开。   叶秋萍毒刺似的微笑:“你们都很自由!比如你那位好朋友谢元嵩吧,你知道不?经商得意发了不少财,由成都搬来重庆住了。居然要组织 政党,还将他在成都办的报纸《老实话》搬到重庆来。看来是想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一番,好待价而沽了!”   童霜威想起谢元嵩,心里就作呕,说:“我同谢元嵩哪是什么好朋友”   “他亲口对我说的!”   “此人不可交!我早同他不来往了。”   叶秋萍继续说:“他有野心,可能你也知道。法国大革命时,在巴黎旺多姆广场,有人用绳子套在国王铜像的脖子上拉倒它。结果铜像倒 下来把拉的人压死了!我是说:谁想拉倒铜像,就有这种可能!……”   童霜威厌恶这个下了台的可怕人物嘴中的威胁气味,忍不住说:“你是指谢元嵩吧?不过,唉,你是忠心耿耿保护铜像不让人去损坏它的 ,结果却……”   叶秋萍带着酒意叹着气说:“是呀,所以我现在深深感到虽然战略反攻算已开始,抗战胜利也无问题,但这国家将来非乱不可!乱就乱吧, 越乱越好!人心不平啊!我这样的人,一片愚忠,居然还要被谤免职,落得下场可悲,这世道还不该乱么?”他目光锐利,有些残忍,语气里带 着嘲弄。   干尽坏事的人,老想把自己说得十分圣洁。倒了霉的坏人,也希望别人倒霉。童霜威感到无言对答。   叶秋萍忽然笑笑,带着酒意又自嘲起来了:“其实,我也该满意了!武则天时代的周兴和来俊臣二人都曾出过死力支持武则天执政,声势赫 赫,名相狄仁杰都怕他们。最后,来俊臣奉武氏之命杀了周兴,来俊臣本人也为武氏杀了。武氏最后之所以要杀周兴和来俊臣,是因为他俩知 道她的隐私太多了。我做调查工作多年,只仅仅是被免职,我应该很庆幸,也很满意了!”说完,神经质地哈哈笑将起来。   这段历史,童霜威熟悉,《三朝三帝论》里写到这一段。但,童霜威不想听他再扯什么了,说:“秋萍兄,我看你有点醉了,休息一下吧 。我要回去了!”心里想:这个虚情假意阴险毒辣的可怕人物,从此就像泥沙一样沉底了吧?   叶秋萍并不醉,关照用汽车送童霜威,临别时说:“啸天兄,'过时的凤凰不如鸡'!以后,一时难能见面了!我搬到歌乐山后,打算闭门不 出,读读书。但愿抗战早日胜利,我们将来在南京潇湘路能够见面重温当年比邻而居之乐。”   说这话时,他那阴阳怪气又倒霉泄气的脸,真比鬼怪还难看。txt=小_说[_天.堂www/xiaoshuotxt/n e t 第六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二 家霆和燕寅儿合办的《明镜台》,原定五月一日出试刊号,由于重要新闻接连不断:国际上,四月十二日美国总统罗斯福逝世,由副总统 杜鲁门接任。五月二日,苏军攻克柏林,希特勒自杀。五月八日,德国无条件投降。在国内,四月二十三日,中共在延安召开七次全国党代会 ;五月五日,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于重庆。他们办刊物没有经验,抽稿补稿,手忙脚乱,刊物迟到五月十五日才赶出来。   《明镜台》登记时用了燕翘的名字作发行人。刊物登记获准全靠燕翘的招牌和燕姗姗的奔走活动。因为打着中问路线的幌子,加上三句宗 旨:“报道你最关心的事,写出你最爱看的文,讲出你最想讲的话!”加上人事关系,居然未有什'么麻烦就得到了登记证。《明镜台》暂定两 月一期,十六开本,六十四面。纸张是姗姗大姐赊.来的,印刷由姗姗所在报馆的印刷厂排印。预定七月十五日正式出第一期。五月出的试刊 号印了一千二百册。家霆找了"渝光书店"的甘汉江。由"渝光书店"发售并批发给沙坪坝、北碚等地的书店发售。   为给《明镜台》筹集资金,童霜威不得已写了信让家霆去找了胡叙五,希望"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能予赞助。胡叙五回信说:“杜先生愿意 赞助五万元,并已将此款划入账户。”童霜威又让家霆持信找了褚之班。褚之班久不见面了。他在杜月笙那里走红后,准备自己立门户在储奇 门附近办一个"光明企业公司”,经营百货,自己当经理。他生活优裕,又发了胖,还娶了个舞女做姨太太。为了报答童霜威,答应赞助四万元 。那一阵子,物价暴涨,有的物价比战前上涨千倍,猪肉一斤四百五十元,鸡蛋一个三十元。为了避免钞票贬值,这两笔钱连同燕姗姗筹集来 的几万元,家霆和寅儿一起都买了金子存放。   试刊号在集稿时,姗姗大姐看了全部稿件。她那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眉毛下的眼睛看稿时全神贯注。她手里拿着的笔,或改或删,像一 支神奇的魔杖。她闭着嘴唇,有时蹙着双眉,玲珑而悬直的鼻梁,给人正直、洁净的印象。结果,建议删去家霆写的一篇短小的时事漫评。家 霆是针对四月二日赫尔利的声明写的。赫尔利说:中国"统一"之阻,在于"有武装之政党”,并且强调"军事统一”。家霆有感而发写了评论, 大意是:美国支持中国抗战,很好,中国人欢迎。但为什么要像太上皇一样来干涉中国内部事务呢?这不但伤害中国人的感情,而且会影响中 国的团结、进步。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美国人未必有中国人了解得清楚。赫尔利大使还是多做些对中国抗战有利的实事,少把脑子花在不应 花的地方吧!姗姗大姐说:“文章写得不坏,只是激烈了些。《明镜台》刚办,图书检查官正在注目,开头不宜登这样的文章。”   家霆觉得姗姗大姐说得有理,表示同意。试刊号的重要文章,主要有五篇:   第一篇是:中国出席旧金山联合国会议①代表团人员介绍。介绍了首席代表、代理行政院长宋子文及成员王宠惠、李璜、吴贻芳、魏道明 、胡适、顾维钧、张君劢、董必武、胡霖及顾问施肇基。   第二篇是:攻克柏林与希魔之死。   第三篇是:罗斯福逝世及杜鲁门其人。第四篇是:十万美军冲绳岛大血战。   第四篇是: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这些文章,题目吸引人注意,其实除了第五篇外,都是根据资   料及国外报刊电讯综合编写的。   第五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是家霆和寅   ①由美、英、中、苏四国邀请召开之联合国会议四月二十五日在美国开幕,任务为拟定和平与安全的普遍国际组织宪章,并确定五强美、 英、苏、中、法享有否决权。中共中委董必武代表中国解放区参加联合国大会。   儿采访后合写的。介乎内幕新闻和特写通讯之问的稿子。   线索首先是燕姗姗提供的。那天是三月三十日,燕姗姗叫寅儿约家霆到家中去,告诉家霆和寅儿说:“现在有件事太可气了!你们可能不知 道吧?黄金官价从昨天起由每两二万元提到三万五千元。这消息是绝密的,偏偏提价的消息又事先走漏了风声。前天一天,大批达官贵人大量 抢购黄金,仅重庆一地一天就卖出黄金存款两万一千四百多两,比平常一天多卖出一万余两。其中,在银行关门后,以转账申请书或以本票、 支票购买的就达一万多两。怎么会这样的?案情肯定复杂!中问有些什么曲折?现在事情尚未传开,但社会各界已强烈不满。我提供这个线索, 你们是否深入采访一下,赶写篇内幕特写,在《明镜台》上发一发。只要写得技巧些,不会出什么问题,却会吸引读者。《明镜台》刚开办, 需要一些独家有的扎实特稿!”   家霆很有兴趣,说:“‘猫’!我们一同采访再一同来写怎么样?”   燕寅儿当然说好。两人就分头开始采访。这时,各报记者也热衷于跑这条新闻,社会上舆论反应强烈。《明镜台》留出了六页版面给这篇 特稿,留到出版印刷前的最后一天发。两人分头写稿,寅儿写前一部分,家霆写后一部分,最后互相交换修改,家霆统一润色。   家霆在采访时,想不到竟越挖越深,逐渐挖到了褚之班身上。原来,用"光明企业公司 '中华实业信托公司"名义向中央银行买进的黄金数 目太大,引起了中央银行职员的注意。家霆和燕寅儿采访时,一个不愿披露姓名的中央银行职员含蓄地提供了这个线索。家霆和燕寅儿一查, 这两家公司都是由褚之班出面购的黄金。家霆立刻就豁亮了。   家霆说:“‘猫’!看来这案子牵涉到杜月笙了呢!”燕寅儿问:“怎么知道的?”   家霆说:“虽然是褚之班出面,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谁都知道是杜月笙的!”这事牵涉到褚之班和杜月笙,他感到棘手。《明镜台》创办受 过他们的资助。这两个又都是爸爸的熟人,杜月笙对爸爸有过帮助,怎么办?他坦率地把情况同燕寅儿一说。   燕寅愣了,说:“是呀!是伤脑筋!”立刻又说:“如果我们的《明镜台》受这牵制受那控制,就糟了,也大可不办了!我们就不是什么不 偏不倚为民喉舌了!我看,这篇文章照写不误。我们不写人家也会写的嘛!我们应当写得比人家更深刻更对读者有启发。当然,大姐说的'技巧些 '必须注意。但这不是为了保护破坏抗战发国难财的坏人,而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明镜台》。”   燕寅儿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说起话来铿铿锵锵家霆同意燕寅儿的话,决定这件事不告诉爸爸,倒未必一定是怕爸爸反对,而是认为写了 再说更好。他在写后半部分时,特别指出一些问题让读者思考:一是当时参与商讨黄金提价问题的机密的人物有哪几个?这些应当是泄露消息 的主要嫌疑犯;二是提出所说有x x实业信托公司、x x企业公司曾由同一人出面代购黄金,要求中央银行公布当十大量购进黄金存款者的名单 ;三是主张在公开名单后顺藤摸瓜严惩罪犯。   文章虽未指名道姓,火药昧十分强烈。写完请燕姗姗看了,姗姗大姐说:“这种文章极少数人反感,绝大多数人欢迎,我看可以!”并建 议:“把它从后面挪到第一篇作‘帽子文章'!写明‘本刊专稿'!”   《明镜台》这一期创刊号居然很好销售,一出刊,“渝光书店"及一些书店门口贴了大海报,来买的人很多。第一天上午卖了一些,下午" 渝光书店"竟将全部八百本卖光了,正由沙坪坝又调来二百本出售。家霆和燕寅儿十分高兴。第二天上午,特地到"渝光书店"门口看了将近一小 时,怀着喜悦和兴奋。但来买的人并不太多,一小时不过卖出了九本。只是最后来了一个穿西装的胖子,付了款,将一百几十本剩余的全部包 了雇人力车拉走了。家霆上去问:“你是哪里的?买这么多干什么?”胖子不答,坐上人力车就走了。家霆和寅儿都十分纳闷。然后,两人分 手,家霆带了一本《明镜台》回去给爸爸看。   谁知,回到家里,却见爸爸正在里间阅读一本《明镜台》。家霆诧异了,说:“爸爸,你怎么已经看到这刊物了?”   童霜威转过身来,面容严肃,说:“褚之班来过刚走,是他拿来的!”   一听褚之班来过,又看到爸爸的脸色,家霆心里已经明白了,说:“他是为刊物上登了这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来的?”   童霜威点头说:“师母!”"他说些什么?”   “他能说些什么呢?这种惟利是图的人,我是讨厌的!”童霜威说,“但是,他来求我,我感到很为难。天下事就是这样,你找过他帮忙 ,他也会来找你帮忙!”童霜威叹了一口气,“现在,他要求《明镜台》下期不要续登了!(家霆想:这期《明镜台》上《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 》一文结尾注明:“本刊下期将连续作详细报道。”褚之班一定看到了!)这一期,他们已在'渝光书店'收买了一大批,还在派人继续到别的书 店收买。”   家霆明白了,怪不得昨天一天,上午卖了一些,下午八百本全部卖光;今天,剩的一百几十本也被那个穿西装的胖子收买带走了!家霆说: “太卑鄙了!”又问:“爸爸,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童霜威摇摇头:“他当然不会详细告诉我。他提到了杜月笙,隐约说是杜月笙叫大儿子把他找去,通知他立刻出面用'中华实业信托公司, 名义尽所有资金买进黄金的。对《明镜台》上的文章他们十分不满和恐慌。他说,他来是代表自己,更是代表杜先生来的,让我嘱咐,无论如 何不要再拆烂污了!”   “爸爸,您答应了?”   “是啊,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也犹豫斟酌了好久。我这人讲情义,杜月笙虽不是好人,我到重庆后他给过帮助。为冯村的事找他,他也出过 力。你们办《明镜台》,他也出了钱。褚之班是老朋友,我虽然也知此人不善,安庆、界首两次相逢他都对我不错。他来重庆后,为他写了信 给杜月笙,也是为了一点旧交情。办《明镜台》,他也出了几万元。这点事,我不理不睬,岂能说得过去?我只好答应。”   “你是怎么答应的?”   我说,等你回来,同你讲!一定叫你下一期不要再登这件事!”   十十爸爸,您为人太好。你是不该答应他的!怎么可以这样答应他呢?”家霆倔强的脾气来了。   童霜威对儿子这种话,很不受用,说:“我很了解官场。杜月笙这种人,是扳不倒的!顶多找几个下面的小鬼当替罪羊。他本人,腰腿粗, 有后台,有徒弟,谁能把他怎样?”   “顺藤摸瓜,总能摸出他的!爸爸,这个国家坏就坏在这里,官官相护,老虎拍不到拍苍蝇,人情大似天,坏人垮不了台。且看延安吧,能 有这些丑恶的勾当?”   “延安站得住脚,有人向往。这里民心尽失腐化加剧,这我当然懂。但,家霆,也别把你们的《明镜台》看得作用有多大!”   “是呀,现在各报刊都在登这件事。我们不登,怎么行?”   “怪只怪当初不该找杜月笙和褚之班支持。他们出了钱,就难以抹开情面。”   “把钱照原数退还他们!”   “照原数还,也早贬了值了!”   “反正,爸爸,您这件事答应得不对!我不同意您这种态度!”童霜威生气了。家霆这种僵硬的态度使他生气。怎么连父子之情都十不讲了 !说:“我答应了人家,我不能反悔。我是个不失信于人的人。”"但,您是错的!《明镜台》刚试刊,不能失信于读者。我们也不能不讲原则和 良不管是谁,发国难财,破坏国计民生,破坏抗战,人人得而诛之!现在,法院已经发了拘捕令,逮捕了财政部总务司长王绍斋,据说是他透露 信息的。还有另外两个大量抢购黄金的人也被拘捕了。《明镜台》上提出顺藤摸瓜,很对,也等于提供了线索。把《明镜台》全部收买去毁掉 ,还要堵我们的口,手段太恶劣了!要我们停步,办不到!”   童霜威在家霆的眼中,又好像看到柳苇当年那种傲然不可侵犯的目光了。儿子在他面前一向温顺体贴,今天采取这种态度,使他伤心,也 使他一时拗不过感情来。只觉得,这样一件事,并不大,儿子却固执己见,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您错了!”"我不同意您这种态度!……办不到 !”……他不禁发火了,脸色严峻气恼地说:“好吧!你大了!你要怎么就怎么了!你都对!我说的话就什么也不算数了!你不讲感情!我可不能做 不讲感情的人!”说完,一时冲动,觉得在家里生气,心里闷得慌,倒不如出去走走,便迈开大步,一阵风走出屋去,拾级而上,走到陕西街 上去了。   家霆心里气恼,同爸爸之问,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不快。人同人之间,思想上的分歧每每最易引起矛盾冲突。他年轻气盛,只觉得自己一点 不错。爸爸这两年来,思想日渐进步,使他感到高兴和骄傲。可谁知今天遇到这件事,爸爸却有那么多陈i口而世故的想法与做法,使他厌烦。 一时拧不过头来,双手托住了脸坐在那里发愣。见爸爸走出去了,听到爸爸的脚步声远去了,心里又反悔起来。对爸爸是不是要求过高过急了 呢?是不是自己言语太重了呢?爸爸自有爸爸的难处,爸爸也有他几十年官场的经历和习惯。怎么能简简单单一下子让他完全摆脱旧习气呢?   一想,心里悔极了,真想马上跑出去找爸爸。当然,他明白,爸爸是心里发闷生了气才外出的,不会出什么事。终于感到应当去寻找爸爸 ,然后好好同爸爸谈谈心。他心怀歉仄,一阵风地赶了出去。   他一步跨几级台阶地走上了陕西街,在路人熙来攘往中,也不知该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正在踌躇,见童霜威高大魁梧的身影在左边街 上出现了。童霜威背着手,闷闷地踱着步子,不急不慢,是朝回来的路上走的。   家霆喜悦地迎上前去,带笑带歉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朝家霆看,见家霆满面是歉疚的笑,气也似乎平了,平静地说:“回去吧!”   父子俩一同由陕西街沿石级走下余家巷来,走着石级下去时,童霜威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对的!我虽然知道是非,真不知该怎么办才是 了!”   家霆说:“这一期《明镜台》反正已经给他们收买光了,看来他们做了坏事心虚,时刻注视着各种报刊上有没有揭露攻击他们的文章,所 以《明镜台》一出版,他们就知道了。手段也真高明。但第二期要我们不登,可不行。包票不能打!我在想:赶快把他们给的钱退回去!我同燕 寅儿来办,把金子卖掉还钱。当然,钞票是贬值了!但他们的钱本是不义之财,用来办刊物,是义举!我们穷,也只能照钞票还。钱退了,我的 心才安。爸爸您也别不过意了,您对褚之班说,我长大了,不听你的话了,自作主张,不就完了。您看好不好?”   童霜威沉吟着,听着家霆讲,不说话。父子俩一同回到家里,童霜威仍旧闷闷地在房里踱步。   家霆带着感情,添加作料地说:“爸爸,别心里不安逸了!您迟早是要同这些人分道扬镳的。这是我对您的预测。别对这些旧的关系舍不得 或被他们羁绊住。时代在前进,该同那些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关心人民的人一起前进。至于这些旧关系,不值得留恋,也不应该留恋。他们做 了坏事,您何必要替他们说情,替他们出力?您是司法界的名人,这些道理当然比我懂。如果拿这件事问忠华舅舅或者程涛声老伯,他们一定 会同意我的。您说,是不是?”童霜威在椅子上坐下了,疲乏地看着儿子。儿子的话,打在他的心上。他想:家霆到底是成人了,到底是有正 确见解的青年了,使他欣慰,不能不承认儿子说的对。突然感到:一个人图新弃旧是多么的难!像自己这种上了年岁的人,同这些年轻人确实不 同。自己身上沾的旧关系,自己脑中有的旧思想,确实是比年轻人多,要舍弃这些,也难!既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一条新路,对旧的一切还 要那么留恋干什么呢?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犹豫、彷徨、忐忑和模棱两可、中庸之道呢?想到这里,点头说:“家霆,钱,一定 要还!不过,现在别急着还。暂时来个拖刀计拖一拖的好。杜月笙这种黑社会的人,不值得这样得罪他。现在还钱,是坚决同他们作对了!同这 种人打交道,不可不注意点策略。钱已贬了值,但数字不差,也说得过去了。归根结蒂,当初我们不该找他们资助的,这是个教训。至于《明 镜台》,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好在燕姗姗那人稳重。我不管"   家霆高兴得心情激动,说:“好!我去找燕寅儿和姗姗大姐,把事情告诉她们!”   童霜威点头:“将来还钱时,各附一信,表示谢意,语气应当和缓,就说现在刊物资金已经筹措充足,款送上并致谢意就可以了。得罪他 们也无办法,谁叫他们咎由自取的呢!我从心意上,已经对得住他们了。”   家霆听爸爸说"我从心意上,已经对得住他们了”,不禁笑了,想:爸爸这个人到底是受儒家思想熏陶很深的,这句话可算有点代表性了!   父子俩完全和解了,感到思想感情上都离得那么近、那么亲。诸之班没有再来。《明镜台》可是真的除了家霆和寅儿留下的十多本样刊外 ,全被收买一空,哪里也见不到了。   但,《明镜台》也没有考虑再连续报道黄金案了。据燕姗姗说:案件已被压下,打算由法院抓判两条小鱼应付应付算完。新闻检查机关开 始检删有关黄金案的报道。至于杜月笙,传说军统戴笠给他出面遮掩保护,稳坐钓鱼船,本人根本平安无事了。   五月二十一日,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闭幕后,童霜威习惯性地想了解一下大会的真正内情,决定到于右任和冯玉祥两处走走。他两 处都打电话联系。冯玉祥说:“童先生,你不必来!我来看你!时间则不定,这一二天内一定来。”于右任的季秘书则说:“院长晚上在家,我 派车来接您。”   晚饭后,童霜威到了于公馆。在这次会上,于右任当选为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童霜威由季秘书引进客厅时,客厅里宾客满堂。童霜威 明白:在国民党官场中,历来如此。老于当选为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显然还比较得意,来趋炎附势表示道贺的自然多了。倒很后悔自己不 该今晚来,来得不是时候。后退也不行了,只好步入客厅。他看到,坐着的六七个人中,有一些监察委员和两个陕西口音的军人,一个佩中将 衔,一个佩少将衔。也有身为中惩会副主委兼法官训练所所长的毕鼎山。   扬起了一片酬酢声,一片互相问好声。于胡子照例是坐在中问他那张大沙发上,捋着长须,微微笑着,用陕西口音说:“啸天,很久没有 见到你哩!你好吗?”说着,站起身来握手,请童霜威在靠近他的一张空沙发上坐,并给童霜威介绍那个中将说:“一战区的刘军长!”介绍童 霜威时则说:“童委员!”双方都客气地点头握手。童霜威坐下了,说:“忙,一直没来看望!”他发觉于右任的胡子似乎又微微多白了一些 。   毕鼎山的位置就靠近童霜威下边,这时插嘴:“啸天兄是忙人,社会活动一定很多吧?去秋看到你在一次会上的演讲,哈哈,激进得很!斯 说你在复兴大学学生召开的什么民主座谈会上的演讲,也很激进呢!佩服!佩服!”   他放暗箭了!童霜威反感,没有答理,微微一笑,对着于右任说:“六中全会结束了,会开得怎样?”   于右任用手摸摸头,拂着飘飘洒洒的长须说:“刚才,也正在谈这呢。会开得不错!有个对中共问题的决议案,里边说:'在不妨碍抗战、 危害国家之范围内,一切问题,可以商量解决。'会议决定今年十一月十二日召开国民大会,通过宪法,准备结束训政,还政于民。我记得你是 国大代表哩!”他话声闷而轻,嘴里像含着橄榄,又像被大胡子挡没了声音。   童霜威点点头,幽默地说:“好像是的呢!我自己也快忘记是不是国大代表了!”说完,笑笑。客人中也有陪着笑的。   毕鼎山话中带刺说:“这次大会上,听说有些激进的人提出要重新推选国大代表以便实施宪政,但被搁在一边。啸天兄,你的国大代表差 点真被一些激进的人用镰刀砍掉了呢!”   童霜威笑笑,只说:“现在的时局令人担忧!于先生觉得怎样?”他把脸对着于右任,不去看毕鼎山,说的"时局"自然指的是国内时局。   于右任说:“比起去冬独山失守、贵阳吃紧时,可不能同日而语了!现在是德国投降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死了!只剩个日本,虽在派神 风队员驾飞机冲击美国军舰,叫嚣什么'玉碎',总是强弩之末了。抗战胜利在望,形势还是令人鼓舞的!”   佩中将衔的刘军长是个胖子,童霜威估计他是从前方回来的,用军人口吻说:“听说这次大会的特别报告中,说到与中共的斗争无法妥协 。今日之急务,在于团结全党,建立对中共斗争的体系,必须在政治上军事上强固国民党的力量。共产党这个内忧隐患,不消除是无法使人安 心的。我们一战区胡长官①这点很明确。我是特来重庆催领武器弹药的。胡长官今天下午对我说到上面的意思了我们布防在陕北附近,夙夜不 懈,这点是很明确的。”   监察委员缪培天,童霜威去年九月在那次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五百余人要求改组政府、召开国是会议、成立联合政府、实行民 主、挽救危亡的集会上见到过他,看来也是个对时局有所感的人了,这时说:“人心只想抗战快点胜利,和平快点来到,大家好离开四川回家 乡去!至于国共之间,抗战未结束再自己杀起来,就不是中国百姓之福,也不是中国百姓所希望的了!”   ①指胡宗南。   于右任点头说:“是啊,是啊,培天的话说得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次六全会上,也有人提出要消灭中共,最后还是没有公开讲,这 讲不得也不该讲啊!”   毕鼎山却说:“院长,讲不讲其实都一样!”   童霜威反感,觉得今天来,有这个人在太讨厌,估计也听不到老于谈什么知心话,不想多留,决定回去,起身对于右任说:“院长,我回 去了,以后再来看望!”   于右任也没有留,说:“让季秘书派车子送你回去。”   对于右任一向忠心耿耿的季祥麟,忽然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了,送童霜威走。童霜威同大家告别,也同毕鼎山握手,随季祥麟出外,上了汽 车。季秘书等童霜威上车走了,才回身入内。   夜色墨黑,街上有灯火处明亮一些,无灯火处或灯火昏暗处全是黑森森的。汽车迅速,一会儿到了陕西街余家巷口,童霜威付小费让司机 回去。突然发现巷口停着一辆汽车。他心里一动:敢莫是冯玉祥来了?忙下石级由余家巷回家。   急匆匆正走下石级,也真巧,见家霆正送冯玉祥出来。冯玉祥有个副官陪着。他高大魁伟的身材步履矫健,声音洪亮地说:“跟你父亲说 ,我冯玉祥明天晚上再来看他!”   童霜威快步迎上前去,说:“冯先生!我回来了!哈哈,真巧啊!快请进去坐!”   两人一起笑着握手进去。副官大约见童霜威住处小,未跟进来,对家霆说:“等会儿谈完话,冯先生走时,请你叫我一声,我在上边巷口 的汽车上。”   家霆答应了他,副官就跨步拾级而上走了。   冯玉祥同童霜威进屋坐下。他穿着粗布衣服的高大粗壮的身体,在一把红木椅上显得拥挤。打量着屋里,看到他送给童霜威的那幅字挂在 墙上,显得高兴,但指指于右任的那幅字说:“他写得好!”   家霆忙着泡茶敬客,把茶送到冯玉祥身边茶几上,就进内屋去了。   童霜威说:“没想到冯先生你晚上就来了!我其实一点事也没有,只是六全大会刚鲒束,想听你谈谈而已。”   冯玉祥挥着大手,带着厌恶,叹口气摇头:“这次会,我连任了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其实有些人很想算计我的。我也并不想常到中央 党部开那些浪费时间的会。在会上,我这个少数,一点用也没有。既让我连任,是拿我做门面想约束我的。我也只好由它!这次会,是个心黑手 狠口蜜腹剑的会!”   童霜威问:“怎么呢?”   冯玉祥喝着茶说:“这个会,我认为它的基本任务是要统一国民党全党的思想,准备内战,继续实施专制独裁。他们不少演说、报告和文 件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反共反人民思想。在对中共问题上有个决议案,实际是把'妨碍抗战、危害国家'八字罪名扣到人家头上,为将来重新剿 共埋下钉子。我听说,六大闭幕后,就要调兵遣将在苏浙地区和陕甘宁进攻共产党了!抗战尚未结束,面上一套、暗中一套,莫此为甚!”   童霜威听了,感到冯玉祥说得深刻,一针见血,问:“会上作了些民主的姿态,恐怕是像冯先生你这样的国民党人作了努力才争取到的吧 ?”   冯玉祥胸口像滚着难以平歇的浪潮,气愤地说:“全国人民对独裁政治非常不满。全国人民的呼声和行动,他们不聋不瞎,自然不是看不 到听不到。为了维护统治,作点让步,作点姿态,实际是愚弄群众。会上通过的报告决议什么的,大部分是这种骗人的东西。召开国民大会, 通过宪渗,还政于民,谁相信?其实,国民大会的职权还得由国民党中执委讨论研究后决定。独裁者操纵一切、决定一切。国民党还政于国民 党!这不是心黑手狠是什么?”他身材高大,身体又重,压得那张椅子承受不住,“叽叽吱吱"地响。”没有人提出相反意见?”童霜威问。   冯玉祥眼里闪着怒火:“提有什么用?有人提出了"加强民主设施,促成国家统一案',就被搁到一边去了!”   “先生看这次会后,形势如何?”   冯玉祥嗓门高起来了,亢奋、直爽地说:“我看,抗战未完,内战危机已经可以看到苗头,使人担心。有人不讲民主,只讲君主!追求国家 民族进步的人,包括你我在内,都任重道远。还可能有非常艰难的路程在等待着我们呢!”   童霜威点头,感到冯玉祥真是推心置腹了,说:“唉,是啊!我也有同感。因此,也就有了思想准备。我在沦陷区时,感到太黑暗了!只希 望早点看到天亮!到大后方后,则依然是感到太黑暗了!等待天亮,未免消极,掌起灯火来,则太必要了!我愿意像冯先生一样,做个掌起火把来 的人!”   冯玉祥带着敬重的神态,声调浑厚庄严,说:“啸天先生说得很好!你是位值得我钦佩的人。刚才这番肺俯之言,使我感动。这重庆,黑暗 得太压抑太沉闷了!我在想总有一天我要白天点一盏小马灯,到那个想学希特勒的独裁者官邸去强谏一番,也想提着小马灯在街上走,唤醒更多 的人来行动!”说到这些话时,他的脸涨得通红,扬起左臂,握住左拳,做了个打击的动作,气哼哼地仰靠在椅子背上。椅子负不了他的重量 ,“叽叽吱吱"又叫起来。   家霆在里屋,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他怕冯玉祥话说多了口渴,出来给冯玉祥的茶杯里对开水,并将一本《明镜台》送给冯玉祥,说 :“冯老伯!这是我与一位同学办的一个新刊物,送一本请老伯指教。”   冯玉祥刚才激动了一阵,现在平静下来了,喝了些茶,用手抹了抹嘴唇,接过刊物,看亍一看,说:“名字起得不错呀!你们这杂志是得像 一台明镜把那些肮脏的人和事映照出来,把老百姓想的说的都印在上面。”他忽然眯着眼注意到了那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大声说:“ 好啊,这篇文章一定不错!我拿回去好好看看,但这事听说就这么过去了,好不叫人生气!”他问家霆:“你们办这刊物,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   家霆说:“政治压力!新闻检查!”冯玉祥点头,说:“不要怕!你想,《新华日报》都能在重庆办!你们这刊物比他们总要好办些吧?政治 有压力,新闻要检查,要想点好办法避开。蛮干不行,要策略些!要吸引读者,有股韧劲。”说到这,有脚步声,那副官出现了。大约他见谈话 的时间不短了,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冯玉祥见副官来了,说:“啸天先生,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有机会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又把卷在手里的《明镜台》扬了一扬,对家 霆说:“我带回去好好看看,希望你们办得更好!”   冯玉祥与童霜威父子握手告别。家霆拿着手电,副官也用手电照亮,童霜威陪着一起送冯玉祥到巷口陕西街边停着的汽车旁。汽车驶走后 ,童霜威感叹地对家霆说:“这个人有血性,爱国、抗日,以自己独特的思想、性格和行动,将来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现在这世道,多一 点这种血性人物就好了!”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一天晚上,家霆去上课了,下着雨,褚之班忽然来到余家巷看望童霜威。他穿得挺括,精神面貌却不佳,似乎有什么 心事。他先谢了童霜威关于《明镜台》的事,欣慰地告诉童霜威:“那事风平浪静了!……”童霜威支支吾吾,不多说什么。褚之班忽然浩叹, 说:“我是不得已厕身商界,原想弄点经济基础将来到适当时机仍去干我的本行。现在看来,希望不大了!”童霜威问:“为什么?”   褚之班下巴上那颗长着几根毛的黑痣颤动着说:“说来说去,我虽拜在杜先生的门下了,到底不是亲骨肉。而且树大了招风,做生意钱赚 得多了些,惹人眼红。我本来决定离开他自己办个光明企业公司,谁知杜先生要我出面为他抢购黄金,差点弄得我吃官司。这一关过去了,我 只以为他会对我另眼看待。谁知不然,他听信手下的红人挑唆,说我当初在中华实业信托公司替他干时做了手脚。抢购黄金的全部赢利都归了 杜先生,这且不说,我那光明企业公司有一大笔棉纱,从沦陷区通过浙江往重庆运来时,竟在途中遭到了抢劫,使我无法承担这笔亏损。我现 在的本钱,十成只剩下了三成。而且已经离开了杜先生,虽替他卖过命,却有点得罪了他,生意也不好做,倒霉之至!”   童霜威难以劝慰,也无法劝慰,心想:褚之班呀!当初来到重庆你好狼狈,我对你不薄。你投靠杜月笙后,得意了,长期"无事不上三宝殿 ”。你做生意,本不应该犯法,却又抢购黄金、同沦陷区不知做什么交易。你现在似乎倒了霉,其实仍很有钱,何必找我诉苦,便默然不语, 只是听着。   矮胖的褚之班,双手放茬大肚子上,忽然叹口气说:“最近,有件事,不知听说没有?抗战胜利似乎越来越临近了,杜先生已被重用,让 他近i口内立即启程去浙西淳安。那里有戴笠军统局东南地区总部,安装有电台。杜先生将负责联络在上海等地汪伪政府里的高级官吏,配合戴 老板率领的忠义救国军抢先进入淞沪地区。这一来,杜先生可以重整旗鼓,在胜利后的大上海站住脚跟重振杜门大展鸿图了!”   童霜威平静地摇摇头,说:“倒还没有听说。”心里想:前几天报载:琉球岛之战持续了八十一天,已经结束,美军牺牲数万人,终于胜 利了。菲律宾之战进行了八个多月,胜利结束也已在望。日本败亡无论如何是不远了!杜月笙要去浙西,显然是为抗战胜利接收南京、上海、杭 州地区做准备的!   褚之班玩弄着一根蓝色银花点的西装领带说:“我听说杜先生要想借重秘书长。他去淳安,不能不带个像样的班子。他认为秘书长既有学 问有见解有谋略,又有声望地位,而且离开沦陷区时间不长,汪伪政府中熟人不少,一同前去,便于牵线搭桥。”   童霜威反感地笑了,忽然想起抗战爆发那年由武汉到香港后叶秋萍要自己与日方搭线,和在季尚铭家吃猴脑宴见至恫本人和知的事。这种 事我那时不想干,现在更不想干!遂平淡地说:“不会吧?”   “是真的!确乎听说如此!”褚之班恳切地说,“我是想,如果秘书长收到邀请,还是陪同杜先生前去。天下什么事都要落个'早'字!将来 胜利了,早日返回上海,一定大有可为。我在想:如果秘书长你去就给我再向杜先生进一言,让我也同去。我虽不才,上海滩还是熟的,总能 出点力跑跑腿。将来,早点回上海,家也在那里,或从政或回法界,或者经商,总比在四川浪迹要好。”   童霜威说:“啊,你是为这事来找我的?”褚之班有点尴尬地说:“正是!”   童霜威推托说:“现在,我没有得到邀请。得到邀请后,去不去更要考虑。我想,我可能是不会去的。现在这事不好说。”   褚之班说:“就为我再写封推荐信给杜先生如何?”   童霜威说:“之班,你想,我再写这封信能有用吗?你是明白人,我同杜的关系并不特殊。你这一段时期,在他手下,还共过机密。你们 的关系比我同他亲密得多了。他那人我了解,虽以江湖义气标榜,得罪了他的人,他是很难肯覆水重收的。”   褚之班觉得童霜威说得中肯,不好勉强,点头说:“秘书长,你说得对!其实,我就在重庆吃吃喝喝,逍遥逍遥,也不错。”他这不知是聊 以解嘲还是什么,弄不清。   后来,褚之班坐了一会儿,奄奄地冒雨告辞了。童霜威独自坐着沉思。抗战似乎是快要结束了。这场抗战打了快八年了!人事变化固然大, 人的变化更加大。有人成了烈士,有人做了汉奸。战争摧残了人的心灵,承受得住的坚持下来了;承受不住的,则消失了。有人变好,变得更 明事理,更为国家民族考虑;有人变坏了,变得像贪馋的野兽,坏事做尽,不以为耻。……许多往事,飘来心际,许多人物,出现眼前。雨, 忽然下得更大了,打着闪,响着雷,天崩地裂,雨箭哗哗。一会儿,听到脚步声,他以为是家霆回来了,站起身来,却想不到出现在门口的是 方脸盘、高颧骨戴眼镜的程涛声。   程涛声打着雨伞,手拿电筒。雨太大,他穿件灰绸长衫,下襟湿淋淋,上身也潮了不少,伞上雨水直滴。   童霜威喜出望外,抱歉地说:“啊!振亚先生!这么黑又下大雨,你……”   程涛声笑着放下雨伞,握住童霜威的手,说:“这叫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种天气,特务是不想淋雨的!”又说:“前些日子,冯焕章来 看过你的吧?那天我恰好也想来看你。见他的汽车停在上边,估计是他来看你。为了让你们谈,我就走了。”   程涛声行动常出人意外,平日从不到童霜威处来。今晚突然来了,童霜威让他快坐,泡了杯茶给他,说:“今晚来,一定有事吧?”程涛 声点头说:“久不见面了,特来谈谈。战败日本,只是时间问题了。目前是我们自己的家务事严重。五月里,国民党开了'六大,,共产党从四 月二十三日到六月十一日在延安开了'七大'。这两个决定中国大势的重要大会,你注意了没有?”   童霜威说:“六大'的情况我是完全清楚明白了,冯焕章来也是谈韵这个会的事。中共的'七大',我的孩子带过《新华日报》给我看,但略 而不详,倒想听你摆摆呢!”   程涛声说:“这两个大会有完全不同的目的,国民党的'六大"是要消灭中共和中国民主势力,把中国引向黑暗;中共的'七大'是要打倒日 本帝国主义和它的走狗中国封建势力,建设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把中国引向光明。”   童霜威说:“你说得很精辟!”   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声,打破了夜间那种抑郁的沉静。程涛声沉着地说:“中共七大闭幕,大会号召全体代表向全国人民宣传大会 的路线,就是:团结全国人民,坚持抗战的彻底胜利,坚持民族的独立自由,坚持联合政府,坚持停止内战。你看,这条路线如何?”   童霜威复诵着程涛声所讲的"七大"路线,思索着说:“四个'坚持',无一不是当务之急!这是一条既有现实意义又有预见的路线,比国民党 '六大'提出的那套骗人把戏精彩多了!有识之士只要一看一比就知高下。看来,现在领导人材不在重庆而在延安哪!”   程涛声笑了,说:“中共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屡经危险,仍旧存在,斩不尽杀不绝!不但存在,而且大发展。人心之所向,大家尽知。如 果不是依靠他们领导人的英明,不是依靠他们政策路线与战略战术的成功,不是依靠广大共产党人的素质,能靠什么?谁如果不正视现实存在 ,还要走当年走不通的老路,除了碰得头破血流,不会有更好的下场!”他把"头破血流"说成了"同胞笑料”。童霜威点头,说:“人心不想再 有内战!抗的战争快八年了,打得大家厌倦了。谁还再想发动打内战,必然要大失人心。只要打起来,百姓又要遭殃了!”他感到程涛声今天来 ,是来把"七大"的路线作一番宣传的,也不禁想:给他这一讲,我感到心明眼亮了,感到乐观兴奋了。只是,战争的乌云总是笼罩在他心上, 使他摆脱不了那份忧虑。   程涛声说:“可以预想得到,国民党想打内战,却在打时会把罪名加到共产党头上的。国民党'六大'对中共问题的决议案上看得很清楚: 要消灭共产党是一种既定的目标。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可以给对方扣上'妨碍抗战、危害国家'的帽子。但好的是如果有那一天,人民是会 清楚看到的,人民也会知道该怎么做的。对于我们来说,则不希望发生内战,应当团结全国人民,按照四个坚持去努力!”   童霜威觉得,此时此刻很需要有这样简洁明确的一种思想来指导自己的思考,指导自己的行动。今夜程涛声谈的这些,正是这样一种自己 最需要的指南,点着头说:“你谈得使我倾心,谢谢指教。上次冯先生来,谈起有人不讲民主,只讲君主。因此,追求国家民族进步的人都任 重道远,而且还可能有非常艰难的前程在前头。我很同意,也认为应当有这种思想准备。”   程涛声听着雨声,正襟危坐,语气严肃:“是呀!是该如此!我常觉得自己又像当年武昌起义爆发后,在做敢死队了!民国以来,暴政罄竹难 书,排斥、迫害、逮捕囚禁、枪毙暗杀一类的事不可胜数,共产党却越剿越多,越来越强。西安事变后,国共重新合作,形成了有利抗战的新 局面,后来却又关押了张学良、杨虎城,出尔反尔,不断磨擦,发展到今天,胜利在望,却又想消灭异己,天下为私!一个历来奉行'顺我者昌 ,逆我者亡'(他说成了"生我者枪,你我在忙"!)的大独裁者,他不会改变!他认为以不变应万变是真理!但事实将会证明,一意孤行是要失败的 ,最主要的是他看不到人心所向,得不到人心!”   两人没有再多谈。急雨仍在一阵猛似一阵地倾注。在这样的天气,谈这样的事,使人心上像有雷声轰鸣,像有波涛汹涌。程涛声拿起雨伞 ,撩起湿衣襟,一手执着手电,说:“趁这暴雨,我回去了。”他不要童霜威送,只说:“必要时,我会再来的。”又说:“明天,我可能到 外地去一下。”童霜威感到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不要到他家里去找他,就由着程涛声淋着雨飘然去了。   程涛声当年在武昌起义爆发后,曾在武昌参战做过敢死队员。此刻,看到他冒着夜间暴雨独自来去的气概,使童霜威感到他的确又很像一 名老敢死队员了。   同褚之班谈话和同程涛声谈话,在童霜威心上引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褚之班的谈话使他厌烦,程涛声的谈话使他鼓舞。他知道,程 涛声同中共在重庆的高层领导人有时是有接触来往的。他谈的这些,很可能是从中共高层领导人那里得来的。当家霆上课回来时,童霜威仍陷 在一种受到鼓舞的情绪中。   童霜威将褚之班和程涛声来的事和谈的话都告诉了家霆。家霆的感受同爸爸一样。最后,童霜威叮嘱家霆:“尽快将褚之班和杜月笙的钱 送还吧,现在是时候了!金价已经到十三万五千多元一两了吧?你同寅儿商量一下,倘若可能,照银行利率补点利钱去。无论是杜月笙还是褚之 班,我同他们的交往想到此为止了!”钱,是第二天家霆和寅儿分头加利送去的。   杜月笙并没有来邀请童霜威陪同他一起去浙西淳安。事实上,他如果邀请,也会被童霜威拒绝的。童霜威听说,杜月笙确与戴笠一同坐汽 车到了贵阳,改坐美军的c一46型运输机由贵阳飞到福建长汀,并由第三战区长官顾祝同派私人汽车送去浙西到了淳安。这使童霜威不胜感慨: 沦陷了的"孤岛"人民天天盼望"天亮”。”天亮"难道是盼的杜月笙、戴笠这样一伙瘟神和由他们秘密联系着的那些汉奸巨憝去占据上海吗?t-xt小说天堂  ww w . xia oshu otxt.ne t 第六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三 七月里,天气非常炎热。重庆这个"火炉"热得使人挥汗如雨,夜难入眠。   燕寅儿的大嫂服安眠药自尽后的第三天,正是童霜威完成他的《三朝三帝论》的那天。   燕寅儿的大嫂长期患病,性情古怪,郁郁寡欢,消极厌世,平日借口失眠,积储了百把粒安眠药,突然悄悄一次服下自尽,终于成了悲剧 。下午,大嫂的棺木浅埋①在南岸,家霆到燕东山那里去帮忙料理还没回来,童霜威写完文稿的最后一段,看着那厚厚一叠比砖头还厚的稿纸 ,既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欣慰轻松,又有感伤。欣慰的是在这种时局扰人的心情下沉潜韬晦完成了想完成的着作,表达了自己心里想痛挞特务政 治的意愿,感伤的是这本书是冯村鼓励动笔的,而今稿完成人已亡,无法与冯村分享欢乐。少了冯村,这本书无法出版。他用一大张牛皮纸将 原稿整齐包扎起来,用毛笔写上"三朝三帝论"五个大字后,泡上一杯清茶,点了一支烟,独自悠闲地喝茶抽烟,颇有一种累极了歇一歇的要求 了。   烟未吸完,家霆回来了。童霜威问起燕东山丧偶的事,家霆告诉爸爸办理丧葬的情况,说:“这固然使人伤心,但对东山大哥也许是一种 解脱。东山大哥也许能从蒋素雅护士处得到家庭的幸福。”后来,他看到爸爸写字桌上放着的稿件,兴奋地问:“书稿完成了?”童霜威摇着 折扇点头:“是啊,但目前我只有封存起来,置入箱底,但愿将来有一天能够出版。”   家霆安慰说:“爸爸,您放心!现在,我刚毕业,《明镜台》也刚办,一切都没基础。等过两年,我   ①浅埋:当时下江人死后,棺木多数浅埋,打算胜利后运回家乡。   想,凭我的努力,爸爸这本书也是能出版的。”   “好哇,孩子!”童霜威吸着烟动感情地说,“这是你的孝心!到那时,书的自序上我打算写上一段纪念冯村的文字。在写这本书时,我差 不多常常都在想念他。可是,书成了,他人却早不在了。”家霆心里也一样常常想念冯村,不愿多谈使得爸爸更难过,岔开话题说:“爸爸, 以后,您也别老是写呀写的了。您在大学里有课,国史馆里又常有些开会呀编审呀的杂事,你写了这部书,头发又白了不少。我并不赞成你老 是蹲在家里写东西,以后应当多出外走走,活动活动。目前,国事蜩螗,你也是非常关心,参与进去,出一分力,很必要的,是不是?”   童霜威点头说:“你说得对,但路子尚未畅通,顺乎自然吧。我想,到该乘风破浪的时候,我是会出洋人海的。”   家霆笑笑,说:“您说路子尚未畅通,我认为一种是让人把路子给你铺好,一种是自己去走。路是人走出来的,我赞成您去走!”童霜威 也笑笑,不无感慨地说:“唉,你们年轻,应当去披荆斩棘,闯出自己的人生大道来。但对于童霜威来说,他有自己的声望地位,'曾经沧海难 为水',江湖越老越寒心。他不能也不该像个毛头小伙子那样去横冲直撞了!”   见爸爸心中感慨,家霆不愿多说,想起昨天的《新华日报》上用专页刊载了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的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说:“爸 爸,我拿张报纸你看!”他去提包里拿报纸递给童霜威说:“我只粗略读了一遍。文章很长,您看看吧。”   童霜威接过报去,戴上老花镜,专心看起来。家霆见爸爸这样,就回身出来,拿起稿纸和钢笔,思考起要写的文章来。   他要写的文章题为《从兵役署长程泽润被枪决谈役政》,是给那家过去刊载他写《重庆今昔》的晚报写的夹叙夹议的杂文。   昨天,兵役署长程泽润以"办理兵役舞弊多端"罪被枪决了。据说内幕是程曾经有贬蒋的言论,被军统报告了蒋。蒋曾亲赴新兵转运站察看 ,结果看到拉壮丁拉来的新兵生活条件恶劣,新兵骨瘦如柴。蒋当场用手杖劈头盖脸打了程泽润,将程泽润关了起来,终于枪毙了。外界有人 说,这是公报私仇,也有人说是做给美国人和中国老百姓看的,表明贪赃枉法者受到了惩处,那些坏事同最高当局无关。   家霆在构思这篇文章时,觉得说"公报私仇"既不公允也无意义,做给美国人和中国百姓看的,则是显然的事实。役政黑暗,岂是今天才有 ?又岂是今天才该发现?渝江师管区役政的黑暗和得胜坝伤兵医院那种活地狱的惨景家霆早就熟悉了。写这篇文章就事论事意义不大,重要的 是要指出这一点来,提出希望,希望改组政府,真正能从根本上将役政以及其它使民众痛苦的黑暗腐化现象一起来个清扫。杀一个程泽润并不 解决问题,问题现在已经成千成万。   正在专心写着,忽然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嗓音轻轻地说:“'倜傥'!我来了!”   家霆一抬头,看到了燕寅儿明朗美丽的面容和两只流光闪烁的大眼睛,说:“啊,是你呀!”他奇怪,前一会儿,两人刚为东山大哥家的 嫂嫂下葬料理完毕分手各自回家的,怎么现在她又来了?说:叱陕坐!我写得正顺当,一停就糟了。你稍为等一等!”   燕寅儿上来,把家霆手中的笔一拔,说:“请礼貌待客!我来,是代表家父来请童老伯到我们家便饭的!”   家霆问:“有事吗?”心里不禁想到了上次燕翘请吃饭向爸爸提起自己与寅儿婚姻的事,又觉得大嫂今天下葬,怎么还请客吃饭?童霜威 在里屋听到燕寅儿的声音,走出来了,笑着热情地说:“寅儿,你来啦?”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童老伯,我大嫂出了不幸的事,我们暂时还瞒着父亲,怕他烦心。他一点也不知道。父亲请 伯父马上到舍间去,顺便吃晚饭!”   童霜威问:“有事吗?”   燕寅儿朝家霆看看,调皮地说:“童家霆想知道是什么事,我偏不让他知道。老伯,我只告诉您。”说着,凑近童霜威身边,轻声说:“ 黄炎培黄老伯今上午来我们家。他刚去延安回来,家父说,请童老伯也去谈谈。您同黄老伯也是老熟人,听他谈延安,一定很新鲜。”   童霜威点头,高兴地笑着说:“好好,我就去!我换件衣!”说着,进房去了。   家霆对燕寅儿说:“好啊,'猫'!别以为我是聋子!我是顺风耳,你讲的我全听清了!”   燕寅儿笑了,说:“可惜,没请你去!”   家霆说:“不会的,燕老伯一定会清我的。说实话,我可真想去。记者总是不请自到的。我也要去听听人家谈延安。”   燕寅儿说:“你不是忙着要写文章吗?你快写你的文章吧!你刚才不是说'一停就糟了'吗?”   家霆忙着收拾稿纸和笔,笑着说:“我非去不可!”"去可以,但不请你吃饭!”   “我以记者身分去采访,你们吃时我也占一席之地。”   童霜威穿了一件淡灰绸长衫出来了,手拿一把折扇和一本《历代刑法论》,说:“天太热了,不穿长衫不像样,穿了又累赘。寅儿,走吧 !”   燕寅儿转身笑着说:“童家霆,老实告诉你吧!也请了阁下,仍是姗姗大姐办的菜,不多,两荤两素一个汤。有你爱吃的红烧肉!五花的! ”   家霆笑了,锁上了门,三人一起走出余家巷二十六号,踏着一级级的石阶,爬上陕西街,向燕寅儿家走去。   童霜威比黄炎培整整小十岁。黄炎培,字任之,江苏川沙人,一九0二年考中过举人,一九0三年在家乡办小学,因鼓吹反对清朝政府,被 逮捕,在江苏巡抚"就地正法"的批文送到前一小时,为基督教外籍牧师保出,逃亡日本,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后,任江苏教督府教育司司 长,又是江苏省议会议员。一九一七年,在上海发起成立中华职业教育社,主张对教育进行改革,在教育界很有声望中华职教社创办的《生活 》周刊,由邹韬奋主编后,影响很大。这几年,他任参政员,又同张澜等人在重庆发起组织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听说他起初主张采用温和手 段,走第三条道路,但现在则认识到应当反对专制独裁,一新政策。七月一日,他和褚辅成、章伯钧等六名参政员访问了延安,会见了毛泽东 和其他中共领导人。在延安逗留五天,七月五日飞回重庆。童霜威心中很感谢燕翘,给自己有这样一个机会同黄炎培见见面,听他谈谈延安的 真实情况。这种想法,家霆自然也有。天气炎热,一走路就出汗。童霜威身上的汗从旧汗衫里透出,将大褂背心也浸湿了,仍然精神奕奕,满 怀高兴。三人一起在人群拥挤的街上大步走着,向小什字水巷子附近去。   依然是在燕翘那间摆着围棋棋盘的客厅里,一张饭桌上已摆了六副碗筷。童霜威到时,见黄炎培已经到了,正同燕翘两人对面坐着谈话。 一见童霜威来,燕翘在双轮车上说:“好好好,童先生来了!来来来,任之兄,你们是老朋友啊!”   童霜威上前同黄炎培握手,并介绍了家霆。家霆和寅儿两人转身去到厨房看望姗姗大姐,并帮助大姐当下手。男仆李耀宗给童霜威送去了 盖碗茶,并将客厅里的电灯开了。   童霜威在黄炎培左边的一张藤椅上坐下了,打量着黄炎培。只见他高高胖胖,面如满月,极短的头发,穿一身浅灰中山装,虽已六十七岁 ,精力旺盛,像五十多岁的人,不比自己老,不禁说:“一别多年,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海,现在见面,你仍旧不老!”黄炎培讲上 海川沙音的话,说话底气充足:“你也不老!我还记得我整整比你痴长十岁,是不是?”   两人见面高兴,哈哈都笑。   黄炎培说:“听人说起你在上海冒险逃脱敌伪羁绊的事,十分钦佩!刚才又听燕兄谈起你来大后方后不得意的情况,也多愤慨。你是一位少 有的法界杰出人才,弃而不用,把你当古董送到了什么国史馆,真是埋没人才!也足以说明司法界之可有可无!”   童霜威笑了,坦然地说:“庙小僧多,司法界又有派系倾轧和裙带风,轮不到我去占方寸之地了!这倒也好。我现在大学里教教书,同青年 学生一起,反倒觉得年轻。”说着,把签了名的《历代刑法论》递过去,说:“一本拙作,请指正!”   燕翘在一边说:“这本书写得好,我已拜读过。任之兄,你也要好好看看。”   黄炎培扇着扇子点头,说:“当然当然!谢谢谢谢!”将书放在茶几上,说:“啸天兄,你是国大代表吧?”   童霜威点头,他不知黄炎培要说什么。   黄炎培风趣地笑了:“我们这次到延安去了一趟,临回重庆时,定了个会谈纪要,有条内容是和中共方面同意停止国民大会进行,从速召 开政治会议。这等于同你们这些国大代表在捣蛋!你不见怪吧?”灯光见他满面红光。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个人事小,国家事大!只要国家真正能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我这国大代表不要了,也不可惜!”黄炎 培忽然点头而视,说:“啸天兄,钦佩钦佩!听你的话,《新华日报》上的《论联合政府》那篇文章,你已看过了?”   燕翘问:“什么文章?”   童霜威介绍:“毛泽东的,是他在中共'k sk'上的政治报告,主张成立联合政府。”   燕翘说:“啊,对了,拿了一份《新华日报》给我,文章很长,还没看。年岁大了,怕看长文章。”天热,他不停地扇着一把蒲扇。   黄炎培说:“不可不看,言之有理!中国如果照这办,我看不错。这次延安之行,燕兄刚才说要等你来后一同讲讲我的观感。我可以坦率地 说,此行从我个人来说,收获是不小的。去之前,我对中共和解放区没有太多的认识,只是抱着促进国共两党恢复商谈的:心愿而去。等到了 延安,身临其境,才从人家陕甘宁边区铁一般的事实中认识了真理!”   燕姗姗和寅儿、家霆一起端了菜出来放在桌上。姗姗听到黄炎培这样说时,说:“黄老伯!你别急着讲,我们这三个年轻人都想听听呢。马 上开饭了,开饭边吃边讲行不行?”   黄炎培咧嘴哈哈笑了,用右手的折扇敲着左手的掌心,说:“行!行!行!”   大家又笑。燕姗姗说:“来来来,黄老伯,您最年长,是贵客,请上坐!童老伯!”她拉开黄炎培左面的椅子,“您也是贵客,也上坐!” 又将燕翘的车子推过去,推到黄炎培右边。招呼家霆说:“来,你坐这里!我劝你,今天听了黄老伯谈话后,写一篇《听黄炎培先生谈延安》, 放在《明镜台》上刊登!”说着,向黄炎培介绍说:“童家霆和我们家的寅儿,合办了个《明镜台》刊物,他们年轻,写起文章来却挺老练呢 !”   黄炎培说:“刚才你妹妹已经将《明镜台》送了一本给我,我看办得不错!”他指指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明镜台》。   姗姗和寅儿也都入座。桌上四菜一汤:一只红烧五花肉,通红透亮。一只豆瓣鲫鱼,红辣椒色泽鲜艳。重庆这地方,虽有大江,但水急无 鱼,乡下又很少塘堰,也不产鱼。到了夏天,鱼极少。在这种时候,能办出一碗鱼来待客,是很恭敬的事。一只炒空心菜,碧绿可爱。一只炒 鸡蛋,黄得诱人食欲。另一只是榨菜肉片汤,非常爽口。   黄炎培说:“啊呀啊呀,五花八门这么多菜!其实——”他用手指指豆瓣鲫鱼和红烧肉,说:“这两只菜不要也就很好了。”他不喝酒,大 家都盛了饭吃。   燕翘说:“任之兄,请像说书一样开讲吧。我想问问你,那边到底怎么样?好不好?我知道你这人公允,说的可靠。”   童霜威说:“我也是想多知道一点亲眼目睹身历其境的人讲的情况,眼见是实,耳闻是虚嘛!”   黄炎培嚼着炒鸡蛋说:“过去,我听说对抗战颇多贡献的着名爱国侨领陈嘉庚一九四0年率领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视察团,回来慰劳抗日将士 和进行视察。他先到重庆,看了种种不良现象很不满意。后来就去了延安。看到中共领导军民抗日卓有成效,确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从此,他改变了政治态度。从那,我心里也一直抱着个想到延安看一看的愿望。我们这次有机会去,主要目的是希望国共团结,政治解决, 去商谈的。但还有个'副目的',就是参观延安,想实地看一看,比一比。结果,应当说:印象良好!”   “怎么呢?”姗姗夹空心菜给黄炎培和燕翘吃。她发现黄炎培对红烧肉和鲫鱼不去碰一碰,只吃空心菜和炒鸡蛋,不禁问:“黄老伯,您 不吃荤?”   黄炎培哈哈大笑了,说:“我不吃荤倒不是信佛吃斋。肉汤我也喝!主要是由于我的性格。我一九一七年夏天,游新加坡海滨,亲眼看到许 多捕鱼人出海归来时,船上满载活鱼。天热,怕鱼死了腐臭,捕鱼人将活鱼一条条破腹杀了,挖掉内脏,丢到另一只空船里去。被杀死掏去内 脏的活鱼疼得蹦蹦跳跳,半晌才死。我想:人类为了吃,这样残杀生物,太残忍了。就立下素食的志愿。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   家霆不禁想:他是个感情很丰富的老人呢!   燕姗姗夹一筷炒鸡蛋给黄炎培,笑着说:“黄老伯,您就多吃点鸡蛋和空心菜,喝点汤。鱼肉就归我们吃了。”她指指寅儿,“我们家还 有只?猫'呢!我们既吃鱼肉,又听你讲延安,真是太赚了!”黄炎培笑着说:“好,我就再讲延安。那里,抗战气氛极浓,人家是真正在全面抗 战的。在那里受到热烈欢迎,党、政、军高级领导干部见到不少,还见过一些在延安的我以前的熟朋友,甚至有我的学生。感到他们个个稳重 、谦虚、朴实、诚恳,说起话来都有见地,学识不浅。我想,有好的领导干部,该是他们所以能成功的相当主要的原因。”   “延安市面怎样?”燕翘问,“繁荣吗?”   “延安是经过几次日机的大轰炸最近从瓦砾堆上重建起来的。陕北本是很穷的地方,生活当然艰苦。住的是窑洞,市面也不可能繁华。但 老百姓都很健康,衣服也算整洁,所有的人都露着愉快的笑容,不论男女都有朝气。有一种一致、同心同德的精神面貌。那里绝不拉壮丁,志 愿从军是光荣的事。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社会风气,有一股蒸蒸向上的发展气势。我们在那里是行动自由,他们不怕人看,也不护短,实 事求是。什么妓女、乞丐、小老婆、鸦片烟、赌博,都没有!更未见特务横行霸道,官僚贪污腐化。那里是一个干净的上进的社会。”   “看了不少地方吗?”童霜威问。   “利用会谈以外的空隙时间,会见了'三三制'政权的一些非共产党的人士。如陕北有名的李鼎铭先生。又参观了市容、供销合作社、信用 合作社、银行、延安大学、光华农场,还有日俘的十本工农学校,参观了宝塔山等名胜古迹,对经济方面的减租减息、变工队的互助方式、货 币流通、商品贸易和机关里实行的供给制等都进行了了解。也考察了工农业生产情况,访问了劳动英雄。在文教、卫生等方面也进行了访问观 察。总之,感到人家是在做革命工作,在为事业和理想奋斗,人家是在踏踏实实抗战,不像这大后方乌烟瘴气钻营私利。”   燕翘停筷说:“真那么好?是不是故意安排了让你们看的?”黄炎培摇头,笑着说:“绝不像都是故意安排出来的,确是很好。所以中共 说国民党是代表着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而他们是代表的人民利益。所以,连美国军政界都有一些人说他们的好话。这并不奇怪!”   童霜威问:“对中共的一些领导干部,印象如何?”   黄炎培喝着汤,答:“我的印象,他们有的领导人水平很高,很有学识。在领导干部之问,亲密无问,彼此间的关系是正常平等的,毫无 拘束,常常谈笑风生。”   “谈谈毛泽东吧!黄老伯。”家霆这是坐上桌子吃饭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黄炎培朝他看看,说:“人都叫他毛主席。他的经历,他所领导的边区为他赢得了崇高的威望。他几乎烟不释手,他好像博览群书,具有 坚强的意志。住的窑洞,光亮整洁。身材结实健壮,头发往后梳去,下巴上有个黑痣,一口湖南话,声音低沉柔和,侃侃而谈。我有时听不清 楚。走动时,慢腾腾地拖着脚步,步态稳重,镇定自若。说话很会打比喻,据说去年冬天,赫尔利到延安时,要中共解散军队,说可以订个协 议让中共在政府中取得一个地位。毛泽东说:这不行。赫尔利说:这个协议将使你在大门里有个立足之地。毛泽东立刻回答他:假如你被反绑 着双手,即使走进了大门,又有什么用呢?”   燕寅儿说:“精彩!”   黄炎培说:“我们六位参政员到达延安时,毛泽东等领导人都来迎接。我们出延安城南门,到达陕甘宁边区招待所,地名瓦窑湾,每人一 问卧房,招待得很周到。到延安的第二天下午,就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刘少奇等举行了正式会谈。大家十分融洽,畅所欲言。当我们谈 到国共双方商谈的门没有关闭时,毛泽东风趣地接过话题,说:双方的门没有关,但门外有一块绊脚的大石头挡住了。这块大石头就是国民大 会!他们同我们都一样,认为旧的国民大会不能代表民意,他们提出为着团结全国各党派及无党派代表人物,共商国是,应当召开民主的政治会 议。”   童霜威说:“你同毛泽东谈了什么没有?”   黄炎培点头说:“啸天兄,你这问题问得好。确实是谈了,而且不止一次。有一回,毛泽东问我感想怎样?”   燕翘说:“你怎么说?”   黄炎培说:“我说:印象很好!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说,好呀,欢迎!”   姗姗说:“黄老伯,你问了个什么问题呀?”大家都很感兴趣,一起静静听着。   黄炎培说:“我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浮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 乃至一国,不少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 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 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使发展,到干部人才 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 '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不知你们执 了政,跳出这周期率的新路有没有?”   燕寅儿说:“啊,这个问题提得好尖锐呀!他怎么回答的?”她一直仔细听着,这时忍不住开口了。   黄炎培笑笑说:“他答得很好!他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 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燕翘和童霜威竟同时都点起头来。   黄炎培说:“我想,这话是对的。用民主来打破这个周期率,怕是有效的!”   童霜威放下饭碗,说:“回答得确实是好!现在,国民党已经腐化得非常可怕了!只是人民毫无监督政府的权力。可是,国民党的领导人恐 怕既想不到这个答案也不会用这个答案。”   燕翘喟然长叹:“我已经老了,但血还是滚烫的!我是老同盟会员,老国民党人。当年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并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而是为 了民众。今天我也是这个态度,任它是谁,谁能使中国富强,不受列强欺辱,谁能使中国国泰民安,我就应该赞成它!谁不如此,我就应该反对 它!但我到底又是老国民党人,不能不受党纪约束,这就使我常常心中痛苦了。”   童霜威劝慰说:“翘老,你的话使我肃然起敬。但我们虽老,责任犹在,是非曲直,为国为民,也不能以党徇私啊!”   黄炎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与啸天兄有同感。我们虽老了,也还不太老。为国为民,一个党,不好,说它好,那不行;一个党,好, 说它不好,也不行!要好好比较。这次延安之行,时间虽短,我认为会影响我今后。我的一些模糊的思想逐渐得到了澄清。我正在写一本《延安 归来》,详细地把亲眼所见的中国共产党的施政政策和解放区的成就,写出来,让人知道真相。书可以由中华职业教育社国讯书店出版发行。 这一次延安之行,可以说是胜读十年书了!”   燕姗姗说:“黄老伯!我想在报一l发个简讯,就说您将写这样一本书出版,可不可以?”   黄炎培高兴地点头:“当然可以!你这是替我做做广告,我很高兴。不过,你别说在国讯书店出版,免得造成不必要的困难。”家霆说:“ 黄老伯,根据你刚才谈的,我同燕寅儿合写一篇《黄炎培先生谈延安之行》在《明镜台》上发表,可以吗?”   黄炎培爽朗地点头:“可以,我不怕!不过要忠实于我的原话。”   家霆很喜欢黄炎培这种明快、爽气的性格。他这老年人,很有点青年人的朝气。   饭后不久,黄炎培告辞回去。童霜威也带了家霆同燕翘、姗姗、寅儿告别归来。在灯火闪烁的路上,童霜威说:“今天吃这顿饭收获不小! 国民党本来是个庞然大物,但为什么现在声望这么低、处境这么差呢?共产党抗战初起时,经过十年剿共,力量已经削弱,为什么现在声望这 么高、力量这么强了呢?人们应当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呢?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忠华舅舅说过:国家民族的希望在那边!唉,我看,恐怕那是不 错的。”t 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 t 第六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四 七月里,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拿到了"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毕业文凭。两人有了《明镜台》这份刊物,倒也并不急于寻找工作,但学校里决 定聘燕寅儿做助教,寅儿接受了聘书。家霆则进了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在记者组做了机动记者。两人又都应邀为一些报刊写些通讯特写和文 章,所以也都很忙。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是胜利的八月!对在重庆的人来说,是一个激奋人心的终生难忘的八月!   童家霆怀着激动的心情,在这个酷热而不平凡的八月中,记下了下面这些天的日记:   八月四日,星期六   四月里,罗斯福突然病故,杜鲁门继任美国总统,他曾悲哀地说:战胜日本还遥遥无期。那大约是从美军在太平洋上进攻塞斑岛和进行琉 球之战的艰苦性来判断的吧?塞斑岛日军全部"玉碎”,战死到一个不剩,连家属也都自杀了。美军伤亡很大。琉球之战八十二天,美军第十军 军长巴克z-级上将以下四万六千余人阵亡,日军伤亡达十一万余人。如果按这种情况,要打到日本本土,促使日本投降,确实还有艰苦遥远的 路途。但从七月中旬开始,斯大林、杜鲁门和邱吉尔在波茨坦开会,发出宣言要求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宣告日本本土必须占领,战争罪犯必 须审判,否则日本即将毁灭。从这开始,我感到日本帝国主义败亡的日子确实临近了。再打一年,和平总会降临大地了吧?啊!这场残酷惨烈而 漫长的由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发动的战争哟!只要回想起来,就使人对战争厌恶而痛恨了。好的是,正义终于得到伸张,邪恶终于败退!墨索 里尼先被吊死在意大利米兰,希特勒五月自杀于柏林。现在,日本帝国主义也必然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今天上午同爸爸谈论时局,爸爸认为:苏联对日宣战之日,当是日本投降之时。我认为这看法颇有见地。今天下午编《明镜台》第二期时 ,我对燕寅儿说:我想多采访些有识之士,写一篇有材料有论据的论文,题为《日本何时投降预测》,一定能吸引读者注意。她拍手赞成。后 来,我把爸爸的看法告诉寅儿,她认为对。但她更乐观,认为没有苏联参战,有美国在太平洋上的进攻,加上中国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反攻 ,也能很快打败日军。我说:“你的看法也有道理,但曰本有一百万关东军在中国东北,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她说:“苏联出兵当然解决问 题!但日本本土如果被进攻,士气也就垮了!”最后,我认为今年内,日本要投降,她则认为今年日本还不可能投降,但明年一定会投降。我们 开玩笑地打赌。她提出:她赢了,我送一样她最喜欢的东西给她;我赢了,她送一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什么东西,大家现在都别说,到时 候再说!我说:“行!”她最喜欢的是什么呢?我最喜欢的又是什么呢?有趣!   八月八日,星期三   今天报上二版头条登了两条新闻,引起人们关注:   美国对日使用瓤武器原子弹首次炸广岛   【中央社根据闻处华盛顿六日电】 白宫今天宣布:杜鲁门总统所谓人类理想中最有威力武器的新式原子炸弹,已对日使用。这项具有宇宙 间基本力量的新式武器,具有大于二万吨的威力,比英国十一吨"地震式"炸弹的爆炸力还多二千倍。在最近b一29式机五日攻击日本海军基地广 岛时,已首次使用。【中央社据美新闻处讯】 东京广播,今天承认少数"敌"b一29式机昨天在广岛所投原子炸弹,引起极大损害。日帝国大本 营的公报说:“敌"8一29式机昨日袭击广岛时,地面受创颇剧,敌方于袭击中,似已应用一新型炸弹,然损失详情当在调查中。原子弹是一种 什么样的炸弹呢?这种秘密武器威力有多大呢?   八月九日,星期四   八月七日,行政院长宋子文偕外长王世杰同到莫斯科继续与斯大林、莫洛托夫会谈,听说是协商中苏缔结同盟条约及苏联出兵进攻日本的 问题。昨天我对爸爸说:“你所估计的事可能快出现了。”我对燕寅儿说:“我敢说,我们打的赌,你是非输不可了!”她"咯咯"地笑。后来 ,我们又一起谈了那种丢在广岛的新式原子炸弹的问题。报载那原子弹扔下去不到一分钟,出现了比太阳还要亮的闪光,一朵四万五千英尺高 的紫色蘑菇云腾空而起,广岛大半已遭毁灭。杀人武器已经发展到了这样高的水平,有了这样杀人如麻的武器是能制止战争、消灭战争,还是 能更残酷地制造战争、进行战争呢?我不禁思索着。   好消息纷至沓来。上午,报纸随报附送了"增张”,刊登的是中央社伦敦八日路透电,标题是:   为缩短战争时间减少人民牺牲   苏联今日对日宣战   一莫洛托夫昨天正式发表声明苏联已参加中关英三国宣言胜利的战讯急转直下!原子弹炸广岛和苏联出兵对日宣   战,成了家家户户最关心的事。大家面上都有喜色,人人在谈论时局。在谈原子炸弹时,不少在重庆大轰炸时受过罪有过亲人死伤的人, 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但也有人觉得日本的和平居民不分青红皂白都作了炸弹下的牺牲品,心中不安。   时局的迅速演变,使我那篇《日本何时投降预测》无法定稿了。同姗姗大姐和寅儿商量后,决定撤去此稿,换题为《假如日本投降以后》 ,就此提出一些预测,主要是从国家政局出发,提醒中国人民必须注意制止内战危险,并希望国家走向民主团结。又加了一篇《投在广岛的巨 型炸弹》的资料,实际是根据外电编撰的一篇有关资料,目的不外是吸引读者。   真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出人意外的重大新闻?八月十日,星期五。深夜   早上读到报纸,美国继续使用恐怖武器原子弹,第二颗于九日中午投在九州的长崎。广岛死伤总数在十万人以上,长崎该又是这样了吧? 长崎被炸,使我想到了欧阳素心的母亲。她母亲是长崎人,去世后葬在长崎。她的坟墓会怎样?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辛酸的感觉。   傍晚太阳西斜时,就有人收到东京电讯,传说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接着城里上清寺、牛角沱等处纷纷响起了炒豆子般的爆竹声。   接着,卖号外的报童,流着汗狂喜地大声叫喊着"号外!号外!”奔跑在街上。号外竟涨到一百元一张!我买到一张号外,看到"日本投降, 战争结束"八个大字的黑体标题时,既出意外也在意中,我心上充满了喜悦和安慰,也充满了激动与伤感。   一 我飞一般地跑回家来。回到家里,就一把紧紧抱住了爸爸。我说:“爸爸,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然后,我的泪水"哗"地淌了下 来!我看到爸爸也掏出手帕来拭泪。   街上,到处都是锣鼓、鞭炮、自发游行的人群,也到处有流着高兴而伤感的眼泪的人。   啊!一个世界似乎要被毁灭的年代得到了拯救!   啊!这漫长的八年的战争,虽然壮烈、伟大,实在也太使人痛苦了!现在,战争结束了,和平降临世界!现在,该是让日本军国主义者受到惩 罚,让日本的好战分子进行反省的时候了!中国不仅是开辟反法西斯战场最早的国家,坚持到最后胜利的国家,又是在亚洲战场独当一面、蒙受 战争的灾难最重、对这场战争作出了最大贡献的一个国家。中国的持久抗战,打败了日寇北进侵苏或与德军在西伯利亚会师的迷梦。同时也推 迟了日寇南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计划,给盟国战略以有力的配合。中 国为此付出了伤亡两三千万人的代价。作为侵略者的日本帝国主义者,现 在将把深重灾难的苦果带给日本百姓去吞食了。战胜日本,使我高兴。但想到无辜的反战的日本人,像上海开医院的那位冈田博士,也同样要 受到苦难和屈辱,我不知该怎样才能正确表达我的感情。我不会说不要惩罚日本,但我愿宽恕这些无辜的善良、正直的日本人。   号外上说:日本外相东乡今日亲自访会苏联驻日大使马立克,表示日本政府已准备接受无条件投降。同时以照会一纸分致瑞士及瑞典政府 ,请其转致苏美中英四国,愿接受波茨坦劝降公告,惟一要求为保留天皇。   与此同时,百万苏联红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四路攻入东北,关东军正在崩溃中。   傍晚,有自发游行的队伍出现在山城街上,千千万万市民都涌到街头。连珠炮似的鞭炮,海涛似的欢呼,狂热的鼓掌声与欢呼声,振奋了 整个山城。我同燕寅儿遇到几个同学,大家也一同上街游行,像发了疯似的喊口号,像发了狂似的跳跃。寅儿哭了,我也哭了。我发现高兴得 哭了的人很多很多。在胜利的同时却又感到悲哀,是什么原因呢?街上一吉普车一吉普车的美国军人,翘起大拇指,用右手或左手的食指和中 指做成v0字,在市民的欢呼声中,也发狂地欢呼。有入跑上去,拦住车同他们拥抱。这使我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寒冷的一月里,在上海南京路 上我见到的被日军用刺刀押着游行的美俘。共同的敌人打败了,胜利终于来到了!那   ①v字:代表vic十ory,胜利的意思。   些不幸的美俘那里去了?愿他们平安无事能返回家园!从七点半左右开始,街上更热闹了,人水泄不通。每一处高大的房屋窗口都在燃放爆 竹。”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也有今天啊!”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在欢呼声中驶过街头,街头拥塞着人,卡车只能缓缓挪动。上清寺的 十字路口,四面到处是人群。许多美国兵和群众一起合唱《义勇军进行   曲》,歌声与人群的欢笑声合成一片。美国兵有的用照相机给人群拍照,有的拉着中国的青年手挽手地大笑着叫喊:“顶好!顶好!”几个 美国兵从一家酒店里出来,其中一个跌倒了,爬起来举着手里的酒瓶挥舞着大笑,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眼泪却沿着脸腮流了下来。 美国兵一定也都想家了!他们该可以回去了!   不认识的人也互相拥抱,一起呼喊口号。这八年,有多少伤心难过的事,又有多少人家因战争而失去了亲人!现在,一起从心里爆发出来了 !是狂喜,也是狂悲。夜深了,我惦念着爸爸,将寅儿送到门口急着回去。但到家里,发现爸爸正独自在灯下喝酒。这样的事,过去从来没有过 。我了解他的心情,劝他别喝了,给他泡了清茶,把街上的情况告诉他。他忽然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说:“杜甫的诗说:'剑外忽传收蓟北,初 闻涕泪满衣裳。'写一得真好!没有切身体会,是写不出的!”后来,闲谈时,谈到坚持民族的独立自由,谈到应当组织联合政府,谈到法国大 批审判法奸已快结束,中国的汉奸必须严惩!谈到决不能让内战爆发,更谈到许多往事和死去的人还有欧阳。……睡前,他说:“你小叔军威可 以安息于九泉之下了!我们又可以回南京潇湘路了。回南京后,我要去雨花台看看你妈妈的那块墓碑!”他睡已是半夜,我在写这日记,但他突 然哼起来,我叫醒了他,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寒山寺,听到了敲钟的声音。”我能理解爸爸。他这样说,使我心酸。抗 战八年,我长大了!爸爸老得多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思想并不老,爱国使他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前进.外形虽老,精神却很年轻。   写完这些,已过子夜,外面爆竹声未断。上床后,因激动兴奋前思后想,恐怕是难以入睡了。   八月十一口。星期六   想念欧阳,每次追想,心就隐隐作痛。不愿多去回忆,可惜又不能忘尽前尘往事。要是人世真有一条忘川①,就好了!她曾送我那张纸条, 写着"天涯海角毋相忘”,我怎么能忘得掉她?我相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我!此刻,她在上海怎么样了?她会徜徉在霞飞路上?她会到"白拉 拉卡"再去坐一坐听听音乐?她会到法国公园去看看那棵苍翠美丽的雪松吗?雪松该又长大得多了吧?啊!环龙路上她家那幢布满爬山虎绿藤的 房屋怎么样了?银娣怎么样了?   由于胜利,信件一定很快直接畅通了。我给银娣写了一封信,信仍寄环龙路原来欧阳家中。欧阳的父亲在日本投降的浪潮中,恐怕已逃跑 躲藏起来了吧?愿银娣能收到这封信并且给我答复,告诉我一点欧阳的情况,也告诉我关于她自己的近况。往事不堪回首。欧阳曾说:“人为 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于是,我们争辩了,谈论《战争与和平》时也辩论了。现在,抗战胜利 了,今夜此刻她在哪里?她母亲的祖国因侵略而失败了,她父亲背叛了的祖国抗战胜利了!交夹在复杂处境中的她该是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她死 去了的母亲坟墓一定已毁于原子弹。她那落了水的父亲欧阳筱月面对日本战败会怎样?从忠华舅舅的话里感到:后来欧阳筱月似乎同忠华舅舅 他们之间是有些特殊关系的,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弄不清更想不清!抗战胜利了!欧阳和我的爱情,现在却无影无踪。虽然我的心曾承受过她给 予我的最温存最关切的欢乐,却使我留下了更多的寂寞和痛楚。一种淡然的逐渐远去却又变得更加浓烈的酸辛和爱情,这几天始终折磨着我。 倘若在这胜利翩翩降临的日子里我能再见到她,倘若我能探测   ①忘川:希腊神话巾的阴界河流,亡魂饮河水后,生前一切即遗忘净尽。   到她的"谜”,该多好!今夜,我是多么想能立即有机会回到上海去,在人海中寻觅她的倩影。啊!恐怕又要彻夜难眠了。我常微喟地默诵起 那样几句诗。当年,我曾将这诗朗诵给欧阳听的:假如世上   所有欢乐都被带走   而只有爱情留下——   那也值得你为此而活着假如一切都那么实实在在而爱情犹如梦幻。   那我宁愿永远永远在睡梦中而不被叫醒 今天上午,与爸爸同到歌乐山冯村舅舅坟前献了一束鲜花,爸爸和我都在坟前伤感地流泪了。坟上 早已绿草萋萋,开着一种金黄色的雏菊。抗战胜利了,冯村舅舅什么也不知道了。   更想不到的是回来后,乐锦涛的太太派人来,说乐老伯前晚得知胜利消息后十分高兴,喝酒过于兴奋,突然脑溢血,送至医院,抢救无效 昨上午去世。爸爸忙着去吊丧,回来后感伤不已。   八月二日,星期日   《新华日报》载:八月十日朱德总司令向所有解放区军队发布命令:限期解除当地目军武装。八月十一日,延安总部连发五道命令,令八 路军挺进辽、吉、热、察、绥,各解放区抗日军积极向敌占之城市交通要道进兵,迫使敌伪投降。   《中央日报》载:蒋主席一日之间发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给所有部队"加紧进军"、"勿稍松懈";第二道命令给沦陷区伪军"维持治安"、" 趁机赎罪";第三道命令给解放区抗日部队"就地驻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动”。   两相对照,感到矛盾极大。无论如何,不让八路军、新四军行动,还让伪军维持治安,总是可笑的吧?敌后只有八路军、新四军,不让他 们迫使敌伪投降,自己又不在那里,无力量却又要垄断,国共合作抗日如今却要独占胜利果实,局面岂不荒唐?内战会不会由此爆发呢?令人 担忧。   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后,市场激烈波动,物价狂跌。黄金本来涨到将近二十万元一两了,猛跌到了十一万五千元一两。百货下跌百 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五金、西药等价格也急剧下泻。许多发国难财或做投机生意的商人要破产,正经的商人也都大亏损了。   原子弹轰炸广岛、长崎的事和苏军在东北与目军激战的事,仍是人们的谈论中心。下午,同燕寅儿一起去同班同学刘长久家玩。刘长久进 了《时事新报》做记者,请了我们几个同学去他家摆龙门阵吃麻油面。大家谈论起原子弹来。有人认为投掷原子弹不人道,太残酷,不应将日 本平民百姓炸死那么多。而且苏联如果出兵,日本败亡是必然的事,从军事上说,无须使用原子弹。长崎的第二颗原子弹纯粹是多余!有人则认 为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全世界已经死了几千万人,投原子弹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看来似是残酷,实际并不残酷,它可以挽救大量美军进攻 日本本土的牺牲,也可减少日本军民在本土被攻占时的大量伤亡。   我是大致同意前一种意见的,对这种大规模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毁灭性杀人武器感到太残酷。滥用这种武器屠杀妇女、儿童、老人和平民百 姓,无论如何不可饶恕。何况,这样一来,掌握有这种大规模毁灭性杀人武器的美国,今后势必成了要凌驾于一切国家之上的太上皇!原子弹很 容易成为强权政治的威慑力量!   爸爸同意我的意见。寅儿却另有一种乐天而新颖的想法,说:“恐怕这以后,战争将变成陈迹了!战争将掌握在科学家手里了!”又说:“ 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战争了。有了这样厉害的毁灭性杀人武器,谁还敢胡乱发动战争呢?除非人类想毁灭世界,而这是傻子才会-y-的事!所以说 ,不会再有战争了!”说这话时,她是笑着讲的。可是我说:“傻子还是有的!疯子也有!如果美国发动战争呢?谁不服从,就用原子弹来轰炸 你,怎么办?”寅儿笑容就收敛了。   爸爸听我讲了寅儿的话后,发表感想说:“依我看,这么大个世界,有不同的社会制度,有不同的思想指导,有不同的认识,战争是不可 能完全没有的。只不过我们不应当悲观,应当争取为和平奋斗!原子弹确实可怕,但要炸光一个国家要扔多少?拿中国来说,这场抗战,锦绣河 山半成焦土,日本在南京的大屠杀,比投原子弹还厉害,在重庆的大轰炸,也差不多等于投了个原子弹。但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要抗战,不 是坚持打了八年吗?靠一两个、三五个原子弹,也许能摧毁军国主义者崇拜武力的迷信,却是摧毁不了反侵略的正义之士的精神的!”   爸爸说得真好!特记在此处。   八月十三日。星期一   报载:昨日美、英、中、苏四国对日本的乞降照会提出答复,拒绝了日本保留天皇的要求,指出:“自投降之时起,日本天皇及日本政府 统治国家的权力,即须听从盟国最高统帅的命令。最高统帅行使认为适当的权力,实施投降条款"且看日本如何答复?反正,无条件投降是一定 要实现的事了。   报载:麦克阿瑟以远东盟军总司令名义,对日本政府和中国战区日军下令,只能向中央政府部队投降,不得向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缴械 。这是美国的支持行动。不禁使我想到掌握有原子弹和大批现代武器和海陆空军的美国,今后势必要摆布中国的政事了!我们反对日本侵略抗战 了八年,难道又要受美国控制指挥吗?   新闻界传言:军委会委任大汉奸汪伪行政院副院长周佛海、伪司法行政部部长罗君强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司令,并委任伪军庞炳勋为第一 路军总司令,伪军孙良诚为第二路军总司令等等。,我把这告诉爸爸,他很生气,说:“完全可能!杜月笙和戴笠到浙江淳安不就是去干勾搭的 事吗?”由此,他想到了管仲辉,说:“不知他怎么样了?”又说:“沦陷区人民日夜盼望胜利,结果,骑在头上的仍是汉奸,岂不可悲?”   日来,爸爸出外看望燕翘老伯等一些友人,爸爸的友人来家谈抗战胜利及时局种种的也不少。大家对抗战胜利被日本侵占五十年的台湾也 回归祖国感到欣慰。大家回顾往事,怀念着一些有不幸遭遇的亲友。在战争中饱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苦的下江人,都想早点回去。人的思想 不同。爸爸的来客中,有的是坚决反共的,有的是狂热崇拜最高当局的,有的是进步的,只是对再打内战都不感兴趣,想早早回去过点和平日 子是大家的心愿。但也都明白:战争结束之后,岁月艰难。何时能够回去?怎么回去?回去后可能庐舍早成废墟,住在哪里?又如何维生?今 晚有件怪事:爸爸展开那幅无字也无画的卷轴挂了起来,   在桌前点了一支线香,也不明白他是在祷念还是在做什么?但我感到他的表情似在默哀。   八月十四日,星期:二   一个人,必须学会对自己负责。生命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存在,但人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及所作所为来赋予生命意义。无用的生命只是早 早的死亡而已。   我写这样一些话的原因,是今天突然知道:褚之班自杀了!当我陪同爸爸去到他在枣子岚垭的新居时,他已在一具薄皮棺材中入殓。我看了 看他在棺内的面容,忽然想到了鲁迅的小说《孤独者》中魏连殳入殓时的情景。褚之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 微笑。下巴的黑痣上的几根黑毛纹风不动。当然,褚之班同魏连殳是不同类型的人,但他也是个"孤独者"了!那个在哭泣着的年轻烫发女人,是 他的临时"抗战太太”,边哭泣边在骂他不该自杀。褚之班的新居,房子讲究,但已经属于债主了。天热,尸体得赶快下葬。丧事简单,许多债 主还在为讨债争辩吵嚷。褚之班曾因为做投机生意变得相当有钱,但胜利的消息来到,他的黄金投机生意做得太大,一大笔西药生意也大跌价 ,使他一下子变成了大量欠债无法偿还的人,于是他自杀了。   他遗书说:后悔成了商人,但这是生活无奈做此下策的。说他饱尝战乱流离之苦,本来抗战胜利理应可以回到上海与家人团聚,可是命运 不济,生意亏蚀,无力还债,也无面目见人,只好以死解脱。信末注明:死后草草埋葬即可,但希望通知一下老友童霜威先生。他说,对爸爸 有负疚之感,通知一下并无所求,仅是表示一点自杀前的感激与歉意而已。   抗战初褚之班在安庆同爸爸见面时的情景,他在河南界首接待我们时的情景,他从河南狼狈来到重庆投奔我们的情景,再加上他忽然成了 富商忽而现在又成了光蛋自杀的情景,都在我脑际跑马灯似的出现。   悼丧回来,爸爸似乎有些伤感,我问:“褚的遗书上说对你负疚是什么意思?”爸爸说:“谁知道呢?他死都死了,但也许战前在南京时 那次撒我传单的就是他吧?”   我又问:“他遗书上说后悔成了商人是什么意思?”爸爸说:他本来是个法官,结果成了惟利是图的商人,利用战争发国难财,吃喝嫖赌 ,灵魂其实早已死了。人之将死,他后悔的也许是这一点吧?”   是呀,我想:人,在你有生之年,干你能胜任的对众人有益的工作并尽量干得完美,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无自知之明,或随波逐流去干不 好的事,那就免不了失败。谁能想到:抗战胜利了,褚之班却自杀了!不过,这两天,听说生意人自杀的并不是很少。房东陈太太的男人,听说 经商大蚀其本自杀未遂。陈太太虽是遭他遗弃的女人,却每天都为他叩头烧香求菩萨保佑。   傍晚,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收到陈玛荔派司机送来的信一封,内附请柬,是明晚胜利大厦舞会的。信上说:“久不见面了,《明镜台》我 早看到!想找个好点的工作吗?很想同你谈谈。附请柬一张,是庆祝抗战胜利舞会,明晚来庆祝庆祝吧!”   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八月十五日,星期三   宋子文在莫斯科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要点是:此约的签订在求中苏两国共同对日作战,直到完全战胜为止,并防止日本再度侵略 。本约有效期为三十年。苏联向中国提供道义的、军事的和其它物质援助,尊重中国对东三省的完全主权的承认,中国对该地区领土和行政的 完整。在外蒙举行公民投票,如民意赞成独立则中国承认外蒙独立等等。熟人中,有人说这个条约没什么重大意义,因苏联已经出兵;有的说 ,这条约苏联得了不少利益,很不值得;有的说,是拉拢讨好苏联对付中共的。   今天,日本天皇广播《停战诏书》,发布敕令。依我看来,虽宣布了无条件投降,但字里行间未承认日本所发动的侵略战争是一个不正义 的战争,也不承认日本业已战败这一事实,而诿日本失败之过在于盟军的新炸弹与苏联的出兵。并在号召"建国"的背后埋下再图报复的用心。 我认为对侵略战争采取不认账和不承认的态度,是危险的。日本人民必须认识到这一点。   日本天皇诏书广播后,中美英苏四国正式宣布接受日本无条件投降。   从傍晚开始,陪都山城又陷入大游行的狂欢。想去约寅儿一同游行,但路上人太多,挤去很困难,我就独自进入了陌生的游行人海中。人 潮滚滚,锣鼓冬锵,鞭炮阵阵,口号声此起彼落。美、苏、英、法大使馆的汽车驶过街头,车头上插的各国国旗,受到群众夹道欢呼。美国兵 也大批在街上,有的被群众围着拉手拍肩膀,有的手拿酒瓶递给中国人喝酒。美国人和中国人都用手指做出字庆祝胜利。   游行回来,已是深夜,十分疲劳,十分兴奋,浑身汗湿,嗓子沙哑。洗澡换衣后,去看爸爸。爸爸说:他曾到陕西街看了一会儿游行,但 血压高,心脏不适,早早就回来睡下了。   外边鞭炮声终夜响起,类似除夕,衬得家里分外寂寥。   八月十六日,星期四   《中央日报》今天刊登八月十四日的一封电报全文如下:万急,延安毛泽东先生勋鉴: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实现,举凡国际国内各种重要问题,亟待解决,特请先生克日惠临陪都,共同商讨,事关国家大计, 幸勿吝驾,临电不胜迫切恳盼之至。   蒋中正未寒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   这邀请是真是假?《新华日报》宣称:中共已拥有一百二十万军队和二百二十万民兵,十九个解放区,拥有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难道 要用将毛泽东诓骗到重庆的办法,像囚禁张学良似的囚禁他?还是要暗杀他?抑是估计他不会来重庆谈判,却假戏真做、制造空气、制造对自 己有利的舆论?   今天,下午在家里同燕寅儿一起为《明镜台》下一期筹划稿件时,我笑着说:“'猫'!记得我们打赌的事吗?日本正式投降了,你算是输了 吧?”   寅儿笑得开心,说:“是的,确实输了!说明你比我高明。”"还记得我们赌的是什么吗?”   她摇着扇子说:“忘了!”"我记得,你可赖不了!”   她哈哈地笑起来:“好像我说过,我赢了,你得送一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   “对呀!可是你没这资格了,你输了!我说的也是:我赢了,你得送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   她用扇子遮住嘴:“可是,我没办法把你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欧阳。可是,我怎么能把她找来送给你呢?况且,她已属于别人,我想你不会……再说,她是军统的人,你难 道认为这无关紧要?”   她的话出我意外,突然使我难过。而我忽然感到她也黯然神伤。我倒懊悔不该谈打赌的事了。我打岔地说:“别开玩笑,我赌的是东西, 可不是人!”   她严肃地说:“家霆,不是开玩笑!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说:“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你的感情。”   我感到尴尬。说实话,我不能不觉得她可爱。她确实是一个既美丽又可爱的女孩子。可是,我的心已经属于欧阳,我不能也不应该背叛欧 阳,我更不应该给寅儿的感情造成损害和创伤。因此,我坦率地说:“我这个人没那么好!我的感情对你不会意味着幸福!”   她摇摇头,开朗快乐而美丽的脸上笼罩着一点忧郁,说:“不!你好!从你对欧阳,我就觉得你好。正因为你好,我才愿意需要你的感情! ”   我哑口无言了,只能叹着气摇着头,说:“'猫',原谅我!我觉得你是一位非常好非常好的姑娘!但请理解我并且原谅我。抗战胜利了,回 下江去的日子不远了。如果能到上海,我一定要找到欧阳的。我希望我们像现在这样,是最好的朋友,有最好的友谊。一位哲人说过:'欲望与 感情是人性的发条,理性是统驭调节它们的制动机。'我现在就是用理性在控制自己。我希望你幸福。正是这样,我更需要理智!”   她放下扇子说:“但是,我感到不幸福!”   我没有再说什么。临别前,我说:“我要送你一首小诗。”也不知为什么,我将陈玛荔放在针线包里的那首英文诗写下来给了她。这首诗 ,当初我看了两遍就背熟了。我很难确切说出这首诗的含义是什么,却又觉得它能表达一些我难以表达的意思。也许,这就是诗的奇妙之处? 为什么这样做?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觉得寅儿当时看了诗脸微微红了,似有触动,又有感慨和向往。   八月十七日。星期五   胜利掀起的狂欢热潮过去了,引起冷静思索的沉重感随着时局的进展来临了。人们警惕到直面于中国人民面前的还是多么艰苦的前途,如 何能使胜利果实成为真正人民的胜利还得多么努力!   今天《新华日报》登载了中国民主同盟在渝发表《在抗战胜利声中的紧急呼吁》,提出"民主统一,和平建国"的十项主张。将报纸给爸爸 看了,他认为对,但说:“政治复杂,要实现恐怕路还长也不平坦。现在令人不安的倒是在受降和接收中,得到美国大力支持的国军很可能会 同共军发生冲突。”   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十天之内,八月十四日、二十日、二十三日,三次电邀,昨天并由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和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长张治中飞赴延安迎接。看 来,毛泽东来渝是必然的了。   《新华日报》今天头条刊登了中共中央八月二十五日《对目前时局的宣言》,提出当前主要任务是巩固团结,保证和平,实现民主,改善 民生,要求国民党政府承认解放区的民选政府和抗日军队,撤退包围与进攻解放区的军队,召开各党派与无党派代表的会议,成立举国一致的 民主的政府,以避免内战,奠定和平建国的基础。   爸爸仔细研究了这篇宣言,认为意见都对,但国共双方的政见距离太远,恐怕很难取得一致。我与燕寅儿准备在《明镜台》上.以中立客 观态度将这宣言作为报道介绍,不加评论。   寅儿兼了助教,又办刊物;我做了记者,又办刊物,两人都忙,但忙得充实、高兴。   今天,毛泽东下午到达重庆,姗姗大姐约我坐她的吉普同去九龙坡机场采访,将有一番紧张忙碌。我很兴奋。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昨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觉得这次采访虽然我还稚嫩,却是成功而且终身难忘的,是一次历史性的采访。感谢姗姗大姐给我这样好 的机会。为了我去,寅儿作了牺牲。我要用笔记下详细的见闻,作为替《明镜台》写稿时的素材。   中午,烈日当空,重庆这个大火炉,热得叫人汗流浃背。姗姗大姐报馆的吉普车坐了好几个记者。我是硬塞进去的。到达西郊九龙坡机场 时,机场上已经很热闹了。走进候机室,看了一看,外国记者比中国记者要多得多,摄影记者特别多。机场上警戒严密,美国宪兵之外,维持 秩序的警卫极多。   看到了矮矮个子白发戴眼镜穿长衫拿手杖的参政会秘书长邵力子和他的夫人、剪齐耳短发穿黑旗袍的傅学文,高大个子高颧骨头发稀少的 副秘书长雷震。也看到了民主同盟主席、留着灰白长须、戴顶黑色瓜皮小帽穿长衫拿手杖的张澜,还有"七君子"之一的身材瘦小留须的沈钧儒 ,高高胖胖的黄炎培,新从苏联归来的宽额潇洒的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姗姗大姐又指给我看了周至柔、章伯钧、左舜生、谭平山、陶行知等 人,我也看到了程涛声老伯。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和《新华日报》工作人员也都来了。姗姗大姐开始了采访,她很老练,认识的人也多。她让我 同她一起采访邵力子,请邵谈谈观感。邵力子笑而不语。访问张澜时,他表示希望双方开诚布公地谈判。访问了黄炎培,黄说:“双方直接谈 判很好,希望能谈得有成效。”   大家都在不断打听延安来的专机何时到达,机杨负责人说专机在十一点半起飞,大约三点钟可以到达重庆。机场上常有飞机起落,但却不 是赫尔利大使的专机。过了三点三十分,两架飞机飞来,其中一架是草绿色的三引擎巨型机,机身上有美国的五角星标志,在低空盘旋后降落 在机场上。我同姗姗大姐从休息室里跑出来,机场上足足有好几百人,外国摄影记者冲锋似的冲近前去抢拍镜头。   机门开了!机场上响起一片掌声。第一个出现在飞机门口的周恩来,穿的是他习惯穿的那套退了色的合身的浅蓝布中山服。但他瞬即去到后 面让五十二岁身材高大的毛泽东主席出现在机舱门口。于是,我看到了毛泽东!他穿一套新的灰蓝色中山服,衣服宽大,头发较长,精神饱满, 健康愉快,手里举着一顶考克帽,挥动着向机场上欢迎的人群招呼。照相机的镁光灯连连闪动,赫尔利陪着他下飞机。接着是张治中和周恩来 、王若飞等。机场上洋溢着欢笑和掌声。   摄影记者包围着拍照、拍电影记录片。中外记者一拥而上。欢迎的人们也包围拢来。我被人群挤得同姗姗大姐分开了。只见张治中给毛泽 东介绍了周至柔,周恩来给毛泽东一个个介绍了不少人。毛泽东都微笑着一个个同他们热烈握手。记者们拥上去,我也拥上去递了名片,并且 抢握到了毛泽东的手。我注意到,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是焦黄的。他一定吸烟很厉害。我听到他握手时用稳重的湖南口音对欢迎者一一在说: “很感谢!”我庆幸自己有了握手的机会,却又很懊悔当时自己太紧张,没能抓住时机提出一个简短重要的问题问一问,却看见姗姗大姐不知 向他问了一句什么。姗姗大姐采访上到底比我老练成熟。   人墙围得太紧密了,记者们将欢迎者都排挤在一边了。忽然,周恩来在一边高声招手说:“新闻界的朋友们!请到这边来吧!毛泽东主席有 书面谈话在这里!”他手里高高扬着一个大纸包,记者们马上一窝蜂地拥到他身边了。他微笑着散发中英文的书面谈话。我也马上拿到了一张 。这是油印的,原文不长,主要说:目前最迫切者,为保证国内和平,实施民主政治,巩固国内团结。国内政治上军事上所存在的各项迫切问 题,应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加以合理解决,以期实现全国之统一,建立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   有的外国记者拿到了书面谈话,抢到了新闻,马上跳上吉普车飞也似的回去发报了。我将这份书面谈话放进袋里,看到毛泽东同许多各界 来的欢迎人士握手后,同张治中、赫尔利、周恩来一起坐上了一列美国大使馆的小汽车,说是去曾家岩五十号张治中官邸桂园休息并进食。我 看看手表这时正是四点整。听说晚上赴宴后,住化龙桥十八集团军办事处。   在回来的路上,我轻声m姗姗大姐:“你向毛泽东提了个什红问题?”她轻声答:“我m他在重庆打算住多少日子?他说:不能预料!”   姗姗大姐及时写了一篇《九龙坡机场迎接毛先生》的特写,拟发表在报上。她写得飞快,一千多字花了不到三刻钟。我给她补充了一些细 节,她夸我记性好,眼光敏捷。   我将毛泽东的书面谈话带回家给爸爸看,并谈了机场的情况。他看了书面谈话,说:“谈得比较原则,但也只能如此。一个独立、自由、 富强的新中国,我们等待得太久,也太向往了!”   我和爸爸有同感。   童霜威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忽然有了出山做官的机会。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李宗仁的重庆办事处长杨忆祖突然笑容满面地来到余家巷看望。久不见面,大家表现得都很热情。杨忆祖忽然开口说 :“霜老,我今天来,是奉德公之命请你出山的!”童霜威事出意外,问:“忆祖兄,怎么回事?”   杨忆祖笑道:“德公已被任命为军委会委员长北平行营主任。行营直辖第十一、十二战区,包括河北、山东、察哈尔、绥远、热河五省及 北平、天津、青岛三市,兼管军事、政治,建制上设有秘书长一职,德公认为汉中行营幕僚中尚无适当人选,只有霜老最是理想。想请霜老屈 就此职,希望应允,等着我回电向他报告。”   事先毫无准备,童霜威心中对李宗仁的好意深为感谢,但觉得自己这三年来做个学者,颇为自在,尤其现在自己已决定走另一条路,再去 投入桂系怀抱,政治主张势必格格不入,就犹豫了,说:“承蒙德邻先生厚爱,十分感激,只是德疏才浅,怕担当不了这一重任。请忆祖兄代 为陈述,我婉谢了!”   杨忆祖说:“霜老,德公的决定是慎重的,遴选也是诚恳的。请勿过于推辞!”   童霜威又推辞了一番,杨忆祖仍旧纠缠。童霜威想:唉,这真是难以拒绝了!既然如此,就应承了吧!好在有这一职务,也并不能影响我的 政见。我行我素,初衷不变。有此地位,说话做事更有影响和力量,也许可以更有些建树,如征求程涛声或忠华的意见,他们也会同意的。万 一将来与李宗仁志不同道不合,辞去官职也很方便。因此,说:“既如此,烦请转告德公,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只是我本想 将来回南京,这一来,又得去华北了!”   杨忆祖大喜,说:“我回去后立即电告德公。不过,行营秘书长一职尚须报请军委会审定,俟德公报请审定后,我当再来奉告。据估计, 九月底应当前去履新,届时我当为霜老送行。”   杨忆祖走后,童霜威心情不禁激动,这种飞来的事做梦也想不到。家霆出外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说:“爸爸,这官不小,但您干不干 似乎先同程涛声老伯商量一下的好,您说呢?”   童霜威点头,说:“我想他会同意的。我往泥潭里跳,他会反对;我人污泥而不染,而且仍不变初衷且可以有更大作为,我想他是会支持 的。不过,你说得好,我应当去找他,说一说,谈一谈。”他说干就干,马上去找程涛声。却也巧,这次,程涛声在家。谈了一番,果然不出 所料,程涛声说:“啸天兄,你去,我赞成!”   童霜威是带着一种轻松的心情回来的。家霆看到爸爸时,感到他心情很好。他理解爸爸。   从这次李宗仁的借重中,童霜威又体会到了自己的分量,体会到了自己在当前这种时局中,理应继续有所作为,挺起胸来,昂起头来,而 不应过于藏首露尾了。   事也凑巧,一周之内,童霜威料不到自己竟有机会两次见到了由延安来重庆的毛泽东。   那是八月三十一日,上午突然收到了中苏文化协会为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并举行"苏联各民族生活图片展览会"而举行的鸡尾酒 会的请柬。   是谁让发这请柬的呢?   家霆说:“可能是李宗仁要借重你的事传出去了,所以引起了重视,也不排除中苏文协会长孙科和副会长邵力子的邀请。他们都认识您。 但也可能是程涛声他们?或是忠华舅舅他们通过什么关系提出了你的名字!”   童霜威沉吟不语,虽然认为儿子猜测的有点道理。   “这次会哪些人参加呢?”童霜威自言自语地说,“毛泽东会不会参加?”   后来,下午家霆从姗姗大姐那儿了解到:报上虽未发消息,举办方面也保守秘密,但新闻界都知道毛泽东要参加这个鸡尾酒会。姗姗大姐 也应邀参加这个会。据说,会的规模不小,发了三百多张力请柬,估计人都会去。时间是九月一日下午七点。但姗姗大姐说:“还是早点到的 好!”   中苏文协在黄家垭口一带,那儿离观音岩纯阳洞不远。中苏文协是在一条巷子里。童霜威到达的时候,才六点二十分。汽车喇叭声、人声 ,响成一片。只见街巷里已经挤了很多人。街巷这边是中苏文协,对面是《中央日报》社,《中央日报》社门口也拥满人看。许多小汽车、吉 普车都拥挤在带斜的坡道上,有的停在纯阳洞一带的街上。许多绿军衣带白底红字袖章戴钢盔的宪兵和交通警察忙着维护秩序,安排汽车停驶 。   夜里,下过一场雨,天不很热了。这时,又下起霏霏细雨来了,地上是湿的,可是街边上仍旧挤满了观看的人。一家叫作"文风书店"的屋 檐下,有几个姑娘捧着些鲜花,引人注目,那很可能是想向毛泽东献花的。   童霜威凭请柬进了中苏文协,中苏文协楼房是木造结构,木头加竹篱笆糊的灰墙。走a-楼正厅,见二楼上已经人挤得很多了。房屋也有点 震动,但充满了欢笑声和谈话声。正厅中央,挂着中苏两国的国旗,还有花篮和鲜花,显得喜气洋洋。一些房间里,墙上布满展览图片。   童霜威发现,熟人不少。陪都的党政军要人,知名之士,文化、新闻、艺术界名流似乎都来了。他开始握手,有的简单地问一声好,有的 则握一下手就过去了。苏联大使彼得罗夫、武官罗申都不认识,但都在门口握了手。他看到些熟人,有孙科、覃振、贺耀祖、吴铁城、王世杰 、陈立夫……然后又看到了冯玉祥、陈诚、沈钧儒、郭沫若,还有孙夫人。他不想多招摇,拿过侍者托盘中的一杯鸡尾酒,独自走到一角靠窗 口的地方作冷眼旁观者。   他忽然看到了程涛声。程涛声正同一个秃顶穿西装的人在谈话,他没有走上前去。   史良当年在上海时,曾以后辈学生的身分认识他,上来同他寒暄,然后走去同沈钧儒谈话了。他独自品尝了一口鸡尾酒。这酒该是用杜松 子酒加上清水糖浆、柠檬汁和苏打水调制的吧?分层的色调绚丽好看,带甜味,爽口。   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初到重庆时,随叶秋萍一同参加"林园"小礼堂那次鸡尾酒会的情况来了。宦海沉浮,曾几何时,叶秋萍已经 成了一条被遗弃的走狗,失去了踪影。他对叶秋萍毫不同情,甚至还厌恶仇恨,却感到叶秋萍这种"小鬼"背后的"阎王"更加可怕!   燕姗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上来碰杯,亲热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然后,又忙着去找人谈话了。   人,陆续在来到。芬芳的酒气与人们的笑脸显得和谐,使人开心,大家都满面春风。   七点钟刚过,楼下一片哄动。”哗哗"的掌声响了。是张治中和邵力子陪同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来了。大家都拥上去握手。童霜威也情 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他看到毛泽东的脸上欢喜而感动,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这张脸,在童霜威的记忆中还有印象。只不过那时年轻瘦削,颧骨高,现 在丰满了。那是民国十三年,毛泽东在广州参加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国民党中执委候补委员后,由广州回到上海。当时 他有中共中央的工作,双重党籍,又担任国民党中央上海执行部委员兼文书科主任和组织部秘书。童霜威那时在上海办报、做律师,颇有名望 ,同毛泽东有一次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见过面,虽仅仅是一面之缘,却留有印象。等到一九二七年"清党"以后,接着是对共产党的十年围剿, 从未想到会再见面。而今天,却在这里有了见面的机会,人生岂不奇妙?他不禁想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诗句了。   他看到司法院副院长覃振紧握住毛泽东的手,忽然流下眼泪来了。大约是想起了民国十三年时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一代"时的旧事?覃振并 不喜欢共产党,但他恐怕不想再看到国共相残又来"剿共"吧?他看到冯玉祥两手握住了毛泽东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拿过一杯侍者敬上的鸡尾 酒,说:“你来了!中苏友好条约缔结了!来来,让我们为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干杯!”他那洪亮的声音大家都听得清。   他俩碰杯。毛泽东举杯一饮而尽。冯玉祥忽然也悄悄摸出手帕来拭泪了,是忧国忧民之泪啊!   许多人都在同毛泽东握手、碰杯。   童霜威也上去握手、碰杯。毛泽东一样是点头微笑和握手。他发觉毛泽东已记不得他了!他也不愿在这种场合作自我介绍,握过手、碰过杯 就走到了一边,心里想:多少人在期待着中国的和平、团结和民主啊!但愿中国能够前进,能够兴旺,能够富强!他看到周恩来陪伴着毛泽东。 这个能干的风度翩翩给人印象非常好的中共领导人,在毛泽东身边表现得格外谦虚尊重和忠心耿耿。苏联大使彼得罗夫同毛泽东碰杯并且干杯 ,说了些什么,从笑容着说的必然是一种庆祝和祝贺的好话。向毛泽东敬酒的人很多。毛泽东的酒量很大,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态度从容地边 观看展览边同人谈话。   冯玉祥上去说:“不能再喝了!今天你喝得太多了!”   毛泽东亲切地微笑着,似是回报他的好意。人太多,楼房质量不佳,楼板常常颤动。   人越来越挤,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谁在宣布,说:“晚间八时,毛泽东先生还要赴吴铁城秘书长的宴会……”   童霜威看到毛泽东开始向大家告辞了,由周恩来、吴铁城同警卫人员等陪同着,挤着走向楼梯口。又是许多人拥上前去一一握手,又有不 少人正从楼梯拥上来。握手的人说些什么听不清,反正总是一些亲切的告别语吧。周恩来等好不容易才挤开一条出路,毛泽东被引到楼后侧门 边一条深长的胡同口,估计从那里可以下去上汽车。有些人一直送到门口,童霜威却没有送。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看看表,七点四十分。小雨 似乎还在微微飘洒。但外面街上等待着看一看毛泽东的人仍旧挤着、等着,可以听得到毛泽东下楼出门后,街上情绪沸腾的人潮里响起渐次模 糊而遥远的掌声和人声。   那晚回家,家霆问:“爸爸,您对毛泽东的印象怎样?”   童霜威说:“印象不错!他是个懂政治懂历史的人。敢来重庆谈判,就是大智大勇,也是有谋有略。中共今天已成中国第二大党,又有那么 多军队和地盘。他来,是为国家统一、民族独立,抱着化干戈为玉帛之心来的。如果不来,有人就可以把发动内战、破坏团结等等罪名都往中 共身上推了!可是他来了,打出和平、民主、团结的大旗,雍容自如,稳重和蔼,豁然大度,面带微笑而胸有城府,确有领袖才能。他能争取到 人心,就一定能成功。”   家霆问:“爸爸同他握了手吗?谈了话没有?”   童霜威笑了,但不是愉快的笑,说:“手是握了!可是,二十年前也只见过一面。后来他成了举世瞩目的人,我才记得他。至于我,他早不 会记得了。在那个会上,显要太多,我的脾气你该知道,围着他的人很多,我何必瞎凑数。我一直在一边站着作壁上观。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 也并不太少。”   家霆听得出爸爸心中的不快。爸爸既清高正直又摆脱不了名誉地位的束缚。有时触景生情就会处在这种不得已的矛盾心情中,笑着排遣说 :“爸爸,你又发牢骚了!你不是说过:以后,要多为国家民族考虑,少为自己个人打算的吗?”   童霜威似乎被提醒了,又似乎是自我的醒悟,哈哈地说:“对对对,对对对!”   第二天,九月二日,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东京湾内的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举行。第三天,九月三日,重庆举行庆祝抗战胜利大游行,大 约有五六万人参加游行。山城沸腾,街道堵塞,爆竹、锣鼓声响彻云霄连续不断。国共和谈正在继续进行。童霜威父子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与对 国家和平与进步的期望之中。每天,都关心着阅读报上的新闻,而且都是从《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外加《大公报》等几份报纸的比较阅 读上来取得信息,进行判断和估计。   复兴大学九月初开学,九月五日,童霜威去北碚上课,九月六日回到重庆家里。九月七日下午,他忽然想到上清寺康庄二号冯玉祥那里坐 坐谈谈,了解了解和谈的进程。他不想在冯玉祥处吃晚饭,给人添麻烦。可又觉得去的时间最好是在吃饭时间。这时间主人多数在家,而且晚 上长谈最好,于是叫家霆让侯嫂做碗面吃了当晚饭,就远远赶到上清寺来了。   到时,已是薄暮时分。冯玉祥见到他来,在客厅门口迎接,显得很高兴。请他坐下后,说:“啸天先生,有什么事吗?”   童霜威说:“为抗战胜利高兴,为国家和谈关心,到你这里,是想听你谈谈的。”   一冯玉祥仍旧坐着他那把可能是特制的大藤椅,说:“好呀好呀!你的高兴正是我的高兴!你的关心也正是我的关心。”忽然爽朗地说:“ 这样吧!今晚你在我这里便饭。有客人来,我们就一同谈谈。”   童霜威这时才感到自己疏忽了。刚才,进门时,副官的态度有点犹豫。进客厅时,冯玉祥问了"有什么事吗?”,冯玉祥的个儿高大,挡住 了圆桌,故一时没有注意。今天,这客厅里有点异样,摆了鲜花,而且那只圆桌上已经摆了筷碟,是宴客的模样,自己怎么能这么不礼貌不识 相呢?   童霜威看看手表,马上站起身来,说:“啊啊啊,今天冯先生宴客,我来得不是时候了,我是吃过晚饭来的。这样吧,.我们改日再谈! ”说完,起身就要走。   但,冯玉祥上来,用大手一把拽住,诚恳朴实地说:“哈哈,你就别走了!我一讲,你就不会走的。今天,我请了毛润芝和周恩来,作陪的 是张治中。这下你来了,连李德全我们就六个人,正好谈谈。而且,我记得,你从前好像同毛润芝也是认识的吧?”   童霜威还是想走,说:“二十年前在上海仅仅不过是一面之交。今天,你们应当好好谈谈。我还是改天再来吧!”说完,仍旧坚决要走。   但,冯玉祥是真心诚意地留客,说:“不走不走!一定留下!”这时,李德全也出来了。这位个儿高大戴着眼镜态度亲切热情的冯夫人,同 童霜威握手,也热情挽留说:“童先生,请一定别走!”   见他夫妇十分诚恳,而且,这时,外边有汽车声,要走也迟了,只见一个副官进客厅通报,说:“毛先生他们到了!”   冯玉祥拉着李德全,也对童霜威说:“走走走,去欢迎他们!”童霜威也只好跟着同去。冯玉祥兴奋得满面生辉,同李德全、童霜威一道 ,跨下台阶。他在前面忙不迭地冲向大门。在大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在前,后边是一辆中型吉普,上边坐着些负责警卫的宪兵。黑色轿车里下 来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张治中。冯玉祥和李德全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迎进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应邀作陪的张治中。童霜威也点头招呼表示欢 迎,心里觉得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   大家握手。冯玉祥和李德全当先陪毛泽东和周恩来跨上台阶进了客厅。张治中是认识童霜威的,同童霜威一起跨步跟进,对童霜威说:“ 童先生好!听说你在复兴大学很受学生崇拜?”   童霜威摇头说:“哪里哪里!”心里却在嘀咕:我何必留下吃这顿饭呢!他们一定奇怪为什么冯焕章要请我作陪了,暗自决定找个机会要说 明一下。   大家在客厅里坐定。李德全忙着与副官一同敬茶,冯玉祥特地又给童霜威向毛泽东和周恩来介绍,说:“童霜威先生,法界名人,复兴大 学教授,忧国忧民之士。我们是很谈得来的老朋友了!刚才他来看望我,我就硬留他下来作陪了。毛先生,说起可能你还记得吧?你们二十年前 在上海曾经见过的。”   童霜威连忙补充一句:“民国十三年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毛泽东也许是记起了,也许是没有记起,但点头含笑说:“真是,老朋友二 十年不见了!过得真快哟!”   这口湖南话说得很亲切,使童霜威听了受用,说:“是啊,是啊!”心里不禁感慨起来:这二十年,国共两党由合而分,由分而重合,然 后是似合似分,如今又在和谈。人事沧桑,多少鲜血,多少教训,怎么说得尽又怎么说得清啊!   张治中似是要造成一种祥和融洽的气氛,忽然像发现秘密似的朝酒席桌上看,近视眼镜下的两眼泛着笑意,他那带有安徽巢县尾音的国语 很好听,说:“酒!居然有酒!这可是一件新闻了!”他向毛泽东和周恩来说:“我与焕公是安徽同乡,又都是巢县人,又在一起相处多年。他 家里摆酒请客,今天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毛泽东听了,笑着表示感谢。   童霜威看到放在圆桌上的是贵州茅台酒。   冯玉祥挥着大手,笑着说:“我这是破例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毛先生是初次来重庆,周先生是以豪饮闻名于山城的。不备酒岂非太不恭敬了 !”   大家都笑。   毛泽东掏出烟来,十分风趣地笑着对冯玉祥说:“我听说冯先生向来反对人抽烟,也不用烟待客。可是今天我要违反先生的纪律了!”他 要擦火柴点烟。   冯玉祥说:“你是贵客,请随便吧!今天我烟也备好了!”大家又笑。冯玉祥拿起香烟,又劝让在座的人进烟,但却没有人吸。冯夫人李德 全来请大家入座。她忙着亲自照顾菜肴,也是有意让冯先生和客人多谈谈,自己将大家请入座位后,又去后面忙碌。   主客分别就座。冯玉祥命副官打开酒瓶的瓶塞,顿时,茅台酒香从瓶口飞溢出来。冯玉祥亲自给客人一一斟满酒杯,却空着自己的杯子不 斟,说:“喝酒的事吗,我主张各尽其能,能者多劳。不能喝的,就不勉强!”   周恩来风趣地说:“这当然客随主便哕!”大家都笑。   童霜威笑着说:“我只能象征性地举杯敬客!喝酒我不行,我赞成冯先生这提议。”   冯玉祥举起酒杯来,说:“毛先生毅然飞抵重庆,参加国共谈判,若不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大德大智之士,决不会有此壮举!我冯玉祥十分钦 佩!这第一杯酒,先让我敬毛先生!”   毛泽东笑着举杯欠欠身子,谦逊地说:“不不不,冯先生!不敢当!这第一杯酒,让我们大家一起庆祝抗战胜利吧!”   他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全席主客的赞同,大家起立端起酒杯,频频点头碰杯。张治中却忽然说:“焕公!你那酒杯可是空的!就是象征性, 也该有点酒嘛!”   冯玉祥笑了,点头说:“对对对!我当然要喝!”他回头对副官招手说:“来,给我斟酒!”   副官将一只斟满的酒杯递给冯玉祥。他高高兴兴地先同毛泽东、周恩来碰杯,又同张治中、童霜威碰杯,举起杯来,出人意外地仰面一饮 而尽。   张治中带头拍起了手掌,说:“好!好!难得!难得!”童霜威只微微饮了一口。茅台真香,但他不敢多喝。为抗战胜利干了第一杯后,接着 ,冯玉祥又提议为欢迎毛先生   和周先生光临干第二杯。周恩来更热情地提议:“和为贵!”预祝国共两党谈判顺利成功干第三杯。副官一直为冯玉祥斟酒:冯玉祥又亲 自为大家斟酒。   席间的气氛越来越和谐、热烈了。   童霜威坐在周恩来和冯玉祥之问,每次干杯,他都只饮一小口,这时周恩来找话同他说:“童先生不能喝酒?”   童霜威故意风趣地说:“是的,一喝脸就红,再喝就要醉。”   周恩来笑了,忽然亲切地说:“同童先生虽少见面,但早听人谈起过你。你在上海坚决不做汉奸冒险来到大后方,我也是久仰的了!大作《 历代刑法论》,我虽未能拜读,但听读过的人说,写得极好!”他浓眉下眼神十分真诚。   童霜威万万料想不到,周恩来会讲这样一番话,心中感动,不禁想:怪不得他们能日渐成功,他们的工作做得真好!忍不住轻声说:“周先 生,毛先生来谈判是身入虎穴,我一直担心,总想起鸿门宴的故事。你们从容自若,真是不胜敬佩之至!”   周恩来也轻声说:“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虎子'就是和平!中国今天只有一条路,就是和,其他的一切打算都是错的!”   一这时,冯玉祥在问毛泽东:“这几天谈得不错吧?”   毛泽东仍旧是含着笑,说:“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今后应是和平发展、和平建国的新时代,必须团结统一,坚决避免内战。除此方针之 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   他没有具体回答谈得怎样,却揭橥出了在谈判的一种指导思想。大家听了,都点头说对。童霜威觉得他和周恩来说的话要言不烦,说得都 中肯、诚恳。   周恩来补充说:“我们是为和平、民主、团结在奋斗,希望实现统一富强的新中国。毛主席来后,同蒋先生已经见面并直接谈过三次了。 我们是有诚意的。今天谈判休会,整个下午,毛主席先同英、法大使谈了话,又参加了加拿大大使欧德伦的招待茶会才来的。”   童霜威琢磨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的话,心里想:讲话都很有分寸,但也都能耐人寻味。毛泽东说的:“除此方针之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 ”显然指的是要发动内战,用打的办法解决的方针。周恩来说的:“我们是有诚意的。”显然指的是另一方并没有诚意。   毛泽东谈笑风生,举杯为冯玉祥祝酒,说:“同冯先生还是这次到重庆才第一次见面的,但就像是老朋友一样亲切。冯先生抗日上的贡献 很了不起。愿冯先生继续为国共两党的合作而努力!”说着时,他也同童霜威碰杯,那意思是:这话同样是对童霜威说的。大家闲谈起来。从 中国的过去谈到现在,从现在谈到将来,气氛欢快。   冯玉祥举杯对着张治中说:“文白,从前我没请你喝过酒,今天请你开怀畅饮!希望你为和谈好好尽力,给人民做件大好事。我敬你三杯! ”   张治中笑着说:“焕公赐酒,我怎敢不喝!只是,焕公你……”"我可以奉陪!”冯玉祥对副官招手,“不但敬你一杯,还要干三杯!”   大家虽笑,都很吃惊。冯玉祥平日滴酒不饮,想不到他有如此海量。副官斟酒,他果然举杯连饮三杯。   张治中干了三杯,脸和脖子都红了,摇头说:“焕公总说不会喝酒,其实用大斗来喝你也不怕,我是甘拜下风了!”   大家都笑。童霜威也很吃惊,看看冯玉祥,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大将风度,又在给毛泽东和周恩来敬酒了。   边吃边谈,大家又谈了些重庆的天气和名胜等等闲话。后来,冯夫人李德全来上席陪同吃饭了。   周恩来说:“今天把你忙坏了!”   毛泽东也含笑说:“菜的味道很好啊!”   一个副官盛了饭端来递给毛泽东时,毛泽东侧身接过来,平易地看看副官,问:“你好大了?”他这是找着话在说,不摆架子。   副官回答完毕后:冯玉祥介绍说:“他叫郑继栋,是我早年的老友郑金声的儿子。郑金声北伐时在一九二七年十月九口,亲率第八方面军 五万余人向鲁军进击时,不幸被人出卖,军阀张宗昌劝降不从,杀害了他,我就把他儿子留在了身边。”   毛泽东望望冯玉祥,点点头,又望望在座的人,两眼炯炯有神,伸出左手像数着指头似的先屈起大拇指,又屈起食指,说:“清王朝杀了 多少革命党人,结果它垮台了;各路军阀杀了多少革命志士,结果也一个个身败名裂了!革命的火是扑不灭的!革命的人也是杀不绝的!”他右 手一挥,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穷兵黩武者要磨刀杀人,但革命者是不怕那一套的!”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使人难忘的笑容来了,但话语的严肃,震动听者的心。大家都懂得他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童霜威不禁想:一个人总该向前走,选择正确的路向前走。即使走错了路,赶快回过来再往正确的路上跑也不为迟。能这样,就不会落伍 ;能这样,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拿冯玉祥来说,他走过曲折的路,就拿同共产党的关系来说吧,北伐之前,西北军中就有共产党人,正因 为有共产党人,西北军的精神面貌很好,打了不少胜仗。可是,后来,蒋冯合作,驱走了共产党人,西北军从此就一蹶不振。冯玉祥今天会不 会想起这段经历?不过,从共产党人的态度看,他们还在创业,他们正在拼命团结更多的人,他们似乎是不应也不会记住前嫌的。冯焕章性格 鲜明,是个怪杰。他爱国、爱百姓!他选择了自己所走的道路。依我看,他选择得是对的!后来,席散了。毛泽东、周恩来与张治中一同先辞去 了。童霜威让他们先走,接着,最后也要走了。后晦走,同冯玉祥握手时,说:“看你毫无酒意。今天,我也领教到你的酒量了!”   谁知,冯玉祥哈哈笑了,说:“你可别误会了,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喝的跟他们的不一样!我喝的是——白开水!”   晚上,从冯玉祥家里回来,家霆告诉童霜威:“杨忆祖来过,等了一会儿,就走了,留下一张条子。去北平行营的事不成了!”童霜威看 杨忆祖的留条是:   霜老赐鉴:   前谈之事,经报送当局,未获核准,德公深感遗憾与歉疚,故特奉闻,诸请谅宥是幸。顺颂   大安   忆祖 敬留   即日   童霜威看完杨忆祖的留条,一笑置之,说:“看来,我已成了他们注目的人!这倒也好,我走自己的路的决心更大了!”t,x\t,小,说天,堂w w w.x iaoshu otx t.net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一 (1945年9月一l945年12月)   经过八年抗战,日本侵略者造成的严重一 创伤,和国民党腐朽法西斯统治造成的危害,使国统区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为了生存和国 家的兴亡,他们不得不起来斗争。在那难忘的岁月里,多少有识之士和进步青年,曾可歌可泣地在寻找真理和奋斗的途径。   走历史必由之路,这就是他们在实践中得到的结论,经过新民主主义进到社会主义,当时是近代中国在历史提供的现实条件范围内所作的 最佳选择。   一   姗姗大姐在家霆印象中,是个十分能干的女记者。这些年来,新闻事业就是她全部的生活,新闻界就是她的家。   她说她是个自由主义者,不偏不倚、无党无派。接近多了以后,在家霆的感觉上,她好像是在用这种身分取得安全。她讲话和写文章,都 不爱用很激烈很露骨的语句。她的文章,在朴实而平和的语调中,常常既不冒犯当局,却又使思想进步的人感到可读,引起思索。姗姗大姐依 靠她父亲的地位与关系,依靠她自己的才干与能力,广泛结交很多上层、中层各界人士。她人缘好,在外边这样,在家里也这样。就是燕东山 ,对姗姗也十分佩服。自从大嫂自尽后,燕东山开始戒酒了。姗姗大姐常拿书报给他看,他们很谈得来。在外面,姗姗大姐神通广大,消息灵 敏,像个"路路通”。采访时,老练而迅速,善于提问、归纳,富有新闻头脑。在新闻界,许多人叫她"燕大姐”,她这个女采访主任报社里依 为台柱。在新闻圈子里,被人目为"一流记者”。家霆同她接近,学到很多东西,燕寅儿也一样。所以家霆和寅儿有机会就跟随姗姗大姐参加一 些活动。   自从毛泽东到重庆后,国共和谈在进行,虽然《中央日报》有时故意压低调子,常把这方面的新闻不放在显着地位刊出,但不少报社的记 者都把跑和谈新闻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家霆在姗姗大姐手下做机动记者,寅儿用《明镜台》社长的身分,有时也一同活动:到曾家岩"桂园"采 访,到化龙桥红岩村第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采访,到民主人士常常在一起聚会的上清寺"特园"采访,到国共两党代表商谈地点之一的中四路 德安里一号军委会侍从室采访,采写人们最关心的消息。   家霆注意到:姗姗大姐写的新闻报道和文章不多,也不长,总是写得重要、中肯,让人无辫子可抓。   比如,在有一篇采访几位不愿披露姓名的参政员的访问记中,文章最后,姗姗大姐写道:“记者问:有些人把国共谈判看成是两党之间互 争权力。因此,得出悲观结论,说谈判难以成功。也有人认为国共谈判,所争的是民主与非民主的问题,是中国人民能否得到应有的民主权利 和已经得到的民主权利能否保持的问题,所以谈判才分外困难。因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政治主张之争,决非私党私人之争可比,不知这两种看法 哪种正确?这几位参政员一致说:国共谈判,当然决非私党私人之争。正因如此,不管谈判中遇到多大困难,都必须克服。因为和平建国是全 国人民所要求的。中国只需要这二项方针,不需要其它方针。如果了解了国共谈判这个基本关键,对于谈判中间的重重困难,就不会惊奇了。 既不会空洞乐观,也不会徒然悲观。”   这样写,既像保持了客观态度,又实际揭示了正确与错误的两种看法,十分老练,也扼要抓住了读者关心的问题,明确批判了糊涂认识, 提出了正确态度。   从姗姗大姐的采访到写稿上,家霆都向她学到了很多本领。《明镜台》每期集稿后都送给姗姗大姐过目定稿。她看稿很仔细,有时甚至开 夜车。每每改一个题目,删改几句话,间或还抽换一篇稿。然后会侧着脸问家霆:“你觉得这样好吗?”这里有谦虚和尊重人,更寓含着一种 指导。家霆聪明,感到姗姗大姐的改、删、换,常常主要是从刊物的存在考虑。一些空泛的偏激的标题或文字,会招来不必要麻烦的语句,她 凭自己的多年新闻工作的经验和政治敏感,作了一种粉饰遮掩式的小改动,但却绝不删去那些原则性的、进步的内容。只不过常在必要时,用" 中立"、"公允"的态度,用一种"自由主义"的方式,宣扬进步思想。   姗姗大姐在采访时,在同一些新闻界同业在一起时,却是个几乎绝不谈政治却只谈生活的人。你只听到她同别的记者在一起亲亲热热、和 和气气谈天气、谈衣着、谈吃、谈电影、谈话剧……对《中央日报》"中央社"或《扫荡报》的记者,她同对《新华日报》或对《大公报》、《 时事新报》等的记者一样交往。这种时候,她那种自由主义者的态度似乎表露无遗。她的表情、态度、语气,都没有"左"的表现、"红"的表现 。   家霆渐渐有一种直感:姗姗大姐越强调自己的"自由主义"和"中立”,越感到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记者。她曾坦率地向家霆和寅儿说过:“ 我那种避免麻烦的处世方式,虽不得已却十分必要。你们也应当学我!”在家霆和寅儿面前,她较少隐讳一些政治观点,虽然常常仍是以自由 主义者的面目表露,却使家霆每每感到她与忠华舅舅、冯村舅舅是类似的人。   姗姗大姐给《明镜台》写过一篇短稿。稿短分量重,写得巧妙有趣。说明她有灵敏的"新闻鼻”,也有一支生花妙笔。这篇短文,是她参加 了一次文化界庆祝抗战胜利晚会后,即兴抓了好题材赶写了给《明镜台》发表的。她随意起了一个笔名"禹济哉”,实际是"女记者"的谐音。短 文不过七百字:   你认为哪个谜底对?   ——苏武还是屈原?毛遂还是蒋干?共工如何?   打灯谜是一项有益智慧的文字联想游戏,猜射方法和我国汉字的特点、语言的修辞紧密关联。灯谜涉及的知识面广,包罗万象,囊括巨细 ,应当构思巧妙、简洁明快、妙趣横生。日前,参加文化界一个庆祝抗战胜利的同乐晚会,其中贴在纸灯上的一个灯谜:“抗战胜利——打我 国古代一人名。”引起许多人注意。因为猜中者有重奖,大家群起而猜之。   甲先生猜是"苏武”,因为苏联武装力量出兵东北,打败百万   关东军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战遂胜利。   乙女士认为应是"屈原”,因为日本的屈膝投降与原子弹炸广岛、长崎有关。日本是屈服于原子弹的威力,抗战才胜利的。   丙先生反对,认为应是"蒋干”,理由是抗战胜利全凭蒋主席的劳苦功高努力苦干所致。   丁先生说既然如此,说是"毛遂"也一样。因为毛泽东先生坚持抗日,领导各根据地军民抗击了大部分侵华日军和几乎全部伪军,终于使抗 战胜利遂了人民心愿。   但,结果爆出冷门。拿出谜底来看,却是"共工"!”共工"者我国历史上传说"共工怒触不周之山"中古人之名。这次抗战胜利是由于全世界 反法西斯力量的共同努力工作才获得的。谜底与谜面非常吻合,概括性强而又意思全面。   只是,也有个别人认为"共工"这个名字中的"共"字与"共产党"的"共"字相同,怕误会成是共产党的工作造成了抗战胜利,表示异议。但大 家多数都能同意,认为谜底定为"共工"合乎实际并无不妥。   特将这次猜谜情况记下,供君赏玩。不知你以为如何?(禹济哉)   家霆很喜欢这篇短文,短文内含的意思比字面所要表达的多得多。看似一次客观报道,事情也不过是打一个灯谜,其实政治性极强。当《 明镜台》第二期出刊后,这篇小文章写的打灯谜的故事立刻不胫而走传遍了山城,到处都在传诵这个灯谜。有这篇短文,这期《明镜台》竞很 快销售一空。   同时,发生过另一个故事:在国府大礼堂,举行过一次庆祝抗战胜利的晚会,演出京剧《群英会》。戏上场时,喜爱京剧的蒋介石恰巧刚 入座观看。台上的周瑜正在传令:“有请蒋先生!”门帘掀开,青衣儒巾的白鼻子小丑蒋干,在"当!当!”的小锣声中,一步一颠走上台口。 气得台下的"蒋先生"一脸怒气,起身匆匆离场走了。听到这件事的人都当笑话讲。一天,谈起这件事时,燕姗姗拿这事作例说:“这事很可笑 。虽然有趣,却不能用。一是意义不大,二是如果《明镜台》用了必然引来麻烦。这同打灯谜那件事不同。打灯谜那件事的意义,读者可以体 会得到,特务却难抓辫子。我们完全可以用中立客观的态度来写。这件事牵涉到蒋,情况就不同了!”姗姗大姐日常就是这样在指导着家霆和 寅儿办刊物的。家霆和寅儿学到不少本领。   人和人之间,通过越来越深的接触就能逐渐了解到对方的内心活动和灵魂深处。家霆感觉到,姗姗大姐是一个有正义感、追求真理的心灵 像水晶般的女记者,他从思想上敬重她。   国共谈判进行到三周的时候,美国大使赫尔利忽然拉下了"居中滴停"的面具,公开指责中共,把谈判进展不前的责任完全推给了中共。他 还放出要回国的空气,向中共施加压力。据说,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来办!这种"不怕"的态度,有人不理解。这天上 午,燕寅儿到学校有事,家霆在燕家,见到了姗姗大姐。家霆问姗姗大姐:“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姗姗大姐笑了,说:“中国人的事,该让美国人来做主吗?”家霆也笑了,说:“那当然不!”   “所以,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来办!是对的!”姗姗大姐说,十十有的人妄图通过谈判吃掉人家解放区的政权,吃掉人家在八年抗战中 有功的军队,实行所谓'统一政令'和'统一军令',而对全国人民渴望的和平民主,根本不放在眼里。赫尔利却来拉偏架、当上帝,这能行吗? 我看不行!赫尔利的态度说明了一条:是要帮助他们支持的人消灭解放区。事实上,这儿在谈判,九月十日山西方面阎锡山已经在进攻上党解放 区。九月十七日美国海军陆战队已在天津登陆。我听说军委会已在向下边密颁《剿匪手本》了!因此,对内战要有思想准备,怕也无用。”   “是啊!”家霆不由点头,“人们都渴望不要再有内战,都渴望不要再是特务法西斯统治。形势太令人焦虑了!”   姗姗大姐说:“国民党凭自己的武力,以为自己强大,是想打内战消灭对方的。他硬说共产党只争枪杆子,不愿缩编军队,目的就在这里 。实际最近谈判中,共产党让了步同意军队可以缩编到国民党占七分之六,中共只占七分之一。可是国民党仍不同意。他是以"缩编"作幌子, 目的是要消灭中共武装。但中共不傻,武装交出,只能听任别人屠杀、听任别人摆布了!那种和平靠得住吗?到那时,中国前途还会有希望吗? 还会有独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吗?我看,答案是明摆着的。我们做记者报道这些消息时,自己该有主心骨,掌握策略。”她说到这 里,约家霆说:“走,我陪你到'特园'去,看看能访问到谁不?那里常有重要人物在。就请他们谈刚才你提的问题。”   家霆欣然地说:“好!”忽然又说:“姗姗大姐,我真想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下毛泽东或者周恩来!我想同寅儿一起写封信,用《明镜台》 记者的名义,请他们单独见见我们。你看行不行?”   姗姗笑了,说:“试试看吧!只是他们这么忙,我怕他们的时间太紧了!”   两人一同走出家门,去到上清寺"特园”。   这"特园”,有人暗称他是"民主之家”,主人名叫鲜真。很多重要爱国民主人士常在那里聚会。两人到了"特园"门口,拾级而上,鲜宅的 大门颇有气势。进去后可以看到里边有花园,有葡萄架,前后均有房屋,十分静谧。守门的是个老头,认识姗姗大姐,说:主人不在,住在"特 园"的客人张澜老先生也不在。两人只好扫兴离开。   刚走到大路上,背后有人叫唤:“童家霆!”家霆回头一看,是曹心慈。这一段时间以来,家霆为了想打听一点欧阳素心的情况,心里老 想找找曹心慈。想到他是军统的,又叮嘱过不要去机关找他,就却步了。今天看到的曹心慈,依然穿的是军便服,未佩军衔。家霆对姗姗大姐 说:“这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曹心慈,我去同他谈谈。”他迎向曹心慈跑去,两人站在街边谈了起来。   家霆说:“心慈,好久不见了!你还在老地方做事?”   曹心慈点头,说:“想离开还没办成功。仍在那儿混饭吃!”他问家霆毕业后在于什么。   家霆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关切地说:“我希望你早日办成,还是离开去做别的好。”   曹心慈点点头,说:“当然!我在那里是耽不久的!”又说:“你知道吗?谢乐山带着新娘子去美国了。那里花钱混个博士不难!十尖头怪' 到上海去了。接收是美差,可以发大财的。”   家霆忍不住问:“有欧阳素心的新消息没有?”   我倒是给你留心着的!”曹心慈说,“她确实在上海。顾孟九也在。现在韦锋这个'尖头怪'去了,可能他们也在一起或者可以碰得到。但 我没敢在韦锋面前表露一点什么。他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只想往上爬,虽是老同学也可翻脸不认人的。关于欧阳,我还是老话,劝你别痴心了 ,她不可能给你幸福。忘了她算了!”   家霆说:“我能不能写封信给欧阳,托你设法代转?”   曹心慈摇头:“写信干什么呀?我即使打听到了她地址,你给她去信也不方便。顾孟九那家伙可不是好惹的。算了吧!”   家霆回头,见姗姗大姐仍在路边等着自己,感到与曹心慈也没什么可以多谈的,说:“心慈,我还有人等着。我仍住在老地方,有机会欢 迎你来家里玩!”曹心慈说他还要去牛角沱有事,两人握手告别。家霆想了想,终于又追上去一把拽住曹心慈,说:“心慈,我还是希望能知 道欧阳素心的地址租情况,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如果知道了她的地址和情况,你一定立即告诉我好不好?拜托了!”   曹心慈同情地望着家霆,点头答应,叹口气说:“好吧!你真太多情了!”   家霆回到燕姗姗身边,两人一同去搭公共汽车打算回报馆去。燕姗姗问曹心慈是什么人,家霆如实讲了。燕姗姗说:“家霆,做记者的, 交友有时是会很复杂的。但对特务一定要特别警惕。这种人太可怕。当然,如你刚才所说,你的另一个姓韦的同学可怕,这个曹心慈对你比较 好,在军统不过是个医生,而且他有不满想离开,但也要警惕。这种人无目的地去亲近,没有必要。”   姗姗姐姐纯属好意,家霆点头说:“大姐说得对。事实上,我同曹心慈也没有太多的交往。他也不让我去找他。”   燕姗姗说:“那就好!”忽然又诚恳地说:“家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谈,却又一直犹豫。现在想想,还是同你爽快地谈了的好。那就 是欧阳素心的事。”   家霆想不到姗姗大姐会这么尖锐地开门见山来谈欧阳,诚恳地说:“大姐,您谈吧。”   燕姗姗说:“说句新闻导语吧!我劝你同欧阳素心一刀两断!我听说她为人极好,但你想一想,她已经陷入了军统或者至少是为军统工作了 。虽然干的是对日广播的事,到底同军统有关。顾孟九又是军统里有名的坏人。你同她的关系怎么能再保持?你一定要考虑政治,不能做一个 糊涂人。”   姗姗大姐的话说到了要害。家霆嗫嚅着说:“也许,我能救她脱离,或者帮助她。反正,我不能在她危难不幸时抛弃她。我欠她的实在太 多太多了。我怎么能不守信义呢?我太爱她了!我答应永远爱她的。”说这话时,他想到了往昔欧阳的许多好处,声音都变了。   燕姗姗摇头坦率地说:“别以为我是为了寅儿才这么劝你的,绝对不是。我知道你心好,你爱过欧阳所以不愿抛弃她。可是现在,是她抛 弃了你,同你避而不见。这就说明她认为自己已经毁了!我不是给你看过茅盾的小说《腐蚀》了吗?你应当有所解悟!”"《腐蚀》写得太可怕 了!”   姗姗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一个好青年,前途广阔,责任重大。但很重要的一条,是要注意政治。挂着欧阳这条尾巴,背着她这个包袱 ,你是走不快的。……”她似乎还想讲些什么,只是没有再讲。家霆也叹了一口气,心上像压着一座山似的沉重。不能不承认姗姗大姐是关心 他,话也说得对,心里却无论如何舍弃不了欧阳。他不愿在姗姗面前说假话,说:“姗姗大姐,我想,无论如何,我应当同欧阳再见一次面好 好谈一谈。抗战已经胜利了,回去的时间总不会太远。我如果回到上海,是一定会找到她的!”他心里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他将姗姗大姐送到报馆,自己决定回余家巷。有些《明镜台》的稿件需要编改。他心里因欧阳的事罩上了阴影,情绪懊丧。但他感到对姗 姗大姐的了解好像又深了一步。   回到家里,已近中午,见爸爸正在聚精会神看一封信,他不禁问:“爸爸,谁来信了?”   童霜威从桌上拾起信封,说:“你看,写明是监察院于院长转给我收的。先一会儿,监察院送来的。”   家霆接过信封一看,是一封航空双挂号。再一看,心里"格登"一惊。毛笔写的信封上寄信地址赫然写着"上海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方丽清 寄”,方丽清从上海来信了?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给银娣写信的事,银娣如果来信该多好啊!   童霜威摇头说:“信里有照片,还附着一封江怀南的信呢!你先看看方丽清的信吧!”他将方丽清的信递给家霆看,自己继续在读江怀南的 信。   家霆拿起方丽清的信,确是方丽清的钢笔字,写的是:   啸天:   光阴如白驹过隙。你不告而别,已三年多。非常想念,常常夜不成眠。近维起居安吉为颂。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虽然你弃我于孤岛, 但并未影响我的感情。自你走后,我常以泪洗面。对你的一切俱可原谅。现在已经和平,不知你何日归来团聚?你到渝后想必得意,不知做什 么官?收入如何?家霆想已读大学,冯村在做什么?均常在念中。姆妈老了不少,常发胃气痛。雨荪以前生意做得还好,现在开了合兴祥标准 旗篷号。在做中、美、英、苏四国国旗生意。每组一打阔十寸、高七寸,上等纸精印售八千元,供庆祝胜利悬挂之用,生意尚能赚钱。他只希 望不久后洋行老板重回上海,他可以再做买办。也望你早日衣锦荣归,给他撑撑台面。不幸的是传经因病去冬过世,叫人伤心。江怀南先生为 人厚道正派,三年来对我们方家照顾备至。他对你师生情深令人感动。很久以前,他就已与渝方地下工作者合作为党国效劳。他热烈盼望你早 日随政府归来。此次你如荣班,我当立即与你重回南京潇湘路公馆居住。现在上海、南京物价,如以法币计算,便宜得出奇。黑市法币一元可 换二百五十元中储券。两个人上大馆子吃一顿,连小账五元法币就可打倒。如你速汇法币回来,我可设法购进便宜物品囤集。近日焓赤每大条 盘旋在二千七八百元左右,美票五万五千元。你回来时,要注意两地价格之不同或带金钞或带法币,免得吃亏。我十分想你,盼早日坐飞机回 来。寄上近影一张,人都夸我不老,你看如何?顺问   旅安丽清   民国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家霆读完这封奇文,再看看方丽清的照片,是上海青岛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她,搔首弄姿,仍旧很像蝴蝶。心里气恼得很,看见爸爸仍 在细细看江怀南那封用毛笔写的信,说:“这个女人,贪婪、势利,很有心计!”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她对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意思是根本不承认!她把错处全推在我头上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她想占有!这封信看 来是她打的草稿,江怀南修改的。不是江怀南润色,她除了要钱要房子外,还写不出这样的信来。你再看看江怀南这封厚颜无耻的信吧!”说 着,把江怀南的信递过来。   家霆接过江怀南的两张航空信纸写着小楷的信看起来,信是这样的:   霜公我师赐鉴:   暌违之叹久矣!万里之遥,鸿雁久断,虽欲修禀,无从得达,思何可支!今者,和平翩翩降临,日军投降仪式已在芷江举行。昨日报载,国 军本月三十日前将空运到京,河山光复,人心欢腾。我师当年在孤岛忠贞不二,冒险秘密去渝,坚持抗战大业,衷心敬佩,固非言辞所可表达 于万一者也。我师如此,怀南常受教益,虽因事势所限,一时莫能自主,但内心拥护蒋委员长及重庆国民政府,从无异意。堪以告慰我师者, 自我师走后,怀南即与渝方地下人员交往,暗中协助抗战。不求有功,但求异途同归。目前,佛海、君强二先生已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 指挥。怀南正拟以地下工作者身分协助有关部门进行接收。想我师知之,心声互通,定当欣慰。   自别尊颜,三年来怀南仍常到仁安里看望师母及雨荪先生,盖难忘我师昔日知遇之恩,心中又常怀想,进入我师故居,可以慰我思念,冀 能得知有关我师之音讯也。师母为人平正端庄,心悲切而能克制,情专一而不外露,但言谈间无一日不盼早日天亮,无一日不盼我师早日荣升 。眼下,胜利来到,欢快何如!师母修书拟即付邮,怀南遂命笔草此附入札中,以倾积愫,并致敬意。   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房屋,始终由日本秘密特务机关化名以蓖麻子株式会社占用。房屋历经八年风雨,较之二号经过修葺之管仲辉公馆(管 某已不知去向矣!)自然衰旧逊色,但较之三号叶秋萍公馆,则已属不幸中之大幸。叶公馆于日本天皇颁布和平诏书之次日遽然大火,化为一炬 。有人云系日本特务机关有意放火销毁秘密卷宗所致。但已无可查询。师母之意,大驾来后,潇湘路房屋即可进行装修。中央政府迁都回京之 日,亦我师与师母联袂返京之时。届时,怀南当到南京趋府拜谒尊颜,以志祝贺。   家霆大弟想已长成,不知在何处上大学?常多惦系,并此致意。临书欣感欲涕,不胜依念之至,余俟后陈,匆匆不尽。敬颂安康   受知   怀南敬上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读完信,家霆说:“真想不到他们还会来信!”   童霜威说:“人只要厚颜无耻了,什么坏事都能做,什么谎话都能说。”   家霆说:“奇怪的是江怀南竟一下子又变成地下工作者了。这种人真像川剧演员会变脸,一会儿这种脸,一会儿那种脸。”   童霜威说:“周佛海、罗君强不算汉奸,汉奸就没有了!由于新四军在上海和杭嘉湖三角地带力量很大,周佛海等掌握了二三十万伪军,军 统是肯定要同这些汉奸勾结的……”   话没说完,只听皮鞋脚步声。一会儿,听到一个人来到门口,用沙哑的嗓子高声问:“童秘书长在这里住吗?”   童霜威和家霆从里房出来一看,都倒吸一口冷气,门口站着的那个穿白帆布裤、白衬衫、打黑领带的人,左手臂挽一件灰西装上衣,对分 的西装头,两只像在生气的凶眼瞪着。这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说:“啊,是你?请进来坐吧!”这种人他不想得罪他,但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蝎子蜈蚣般地难受。   张洪池跨步进屋,同家霆也点点头,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好久不来看望您了!您好啊?”   童霜威让张洪池在椅子上坐下,心里暗忖:“他来干什么?”   家霆给爸爸倒了一杯茶,也倒了一杯茶给张洪池放在茶几上,自己就进房去了,心里不禁想:这又是个会变脸的"川剧演员”。他来干什么 ?身在房里,注意听着爸爸同他谈的每一句话。   张洪池带笑说:“秘书长,我姐夫的事想必您早知道了!现在的事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我,姐夫倒了霉,我也跟着倒霉,过得很不顺 心啊!他虽倒了霉,但有了钱,仍可在歌乐山闭门享福。我却还得为自己的生计和前程忙碌!苦得很哪!”   童霜威问:“你还在原单位得意吗?”说着,摸出万金油来擦太阳穴。见到这种人他头疼。   张洪池摇摇头,眼睛里那种生气的凶光更强烈了,“得什么意哪?我仍在中央社挂名。局里暗示我:愿意申请离开,可以批准并且发给一 笔遣散费。我是想另找一棵大树遮荫歇脚了。”   童霜威沉默,摸不清这家伙来的旨意。   张洪池却说:“我今天是'无事不上三宝殿'。向日,一直感到秘书长为人宽厚,所以今天是来求您的。”   童霜威心里痛恨这个小特务,暗想:“为冯村的死,我也不会对你宽厚!为你在上海做汉奸的事,我也不会对你饶恕!但面上强作平静地说 :“我早已不做官了!无权无势,只不过在一个大学里教书,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张洪池瞪着眼睛说:“嗬!秘书长何必谦虚,您的面子抵得上百两黄金。我今天来是为两件事求您的。两件事能成一件就行。第一件我知道 您与杜月笙先生的关系好,杜先生带着人马已经回到了上海,我想请您向杜先生介绍我。上海我还是很熟的。我平生讲个义气。有您介绍,我 为杜先生能剖心沥血。他一定会欣赏我的。”   童霜威皱眉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个忙。问题是我同他并无什么特殊的或密切的关系。而且他的门生故旧上海滩上不知多少,我介绍你, 恐怕不会有效,他是一定不会重用你的。你这打算恐怕是如意算盘。再说,你原是中统的。他同军统的关系密切,恐怕介绍你去也不合适。” 说到这里,问:“你说的那第二件是什么事?”涨洪池自己掏出香烟来吸,说:“管仲辉去参加汪伪和运的事您是一定知道的。现在告诉您也 不要紧了。他本来是我姐夫搭桥,由老头子派去汪清卫那里做汉奸的。但后来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现在他到重庆来啦!”   童霜威这下当然彻底明白又大吃一惊了,说:“他到重庆来了?”心中讲不出是种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又问:“他在哪里?”   “住在嘉陵宾馆301号房间,是秘密的。这次来,听说有重要任务。童秘书长如果想去看他,我可以陪您去。”张洪池大口喷着烟说:“十 十他来,同你有什么关系呢?”童霜威问,心中却琢磨出张洪池是想托自己找管仲辉有什么事。   张洪池认真地说:“管慎之,他现在还是红人,是戴笠用飞机把他秘密送来的。听说见了最高当局后要他即回京沪,执行重要任务。我想 请秘书长将我推荐给他,让他带我走。我能给他干点事出点力的!”   童霜威觉得马上又一口拒绝不好,推托说:“管慎之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冒昧就替你写介绍信也不合适。要是同他见了面,知道了他 的一切,如能推荐,我当然愿意为你进言。现在,却是难办。”   张洪池把烟头吸了个干净,脸上有股阴森森的气味,说:“我来陪您去嘉陵宾馆看望他一次如何?他来重庆避免招摇,但您去看他没有问 题。”   童霜威心想:我自己会去,何必要你陪!佯作对管仲辉不感兴趣地说:“我看不必了!我现在对政治毫无兴趣,只想做做学问。管慎之既如 此得意,我也不想去同他见面了!我看,你姐夫虽然下来了,他给管慎之写封信,依然有用,至少比我有用。我决不是推辞。你觉得如何?”   张洪池两只眼真的生气了,愣在那里,模样凶恶难看,连鼻子都仿佛拉长了。   童霜威假作看不见,自顾自地说:“还有,我听说你跟毕鼎山夫妇也有交往。他们夫妇是得意的红人,你其实该找找他们。”   张洪池不加理会,拖长语调说:“我现在只想回京沪,人都知道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军统固然不说,中统已派了许多人分赴京、沪、平、 津和华中华南,明确指示:任务集中起来就是一个'抢'字!寻找机会接收,可以不择手段。只是这种好差使,轮不到我这种背时的人,我只有离 开他们自找门路。”说到这里,怅怅地站起身来,心里明白童霜威是不会给他什么帮助了,说:“好吧!秘书长!我走了!不过,我得奉告您一句 :听说您现在似乎有点进步,对党国有点离心离德。我是关心您的,您要十分注意。”说完,穿上西装上衣,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转身走了 。   童霜威送他到门口,看他像幽灵似的走了,也体会不出他是恶意的威胁还是善意的提醒。   家霆从里房出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说:“这坏蛋!”   童霜威脸上疲惫,说:“同他谈话吃力得很。”说着,掏出白手帕来拭脸。脸上其实没有汗,他觉得有汗。   家霆慰藉爸爸说:“打发他走很对,没有必要将他推荐给谁。”童霜威坐下来,捧起茶杯来喝水。茶已凉了,他觉得凉茶才能解掉心中的 火气。一阵疲乏感涌上心来,他闭上了眼睛。   家霆不放心了,关切地问:“爸爸,身体不舒服吗?”   夜晚,嘉陵宾馆三楼的窗口里,可以望见外边山城万家灯火的景色。窗开着,微微的风吹进来,拂动着窗帘。   童霜威问:“是哪天到的?还回去吗?”   管仲辉唇边浮起一点不悦的微笑:“来了五天了,后天就要回去。我这是上了笼头的骡子,尽派些蒙眼兜圈子的活我干。不干也不行,奶 奶的!……”他骂起来了。   仆欧敲敲门,门开了,他进来。管仲辉做了个手势,说:“冲一壶咖啡来。”仆欧应声点头走了。   管仲辉问:“啸天兄,你来重庆三年多了吧?过得怎么样?”   童霜威闷闷嘘一口气,说:'……的的三年梦,迢迢一线缏'①!过得不怎么样!”说着,简略将来重庆后的情况大概讲了,连冯村的死也说 了。他不怕在管仲辉面前骂谁,想骂的都骂了。   仆欧送来一壶咖啡,给童霜威和管仲辉每人斟了一杯放在茶几上,轻轻退了出去。   管仲辉听童霜威把话讲完,乜斜着眼,同情地说:“不像话!”童霜威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对管仲辉竟能比较坦率,觉得除了政见问题, 心里有些话完全可以同他说。管仲辉这人并非等闲之辈,熟读兵法,懂得攻守进退之道,而且历来反共,但很讲交情,同他相交,不像与谢元 嵩打交道,要防吃   ①唐杜牧五律《襄阳雪夜感怀》中的两句。   亏。童霜威回想起来,战前在南京,战后在香港,后来自己被敌伪软禁时又在南京见面,每次都能感受到管仲辉的友情。尤其是四年前那 个春天,自己被软禁在潇湘路时,管仲辉特来看望。他虽是奉命下水附逆,用说客姿态出现的,却无卖友之心,见我坚不附逆,他就坦率地送 我一条锦囊妙计要我装病,情谊难忘,问:“慎之兄,后来在那边干得好吗?”管仲辉脸颊呈出了严肃:“好什么!都是叶秋萍那王八蛋把我这 只鸭子赶上了架!我这人太厚道,老是违心地被人家利用。听童霜威摇摇头,睁开眼说:“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家霆说:“扶您到房里躺一会 儿吧。”   童霜威说:“不用!我这一生就怕碰到坏人,偏偏坏人太多,老是常被坏人盯着骚扰。”   家霆明白爸爸说的不仅是张洪池,也包括刚才来信的方丽清和江怀南,说:“爸爸,方丽清和江怀南的信怎么处理?”   童霜威强打精神地苦笑笑:“怎么处理?还不容易!把信和照片给我拿来!”   家霆把信和照片从房里桌上拿来交给了爸爸,只听童霜威说:“把火柴拿来!”   他从家霆接过火柴,“嗤"的火柴着了,将信和照片一起点燃。照片上,方丽清搔首弄姿酷似蝴蝶的漂亮脸孔,被火一烧,卷皱发黄、焦黑 ,一瞬间,随信化为了灰烬。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二 “啊呀!啊呀!啸天兄,很想念啊!真想不到你会来!”肥头大耳的管仲辉,满面红光,紧紧握着童霜威的手,亲热非凡。他穿着西装,步走 得更大,头上牛山濯濯,头发所剩无几,比以前显得苍老一些了。   童霜威握着他的手,感慨地说:“慎之兄,南京一别整整四年零四个月了。当时,还摸不清你的底细,但你那条锦囊妙计,我后来确实用 了。到今天想起来仍感激不尽哪!”   “坐!坐!坐!”管仲辉热情地请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揿了一下呼唤仆欧的铃,两人说了些互相问候的话。管仲辉微微合起他宽大的眼皮 说:“我来重庆是秘密的!住在这里,也是秘密的。真没想到你会光临。”   说他失宠了,是不是?”他一定晚饭吃得太饱了,不停地打嗝。童霜威把见到叶秋萍的事讲了一遍。   管仲辉的大嘴微微张开,漫然地说:“本来我很讨厌他,听你讲了这些情况,现在我倒可怜他了。这种人像一帖毒药,过去用来毒死别人 ,现在又怕他毒死自己,不杀掉他,就是他的命大了!”   童霜威问:“你在那边危险不?你胆子也真不小。”   管仲辉笑了:“是嘛!所以人说我是'福将'嘛!不过,去做汉奸,是派我去的。我在这边有恃无恐;在那边,我庸庸碌碌,花天酒地。可做 的事做,不可做的事或难做的事不做。起初倒也平安无事,只是后来,给刁钻古怪的日本人发觉了,将我抓了起来。”   童霜威说:“嗬!”端起咖啡来喝。   管仲辉也喝起咖啡来,炫耀而又得意:“那要怪戴笠不好。前年,他突然派了个特工带了部电台藏在我家里同重庆通报。结果,鬼子发现 了,把我请到南京日本派遣军总司令部去见总参谋长河边正三中将。我以为这下完了,没想到他们十分优待,先安慰我一番,峨不要害怕,又 连声称赞我,说:能找到与重庆蒋介石阁下有联系的人直接商谈中日合作方式非常高兴。要我把和重庆联络的电台保留下来,并要我多多从中 协助完成这个任务,反复强调:大家都是一致反共的,都是为了大东亚共存共荣,日本对中国没有野心,决没有打算长期占领。后来又见了总 司令烟俊六。鬼子既然把我抢了过去,我就更不怕汪精卫的特工了!”   “以后,你就同重庆联系了?”   “是啊,重庆方面得到我的报告,知道日军负责人与我进行联络,希望能达成合作,大喜过望,戴笠用化名给我复电大加赞扬,说我不负 重托,叫我先以个人名义与日方往来。对一切问题,不要先具体答复,可随时报告。不要先承认我是代表什么人,但无论如何要好好保持关系 ,不能中断。我懂得这是骗子同骗子打交道。他们滑头,事情弄得好,是他们的功劳;出了毛病,就用我作牺牲品。   去年秋冬,日军在湖南、广西一直打到贵州,扬言要打到重庆。重庆就更怕我这关系断了。说来也真滑稽,中日在打仗,我却像个中立国 的大使逍遥自在,过得倒还舒服。不过,后来我逐渐发现:汪精卫南京政府的大汉奸,不少都与重庆在拉关系,不过有的来头大有的背景小就 是了!真是他妈的!”   “汉奸们虽同重庆拉关系,但日本失势了,在日本投降前仍是惊惶得很吧?”   “当然!有次我同周佛海一块喝酒,他当时酗酒玩女人,萎靡得很,告诉我说:昨晚我梦见乘轿到一座山上的一所大庙里去。来到庙门,将 下轿,看见地下水甚深,不能行走。嘱轿夫抬到庙门,忽见庙门前山洪暴发冲下,连忙下轿急走。天忽漆黑,对面不见人,似山岳崩坍,但并 未崩坍,情急间,忽然置身柳暗花明之乡间,风景极美。你给我圆圆梦。此梦是否预兆将来政局的变动?倘能像梦境一样,有由暗而明之望, 就好了!我说:看来,这梦就如你讲的那样,是个大吉大利之梦!他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其实,我是胡诌的。哈哈,我才不会圆梦哪!”   童霜威笑了,管仲辉的话语和表情都使人好笑,说:“听说连周佛海、罗君强都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指挥了?”   管仲辉把手指关节拔得"格格"响,说:“岂止如此!任援道④是南京先遣军总司令,门致中②是北平缓靖司令,庞炳勋③、孙良诚④、张岚 峰⑤、孙殿英⑥、吴化文⑦、郝鹏举⑧分别被任命为第二①任援道:伪海军部部长、苏浙皖绥靖主任。   ②门致中:伪华北绥靖军总司令。③庞炳勋:伪第五集团军总司令。④孙良诚:伪第三集团军总司令。⑤张岚峰:伪第二集团军总司令。   ⑥孙殿英:伪第七集团军总司令。⑦吴化文:伪第四集团军总司令。⑧郝鹏举:伪第六集团军总司令。   第三路、第四路、第五路、第六路、第七路军总司令。有人说这叫作:'紫黄蓝白黑,东南西北中'!”   “什么意思?怎么'红黄蓝白黑'变成'紫黄蓝白黑'了?”   “红,那是代表共产党,所以这儿就是紫黄蓝白黑了!这是说:什么颜色我不管,什么地方我都要,抗不抗日无所谓,乌七八糟大杂烩!哈 哈,这么做是为了先占住地盘,阻止共产党受降!不靠他们怎么行?巧妙得很哪!日本人清乡多年,新四军在江南江北越清越多。在华北扫荡多 年,八路军也越扫越多。还加上民兵无数,不得了啊!”   童霜威听说大量任用汉奸,气恼地说:“这成何体统?你是派去的,同他们不一样!他们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卖国贼呀!”管仲辉唇边浮 起一点防御性的微笑,说:“谁知道呢!谁能说呢!政治这玩意儿,就像虎口,你看,叶秋萍都会如此下场,谁能料定这些人有朝一口不会狡兔 死走狗烹呢?所以我这次来,既不能不来,.来了又要我走,我又不能不走,心里正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呢!”   童霜威喝口咖啡问:“见到老蒋没有?”   管仲辉笑了,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不满地说:“前天由戴笠陪同见到的。笑容满面,见了我一开口就说:'你很好!你很好!'叫我坐了下来 ,我就向他作了简单扼要的报告。他听了,说我很能听他的话,成绩做得不错。希望我继续帮助做些更重要的工作,详情由戴笠同我谈。最后 拿起红铅笔写了一张便条交给我:'发管仲辉特别费六十万元!'就打发了我!六十万元,只能买几两金子。在汪精卫那里刮民脂民膏,几百两也 不难。他这是打发叫花子的手面!”他将咖啡喝干,又从壶中给童霜威和自己把咖啡斟满。   童霜威喝着咖啡,说:“其实,你激流勇退算了!同戴笠之流搅在一起何必!”   管仲辉把手指骨拔得"噼啪"响,说:“历史在开我的玩笑。我何尝没有想到。但不行啊!现在一潭水是搅得浑浑的!我来时,听说日本中国 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有个建议,认为中国的对日抗战是结束了,今后难题尚多,主要的是剿共问题是中国的心腹之患。共军正在占领地盘收 缴日军武器。日本在华军队还有一百几十万,装备齐全。这些军队连同附属人员和散住各地的日侨总共不下六七百万人。将来一起遗散回国, 生活肯定困难,留在中国反倒好些。趁现在尚未实行遣散,军心尚不涣散,用来帮助打共产党,岂不是好?冈村说,他愿与政府结成一体。这 个建议,听说已由冷欣①报告上边了。”   “能这么做吗?”   “估计一时还不敢公开这么干!中国百姓反感,美国人也未必同意。”管仲辉说,“但我来,要我干的则类似这种事!”   “噢?”童霜威不禁好奇地说:“我能知道吗?”他将咖啡喝干。”我们之间,一直坦诚相交。我的事告诉你也无妨。”管仲辉打了一个 嗝,说,“上月下旬,新六军由湖南芷江乘美国军用运输机直接运到了南京,任务是:抢占南京,直接控制的本驻华派遣军冈村宁次总部,接 收京沪铁路沿线防务,确保南京、上海交通畅通。然后扩大占领西起芜湖、东至镇江,北至六合、扬州,南至溧水、旬容等南京外围地区。但 南京城附近,除了下关与浦口地,都有共军。新六军搜索扫荡的部队,遇到了激烈的战斗。津浦路也被共军截断了!所以现在铁路守备,仍交由 原来的的军第六军负责,不缴他们的械,谁去攻击就加以消灭!”   “这不是与日寇合流一同对付共产党了吗?”   “是啊!”管仲辉说,“从军事考虑,这有利!现在南京北有长江天险,但东南地区是敞开的。的军与和平军已从溧水、溧阳撤走, 戴笠 现在要我去收编驻在南京的和平军刘启雄师。这一师是汪精卫的嫡系精锐。刘启雄干过汪精卫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育长。我是校务委员。我们 一块儿做过生意,处得还好。何敬之说:陆军总部派我去找刘启雄直接给他名义,委任他为暂编师长、京畿东南地区剿匪指挥官,给他薪饷、 供给并指挥他行动,命令他率部开驻溧水,去消灭当地新四军地方部队和游击队。其实,我不过是做做牵线人,实际都是戴笠操纵。”   “这不是同伪军搅在一起了吗?”   “是啊!当前需要和平军来收复失地嘛!戴笠和何敬之的意思,我如能拉三个师对付共军,也可   ①冷欣:当时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的副参谋长、前进指挥所主任,曾从事受降事宜与日方冈村宁次等接触。   以给我一个司令干干。和平军绝大部分原来就是中央军!变过来变过去就是了!”   童霜威书生气地气愤了,悻悻地说:“这于理不通!如果敌伪军也可以。恢复失地',则'七七'   或'九?一八'以来,我们就本来没有什么'失地',又何用其'收复'?”   管仲辉哈哈笑了,笑得有点尴尬,说:“啸天兄!你这个大好人!你这个大好人!”忽又叹口气说:“唉!我确并不想干!我这次来重庆,是 讨证明来的。怕他们不认账,将来害得我吃不了兜着走。那年,南京的《民国日报》、上海的《新申报》、《中华日报》头版上都登过管某某 参加和运的消息。我要国民政府或军委会给我一个证明,证明当初是派我去的。”   “给了没有?”   “总算给了!因为他们还要用我去找刘启雄去拉拢和平军呀!所以给了我一个证明,说明我当年是被派去的,忠贞为国等等。有了这证明我 胆壮些。这次,把刘启雄的事干了,我就带着老婆孩子或在南京潇湘路或在上海大西路做寓公享享清福了。抗战八年,心惊胆怕,总算熬过来 了。作为军人,我是大难不死,该好好享受享受了!”   童霜威今晚同管仲辉谈话,知道了许多想也想不到的事,心中一种忧患之思更浓了,皱着眉说:“慎之兄,你本来奉派去沦陷区,同敌伪 混在一起,无论怎样,还算是为抗日出点力。现在要你再干的这件事,就有点不同了。汉奸为人所共愤,应当严惩,才能平民众之仇恨。如今 把些汉奸都抬出来当亲生儿子待,怎么得了?”管仲辉表露出他的军人脾气来了,哈哈笑着说:“你别指着和尚骂贼秃了!管他妈拉巴子的!我 早说这个国家好不了!你我都是给人用的人,管那么多干什么?”   童霜威心情沉重,说:“古人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也想不管,但办不到!中国人嘛!抗了八年战,死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苦! 谁不盼望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谁不盼望有一个自由、民主、独立、富强的中国呢?可是,看到的是黑暗!一片黑暗!”   管仲辉拔起手指骨来,“噼啪""噼啪”,说:“唉,先一会儿听你说起你那冯秘书死了,我很难过。我始终记得西安事变后,我在病中时 ,你派他来看望我。他是个很好的秘书。想不到竞这样死了!真是'好人不在世',可惜!”   童霜威的眼睛变得明亮而有神、敏感而犀利,颇有锐气地说:“我现在,同过去有了不少变化。今天见了老朋友,也很愿意多谈谈。我们 总算很知己,我首先要劝你尽量不要给他们干什么坏事。你犯不着给他们做帮凶!戴笠这种人,太可怕了!双手沾满鲜血,你该尽快摆脱他!”   “可,他们还可能很重用我呢!我也懂,他们还是想剿共。现在把毛泽东弄到重庆来谈判,其实玩的什么把戏葫芦里放的什么药,明眼人都 猜得到。这谈判是表面文章,迟早是要动干戈的。戴笠昨天在这里对我说:'你迟早还是要带兵受重用的!'我懂他的意思,他是说将来真要打共 产党了,我就又得去上前线!哈哈,我虽反对共产党,要我去送命,我可没那么傻!”   “怎么呢?”   “我早年同共产党较量过,你是知道的。同共产党作战可不容易。日本人也被他们东一枪西一刀地杀得恨不得叫爷爷拜奶奶。现在一场抗 战抗得共产党空前强大,吞吃人家更不容易。抗日时期叫我守南京,又叫我去南京,都是送命的买卖。如今胜利了,和平了,叫我再去挨枪子 儿,我可不想干!我早说过,刘启雄的事我不过牵牵线!”   “你觉得共产党如何?”   “我反共,这你知道!”管仲辉手捧着肚子说,“的本在这场战争中惨败了!国民党在这场抗战中胜是胜了,可是从根腐烂了!共产党却在 这场抗战中强大了!太可怕!他们那套学问,对头脑复杂和头脑简单的人都同样有吸引力,能使工农相信,也能使有知识的人相信。偏偏国民党 又不争气,干的事都让百姓不满,这就使得共产党的一切更能迎合人意。”说到这,管仲辉问:“啸天兄,你现在对这有何高见?”   童霜威想了一想,说:“为了抗日,我曾抱定了牺牲自己生命在所不惜的决心。舍弟军威在南京牺牲,你也是知道的。来到大后方后,通 过亲身经历,我失望之至。我既痛恨外国侵略者,又憎恨自己腐败无能的统治者。我对这个政府十分不满。我认为:我不能出力支持一个中国 的希特勒和类似日本侵略者的暴君来继续实行法西斯,来杀害压迫善良、爱国、要求国家进步的人!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忘不了冯村的死! 每一想起,我就克制不了自己的愤怒!”   管仲辉不以为然了,先是"喔唷""喔唷"了两声,接着就带点俏皮地说:“国民党是不好!共产党就好吗?”他停了一停,站起来踱步说:“ 也不见得!无论如何,我虽认为国民党已从根腐烂,但究竟总是个有七八百万军队的大党!我们安身立命都得依附于他。骂它几句不要紧,希望 他完蛋则不必!”   童霜威突然警惕起来。像管仲辉这样的人,同他谈这种问题是不能说得太深的。但又不愿太隐讳自己的观点,说:“至少,国民党在独裁 法西斯统治下的滋味我已领教到了!而克服中国的落后腐败,消除民族屈辱,新的力量也许比较可以寄予希望!”   管仲辉坐下摇头:“哈哈,啸天兄,我是军人,爱从实力出发看问题。现在,中国是四强之一,声威壮,兵力强,老蒋在抗战中有了声望 ,更有美国支持,形势有利。共产党固然不好消灭,我们更不会垮台。要说国共相争,那当然是国民党这个老大要去干掉共产党这个老二!现在 有些人往共产党那边靠,你犯不着那么做。那样对你是得不偿失。你说对不对?”   童霜威默然,将杯中的苦涩冷咖啡喝了个精光。   管仲辉晃着肥胖的脑袋,哈哈笑了,站起身踱步,说:“啸天兄,你变了!你大变了!”他好像想把气氛变得好些,不愿意继续谈这种问题 了,改换话题说:“谈这些乏味了!我们见面不易!来,我这里有好酒!戴笠送的,真正的外国陈年葡萄酒,让我们喝一点。”他去里房拿了一瓶 舶来红葡萄酒出来,说:“对了!你知道吗?叶秋萍那小子的住宅一把火烧光了,也许是天意吧?哈哈!啸天兄,不知你何日回南京?我们以后 又能在潇湘路比邻而居了。还都回去后,百废待兴,你一定又会得意的!那时,我们一定好好聚聚。”他将葡萄酒开了瓶塞,将血红的酒给童霜 威和自己都斟在咖啡杯里,同童霜威碰杯说:“劫后余生,不容易啊!总算现在胜利了!可以喘一口气了!你我都该轻松轻松。”   咖啡以后,继之以酒,更加刺激。童霜威的心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他明白:同管仲辉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可以多谈的。同他谈这些,无异 是对牛弹琴。过去,同管仲辉谈话,他觉得谈得下去。今天谈话,却谈不下去。难道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他思索着。   他碰杯以后,只微微喝了一口酒,看看表说:“后会有期,我要走了。”   走出嘉陵宾馆,沐着轻轻的夜风,他忽然想:我应当把今晚管仲辉谈的这些事都告诉家霆和寅儿,让他们在《明镜台》上如何技巧地有所 反映。(/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三 毛泽东留渝四十天,十月十日下午,《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①在曾家岩桂园客厅内签字。会谈的第一个重要成果是,确定了和 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对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党派平等合法,也有了初步协议。”纪要"签字以后,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毛泽东就在 张治中等陪同下,坐一架绿色双引擎的c一47式运输机离开重庆飞回延安去了。   童家霆和燕寅儿随着姗姗大姐跑和谈的新闻,这一向累得"马不停蹄”。”双十协定"签订后,家霆心中的隐忧仍旧存在。自从九月中旬听 到爸爸同管仲辉见面,谈了管仲辉讲的一些情况后,家霆同姗姗大姐和燕寅儿就觉得尽管谈判也好,签协定也好,内战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暗 中在进行的军事行动始终未断。就在"双十协定"签订之前吧,山西长治地区,就爆发了一场大战。阎锡山集中军队向中共进攻,但打了三十多 天,阎锡山军的十三个师被中共全部消灭。在"双十协定"签订后,国军在美国帮助下,迅速抢占战略要地,挑动内战的征兆更加明显了。   姗姗大姐建议家霆和寅儿,搜集各种报刊上的资料,包括编译一部分外国的电讯,在《明镜台》上出现一篇《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 的资料性文章,不加评论,只作客观报道。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分项列举了下列一次次军事。   据《扫荡报》讯:美国空军九月五日至十月十五日,运送国军三个军到达京、沪、平、津。即:新六军廖耀湘部由湖南芷江运至南京;第 九十四军牟庭芳部由广西柳州运至上海,复运天津;第九十二军侯镜如部,由汉口运至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第七舰队九月七日进入上海港。六十艘舰只进驻黄浦江及长江口,在上   ①《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当时外界叉称《国共会谈纪要》,因娃在十月十日签字的,又称"双十'协定”。   海外滩设立了司令部。   据《大公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一万八千人,九月三日在塘沽登陆,并进入天津、北平、唐山地区。   据《时事新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师一万八千人,十月三日在河北秦皇岛登陆。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四日进入中共解放区烟台港,要求接收烟台,被拒绝,美舰离去。   据《新蜀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一万五千人,十月十日在山东青岛登陆,同时美国海军航空兵三个大队进驻青岛、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中旬起开始运送国军去华北、华中、东北和台湾。……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中更列举了诸如下列军事行动,   排成了一张表:   十月二十五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新四军发言人声明:“双十协定"签订后,中共已开始执行从八个地区逐步撤退的计划。首先撤退的是 在长江以南的苏南、皖南、浙江这三个地区。   十月二十七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国民党部队继续进攻,用优势兵力拦击我为和平团结而奉命令北撤的新四军浙东纵队,企图歼灭 我军于钱塘江。在澉浦松江一线封锁与进攻我军的就有三个师十一个团之众。我军一部曾在澉浦被包围,夺路突围,双伤亡都重,现在国民党 军队仍在沪杭甬铁路阻击我军。”"值此《国共商谈纪要》公布,和平建国基本方针确定之际,浙东军民都希望国民党能立即停止此项大规模反 共反人民的军事行动,忠实实行《国共商谈纪要》协定的诺言,拥护和平团结的大局。”   据十月二十六日《大公报》讯:十月十四日,第十一战区孙连仲指挥第三十、四十、三十二军、新八军及新四路军等部,沿平汉线北上, 欲占领保定、石家庄,发动漳河战斗,围攻晋冀鲁豫解放区。   据十月二十七日《新华日报》讯: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发生了战事。十月十九日,第十二战区傅作义指挥第三十五军、暂 三军和包头城防司令所属部队为打通平绥铁路,组织了绥包战斗,对晋绥、晋察冀解放区大举进攻。   这天是十月二十九日,家霆同燕寅儿一起在寅儿家里将收集到的资料排列成表,完成了《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一文,心中为大规模 内战的危险十分担心。”双十协定"签订时的曙光,似乎又丧失了。他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编写这篇资料性的文章的。有许多材料分散在报上时不 易引起读者注意,集中在一起,就不同了。文章虽然仅是资料的罗列,尽量不带主观色彩,实际是能引起人们警惕,并且指出问题所在的。他 希望这篇文章能起应有的影响。两人忙了一阵,快到吃晚饭时,家霆决定走了。寅儿留他吃饭,他说:“我回去吃。爸爸去北碚了,侯嫂送饭 来家里没人不好。”他独自走回余家巷去。   走着走着,到了陕西街上。这里有宏伟高大的楼房,灰色的经过悠长的岁月变得颜色幽暗了的门面。经过罩在大墙阴影之下的水门汀人行 道,走到亚西银行门口。忽然,迎面碰见了一个人,笑着高叫:“大少爷!还认得我不?”话音刚落,就一个躬鞠了下去。家霆一看,喜出望外 ,原来是江津南安街九号看门的老钱哪!   十月底已是深秋,有点凉意了。老钱身上只穿一件嫌宽嫌长的旧古铜色长衫,显得单薄。两年多不见,他依然瘦得像只猴子,也依然头发 蓬松。两只眼睛已不那么灵活精神。人也老得多了。他的样子,使家霆联想到一只被蛀虫啮空了的核桃壳。   家霆热情地说:“啊呀,你怎么在这里?”   老钱咳嗽着说:“我去余家巷拜望秘书长和大少爷你了。没想到'铁将军把门',没有人!正在心里懊糟。这不,正巧遇上了,真高兴!”   家霆说:“走走走,爸爸去北碚了,我们一同回去,好好谈谈。长久不见,常想念你们和江津的熟人呢!”   两人一起从陕西街走下余家巷去。走在路上,家霆问:“钱嫂和孩子们都好吗?”   老钱满面皱纹叹口气说:“生活太折磨人了!我那可怜的小二,去年生病,缺钱医治,拖延了一下,结果走了!我那女人,一直伤心,怨天 怨地,怨我没能耐。她身体也一直不好。”   听说小二死了!家霆心里难过。见老钱伤心,不再谈这,问:“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   “今天,我在朝天门找了个'鸡鸣早看天'①住下了,就来拜望你们了。”老钱是个识相的人,预先说明自己已有住处。   家霆叹口气,说:“来重庆有什么事吗?”   “唉,还不是想早点回下江!”老钱嗄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女人要我来打听打听,能不能就动身回去?这八年抗战,我们天天盼的就 是胜利了回到家乡姑苏去!现在胜利了,但怎么回去呢?心里天天着急。听说有的人已经回下江了,我女人吵死吵活要我跑一趟,看看我们能不 能早点回去?就是一路讨饭,能讨着回去也甘心哪!”   家霆带老钱进了余家巷二十六号的门,到屋前将门上的锁开了,请老钱进房坐下,见老钱有些气喘,说:“我给你倒杯热茶。”老钱客气 ,说不渴。家霆倒了茶来,他一口一口就将一杯茶喝了,说:“少爷,你说,我们现在能就回下江去吗?”   家霆安慰他说:“老钱,下江人都急着想回去。但现在交通还不畅通,交通工具也少,能就回去的人极少。派去接收的或者有公事的,坐 飞机、坐船走的已有一些,其他的人要回去谈何容易!你要劝劝钱嫂,不能急,要耐心等一等。八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这一阵子了。”说着, 家霆让老钱稍等,自己跑去后园厨房里找侯嫂,请她为客人加点菜。   回来时,见老钱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家霆陪   ①抗战时期,重庆、江津一带小客店,门口都有"鸡呜早看天,未晚先投宿"的招牌或灯笼招徕顾客。   老钱坐下,继续劝慰着他。   老钱叹着气问:“那将来回去怎么走法呢?”他一动弹,老旧的木椅嘎吱响了一声。   “蒋来水路畅通了,从重庆可以坐船回去,轮船、木船都行。还有,走西北公路,坐公路汽车,由重庆往西北走,出四川到陕西宝鸡,接 上陇海路、津浦路的火车,再接京沪路的火车就可以到苏州。但现在,交通还没有迅速恢复。怕的是打内战,铁路交通也许就要中断。”   “唉!”老钱叹气,“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打内战!说实话,仗真打够了!为什么打走了日本鬼子,自己又要打?内战打起来,交通 恐怕就更难恢复了吧?”   家霆诚实地说:“是啊!再说,即使交通恢复了,大家都要回去,问题也比较复杂。”   “那一定要花很多钱吧?”老钱问,他一脸密而黑的皱纹褶子,像一张松松叠起的的鱼网。分别两年多,想不到竞老成这样。   家霆点头:“当然。”他说了这两个字,能体会到老钱的心理,不禁感到沉重,说:“当初,各地的人逃难来到四川,是从东南西北各处 分散来的。如今要回去,集中一起走恐怕也不容易。总得慢慢地分散着回去。”说这话时,他忽然想:应当在《明镜台》上有一篇文章,访问 一下有关部门,提些关于这方面的问题请求回答,题为《下江人何时可以回下江?》,想必是会受到读者欢迎的。   老钱听了,格外愁眉不展,咳了一阵,叹着气说:“大少爷,不瞒你说,我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为了不做顺民,来时还有点积蓄,一路上 都花得精光。这些年在江津,过的是一半叫花子的生活。还多亏下江同乡的帮助照应。连我身上这件长衫都是人给的。现在要回去,两手空空 。我女人说是讨饭也要回去,但真讨着饭,我一人也许行,带上女人和小孩,怎么能行?不知将来能有不花钱送我们下江难民回去的机会不? ”   家霆为了暂时安慰他,只好违心地说:“你别急,回去劝劝钱嫂,也许会有这种机会的。”   老钱听得出家霆的话说得不硬,叹口气说:“其实,我也想过:就是、回去了,到了苏州,也是困难。住在哪里?吃在哪里?谋生又在哪 里?我本来会说书,已经出了点名,但大了八岁年纪,荒疏了八年,搭班子人老珠黄也没人要了!”   侯嫂端盘子来送晚饭,老钱客气,说:“我吃过了!吃过了!”家霆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别客气,到这里像到家里一样。”他去将橱 里放的那瓶酒取出来,酒还是冯村送的。童霜威喝过一点,那次陪褚之班喝过一点,余下还有半瓶。家霆用玻璃茶杯给老钱满满斟了一杯。他 知道老钱有时爱喝一盅,所以说:“喝一点吧,我吃饭陪你。”但斟了酒,发现老钱咳嗽,还有些气喘,又觉得不该将酒斟得那么多了。   老钱千恩万谢,端起酒杯,家霆将炒蛋、泡菜肉末等都往他碟子里夹,老钱感激地喝酒吃菜,说:“你们家为人好,离开江津后,人都想 念你们,也常谈起你们。”   家霆问起江津一些熟人的情况。   老钱边咳边谈边喝酒:“李思钧夫妇还是老样子。鲁冬寒调走了。邓六爷家仍旧每天打麻将。他家开的银行业务本来很兴旺,只是听说做 金子生意亏了大本。法院院长郑琪调到绵阳当院长了。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去年跌了一交摔断了大腿,成了跛子。朱鹤龄犯了贪污案子,免职后 去泸州了。渝江师管区的李参谋也调走了。”   家霆问起国立中学的情况。   老钱大口喝着酒说:“邵化仍在做校长。听说玩了两个女学生,被人告了,她老婆也吵得天翻地覆。但邵化有后台,告了也没事。”   说到这里,老钱忽然说:“少爷,还记得你那个朋友吕营长不?”家霆点头说:“当然记得。有他的消息吗?”他记起了吕营长上前线时 留照片让老钱转的事,挂念地说:“一直也不知他在哪里了!”老钱喝着酒大咳了一阵,说:“吕营长在缅甸作战,成了残废,两条犬腿全截 肢了。听说在云南一个伤兵医院里。我这是听渝江师管区的人说的。”说着,又大声呛咳起来。   家霆听了,把老钱面前喝剩的一点酒拿过来,说:“我不该给你酒喝的。你就别喝酒了,吃点饭吧。”他把一碗饭盛好递到老钱手里,心 里难过地说:“真想不到吕营长会这样!他在什么医院?”老钱摇摇头,说:“弄不清。”叹息着说:“他是个抗的的好军人哪!”喝了酒,他 脸红了,颇有酒意。   家霆大量夹菜给老钱吃,面对穷苦苍老的老钱,又听说吕营长截去了双腿,地址又弄不清,家霆心里惘然若失,像有什么东西咬着他的神 经,痛苦、残酷的事为什么这么多!   外边,天早已漆黑了。老钱吃饱了饭,忽然放下饭碗,潸潸落泪。   家霆说:“你怎么啦?”他明显地感到衰老仿佛是一道灰黑色的屏障,把老钱与以往的岁月隔开得老远老远。这个老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 那个老钱了!   老钱皱着脸长吁一声,透着酒意说:“我这个人过去总是笑眯眯的,其实心里一直比莲心还苦。”说着,竟像个小孩似的哀哀哭泣起来。   家霆难过地安慰说:“别哭了,老钱,你醉了!”   老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哭泣着说:“谢谢你待我这么好!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伤心。这八年,总算吃尽苦头熬过来了,只指望胜利了回 去太太平平过日子。但听说又要打内战了,要是再来一场内战,实在难以再熬下去了!我认识到:我们这些小百姓,国家的事做不了主,私人的 事没有门路,到哪里都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夫妇和孩子都回不了下江了!我们恐怕就得葬在义民公墓里回不去了!将来人家都走了,我们却见不 到家乡也不能在祖宗坟前烧纸叩头了!伤心哪!真伤心哪!”他号啕大哭,泪下如雨,家霆被他哭得心酸难忍。   哭了一会儿,他用古铜色长衫袖子拭干眼泪,起身说:“大少爷,我走了!明早就回江津了。秘书长回来,你替我向他老人家请安,也帮我 谢谢他过去对我们夫妻和孩子的关照。你们总是可以回下江的。我就说句吉利话,祝你们将来一路顺风,回到下江后福禄寿喜富贵荣华享用不 尽。”   说完,他告辞迈步要走。   家霆止住他说:“你慢一慢。”走进里房,将抽屉里的钱取了一些出来,将钱塞给老钱,说:“不要伤心!这么艰难的八年都熬过来了,还 有什么不能熬的?你不要泄气!抗战胜利,有你和钱嫂这样许许多多不愿做亡国奴的义民支持的功劳。你不要悲观!”又劝慰地说:“这点钱, 权当你这次来回的船票钱。另外给钱嫂和孩子买点吃食,表表我们父子的一点心意。下江人都迫切想回去。以后,我给你打听着消息,如果有 好消息,及时告诉你。好不好?”   老钱干咳着不肯收钱,推来推去推了半天,被家霆将钱硬塞进袋里.他才连声谢着勉强收下,却又流泪了。   秋风瑟瑟。家霆将他一直送到快近朝天门了,才同他亲切告别。看着他瘦削苍老的身影隐没,他那种在暗夜中瑟缩行进的模样,孤零无依 ,使家霆心头的恻然难以消失。   家霆独自走回来,老钱的咳声仍回绕在耳边。天色黑暗,他突然心里一动,往信义街走去。   他又想起欧阳素心来了。   他第二次来到信义街一、二号那幢青灰色旧砖建成的三层楼的小楼跟前来了。   夜色中.住满了人的三层楼房像头蹲着的巨大怪兽似的挡在眼前。家霆凭想象,仿佛能感到当年欧阳住在这里时,从那门里走上拥挤、狭 窄的楼梯爬上三楼的情景。但此地早已人去楼空。在黑夜中,虽有伤逝的真情,这里已无可凭悼和追忆。   站了一会儿,家霆心情凄惶地离开了那里。只是脑际一直盘旋着三年前那个夜晚,在江边见到欧阳时的那种惊喜的感情。往事已矣!能还有 一天突然在上海又那样惊喜地重新碰见欧阳吗?他孤独寂寞地从信义街转上陕西街,向余家巷走去。走到余家巷二十六号时,却意外地看见个 儿高高的燕寅儿倚在家门口站着。她两条漂亮的长腿富有风度地交叉着,姿势很美。晚饭前,两人刚分手,怎么她又来了呢?家霆心里奇怪, 说:“咦!'猫'!”燕寅儿灵秀的脸上笑着,说:“我来,见你不在,估计你一定很快会回来的,没想到竞等了这么久,腿都站酸了!”   家霆歉意地把老钱来的事说了,开了门上的锁,忙请寅儿进去坐,问:“有事找我?”   寅儿风趣地眨着长睫毛的眼睛,说:“难道没事就不能来找?”说着,递过一封信来,说:“我们不是给《新华日报》写过信的吗?复信 来了!但不是寄来的,是姗姗大姐到曾家岩五十号采访时,人家托她带给我们的。姗姗大姐让我赶快给你知道。报社的人约我们去见面谈话呢! 这要保守秘密。,“   家霆在九月下旬,和寅儿以《明镜台》主编和社长的名义,给《新华日报》写了一封信,提出希望请求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次毛泽东先生 或者周恩来先生。信给姗姗大姐看过。大姐说:“寄去不好,哪天我采访时给你们带去!”但信去以后,渺渺无讯。毛泽东半个多月前也飞回 延安去了。他已把这事几乎放在脑后了,想不到今晚寅儿却突然带来了复信。   打开复信一看,很简短:囊喜菁先生:你们好!来信收到,迟复为歉。请两位在十月三十日晚七时整,在南   区公园左侧大黄桷树旁等候,届时当有车前来迎接。   此致敬礼   《新华日报》编辑部   十月二十九日   家霆说:“咦,是《新华日报》编辑部的人同我们谈?”燕寅儿开朗地说:“反正,不管是谁,去谈谈也好。可以听听他们对《明镜台》 的意见,也可以问问我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对!明天我俩准时到约定地点等候。我倒很喜欢这种带点神秘和刺激性的约会和访问哩!”   姗姗大姐叮嘱,去时要准备好谈些什么。人家的时间很珍贵,不要临时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得要领。”   两人正高高兴兴地谈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家霆起身到门口看,门外的灯光下,看到来的是陈玛荔的那个司机。   家霆说:“啊,是你?好久不见了!”他请那胖胖的中年司机进屋坐。   司机笑着摇头,客气地说:“不了,我还有事。陈处长要我送封信给您。”说着,他将信递给了家霆,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呢?”家 霆收过信,照例是那种十分讲究的大白信封。他将司机送到了门口,回到屋里,心里想:今晚真是热闹!不知陈玛荔写这信又有什么事?   燕寅儿活泼机灵地说:“是那个漂亮女人的信?”   家霆点头,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信纸上是洒了点香水后密封上的。   寅儿玩笑地说:“嗬!好香!这倒像西方贵妇人的派头了。”家霆打开信来,只见陈玛荔娟秀的笔迹写了半张纸,开头照例是没有称呼,最 后没有署名。写的是:   你好!久不见面,明天下午三时,能来舍问叙叙吗?我即将去京、沪一带。行前谈一谈多好。我太想去除你心中的芥蒂了!我们理应处得很 好,友情是对等立场的双方,不为利害而做的交易行为。见解不同是会造成误会的。请相信,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巴西有句谚语说:“你不 可能富裕到不要朋友。”我是这样!朋友之间,最珍贵的赠品是原谅与宽恕。   家霆把信递给寅儿。   寅儿顽皮地用手遮住眼,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说:“为什么要给我看?我不看人家的私人信件!”   家霆被她逗笑了,说:“表示这信并非什么秘密,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寅儿放下手,怀着好奇心,接过信在灯下看,看完,说:“她的文字不错。”又说:“我怎么感到这信里充满了爱呢?”   家霆用手捋捋头发:“别拿我开玩笑了!你没看到她信上写的是友谊吗?”   寅儿若有所思:“友谊和爱之间,有时是会混同在一起的。女人长得美丽,常会多些意外的麻烦。……”家霆说:“我知道常有人给你写 信。”寅儿摇头:“我话没说完,我是要说:男人英俊有为,也是一样。这不奇怪!”   家霆默然了,稍停,说:“说实在的,我老是感到受过她的帮助,但又觉得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我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危险,只是从 广西回来她对我的稿件的处理,太使我不快了,就决定不再同她见面了。但这封信,却又给了我一个难题。”   寅儿说:“看来,她要到京、沪一带去做接收大员了!听说,沦陷区里的老百姓已经把接收都叫作'劫收'了!抢劫的劫!她去,又多一个女强 盗!”   家霆说:“明晚有那么重要的约会,下午三点钟我不能去!”   燕寅儿开玩笑地说:……倜傥'!这个能干女人,简直像是约你去幽会!”   家霆说:“猫'!你不该乱开玩笑!”   寅儿两眼的睫毛颤动,很像鸟儿的两只翅膀,说:“这是我的一种直感。不然,哪有信纸上洒香水的?”她把信拿起来又闻闻,说:“真 是好香水,香得叫人晕头转向!”   家霆下决断地说:“我决定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打个电话给她,向她说明:我有重要事,不能去。然后在电话中给她送行,不就行了 ,你说好不好?”   寅儿颤悠着嗓子说:“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决定就行了,又不是处理稿件,何须征求我的意见。”她那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里带着一 种复杂的情绪。   家霆摇摇头。他自己的感情很复杂,他也能了解寅儿复杂的感情。   第二天下午,准三点钟的时候,家霆在燕寅儿家打电话给陈玛荔。电话铃声刚响两下,就听到人来接电话了,是陈玛荔的声音。她一下就 听出是家霆的声音了,说:“adonis,是你?”   家霆说:“aun十,您好!”   “你好!好久不见面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你叫做aun十的人?”   家霆笑笑,说:“今天,我有重要事情,无法来看望,所以打这电话。”   对方笑了,说:“其实,我也估计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对付我的。你在哪里?”   家霆避免说出自己在哪里,说:“在一个朋友家里,借用她的电话。”   “是那只小燕子吧?”   家霆笑笑,没有否认,说:“您什么时候去京、沪?”   “三天后就走!他去上海接收,我去南京接收。”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毕鼎山。   “那我就算给aun十送行了,祝您一路顺风!”   她笑笑:“你不来,我们在电话里多谈几句总是可以的吧?”家霆带点歉意:“当然!”   “《明镜台》我每期都看。我暗中在关心,在研究,也在帮你的忙。你也许感觉不到吧?”   “我想,您会这样的。”   “adonis,我总为你遗憾!你本是一匹骏马,给你安上翅膀,应当能腾空起飞的。你却不愿按照我为你没计的康庄大道走!你如果进了新闻 学院,如果去了美国,你就是一匹飞马了!你却要走崎岖的小道,不可思议。”   “我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生活得很快乐!” .   她说英语了:“adonis,我也不知同你有什么缘分。我很忙,却总是要关心着你,总是忘不了你,愿意同你谈谈,感到同你一起玩玩很愉 快。这种机会,我希望以后还有。”家霆笑笑。   她用上海话说:“一位西方名记者说过:'多方接触,同一切有权势的人保持良好关系,是一个新闻记者积累事业资本必需的途径!'你有些 不合时宜的清高。劝你,不要那样!”   家霆仍旧笑笑,但浣:“我对人生确实了解得还很少。”"人生短暂!懂得这一点,你也许有些地方会改变。”"但是有位哲人说过:要是你 晓得善用人生,生命毕竟是悠长   的。”   “是呀!关键是善用人生!”   “aun,那就这样了。我再次祝您一路顺风!”   “adonis,你想不想有机会早点回京、沪去?如果想,我可以办到。”   “我暂时还不能去!这里有《明镜台》在办,爸爸也在这里。”"那好,我想,后会有期的!也许将来我们仍可在上海、南京见面。”   “是的!”家霆说,“那我就挂电话了。”   电话挂掉,在一边的燕寅儿说:“真抱歉,这电话太响,她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本来想走开的,走开又怕你说我见外。”她说得风趣。   家霆说:“如果我怕你听到什么,我就不在这儿打电话了。况且,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可听的话。你是个豁达的人,为什么说得这样拘谨? ”   寅儿笑了,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时,令人想起深邃的海洋,灵活起来时,又如鲜花上闪耀的阳光,她说:“人的感情有时是最微妙的。 她同你说了许多微妙的话。我也说了点微妙的话。我是说:这种微妙的话表达的感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知道你们都徊清白,我也不认 为她对你一定就是什么亚当夏娃之爱。她也许只是欣赏你、喜欢你。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讨人喜欢的。我看也不仅仅是她喜欢你!”   家霆说:“她有她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   寅儿继续把话说完:“但我觉得你说的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是很对的。这种危险构成的成分很复杂。但确实是危险!”   家霆笑笑,说:“'猫'!你说得很好。只是,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放不下别的了,我只想到今晚的见面和谈话了。”   七点钟,天刚擦黑,又下起了小雨。十月底,晚上雾气常常很浓。这时,白色的淡雾在暮色中若有若无地泛出青蓝色,缭绕在屋舍、街道 、树木、竹丛之间。   童家霆和燕寅儿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淋着细雨,等候在南区公园左侧那棵大黄桷树下。四下僻静。这时,极少见到人影。准七点钟时 ,一辆黑色小汽车冲下坡来,在他俩身边"嗤"的一声停下了。车门倏地打开,一个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在前座下车,彬彬有礼地向他们笑着一 招手,接他俩上了车,年轻人钻进前座,关上车门,汽车就迅速开动了。   年轻人瘦瘦的,很精神,有很挺直的鼻梁,对他俩一笑,解释说:“特务太多了,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不能不同他们捉迷藏,只能这么 安排。”   受到这样热情周到的接待,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非常温暖。   泛着青蓝色的雾气和牛毛细雨包围了一切。汽车在暮色苍茫的雨雾中穿行,间或有几盏半明不灭的路灯从车窗边闪过。家霆和寅儿想看看 车往哪儿去,雾气弥漫,车窗上又挂着窗帘,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觉得车子开了好久才停下来,眼前出现了嘉陵江边那幢三层楼的曾家岩五 十号周公馆了!天已经暗了。   家霆心里有一种预感:今晚接见谈话的不会是一般的人。那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谈话呢?   下车被引进小楼,到了天井旁一间屋里。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开了电灯,请他俩落座。一会儿,送进两杯茶来,放在藤茶几上,仍旧温文有 礼地说:“请等一等,马上就来。”他将门轻轻带上一半,矫健地走了。   家霆和寅儿坐在两把藤椅上,静静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屋里极简朴,像是一问办公室。一边却又搭着一张小铺,铺上有简单的被褥。临窗 放着一张写字台,台前有一把藤椅。靠墙是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书籍及一些报章杂志。写字台上,有一只铜墨盒和毛笔、铅笔、 纸笺,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看来,主人刚才还坐在这里工作。家霆和寅儿不禁同时都想:一定是个做文字工作者的房间。约定谈话时, 从信上看是由《新华日报》派人接谈的。是总编辑抑是主笔呢?由于来时的特殊方式,使他俩感到有些神秘。随着茶杯里袅袅冒出的热气悠悠 散开,两人不禁都神驰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夹着细雨的夜风吹得窗外的树枝飒飒有声,飘进来一阵阵潮湿的空气。可以想见,夜间滔滔的江面上,此刻在细雨中正 弥漫着白雾,一片混沌。无意间,家霆又发现窗台上有一只瓷盆养着一棵君子兰。碧绿的叶片两侧分展着,美得像翡翠,使这简朴的房间格外 生意盎然。   家霆站起身来,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信笺,上边写着一首诗:“党权官化气飞扬,民怨何堪遍后方。谁见轩乘能使鹤, 不知牢补任亡羊。连年血战驱饥卒,万里陆沉痛旧疆。且漫四强夸胜利,国家前路尚茫茫。”读了一遍,不禁叫绝,对寅儿说:“看看这首诗 ,写得真好,但不知是谁写的?”   寅儿也上来看了诗,说:“听说红岩村会客室里挂着一副对联是:十白日澈蒙千层雾,红岩讫立五周年。语意双关,气派雄伟。你采访时 看到过没有?”   家霆还没回答,那扇半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神采奕奕、黑发浓眉的人含笑走进房来。他英气勃勃的脸上洋溢着热情,浓黑的眉下两只充 满聪颖、睿智和坚毅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套浅蓝的布制服,显得非常精干,又非常威严。进门,他就快步走了过来,伸出似乎有些不方便 的右手,先握家霆的手,又握寅儿的手,说:“让你们久等了!请坐!”口音是带着苏北尾音的普通话。   “啊!”家霆神采飞扬,几乎叫了起来,这是周恩来先生呀!真的是他!   寅儿也早已认出是谁,亮丽的脸上十分兴奋,尊敬地说:“周先生!”   两人显得很恭敬。周恩来将写字台前那张藤椅拉过来,叫两人坐下,他坐在两人对面,微笑着说:“先要请你们原谅,信是早就收到了。 但那时还在谈判,实在抽不出空来。毛主席在淡判结束就回去了。我则因为忙,直到今天才请你们来,希望谅解。”又说:“我已经看过你们 办的《明镜台》了,办得不错嘛!”   家霆感叹地说:“我们很感谢这次同意约我们来谈话,作了如此周到的安排。”   寅燕说:“这使我们很感动。”   周恩来亲切地注视着、倾听着,诚恳地说:“你们是两位年轻的主编和社长,工作很重要。你们信任我们,使我感到荣幸。请你们来谈谈 ,我们也是想多听听人民的声音,互相交换一下意见。以后,如果可能,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寅儿说:“那当然。只是,来一次太不方便了。”   周恩来笑笑,摇摇头说:“尽管特务如麻监视严密,他们阻挡不了我们同各界爱国进步人士的接触。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提高警惕,善于 斗争,就能冲破重重阻碍,总是有机会见面的。你们说对吗?'三岩①路上多荆棘,却被人民践踏开'!你们听到过这两句话没有?”他做了个手 势,请家霆和寅儿喝茶。茶叶里有茉莉花,清香散布在空气中。周恩来庄严、威武,却又亲切,使家霆感到像是跟一位久已熟识而又尊崇的长 辈促膝谈心,既无戒心,也无距离,忍不住开门见山地问:“'双十协定'签订后,大家都很高兴。但现在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 发生了战事,危机如何挽救?”   周恩来点头说:“是呀!抗战胜利了,我们是反对打内战的。但半个月来,国民党军队对解放区的包围进攻,规模日益扩大。据估计,已有 八十万军队在进攻解放区,说明内战已在事实上存在,和   ①三岩:指红岩八路军办事处、曾家岩周公馆、虎头岩下的新华日报社。   平前途受着严重威胁。”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那怎么办呢?”   周恩来沉着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喜欢言必信,行必果。我们已经呼吁过:要国民党停止攻击、停止进兵、停止利用敌伪军。如果他们能 这么做,大规模内战的危险可以及时防止,一般的交通可以迅速恢复,人心可以大安,团结商谈也可以顺利进行,一切建设计划也就可以有个 着落。如其不然,则内战扩大,令人可叹了!”家霆问:“'双十协定'不能履行,关键何在?”   周恩来说:“虽然签订了'双十协定',可是国民党绝不愿意轻易放弃他的反人民、反民主、厉行独裁、排除异己的旧方针,这就是关键所 在。正是由于这种错误方针还未被放弃,才利用日寇,收编汉奸,让敌伪继续践踏中国人民,才动员八十万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必欲将全中 国仅有的一片光明地区加以彻底摧毁而后快。国民党当局这样的行为,危害了中国和平建国的前途,损害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违背了全国人民 的意志。”   夜雨淅沥有声,从窗外传来,刚才的小雨此刻似乎下大了。周恩来的话简单明快,理由充足,使人信服。   寅儿不禁说:“现在,有些报纸和有些军政大员都说国军所以要进攻,是因为中共'放了第一枪'。周先生认为应当怎样驱斥?”   周恩来朝燕寅儿看着,认真地说:“国民党宣传机关正在制造谣言,颠倒黑白。其实,解放区军民八年抗战中,从来就只是从敌人手里收 复国土的。抗战中,国民党大闹磨擦,解放区军民始终顾全大局,只有到了忍无可忍时,才起而自卫。皖南事变,新四军八千健儿惨遭聚歼时 ,我们仍相忍为国,致力于团结抗战。日寇投降后,我们的枪口仍然是对着拒绝投降的敌伪。为避免冲突,新四军奉命流泪北撤,离开江南。 各解放区军队节节退让,国民党军队却步步追逼深入解放区腹地。谁放第一枪?谁在发动内战?还不明白吗?直到现在,我们始终认为最要紧 的是阻止战争,不让内战发生!”他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了。   家霆说:“向解放区进攻的另一借口是'军令政令的统一'。请问对这问题的看法如何?”   周恩来点头。他脸上有点疲乏的神态,看来是工作的繁重造成的,说:“十国民党当局对解放区所发的是些什么军令政令呢?他们不对解 放区军民发布彻底消灭敌伪势力、建立民主政权、改善人民生话的军令政令。这些解放区军民自己都做了。他们发布的是使敌伪军保持武器杀 害人民的军令政令,这样奇怪的军令政令,怎么能叫人民接受?”   家霆点头,说:“您看,现在怎么办呢?”   周恩来浓眉下的两眼忽而有雷电般的闪光,说:“解放区军民,坚决避免内战,争取和平。现在国民党军队进逼太甚,无法生存了,也不 能不起来为正义而自卫,同全国人民一起制止反动派挑动内战。国民党当局为中国和平前途计,为他本身利益计,应该立即停止攻击,履行十 双十协定'。如果谁倒行逆施,一意孤行,多行不义,一定会在人民反对内战、保卫和平的长城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寅儿说:“但是,现在国 民党有美国帮助,力量强大!不免使人担心!”   周恩来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对,目前的时局,可以比作是拂晓前的黑暗。但世界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压倒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是一个 大党了,他们消灭不了的。我们也是从不悲观失望的。希望你们二位也这样。能在你们的地位上为中国的前途为中国人民多做些有益的工作。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踱到窗口,指指窗外雨中雾气浓重的夜色,说:“正像这山城的夜雾,它总要散去的。”他忽又指指窗台上的那盆翠绿 的君子兰,说:“看!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即使是秋天、冬天,春也有着生机!春天不可抗拒地总要来到的。”   他那诗意盎然而又饱含哲理的话语,使家霆感到深有所得,心灵开朗。”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说得多好呀!令人产生多少生动的感受。 家霆欢愉地点头说:“谢谢教导,您谈的这些,我们可以在《明镜台》上发表吗?”   周恩来微笑了,双臂交叉着说:“只要对你们不会不利,当然可以发表。这些话,过几天,《新华日报》的社论都要论述的。”说到这里 ,他突然说:“我发现,你们二位年龄虽轻,但很正直、老练。你们的《明镜台》,我认为是进步的,但却懂得策略,这很必要。”   家霆突然觉得周恩来先生对《明镜台》、对今晚同他谈话的两个年轻人都很了解,心里如沐春风,忍不住满怀激情地说:“周先生,我想 叫您周老伯!我愿意向您吐露内心最真诚的事情。我愿意告诉您,我的母亲是位共产党人,她名叫柳苇,战前牺牲在雨花台的。所以我……”他 忍不住把自己在江津的经历及冯村的死等都如实扼要讲了出来。充满对特务政治的憎恨和对党的向往。他想不到的是周恩来仔细地听着,竟点 头说:“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令堂是我们党的一位烈士。我很高兴看到你是一位进步青年。令尊是童霜威先生,是吗?”   家霆想:看来,他事先了解了不少我的情况呢!他忍不住介绍寅儿说:“她父亲是参政员燕翘老先生。”   周恩来点头说:“我也知道了。燕翘先生是位值得敬重的老同盟会员!”   寅儿忽然说:“周老伯,我也可以这么叫您吗?”周恩来开口笑着说:“当然可以!我很高兴!”寅儿说:“我是一个老国民党人的后代。 我自命为不偏不倚不   党不派要走中问路线,做个公正的新闻记者。但在现实生活中,我感到我所应该追求的,不应是中间路线,也没有中间路线可走。我发现 我自己正在起变化。请问周老伯,这是为什么?我这样对吗?”   周恩来用和悦的眼光看着燕寅儿,笑了,说:“这问题的答案其实你自己已经找到了!这当然对!事实上,令尊是老国民党人了,但对国民 党也在逐渐不满。国民党的后人走向进步更不奇怪!这是从现实生活中得的教育所造成的。我很高兴你的这种变化!这是一个正直的、有正义感 的青年人应有的好的变化。”   寅儿心血来潮了,问:“延安很好吧?人叫它'革命圣地',我很向往。您能谈谈延安吗?”   周恩来浓眉皱了一皱,似是思索了一下,说:“中国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一直苦难深重。我们共产党一心想使中国的民族复兴、 国家富强起来。同重庆对比,我就不说那里有些什么,我来说说那里没有什么。”   他这种说法很新鲜,家霆和寅儿都倾心听着。   周恩来脸上严肃起来,说:“那里没有外国人作太上皇指手画脚让中国人奴颜婢膝!那里在解决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那里没有汉奸卖国贼 ,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土豪劣绅,没有鸦片烟和娼妓,没有人娶几个小老婆!那里没有拉壮丁,没有乞丐,没有无人过问的灾民,没有无法无天 横行不法的法西斯特务,没有人发国难财,更没有人同敌伪合流!当然,工作中不可能没有缺点,但我们想努力做好,想达到理想,想进步,这 是无可怀疑的!”他口才滔滔,说的话准确周密,富有条理。   家霆突然冲动地说:“周老伯,您说得太好了!我真太向往延安了!我早有过去延安的愿望,但没有机会。您说,我能到延安去吗?”   寅儿说:“我也有这种想法!”   周恩来又和蔼亲切地笑了,说:“要革命,要进步,延安也可以,这里也可以。去那里,现在并不方便。拿你们来说,还是留在这里工作 的好。你们的《明镜台》应当办得更好。你们应当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准备着担负历史交给你们的更重的担子!”说到这里,他问:“你们 读过马列主义的革命理论书没有?”   家霆和寅儿将自己所看过的进步书籍报了些名字。周恩来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学习理论,可以对你们所深切关注的问题得到一种 正确的回答,可以加深对周围世界的了解,也提供给你们一把了解人类历史的钥匙。你们可以用来估价社会,懂得政治,理解经济的奥秘。有 了处理现实矛盾的武器,使你们有一种方向感,一种自信力,一种人生哲学,怀着使命感走历史必由之路,使中国将栗能在世界强国之林中站 起来。在重庆,学习的条件还是好的。希望好好多学一点。你们要求同谁谈话,不可能天天谈,书却可以天天看。当然,要注意,看进步书籍 也要防止遭到特务的毒手!”他话说得长,听来语重心长,说得亲切、精辟,带着勉励,使人感动。   家霆有一种"胜读十年书"的心情,想再留下多谈谈,又怕过多打搅主人。正在踌躇,听见门上"剥剥"敲了两下,那个先前接他们来此的年 轻人推门进来,将一叠信函之类的文件放在桌上,轻声靠近周恩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家霆朝寅儿看看。寅儿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两人 一同起身,家霆说:“周老伯忙,时间不早,我们想告辞了。”   周恩来浓眉下两只炯炯的眼睛透出温和亲近的笑意,也不挽留,说:“时间不早。我想,今夜的促膝谈心,我不会忘记,你们也一定不会 忘记。”又周到地说:“如果可能,请你们回去为我向燕翘和童霜威先生问好。”他转身对穿灰军衣的年轻人叮嘱:“好好送他们二位走!”   两人又重新握了周恩来温暖有力的手,跟着年轻人走到外边,仍感到手上留着刚才握手的余温,像电流似的一直暖到心里。   外边,仍在下着细雨,雾气在夜色中显得更浓了。上了车,家霆和寅儿回首遥望那幢楼房,只见楼上金灿灿的灯光似要穿透这滚滚浓雾。 两人都默默地咀嚼着方才那一番谈话。周恩来两道浓眉下的电火似的眼神,恢宏的气度,轩昂的神情,侃侃的谈吐,亲切的话语,雄辩的论据 ,谆谆的教导……都是不可忘的!汇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深烙在他俩的记忆里。   蓝色的夜,白色的雾,天上仍在飘落湿润无声的毛毛雨。汽车在浓雾和夜色中沉着地前行,送他俩到了热闹的小什字路口,突然停下,将 他们留在路边的人流中,飞也似的驰走了。   家霆送寅儿回家时,路上对寅儿说:“真想不到,今天你竟改变了中间路线的立场了!事先,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寅儿笑了,说:“其实,是你太迟钝了!这一向来,编刊物时,我的态度从来没有同你有过分歧呀!”   “这倒是的!”家霆说,“姗姗大姐说她是中间路线,可是我的感觉,她也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中间路线!”他没有多说,同周恩来见面谈 话的喜悦冲击着他,使他沉醉在一种激荡昂扬的情绪中。他只感叹地说:“唉!今夜,我太激动了!这将是我今生难忘的一个夜晚、一次谈话! ”   寅儿说:“你表达得很好!我也是!”^t*xt-。小%说天.堂w w w.x iaoshu otx t.net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四 童霜威这一向来特别忙,也比较活跃。   起初,十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他收到程涛声写的但未署名的一封信,说十月十六日上午八时,在上清寺"特园"①鲜宅,有个座谈会,希望 能去参加,中心议题是讨论抗战胜利后,中国应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本来,复兴大学有课,知道有这样的会,童霜威决定不去学校来参加这个会。他早听说有关上清寺"特园"的一些情况了。这是鲜英的公馆 。鲜英字特生,所以其园名为"特园”,又名其宅为"鲜宅”。鲜英其人,对旧营垒表现出"和而不流”,甚至反戈相击;对爱国者表现出急公好 义,尊贤若渴。他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后在军界,曾参加"护国之役"讨伐袁世凯。袁氏倒台后,他痛恨北洋军阀,愤而回到四川。在日军中任 过陆军第十师师长,兼江(北)巴(县)卫戍总司令。一九二八年川军整编部队时,他辞去师长职,改任四川善后督办参赞兼惠民兵工厂厂长。抗 战爆发后,他那里成了一个共商国是的场所。一些参政员把"特园"当作了"俱乐部”。中共方面的人,国民党的元老、要员,社会上的知名人士 ,地方上的上层入物,都常在他那里进出聚会。银髯飘拂的鲜英古道热肠,待人接物优礼有加。于是,“特园"出现了"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 空"的盛况。据说,国民党特务对"特园"也进行监视。沿上清寺到"特园"的大门口,沿途都有些特务摆设"修鞋摊"、"香烟摊"等进行监视。但去 的人多了,而且头面人物去得也不少,国民党要人像孙科、于右任、张群、邵力子、王世杰等等也去做"特园"的座上客,特务只好看着"特园" 内的活动仍旧热火朝天地照常进行。   收到程涛声的通知,童霜威心情很激动,告诉了家霆,说:“看来程涛声他们是决定要我一起干了!现在,国事蜩螗,有识之士都已不能冷 眼旁观。我在复兴大学,看到学生们的爱国热情高涨,许多教授也都开始奋不顾身,我也早就不想沉默了,我愿意采取行动!”   家霆见爸爸这样,心里激动,说:“爸爸,您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完全拥护。您是有声望地位和学识才干的人,应当为中国的前途为人民的 幸福做出贡献。内战危机如此严重,需要制止!社会如此黑暗,需要反对!爸爸应当走在时代前列.同当今的许多忧国忧民之士并肩走在一起。 这股力量现在是汹涌澎湃的。一个人势孤力薄,无数人就可以汇成海洋。过去我常听您叹气。这以后,如果您真的投身到民主运动的洪流中去 了,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我想,您会感到充实,感到胆   ①"特园"——已于一九六八年四月,在"文革'中被焚毁。   壮,感到快乐的。我为有您这样的一位爸爸感到骄   傲。”   第二天早上,童霜威起了个早,家霆特地送爸爸到上清寺去。走到上清寺二十四号"特园"附近,父子分别,童霜威一人进去。绿色的树丛 ,灰色的墙垣,传达室的一位老仆人接过名片,恭敬地引童霜威进去。”特园"位于嘉陵江南岸,拾级而入,庭院幽静、宽大,主楼名叫"达观 楼”,恰好表现了主人的性格。园内布局典雅,景色宜人。树木花草,透出缕缕芬芳,长满青苔的潮湿地面,散发出一种泥土清香。   童霜威走进客厅时,只见宽大的客厅里,沿墙摆就的一圈大大的沙发上早已坐了十多个人。见他进来,一些人已经起身上来寒喧。再一看 ,熟人有好几个。除程涛声外,有瘦长留着八字胡的老同盟会员朱蕴山,他是安徽人;有胖胖的相貌堂堂的着名军事理论家杨杰,他是日本陆 军大学毕业的,云南大理人;有参加过同盟会和国民党后来又在广东全面负责过共产党工作的大胡子谭平山,他是广东人,后来脱离了共产党 ,民国十九年他和邓演达一起建立第三党,想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寻找第三条道路。邓演达被杀后,他曾亡命香港并移居欧洲。抗战爆发, 从海外回国后,老蒋为了拉拢他,恢复了他的国民党党籍,任命他为军委会设汁委员和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但听说他一直坚持中山先生的"三 大政策”,也一直反对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他也是广东人。此外一些人,虽然过去不认识,童霜威有的也听说过名字,知道些情况。   谭平山十分热情。童霜威民国十九年与邓演达结识交往时,就认识了谭平山。带广东口音的话仍那么熟悉,谭平山说:“啸天兄,十几年 不见,在此地见面,太高兴了!”   童霜威握着他的手说:“整整十六年了吧?你身体还是这么壮实!”许多当年往事不禁涌上心头。   朱蕴山笑着上来说:“常听振亚兄谈起你!一直也没能去看望你。”他很瘦,眼光十分精神,有股锐气,两撇八字胡微微有点向上翘起。   杨杰在北伐后,民国十八年一度被任命为陆海空军总司令部总参谋长,当时总司令是蒋介石。民国二十三年,蒋介石兼陆军大学校长时, 杨杰任教育长。抗战爆发后,他去苏联任过大使。回国后,因为政治见解有了转变,回到重庆后,只得了一个军委会顾问的闲职。闲居中,他 着书立说,从事军事理论研究,写了《国防新论》等好多本书,逐渐放弃了原来拥蒋反共的立场,对共产党采取了同情和赞扬的态度,对消极 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深为不满。童霜威记得同杨杰认识是抗战前在南京,那是民国十九年九月初,以行政院院长身分代理国民政府主席的谭延 闽脑溢血死了,在谭墓所在的灵谷寺举行国葬时,童霜威经人介绍,同杨杰见面认识,后来也偶有来往,一晃也是十多年未见了。   现在,杨杰上来亲切握手,用云南口音说:“童先生,多年不见了!还记得在南京灵谷寺我俩谈胡汉民那副挽联的事吧?”   童霜威想起来了。当时,胡汉民写给谭延闽的挽联是:“景星明月归天上,和气春风生眼中。”杨杰和童霜威谈这副挽联,认为这副挽联 确实把谭延闯的为人写出来了。谭延闽为人处世的妙诀就是一个"和"字。谭延闾自己也说:“中"字是人生第一妙诀。现在,杨杰旧事重提,童 霜威连声说:“记得!记得!”心里却不禁想:一个"和"字,一个"中"字,想升官发财固然可以作为诀窍,要为国为民,可就必须摒弃了!拿我 来说,过去何尝不是有意无意地也把"和"字与"中"字作为信旨,现在,却在摒弃了!今天来开这个会,就是排斥了这两个字才来的呢!   一场寒暄,大家坐下。接着又陆续来了几个人,其中有柳亚子,江苏吴江人,同盟会员,是反清文学团体"南社"的发起组织人之一。童霜 威在上海办报时认识的。他反蒋,坚决主张抗日,民国三十年因拒绝参加国民党五届八中全会被开除党籍。年来人都知道他同中共上层人士交 往亲密。童霜威过去是很喜欢他的诗文的。其他一些人大都比较生疏,但童霜威感到这些人互相都是极为熟悉的,而他们对我也是好像早就了 解情况而且热情欢迎、十分尊重的。   一会儿,开会了,由谭平山主持。大家漫谈起来,发言踊跃而热烈,都言之有物,分析形势也比较客观,发言的人都好像既无顾虑也无负 担,一般讲得都很有特色,听了叫人热血沸腾。会上还反映了大量情况,都是童霜威平时不太了解的。童霜威深深感到,这种交换意见很有益 处。对于抗战胜利后国内政治发展的前途,虽然大家对于许多问题的认识还不一定都清楚,有的也有不同看法,但都知道民主、和平、团结、 统一的新中国的实现,还要经历非常曲折的道路,进行非常艰难的斗争。   童霜威在座谈中间也发了言,把自己的看法率直谈了,把复兴大学学生们要求民主、和平、团结、统一的情况谈了,也把自己的思想变化 过程谈了。他觉得自己的看法很被大家欣赏和重视。在听大家发言后,他不禁想:像谭平山、程涛声、朱蕴山、杨杰、柳亚子这些有名望的人 ,过去都是同盟会员,有的本来左倾,有的本来拥蒋反共,今天都汇合到一块来了,这是为什么?这些人都有思想,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他 们作出当前这种选择,自然不是草率的,更不是盲目决定的。从发言时忧国忧民的激情中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同我一样,是经过长时期的思考 、比较,然后才下决心走这样一条路的。就是有风险他们也不怕。因为,当年参加同盟会时的革命精神一直在起作用,在焕发光芒。   座谈时,童霜威又隐隐觉得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个组织。那么,我是局外人还是自己人呢?被邀来开这样的会,说明是一种了解,一 种信任,当然是已被作为自己人看待了。但并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平时只是同程涛声有过交心的谈话,似乎还仍是一个局外人。想到这,他 心中又有点耿耿了。   后来,午饭是在"特园"吃的。招待丰盛午饭的"特园"主人鲜英,上午的会他没有参加,这时来和大家共进午餐。程涛声等介绍童霜威同鲜 英认识。看到这位长髯飘逸的老人,童霜威问起年龄,才知他留着长髯,看上去年龄老,其实还并不老,说:“特生兄比我大三岁!”   鲜英热情得很,握着手,一口四川话说:“那我该叫你一声老弟了!”又说:“童先生,我听张表方①谈起过你,二天欢迎你常来这里摆 谈。”   童霜威饭后看到:鲜宅的二门上高悬着一个横匾,是冯玉祥写的四个隶书"民主之家”,下面有一副长长的楹联分列两边,是张澜的手书, 写的是:   谁似这川北老人②风流,善工书,善将兵,善收藏图籍,放眼达观楼,更赢得江山如画;   那管他法西斯蒂压迫,有职教,有文协,有政治党团,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   童霜威想:楹联对得并不工整,意思是好的。鲜英因为童霜威第一次来.特地请童霜威上达观楼俯瞰嘉陵江,看看风景。上了达观楼,只 见波光岚影奔来眼底,使人有超尘拔俗之感。童霜威却忽然有范仲淹《岳阳楼记》中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感情了。鲜英 爱好藏书,又亲自陪童霜威去看了他的藏书。童霜威看了藏书,这   ①张表方:张澜的字。 ②鲜英是四川西充县人。   才兴尽离开"特园”。   第二周,一天晚上,下着滂沱大雨,整个的天仿佛要倒塌下来似的,倾盆的雨水从漆黑的天空里倾泻下来。满耳是"哗哗"的雨声,顺着屋 檐、水沟奔流的"咕噜噜"的水声。突然,高颧骨、戴眼镜的程涛声穿着一件长衫打着一把油纸伞飘然出现在门口了。他伞上滴着水,长衫下襟 全湿,两只脚上的鞋袜和裤脚也全水淋淋的,脸上却笑着。   童霜威诧异地问:“啊呀,振亚兄,这样的暴雨怎么你又来了?”程涛声收起伞倚在门口,仰面哈哈笑着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 河人梦来'①。当年,武昌起义后,做敢死队,总是倾盆暴雨中夜战,好几次都差点送命!”   一起笑着坐下。家霆泡茶敬客后,又回到里屋   ①陆游七绝《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的两句。   去了。程涛声先随意地问问那天参加座谈会的感想。童霜威表示满意。程涛声轻声说:“啸天兄,今天我来是有重要事情找你的。我们去 年已经成立了一个'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以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为旗帜,团结爱 国民主分子,坚持抗战和团结,实行民主,反对独裁。我们民联在进步人士中,已是一个半公开的组织。扼于形势,   大家自觉为它保密,负责人不公开,但组织公开,也就是说民联是公开参加民主运动的活动的。这样才能发生政治影响。一些不宜于公开 或本人不愿意公开露面的会员,我们都采取个别联系的方式。我同你就是这样一直在个别联系着的。”   童霜威不禁问:“那我已经算是参加了吗?”   程涛声摇摇头说:“还没有!虽然我们已经把你当自己人了,但你还没有入会。今天我来,就是来告诉你:我愿意做你的介绍人。今后我们 一起来为中国的光明前途努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好好好!要履行什么   手续吗?”   程涛声摇头说:“我们所处的环境险恶,不须履行什么手续。你同意,就算入会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同努力的革命同志了!我祝贺你!” 他把"祝贺"说成了"菊花”。   他站立起来,热情地同童霜威紧紧握手。童霜威一时激动,竞不知说什么好了。外边,大点的雨箭又猛又密,屋顶上、树叶上、园里的花 台上发   出一片响声,倾盆大雨奔腾而下,天河的暴洪倾注到了人间。   童霜威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国家是要变了!目前,这国家也像这暗无天的的黑夜,经历着天亮前的阵痛。各种力量正在汇聚着,正像 这声势澎湃的暴雨,它将洗涤尘埃,震撼人心,驱赶黑暗。 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中,似乎隐藏着豺狼虎豹,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他好像能预感 到今后自己的前程不会平静,不会安宁,甚至将会有危险降临。但他的决心却无比坚定。他懂得:温和派和中间派都是软弱无力的,也都是时 代所不需要的。他的决定是经过长期抉择作出的。有那么多同志同他在一起,他不再感到孤单和寂寞了。暴雨"哗啦啦"的磅礴气势,此刻正像 给他以激励。   后来,他送程涛声出门。自比为敢死队员的程涛声,打着伞在大雨中大步回去了。他回来后,急着将事情告诉了家霆。他看到儿子那酷肖 妈妈柳苇的眼光里,有一种喜悦和激动,儿子只说了一句话:“爸爸,您真好!”   夜里,童霜威失眠了。因兴奋血压有些升高,心脏老是"冬冬"地跳。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大雨后来停了,檐头的水声仍在滴答夜深更残, 他特别想念柳苇。   当年的龃龉,使他想起来悔恨交加。那时,他几乎完全不能理解柳苇的狂热信念。现在,他自己宁愿冒险也投身到这种狂热的为国为民的 潮流中来了。当年,柳苇说过:“我现在就是在白天,也感到是在夜里,是在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环境里。”她说过:“我心中自有我的 钟声!”实际上,她那时还并没有参加共产党,一种对光明的向往却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她能毅然同丈夫分手,能离开儿子家霆,最后不惜 流血牺牲死在雨花台。啊,啊!人有信念和没有信念,活着会是多么不同啊!现在,他完全能理解柳苇了。只是,她牺牲在雨花台已经整整十四 年了!他现在认识到,同他比起来,她在思想上和行动上是一个先行者。当然,她当时的话也有说得过于激烈片面的地方。她在离婚时说过:“ 你形体虽存,生机已死!”现在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他终于已经参加了国民党内民主派的活动。只是,这一段漫漫的路程,竞上下求索蹒蹒 跚跚地走了十四年。真是何其迟缓!   他痛心地回思过去,却欣慰于如今自己作了应有的正确选择。在半夜以后,才昏然睡去。   十月二十八的上午,童霜威又到上清寺"特园”。这次去,意义不同寻常。他参加了"民联"的第一次全体大会。因为限于形势,会议只能开 一个半天。到会的会员只有二十多人,有三十人上下的会员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到会。童霜威这才知道正式参加民联组织的有五十多人,而联系 成熟尚未参加组织的则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国民党内民主派力量的集聚使童霜威感到兴奋。   大会仍是由谭平山主持,柳亚子、马寅初、程涛声、郭春涛等都到了。大会有三个文件:政治主张、临时组织总章和决议案。因为事前已 秘密分发给大家阅读酝酿过了,除了就三个文件草案向大家作了说明外,就由大家举手通过了。大部分时间都用作自由发言。大家情绪很高, 发言踊跃,谈的都是形势、任务以及成立"民联,,的意义和"民联"的责任等。最后按照章程选举了临时干事会。中央临时干事会的人选,事前 作过协商。”民联"是在艰难环境中成立的一个秘密组织,担任各种负责职务是只有义务而无任何权力的,况且还要承担风险。所以大家协商推 选一些负责人出来,都表示衷心赞同,很少争议。最后,选出了谭平山、程涛声、杨杰、朱蕴山、柳亚子、马寅初、童霜威等十七人为临时干 事会的于事。童霜威在会上的发言除了抨击独裁特务政治的不得人心,谈了经济衰落、民生凋敝,决不允许发动内战,也着重谈了必须依法严 惩汉奸,反对与敌伪合流的意见。讲话时,他觉得自己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正义感与使命感。大家的反响都很好。   散会后,童霜威与程涛声一同回去。路上,童霜威问:“冯焕章怎么没有参加?”   程涛声说:“按照章程规定:'有崇高资望足资号召,但因环境关系未便即时加入本会者,得敦请为本会指导员。'冯玉祥、李济深等已经 有联系,尚未宣布而已。”   童霜威说:“孙夫人、廖夫人①等都应当请他   们参加。   程涛声说:“当然,会参加的!”程涛声告诉童霜威:“中国民主同盟的晦时全国大会,前些天也在'特园'开过了,民主党派将一同推进 民主运动走向高潮。”童霜威听了,很受鼓舞。   童霜威回到家里,有些感慨。下午,家霆看到爸爸在纸上写下了一首七绝:   蜗居斗室作茅庐,八年坎坷赖诗书。欣见子夜风雷动,又有兴亡到老夫。   家霆笑了,说:“前三句可以,后边一句,有点……”"有点什么呢?”童霜威问。   “似乎有点从个人考虑。”家霆坦率地说。   童霜威哈哈笑了,感到儿子直率得可爱,说:“我确实想的是国家的兴亡,而不是我个人的得失!”又说:“孩子,你发现没有?这一年 来,爸爸对诗词不像从前那样感兴趣了!”   “是呀,爸爸,你一说,我倒是有这感觉了。   ①廖夫人:指廖仲恺夫人何香凝。”   这是为什么?”   童霜威笑了,说:“囚禁时,失意时,意兴阑珊,借诗词陶醉。唐诗宋词中消沉之作不少。现在我需要的是昂扬激奋!丢弃消沉,当然必要 !”   以后这段日子,国共军事冲突日趋严重。国民党当局自日寇投降后即已开始发动的进攻,进行了三个多月。新华社揭露:有一架国民党运 输机,迷失方向,降落在焦作附近,在机上查获《剿匪手册》两本。”手册"中的警句是:“赤匪不灭,军人之羞。”而军事当局发出给军队的 密令中,说:“奸匪如不速予剿除,不仅八年抗战前功尽失,且必贻害无穷。”这种"剿匪"密令既下,内战就愈益扩大,“剿匪"兵力动用了大 约二百万人。战事沿津浦、平汉、同蒲、平绥铁路展开。十月问,第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兼新八军军长高树勋因为反对打内战,率部在邯郸地 区起义,引起了极大震动。十一月中,重庆举行了军事会议,高级将领云集山城,传说国军将与美军在华北共同有所行动。鉴于内战形势这样 严重,各民主党派纷纷发表声明和宣言,要求立即制止内战。重庆的二十七家杂志,包括《明镜台》在内,都联合发表呼吁书反对内战。   这个月的天空中,常飘浮着鱼鳞般的云彩,不时伴着纷飞的细雨。黑夜中的雷鸣和闪电,好像加速了时光的流逝,也好像在弹奏时代的最 强音。十一月中旬,陪都各界反内战联合会成立。十一月十九日,反内战联合会召开。家霆陪爸爸参加了这次有五百多人参加的大会。会上, 童霜威也作了演讲。他说:“抗战八年了!抗战不胜利,人民愿意同日本帝国主义打到底!任何牺牲在所不惜。但是现在抗战胜利了,人民一致 的呼声是要求和平,再不愿意打仗了。由于有的高级将领反对内战,在进攻的军队中,有万余人的起义,有八九万人放下了武器,占进攻解放 区兵力的二分之一,足以看出人心之向背!这次重庆的军事会议,究竟是悬崖勒马呢,还是坚持要把内战打下去呢?听说有人想把外国人引进来 武装干涉,这还有点民族观念没有?是想使中国再陷于殖民地的地位吗?依我看,和平有百利,内战有百害。而要达到和平,也很容易。共产 党方面已经让了步,只要国民党方面努力一下就够了!这种努力,就是取消'剿匪'的命令,明令停止内战,政治解决!”   家霆在大会看爸爸演讲还是第一次,看到爸爸的语气高昂、态度从容,言为心声,句句在理。讲完后,掌声雷动。他的心始终"冬冬"跳着 ,感到为爸爸无比自豪。他感到爸爸现在真的是已经把个人的苦恼、苦闷变为一种为国为民的动力和信念了。爸爸正为追求光明和进步在勇往 直前呢!t,xt,小,说,天,堂wW w.xia oshuotxT.net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五 一月底,政协会闭幕后的那天上午,童霜威去北碚复兴大学上课了。家霆正在家里忙着为《明镜台》编稿。   他手边的几篇重点稿:《昆明"l2?1"惨案真相》①《赫尔利大使辞职与马歇尔特使来华》《张群、周恩来签署"关于停止国内冲突①昆 明"l2.1"惨案: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一日,军政部所属第二军官总队的军官和暴徒几百人,围攻要求和平民主、反对内战的西南联大、云大等校 ,投掷手榴弹,炸死联大学生李鲁连、潘琰等。同时,百余歹徒围攻联大新校舍。一日之内,四位师生被杀,六十余名爱国学生被毒打负伤的 命令和声明"经过,这一向,由国民党、共产党、民盟、青年党、无党无派人士等代表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从一月十日到一月三十日开了二十天 。政协在通过了关于政府组织问题、和平建国纲领问题、国民大会问题、宪法草案问题和军事问题等五项协议后,于一月三十一日闭幕。这些 协议,实际上否定了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及其举行的内战政策,再一次确认了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它无疑是中国和平民主力量的重大胜利。家 霆和燕寅儿准备一同编写一篇《政协内幕新闻和花絮》。姗姗大姐参加了政协采访,有些内幕材料可以由她提供,花絮则是从近来各种报纸上 一条条摘编来的。桌上,堆满了各种报纸、杂志,家霆正在专心浏览摘录,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在热情呼唤:“啸天兄在家吗?”   家霆从里房走出来,想不到站在门口的是矮胖秃顶挺着大肚子的谢元嵩。谢元嵩皮肤红润,蛤蟆   ①,都是请几位名记者写的,文字很好,所以编发并不困难。   嘴里咬着雪茄,用两只蛤蟆眼盯着家霆,“咯咯"笑着说:“怎么?令尊不在?”说着,跨步进屋。他一进屋,就满屋都是刺鼻的雪茄烟味 了。   家霆心里虽然厌恶,未作表露,说:“谢老伯,请坐吧,家父去北碚了。”   这一度,谢元嵩政坛得意,童霜威同家霆谈起过他。他本来在筹组一个什么"人民自由党”,说已经取得了美国某某参议员的支持。后来, 又将筹组的政党改名为"民权党”。办了一个八开小报,先叫《老实话》,后来又改成《良心话》,发行份数很少,听说是拿政府津贴的。不知 怎么,三弄两弄,他又将自己的"党"并入了青年党,并且一跃成了青年党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代表之一。   ①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国共双方代表张群、周恩来签署"关于停止国内冲突的命令和声明”,由双方向所属部队发布停战令并规定于一月 十三日午夜十二点停火。   参加政协的代表一共三十八人:国民党八人,共产党七人,民主同盟九人,青年党竟占了五人,无党无派九人。这个"中国青年党”,初名 "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一九二三年在法国成立,鼓吹国家主义,反对共产主义,一般人称他为"国家主义派”。后来正式定名为"中国青年党 ”,一直暗中接受有关方面的津贴,反共很坚决。国民党把它拉来做帮手撑门面,所以政协上竞给了他五个代表名额。谢元嵩成了青年党参加 政协的代表,童霜威不禁笑着摇头。后来,看到《中央日报》上刊登了谢元嵩在政协会上的发言,他高叫:“军队不应属于任何个人、任何党 派、任何地方,共产党应当立刻把军队交出来!”曾笑着对家霆说:“你看到了吧?谢元嵩说的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真像《打渔杀家 》中的那个教师爷了!”现在,谢元嵩竞出现在家霆面前了。他容光焕发,藏青新西装笔挺,打条黑领带,在藤椅上坐下,四面欣赏着墙上的 字画,说:“你们怎么住在这么个可怜地方?一直太忙,这一向又在开政协会。但我同你父亲是老朋友,不能不来看看他,摆谈摆谈。”   听他这样说,家霆去倒了杯茶来给他放在茶几上。   谢元嵩将雪茄从嘴里拿下来,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间,说:“听说你在办杂志。你看过我办的《良心话》没有?”   家霆老实地说:“这报恐怕发行得很少吧?还没见到过。”   “啊!”谢元嵩左手摸摸臃肿的大肚子,说:“发行多的报纸也不一定就有影响!《良心话》是很有影响的报纸!”他喷一口烟,“你父亲 还在忙着在大学里教书?”见家霆点头,说:“他太古板!我早约他一同干,坚决不肯!政治这玩意,要舍得干!你父亲有才有识,饱学之士,政 治上一直不得意,我常为他伤心,原因在于他不能甩开膀子大干。我现在是青年党了,要是还在国民党里混,哪有我的政协代表做?哈哈,人 生的游戏像赌博。不在于拿了一副好牌,而在于能打好一副坏牌!”他朝家霆看看,“对了,你这青年人,参加我们青年党好不好?我来做你 的介绍人,把你办的刊物带过来。过上一二年就给你个中央委员千千!”   家霆连忙摇头,说:“嗬!不!我还不想参加!”   谢元嵩带着三分得意,突然问:“乐山夫妇去美国留学了,你知道不?”   家霆回答:“听说了。”   “他们生活得十分舒适!出国镀一下金太必要了,该让你父亲也送你去美国!”   家霆没有做声,心想:人各有追求,像谢乐山那种醉生梦死吃喝玩乐的生活,岂是我所追求的呢?   谢元嵩倚老卖老地说:“跟你父亲说,叫他还是考虑考虑你谢老伯的建议,我还是想跟他一起干。青年党目前正缺少有他这样声望和地位 的人。他来,将来可以在政府中分一席地位!他何必不冷不热死守着国民党的灵牌不嫁?他同我一起干不会吃亏的。我向来是个说老实话办老实 事的人。他来,马上可以做青年党的中央执行委员。我那《良心话》请他跟我并列也挂个社长的牌子。你要鼓动鼓动你父亲,让他开开窍!他发 达了,你也沾光!你也该去美国留学。将来,不去美国镀金是混不上去的!”   家霆被他说得只好哑口无言,不禁想起爸爸连续受他作弄吃亏上当的事了。他耐着气,心想:今天爸爸不在,如果在家,谢元嵩谈这番话 准会碰钉子,说不定会给爸爸训斥一顿也未可知。   正在想,见谢元嵩站起身来了,指指墙上挂的冯玉祥的那幅字,说:“劝劝你爸爸,把这幅字撤下来算了!什么人的字不好挂,要挂他的! 他跟共产党混在一起,将来没好果子吃的!你听说没有?那伙左派,什么郭沫若斯基、李公朴夫等等,后天要在较场口开什么陪都各界庆祝政协 成功大会了!请周恩来、董必武什么的到会演讲,冯玉祥的老婆李德全也是主席团成员。你知不知道?”家霆平静地说:“知道!后天我也要去 参加那个会看看。”谢元嵩听得出家霆的话一直不成不淡,好像打算走了,咬着雪茄说:“这种'短笛无腔信口吹'的会,像夏天的池塘——百 蛙吵坑!一点意思都没有,何必去参加!”一边起身跨步出屋,一边叮嘱说:“告诉令尊,我来过。把我讲的真心话原原本本告诉他。多年交情 了,我始终关心他,有高兴的事就要告诉他。我很想给他办点真心事。穷教书匠没干头!现在整个世界包括中国,并不像桌上放着的地球仪那样 安宁!日德意完蛋了.世界也不会太平!乱世正是英雄出头的时候.要劝令尊在这方面开开窍!别错过了好机会!”家霆将谢元嵩送走,开了窗, 让风把房里浓烈的雪茄烟味吹散,心里想起了许多往事。谢元嵩的话,又使他看到了政坛上一种马路政客的丑恶心肠与嘴脸,使他愤慨、激动 。拿爸爸跟谢元嵩比,他感到爸爸比谢元嵩高超多了。谢元嵩却这么春风得意,岂不可笑!   他定下心来,继续摘录政协花絮,不料一会儿又有人来了。来人是个穿得贫寒的剃平顶头的中年人,工人模样,大手大脚,在门口问:“ 这里有个童家霆先生吗?”   家霆走出里屋,来到门口,说:“我就是!”   那浓眉凹眼工人模样的中年人,从袋里摸出封信来,说:“有人让我送封信给你!”   家霆接过封着的信来,问:“谁?”   工人模样的中年人说:“你看了信就明白了。”说着,扭转身已经走了。   家霆心里奇怪。信封上写着"面交童家霆先生亲启"的字样,笔迹有些熟悉。他忙着把信拆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的是:   家霆:   本月十四日晚八时,望到上次地点晤叙。《琵琶行》中的名句想仍记得的吧?   握手   舅舅   家霆心跳动着把信一连读了两遍,十分兴奋,委实太想念忠华舅舅了!虽然知道他在重庆,也估计得到他在干些什么,一直不知道他在哪里 ,更无从同他见面。他突然来信了!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和暗号,当然一定是有事。什么事呢?家霆心里更不平静了。忠华舅舅这人,似乎 有点神秘。在特务密布的重庆城,他能平安无事,不靠他的机警、机智与秘密、隐蔽是不行的。他的神秘正是他的职业所需要的。想起再过五 天,就能同朝思暮想的忠华舅舅见面了,家霆实在难以抑止心中的高兴。他猜不出忠华舅舅要谈些什么,却预感到一定会有非常重要的事。他 勉强自己定下心来,想快把《明镜台》的稿件编写好,好多匀出时间来准备着干别的事。   童霜威是第二天从北碚回来的。看了柳忠华给家霆的信,听家霆讲了谢元嵩来过。他对柳忠华约见家霆感到兴奋,也猜不出柳忠华是为什 么事要同家霆见面。对谢元嵩所说的话,他听后笑了,最后说:“这个人,以前有人叫他琉璃蛋,我还体会不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对 他既有了解,也很鄙视,让他自己升官发财去吧!他是魑魅魍魉,我同他既羞与为伍,也话不投机。下次如果再来,我在家我请他走,我不在家 你请他走!”   转眼到了二月十l十,一早,燕寅儿就来了,约家霆一同到较场口去参加陪都各界庆祝政治协商会议成功大会。姗姗大姐因事去别处采访, 未能参加这个会。   寅儿说:“听说特务可能要破坏这次大会!外边传说,他们已经雇了打手准备扰乱会场!”   童霜威因为血压高,卧床休息,听到寅儿这么说,思索着说:“是啊!完全有这可能!去年十二月,昆明打死了学生。今年一月,重庆的民 主团体和各界人士在沧白堂集会也挨了打!打风一开,就成了惯用的手法了!谁知今天他们捣不捣乱?你们去,要小心注意!”   家霆笑着说:“爸爸放心,今天这个会,人数听说很多。谅他们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我和寅儿年轻,没什么可怕的。”他要爸爸 好好休息,就和寅儿一同动身去较场口。   较场口类似上海大世界那一带的情况,是个热闹地方,相面的,摆摊的,什么都有。平时,家霆和寅jl十艮.j-去。他俩从精神堡垒向西 南走,到达较场时,见今天的大会气势确实不同。这个会得到山城人民的响应,人们打着旗帜从四面八方正拥向会场。中国农业协会、中国经 济建设协会、全国邮务总工会、陪都青年联谊会、中国劳动协会、新华日报、国立艺专、育才学校等团体都纷纷来了。   燕寅儿忽然机敏地对家霆说:“'倜傥'!你看,怎么回事?主席台上和周围那些人都有些两样。”   家霆也张望注意到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人,占据了大会主席台和周围的地方。还有一个军乐队,也坐在主席台上。家霆说:“Ⅱ母!怎么这 些人都像打手,不是一副正经样子?”   “这时才八点多钟。这伙人看样子是来抢占主席台的!”寅儿猜测说。   “你看,那个流氓样的家伙名叫刘野樵,我见过。他是重庆市农会的常务理事,市党部操纵的人!”寅儿又指点着说。   家霆用臂肘碰碰寅儿,说:“走!'猫'!我们挤到最前边去。”两人往前挤。这时,他们看到李公朴、章乃器、阎宝航、施复亮、程涛声、 李德全、马寅初、沈钧儒、郭沫若等都已先后到达主席台上就座了。那主席台,是用木板搭的,有点颤悠悠的。就在这时,看见刘野樵气势汹 汹地冲过去张牙舞爪同李公朴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些什么。似乎在发生争辩,章乃器过来了,刘野樵又龇牙咧嘴同章乃器纠缠起来了。   会场下人头攒动,寅儿踮着脚说:“看!一个坏蛋动手打了!”   家霆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年轻打手对着章乃器破口大骂,挥拳打去,幸被边上的几个新闻记者拦住。正在这时,主席台四周的许多人,必然 是预先安排占在那地方的特务打手们一起高声起哄了,高叫:“开会!开会!快开会!……”台上台下顿时混乱起来。   章乃器到播音器前向台下解释:“各位!开会时间未到,政协代表和主席团成员尚未到齐,请大家稍等片刻!”   话未说完,有几个不明身分的人趁着台上台下混乱的时刻,把播音器强抢了过去。他们突然从口袋中掏出写着"主席团"字样的红绸条,自 行挂在胸前。其中一个穿黑长衫戴呢帽的胖子用播音器大声叫嚷:“我们推代表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代表刘野樵先生任主席!”   刘野樵早有准备,挺胸叠肚走到播音器前,大声说:“我宣布:开会!”又对着那支军乐队说:“奏乐!唱党歌!”   这真成了一出闹剧、一出滑稽戏。台上、台周围、台底下几百个特务打手马上高声喧哗地唱了起来:“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台上、台下立刻更乱糟糟了。   寅儿气愤地说:“这些坏蛋用这方法来破坏大会!真气死人了!”   党歌继续七高八低、五音不全地在唱:“……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家霆这时看见施复亮忍无可忍地大声向台下宣布:“请大会总指挥李公朴先生讲话!”   刘野樵突然在台上大声地朗读"总理遗嘱"了:“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他声音沙哑,声嘶力竭。   李公朴当仁不让地走到台前,正要讲话,就在这时,几个打手大叫:“他们扰乱秩序!”"打!”"打!打!”   李公朴马上被一伙特务打手包围着痛打起来。从台上一直被打到台下。只看到他头上被打开了一道血口,淋漓的鲜血马一iz流淌下来。郭 沫若、马寅初、程涛声等上前去保护李公朴,大喊:“不许打人!”顿时也遭到了一批打手的围殴。郭沫若的眼镜被打掉了,马寅初身上穿的 马褂被打手们撕下来了,施复亮被几个特务打倒在地拖着在走。程涛声也在被特务狠狠踢打。'一台上台下砖石乱飞起来。   主席台上这样殴打人,引起了台下群情激愤。大家高叫:“不要打人!”台下育才学校、社会大学的学生从西面拥上主席台去保护被打的 人。这时,在台上的几十个特务打手中,有一部分突然跳下台来,和台下的一部分打手合在一起,拳打脚踢拼命驱赶来开会的人群。另一部分 留在台上的特务暴徒将台上的许多长条木凳高举起来扔到台下人群中去,又去打上台来的学生。特务打手们都身藏铁器,亮出铁器殴打人时凶 恶得像一群野兽。   家霆暴怒了,像被雷电击中,一股烈火升起,胸膛简直要爆裂了,他对寅儿说:“你自己当心!在边上等着,我上去!”说着,他拍拍寅儿 的臂膀,撇下寅儿,自己冲锋似的一阵风挤着往前去了。他不忍心见那许多上年岁的进步人士遭到这样凶残的殴打,决心挺身而出保护他们。   人太多太乱,他好不容易才挤到了前面。他连跑带跳,跃身上了颤悠悠的主席台,恰好看见一个黑胖的打手正在狠狠殴打马寅初。马寅初 的腮边流下了鲜血。家霆一把揪住黑胖打手的拳头,保护了马寅初。同时,边上也有几个青年冲上前来卫护着马寅初,挡住了那个黑胖打手。 家霆略一定神,忽然瞥见程涛声正被两个特务在重重殴打。程涛声到底是军人出身,虽然上了年纪,还能招架两下。家霆马上冲去拦开两个打 手,说:“程老伯!快走!”台上乱成了一团,只听有人高叫:“打!打!打!”家霆就被几个冲上来的如狼似虎的打手围住了。家霆心里又添了 几把火,只觉得身上、头上都挨了拳打脚踢。但他机灵,头脑也清楚。他见程涛声等都已被人保护着走了,正打算抽身摆脱特务打手的包围, 没料到一个特务手挥铁棍,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铁棍打了下来。家霆心想:糟了!身子一闪,想不到燕寅儿已在他身边,“托"的用一条长凳挡住 了那铁棍。铁棍重重地打在条凳上。燕寅儿"乒"的甩掉了长凳,一拽家霆,说:“快!走!”   两人敏捷地一同跳下台来。这时,台下的人大部分已经散了。有些地方,特务仍在殴打人,只听见抢占会场的暴徒正从播音器里大声叫嚷 :“别走!别走!大家来开会!”   寅儿同家霆匆匆向会场外的方向走。寅儿关切地问家霆:“伤了没有?”   家霆觉得大腿和肩膀都有些疼痛,说:“挨了些拳脚,不要紧!”寅儿仍拽着他,说:“走!快到远处再看看!”   两人跑到较远的地方时,回头来看,只见会场上剩下的几百特务打手正在那里继续"开会"哩!穿黑长衫戴呢帽的胖子,站在主席台上播音器 前讲话,说:“今天,我们农会代表刘野樵总主席被暴徒打伤了!所以我来代理主席,继续开会!……”贼喊捉贼,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然后,听到七零八落的呼口号声:“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军队国家化!”"三民主义万岁!”"蒋主席万岁!”家霆气恼地说:“这出丑角戏没看头了!走吧!”   走在路上,家霆才发现左腿上有条一寸多长的伤口在淌血。他被寅儿陪着挤上公共汽车去上清寺,两人同到燕东山的诊所去。东山大哥出 诊去了,蒋素雅给家霆消毒涂药进行了包扎.。寅儿向蒋素雅问起东山大哥的近况。蒋素雅微笑着说:“很好,不喝酒了,工作勤奋,晚上还 在翻译一本美国的医书。”从她说话的表情观察,她对生活比过去满意,脸上的表情很甜。诊所里打扫得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离开后,途中,燕寅儿说:“我是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看来,蒋素雅成为我的大嫂的日子不远了!”   后来,两人回到余家巷,仍忿忿不平,把情况都说给躺在床上休息的童霜威听了。   童霜威先叹一口气,接着说:“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上.要选择什么?当然首先要选择和平!这是正确的。但如果战争被强加到头上无法避免 ,那选择就只有抵抗了!这也是正确的。我们的选择只能有一个标准:什么对广大人民有利。我是喜爱和平的。早先,为怕胜利后再打内战,我 总觉得共产党可以少要一些兵,少要一些枪。现在,我深深感到:兵不能少一个,枪不能少一条,子弹不能少一粒!只能多,不能少!不然,人 民没有活路,中国没有希望!”少歇,又说:“可以料想,他们明天一定会通过御用报纸颠倒黑白,把打人的说成被打,把被打的说成打人。 你如果到法院上诉,他也会去上诉,有理也讲不清。归根结蒂,国家政权掌握在法西斯手里,有什么理讲?”最后,决断地说:“所以,我是 不再信任这个政府、这个党了!早就该不信任了!”   较场口事件,激起了民众公愤。御用报纸登的新闻与事实完全不同,存心混淆是非。进步团体、进步记者都纷纷抗议,家霆、寅儿也参加 了抗议的签名和对受伤人士的慰问。消息传出后,外地和海外都有人来电报慰问、声援和抗议。奇怪的是这边挨了打的到法院控告,那边打人 的也捏造事实和证人到法院控告。法院居然劝双方"和解”。确如童霜威所料,毫无结果。不过,这次事件,终于使许多人又一次看清了法西斯 的真面目。   第三天晚上,家霆陪血压平稳了的童霜威去冯玉祥处,谈较场口这件事。冯玉祥拿出自己做的一首诗给童霜威看。诗写的是:胡豆花开紫 薇薇,红梅开过开绿梅。开个庆祝会,本来是很对,会竟没开成,民众被打退。对着主席团,居然发大威,有的破口骂.有的砖石飞,章乃器 被打,李公、被毁,郭沫若受伤,施复亮挨捶。有的挨打者,打伤两条臂。还有受伤者,打坏一条腿。……这种坏方法,用者段芝贵。……法 西德日意,从根被摧毁,再去仿效它,实在自找罪。……   童霜威看了',先是叹口气,接着笑赞道:“真好!这种时候,你这种诗,快人快语,最能刺痛中国的希特勒!该拿去给报纸发表才好!”   冯玉祥笑道:“我已经送给《新华日报》去了。我想,他们是会发表的!”   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家霆怀着特殊的心情,准时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引去找忠华舅舅。   依然是那条街的北头,那家饭馆,饭馆楼下厕所旁有个后门可通后面一家旅馆,旅馆南面有条小巷,由此可以进到海关巷五号。原先习l蚧 黄河水利会驻渝办事处的牌子没有了,那个姓吴的黑瘦戴眼镜的中年人仍在。   家霆说了接头暗号,姓吴的仍旧将家霆带到上次那间挂着竹帘的卧室似的空房里,说:“等一等!”   这间非常简陋的卧室,仍旧是那张铺盖都很旧的竹床,加上两把木椅和一把藤茶几,也仍旧是一个堆满旧书报的旧竹书架。窗台上依旧胡 乱放着牙刷、牙缸。   家霆快要见到舅舅了,心里激动。刚坐下一会儿,果然看到门帘一掀,像上次似的,穿半旧西装、头发粗硬倔强的忠华舅舅出现在面前了 。家霆站起来叫了一声"舅舅”,说:“我同爸爸好想你啊!”看到舅舅开阔的前额和刚强下撇的嘴角,他感情上满足极了。柳忠华上来搂抱着 他,拍拍他的背,用深邃带感情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说:“家霆,看到你太高兴了!”   两人一同对面坐下。柳忠华坐在竹床上,家霆坐在靠背竹椅上。地方的简陋,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在上海沪西工厂区那所破旧弄堂房子的 后门灶披间里见面的情景了。革命者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清贫!他仔细打量着舅舅,舅舅开阔的前额上皱纹深了,嘴角和那执拗深邃的眼睛仍同以 前区别不大。干燥粗硬的黑发中夹杂着一些银丝,说明舅舅的辛劳。但舅舅那种昂扬抖擞的样子使他高兴。   柳忠华点头微笑:“我也想你们!《明镜台》每期都看,办得不错呢!凡是人,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和信仰吸引他们,使他们为之奋斗。 你们父子两代人,现在似乎都为一种新的信仰和追求走到一起来了。我很高兴看到你们的变化与进步。”   家霆开门见山地问:“舅舅,找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柳忠华点头:“是的,两件事,都重要!”他摸出香烟来,擦火柴,说:“先谈第一件,我想同你一起回上海和南京去一次。”   家霆感情复杂,以为没有听清,或是听错了,说:“您同我一起回上诲和南京?”   柳忠华亲切地点头,他那夹杂有银丝的黑发在头上晃动,“是呀,我们先到上海,再去南京。”   “怎么去呢?”"坐飞机去。”"坐飞机去?”家霆简直惊讶了!忠华舅舅常常会做一些使人   难捉摸难料想的事,禁不住问:“去干什么呀?”   香烟味散布在空气中。柳忠华说:“国民党不久要还都南京了!前些日子,在与国民党和谈过程中,就提出要在南京、上海出版《新华日报 》。我们要让国内外广大读者及时听到正确的声音。他们自然百般刁难。但准备出报的各项工作都在筹备并进行。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找到合 适的房子让报社应用。”   家霆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马上想到了南京潇湘路的房子。   柳忠华声音低低地说:“在法西斯恐怖下,一般人是不敢也不愿把房子提供给共产党的。更何况报社的用房,既要有编辑部,又要有印刷 部、营业部,还要有全体职工住的宿舍,需要一定数量的房子。因此,我就想到了你。”   家霆慨然问:“是需要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吧?”   柳忠华点头:“是的!我以商人面目回去。你们家现在就你们父子两人,将来是否都回南京电不一定。复兴大学是要迁回上海去的。《明镜 台》将来在什么地方办,恐怕也未定吧?如果,你爸爸在上海,你也可以在上海办刊物做记者嘛!所以,潇湘路的房子,卖给或者租给《新华日 报》都可以。”   “我同爸爸去讲,他一定会同意的!”   柳忠华思虑周密地说:“无论买或租,我都考虑过了。我以商人面目出现,作为中间人,花点钱找个律师签订一个买卖房产或者租用房产 的契约。你们拿到了契约,不怕国民党找麻烦。因为那是商人为了拿中间费干的事。《新华日报》拿到了契约也就有了产权或眷租赁权。而我 ,办过这手续后,谁也找不到我!这样,就很妥当,惹不了麻烦的。”   忠华舅舅做事思考得真是周密,家霆点头说:“这样当然好!只是,爸爸过去的积蓄和这房产的房地契还在方丽清手里。钱给她吞了也就算 了,潇湘路的房子,是爸爸心爱的,一定要收回来!我回去同爸爸商量,我看没问题。”   柳忠华表示同意,说:“同你爸爸说,请他一定支持一下。不卖的话,租也行。短期长期都可以。”   “如果走,什么时候启程?”   “当然越快越好。你除了同爸爸商量外,恐怕得料理料理自己的事。我在想:你完全可以用《明镜台》特派员的身分去京、沪一带,如果 另外再能有个报馆派你做特派记者就更好。可以写通讯回来发表。现在京、沪一带,强盗在'劫收',汉奸受庇护。重庆人都盼望了解下江情况 。你去后,一支笔大有用武之地!”"去了再要回来行吗?”   “可以!”柳忠华说,“我们如去,是坐美军的运输机去。我们可以通过军调部①的关系坐美军运输机去上海。如果你要回来,再给你设 法弄回来的机票。”   家霆兴奋地说:“一个星期后走行吗?”"初步定下来,二月二十号走,好吗?”"怎么联系呢?”   柳忠华笑了,“你做好准备,理好行装。二月十九日晚上,我会来找你。如果延期,届时再另定启程的日子。但估计不会延期的。”他一 支烟已经吸完,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再同你谈第二件事。”   家霆正在想:是什么事呢?只见柳忠华从身边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家霆,说:“看看这信,银娣的!”   啊!银娣的来信?银娣酷肖金娣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顿时,欧阳杀心的倩影,上海环龙路和法国公园的许多如烟往事,都又浮上心头。他拿 起信来:   柳叔叔:您好。   分别那么长时间了,常常想念。有时,想念得太厉害了,我曾到杨阿姨墓前看望她。阿姨安息在那里,墓牌上两行金字"生如春花之灿烂, 死如秋枫之壮丽"一直激励着我。   ①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中旬马歇尔来华后,一九四六年一月,根据协议,由张群、周恩来、马歇尔组成三人小组,并且同时成立了军事溺处 执行部,负责调处国共双方的军事冲突,监督双方执行停战令。   天亮了!真高兴,感想三天三夜说不完。不知您现在怎样了?带上这信,希能收到。   您走后,我一直在欧阳家。欧阳一直同兴茂贸易公司合作做生意。物资不断送往老地方。他先是为了赚钱,后来老家来人通过公司找他, 劝他不做汉奸做出具体表现。他有转变。但去年九月.环龙路住处被重庆来人查封,他夫妇失踪,下落不明。我也离开环龙路,现在沪东正康 纱厂工会。   家霆在哪里?请代问好。大前天,有件意外事。在霞飞路上碰到了素心。她独自在"白拉拉卡"门口排怀(徘徊)。见到我后,十分冷淡。问 她许多事,都不讲。也弄不清她到底在干什么。把她家的事告诉了她,她听了无动于中(衷)。我觉得她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问她住址也不 说。同她分手后,远远跟着她,想看看她住在哪里,但她独自走向法国公园,在喷泉边大雪松旁站了很久很久。我因为有事,后来离开时,她 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见她这样,我心里难过。她过去待我不错。怎么会这样的呢?倘见到家霆,把这告诉他。   上海人怨声再(载)道。敌伪统治时,强迫百姓按二与一之比,用法币兑换中储券,以法币四折兑换联银券。现在规定中储券二百元兑法币 一元,伪联银券五元兑法币一元。翻来覆去,老百姓手中仅有的一点钱都被收(搜)刮光了。现在劫收大员都在"五子登科"①,大抢房子、条子 、车子、女子和票子!大发胜利财!物价飞涨,工厂停工,商店停业,真是水深火热。民谣说:“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你这重 庆人,什么时候回来?……   家霆心潮起伏地念着信,看到写欧阳素心的一段时,眼眶都红了,心里明白:我寄到上海环龙路去的信,银娣并没有收到。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八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1946年2月一l946年3月)   抗战胜利结束时,内战危机立刻摆在面 前。当时人人都面临抉择。头脑清醒的进步人士明白,惟有站在正义一方,对发动内战者进行谴责 ,并以无惧于战争的态度对待非正义的战争,是应持的正确态度。   只是,战争终究是可厌、可恶的事。历史经验表明:为了避免战争,促成社会中全体人民既能明确区别战争的性质,又能有和平意识的觉 醒,是人们对自己生活与未来应负的责任!   一   家霆和忠华舅舅以及同阵的五个人,中午在重庆白市驿飞机场上运输机时,手里拿的"机票"仍是一封打字的英文信。信的名单上七个人, 家霆按照舅舅的嘱咐,冒名顶替一个名叫"吕文俊"的人。在英文信上,七个人名上端写的是"中共代表团成员”。他在上机前就认出在其他五个 人中,有一个个子矮小、身体显得衰弱、沉默和蔼的人,就是做过重庆《新华日报》总编辑的潘梓年。他有一次曾在一个记者招待会上见过潘 梓年,姗姗大姐指点告诉过他的。上机时,一个美军中尉在银色四引擎的c一54运输机旁点名,点到名的人答应一声就从架着的舷梯走上机舱。   这种美国大运输机面对面安着两排长条的帆布座。机舱后尾装载了一批木箱。除了这七个中国人外,只有三个美国军人,看军衔都是士兵 ,其中一个是黑人。他们同中国人保持距离,都坐在后边。   天气晴朗,飞机平稳。在云层上飞行,透过机窗,看到了蓝天和明媚的阳光。有过上次从重庆坐飞机到广西来回的经验,家霆已没有第一 次坐飞机时那种兴奋和激动了。柳忠华坐在他身旁,穿了西装,风雨衣,头戴礼帽,时髦漂亮一些了,随身带一只皮箱。那五个人:潘梓年带 点"土"气,穿着长袍。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黑头发,苏北口音,穿的西装;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戴眼镜,穿黑大衣,走路和行动慢悠悠的 特别稳重。一个面上总是爱带着笑容的中年人,知识分子气很重。另一个比较白胖的青年人,穿一套西北粗毛呢的中山装,蓝得发紫,做工粗 糙。他朴实又精明强干,估计是个秘书之类的人,会讲英语,同美国人打交道、办理杂事都是他出面。他们每个人也都带着些小皮箱、提包等 物件。在机上,大家很少讲话,家霆偶尔听到他们在谈论郁达夫,好像是说:郁达夫在南洋,后来逃到苏门答腊,坚持抗日,被日本宪兵秘密 杀害了。他们在谈:“这场战争死了多少好人呀!”"他对新文学的贡献和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可磨灭。”"应当肯定他纪念他!”   家霆估计他们该都是文化界的人士,但他明白:同舅舅在一起,许多事不问为宜,听着就是。他左边坐的是柳忠华,右边是那位脸上带笑 的中年人。柳忠华沉默着,家霆也就沉默着。   除了偶尔从机窗里向外望望外,家霆头脑里不断像机器转动,出现许多场景。这次启程,童霜威表示支持,潇湘路房屋同意租借,由柳忠 华全权办理。补契的事,燕翘同南京市长马超俊熟识,姗姗大姐和寅儿特地让家霆带了一封燕翘给马超俊的信去。童霜威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 马超俊提出旧契失落请发新契的事请予支持。家霆未把《新华日报》租房的事向姗姗大姐和寅儿透露,只说:“有个亲戚要去南京租房子,我 们准备把潇湘路的房子租出去。来去机票由对方设法。趁这机会,去京沪写一批稿件,并为《明镜台》在京沪扩大发行做点工作。”姗姗大姐 和寅儿都同声赞成。除了给《明镜台》写特稿之外,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让家霆挂个"京沪特派员"的名义,写一系列反映京沪最新情况的特写 、通讯。至于在南京、上海逗留时间的长短,由家霆视具体情况决定。家霆在忠华舅舅同意后,将上海银娣的地址留给了她们和爸爸,作为信 件联系地点。南京联系地点,则由家霆到南京后再定。在这中间,家霆原来在学校的老师、《时事新报》的总编辑汪言时,也约家霆挂个"本报 特派员"的名义,写一批京沪见闻特写、通讯稿。家霆赶印了记者名片,带了证件,做好了启程前的一切准备,如期随柳忠华离开了重庆。   现在,在飞机航行途中,除了思念爸爸,家霆不由得想念起寅儿来了。这个开朗活泼的美丽姑娘,自从收到那首英文小诗后,一直克制住 感情,把全副精力都用在学校和《明镜台》的工作上,却又时时使家霆感到她对他的关心。分别时,她说:“'倜傥'!努力找找欧阳吧!……” 她的声音和态度十分真诚。她的心是光明洁净的。家霆深深感动。家霆觉得:这种人世问的美好感情是无价之宝。欧阳给过他这种感情,现在 寅儿也给了他这种感情。人只要经历过一次这种感情,就很幸运了,而他却经历了两次。康德说过:“有两件事使心灵充满敬畏——一为天上 星辰,一为人心之道德。”寅儿的话像天上的星辰,充分体现了她心上的道德。   他当时向寅儿点点头,说:“谢谢你,'猫'!”除了用真诚的"谢谢"来表达,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却像闻到芳馨的花香似的,心头长 久地保持着美好的感情与感觉。此刻,坐在飞机上,他突然感到:离开寅儿,忽然有了一种与离开欧阳一样的失落感。爱过而失去,哪怕短短 的失去,为什么如此不快而难耐呢?   飞机在晚上就要到达上海了。与欧阳素心一同在上海相聚时的种种情景,如在目前。有一次,她笑着说过:“你的一切我都可以舍弃,只 要能留下你的心!”可是,现在,像断线风筝一散千里。她的心在哪里?她现在怎样了呢?银娣信上说起她的种种,为什么她竞变成这样?   机声轧轧,耳朵胀痛,痛得难以忍受。西斜的阳光明亮地射进机窗,使他想起惠特曼的着名诗句:“面对太阳时,阴影将落在你的背后。 ”窗外棉絮似的云团,像海涛翻滚似的在缓缓移动,遮住了视线,看不到下边山川、河流和一切,使人产生了悠长、寂寞的旅途心情。   他想起了流行在重庆的一首打油诗:“八年沦落彩云间,千里江山不得还,两岸义民啼不住,飞机已过万重山。”这是讽刺劫收大员坐飞 机回下江的。打油诗并不高明,他却因此想起了可怜的"姑苏断肠人"老钱和钱嫂。   家霆觉得自己真是幸运,也忒奇特,常有许多一般人所难以遭逢的经历降临到身上来。一九四二年酷暑同爸爸和忠华舅舅一起逃出孤岛, 步行经过战乱中苦难深重的中原大地入川。现在,又同忠华舅舅忽然坐着美军飞机回沪了!那时,抗战的胜利还很渺茫,现在抗战已经胜利。但 ,抗战胜利的欢乐感在他心上已非常微弱。有人说:乐观的人在每种忧患中都能看到机会,悲观的人在每个机会中都看到一种忧患。他并不是 一个悲观者,只是他看到胜利后布满在喜悦中的严峻形势,面临的令人拍案的腐败统治与尚不可知的灾难阴影,使他的心一刻也无法平静,就 像这昂首前进的飞机航行时引擎和马达的震动,强烈而不停歇。   柳忠华递了几块牛奶糖给他,说:“耳朵疼吧?听说吃点糖嚼一嚼可能会好些。”家霆看到舅舅又将糖传递给那几个人吃。   天色随着机行在逐渐变暗。太阳消失在云层后面。当银色的四引擎的c一54经历过六个多小时的长途飞行,临空到达上海时,机舱里的人打 破平静活跃起来了。”看哪!上海到了!”"下雨!”高个儿、苏北口音颇有大学教授风度的人在说。 .家霆把头挤在座位旁的圆形小窗前向下 俯瞰,心里感叹:“啊!上海!我回来了!”他深深动了感情。飞机已在绕着圈子下降。从圆形小窗里看下去,夜晚的上海被大雨淋得水汪汪的 。但,可以清晰看到的下面的大上海,仍然是一片灯海烘托。从那些炫眼的灯光来看,上海的繁华是重庆难以比拟的。飞机更加低飞,看得更 清楚了。跑马厅漆黑地静躺在灯火之旁。南京路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千变万化。   飞机渐渐降落,连汽车和电车也可隐约地看到像爬行的甲虫和蜈蚣。就是这样,家霆怀着一个游子重返慈母怀抱的心情,降落在上海江湾 机场。   柳忠华带着家霆同那五个人在出机场时分手了。有出租汽车招徕生意。柳忠华和家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进城到北火车站。汽车司机戴顶咖 啡色的鸭舌帽,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路上,柳忠华和家霆同他聊天,问他些上海的情况。想不到司机竟是去年年底才从重庆回来的,怨 气冲天地说:“刚回来时,用法币折合伪钞,感到重庆人在上海用法币买东西真便宜。辞别鸡年,迎来狗年,现在,上海比重庆更难过活。米 价三万多一石,猪肉一千二百元一斤。怎么得了?老子跑滇缅路时赚的一点钞票都要贴光了!,,他突然问:“带美钞来没有?今天涨到二千六 百元一块了!带来了准可赚一笔!”他额上皱纹很深,面颊宽阔,机巧精明的样子。”上海人对重庆来的人印象好吗?”家霆问司机。   司机摇头:“坏透了!说重庆人是强盗、土匪!刚胜利时,见重庆来的人都尊敬三分,如今是不给你好脸子看。好多重庆人回来都带了抗战 夫人。重庆人来后物价飞涨。有人说:胜利了,重庆人来了,改变的只是日本人换了重庆人,物价从伪币换了法币。上海人说-天还没有亮'呢 !”他眯着眼开车,两颚有点冷笑的神气。”工厂里工人生活怎么样?”柳忠华关切地问。   十十罢工!罢工!各大报馆,英商法商电车和公共汽车,永安、先施、大新、新新四大百货公司,许多工厂,连旅馆茶房都常罢工。你们看 看——”他用一只手指指外边,“就是那边,前天泥水业工人罢工请愿,被防护团开枪,打死了好几个工人!”   “治安怎么样?”家霆又问。   “不行!报上社会新闻里天天登的全是强盗抢劫、强奸杀人。跑马厅常枪毙盗匪,有的还是国军的下级军官。后来美国宪兵抗议,才改到江 湾去枪决!”   “怎么轮到美国宪兵来抗议?”柳忠华问。   司机挂下嘴唇的两角,打着哈欠:“跑马厅拨给美军军用了!”"汉奸现在怎么样了?”家霆关心地问。   汽车疾驶,经过虹口,由四川北路通过虬江路向火车北站方向开。行人和车辆拥挤,司机好像不想多说话了,摇摇头说:“弄不清!抓了些 芝麻绿豆大的小汉奸在开庭,有的交上几十万元铺保还可以获释在外。听说不少汉奸都变成地下工作者了!”   一路上,广告牌子不少:蝶霜,安嗽露,艾罗补脑汁,蜜丝佛陀美容品……电影院在上演《怒火情焰》《泰山宝藏》《灵与肉》。霓虹灯 忽明忽灭,忽红忽绿。柳忠华和家霆决定在火车北站附近找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搭火车去南京。   出租汽车到了北火车站,两人付了车钱和小费,先到售票处买了次日一早到南京的快车车票,然后在一家名叫"新新旅馆"的小客栈里住了 下来。两人在二楼开了房间,茶房来送洗脸水、泡茶。这时已近九点,两人懒得出去吃饭,叫茶房送两碗雪里红虾仁面来当晚饭。吃完面,家 霆建议到附近街上逛逛看看市面,就一道下楼。   这种靠近火车站的旅馆,里边乱糟糟的。麻将声"噼噼啪啪”,有人在呼幺喝六,有人在杯觥交错地吃喝。一些向导社的女郎打扮得花枝招 展,唇上涂得血红地进进出出。厕所里冒出刺鼻的尿臊味。门口路灯下全是吃食摊、水果摊。大饼油条、生煎馒头、馄饨、阳春面、咖喱牛肉 汤都有得卖。附近有浴室和理发店,街边成排地站着拉客的老鸨和"野鸡”。柳忠华和家霆远远避着走。一边房屋墙上贴着些已被雨淋烂了的标 语,隐约看到"誓死和资方奋斗到底""不达目的誓不复工"等字样。字是用红色颜料写的,淋了雨,血泪似的淋漓淌下来。见到一个书报摊,家 霆买了一份晚报。地上又潮又脏,柳忠华说:“回去吧,不逛了!”   两人一同回到旅馆房里,柳忠华用一种厌恶的心情说:“民生凋敝,人心失望。现在长江冬令水枯,舟车缺乏,滞留在重庆的公教人员及 眷属四十多万都欲归不得,望断云山。一朝归来,看到这种情景,当作何感想!”   家霆打开晚报,看到一幅大漫画,上面画的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瘦的教师,手捧一只破碗,旁边一行黑体字标题,写的是:“罢工的惟 一例外者——教书匠!”家霆把画拿给柳忠华看,说:“原来,抗战胜利了,我有过美丽的幻想。现在,美丽的幻想,只像是一阵雾。拨开雾 ,看到的是废墟、眼泪、鲜血、饥饿与贫穷。”   两人疲劳了,十点多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开了房钱,上火车去往南京。   又坐在从上海往南京的火车上了!在记忆的天空中,留下了闪闪烁烁的星光。两人不禁都同时想起那年陪童霜威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的情 景。只不过,那时坐的是慢车,这次是快车。那时火车的窗户拉下了百叶扇,有的窗户用黑布帘遮着,沿铁路线有荷枪警戒的日本兵。现在, 日本兵已不见踪影,但火车中的拥挤、肮脏、零乱以及旅客的脸上、身上反映出的贫苦、哀愁仍旧相似。跑单帮的旅客男女都有,不少都席地 坐在走道上。有位子的乘客依然能泡茶,只是很少来冲水。   从车窗里外望,沿途民房的墙壁上,有日本"仁丹"、"中将汤"、"太田胃散"、"大学眼药"的大幅广告,有日伪涂写的大幅标语:“日支携 手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东亚人民团结起来反对英美侵略"、"日中亲善、和平建国”,也有胜利后新涂写上去的大幅标语:“蒋主席万岁!中国 国民党万岁!”"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有一条特别醒目的标语写的是:“热烈欢迎蒋主席胜利凯旋!”大约是前几天蒋介石飞抵上海、南京 视察时新涂写的,蓝底的字,色泽新鲜。   车上"叽叽喳喳”。邻座有两个模样像知识分子的人在谈天,用的是幽默讽刺语调。   “……我看发横财的办法现在至少有五样!”   “哪五样?”   “劫收!造假钞票!跑单帮!做吉普女郎赚美金!出版汉奸内幕一类的畅销书!”   “办法绝不止这五样!”"你说说看。”   “就拿汉奸做文章吧,赚钱的窍门就多得很。比如做律师帮汉奸辩护,敲汉奸竹杠,替汉奸出具地下工作的证明信,帮汉奸隐藏财物,都 能发大财!”   说话的人嗨嗨地笑,边上听的人也嗨嗨地笑。   后座有个江阴口音的人正在谈天。像讲故事似的讲给边上的人听:“……去年八月十五日晚,驻江阴日本宪兵队接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命 令。宪兵都纵酒痛哭,哭得狂醉后,将关在宪兵队的十几个中国人都押出来用军刀乱砍。又将所有文件、木器什么的都用火点燃,将汽油浇在 中国人尸体上,连同房子一起烧光。十六日他们就大摇大摆开走了。”   边上有人气愤地问:“杀的是些什么人?”   “弄不清!当然是些抗日爱国的中国人哕!”   听的人,一片唏嘘。家霆和柳忠华听了心里难受。   粗野的谈话声、笑声,难闻的气息,呛人的香烟味,充满了整个车厢。火车"乞卡乞卡"经过昆山,经过苏州,后来又经过了无锡。从车窗 里望出去,二月下旬的江南水乡落寞、荒凉、萧索。景色依稀那么熟悉,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雪莱的名句:“历史是一首时间写在人类记忆上 的回旋诗歌。”在抗战中,家霆曾多少次从中华民族与入侵者浴血搏斗的历史中获得了力量与耐心。现在,家霆在了解今日的情况和揣测明日 会发生什么情形时,又觉得必须从回顾历史中去汲取新的力量和耐心了。他坐在那里,默默无言。柳忠华轻声问:“在想什么?”   家霆轻轻把自己想的说了。   柳忠华像掂过斤两似的说:“历史可以使我们明白许许多多事情,但我们所做的在以后也将变成历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正在参 加创造历史。愿这是一部有意义的有益于人民的历史。那么,为它出力,为它献身,一切都是值得的!”家霆点头,不断思索回味。   过了无锡,周围的人越来越挤。过道里坐的人多数都只能站立着。家霆和柳忠华挤着匀出一个位置给一个两条腿似乎站不稳的驼背老头坐 。老头苍白的瘦长脸上刻画着痛苦的皱裥,手常常痉挛。二月里,江南水乡的阡陌与田地里,不像四川一片碧绿。这一带,过去日寇和汪伪曾 长期"清乡”,遭过血腥蹂躏。过去那种翠竹丛树环绕、桑林浓绿肥壮、村姑牧童嬉戏的景象看不到了。当看到瘦骨嶙峋的农夫荷着锄头,偶尔 有一条灰黑枯瘦的水牛在吃革,破败衰颓的草屋和白墙黑顶的农舍在经过砍伐的稀疏树影中出现,一种慨叹油然浮起在家霆的胸间:“啊!江南 !我的家乡!你变了,你衰老了。”看到江南像一个奄奄病重的老人,在苦难中呻吟挣扎,他的心凄楚哀怨。   火车上有卖报纸的。柳忠华和家霆买了几份报纸看。报纸都是隔天的,登了蒋介石二月十九日下午五时二十五分坐飞机由上海到达南京时 ,受到何应钦、白崇禧及大批群众热烈欢迎的消息和照片。照片上,他戴浅灰呢帽,着黄军装,披黑大氅,穿黑皮鞋,戴白手套,用右手取帽 与欢迎者含笑颔首,显得非常高兴和轻松。其它消息的标题却是:“米价涨势迅速扩大,民食问题日趋严重"、"金价猛刮涨风"、"国府五月前 准备还都,交通工具尚极缺乏"……车子过了戚墅堰,又到了常州。两人从窗口向站台上的小贩买了些肉馒头当午饭。看看景,打打盹,过了丹 阳、镇江,整整九个小时,下午五点光景,抵达南京和平门车站。两人下车,雇了一辆三轮车到鼓楼附近找旅店住。   正是多雨时节,地是潮湿的。鼓楼广场的情况如同从前,周围的情形变化也不大。敌伪时期的标语已经涂毁刷去,换上了一些新的标语牌 :“热烈欢迎最高领袖蒋主席莅京"、"中国国民党万岁!”……来到这里,看到了那个灰暗、冷清的小邮局,又看到了原来那家毁成断垣残壁 了的当铺遗址,家霆立刻想到了尹二和尹嫂。尹二夫妻俩怎么样了?他决定尽早去寻找、看望他俩。   两人在陈旧的鼓楼饭店定了个小房问住下后,找了个小馆店吃了饭。只有六点多钟,天还明亮。家霆说:“抓紧办事!先到潇湘路看看房子 的情况好不好?”柳忠华同意,说:“看了房子,明天一早就到市政府找马超俊办理补契手续!”   由鼓楼到潇湘路不算远,两人坐破旧的公共汽车到了湖南路口,步行向东去到潇湘路。   家霆急迫地想看看童年的故居,怀着跳得十分激动的心同忠华舅舅一起走到潇湘路上来了。这里的一切曾堆积了他多么难忘的童年岁月。 但,八年像一笔划过,把年少时的诗与梦丢人火中,燃烧得灰飞烟灭了。路面潮湿,有点泥烂,潇湘路坑洼不平,路边水塘仍在,两旁的大柳 树早已砍伐干净。暮色中,灰暗的潇湘路一号墙上用黑漆刷着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大字,仍旧清晰可辨。门口原有的那个白底黑字中 文和日文合写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字样的一人多高的大木牌没有了。大门的门灯早已打碎,朱红的大门无影无踪。远望花园,荒草丛生 ,惨淡孤寂的劫后景象异常浓烈。岁月悄悄地慢慢地在摧毁许多东西。潇湘路一号那幢青砖三层楼的大洋房依然屹立,陈旧,孤独,神秘。窗 户没有了,墙上有些地方生满青苔。墙角密密的蛛网布满了蚊蝇甲虫的尸体。在战争乖离的岁月中,房屋也在承担生命的悲凉。   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往事浮上心头。像春蚕吐丝般的情愫,缠住了思忆。家霆顿时感到脸上发烧,心里发热。   忽然,一条黑白花的小狗狺狺吠着,看到楼下有一盏油灯亮了。   柳忠华感觉敏锐地说:“这房子有人住!”,家霆迈步说:“进去看看!”   两人一同走进没有门框的门里去,突然看到门旁墙上贴着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的机关信笺,上写:“此房屋系 敌产,自今日起已由本团部接收。特此公告。”下边日期是去年十一月的。再一看,许多窗户上都贴着交叉的封条。忽然,有人影晃动。小花 狗仍在吠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边门里出来了,喝住狗吠。他穿的西装,脸带凶相,高声问:“找谁?”   家霆递去一张记者名片,说:“我是重庆回来的,是这儿的房主!你是谁?”   那人眨着两只细小锋利的眼睛,说:“我们是三青团的!这是我们从鬼子手里接收的敌产,要用来办公的!”   “你是负责人?”柳忠华问。”我是看守房子的!”   家霆严肃地说:“你们弄错啦!这房子不是敌产,是我家的私产!我马上要收回!”   柳忠华说:“我们先进去看看!房子要修理一下,我们先看看这房子毁坏得怎么样了。”   脸带凶相的人把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发现面前的人模样像从重庆来的,而且态度强硬,说:“好吧!进去看吧!房子已经百孔千疮啦。”   他陪着家霆和柳忠华进去,在楼下一看,家霆和柳忠华大失所望,心都凉了。房子同那年家霆陪爸爸被软禁时也迥然不同了。不知怎么竞 破坏得这么厉害!门窗许多都没有了。整幢房屋等于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是躯壳。从楼下到楼上去的楼梯已经拆光。从楼下左侧有个大洞穿过 二楼一直可以望到三楼的楼顶。是日本人临走有意破坏的,抑是无人管理时被人破坏的?现在,住在里边的人一共两个,除了这脸带凶相的外 ,还有个二十几岁的矮子。他们在楼下一间未遭破坏的房里搭着铺睡觉。那间房就是家霆童年时睡的房。   看了一看,家霆谢谢那个脸带凶相眼露凶光的人,问了一下姓名,是田伯涛。家霆说:“这房子现在你们占着,过几天,我们就要接过来 修理了自己住。希望你向上级反映,马上找个地方搬家。”田伯涛虽不愿意,无话可说,勉强地点头。   家霆和柳忠华同田伯涛握手告别,走了出来。柳忠华说:“看样子,要他们立刻搬还有麻烦。这伙接收的人像恶狼,到口的肉舍不得吐的 。”   家霆说:“先把房地契补到手,第二步我看不难!”他历来办事充满信心,总感到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此刻却说:“只是这房屋毁 坏得这样,倒是事先绝未想到的。这房子怎么住人呢?要修理,工程浩大,我们也没这能力啊!”   柳忠华斟酌着说:“找房困难,这里环境也好。只有一个办法,先把房子修理好。修理费折合房租,互不吃亏。这样办好不好?”家霆当 然觉得好,提议说:“去看看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家的房子。”   走到东面,只见叶秋萍公馆已烧成一片废墟,给火焰熏黑的残破墙垣壁立着,烧焦了的木头、混凝土、钢筋、砖瓦混杂成堆。房子未坍陷 的部分像矗立着的一具骷髅残骸。管仲辉的公馆里面显然有人居住。夜色苍茫,有围墙,看不清里面情况,但那幢东洋式二层楼的房屋经过装 修,亮着灯光。两人在外边看了一看,闷闷地折回来走出潇湘路。   公共汽车早早就停驶了。两人踩着潮湿的路面,步行走回鼓楼饭店。一路上灯火稀少,行人不多。经过劫难和沧桑的南京城,草埋幽径, 市面萧条,风物凄凉,令人愁思茫茫。两人旅途劳顿,回到鼓楼饭店后早早就睡了。决定第二天早上分头办事。家霆去市府找马超俊,柳忠华 则去找熟人再多寻些房子。   家霆上午九时许到达市政府。天又下起急骤、清爽、细密的雨来了。他在市政府拿出燕翘和爸爸的信找马超俊。秘书客气地在会客室里接 待他,说:“蒋主席十九号由沪莅京,过几天就要返重庆。市长很忙,有事我可以代转或代办家霆把补契的事讲了。秘书说:“这事容易,我 写张条子,你到地政局办理就行!”   家霆等他写了条子。地政局也同市府合在一起办公,在同一个院子里。家霆拿了条子去,经办的一个干练的中年人见有市长秘书的条子, 十分爽快,说:“你到《中央日报》登一则挂失补领房地契的启事,连登三天,拿报纸来备案马上就补发给你!”他给了一个启事稿给家霆做 样子。家霆冒雨离开地政局,路上在店里买了把红色油纸伞,去新街口《中央日报》广告部付钱办理了登启事的手续,看看手表,还只有十点 半钟。远远听到小火车的汽笛"呜呜"声。心中突然思念尹二和尹嫂,决定马上冒雨到高楼门和保泰街之间那条小铁路旁的棚户区去寻找看望他 俩。他搭上公共汽车到了鼓楼。下了车,打着伞急急迈步向东沿着小铁路到棚户区去。离上次来,一晃快五年了。细雨潇潇,家霆打着伞走在 泥泞的路上,想起了那次坐尹二拉的人力车来到这里的情景。依然是水漉漉的地面,“嵫咙咕咕"一踩一脚泥,又滑又烂;依然是两边小水沟, 潺潺流着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他心里有点喜悦:胜利了!这次见到尹二和尹嫂将不会像上次那种心情了。他将听到他 们的笑声,看到他们的笑脸,无论如何到底是胜利了!将畅谈别后种种,他将给他们留下些钱花用。……   终于,他心跳着看到那时没有井栏的水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用黑墨画着的一只大眼睛了。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别掉下 井去!对了,就在这旁边。啊!尹二!尹嫂!我来了,家霆来了!   雨中,冷风裹着轻飘、潮湿的烟雾扑到面上,大地似在细语,发出似有似无的颤栗的语声和绵长的絮聒声。他终于找到了尹二和尹嫂住的 那间棚屋。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棚屋都已拆平拆光了。尹二住的那个简陋破旧的棚屋已经倾塌了。   家霆先是一惊一愣,接着就走上前去。希望能看到强壮的尹二或者因毁容面部变得可怕了的好心肠的尹嫂。他叫喊着:“尹二!尹嫂!”   没有人答应。倾颓倒塌了的棚屋看样子早已没有人居住了。雨水正像要似的沿着倾斜的棚顶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倾塌毁坏了的棚屋,远看 虽仍隐隐保留着外形,近看早已像废墟又像垃圾堆了。   家霆打着雨伞,立在雨中,继续高叫:“尹二!尹二!尹嫂!”无人答应。看来,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他想起了上次见面时,尹二冷静、坚决、威风凛凛地说的话:“家霆,告诉你!……前年冬天……有个喝醉了的日本浪人……被我在僻静处 用刀子宰了!……去年秋天夜里,我拉了一个小汉奸……也被我用刀捅了!……我要再杀下去!不杀到鬼子汉奸完蛋那天不算完!”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上家霆的心头。家霆感到冰凉的雨水似乎浇遍了全身,决定向邻近的棚户区居民打听一下。他走了一截路,走到附 近一家棚屋门口,朝黑黝黝的里边叫喊:“里边有人吗?”   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人声在答:“谁呀?”接着,一个驼背的衣衫褴褛的老人拄根棍子咳嗽着走到门口来了。他灰白的头发短而干枯,像 灰白的稻草。   “老爷爷,请问,您知道这儿从前住的一个名叫尹二的拉洋车的人吗?”   老人抬起无神的眼睛望着家霆,咳着问:“你是谁?”雨水拂着他的脸,他用手拭着脸。   家霆如实地说了,问:“老爷爷,您知道他们在哪里?”他用雨伞给老人遮着雨。   但,老人叹息一声,颤巍巍地摇头:“人都不在了!早都不在了!”   “到哪里去了?”家霆浑身冰凉,打了个寒噤,急切地问。   老人表情哀伤,“三年前,尹二就给抓走了!不但抓了他,邻居也倒了霉,别人放了回来,也都搬走了。尹二再也没回来!”   “给鬼子杀了吗?”家霆心里火辣辣的像燃烧。   老人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咳嗽着说:“当然是叫杀了!他再没有回来。他那个贤惠的女人,发疯一样地哭呀哭呀,后来也不见了。人 说,也许是跳江了!反正,跟尹二一样,再也没有回来。”家霆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心疼地流下泪来。想不到今天来到这里,竟会得到这样的 坏消息。他又向老人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老人咳着,用手指指西边,“后来……他们夫妻不在了!住的棚屋仍在,没人去动一动,直到如今!”   雨大了,“哗哗"下着,似在痛哭,雨点像都打在家霆心上。他耳朵里只有"嗡嗡"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的悸动。驼背老人拄着棍咳嗽 着回棚屋里去了。家霆的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得快要破裂了。他真想放声号哭放声大叫。   回过身来,他打着伞又到尹二和尹嫂原先住过的已经倾塌了的棚屋前伫立着,似在默哀,似在凭吊。突然发现,在倾塌的窗台上,两只空 洋铁罐仍在,只不过早已锈蚀腐朽,罐中泥土里长着的两株迎春花已经爆出绿色枝芽。那年清明来时,这两株迎春正开着星星似的金黄的小花 ,给小屋里添了一点盎然的生机。如今花在人亡,多么使人伤心!   家霆听着雨声突然记起:小时候,有一年七巧节,尹嫂(那时是庄嫂)告诉他:七月七下了雨,落大露水,是因为牛郎织女见面相会后分离 流泪。在七月七夜里,站在花椒树下,嘴里衔根星星草,能听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可是,尹二和尹嫂这对牛邯织女如今都不在了。   呆呆站了一会儿,家霆伤心地打着伞沐着雨丧魂落魄地走回鼓楼饭店。回到旅馆,柳忠华还没有回来。他午饭也不想吃,又累又冷,呆呆 地独自倚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直在淅沥不断下着的小雨,心里翻江倒海,老摆脱不了尹二和尹嫂的影子和对他们的思念。   啊,这场伟大的抗日战争的胜利,是多少像尹二、尹嫂这样的无名英雄,这样的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付出鲜血和生命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的 啊!该怎么珍视这种胜利?该怎么使中国富强?让中国人民将来能生活在永不再受帝国主义侵略的和平幸福生活中啊!傍晚时分,柳忠华回来了 ,风衣上湿淋淋的。他说:“就在司法院对面有一处房子可以租买,正在接洽。”当听到家霆叙述了寻找尹二和尹嫂的经过后,他动感情了, 说:“你应当写一篇通讯,就写写他们的事。他们夫妇这样的人,是中国人民的脊梁骨!” 二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初,童家霆在南京和苏州零散地记了些日记。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南京,阴,有小雪   爸爸过去常说南京有六朝烟水气。这次重回南京,只感到凄凉败落,我似乎也能体会到六朝烟水气的一个方面了。元朝萨都刺的词说:“ ……山川形胜,已非畴昔……思往事,愁如织……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是否也是六朝烟水气的一种意境呢?   舅舅忙于找房子,我则从采访的目的出发,兼带满足旧地重游的心愿。为希望有一个总的概念,今天整日在外奔跑。   总的印象是冷落、萧条。敌伪在南京只有搜刮,没有建树,   新街口一带也没有繁荣兴旺景象。秦淮河只是一条臭水,只有凭想象才能看到六朝时画栋飞云、绮窗丝幛、舟楫穿梭、灯船毕汇、商贾往 来和显贵云集的模样。夫子庙还算热闹。到"奇芳阁"吃了一碗煮干丝,味道很差。茶客里养鸟的、下棋的仍有,都是白发白须的老人了。舞厅 生意兴隆,晚上是晚舞,白天是茶舞。下午,我特地跑到一家名叫"金陵"的舞厅观光。挤得不可开交,灯光昏暗,空气混浊。乐队演奏的是《 何日君再来》《夜来香》一类歌曲。有个年幼的歌女尖着嗓子在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舞厅里,“重庆人"占多数,有两个人 为争舞女打架。一个穿长衫的大声说:“老子是重庆来的!”穿西装的却亮出了一张"派司”,说:“你看看老子是哪里来的?”穿长衫的吃了 瘪,灰溜溜走了。估计穿西装的是"特"字号的。   傍晚,游玄武湖,找我童年时脚印。想不到天竟飘了一阵白雪。雪簌簌抖落,像朵朵分枝散叶怒放的白花,一阵急过一阵,地上铺起了薄 薄一层雪片,远山近水全都似融进雪中。挂在树上的白雪泛出淡蓝色,闪闪放光。见到雪,真有感情了!到四川好几年,何曾见到过雪!回到江 南又看见下雪,真有一种见到熟友的感情,引起多少儿时在雪上打滚、打雪仗、堆雪人的回忆。这里依然是我梦里有过的粉雕玉琢雪花飘飘的 江南!湖边大道两旁,高大的杨柳都还裸露着枯枝。湖水干涸,枯荷凋敝,岸边只有一只大木船、七八只小船,也都破旧。靠这营生吃饭的只是 几个形容干瘦衣裳破烂的女人和小孩。因为下雪,上来招徕生意:“划不划船看雪景?价钱便宜!”   走进公园,亭台多年失修大部破落,游客稀少。古台城映着湖水,像条灰黑色巨龙匍伏,寂寞无语。我遐想起明朝开国之主朱元璋听取谋 臣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策略的事。这又高又厚的城垣,该是"高筑墙"建议的体现吧?兴亡的呖史,给南京涂抹了浓重的"王者之气” 。日本侵略者的儿皇帝汪精卫、陈公博之流,在历史的尘埃中湮没'了,留下的是战火造成的满目疮痍,刺人肺腑,令人心弦颤动、思绪奔涌。 我难忘冯村舅舅、军威小叔战前带我在玄武湖里划船、钓鱼的情景,难忘在潇湘路一号住着时,夏天夜晚能闻到由清风夹来的满湖荷花香气。 那年欧阳在潇湘路住着的夜晚,就有过清风带来的荷花香。可是,一切都已逝去。   二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雨,南京   晨起,雨声沉重。舅舅一早冒雨外出。我决定打伞到雨花台看望妈妈。   坐公共汽车到中华门,下车后坐马车到雨花台。一片柳树林,一块衰草地,混杂着往日的记忆,都随雨一起侵入我的梦中。一路始终凄风 苦雨,我不能不想起上次同欧阳一起到雨花台的情景。马蹄哞导哞导,敲打路面,我的思绪在马蹄声中起伏。还好,抵达雨花台时,雨已停歇 。踏着潮湿的小路,按照记忆的指引,径直从主峰西下,找那片妈妈长眠的空草坪。   什么也没有给妈妈带。既未带鲜花,也末带锡箔长锭。这季节,在南京无法找到鲜花。妈妈是位革命者,她不会喜欢我给她焚化纸钱。我 带来给妈妈的只是我的思念和敬爱,只是我要向妈妈倾吐的心底里的话语。我要告诉妈妈我的进步与爸爸的进步,我的决心与爸爸的决心。我 们正要像她一样,为中华民族、为中国人民的幸福而奋斗。我的心上流着泪,我在心里一声一声叫唤着妈妈,走向她的葬身处。   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踩过的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踏过的长满苔藓的羊肠小道,还是那与欧阳一道跨过的高高的野草 与荆棘及凹凸不平的坡岗,还是那天我们一同看到过的空草坪。只不过那年是夏天,草坪碧绿,今天是荒蔓一片,草坪坑洼不平,苍黄中到处 可以看到被野狗、野兔扒开洞孔暴露出来的白骨和骷髅。   微雨又降落了,天阴冷。我的心凄恻极了!不到五年,这里似乎未变,又似乎变得很多。总的环境未变,但时光和季节使这里变得衰老和更 加荒凉了。一些零落的小树也弯弯扭扭地长大了。前边不远处,一所用大石块、破砖、土坯胡乱搭成的小屋,是上次来未见过的。据说敌伪也 用雨花台作过屠场,尹二是不是也会葬身在这里?   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甚至连地点也无法确切辨认出在哪里。细雨将远处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打着伞,鞋袜、裤脚全湿了,在 枯草丛中来回求索。可是,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   哦!我怎样才能从岗峦荒野中寻找到自己的妈妈?蔓延的衰草是否能传递我来到的讯息,向黄泉下的妈妈低诉我的思念与哀悼?   雨花台上似乎跳动着母亲的心!我伤心极了,站在雨中痛哭起来。幼年时的印象虽已淡薄,却永远忘不了伟大的母爱。后来,我走向不远处 的那间小屋,希望能看看妈妈的墓碑是否已被小屋的主人用来作为搭成住屋的材料,也希望能打听点讯息。出乎意外的见到屋主是一个贫穷得 像叫花子的单身白胡子老头,伛偻着背麻木地垂着头,正在屋旁用铁锄刨土,不知想种些什么。他是靠看尸埋尸营生的吧?老得耳聋眼花,向 他已无从打听到任何事。他确实是把许多野坟的墓碑收集来做了屋基,把许多棺材板连同破砖、土坯用来遮蔽风雨,就是找不到那块有妈妈名 字的墓碑。   我又重新回到可能曾是为妈妈立过碑的地方,默默鞠了三个躬。为妈妈,也为所有为人民利益和祖国命运献身的人。然后在雨中伤心地离 开了雨花台。我在心里告诉妈妈:我通过了解人生,对比善恶,懂得了您的选择。我以有您这样一位妈妈自豪,我愿您有这样一个儿子在泉下 也得到安慰。   夜里,舅舅回来了,将白天去雨花台看望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他听了,先是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带感情地说:“家霆,真正长久能建 立的坟墓,是要建立在人的脑海中,建在人的心里。翻开一部中外历史,英雄豪杰志士仁人无数,真正有坟墓留下来的很少很少,没有坟墓的 却很多很多。真正纪念你妈妈的好办法,是我们都努力工作,继承着她的希望与理想。那种为了替人们争取美好生活而献出热血的人,有没有 坟,后代的人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是不会计较的。因为他们生前本不计较这些,死后怎会再计较?正因如此,他们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人生的最高价值是什么呢?……”他用思索、向往的眼光看着窗外黑黝黝的雨夜,说:“当然不是坟,不是名利地位,而是他们为了真理献 身的精神!”说这话时,我看到他的眼睛似已湿润。我明白,说这话时,他不仅想起了妈妈,他一定也想起了在孤岛喋血的舅妈杨秋水!   二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阴,南京   今天,去中山陵看睹。风寒刺骨,游客极少。昨天的雨水,将石级打扫得干干净净,由下向上眺望,只见石阶,不见平面;由上往下俯瞰 ,只见平面,不见石阶。抗战爆发后,听说曾想把孙中山先生遗体带到重庆,但工程界人士劝阻,认为如果爆破墓穴,遗体也要受到损坏。人 伟大了,谁也不能去毁掉他!现在,抗战胜利,中山陵完整无损,仍旧气象万千。踩着石阶走上去时,令人想起历尽坎坷到达一个历史平面的艰 辛。   由中山陵到明孝陵。红墙剥蚀,荒草满地。走到南面的梅花山,山头梅花多数含苞,有的已经开放。小时候随爸爸来游览的情景还有印象 。遇到一些游客,一个告诉我:往年梅花开时,伪府宣传部长大汉奸林柏生总要约许多汉奸文人来此饮酒赋诗;另一个是七十四军的一个少校 ,告诉我:梅花山上葬过汪逆精卫。汪逆前年十一月病死于日本,尸体用楠木棺材运回南京,大出殡后葬在此地,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相当坚 固。七十四军奉命将坟秘密炸掉。一月下旬炸开坟后,汪逆尸体完整,穿长袍马褂,口袋内发现一张纸条,上有汪妻汉奸陈璧君用毛笔写的"魂 兮归来"四字。汪逆尸体送去清凉山火葬场,化为一缕黑烟。在原来汪逆的坟上赶建了一个小亭。坟前的石板道全部拆除用土填平,以消除遗迹 。果然,我按照他的指点,看到了原来那条墓道的痕迹,并看到许多石板都搬在附近的石像前堆着。   汪逆死得还不久,人们已很少提到他。提到他时,是鄙视、蔑视的。他坟已炸毁、尸体火化,留下的是历史上记载下的汉奸骂名。   下午回来,将来京后的见闻,赶写南京通讯两篇明日寄出。晚上,与舅舅谈起白天去梅花山的事并谈起汪精卫。他说:“早期革命的人, 后期可能成为反革命;晚节不终的汉奸,早期也可能曾叱咤风云。这是一种并不少见的历史现象。”历史人物是怎样失足的呢?怎样才能不失 足呢?怎样才能毕生跟上时代的步伐促进历史呢?值得深思。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阴,南京   天气又潮又冷。舅舅仍在忙他的事,早出晚归。今天上午,我到地政局办理了补领房地契手续。很顺利,交了刊登启事的报纸,付了款, 明天可以领到新契。   离开地政局后,到宁海路二十五号军委会南京看守所采访。宁海路二十五号与苏州同乡会对门,原为西北军将领鹿钟麟的财产,伪特工总 部从日军手中接收后,兼并了与该屋后院相邻的另一幢房屋,修建为一个拘留所,作为关押反对他们的人的囚牢。如今作为关押汉奸的看守所 ,使人想起"作法自毙"的成语。   去时,门禁森严,知道这实际是军统的看守所。向看守所长徐文祺递了名片,要求采访,他说:“拒绝一切外界人士采访。”我与他交谈 ,得知汉奸们去年九月有几十人被押解来所。大都是伪政权显要。除伪代主席陈公博,伪外交部长褚民谊、伪实业部长陈君慧、伪蒙藏委员长 岑德广、伪南京市长周学昌、伪浙江省长梅思平等外,还有汪逆的妻子陈璧君。这些汉奸对陈璧君仍尊称为"汪夫人”。除陈公博独住一间小房 外,伪部长们二三人住一间房,再以下的汉奸则七八人住一间房。陈璧君因患心脏病,身体肥胖兼患高血压,要求由家人照顾,同她长子汪孟 晋、长女汪文惺等关在第二进房屋的二楼上。有的大汉奸日内要解往苏州。   问起汉奸们的生活,他只说:“生活尚好。管理人员原来要解除他们的裤带,他们坚决表示不会上吊,也就罢了。根据观察,确还没有汉 奸想自杀。”又说:“陈公博烟瘾很大,爱吸美国骆驼牌纸烟,正在写自白书《八年来的回忆》。”还说:“犯人们有的认为中央还都南京后 ,一定有大赦,有的认为蒋主席六十大庆时一定有特赦,都抱有希望,互相安慰。”我提出想进去看看,他怎样也不答应。最后勉强允许在外 面朝里看看。看到前面是一幢三层楼洋房,后面是另一幢洋房。整个看守所,有短墙围着,中间童一片大草地。里边静悄悄,人却看不到。只 好失望。不过,也该满意了!徐文祺拒绝采访,实际却接受了我的采访。   临离宁海路前,我问徐文祺:“外界盛传许多万恶的大汉奸如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等,说是已由军统局戴笠局长保护送往重庆受到优 待,是否确实?”徐说:“不知道!”又问他:“有的报上登载:上海有敌侨房产八千多幢、汉奸房产五百多幢。汉奸产业至少总值在几百亿 元以上,盛幼盒(也就是那个方立荪同他①抗战胜利后,为抢占胜利果实及反共,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曾被利用,得到过任命。但遭到全国 人民愤怒谴责。在国民党军政人员大批到达沦陷区后,汉奸的利用价值逐步消失。一九四五年九月,周佛海等接受了戴笠劝告,电呈蒋介石"请 准辞职”,日戴笠陪同飞往莺庆.被幽禁于嘉陵江畔的"白公馆"享受优待生活。一九四六年三月,戴笠撞机殒命。后来.周、罗、丁三人均被 押往南京审判。周佛海被判死刑后,由蒋介石发表"准将周佛海之死刑减为无期徒刑令”,进行特赦。因心脏病死于狱中。罗君强被判无期徒刑 ,一九三七年病宛。'默村一九四六年被判死刑,在南京执行。   鸦片生意的盛老三一个人的产业总值就在五十亿元以上,是否确实?”徐答:“不清楚!盛老三关押在上海,不在南京!”   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二,阴雨,南京   上午,十一时取到了补领的房地契。经办此事的那个干练的中年人笑着说:“你这是特殊的!要不然,几个月也补领不到的!”   下午,与舅舅带了房地契同到潇湘路一号,向三青团交涉,要他们立即迁走,好让舅舅找工人修理房屋。想不到却出了件意外的事,遇到 了意外的人。   去时是两点多钟。三青团派来看守房屋的田伯涛态度生硬,脸色凶恶难看。先是索要房地契看,说:“去年冬天,早有一男一女来过了!也 拿了房地契来,只不过你这是新补领的。女的姓方,说是她丈夫的房子。我们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这房子,当然不吃她那一套。她哭闹了 一场也没用,被陪她来的男厶劝走了。现在你拿这补领的契来,谁知你们是怎么回事?”我明白准是方丽清先来下过手了!我对田伯涛说:“那 是我们的家事,你少管!我是童霜威的儿子,我来收回房子,你们没理由不让!”   田伯涛说:“我做不了主!要由上级决定!”   纠缠不清,形成僵持。说来也巧,忽有一辆浅灰色小轿车驶来停在门口。我不禁引起注意,同忠华舅舅朝那辆车看,只见车上下来一个穿 着朴素却又很漂亮的女人,蓝布旗袍、黑呢大衣,黑发过耳不过一寸,白皙的脸上令人注目的是红唇,手夹一只黑皮夹。一看,我被这突然来 临的人震动了,真想不到!是陈玛荔!   怎么会这样巧呢?但我应该记得的呀!她是三青团中央团部的女青年处处长呀!我怎么忘了呢?   局面对我来说很尴尬,对她来说,显得很自然。她看到了我,款款走了过来,朝我微笑,我也笑着走上去了。我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 遇到您。”   她朝忠华舅舅看看。忠华舅舅朝她看看也朝我看看。她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什么时候来南京的?”   田伯涛见了她,像狗围了主人转,似乎发现了什么,在边上   说:“陈处长,这就是我说过的,来讨房子的!”   我笑着说:“我家的房子,如今被当作敌产接收了!”   她笑了,对田伯涛说:“不说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敌产吗?”又对我说:“听说这房子破坏得厉害,又说有人从重庆来讨房子。一看名 片,居然是阁下,我特地来看看,希望能碰到你,还希望让你满意。”   田伯涛卑躬屈膝:“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   我说:“家父和我去了重庆,房子当然被鬼子占了。如今胜利回来了,总不能被日本人占住过的房子就是敌产了吧?”   她笑着用上海话说:“这还不好办!权当派人替你看守了这久久就是!我叫他们立刻搬走。”她嘱咐田伯涛:“到百子亭去吧!那里的房子跟 这差不多大,损坏小,在那里把办公室先布置起来!”   田伯涛诺诺连声。陈玛荔问我:“你这下留在南京不走了吧?”   我说:“还要回去一趟,以后再来。”"这房子?……”她问。   我说:“房子要大修才能住。我来,委托熟人修房子!”我指指忠华舅舅,觉得没有必要给她介绍忠华舅舅。   她说:“你还在办《明镜台》?回去之前能来看看我吗?”她递了一张名片给我,“上边有我的住址和电话。”   我违心地说:“好的!”其实心里在说:我恐怕是不会去了!她仍旧笑笑,用英语说:“你看,我又帮了你一个大忙!”我笑笑说:“可是 ,这房子确实不是敌产!是我们家的!”   她笑了,用英语说:“你老是不知恩!”我只好仍对她笑笑。   后来,她同我握手告别,上车走了。临走,朝我看看,忽然笑笑用英语说:“我猜,你是不会来看我的,是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   车开走了,我对田伯涛说:“明天,我们就有人来住,找工人修理房子。请明天就搬!”   这次,田伯涛虽然很不高兴,眼露凶光,但点头说:“可以!”晚上,写信给爸爸将这些天的事都告诉了他,并写了信给寅儿,也简单向 她谈了些回来后的情况。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晴,南京   中午,忠华舅舅在夫子庙"六华春"摆了酒席请客。除他和我之外,有南京有名的王可方大律师,一个仪表堂堂、口才很好的律师。此外, 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一个沉静白净的穿西装的姓掘,一个像广东人外貌瘦小精干穿长袍的姓梁。   摆这桌酒席的目的,是签订修房与租房契约。修房契约中,我是甲方,忠华舅舅是乙方,他化名刘忠,规定:潇湘路一号的房子,由我委 托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经手修理。修理费黄金二十一两,全部由刘忠一方负担。规定修理完毕后,三年期间,房屋使用权由乙方大士贸易公 司安排。租房契约,忠华舅舅是甲方,老祝、老梁是乙方,由忠华舅舅以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的名义,将潇湘路一号房屋的三年使用权让给 乙方。乙方付给忠华舅舅黄金二十六两。三年后如房屋续租,再另订新约。   王可方大律师在两张契约上都签了字,并接受了手续费。于是,契约有效。我与舅舅,舅舅与他的"朋友"老祝、老梁,其实都在演双簧。   下午,忠华舅舅决定离开鼓楼饭店搬到潇湘路一号去住,因为他要监工,且可节省开支。去那里住,搭地铺即可。他不知从哪里像变戏法 似的借到了被褥。我则因为就要离京去苏州和上海.暂时仍在鼓楼饭店居住。到南京要办的第一件重要大事,基本办妥了,心情轻松不少。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小雨   南京雨量偏多,天仍很冷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童年。童年时稚小的心灵每每收藏着许多最珍贵的快乐与忧愁。下午,到大石桥畔母校去看望 。最突出的印象是童年时觉得大的东西全变小了。房子、教室、操场,小时候都觉得很大,今天下午一看,却这么小。秋千架、浪木、单杠, 小时候觉得很高,现在却觉得很矮。只有树木,小时觉得很大,现在随着年轮增长,觉得还是不小。学校旁大石桥下那条河也很窄很浅了。现 在,这里是一个小学。天下着小雨点。站在校园中,看到许多孩子在嬉闹,我不能不怀念我的童年,也不能不想念起许许多多童年时的同学。 尤其不能不想起欧阳。我必须赶快到上海,赶快找到她!   三月二日,星期六,阴雨,苏州   离开南京前的那晚,忠华舅舅到鼓楼饭店来话别。谈得很久,我向他吐露了愿望。他勉励我的话我再也不会忘记。离开他,我有一种依依 不舍的感觉。虽然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昨晚来到苏州。晚上那"哗哗哗"的麻将声,今晨那竹制的马桶刷子"嚯嚯"刷马桶的韵律,都与我童年时留下的印象能够吻合。这个有"天堂 "之称的古城,在敌伪鹰爪下已被糟踏得满目疮痍,衰败破落。这里是妈妈柳苇的故乡,爸爸曾在这里同妈妈结婚,爸爸又曾在这里的寒山寺内 被软禁过而坚强不屈。我不能不对苏州有特殊的感情。旅店在一个小巷里,走进小巷,使人寂寞孤独。昨夜下雨,小巷深处孤零零挂着几盏灯 。在路灯微光下,雨丝像一缕缕银线,从黑色的苍穹中乱纷纷挂下来。我望着灯,想着爸爸妈妈在苏州的那场跌宕起伏的梦,心里掀起了暴风 雨。   今天,特地去枫桥镇和寒山寺凭吊。我带着对妈妈的爱到了枫桥镇。岁月的风尘,使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残破、陈旧。置身小镇, 有一种步入历史之感。这里有衰败灰黯的瓦房,有断墙残院里苍虬而出的绿树枯枝,有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有半开的门扉上斑 驳的黑漆和生锈的铜门环。许多门板店面的小铺里坐着打瞌睡的白发老人。我听说外公外婆在这里开过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妈妈同忠华 舅舅在这里生活过许多个春夏秋冬。但我无处去觅踪迹。走在那条青石板路上时,我想:这条路,妈妈走过,舅舅走过,爸爸走过,现在我在 走了。在这人世间,路是要自己去走的。我今天来走这条路,是不是太迟了呢?我能发现、体会到些什么呢?   后来,到了枫桥旁的寒山古寺。我也弄不清爸爸曾囚禁在哪间寮房?经历过战乱,年久失修,断垣残壁,荒芜不堪。游人极少,香火不旺 ,和尚都面黄肌瘦。我站在大殿前,屋檐上滴溜溜地垂着条状的蛛网和尘埃,像是流苏。风吹来,带有冷意,不禁想起康有为的诗句:“钟声 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风。”想听钟声,却听不到。来到这里,会想起人在旅途的各种各样坎坷经历。宗教想通过信仰来化解苦难,它力 图使人们相信,现世的一切痛苦,最终都将获得公正的报答,由此使人们获得慰藉和平静。但实际,宇宙之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 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问善恶是非的区别,把好人和坏人一概摧毁。战争中这样的悲剧很多。而我的体会是,人必须像英雄一样 地与这种命运抗争,来体现人的尊严,来唤起一种崇高的感情。这也是一种信仰,却是有别于宗教的一种积极的信仰。抚今思昔,既有痛苦, 也有欢乐,更多的是激励。记忆中那些鼓舞我前进的往事,我充满了强烈的依恋,正像河水流泻而礁石不会移动一样。我已无心再游览苏州的 名胜园林。我注定是个紧张忙碌的人,像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觉得必须快去上海,去寻找失去的梦,寻找记忆中的快乐与忧愁,寻找我日思 夜想的欧阳……   童家霆上午由苏州坐火车到了上海。在北站下车,从拥挤的旅客人流中走出站来。   春寒料峭,昨天阴雨,地是湿的。在四川时情牵梦萦的上海,现在展现在面前了。天气雨后转晴,有了阳光。这里,曾有过多少难忘的回 忆,这里曾有过多少熟悉的人和事。在四川做梦时,无数次旧地重游,梦见过自己走在上海热闹、熟悉的街道上。现在,真的这样在走了。心 里既有喜悦、兴奋,又有悲戚、哀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说不真切。不愿意再在上次与忠华舅舅住过的火车站旁的小旅馆里住宿了,那 里太嘈杂太肮脏。想找一个比较适中的垣点居住,交通要方便,住处要干净些,又不要太贵,离要去的地方近一些。这样,他从北站坐电车到 跑马厅旁的虞洽卿路,住进了汉口路口子上的扬子饭店。这就在慕尔堂旁边。当年,他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在慕尔堂上中学时,每天上下课 总要从扬子饭店门口走过。慕尔堂似乎并无变化,扬子饭店下面的舞厅和理发室也仍在。他在二楼开了一个小房问,放下物件,决定出去吃午 饭,然后到沪东正康纱厂工会找银娣。   从汉口路扬子饭店走出来,绕到虞洽卿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小店里吃了一盘生煎馒头和一碗咖喱牛肉汤当中饭。在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外滩 。南京路上,还是车水马龙、人流滚滚。有美军的吉普呼啸驰过,开得飞快。经过慈淑大楼时,家霆不能不想到那次欧阳在这里撒下彩色传单 的情景。当年豪情,此刻只留下了怅惘。在外滩下了车,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黄浦江边。江对面是浦东,宽阔的江上布满着船舶和舢板。江中常 有船上的汽笛长呜,声音凄凉悠长。阳光照得江水金光粼粼。当年在这里常看到的日本军舰不见了,停舶着几艘青灰色的美国军舰,在阳光下 铁甲闪闪发亮。回头看时,面向黄浦江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有金字塔般熠熠闪光的尖形屋顶的沙逊大厦,有如石块垒砌成的门首有巨大铜狮 的汇丰银行,有沉重巍峨的江海关大厦和大厦高处敲打起来声音好听的巨钟。沿江的路上,电车当当,汽车嘟嘟,人海滔滔。有些美国水兵在 江边拍照。   江海关的大钟正敲两点:“……当!当!”   仿佛行进在历史的曲折长廊之中,家霆陷入沉思。遽然勾起了无数扑朔迷离的回忆。走着走着,想起了在外滩公园同忠华舅舅的秘密见面 。那天在临江的一只空连椅上,曾看到一个醉了酒的花白头发的老人,穿件驼色破长袍,哼着京戏:“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走着走着 ,想起了同程心如和余伯良一起,那次趁天刚黑偷偷将一叠抗日传单散发在外滩公园……   豪壮而难忘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啊!往事如烟!往事如烟!斑驳多年的旧事,早已成了镜花水月,那是一段多么峥嵘的岁月,如今只留下了 心海中的波涛。阳光下,家霆感到失去爱情的日子,犹如阴天般沉闷。他与欧阳素心之间,有过那么深的爱情,却会落得今天这种黯然。失落 的爱情融成回忆,这种回忆已经化成离愁别恨和凄凉落寞。所幸家霆是意志坚强积极进取充满朝气的青年,他的爱心与决心,使他探究欧阳素 心之谜的决心更坚定了。由外滩坐电车到达沪东杨树浦区了。家霆来找银娣,像有酒精在血管里起兴奋作用似的,浑身激动。来找银娣,当然 不仅仅是为了打听欧阳素心的下落。他对银娣有感情,银娣过去在他和欧阳之间,是一座桥梁。见到银娣,会勾起一连串的往事。不仅仅是对 欧阳,那是对死去了的金娣——银娣的姐姐的忆念,是对被敌伪暗杀了的舅妈——杨秋水阿姨的怀念,也是对忠华舅舅在上海从事一种秘密特 殊战斗留下的忆念。家霆就是怀着十分急切想见到银娣的心情,出现在正康纱厂门前的。   几部汽车和卡车隆隆驶过。正康纱厂门口挂的是"中纺"的牌子。这家日本人的纱厂已由经济部接收,现在又由"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接收了 。工人正在罢工,厂里气氛使人感到紧张、冷清、不安。家霆说了银娣的名字,门卫好像很熟悉,叫家霆等一等,让人到工会把银娣找出来。   如今,银娣出现在家霆面前了!   将近四年不见,银娣该是二十二三岁了吧?变化很大。有明亮的眼睛,落落大方的沉静态度,面容酷似金娣,个儿高得多了,身材也完全 成熟了,脸色健康,仍是清汤挂面头,上海女工的打扮,很朴素。旧阴丹士林短裢,套着件旧的酱红色绒线衣,下边是黑布裤。   两人四目交替地凝视着,在双方几乎陌生的外形上,彼此仍有着记忆里熟悉的面容与姿态。当两双熟悉的眼神交汇在一起时,似有二种神 奇的力量,把两人都吸引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啊,是你呀!真想不到!”   “是呀!银娣!你二十多了吧?”他们紧握着手,牢牢不放。   “啊,啊,见到你真是高兴!”银娣同门卫说了以后,作了登记,将家霆请到厂里边,在工会旁的一间小空屋里坐下,忙着去隔壁工会里 倒了一杯热开水过来,亲热地说:“你长高了!刚一见,有点陌生,再看看,样子没有太大变化。”   家霆见她十分热情,心里沸腾似的说:“分开快四年了!常常惦记着你!胜利后,我曾有一封信寄到环龙路,估计你没有收到。后来,幸好 我见到了你给忠华舅舅写的信,谢谢你还记挂着我!”"应该记挂的嘛!你的信寄到环龙路当然是收不到的。房子早被军统劫收了,我也早就离 开那里了。”她将别后的一些情况简 单作了介绍。这些其实家霆已在银娣给柳忠华的信上看到过了,但他宁愿再听一遍。   家霆估计银娣一定是忠华舅舅他们一路的人。不然,怎么现在又在正康纱厂做工会工作?但不宜挑明,只是把自己这次同忠华舅舅一同来 上海和去南京的情况大致讲了,又简单介绍了自己去四川后的那些情况。   银娣静静听了,她老练、沉着,眼睛仍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她笑着说:“近两个月来,忙极了!胜利后,物价飞涨,工人生活真是困难 极了。重庆来的只管自己劫收发财,对工人的死活不闻不问。有的还把我们工人看成是'伪工人'。连续罢了好几次工,沪东、沪西各厂之间都 有联系,同社会局谈判,同中纺公司的代表谈判,主要是让工人们不致饿死能活得下去。在工人坚强团结的压力下面,他们软了下来。上月底 ,协议书签了字。但本厂有不少过去因美机轰炸被鬼子疏散和日本投降时失业的工人需要救济。他们生活没有着落,一家老小要养活。社会局 和中纺公司签了字又反悔,不想管这些人,罢工就结束不了!过几天要过'三八'节了,这是胜利后上海妇女的第一个节日,我们要通过这个纪念 日来提高女性的觉悟,使罢工坚持到胜利。现在正忙着筹备。”她洋洋洒洒一说,使家霆颇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觉。这是一个新的发 现,银娣的话朴实,却有气派,她是那种不畏强暴、大胆站在工人队伍前列前进的人!   家霆拿出笔记本来,较详细地向银娣问了一些有关沪东、沪西工厂罢工的事。银娣也谈了工人为了争取成立自己的工会同特务斗争的一些 事例。家霆都作了记录,作为写通讯特写的素材。然后,又问起银娣上海的一些情况。他心里自从见到银娣开始,就在思念欧阳。但银娣直到 现在没有提出欧阳的事,他明白在银娣这里是得不到欧阳的新讯息的。那么,何必去早早揭开这个伤痕上的痂结呢?他怕那种难以忍受的刺痛!   银娣的眼睛有时静悬着如同落日,说起话来时眼里却像有急闪的电光,烁烁发亮。她说:“胜利后,接收的人一批批来到上海,空中飞来 ,水里漂来,地下钻出来,都是些饥鹰饿虎,大发胜利财。开头,只要重庆来的,上海人都热烈欢迎。现在,同对待敌伪官吏差不多了。胜利 前,美机轰炸上海,上海人宁可被炸死心里也高兴。但胜利带给老百姓的不是光明和幸福,只是血和泪。美国兵在上海醉酒闹事,侮辱中国女 人,大家印象很坏。美国正在帮着往中国的内战上面浇汽油,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动枪炮杀自己人,叫人怎么想得通?”   听着她说,家霆看着银娣的脸,难过地想起被日机炸死的金娣来了。金娣长眠在广东坪石,八年多了,该只留下白骨和尘土了。她的妹妹 成长成熟起来了!银娣的话不多,却生动地把人民反饥饿、反独裁、反内战的情绪都扼要谈出来了。家霆夸赞说:“银娣,时间是最伟大的老师 ,逆境磨练人就像火在炼金子,见到你现在这样子成熟,我太高兴了!”   他到这时候,忍不住把心里最想问的事提出来了,说:“银娣,你有欧阳的新消息吗?”   银娣看着家霆的脸,家霆的眼神充满期望,也充满一种对欧阳的思念。这种眼神是使银娣同情和痛苦的。她带感情地答:“没有。”又说 :“连欧阳筱月的消息也没有!”   家霆脸上失望,眼睛干涩像在燃烧,问:“银娣,我已经有点绝望,但毫不动摇。我想找到她,你说该怎么办?”   银娣带点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充满怀念和悲哀,说:“上海滩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大海捞针,是捞不着的!”又遗憾地自责说:“只怪我 那天碰到她时,没有能一直盯着她盯到底。最后因为我有急事就离开了她。要不,就好了!”   家霆感到失望和空虚,也感到一种重温旧梦的温暖。他从不吸烟,这时忽然感到很想吸一支香烟,用辛辣的烟味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 提起精神来,压制心中的孤独与酸涩。他面上平静地缄默着,心中汹涌起波涛,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   银娣怜恤地问:“到底她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家霆没有隐瞒地、坦率地将前后情况讲了一遍。   银娣脸色变了,深深"啊"了一声,焦灼而亲切地说:“唉!坏了!坏了!她陷在一个大陷阱里了!怪不得她会这样。她本来非常好,对我有过 恩惠。但是,现在,我怕她已经身不由主了!同她这样的人交往,会有危险!何况她坚决拒绝了你,恐怕也是为你考虑,你想过没有?”   银娣的话政治上成熟,使家霆想起离开南京前那夜忠华舅舅说过类似的话,家霆不能不点头,血液在太阳穴里跳动,他说:“我想到过。 我不能遗弃她!我想伸手把她拉上来!也许是妄想,但我连灵魂也爱着她,除非我死了!不然,我的心是不死的!”   银娣没有再说话,沉浸在一种深远的思索中。家霆这时发现,刚见面时感到银娣面色很好,那时是兴奋造成的。其实,银娣的脸色不好, 是一种营养缺乏的面色。她的生活肯定是艰苦的。   家霆又问:“我后母家的舅舅方雨荪,还有那个江怀南,你不都是认识的吗?他们后来情况怎样了?”   “离开也都很久了!方雨荪是个惟利是图的生意人。江怀南是个道地的汉奸,弄不清怎么了。反正现在汉奸花钱买个地下工作证明的也不少 。”   有个女工匆匆来找银娣,说要开会。估计她很忙,家霆问了电话号码,将自己住在扬子饭店的房间号码和电话号码都留给了银娣,并且告 诉她,离重庆前曾将她的地址告诉了亲友,托她有信及时代转,就同银娣握手告别,走出了正康纱厂。   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往哪里去。为了寻找欧,决定到霞飞路、环龙路一带去,心里侥幸地希望能碰巧遇上欧阳。银娣在那一带遇到过欧 ,说明欧心里一定还眷恋着当年的许多旧事和旧情。到那一带,万一能遇上她多好!遇不上她,旧地重返,也可以得到一种感情上的满足。愿意 为她踏破铁鞋!整个上海的每条街道,以后都要走一走!   终于在下午四点多钟时,又站在霞飞路靠近环龙路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门口了。橱窗里那张斯大林的半身巨幅画像仍在,笑 得很得意,相框周围撒着五彩缤纷的花纸屑,绕着细彩纸带。但那家德籍犹太人开的小小照相馆不见了,店面已变成一家出售女子皮夹、手提 包和香水等用品的小店了。原先德国犹太人的小店里,秃顶熠熠发亮的店老板,曾供着一张金框装的希特勒的大照片,那个唇上有一撮短髭, 额上有一绺流水发,臂上有硭字臂章的隐含杀气、满脸妄自尊大的神经质的战争魔王,随着德国法西斯的覆灭,连照片带小店都消失无影了。 也许这就是历史?仿佛耐人寻味又有颇多值得思索的人生三昧在内。   耳边听到"白拉拉卡"里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属于世界的着名音乐家的名曲是不朽的!情意绵绵的乐声轻轻流进家霆的心窝,舷而忧伤 ,柔柔地似在诉说一段古老而斑驳的爱情故事,充满诗意。他同欧阳曾在这里听过这支优美的乐曲。曲子中缠绵悱侧、惆怅高远的意境,使他 神伤。他没有走进"白拉拉卡"的愿望,孤独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带着伤感的心情。   又走到环龙路欧阳家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攀满爬山虎绿蔓的洋房,此时藤枝尚未返青。朦胧的楼房、熟悉的格局、幻觉似的过去, 使思绪笼上了恍惚的空蒙。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原先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着带有尖镞的铁栏栅,后来加高成了砖墙。门上贴着军统局 盖有关防的封条。封条是早贴的,后来住了人,封条在门开处撕裂,天长日久,被风雨和时光洗刷得破烂变色了。里边住着人,估计是军统的 。家霆在对街伫立,朝楼上张望,看到阳台上有个女人正在洗晒军衣,想起在那间他熟悉的窗口的房里,曾听到欧阳吹奏的动听的口琴声。一 时间,似乎看到欧阳素心在窗口向他微笑,听到她忧郁地说:“我是怕我们加深了感情,对大家都不好!”   然后,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萦绕在耳畔。当然,只是幻觉。并没有欧阳,更没有话声和乐声。   倒是有一辆黑色流线型的小轿车揿着喇叭开来,停在欧阳家旧居门前。黑铁门张了大嘴,汽车驶进去。可以看到,开门的是个穿军便服的 ,坐在汽车里的,也是军人。   家霆的心由于满是伤感而发胀,微喟着迈步离开,突然想起看到过的几句诗:“我想对你再说一遍我爱你/可是你不在/这句话反而使我 更孤寂。”   绕道走到法国公园来了。买了票进去,太阳已经西斜。游客稀少,落叶的法国梧桐刚刚萌芽。径直找到了那棵常青的落地大雪松。夏天时 ,树背后池畔有个喷泉会喷溅出晶莹的水花。六年前在那个冷雨飘拂有着寒风的冬日中午,他曾在这里吻过她。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快乐的 小孩,在细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那天,细雨飘拂,他亲切地问她:“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睫毛上是透明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还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吗?”后来,第二 次在这里奇巧地相遇,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了。一时忘掉了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   欧阳颤动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盈盈的泪珠涌上眼眶,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兴奋而又醉心地流着泪,亲切地吻着她被雨淋湿了的黑发,像在沙漠上遇到了绿洲,激动地说:“我知道你仍爱着我!我不能没有你。”   一切都过去了,消失了,流逝了。   家霆木头似的站在那里,让那棵年迈的雪松伸出绿色的手掌抚摸他的脸。站了好一会儿,希望出现奇迹,欧阳会突然也来到这里!但是,没 有!心上像一片荒漠。他固然知道,爱情像一杯芬芳的醇酒,喝醉了,会像醉鬼似的使人生变得毫无出息。如果不醉,它却有着激动人生前进的 伟力。人仅仅为爱情活着,是可悲的。只是此刻,爱情的磨难使他如醉如痴,呼之即来,挥之不去。他的忠诚和坦率,他的守信和重情,初恋 的幻灭,使他诚实的灵魂几乎无法忍受。他的心像经过一番浩劫的战场,被破坏得一片荒凉。漫无目的地、失望地从原路走出法国公园,又徜 徉在霞飞路上。霞飞路改名叫林森路了。走着,想起了同欧阳-起在这条路上漫步的事。啊!一切的回忆都甜蜜、隽永又辛酸。此刻,倘若在这 里迎面忽然看见欧阳该有多好!   路上的商店里和人行道边的地摊上,都摆满了美国货:罐头食品、美国香烟、化妆用品、玻璃丝袜、克宁奶粉、菊花牌淡奶、美军的给养 ……简直是"无美不备”。   他沿途仔细张望、寻觅,注意着迎面来的和对街走的每一个女性。可是,没有,只有失望接着失望。   霞飞路上过去那家花店仍在,这里仍有温室培育的粉红康乃馨和鲜红芬芳的玫瑰花出售。欧阳最喜欢这两种花了。   一直走到距善钟路口不远处了,天已渐渐向晚了。忽然,看到一家出售旧文物、旧画等的拍卖寄售商行。在橱窗里,醒目地陈列着一幅有 金边画框的大画。啊!啊!他几乎大声惊叫起来。这幅画!怎么会是这幅画呢?怎么偏偏是这幅画呢?烧成了灰也认识。画上光的运用是那样神奇 !画的色彩漂亮极了!画得随心所欲,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样的仙境。画上蕴含着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震撼人心引起人思 索的美!   是欧阳素心画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呀!   记得,那个神奇的下着雨的夜晚,在她的房里,他看了画后,赞叹地问:“啊,美极了!真是一幅奇异的杰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却说不出! 能告诉我,你画的到底是什么?”   她爽朗地笑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是美?是真理?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 也是我想象和感觉中缥缥缈缈的东西。最美好的东西都被战争破坏了!”   现在,岁月苍苍,历尽波折,这幅画怎么会来到这家拍卖寄售商行里了呢?   当然,也容易得到答案。环龙路上欧阳家的故居早被军统接收,里边的所有财产物件自然都已被侵占。这幅画送到了拍卖寄售商行来也不 奇怪了。   不由自主地,家霆跨步走进店里去。店里亮着电灯,货物充足,各种古董花瓶,各样古玩玉器、珊瑚枝、景泰蓝器皿、画幅、绣花织锦类 用品……琳琅耀目。但生意冷清,没有顾客。一个戴眼镜的黄脸花白头发的西装矮胖子,上来笑脸相迎。他眼镜下的一只斜眼看起人来显得特 别精明。   蒙霆指指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问》,故意问:“这幅画有来历吗?是什么人画的?”   矮胖子亲昵恭敬地回答:“那还弄不清!但画是一流的!价钱也不贵!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内行。其实,无名画家的作品每每并不比名画家的差 。现在买着,将来会值钱的!”用的是一种带有诱惑力的语调。   家霆站在灯下,萌生了立刻想把画买下来抱在怀里的感情,问:“多少钱?”   矮胖子笑着伸出食指和中指、无名指比划,做了个手势:“三十万!法币!”   这两天,金价猛张,一两金子价已涨到十八万元。三十万法币折合一两六、七钱金子了!这真是漫天要价,实在太贵了。   “最便宜多少钱?”   “好吧!最便宜一条小黄鱼,外加六万元!好不好?”矮胖子爱用斜眼看人,黄脸上装出诚恳来,“你也别再还价了!这画来看过的人不少。 前天有人出一两二钱金子我没卖。这是最低价了!你买了绝不会吃亏的。”   家霆身边哪有这么多钱!他感到为难,又实在舍不得不买。临来时,将欧阳首饰盒中仅剩作纪念的一副珍珠项链、一对翡翠镶金耳环随身带 来了,目的是见到欧阳想先还给她。现在,寻找欧阳无望,这幅画怎能不买?决定用首饰来换回这幅画,又有点犹豫,说:“你再说个最低价 吧!”   “你到底是不是诚心买?”"当然!”   “好吧!忍痛再让你两万元!爽快哦?”矮胖子看得出家霆急着想买,更不愿意大杀价了。   “再多让点行不行?”矮胖子用斜眼瞄着家霆,用一种心疼的口气说:“说实话,现在生意不好,才这么便宜的。不然,这幅画爱说什么 价就是什么价。你没看看,连相框都是上等进口货!”   家霆终于咬牙说:“这样吧!我是远地来的,随身没带这么多钱,得叫外地汇钱来。你给我留一礼拜,一礼拜内一定不要卖掉。我一定来买 ,决不失信。你看行不行?帮帮忙吧!”   矮胖子门槛精,笑着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钱随时来买好了。我们要是卖不掉,当然给你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做生意嘛,就是为 了赚钱,就高不就低,你也就别见怪。”说着,他似乎发现家霆身上油水少,又有客人进来看货,势利地撇下家霆去招呼刚进店的一男一女去 了。   家霆想:我还是得买下这幅画!但,钱怎么办?找银娣想法筹借?不好开口,工人现在生计都无着落,银娣明摆着很穷。打电报到重庆,让 爸爸电汇钱来?他又踌躇。   他走出店去,又站在玻璃橱窗前张望。外边早已万家灯火。夜的都会噪音沉寂了许多,火辣辣的心上凉爽了许多。电车"当当"响着铃"隆隆 "地在轨道上驶过,晚归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在走向回家的路。他看着那幅亲爱的画,眼前始终映现着欧阳素心美得惊人的面容和跳动着希望的火 苗的黑眼睛。店家来上牌门了。法国梧桐在水银似的路面上撒下枝干的影子。路灯光昏昏沉沉,他怅怅地离开。沿街公寓楼房里家家户户窗户 里朦胧如纱的灯光,显示出一种与外人无关的温暖和舒适。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像一个可怜的流浪者。   第二天一早,下着雨。家霆想到南京路外滩的电报局里打个加急电给童霜威,请爸爸火速电汇款项来买画。这是想了一夜决定的。此刻, 想到爸爸经济不宽裕,又犹豫了。他思考了一夜,仍舍不得用欧阳的首饰换她的画,心里矛盾,痛苦得很。   雨很大,有暴烈的雷声和闪电将雨水从云团里癫狂地泼下来。想到要了自己的心愿(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心愿呢?),他打着伞,买了一把 鲜花,暂时把心头买画的事放一放,到沪西埋葬杨秋水阿姨的公墓里去给舅妈扫墓。   春雨潇潇,天上的雷声常在奏乐。进了公墓,墓场里最大的变化,是比从前多了数不清的新墓。仅仅六年不到的光景,竞又新葬了这么多 人。战争时期,人好像衰老得快,也死亡得多了。这飘着苦雨的天,家霆不禁想起同欧阳素心当年来参加葬礼给杨秋水阿姨鞠躬的情形了。   那天,在墓前,淋着小雨,欧阳忽然流泪了,雨水和泪水混和在脸上,若有所思地说:“……生命不在长,而在好!”   现在,欧阳在哪里?她那本来应当如春花灿烂的生命怎么了?走到了杨秋水阿姨的墓前,周围的环境仍同以前相仿。四周湿淋淋,静悄悄 。有不知名的小鸟被雨湿了翅膀,在树梢哀啼。坟地里在"沙沙"的雨声中仍似有悠长的叹息,也有万般悲哀,又似有沸腾的激情和奔腾跳跃的 冲击,用无声的形式在表达。   苍翠长青的柏树,在墓园里迎着风雨"簌簌"作响。杨秋水阿姨墓上那块美丽精致的大理石墓碑,经历过日月和风霜雨雪的侵蚀,比当年陈 旧了一些。但有好几束已经枯萎的鲜花放在墓前,说明不久前曾有过一些人来上坟。碑上两行金字,被三月的春雨洗得一尘不染,灿灿放光。   家霆放下雨伞,淋着雨,献上鲜花,独自出神,心非常安静,立正站着说:“舅妈,我来看望您来了!”说时,流下泪来。他先恭恭敬敬 鞠了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忠华舅舅在南京有事未来,他应当替他鞠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这是代表欧阳的。   他打着伞,凝望着那两行金字。从"秋枫之壮丽"上,忽地想起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诗句。这几天,报上的消息不好。内战冲突并未停止 ,危机仍然紧迫。报载:国军已由美国前后装备了二十二个军,包括五十七个师。美国还帮助国军收缴了在华军的大部分武器,以空运、海运 帮助国军接收全国各大城市。枫叶与荻花,红与白的斗争,使中国大地上仍将流遍鲜血,使这寒冷的春天蕴含着秋的意境。真像一本小说的名 字一样,这是"春天里的秋天"!   想到这些,家霆在杨秋水阿姨的墓前,感到了一种时代的使命感,一种爱国与理想信仰的责任心,使他压制了不少悲恸。   下午,家霆赶了远路,又到龙华附近安葬大舅妈"小翠红"的公墓里去。去时,特地带了两大盒冥币去。他认为迷信可笑。但他是个讲信义 的人,始终不忘大舅妈在他最可怜的时候给予他的美好可贵的心意。也始终不忘自己的承诺。大舅妈不止一次说:“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 来了,会到我坟上给我行礼化点纸钱给我的吗?”迷信的善良的大舅妈"小翠红”,那么值得怜悯,他不忍心违背自己的承诺。   “小翠红"的墓在公墓的东北角里,当初建时就很马虎。墓碑小,墓地窄,也未栽树。墓背后是围墙,高头是一棵长在墙外的大白杨树。如 今,墓周围枯草刚刚开始返青,荠菜已经长出嫩嫩的小叶。周围坟连着坟,墓连着墓。看来都有人来祭扫过,墓前有枯花,也有烧纸钱的焦痕 。大舅妈的坟墓却荒凉、孤单,特别凄凉。家霆在这里,感到和大舅妈靠得很近。想起往事,心里难过。鞠了三个躬,默默地说:“大舅妈, 我回来了!来给你烧纸钱来了!”将两盒冥币都散堆在坟前,擦火柴点燃了。看着纸钱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灰烬又被初春的寒风吹得扬扬洒洒飞 飘起来。   纸钱化尽,他觉得遂了一件心愿,心里舒适些了,才离开大舅妈的坟墓,走出公墓。   了却一件心愿,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畅快。遗憾的是,要寻觅欧阳素。却无从下手。这个心愿怎么才能实现呢?唉,唉!   四   没有理由为了思念、寻找欧阳就影响工作。童家霆为了寻找欧阳,花了一天,有目的又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两腿酸疼,鞋底也真要跑破 了,依然毫无着落,他只好暂时把这同买画的事都放一放。   为了给《明镜台》写一篇有吸引力的特稿,家霆决定访问日俘、日侨了解情况,赶写一篇《上海访问日俘日侨见闻》,用航快立即寄给寅 儿。   上午,他到江湾"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访问,接待的是管理处处长黄光汉。这是汤恩伯第三方面军的一个上校军官,瘦瘦高高的, 穿着笔挺的军装,说起话来爱皱眉头。他说:“现在有日本徒手官兵十七万余,安置在江湾、南通、苏州、南京等地集中营,主食与国军同量 ,副食待遇较国军略高。这场侵略战争,使许多日本军人把人性和良心什么的都扔掉啦!他们杀人也不难受,强奸也不脸红。目前日俘的思想状 况,有的因为过去作恶太多,怕中国人报复,急于想早日遣返日本;有的不服气,至今还不承认他们确已战败。很多人认为他们既不是被中国 人打败,也不是被美苏打败,投降是他们天皇的权宜之计,是为了避免本土遭到更严重的破坏,保存国力,早日结束战争,以备将来重显国威 。这很危险!”家霆提出,希望直接同一些会说中国话的战俘见见面,谈一谈。黄光汉答应了,安排了一问房,把日俘找到房里来谈。   第一个选的是个日本少佐田村良雄。一个傈悍的军人,光头,络腮胡,红脸膛,凶恶的大眼,像条赤练蛇。穿着已经旧了的军装,一副桀 骜不驯的架式。在家霆对面的凳子上坐了,讲话坦率,声音很大。   家霆感到这是一个可怕的人,尹二一定是被这样的日本人杀死的!问:“你对日本无条件投降有什么看法?”   盯村良雄的表情苦闷而阴沉,劈腿坐着用粗嗓门答:“如果天皇不下令停战,日本仍有战胜的希望。”   家霆尖锐地说:“你认为日本的战犯应当得到惩罚吗?”   田村居然龇着牙说:“据我想,什么人该是战犯很难下一个明确的界限。”   “为什么?”   “比如我吧,我是少佐,也当然有一点责任。可是我是一个军人,我只是奉命打仗的。而且,中国多年来的反日教育,也该负一份责任。 ”   黄光汉坐在那里听了,直皱眉头。   家霆心中燃烧着最强烈的憎恨,笑了一笑,这是一种勉强的笑,不是气得十分厉害,是不会这样笑的。他严肃庄重地说:“你是倒因为果 了吧?中国有抗日教育,也是日本数十年侵略之果。你们日本军人,在中国土地上烧杀奸掠,无恶不作,杀了中国多少人!毁了中国多少城市乡 村!掠夺了中国多少财富!现在战败了,倘若再不深刻认识你们犯的罪,难道还想'以后卷土重来继续再走侵略的老路吗?”   田村良雄狰狞的脸上先变得泛白,随后又涨得极度的绯红。忽然,他用军人姿态笔直站起来,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也许是屈于压 力,也许是表示歉意。   家霆见他这样,善意地教训说:“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政策,不仅使中国人深受其害,普通的日本人也是一样。你们不久将被遣返。回去 以后,应当以你们亲身经历的惨痛教训教育下一代。坚决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此后与中国人世代友好相处。如果还是像过去那样带着刀 枪大炮来,你们就要好好地想一想:你们在战争中死在国外和本土上的人有多少?侵略者是必然要在侵略战争中失败灭亡的!”   田村良雄仍旧沉默,又站起来更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他闭白不再说话了。   家霆同他的谈话就到此为止。黄光汉叫田村良雄回去,对家霆说:“你刚才讲得不错!”   家霆明白:这个武士道的少佐,虽然鞠躬,决不一定是真诚服罪,危险也在这里。中国现在不采取冤冤相报的办法。但军国主义的法西斯 细菌如果不消灭,将来容忍它滋生蔓延,对中国,对亚洲,对世界还是一种不可轻视的危险。要在人的心中消除战争。不然,战争的根源将永 难消除。由于有这种忧虑,家霆决定将田村良雄的谈话和自己的想法如实写给《明镜台》。   第二个找来谈的,是一个《东京新闻社》的中年记者,名叫池田信夫。带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又表现出一种固执的自信。瘦长脸,窄窄的 脑门,眼睛如山羊般大而无神。黄光汉在把池田信夫叫来时,事先皱着眉告诉家霆:“这记者承认过去写过报道,赞扬在襄樊一片的日军某部 队有一次秘密大批屠杀中国战俘,为了祭奠战死的口军,砍掉一百多中国俘虏的脑袋举行慰灵祭。”   家霆问池田信夫:“你是新闻工作者,你对日本侵华有什么看法?”   他先说:“的本是一个君主国家,没有民主,制订政策,决定和战,我们做不了主。”   家霆点头说:“这也是!你是说,如果有了民主,人民就能反对侵略战争,是吗?”   池田信夫搓着脸,似乎内心疲劳。他的中国话说得不顶好,但能恰切地达意,答:“我也不完全是这意思。日本……侵略中国,主要是… …因为日本国家小、人口多,太穷了。”他说得慢条斯理,是在斟酌用词,有板有眼,沉着冷静。   家霆听得不受用了,说:“穷人并不一定要去做强盗。何况日本并不穷,你觉得你不是在为的本的侵略罪恶辩解吗?”   池田信夫眼睛疲惫无神地眯缝着,笑笑说:“人不可能都是圣人。生活是在不断变化的。人们知道自己的昨天和今天,但又有谁能预测明 天和后天呢?反正……日本……败了!这一切……都不必说了!我的家,在……广岛!我恨战争,恨原子弹!”说着,泪水流下来。   他的话不多,一种特殊而复杂的心态表达得很清楚。   家霆觉得这样一个接受过法西斯教育的新闻记者,家人又死在广岛的原子弹下了,不可能讲几句就使他大大改变观念,决定谈到这里为止 。请黄光汉再找两个日本士兵来谈话。   来的两个日本兵,一个叫井上,一个叫朝仓。井上恭顺地舔着嘴唇阴沉地微笑,眼睛似乎罩着一层雾气,脖子上的青筋紧张地跳动着,谦 卑得很;朝仓眼睛滴溜溜的,显得狡诈,表现的态度比旅店茶房还恭顺十倍,给家霆的印象是有意要用恭顺的态度,叫人忘掉"皇军"的凶残面 目,征服中国人的心,使中国人同情他们。   家霆平静地问:“从你们日本人的立场看,对中国这次接收有何意见?”   井上沉吟了一会,下意识地笑笑说:“感谢宽大!不过有一小部分地方……中国军队一到,就……限我们一二小时内迁出,不大方便。”   家霆笑笑,有理有节地说:“当日本军队侵人中国各地时,中国人不但连五分钟的时间都没有,生命财产也都毫无保障,这恐怕你也是清 楚的吧!”   井上不说话了。只是舔着嘴唇傻笑。朝仓脸变了样子,沉默着。家霆问他:“你现在有什么感想?”他唯唯诺诺,只说:“很好!很好!” 又结结巴巴地说:“我……中国话……说不好!……听不大懂……”   看到他们的样子,家霆感到不可能采访到更多的东西,让他们回去。又同黄光汉谈了片刻,听他介绍战俘的一些情况。黄光汉最后送别家 霆时,说:“童先生,刚见你时,我觉得你太年轻。结果,发现你很老练,义正辞严,是个好记者!”   家霆离开"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马上赶到虹口"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采访。汤恩伯大受重用,他统率的十几个师全是美式装备 ,去年九月就由美机空运到南京、上海受降。传说将被任命为京沪卫戍总司令。想起那年在河南的见闻,看到汤恩伯这样受到重用,家霆忍不 住要想到法国作家包亚罗的一句名言:“愚者总会找到尊敬他的更傻的蠢蛋!”   上海有十万日侨,日寇的移民也真吓人。虹口区本是日本人的集中居住区,日本浪人很多。许多"中国通"杂居在中国人中问,经常与日本 特务机关保持着紧密联系,大都奉命负有监视中国人的特殊任务,随时报告中国人的思想和活动情况。在虹口区贩卖鸦片、白面和吗啡,开设 赌场、烟馆、妓院进行毒化中国人罪恶活动的日本人也极多。现在,他们由"日侨管理处"管理,并未集中也无法集中,基本仍住在原地址。日 侨管理处的一个佩上尉衔的胖军官,名叫唐之光的,懂日语,陪同家霆去进行采访。家霆实际也是想在虹口区日侨比较集中的地方,作一番巡 礼。   虹口区里,日本人经营的较大的商店都已关门停业,门上贴着"停业"的字样,有的店门上还交叉贴着第三方面军的封条,有一种不景气的 气象。日本人的小本经营摊铺多起来了。小吃食店、卖茶和卖点心的小铺不少,有的小吃食店门口,大字写着"民主烧馒头"的字样。所谓"烧馒 头”,就是油煎包子,馅儿是栗子粉的。家霆好奇,特意买了一个尝尝,味道倒很不错。”民主"二字,是新加上去的。正如上海人开的馆店里 有"胜利菜"、"胜利饭"一样。”民主"是日本人针对帝国主义发出的新的憧憬吧?   很少见到穿和服的日本人,见到的日本人多是西装、中装,女人们差不多都穿中国旗袍,不过有的还穿着木屐。许多日本人,猛一看同中 国人很难区分。换掉和服,恐怕是由于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造成的吧?这样也许他们觉得多一些安全感。从日本侨民的脸上,不时可以看到战 败国国民的忧伤、凄惶的神情。   家霆在采访中不断想起欧阳素心。欧阳的母亲是日本人,欧阳有日本血统,这场日本军阀发动的侵略战争曾给她多大的创伤呀!现在,日本 败了,战争结束了!受到过这种创伤的人,痛楚要延续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家霆既仇恨侵略者的日本人,又同情那些无辜善良的普通日本人了 。   日侨们大都会说些中国话。唐之光上尉陪家霆一路采访了一些日侨,用的是漫谈形式。有几个从苏州来的日侨,是商人,都说中国人宽大 ,都说日本同中国不应当打仗,(家霆听到这样的话就向他们指出:“不是中国要打!是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逼得中国人奋起抗战的!”)都说 他们对中国有感情。但有的也说:“这次战争是受了军阀之骗,投降之前,总以为日本海陆空军都是世界第一!”   家霆听了,不禁想:军力世界第一,就应该侵略吗?说是受骗,不是在侵略问题上,而是归之于军力不强,实际并不否定侵略!思想深处这 种认识岂不可怕?这些思想,恐怕需要许多年的时间,而且要用真实的历史事实告诉那些不知情受欺骗的日本人才能纠正吧?没有这种纠正, 中日两国今后的友好和平,恐怕是难以符合理想的。   到一家主人名叫石井的小杂货店里,同石井夫妇谈话。唐之光上尉有时兼作翻译。谈到日本天皇和政治问题。男的是个脸上肌肉松弛眼泡 浮肿的矮子,说话像伤风似的沙哑。他老婆是个漂亮、雪白、很沉静的女人。石井夫妇希望日本要实施更自由的民主生活,但都希望保留天皇 。天皇应当是战犯,他们也不敢否认,却觉得没有天皇就没有了一切。人似乎总要崇拜一样什么,给家霆留下了深刻印象。   家霆走在虹口的路上,不能不想到冈田俊一医学博士和他开设的日本医院。四年多前那个十月,家霆曾陪爸爸童霜威在这里囚禁着治病。 冈田那个干瘪的瘦老头儿,彬彬有礼,说话和善,鞠躬如仪。冈田的两个儿子都先后战死在中国,他那时流露出强烈的反战情绪,而且表现得 是善良的。爸爸童霜威后来能回家治疗,以至终于逃离孤岛上海,同冈田的暗中帮助分不开。家霆牢牢记得冈田当时曾用比较流利的上海话轻 声说过:“由我提出建议,他们决定让你爸爸回家去住。……青年人,你父亲是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人!他这次跌交,我认为实际是他想自杀!这 点我发现了,但我没有对别人说。我懂得他为什么想自杀,戬是尊敬他的!”   同是日本人,并不一样。日本是有对中国人民友好并且反对侵略中国的好人的呀!想起往事,情感波动。对冈田博士怎么能不以恩相报呢? 也许他现在有什么困难?家霆决定把他当作平等的朋友,而不是当作战败了的敌国侨民来会见冈田。他决定到冈田开设的医院里去看望。他把 这想法告诉了唐之光上尉,胖胖的上尉说:“师母,这个冈田博士我有印象,但日侨太多,我已记不确切他怎样了。走,找那医院去!”   刚田医院的原址,早已由第三方面军的医务人员占住了。唐之光上尉进去打听冈田,都说不知道、不清楚。   后来,在附近找到一个科学家佐藤秀三,是个苍老的教授,原是"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的所长。他说:“我是在中国研究结核病防治的, 对黑热病也有些研究心得。我有严重的心脏病。”他眼神衰颓,嘴唇发青,忧郁的脸上找不到笑容。   向他打听冈田。佐藤喃喃地说:“死了!今年第一场雪的晚上,他死了!也许是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他孤独一人,每晚都服安眠药才能入 睡。”   家霆听了,呆了半晌。对冈田不能不寄予深切的同情。在那侵略火焰高燃时,一个日本人,能有正确的看法和做法,反战并且尊重被侵略 国的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还不难能可贵吗?往事历历,日本是加害他人的侵略国,但自己也是战争的受害国。死亡的日本军、军人家属和平 民百姓有多少?还没有确切统计,二三百万总该有吧?而被的本侵略的受害国的死者,无疑是日本死者的许多倍。这场残酷漫长的战争给予人 们的根本教训是什么?如果中日两国睦邻友好共同享受和平与发展该多好!现在,由于日本侵略造成的仇恨如何消除?日本今后如何能不再走侵 略的老路?这些将是多么艰巨、重要而应该加以解决的课题啊!   日俘与日侨都将陆续遣返。佐藤颤摇着头说:“原子弹是罪恶!但更大的罪恶是人的灵魂!侵略战争是人发动的,原子弹是人操纵的!”接 着又说:“我对政治问题不感兴趣,但我认识到日本侵略中国是对中国犯了罪。现在,我主要是想留在中国不被遣返。因为我爱我的自然科学 研究所,我想在华继续研究。我对中国人一向有感情,有友谊。日本和中国是不该做敌人的。”   他似乎也是一位冈田那样的人。辞别时,送出来,深深一鞠躬,却突然用手去揩眼泪。   家霆一上午的采访就此结束。他总是爱用最少的时问做尽量多的事。谢了陪同采访的胖上尉唐之光,独自去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面当中饭 ,匆匆赶回扬子饭店。   想得很多,但写专访时主题准备体现在两点上:一是说明谁想在战争中捞点什么,谁也必然会在战争中断送些什么;二是日本必须接受侵 略的教训,承认侵略的罪行,今后走反对军国主义、同中国睦邻友好的路,日本的军备必须控制。想定后,他立刻动笔,打算将《明镜台》的 特稿尽快写了寄发出去。他觉得这题材新鲜而意义重大,会引起读者的兴趣和注意。但拿起笔来,心里老是摆脱不开霞飞路善钟路口拍卖寄售 行里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问》的画!怎么办呢?要店老板留一星期,转眼已经是第三天了!   克制住不安的情绪,他在扬子饭店的房问里提笔写稿。刚写了一点儿,忽然电话铃响,接了电话,高兴地听到银娣清晰悦耳的声音。   一"你上哪里去了?上午连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在!”听银娣的口气,似乎是有急事。   家霆急急把上午去采访的事讲了,问:“有事找我吗?”   “有两封你的信!都是航快,从重庆寄来的!我马上给你送去好不好?”   家霆怕银娣太忙,麻烦她,说:“我自己来取吧,不然太麻烦你了。我马上来!”   但银娣热情地说:“不,我要来市区办点事!你等着我,我尽快就来。”银娣的好意使家霆无法拒绝。   家霆挂上电话,心里宽慰。离开重庆瞬忽这么多天了!常常思念爸爸,也不免思念寅儿。这两封信不知是谁寄的?可能一封是爸爸寄的,一 封是寅儿寄的咿?……他努力使自己安下心来,继续写稿。他有这种本事:在人多嘴杂吵吵闹闹的茶馆店里能写文章;在心情动荡极不平静的 状态下也能写文章。写这类通讯特写和专访,他无须打草稿,总是想定了后一稿完成很少改动。他决定用纪实方式朴实地把上午采访的全部内 容和感想都写下来,好用航快寄去重庆。   文章写了三分之二以上,有"笃笃"的敲门声,知道是银娣来了,起身开门,果然门口站着眼睛乌黑闪亮、面颊由于赶路走热了露出红晕的 银娣。她穿的黑裤、黑短袄,上身罩一件白色线衣,黑白两色,素雅端庄。脸上疲乏,嗓音沙哑,看得出是熬了夜又忙累造成的。她说:“电 车好挤,我又走了一段路,都出汗了!把你等急了吧?”说着,一边进屋,一边从手里提着的一只布拎袋里取出两封航快信递到家霆手里,说: “快看信吧!我歇一歇。”   家霆招呼她在小沙发上坐下休息,关切地问:“罢工的事怎么了?”倒了一杯水给她。   她回答:“反正不会半途而废!”催着家霆说:“你快看信吧!”喝起水来。   家霆从信上笔迹一看,果然一封是爸爸的,一封是燕寅儿的。他忙先把童霜威的信撕开,只见除了爸爸的信外,另附有一封信。童霜威用 毛笔写的信是:   霆儿:你走后,我一切均好,勿念。估计你一切均会顺利。我想,日内可能就能收到你信。现在寄航快方便迅速,数日即到。你应常写家 信。自己在外,一切都要谨慎,身体务必当心。今天收到你友人给你来信一封,因你不在,我拆阅了,现特转上。信上所提欧阳之事,使我心 酸,但不知确实否?望速就近打听看望,即来一信,告我详情。即问   旅绥   父字   三月二日   家霆看着信,睫毛瑟瑟抖动,心像要跳出嗓子眼来,马上又把爸爸附来的信从信封中抽出来看。爸爸是细心人,连曹心慈的信封都原件附 来了。曹心慈的信是用自来水笔写的:   家霆吾兄如握:   经过种种不懈努力,弟终于如愿以偿获准离开原单位转往公路总局医院工作,堪以告慰。现正办理手续,不能前来面叙。但过去有约在先 ,不能不写此信让你知道一点欧阳的情况。听说她发疯了,治愈无望,现住上海虹桥精神病院,其他情况则无从奉告。她自小聪明美丽,为人 善良,遭此下场,令人痛心。兄知道后,望能豁达处之,千万勿太伤感。八年抗战,在战争中家破人亡者何可胜数!我是医生,深感平时要救一 条人命,殊非易易,而战场上杀人千百则易如反掌。抗战已经胜利,内战看来难免。中国人的苦难远未结束,生离死别之事今后必然还多。对 人生之不幸悲剧,惟有乐观对待。往者已矣,望多珍重。千万千万。   顺颂   心慈拜上   春碰 弟   二月二十八日   家霆看完信,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面铜锣在头脑里轰鸣,双眼已含满泪水。他摸出手帕拭泪,又将曹心慈谈到欧阳素心的部分 重看一遍。欧阳怎么会这样的呢?她有过些什么悲惨不幸的遭遇呢?   银娣看到家霆落泪,奇怪了,问:“怎么啦?什么事了?”她脸上严肃,眼睛睁得圆圆的。   家霆把信递给她看,像丧失了朦胧希望似的说:“正巧你在这里。欧阳疯了!现在住在虹桥精神病院,你看看这信吧!”   燕寅儿的信,他已无心阅读了。他未拆封就将信折叠了放在口袋里,自己踱到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愣愣地沉思起来,心里充满了不祥和 不安的感觉,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又急切地想立刻见到欧阳素心。   银娣读完信了,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两只明亮的眼睛露出慌张,关切认真地微喟着说:“真想不到!”又说:“我陪你!我们马上去看她 ,好吗?”   家霆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说:“好!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她!你陪我去太好了!”说这话时,他又想落泪,眼圈都红了。   “我们立刻走!”银娣坚决地说,“精神病院我认识!我带你去!”   当童家霆和银娣一起到达虹桥精神病院时,是下午三点多钟。家霆在途中的店里买了许多水果和吃食。吃食中有欧阳从前爱吃的松子软糖 ,他觉得无法表示自己的心意,此刻带些吃食睦!是一种表达心意的方式了。   家霆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刚走近精神病院门墙外,就听到院子里狂乱呼叫的声音,凄厉,恐怖:“啊——啊——啊——”"哇——哇— —哇——”希奇古怪声嘶力竭的喊声,难以形容,叫人毛骨悚然。   家霆心揪着问银娣:“你来过这里?”   银娣点头,神情冰冷:“前年,一个当年在沪西永康纱厂里做工的小姐妹,长得漂亮,在浦东给东洋兵强奸了。发了疯送来这里,我来看 过她。后来,她娘把她接到高昌庙附近家里住,病也没有好,就老是这样乱叫。十一月底,美机一次轰炸上海,在高昌庙附近投弹,引起大火 ,死伤几百人。她一家都死在炸弹下了。”   家霆沉默了。疯人撕心裂肺的狂叫声,使他心惊肉.跳。想象不出可怜的欧阳此刻是什么情景。这狂乱的喊叫声中有没有她的声音?他的 心激烈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了。   不知怎么,疯人那种恐惧、痛苦、哀求的呼喊声有的停止了,这时也快到精神病院门口了。   家霆皱眉,嘴唇颤动着说:“怎么声音突然低了?”   银娣介绍说:“有时,院里实在无法,只好用电棒把疯人触电麻醉,再或给他们吃药,让他们睡觉!”她好像很不忍心说这些。   门紧闭着,敲开门进了传达室,说明来意。虽然最初院里的人说是不在探视时间,不准探视,但家霆拿出了记者名片,院里见是重庆来的 记者,终于答应让家霆和银娣去探望。   接待的医生姓雷,一个脸无血色冷酷得不会笑的中年人,无锡口音,穿件白衣,戴顶白帽,在会客室里介绍说:“欧阳素心来了快半年了! 她男的是个军人,像是个接收大员。住院费总是一下预付三个月。但来看望她的次数极少,不大关心,最近这两个月根本不来了!”   问起欧阳素心的病情,雷医生不带感情地说:“病很重!估计是精神受了强烈刺激和平日积聚的过度压抑造成的。送来时已经出现明显的个 性变化和精神活动异常了。现在,记忆力已经丧失。开初,她拒绝接受治疗,不服药,不吃饭,不睡觉,情绪烦躁不安。我们对她用过休克疗 法、睡眠疗法和药物疗法,效果不好,病情反而加重。病痛折磨得她很苦。她心脏也有病。发病送来前,经常酗酒,还自杀过。现在,又诊断 出她有白血病,这是不治之症!”他的无锡口音,说起话来,加强了生硬、无情的感觉。   “她还有希望能好吗?”家霆虽听说"不治之症”,仍抱着侥幸的希望,急切地问。   雷医生没有回答,只冷冰冰地无表情地摇头。   家霆像遭到了雷击,脸上发烧,痛苦地问:“现在她的情况怎样了呢?”   雷医生回答:“现在已经停止用休克疗法和睡眠疗法了。她整天不语不动,像聋哑人,不认识人,也不吵扰人。总是静坐着,睡着,或者 倚墙蹲着。”   家霆听了,伤心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银娣心里也一样难过。她拭去泪,看到家霆的表情,明白家霆的痛苦有多么深重,向雷医生说:“ 雷医生,请陪我们去看看她吧!”   雷医生的态度像比死人只多一口气,陪家霆和银娣默默走进院里去。这里,前边是一幢大的三层楼西式洋房,后面还有一些平房。洋房前 是一片空草坪,草坪上有瓷砖砌的桌凳,坪上的绿草刚返青。这正是一些症状轻的病人被准许出来活动的时候。草坪上散散漫漫、零零乱乱分 布着二十来个男女病人。有的在走动,有的站着不动,有的面墙呆立,有的躺在草地上,有两个似乎互相在逗乐,有的坐在石凳上,有的蹲着 。也有"哇里哇啦"唱歌的。几个穿白衣的医生和男护士陪伴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穿一套旧西装的中年病人,并着双腿在跳动,一步一步地跳 ,跳一步停一停。   雷医生发现家霆和银娣在注意那个病人,说:“这病人是从日本宪兵队监牢里救出来后由家属送来的。受过重刑,精神失常。每次出来活 动,总是这样一跳一蹦团团转,已经三年了!”   走进楼内,有一种冷森森的感觉。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穿白衣的医生、护士。种种白色,洁净、刺激。欧阳素心是最爱洁净的,家 霆不能不想起她在环龙路家里的那间挂着富士山樱花大油画的房间(她妈妈的那幅画怎么样了?),那间朝南的大房十分洁净,铺着银灰地毯, 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昧,灯光使一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 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权影子投在窗上……现在,她住在一间什么样的房间里呢?……他感到银娣用右手搀扶着他的左臂, 他明白:银娣是忍着心里的悲戚也是用这个动作对他进行劝慰。   楼上,是重病人的区域。上了二楼,走向左面的病区。看到这个病区装的都是漏的铁丝网活动门,不是木门,大约不但坚固也能增加透明 度吧?从外边朝里边看,中间的通道一目了然,走近两侧各间病房,从门外也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房里。   雷医生解释:“有时,病人常会做些意想不到的事,防不胜防。上星期三,两个同房住的病人,一个将另一个的左眼挖出吃了,另一个还 表示很高兴,没什么!所以——”这时正经过两个病房,病房里的病人,一个昏睡着,也不知是用了休克疗法还是睡眠疗法;一个手上有手铐, 双脚也锁在铁床屋端的铁杠上。雷医生解释说:“这病人不锁不行!是'武疯'见人就打,见物就砸,给刀子会杀人,不锁要闯大祸的!”   欧阳素心的病房在最里边,是一间朝南的小房间,墙壁雪白,床上被褥也雪白。   “到了,她在这里。”雷医生用手指指。   当家霆和银娣走到房门前看到欧阳素心时,家霆身上的每一滴血都颤动起来。他的心全都碎了!   房间里没有什么摆设,简朴得让人难受。雪白的墙和床,基调空虚弹调、死板而冷漠,让人感到缺少色彩和生命。欧阳穿着洁白的病衣, 像个雪人坐在一片洁白无垠的茫茫雪地上。   啊!这难道真是亲爱的欧阳素心吗?是的!是她!但已经绝对不是当年那个富有生气、妩媚多情、美丽爽朗、无可比拟的欧阳素心了!她坐在 床上,抱着膝,呆呆张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想去天上飞翔。当年自然拳曲在耳边的漆黑的美发,如今蓬松杂乱地披在脑后。轮廓分明的胸部 体形依然未变,但脸色苍白消瘦,嘴唇缺少血色,人显得衰弱。眸子仍旧漆黑晶亮,却呆呆愣愣凝视着远方窗外的白云不动。当雷医生陪家霆 和银娣进房时,她无动于衷,不见不动地坐着似在遐想遥远的过去,似沉浸在深邃的思索中。她病了!瘦了!仍然美丽,像一朵苍白的花!像一尊 没有生命但巧夺天工的塑像,没有那种含着感情的目光了!没有那种跳跃着神奇的希望火苗的眼睛了!没有那种亲切迷人的妩媚的微笑了!   啊,啊!没有了!都没有了!   家霆像被什么毒虫螫着心,痛苦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泪水是灵魂受到震荡与冲击的宣泄。银娣压抑住内心一触即发的泪水,眼圈也红了。   是什么样的摧残,使可爱、善良、任性、热情、侠义的欧阳素心变成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刺激,使充满理想、富于幻想、勇于追求、极有 朝气、一贯愿意牺牲自己为了他人的欧阳素心变成这样的?唉!唉!亲爱的欧阳哟!   家霆心上的闸门开了,浓情流泻出来,走近前去,怀着激情,叫了一声:“欧阳!”   欧阳素心脸上茫然,没有反应。她瘦质娉婷,叫人怜也不是爱也不是,几乎是动弹不得般地苍白着脸,依然坐着纹丝不动,像没有听见叫 喊。   银娣也落泪了,上前叫了一声:“欧阳小姐!”   欧阳素心坐着毫无反应。她不再有以前那种含着探寻的目光了,她的心和神经似乎完全死了。   家霆破碎的心像浸泡在盐水里似的疼痛,说:“欧阳!我来了!看看我吧!我是家霆呀!银娣也来了!”   毫不理会,欧阳素心已丧失全部记忆,全部感情。她仰脸朝窗外的云天呆望。窗外的天际,蓝天上有一块白云像帆船出海,缓缓移动。她 想什么?她还有思想能力吗?不,没有了!那为什么她像是在向往和遐想呢?   银娣在用手帕悄悄拭泪。   家霆忍不住如一团火球似的抱住了欧阳,亲切地流着泪,说:“欧阳!看看我吧!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从欧阳如梦的眼睛里,看不出思想敞开着还是关闭,.目光空虚而温和。有的文学家说,人的眼睛会表示很多意义,眼睛的表情远比人类 的语言丰富。但欧阳的眼睛虽然仍是美丽,却已迟钝、呆滞不带感情。   近在眼前,像相距万里,多么凄惨的绝望呀!家霆伤心地用脸贴着欧阳的脸。他心疼她!她的脸冰冷,家霆的泪水沾上了欧阳的脸,她没有 任何表示。仔细地看看,欧阳的眼光发直,神情茫然。家霆不知该怎么办了,搂着可怜的欧阳。欧阳顺从地被他搂着,默默无言。家霆一心想 恢复她的一点记忆与感情,说:“欧阳,记得'白拉拉卡'吗?记得环龙路吗?记得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吗?记得重庆朝天门的江边吗?”   没有任何反响,也没有看出欧阳有任何表情。   家霆流着泪说:“欧阳,记得我们爱唱的那支歌吗?”为了勾引她想起早年的欢乐,家霆轻轻在她耳边流着泪小声地唱起那支歌来了: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乌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儿落多少。   轻轻的歌声是颤抖的。家霆一边唱一边流泪,多想把她的记忆勾回来啊!他觉得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痛泣。一边唱一边紧紧抱着欧阳紧贴着 她的脸。突然,似乎感到欧阳有了点反应。是的,是有了点反应!欧阳纠了纠眉,凉飕飕的脸上有点痉挛,眼里射出疹人的光芒,长睫毛抖抖地 颤动,呼吸急促。忽然有两颗晶莹的泪水从美丽的眼睛里淌下来,淌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   银娣惊喜地说:“她记起来了!”雷医生却在边上冷淡地摇摇头,他了解她的病情。家霆轻声在她耳边说:“欧阳!看看我!你记起我了!你 不是 答应过我的吗?我们永远不再离开!永远不再离开!……”   但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欧阳又恢复原来的姿态了。依然像坐在冰天雪地中愣愣地凝望着窗外的浮云,缓慢地下意识地抚摸和捻弄着她那 默然顺从的乌黑的头发,丝毫无动于衷。刚才一瞬问的回光返照完全过去了。她毫无感觉和反应地坐在那里,极为衰弱,是一尊无生命的躯壳 。   家霆握紧她的手,尽力使自己的生命流通她的全身,但知道这是妄想。家霆不可抑止地痛哭着说:“欧阳!你怎么这样了呢?……你怎么这 样了呢?……啊!……啊!……”   雷医生冷着脸开口了:“童先生,请到此为止吧。她不可能再记得谁或者认识谁了!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可能用的治疗办法,她是不行的了 。”雷医生见到的这类惨事已经太多,心完全麻木了!他的无锡口音特别生硬无情。   家霆不知该怎么办?要他丢下好不容易才见到的欧阳,马上再离开她,怎么舍得?但精神病院里是不允许人留下的。他也无法把欧阳带走 。他伤心得一不小心自己咬破了下嘴唇,血淌出来了!他问银娣:“怎么办?”   银娣已揉红了眼睛,声音温和而诚恳,理智地说:“没有办法了,我们只有回去了。”   家霆伤心地放开欧阳,问雷医生:“她饮食还行吗?”雷医生摇摇头。   “她还有希望吗?”这话问过,但又问一次,仍旧希冀她能有最后一点希望。   雷医生摇摇头:“我应当坦率告诉你,她不会活得太久了!”又看看放在床边的那些吃食,语气冷酷,“不必带吃的东西给她了,你们带 回去吧!”   “我明天还能来看她吗?”家霆拭于泪水问。   “啊,不!请按院规办事吧!下星期三可以再来!”   像一棵花在生命流徙的岁月中凋萎了。往梦已化为昨日的灰烬与泡影。离开欧阳素心,家霆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又感到有一种永远诀别 的感情。生命里仿佛被挖走了一块珍贵必需的什么,又心酸落泪了。其实,他并不是脆弱爱落泪的人,绝对不是!他未始不知道对欧阳来说,这 样也许是一种解脱。这样,她就没有悲惨的过去,也不存在痛苦的现实,更不会有不幸的未来了。让她少受些折磨也是好的。但他又怎么舍得 呢?   家霆和银娣一起离开精神病院。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有和煦的阳光。但家霆的心一直笼罩着乌云。前年这时候在重庆见面夜谈时,欧阳 曾说过她还有些心愿未了。是些什么心愿呢?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了吧?……那个粲然笑着的少女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人世为什么这 样残酷!   不知道也无法再知道欧阳的遭遇和经历了!必然是一个十分悲惨的故事!故事必然同的本兵、同军统特务有关。这悲惨的故事永远成了一个 谜!这谜将随欧进入另一个世界,也将永远镌刻在家霆的心上永生难忘。   家霆念念不忘欧阳素心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画。此刻,他特别想要买下这幅画!人毁了,画应当存在!这画会永远使他想起那个神 奇的夜晚!他决定将欧阳的首饰卖掉,来换这幅画。他把事情告诉了银娣,征求银娣的意见。   银娣同意,说:“你今天就快去珠宝店,将首饰卖了换成金子和钞票。我一定明天上午陪你一同去买。我还记得那幅画!她画的是仙境,有 海,有山,有云雾,有天空,还有山上的花!”   于是,家霆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幸福的夜晚,那幅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般意境的画!她说过:“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 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现在,她追求的没有得到,她却被毁了!她呆呆地凝望和向往,难道还是她当年这 种追求和向往最最美好的东西在心底里的沉淀和残余的反映吗?……啊,啊,欧阳!亲爱的!未见面时我是那样伤心,见到你后我就更加伤心!我 能用什么样的牺牲来换得你的康复呢?难道失去了的东西就永远失去不能再来了吗?   家霆同银娣后来分手各自回去,约定第二天上午九点在扬子饭店见面,一同去买那幅画。   独自回到扬子饭店,最后一缕暮色消逝,房里已经暗了。家霆十分疲乏,开了灯呆呆坐在小沙发上,长达十几分钟。心里隐隐作痛,总甩 不掉见到欧阳那副样子造成的震撼。像有满天迷迷蒙蒙的白雾,把脑际遮掩得严严实实。无数往事,与欧阳在一起时的甜蜜与辛酸,在重庆两 次相逢时的喜悦与两次分离的悲戚,都搅和在一起。记不得谁说过的了:“渺小的爱,渺小的苦难;伟大的爱,伟大的苦难!”他轻声地像在 对欧阳谈心:“欧阳啊!你可知道?你的谜我已无从去获得解答,但我能猜想、体会到你经历了多少磨难。你的被毁,使我心上产生了皱纹,谁 也无法想象我受到多么重的创伤!我在为你痛哭,我感到生命中的一些什么也弃我远去了,你可知道?”   楼下,扬子舞厅里的乐声隐约传来。窗外,暗夜中一些楼房一排排有灯光的窗口像无数只眼睛,深幽幽地盯着他张望。他这样悲伤地呆坐 在那里,整整一两个钟点,也不想去吃晚饭。有一种穿过雾湿黝暗的冬林,走在岁末寒风凛冽的路上的感情。无法解脱心里的痛苦。但,偶然 触及口袋,想起了口袋里还有那封燕寅儿来的航空快信。在灯下,他拆开信来,看到展现在眼前的是寅儿小小的、秀丽的笔迹:   家霆:你好!   我只是不放心才写这封航快信给你的。你走后,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我常去看望童老伯。他一切都很好,明天要到北碚去上课。历 史系和新闻系办了一个演讲会请他演讲。他告诉我,他的讲题将是"对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的希望”。   三月一日起,重庆正开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据说一批要人正主张反对政协决议,要用武力收复东北、反对裁军,主张继续"剿匪”。他是 从维护政协决议反对内战危机出发来吐露心声的。他笑着对我说:无私无畏才能真正有选择的自由!他作了坚定正确的选择,已昂首走出颠踬的 岁月,不只仅在心底里作无声的呐喊了!应当讲话的时候,他不能缄默。你从我这点报道中当可知道童老伯的朝气与正义感是怎样令人喝彩!我 曾从书本上和现实生活中看到不少上下两代人之间存在的那种隔膜和思想上的差异。但在老伯和你之间,我感到惊人的一致。这使我为你们父 子的这种一致感到欣慰。   还没收到过你的来信,不了解你的情况(请一定给我写长信,并希望你多写好稿子)。那么,我不放心什么呢?   刚才从余家巷回来,在老伯处他给我看了曹心慈的信。他要将信转你,并托我为他用航快寄发。看了曹的信,我非常难过。直到现在,心 情也无法平静。如果在你身边,如果我也能去。,看看欧阳,我也许能好一些。现在,我无法抑制心头的痛苦与惦念。欧阳太不幸了,我衷心 希望她能康复。我不放心她的病,也不放心你所遭受的打击。我匆匆写这封航快无法用很多话来谈这些,只想扼要地谈谈我的想法:如果欧阳 康复,就太好了!我希望你和她都幸福!但如果她的病真像曹心慈信上说的那么严重,希望你要经得住这不幸的降临,要多保重!让生命在坚石上 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素:坚韧。因为你年轻而有才华,国事多艰。伯父那么大年岁还在呼号,你还有你应尽的重大责任。何况,我认为 她是被邪恶势力毁去的,你不应当消沉!   写出了我的心,我仍是不放心。但只能匆匆写这么一点点。固然,话是诚恳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希望你体会了!附带告诉你:爸 爸叮嘱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冷暖。姗姗大姐将被报馆派往京沪一带采访。东山大哥下周一与蒋素雅结婚。他似乎从寒冬回到了充满生机的春天。 我无法将一个在感情上克服消沉走向昂扬重新争取幸福的人的状况淋漓尽致地写给你知道。但希望你能体会到。匆   祝 旅安   寅儿   三月二日   家霆在灯下读着寅儿的信,仿佛看到了她那双像湖水一样深沉明亮的眼睛和她那乐观开朗的笑容。他不爱她吗?不!想到她的时候,有一种 高于友谊的感情激流似的贯穿全身。但想起欧阳的样子,又伤感起来了。他将寅儿说的那句话:“让生命在坚石上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 素:坚韧!”反复看了好几遍。   第二天,上午九点,银娣准时到扬子饭店来找家霆。家霆昨晚已将首饰卖去并买进了金子,换了一部分现钞,如数带着,两人一起坐电车 到金陵东路,又转车到霞飞路善钟路口。繁华的街道从眼前展示着,电车"当当"地拖着两条长长的铁臂倏然前行。下了电车,匆匆走到那家拍 卖寄售商行。刚近橱窗,家霆心中就猛地一惊: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不在了!   家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银娣说:“完了!画没有了!”   两人一阵风地走进拍卖寄售商行,见到的仍是精明的穿西装、戴眼镜、爱斜眼看人的矮胖子。   家霆急切地把报纸包着的一大包钞票连同一块一两重的金子往胖子面前的玻璃橱柜台上一放,说:“老板!我是来买那幅原先放在橱窗里的 油画的!你该记得我吧?四天前我来过的!”   矮胖子满面笑容,但十分世故:“啊呀,对不起!画昨天卖掉了!你该早来一步嘛!”   家霆急了,眼睛像蒙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哎呀!我请你留一个礼拜的嘛!”   银娣脸带愠色责怪地说:“老板,你怎么卖掉了呢?”   矮胖子仍旧是笑,商人味十足地说:“是呀!我们也没有收你的定洋呀!当初我说过,要是卖不掉,当然给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我们也 不能不卖!昨天上午人家出了一两五钱金子,买走了!”家霆额上冒出汗来,觉得有一股巨大的酸楚在胸中挤压回荡,蚀疼他的心,半晌,才回 过神来,说:“是谁买走的?”   矮胖老板冷笑着连声说:“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比这好的画也有!现在到处接收抄家,名画家的画多得很!另外选一张要不要?”   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家霆惆怅地和银娣走出店来,怅然在路边站了许久,心里那种空无所有的感觉更加浓烈。画失去了!欧阳的首饰也 失去了!他真想痛哭。   他强烈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恨不得撕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脑袋!凄恻地想:失落为什么那样容易,获得为什么这样困难?毁灭为什么那样 容易,追求为什么这样困难?   有一种肯定的预感:生活本身虽仍存在,而且留给了他许多怀念葙思索,而他是永远失去可爱的欧阳素心了!就像永远失去这幅画一样!一 切都只能存在于永久的记忆中了。   同银娣告别前,家霆将卖首饰换来的金子和钞票,全部交给了银娣,说:“将这些捐给你们厂那些生活无着的失业工人,解决他们的经济 困难吧!我想,欧阳是乐意这样做的。”   他看到了银娣收下这些东西时,眼中含着泪花。他眼眶也湿润了,觉得欠欧阳的情意是永远无法归还了!人生常常有这样的事!   五   生活的弦绷得好紧好紧。乐观总是与悲观同在,失望也总是与希望并存。生活的教育使家霆懂得:在不幸面前是不能屈服的,屈服,意味 着败亡。   天,下着雨,这个春天江南的雨特别多。童家霆又从上海到南京去了。   离上海之前,昨天下午,他买了许多食物,匆匆又到虹桥精神病院去看望欧阳素心。医院禁止入内,说欧阳病情恶化,不是规定探望时间 ,非亲属更不能破坏院规。费了无数口舌,也未达到见一面的目的,家霆只好留下食物怅怅离开。欧阳不能吃什么,但这是他的心!他有一种不 祥的感觉:欧阳生命存在的日子不会很长了。今天早上,他怀着一颗忐忑哀愁的心上了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他感到绝对的孤独和彻底的寂寞 。   正在掉头的机车如泣如诉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火车"乞卡乞卡"地运行。车厢里拥塞着跑单帮的小贩。无座位的旅客站着或席地坐着, 将车厢走道塞得水泄不通。家霆坐在左边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带着强烈的亲情回南京。窗外,江南水乡的春雨,给人心增加了寒意。他的心上 似乎覆盖了冰冻。虽有柔情像春水在心头荡漾,却似被冰冻埋葬了一切。高度亢奋与悲痛后的大脑,白茫茫一片空白,使车窗外经过的景色和 车站都只是漠然地过去。他木然地坐着,似睡非睡,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疲劳,使他打盹似的靠在椅背上不动。   家霆是突然收到忠华舅舅从南京发来的一个电报,才匆匆起程的。电文很短:“速来,有要事。”他急切地想到潇湘路见到舅舅,弄清是 怎么回事。心中揣测了许多:是潇湘路房子出了问题?是忠华舅舅病了?是有什么重要题材要我赶快采写?   在疲劳而又懊丧的心境中,他在南京和平门车站下了车。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雇了辆三轮车到潇湘路。   小时候,家霆读过《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那本故事书。艾丽丝梦中漫游,游来游去,醒来结果仍在老地方。如今,看到了潇湘路和那幢熟 悉的房子,家霆不禁有了这种感觉,数不清的往事瞬即都在眼前。雨后的地湿润泥泞,三轮车停在潇湘路一号门口,家霆大步走了进去。只听 见木工锯木声、刨木声、钉锤敲打声响成一片,修屋正在紧张进行。一些原来残缺了的窗户,已经装上了新的窗框。不少新制成的门扇、窗架 都堆放在原来的客厅里。他走进屋子,抬头看到那个大得吓人的洞还没修补好,上二楼的楼梯已经安装好了。他问一个在刨木头的木工:“刘 经理在哪里?”木工用手指指:“就在楼上。”   家霆快步从新安装好的楼梯上楼,高叫:“舅舅!”   只见楼道里柳忠华正帮一个木工在安装厕所间的门扇。他手里拿着钉锤和螺丝刀,脱着上衣,敲起钉子来迅速麻利。见家霆来了,他露出 雪白的牙齿笑着说:“太好了!”高兴地拉家霆到二楼童霜威早先作书房的那问屋里去,问:“好吗?”   家霆随舅舅进了房间,放下提包,急火火地问:“舅舅,什么急事?”这房里墙角卷着一卷被褥铺盖,中央有两把小板凳,靠窗放着一张 桌子,桌上放着几块冷烧饼,可能是舅舅当饭吃的,还有茶缸、水瓶、脸盆、漱口杯等,其它什么都没有。忠华舅舅的生活简单、清苦。他真 是为了信仰需要他干什么就于什么。曾几何时,现在俨然以商人面目出现,而且,勤勤恳恳干起修理房子的事情来了。”别急!歇歇再谈。”柳 忠华忙着拿茶缸去开水瓶里给家霆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说:“先洗把脸吧,有的是时问。”   楼上的水管坏了,家霆拿脸盆去楼下放水洗脸,然后上楼来,又问:“舅舅,什么急事你打电报把我叫来?快说吧,我简直都憋死了!”   柳忠华同家霆一起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一个人要同你见面,谈一件要紧的事。”他面有喜色。   “谁?”家霆心里的闷葫芦更大了。   “你明天见面就知道了。”柳忠华稳稳地说,“估计你至迟今天一定会来的,约定明天同你在鸡呜寺见面。我也不知他是谁!”   家霆懂得忠华舅舅的脾气,他说话总是算数的。他既然只说到这程度,你就听从他安排好了。家霆只好不再追问。   两人亲密地低声谈起来。家霆把在上海的一切都讲了。柳忠华听了,同情地叹气说:“家霆,欧阳的事,我非常难过。但生活已经如此, 你就必须正视。如果你不正视生活,那只能在忧伤和痛苦及愤恨中打发岁月,那是错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家霆点头。同忠华舅舅在一起,他总能感到舅舅言语中和身上散发出的光和热,同舅舅在一起,是不会消沉的。   谈到了在上海为舅妈杨秋水扫墓的事。柳忠华怀念地说:“我去上海后,要去看看她的!”在他含着感情的话里,好像她没有死。柳忠华 将自己这一向的情况作了介绍,说:“房子已经弄到了!办报的编辑、记者、工人也陆续都来了。机器、铅字也运来了。在过去你爸爸办公的司 法院对面找到了一所二层楼房,比较宽敞,是买下来给报社办报使用的。但报社虽然找了好多次南京市长马超俊,却拿不到登记证。第一张试 样的报纸已经印出来了,没有登记证,就不能正式出版。”   “那怎么办呢?”   “还要交涉!目前,报社的人把每天从重庆寄来的《新华日报》用报架子挂在门前的电线杆上,让人民及时了解时局真相,揭露内战阴谋和 反动派要推翻政协决}义的反动行径。每天围着看的人不少,可见群众是多么盼望《新华日报》在南京能出版啊!”   “这房子修好了干什么?”   “当宿舍用!”柳忠华说,“力争要办《新华日报》的决心是很大的。虽然形势险恶,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刚结束,实际上全面推翻了国 民党所同意的政协决议,但,谁一意孤行奉行内战政策,人民的斗.争不会停止,只会加强!”   家霆问:“舅舅,你就一直在这干这种事吗?”   柳忠华笑笑:“这是临时客串。我很快要到上海去,以后就在上海了。正因为如此,我要你快来,也是想同你见一见。也许以后,我们见 面又不那么容易了!”   听忠华舅舅这样说,家霆产生了惜别之情。忠华舅舅常常总是忽而出现、忽而隐去的。他说这样的话,意味着很快就要分手了。家霆舍不 得这种分别,问:“这儿的房子还没修理好,怎么办呢?”   “我脱手后,有别人会来接手的。”柳忠华说,“好在契约你已拿到,他们会很守信用的。这件事在你我之间已经告一段落了。”"以后到 上海干什么呢?”   “不知道。需要干什么,我就于什么。”   家霆为这感动。他依恋、佩服舅舅这样一个对信念锲而不舍、对工作从不选择挑剔的革命者,说:“唉,舅舅,又要同你离开,我真不愿 意。”   柳忠华笑笑,搔搔一头干燥、倔强的头发,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像个小孩子了。”   家霆不由得直率地说:“舅舅,您给了我真理和光明的钥匙,但我到今天政治上的追求还并没有达到,您说是不是?”   柳忠华用严肃的眼光看着他,点头说:“会达到的!目前的形势,你是看到的。战云密布,我们反对内战,但人家偏要打!如果战争反对不 掉,只能被迫拿起武器保卫生存、保卫人民!我们可能又要受到战争的考验了!”   “舅舅,我觉得这真是个悲剧!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却又要打内战!”   “战争当然是悲剧!”柳忠华沉重地说,“但如果逼得我们打,那只有努力使悲剧变成革命的转化!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人民! ”   “怎么变?”   “使一个新中国诞生!”柳忠华说,“你有这种思想准备吗?”"我应当有!”家霆说,“我会有的!”   “是的!家霆,即使不在一起,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理想、希望也是一致的。有些话,我以前说得不少,就不说了。同你见面的人, 明天会同你谈的,你的要求可以坦率地同他讲。”   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家霆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浑身蒸腾起热力来,心上像出现了彩虹。   后来,柳忠华陪家霆一同到玄武路上的一家小馆店里吃晚饭。回潇湘路后,用一副铺盖两人就在地板上打地铺。没有灯,黑暗中,两人继 续谈心。东谈西谈。柳忠华告诉家霆:“这里有个名叫夏得宜的保长,说认识你,前两天来过,问这问那,看来不是个好人。你知道这个人吗 ?”家霆点头,把夏得宜的情况讲了,说:“这是个小汉奸,儿子是鬼子的特务,他怎么仍是保长?要注意提防他才行!”柳忠华说:“是啊 ,这既怪也不怪。当局要实行特务独裁统治,用保甲制度,当然要利用这种'三朝元老'。他现在还摸不清底细,说要来。看大少爷并向秘书长 请安',我觉得是一种巴结讨好的表示。”两人谈到夜深,谈起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谈得十分高兴。虽是谈的理想和理论,都觉得近代中国 的历史发展,在中国人民面前只摆着两条可供选择的道路:一条是继续当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和附庸国;一条是经过新民主主义革命进到社会主 义。要摆脱受压迫受奴役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地位,就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最后,柳忠华人睡了。家霆躺在地板上,仍睡不熟。人如果没有记 忆和感情的干扰,也许会舒适悠闲得多。可是,有记忆和感情,就不一样了。家霆听到柳忠华打起鼾来了,自己却辗转反侧。他轻轻披衣起身 ,走近窗前,向窗外陈望。天上无月无星,一片黑暗。那战后荒废了的故园模糊一片,仿佛蒙着一层缥缈的黑纱。前面清水塘里,塘水泛着灰 色的光,塘边有黑郁郁的残存柳树的影子,连同远处无边无际的天边和地头,都被深邃奥秘的寂静所笼罩。不见一星灯火,也不闻一点响动。 当年战前锦绣一般的两亩多地的花园,如今已全部消失。当年这房子里的主人和仆人,曲终人散,一场八年的抗战,有的东飘西荡,有的已经 去到另一个世界。过去的人和事,一个个一件件浮现在家霆脑际。他特别眷念欧阳素心。四年多前那个夏天,欧阳从上海到南京来,曾经住在 这间房里。那个夜晚,蛙声咯咯,她坐在隔壁爸爸房里的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当时,玄武湖里的荷花清香,随风远远飞过占老的台城飘 来。他向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爱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可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记忆 和梦幻中的那长长睫毛下的一双澄澈如湖水的眼睛,柔和而安谧。一切仿佛是做了一场说不清楚的梦。这潇湘路一号里的一切,仍然像散发着 他所熟悉的气味,处处都能勾起他记忆深井中的旧事与旧情。家霆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思绪压了下去,才重又回到地板上躺了下来, 慢慢闭上了眼。这下,想的是寅儿信上那番鼓励的话,刚才忠华舅舅那番勉励的话。自从欧阳的事使他心碎以后,他感到自己那种想献身革命 的心更加坚决了。   第二天下午,阴云密布,颇有雨意。童家霆按照忠华舅舅的叮嘱,带了雨伞,准时在三点钟前,曲曲折折拾级登山,穿过有红墙写着"古鸡 呜寺"的法门,到达鸡鸣寺。   这时,登山可以平眺后湖,远望钟山。虽无春色,树撼草泣,碧峰如画,水黛芦白,风景极好。他缓缓步入"古同泰寺"时,庙貌并不壮观 ,但庙堂正殿侧殿都有香烟缭绕,破了一点寥落之气。观音供桌前的蒲团上,也有两个朝山敬香的男人在插香叩头拜佛求签。从右面转过去, 到了"豁蒙楼”。居高临下,只见后湖的烟雾缥缈、波光潋滟间,湖边一些去年秋冬残留下来的萧萧芦荻临风瑟瑟,似打着寒噤。凋零的树影、 花圃、游船、行人,朦胧宽厚的古台城都尽入眼底。天气变幻,云雾升腾,另一侧远处的紫金山此刻已在烟云裹围之中。山呈深蓝色,衬得云 雾更加洁白。与欧阳那幅画中的意境完全相似。   “豁蒙楼"是为纪念"戊戌政变"六君子之一的杨锐而筑的。杨锐是四川绵竹人,学术文章,名重一时,是张之洞督学四川时的得意门生。甲 午中日之战时,张之洞当时任两江总督,曾与杨锐同游鸡鸣寺。对于国势险危,两人有相同的感慨。杨锐中举后任内阁中书。一八九八年四月 光绪实行戊戌变法,百日维新,杨锐出任四品军机章京,参与新政。同年九月,慈禧发动政变,幽禁光绪,把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 杨深秀、康广仁等六君子在北京朝服弃市。后来,张之洞再做两江总督时,重游鸡呜寺,悼念杨锐。于是,倡议造"豁蒙楼”,用杜甫诗"忧来 豁蒙蔽"之意名之。这地方,家霆战前随爸爸来喝过茶,也听爸爸讲过这段故事。那时年岁小,了解不深。在新闻专科学校阅读史书时,读到这 段历史,印象深刻。战后今天来此,见到"豁蒙楼"的巨匾,颇觉亲切。忽见两楹间有两行木制大字对联,是新写制的,每个字均有六寸见方, 写的是:   龙战初平,且喜河山尽还我。鸡鸣不已,独来风雨正怀人。家霆读了一遍,觉得这副楹联既写出了胜利得来不易之喜悦,   又写出了国家前途未卜的阢陧心情,忍不住又读了一遍,牢牢记住。杨锐的被杀,这楹联的寓意,此刻对他似乎都有启示。   迈步走到楼上,见这里仍是卖茶的地方,虽还敞亮雅静,已经破旧败落。茶楼有东北向及东向两间宽敞的品茗巨室。可能是天气不好,茶 客极少。东北向的一间茶室里,仅有两个中年人靠窗坐着在饮茶聊天。东向那间茶室,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一个茶客也没有。   家霆看看手表,三点钟缺三分了,按照忠华舅舅的嘱咐,找了个靠窗的茶座坐了下来。苍山远睡,烟雨如梦。近处山侧有几株红叶树,放 在红叶季节,该是红光灿灿的吧?如今,经过一冬霜雪风雨,每株树上只有几片残存的红叶,却红得格外艳丽,而新的叶芽已在大量生发了。 他极目四望,胸怀浩荡,不能自已。于是,泡了一杯茶,让端来一碟瓜子,安心等候。心里不禁琢磨:今天来会见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是 男是女?是年老还是年轻?舅舅说:见面接头的暗号仍口是"枫叶荻花秋瑟瑟"那句诗。多么希望盼望中的人快来到呀!家霆喝着茶,嗑着瓜子, 面上平静,心里十分激荡,带有渴望和企盼。也许,探索、追觅与挫折、斗争,这就是生活了!   忽然,一个霹雳将天裂成两半,倾盆急雨直落下来,“哗哗"击着玻璃窗。透过玻璃窗看出去,寒雨、斜风,树枝摇晃似在"簌簌"低语,风 将斜斜的雨帘撕成碎片。明明是三月,春来得迟,这种天气实在像秋天!不但景色这样,人的感觉与心境也这样。但看到大片树枝上蕴含的叶蕾 ,他又明白,春终于是存在的!   杯抱着满腔飞逸缤纷的思绪,心像一叶扁舟,在浪里飘摇。飞逝的阴云,滂沱的骤雨。这雨,会不会阻挡着那人来赴约呢?   正在这时,一个穿风雨衣戴着雨帽的女人,朴素而潇洒,步履绰约,浑身湿淋淋地从外面健步进来,在门首朝里张望。   家霆以为是赴约的人来了,心里一紧,仔细凝视。来人把雨帽向后一脱,齐耳的黑发,白净的面孔,乌亮的大眼睛,使他“呀”了一声: 这是姗姗大姐呀!他霍地站起身来,叫道:“大姐!”真是姗姗大姐呀!   难道来赴约的人就是姗姗大姐?还是姗姗大姐凑巧来这里上"豁蒙楼"来避雨?家霆心里的闷葫芦揣得更严实了。在上海时,收到寅儿的信 ,说大姐要来京沪,那么姗姗大姐来南京玩玩鸡鸣寺也是很可能的。倘若这样,会不会影响那个来赴约的人露面呢?家霆把姗姗大姐亲热地约 到窗前的座位上,请大姐坐下,帮大姐把湿透了的风雨衣脱下挂在窗边的衣架上,招呼泡茶的给泡上了茶,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头脑里思三想 四。   雨潇潇,雾蒙蒙。大姐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他。玻璃窗上映出大姐那青春气息的侧影。大姐从手皮包里摸出一本袖珍《唐诗三百首》来 了,翻到了自居易的《琵琶行》那一页上,用手指指着那第二句。   家霆心中雨过潮平,什么都明白了!人生的魔术是永远饶有奇趣地变幻着的。   “啊,姗姗大姐!……您……”家霆想说无数的话,刹那间,眼发热,嗓子梗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生中莫测高深的事太多了!   姗姗大姐仍旧那么素雅洁静而又显得年轻美好。她喝着茶,嗑着瓜子,看着家霆说:“许多事我都知道了!把坏事变成好事吧。理智一点, 别太感情用事了,生活是永远向前的。逝去了的便永远逝去了,但我们应当争取新的未来。克服痛苦和烦恼的最好办法,就是专心致志地去工 作,工作会带给你快乐和胜利的!”她说得平和、体贴、诚恳。家霆深深点头。姗姗大姐理解他!   雨,又在"哗哗"地瓢泼而下,灰白色的雨线急剧地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发出一阵阵的射击声。已萌绿芽的树木,有这一场的春雨,生长将 更快了吧?茶室里更静,听着雨声,正好谈话。   家霆向姗姗大姐一家的人问好后,问:“大姐,您找我是为了谈什么?……”他心里觉得明白,却又不禁要问明确。   姗姗大姐看着他说:“世界在前进,虽然道路曲折,前途光明的历史总趋势不会改变。我来时,重庆国民党的六届二中全会已经结束。这 次会实际已经全面推翻了他们所同意的政协决议。他们发动内战的方针已定。现在,东北、华北枪声遍地,面前困难还多,不可忽视。今后的 境遇可能会很凶险。作为我们这一代韵新闻工作者,你曾想到过自己的责任没有?曾想到过今后面临的危险没有?”   话严峻,意诚挚。家霆认真严肃地说:“大姐,我全想过。我愿意担负起一个当代进步青年应有的责任,甚至愿为此献出我的一切,包括 我的生命!……”此刻,他热血沸腾。急雨击窗、风震窗棂的声音,似乎也在帮着他说尽心中长江大河般的无限豪情与壮志。姗姗大姐信任地点 头,轻声用一种亲密的语气说:“下个月重庆的公职人员就要开始还都南京了。我来时,同寅儿商量过,《明镜台》要搬到上海或者南京来办 。这样,你就不必回去了!以后,为了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中国,我们将志同道合并肩作战,你高兴吗?”   家霆坦诚地点头,脸上散发出光彩,说:“当然!”他觉得这短暂的交谈间,由于自己对大姐平日的了解,使自己和大姐在思想感情上更 接近和理解了。原来大姐是这样一个人啊!   姗姗大姐知心地说:“我知道你的家庭,你的全部历史、日常表现。你历来有一个政治上的要求,现在到了解决的时候了!我代表组织来同 你谈话。你有什么想法?”   家霆更激动了,欢乐像潮水一般冲进了心房。这既似在意中,又似出乎意外,一时竞要热泪盈眶了。他迅速克制住眼泪和激动,诚实地说 :“大姐,人总要有一种献身的要求和感情。有思维的人不可能浑浑噩噩无目的地生活。我从小爱国,这些年来忧国忧民,一直在寻找救国的 出路,一直在追求一种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一直想献身于一种壮丽的事业,走历史必由之路。现在,我终于得到了!有了一种满足,有了希望和 力量。我将不懈地为此努力。我没有牵累,能舍弃一切地做个革命者!我希望相信我说的这些!”他话声不高,但情意真切,配着外面急骤的风 雨声,听来动人心魄,使燕姗姗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抓住家霆的手紧紧握住,表达出一种信任和鼓励的感情来。   急雨停了,雾似的细雨仍旧在下。窗外远处仍是白茫茫雾气烟云围绕。茶倌来斟水,姗姗大姐和家霆停止谈话,嗑着瓜子。   后来,姗姗大姐告诉家霆:“童老伯身体很好,我来前特地去看望了他。他很忙,是一位走在时代前列的老人,使我尊敬!”姗姗大姐又 告诉家霆,她作为报社迁返南京的先遣人员,也作为报社的京沪特派记者,现在暂时先在中央饭店定了一问房作为办事处。她将房号和电话号 码都告诉了家霆,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最后,谈起欧阳素心,姗姗大姐只是沉重地说:“可惜了!一个本来那么好的姑娘!”   分手前,雨还未停,姗姗大姐说:“我给你带来了寅儿的一封厚信!”   家霆接过信来,是密密封着的,信很厚。他没有立刻就看,将信珍重地放进了口袋。   大姐亲切地同他紧紧握手,似是祝贺,又是告别。她忽然指指远处从雾雨里透出的青山,充满诗意地说:“家霆!你应当像一座大山,顶天 立地,打击不倒也遮掩不住,永远郁郁葱葱!”   穿着风雨衣的姗姗大姐冒着雨踩着石级先下山走了。家霆看着她娉婷的背影渐渐消失,自己也打着雨伞走下山去。   在途中,他忍不住停步,用胳膊夹住雨伞,匀出手来,将寅儿的厚信拆开。奇怪!只见整整一厚叠信笺,竟张张都是空白,一个字也没有, 确实一个字也没有!   带着某种青春的神秘色彩的燕寅儿,这个性格开朗、乐天、充满朝气与意趣的美丽姑娘,她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家霆边走边想。当然猜 得到一点她的意思:她是表示,我想给你写很长很长的信,但是怎么写怎么说呢?我能说什么好、写什么好呢?我只能用早厚一叠信笺表达我 的想念、不安、情意与劝慰。你怎么体会都行,那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此时,真是无字胜有字,无声胜有声呀!   雨停了。前方天地交合处像刺人了一把银色的剑,将天地分割出了清明与混浊。家霆心里有些感动,满盈的感情似乎轻轻触碰就会流泄下 来。拿着这封无字的沉甸甸的信,迈步走下鸡鸣山。但,想起欧阳素心,心上的创伤又疼痛了。他默默无言,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岁月中 ,是否还能有这份爱的心情?但看着在云雾中裸露得更多的远远的青山,他从心里面在喊叫:“我应当是一座山!”耳边在幻觉中还似乎听到 了回声:“一座山!一座山!”尽管冬天的迹象拖到三月仍迟迟不去,时令究竟到春天了。   这时,雨停歇后的天空,明净如洗,飘着白云,衬着青山,似乎一切都象征着生命的永恒、长青,生机真是孕育在万物之中。   家霆回到潇湘路一号,把同姗姗大姐见面的事如实告诉了舅舅。柳忠华听了,动感情地伸出双臂来,舅舅和外甥热烈拥抱。柳忠华说:“ 家霆,让舅舅祝贺你!你使我又想起了你的好妈妈——我的好姐姐!”   这晚,春雨又淅沥下开了,还响着炮声似的"隆隆"春雷。窗外,被雨水冲涤得模模糊糊的夜景,闪动着湿煤块般的光亮。家霆依旧同忠华 舅舅一起打地铺睡觉,又是谈得夜深。他觉得自己就应当做一个舅舅这样的人。他贫穷清寒,但富有理想;他不显赫,但品质崇高;他似乎平 凡,但使人尊敬;他尽历崎岖艰辛,但百折不挠。他不是为自己个人活着,他最懂得生活和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后来,柳忠华睡着了。家霆仍 睡不着,依然像上一夜似的,因亢奋而失眠,头脑里想得很多。他很难总结这抗战八年直到今天的一切。这一切,太复杂纷繁,也寓含着太多 的人生哲理。古人说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也说过:“明镜所以察行,往古所以知今。”但他所经历的残酷战 争和人生际遇,他所看到的人事沧桑和生离死别,他所体会到的世间沉浮与离别。   合悲欢,岂是一下子能思索归纳出来的呢?只是,人总归会逐渐成熟起来的。有一点在他心里是明确的:往何处?为什么?怎么走?他是 已经决定了的。历史从来不容许人停步不前!家霆觉得回顾过去是有益的。当想了解今天的情况和揣测今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时,回顾过去就显得 重要了。白天同姗姗大姐的见面,使他摆脱了这些天来一直在折磨着他的关于欧阳素心的悲惨遭遇的感情。如今,严峻的形势放在面前,和平 又将丧失,战争又将降临,有一种巨大的声音和力量在召唤着他振作起来。不记得谁说过的了:“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战役——多事多难的漫长 战役!”人是从苦难中生长起来的。但,人不应当生活在过去,也不应当生活在未来。人,只应当踏踏实实地面对现实。面对现实,他觉得自 己已经不再孤单,而且注入了强大的力量。他已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也明白人生的最高价值何在了。   万籁俱寂,远处有隐隐的狗吠。雨停后,从窗内望出去,可以看到奇奇怪怪的云彩,在阴沉暗淡的天空中驰骋。有泥土和野草的气息透过 窗口进来,使他感到阵阵凉意。后来,星星出现了,一颗颗嵌在天幕上,钻石似的放光。   许久许久,家霆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变成小孩了!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又爬上了潇湘路一号这幢三层楼花园洋房的屋顶了,看着四下的风景。他高高 站在屋顶上,勇士似的高举着一面红旗挥舞。鲜艳的红旗,像燃烧的烈火在大风中呼啦啦飘动。白雾迷茫,红旗在浓雾中飞舞,像白色宣纸上 润开的一抹鲜红,美丽地招展!   啊!流逝了的童年,流逝了的童年旧事,在梦中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1989年8月-1990年8月于成都   【战争和人】全文完.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t TXT小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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