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篇目(29篇) 1、科学的诅咒2、解读生命 3、七重外壳4、失去他的日子 5、太空雕像6、亚当回归 7、可爱的机器犬8、斯芬克斯之谜 9、养蜂人10、西奈噩梦 11、拉格朗日坟场12、秘密投票 13、豹14、科学狂人之死 15、黑匣子里的爱情16、美容陷阱 17、魔鬼梦幻18、星期日病毒 19、生命之歌20、追杀 21、义犬22、三色世界 23、天河相会24、魔环 25、最后的爱情26、天火 27、水星播种28、生死平衡 29、豹人 王晋康简介 王晋康,男,高级工程师,1948年11月24日生,中国民主同盟盟员。1982年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内燃机专业。1992年开始涉足科幻文学的创作,迄今已发表短篇及长篇小说100余万字,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科幻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以硬科幻为主,构思瑰丽,逻辑坚实,风格冷峻苍凉,有炽热的激情和浓重的历史感。 从1993年开始,连获6届全国科幻征文奖的特等奖和一等奖,获1997年国际科幻大会所颁发的银河奖。 以科幻抒写信仰 —访著名科幻作家王晋康 (全文版) 吴 岩 吴岩:王先生您好。首先让我代表北京师范大学负责科幻文学教学的同志们向您表示问候。正如您已经知道的,我们北京师范大学已经继英美等国家之后,独立开发了自己的科幻文学方向,今年的硕士研究生招生工作也已经结束。 几年来,高等学校对科幻文学领域越来越有兴趣,去年还专门召开了“科幻与后现代”“想象力创造力与科幻”研讨会。作为国内90年代中期以后的领衔科幻作家,您一直是我们期望访问的对象。这种访问不但为我们未来研究您的创作道路、研究中国科幻文学的繁荣有着重要的作用,也为许多科幻读者、您作品的爱好者提供一种近距离观察您的好机会。 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您是如何走上科幻道路的?您在从事科幻文学创作之前,到底在干些什么? 王晋康:文革之前我是高中66届,文理皆优,本以为当个科学家是囊中取物,但文革斩断了这条路。值得提及的是:我是“地主出身”,如今的年轻人很难想象这个名词意味着什么,1958年,在初小升高小时(那时有初小升高小的升学考试,但一般不严),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被放到“备取生”榜中。我至今还能回忆起站在录取榜下的耻辱感!我决定不再上学,班主任冯老师(她头年刚被定为右派对象,侥幸过关)喊我去,泪水盈盈地说:“上吧,你以后就会明白老师的心。”前几天冯老师来我家做客,我还谈到这事,对她由衷感激。我的作品中深深打着青少年生活的印记,比如:风格倾向于苍凉,常常郁郁不平,社会责任感太强,充满殉道者的激情,对科学心结的渲泻等等。 我还下乡当过三年知青,上山(一个铁矿)当过两年矿工,又调回南阳当木模工,78年以优异成绩考入西安交大,那是高中毕业12年后,我已年过三十。毕业后在石油系统当一名设计工程师。我是一个不错的工程师,是工厂修井机运载车的开拓者,但童年时的科学之梦却也就终结了。 吴岩:您是怎样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呢?真是“被10岁孩子逼的”吗? 王晋康:确实如此。大学后两年因严重失眠,不得不放松学业,遍览图书馆内所有文学杂志和名著,写过一些小说,也曾有人要拍成电视剧,但没有结果。不过,那两年的尝试对我文学水平的提高非常明显。 工作后,忙于专业,放弃了文学爱好。92年时,我45岁,儿子10岁,逼着我每晚讲故事,有时只得临时编一个故事给他。儿子很挑剔,对我的故事一般评价为“臭!”,只有一篇他认为很不错。后来我想,何不把它变成文字呢?就趁工厂放假写出来。写完后还不知道中国有没有科幻专业杂志,所幸在一个报摊上找到了《科幻世界》的地址,寄了出去。就这么非常偶然地走上科幻之路。有次在四川见《科幻世界》社长杨潇忆起这些情况,杨说:有些事真的靠缘分。 当然,偶然中也有必然。我想让我走上这条路的必然因素有以下两个:青少年时深种心中的科学心结,尤其是对哲理思考的偏爱,还有大学时打下的文学功底。 吴岩:  您到底写过哪些主要作品,这些作品的发行量如何?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您是当前最著名的科幻作家之一呢? 王晋康:不能说“最著名”,说“90年代有代表性的科幻作家之一”我就很满足了。我的作品以短篇为主,基本都登在《科幻世界》上。这是国内最具代表性的科幻专业刊物,月发行量40万册,远远超过一般纯文学刊物,而读者人数恐怕至少还得乘上5;还有一些发表在《科幻大王》上,这个杂志起步晚,发行量几万册。也出过一些长篇和结集,销量一般,印数一般是一万册。在中国,长篇科幻(除了倪匡、黄易之类的大众性较强的作品。对这些作品是否科幻,仍然有人持不同意见)的读者毕竟还是一个小圈子。如何能拓展它,同时尽量不失去应有的品味,是我们正努力摸索的。我曾经蝉联了几届科幻奖项。 短篇小说包括:《生命之歌》、《养蜂人》、《失去它的日子》、《豹》、《美容陷阱》、《追杀》、《天火》、《替天行道》、《七重外壳》等近50篇。 长中篇小说有:《生死平衡》、《生命之歌》、《新人类三部曲》、《类人》、《死亡大奖》、《寻找中国龙》等近10部,有些是今年年底才能出来。 吴岩:  您对科幻的基本看法是什么?它的创作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您认为科幻创作是一种什么样的活动? 王晋康:我对科幻持相当宽松的态度。只要能满足读者的想象力和阅读时的愉悦感,就是好科幻。纯幻想小说、武侠科幻、推理科幻、唯美科幻也都可以归入。但我也同时认为,作为这个文学品种的骨架,或我称之为核心科幻的,应该是这样的作品:它能够传达科学本身的震撼力,使读者惊讶于科学之美,激发起他们探索科学的兴趣,同时以润物细无声的形式,尽量向读者灌输一些科学概念。当然,科幻不负担科普功能,但如果能尽量兼顾就更好。 各种科幻品种没有高下之分,只要能打动读者就是好作品。 对科幻创作最重要的因素,我认为根据作品品种不同而大有分别,单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最重要的因素有:能够发现科学之美的敏锐目光,心态识见,能够组织机智情节和精巧结构的才气,语言能力,激情。 科幻创作是非常艰苦的活动,特别是在进行科幻构思和给文章搭架子时是最耗心力的。为了一个构思或架子,我可以睡在床上一天不动(我习惯于睡在床上进行最重要的构思),完成后就如脱力一般。 吴岩:科幻作品一旦出版,作者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文学作品是一种接受的欣赏过程,读者可以对作品做多元的解释,您期望读者完全按照您的想法理解您的作品吗? 王晋康:作品的被接受不可能是一元的。我曾在与读者见面时多次测试我的作品的被接受程度,结果发现差异很大,有些我认为不大好的却颇受欢迎,我认为好的却反响不大,而且有的读者认为是最棒的,有的人说最臭。所以我的态度是:按自己的意见去写,让别人评价去。  但如果过于不被理解,也会有点小情绪,比如我写的“可爱的机器犬”,那是一篇游戏之作,是因日本向韩国道歉却拒不向我国道歉之后给他们开个玩笑。但据我所知,大部分读者没能理解我的原意,很让我失望。我觉得,那篇小说的指向应该是相当清楚了。 吴岩:我觉得您好像很少在网络中出现。您是个网盲吧?您对最近网络针对您作品的争论怎么看? 王晋康:我是个网盲,主要是没有时间。由于我有很顽固的失眠症,不能熬夜,所以每天的时间是精打细算的,很少有时间在网上泡。网络是个好东西,它给了人们一种全新的自由,但有时也难免流于浮燥。 这种争论非我所愿,事情的缘起我已经在另一篇文章中说了,这儿不再重复。但争论既然已经来了,也就随它。不过,这次的争论主要不是对我的作品,而是对作品中所表现的一些谈论医学的观点。 吴岩:您是科幻作家中喜欢谈论科学构思的一个。为什么您对一个文学作品愿意如此详细地谈论其中的科学细节呢?网络上有个朋友说,武侠小说不是为普及武侠知识的、历史小说不是为普及历史知识的,您难道觉得科幻小说是普及科学知识的?或者您也和某些把自己想象成科学法官的人那样,认为自己可以当科学家的“教练员”呢? 王晋康:在这里我真的有别于其他很多科幻作家。在我的作品中,虽然有时也把“科学”当成演绎故事的背景,但更多时候 科学是我的信仰。首先我被某种自然机理所打动,才把它介绍给读者。比如《生死平衡》受到不少人喜欢,当我问读者,是喜欢作品的文学性(人物、情节、结构)呢,还是喜欢其中所表达的哲理思考,大多数读者回答是后者!那种“平衡医学”的观点我是从一位带点狂气的民间医生那儿受教的,后来发现它与美国的“达尔文医学”非常接近。为什么它受到不少人的欢迎?因为它说出了曾经被忽视的真理,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这些观点也正是这些天网络所争论的东西。 再比如《养蜂人》中关于整体智力的思考,就是我在被托马斯感动后才努力把它用文学形式表达出来。还有“生命之歌”中关于“生存欲望存在于DNA的次级序列中并终将能为人类破译”,“豹”中关于人类进化的观点,都是我深为信服的。当然,我本人也对这些观点做了整理和深化。哲理思考是我小说中的强项,在国内外科幻作者中可以说是独树一帜(只是指品种而不是指水平),很多读者正是因为文中所表达的科学震撼力而原谅了人物的单调。 我知道您常常说,科幻小说不是科普。但我的确认为,至少硬科幻一定是借用科学本身的力量才感动读者的。历史小说不是普及历史知识的,但总不能把清朝放到元朝之前吧?它也应当借助于历史本身的厚重,借助于被历史所浓缩了的人物和情节,如果全部抛开历史真实,那只能是“戏说”而非历史小说。同样,如果所有科幻作品都没有科学核心,那也就没有了科幻小说本身。世上所有事物都应分层面去看,我完全赞同把科幻作品从科普功能上松绑,但也注意不能走到另一个极端。 教练员我是当不了的,也不想当。但我想做一个清醒的观众,在必要时喊那么一嗓子。比如,我认为“平衡医学 ”或“达尔文医学”恰恰点出了目前医学所忽视的症结,而大多数过于精深的专家还没能跳出圈子来看到它,那么我就有义务喊几嗓子,把我看到的观点告诉大家。当然我也可能喊错了,喊出了外行话,或者医学科学家们实在不愿意听,反正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内心责任。 当然,不能要求所有科幻作品千人一面,在中国的科幻作家中,有那么两三个注重哲理思考的人也就够了。如果端出来的尽是一道菜,读者很快就腻味了。比如,刘慈欣、何宏伟、王亚南等都给科幻文坛带来一股清新之风。 吴岩:  我觉得您的早期作品过分凡尔纳化了,缺乏威尔斯的批判性。在文学描述方面,好像也没有追求过分的人物命运的艰辛。我想起生活中的一件事情,在10多年前,一些人在报纸上说科幻作家对社会主义失望了,思想有“黑影”,还把一些作者的科幻作品说成是精神污染。其中的个别人,文革中受过别的知识分子都曾受到过的迫害,但却在文革后一反常态,左得要命。四处写诬告信不说,还以自己是“上级领导”的身份,跑到下面的省市的科协去大兴问罪,要求他们停止报刊发行,清理精神污染。等诬告被澄清之后,人们看到当时的信件,这才知道许多莫须有的东西是怎么出笼的。有趣的是,这位好人对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至今没有任何忏悔,大大方方地移居国外,摇身一变,成了维护民主自由和加强对中国进行文化监督“新人”,还建立起自己的网站。网站上还大开纪念韦君宜的专栏。说实话,我只读过韦君宜一部作品,叫《思痛录》。我个人感觉,韦老最大的贡献就是能剖析自己,忏悔自己的作为。但上述那位仁兄却毫无忏悔之意。象这样的“个性丰满”的人,在您的作品中,怎么那么少呢?您是否承认您的作品在剖析人性、给青年人呈现出复杂的社会生活方面,存在着缺憾呢?或者,您是否认为应该保护青年,不让他们这么早就接触到生活的严酷和复杂呢? 王晋康:我的小说中人物形象历来较弱,这是我自知的。有不少女读者对我文中女主人公形象薄弱啧有烦言,实际她们不知道,我文中男主人公的形象也比较单调。我是以哲理思考为主而不是以社会批判为主,人物难免受局限,所以写得较成功的是那种有殉道者激情、性格沉郁的哲人──偏偏大多是男人。 你说我的早期作品过于凡尔纳化,这个评价不大全面。与凡尔纳不同的是,我从开始就在进行着对科学的反思,但缺少社会的反思,亦即你说的威尔斯的社会批判性。 你说的那种宝贝到处都有。前天刘兴诗老师来信,说他有一篇小说“美洲来的哥仑布”,构思达20年,看书,参观博物馆,甚至连岩石的颜色都作过考证,但某些人却组织一个小青年把它骂得一无是处。但令人欣慰的是,在刘老师批驳之后,那些组织者道了歉。这一点真难得呀,那些用种种卑鄙手段给中国科幻使绊子的人,那些说中国举办一次国际性的科幻会议就是里通外国的人,今天有谁道过歉呢。今天的大学生恐怕不知道这些。 我的小说有一个特点,可能你还没注意到,那就是:极少出现反面人物。即使反方主角,也大都是因为理念的不同而非人格的卑劣。我确实是把社会过于理想化了,也许,我该把现实中存在的这类角色写进作品中去? 吴岩:中国科普界有很多大师,但几乎没有大的作品。我们的一些研究生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期望做出一些成果。但我想,结果可能是有限的。这一点,文学专业比起科学传播专业来,有很多缺陷。许多学生来自中文专业,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自然科学或者技术方面的训练。科幻文学在中国文学领域中存在了多年,您觉得是否已经产生了大的作品呢?您自己的哪些作品是不朽的呢? 王晋康:中国的科幻文学就阶段来说,大致与美国黄金时代类似。在短篇中有一些已经达到美国黄金时代一流作品的水平,长篇还弱一些,尤其是社会批判性的小说更弱。我自己的作品,如果能有一篇,至多两篇被定为“中国90年代科幻代表作之一”,我就非常高兴了。很可能是《生命之歌》吧,并不是说这篇作品就很完美或我很满意,但历史因素也必须考虑。就像“伤痕”那样文学性极差的作品也成了伤痕文学的代表作一样,“生命之歌”在95年发表时,算得上那个时代的优秀之作。 吴岩:我还要向您祝贺。最近,关于DNA音乐的科研工作正在逐渐展开,取得了一些成果。您目前有哪些创作计划?哪些作品将于最近出版? 王晋康:今年可能是我的丰收年。台湾一个出版社以丛书的形式出我的150万字旧作品,每月一册。另一家台湾出版社出一本“豹人”,河南人民出版社要出“新人类三部曲”,海天社要出“寻找中国龙”,合计10本以上吧。但我不知道是否会有意外。   但短篇有可能停写了。我的风格和成绩已经成了继续写下去的桎梏。有一位科幻爱好者非常直率地建议我歇笔,因为她不能容忍我作品的水平低于过去。其实,关于歇笔的问题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她的这封信帮我下了决心。 吴岩:谢谢王先生。优秀的科幻作品是属于读者、属于人民的。威尔斯的小说《时间机器》、奥维尔的小说《 1984》至今仍引导着我们思考未来。记得前些年一次在大学讲演时,我提到当代作家时,一个外交学院的女大学生为我在讲座中分配给您和您的作品的时间太少而非常生气,她愤然地站起来说,“你知道吗,是王晋康教会我生活!他作品中给我哲理和勇气。”我还见过许多读者在读过您的作品后写的热情洋溢的信件,认为您作品中的正义和对未来的描述让他们产生了无限的向往。据说,最近网络上有很多人在下载您的小说《生死平衡》,市场上也开始寻找这本书,期望您的更多作品得到科幻读者的喜爱。(2003年5月21日星期三)         数学的诅咒   到今年的11月24日,我的曾爷爷就满100岁了。他曾是一个著名的科幻作家,中国科幻史上记着:世纪之交的著名科幻作家何慈康先生……不过所有论及到他的文章都是使用过去时,没人提到他还健在。甚至有一篇文章是这样介绍他的:何慈康,生于1964年,卒年不详。   我看到这段文字时禁不住骂了一声,这个作者太“妈妈的”了,信息时代查一个人的生卒日期很容易的,他竟然如此不负责任!对于健在的曾爷爷,这几乎是一种诅咒哪。   不过,不管外人怎么说,曾爷爷还活着。他的儿子(我爷爷)已经去世,他的孙子(我爸爸)成了缠绵病榻的老病号,可曾爷爷还活着。他已经不能行走,终日坐着轮椅,但思维还算清晰,每天要认真观看电视上的新闻报道,有些重大事件,还让机器人管家读报给他听。   当然偶尔也犯糊涂,做一些可笑的事。比如,刚刚吃过午饭,他又吩咐机器人管家为他准备午饭,管家当然会拒绝。作为机器人,他的执拗是堪与老人媲美的,于是曾爷爷气冲冲地把官司打到我这儿来。我告诉他,确实我们刚刚吃过,妻子阿梅也做旁证,而曾爷爷仍用疑虑的目光盯着我们。事情的解决常常是因为斗斗过来参与了。斗斗不耐烦地喊:   “老爷爷你又糊涂啦!咱们刚刚吃过午饭,你吃了一大碗煮饼呢。”   曾爷爷总是比较相信玄孙的话,喃喃自语着转回他的卧室:“我真的吃过啦?可不能漏了午饭,我还要活到100岁呢。”   阿梅常说:曾爷爷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存活的。这话不假。从他的喃喃自语中我们得知,他要活到100岁,是为了验证某个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可能爷爷知道,但他去世比较突然,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我问过爸爸,爸爸什么也不清楚。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可验证的东西?人老了,脑子里会产生谵妄的念头,曾爷爷已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界限了。   曾爷爷的百岁诞辰越来越近,我们能触摸到他的紧张,他的亢奋。他看到希望在即,又怕在胜利来临前突然出现意外。他不再出门,总是目光灼热地盯着日历。他的紧张感染了全家人,那些天我和阿梅做事都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他的什么忌讳。只有斗斗没有忌讳,他从幼儿园回来仍会大声武气地批评“老爷爷又犯糊涂啦”,或者“老爷爷又睡懒觉啦”,而老人对他的任何话语都是宽容的。   百岁诞辰终于到了,不过没有什么祝寿活动。曾爷爷的同代人甚至下代人大都已经作古,他已是被社会遗忘的人。爸爸因病也不能来,我和阿梅为曾爷爷准备了一个盛大的家宴,但曾爷爷的目光显然不在宴会上。生日那天早上,他早早把我喊到他的卧室——我立即触摸到他的轻松和亢奋,这种气氛像花香一样弥漫寸于四周。他声音抖颤地说:   “小戈,我赢了,我活到了满100岁,什么都没发生!我赢啦!”   这一刻我意识到,阿梅过去的猜测是对的,曾爷爷顽强地坚持到100岁,确实有他的目标,有某种信念。他兴奋地吩咐我,快吃早饭,饭后陪他到墓地,他要找一个死去的朋友“说道说道”。阿梅这时进来了,我们迟疑地互相看一眼。现在已是深秋,今天又是阴天,外面很凉的,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领到野外……老爷子此刻的思维十分敏锐,立即悟到我们的反对,用手拍着轮椅的扶手生气地说:“你们想拦我是不是?糊涂!也不想想我为啥活到今天?就是为了他(它?)!别说了,快去准备!”   我们叹息一声,只好去备车。   我开出家里的残疾人专用车,机器人管家把轮椅连同曾爷爷推进车里,阿梅按老人的吩咐把一瓶茅台和两个杯子送到车上,用毛毯细心地裹好老人的下半身。我驾车向双石公墓驶去。今天不是节令,公墓中寂无一人,瑟瑟秋风吹动着墓碑上的纸花和空地上的荒草,墓碑安静地纵横成列,铅灰色的阴云笼罩着地平线。按照老人急切的指点,我来到一座墓前。从墓碑上镌刻的照片看,死者是位年轻人,面庞削瘦,目光幽深,藏着一汪忧伤。正面碑文是:爱子林松之墓。1980——2008年。背面碑文是:他是一个没来得及成功的数学家,他为自己的信仰而死。   碑是他的父母立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虽己时隔60年,我仍能触摸到他父母无言的哀伤。   曾爷爷让我把轮椅推到墓前,让我把两个杯子斟满。他把一杯酒慢慢浇到墓前,另一杯一饮而尽,大声说:“林松,我的小兄弟,我的老朋友,我赢了啊,哈哈。我早知道我赢了,可我一直熬到满60年才来。60年,一天都不少。你输了,你还不服气吗?”   他的声音像年轻人一样响亮,两眼炯炯有神。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一杯一杯地浇着酒,一瓶酒很快见底。这时悲痛悄悄向他袭来,他的声音嘶哑了,低声埋怨着:你不该去死的,你应该听我的劝啊,你这个执拗的家伙!我紧张地立在他身后,后悔没让阿梅同来。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百岁老人,这种激动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甚至想,也许这是回光返照,是灯苗熄灭前的最后一次闪烁。不过我没法劝他,也知道劝不动他。他为这一天苦熬了60年,在他看来,胜利后的死亡肯定是最不值得操心的事。   他累了,闭着眼安静地坐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那双手干枯松弛,长满了老人斑,他的锁骨深陷,喉结十分凸出。我看着他的衰老,不由一阵心酸。很久他才睁开眼,说:好了,我的心愿已了,可以走了。小戈,我知道你心里纳闷,想知道这桩秘密。我今天全部告诉你。   我柔声说:曾爷爷,我当然想知道这个秘密,我也要为你的胜利欢呼呢。不过你今天太累了,以后再说吧。咱们先回家,以后再讲吧。   老人说:不,我现在就要讲。我身上抱着的那股劲儿已经散啦,不定哪会儿我就闭眼,我要在死前把这件事告诉你。   曾爷爷转回头低声说:林松,我要走了,不一定还能再来见你,咱俩道个永别吧。不,不对,咱们快见面了,应该说再见才对呀。他大概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脸上掠过一波明亮的笑容。我在他身后听着,虽然心中凄然,也禁不住绽出微笑。   我们回到车上,离开公墓。在返回途中,在他的卧室里,他断断续续讲了很多。他的叙述跳跃性很大,时有重复或疏离。不过我总算把他的意思串下来了。下面讲的就是我拼复后的故事。   曾爷爷说,60年前,我在南洋师大教书,业余时间写点科幻小说。不是作为职业或副业,纯粹是一种自娱。我天生是敏感血质,对自然界的奥秘有超乎常人的感受。在我看来,思考宇宙到底是由几维组成,要比炒股赚钱有趣得多。   林松是我的年轻同事,教数学的,教龄不长,工作也不算突出。不过私下里我对他评价甚高,我想他很快就会成为杰出的数学物理学家,因为他有费米的天才和陈景润的执著。那时他一直在研究群论,准确点说,是用群论来诠释宇宙的结构。群论是一种研究“次序”的高等乘法,在19世纪已经奠下基础,那时它没有任何的实用价值,是纯粹的智力自娱。但20世纪物理学家们发现,它描述了,或者不如说是限制了自然的某些运行方式。物理中的弦论认为,宇宙的终极设计很可能是建立在10维空间的旋转群SU(10)上。它可以用一个公式来简单表示,即:   10X10=1+45+54也就是说,10维空间胶合后可能是1、45、54这三个群组成。其中群的划分由群论给出限定,不是任意的,比如说,不可能存在2、43、55这种划分。一种19世纪产生的纯粹抽象的数学,竟然限制了宇宙的基本结构,难怪数学家们自傲地称:数学是超乎宇宙而存在的,是神授的、先验的真理。   不过我不想在群论上多费口舌,它与以后的故事也没有什么联系,把它撇开吧。   我和林松的交往很淡,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我们都把对方引为知己。我们都是超越世俗的,是心灵的跋涉者,在水泥楼房的丛林中敏锐地嗅到了同类。使我内疚的是,正是我的友谊促成了他的过早去世。   顺便说一点,林松那时还没有结婚,并且终身也没有结婚。他孤独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   那天我到他家,他正在电脑前忙活,屏幕上净是奇形怪状的公式。屋内空旷疏朗,没什么摆设,也有点凌乱。看见我进来,他点点头,算作招呼,又回头沉浸在研究之中。我早巳习惯了他的待客方式,也知道在他工作时尽可进行谈话,他是能够一心两用的。我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给我推出一个公式。”   他没有回头,简短地说:“说吧。”   “这件事可不是一两句能说请的,估计得半个小时。”   “说。”   我告诉他,我这些年在探讨“科学进步”和“科学灾难”的关系,积累了很多资料,已经得出几条结论。我认为,科学在促进人类进步的同时,也必然降低灾难发生的门槛,加大灾难的强度。比如:人类开始种植业的同时就放大了虫害,开始群居生活的同时就放大了灾疫;医学的进步降低了自身免疫力,工业的发展加大了污染,等等等等。这些进步和灾难由于内在的机理而互为依存,不可分割。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科学发展到多么高的水平,人类都不要奢望会出现“干净的”、不带副作用的科学进步。我的观点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1、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灾难的绝对值必然越来越大;2、正负相抵的结果应该是正数,也就是说,进步应该是主流(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一点是正确的);3、进步和灾难的量值之间有一个相对确定的比值,不妨命名为何慈康系数。   我交给他一张图(见图1),横轴是时间轴,纵轴是进步或灾难的量化指标。区域内有两条剧烈震荡的曲线,下面一条是灾难线,上面一条是进步线,总趋势一直向右上方伸展;两者永远不会相交。两条曲线上对应点纵坐标的比值就是我所说的何慈康系数,它大致在0.62—0.78之间。   图1我对林松说:这两条曲线从宏观上看很简单,但微观变化十分复杂。进步和灾难之间的相互作用有正反馈、负反馈、深埋效应、爆发效应、滞后效应、群聚效应等。我这儿有详细的资料,是我10年来积累的,希望你根据这些资料凑出数学表达式。   林松这会儿才扭过头,说:可以。大概要七天时间,七天后你再来。   我知道再对林松说什么是多余的,但忍不住又说两句。我说:你当然知道,我希望得到的不是一个经验公式,而是能反映事物深层机理的精确公式,能用它来预言今后的趋势,比如说,预言10年后第一季度何慈康系数的精确值。   林松看看我,简短地说:我知道。七天后来。   我回去开始耐心地等待。我相信林松的才华和直觉,相信他能成功。各种科学公式无非是两种方法取得:分析法和综合法。分析法是深入研究某个事物的机理,然后根据已知的机理演绎出数学公式。综合法是根据大量的统计数字,试凑出经验公式,它只能对事物的规律做近似表达。但对于那些有惊人直觉的大师们来说,他们凑出的经验公式常常恰好表达了事物的内在动因,因而上升到精确公式,开普勒的三定律就是典型的例子。   我希望林松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公式,使我能够预言任一时间段的何慈康系数的精确值,我相信这对人类发展的宏观控制大有裨益。   七天后他把我叫去,说,已经找到那个公式。他在电脑上打给我,公式中净是奇形怪状的数学符号,我如看天书。林松简捷地告诉我,推导中利用了一些群论知识,一些碎形几何的知识,还有其它一些高深的数学。他说你不用了解这些,你只用学会代入计算就行了。你看,我根据这个公式做出的曲线,几乎与你的原曲线完全吻合,除了极个别的点,但那些点肯定是坏值(是你因为疏忽而得出的错误数据)。这个公式是很“美”的,一种简谐的美,所以,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就是你所要求的精确公式。我比较了理论曲线和我的统计曲线,除了个别坏点,两者真的完全吻合。对于公式的“简谐的美”,我缺乏他的鉴赏力,但我相信他的直觉。我说我很满意,现在,能否用这个公式来预言,比如60年后即2068年的何慈康系数?这个“60年”是我随口说出的,我绝对想不到它恰好对应着这条曲线上的拐点,并引发此后的风风雨雨。林松说:噢,这个公式刚刚得出来,我还没有做这样的计算。不过很容易的,把数据输进去,半个小时就能得出结果。他啪啪地把必要的参数输入电脑,电脑屏幕上开始滚动繁复的数据流。   在等待结果的空档,我们交谈了几句世俗的话题。我看看屋内凌乱的摆设,说;你该找个爱人啦。他说:你说得对,我并不是独身主义者,但很难找到一个耐得住寂寞的女人。我叹息一声:没错,做你的妻子是很困难的职业。你应该学会扮演两种身份:理性人和世俗人,学会在两种身份中自由转换。他说:你说得对,但我恐怕做不到,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屏幕停止滚动,打出后60年的曲线(见图2)。林松回头扫一眼,脸色立即变了。因为在横坐标为2068年的那处,灾难线有一个很陡的拐点,然后曲线陡直上升,超过进步线。也就是说,在这一点的何慈康系数不再是0.62--0.78之间的一个小数,而是一个天文数字,趋近于正无限。我笑着说:哈,你的公式肯定有毛病,绝不会出现这个峰值的,果真如此,人类社会就会在一宿之间崩溃啦。林松皱着眉头看着公式,低声说:我验算一下,你等我通知。   图2我回到家,心想他的验算肯定耗时很久。因为从曲线趋势看来,错误不是小错,而是根本性的。据我的统计,何慈康系数若小于0.65,社会就呈良性发展;大于0.7,社会的发展就会处于困境。若大于0.75,社会就会倒退恶化乃至逐渐崩溃。何慈康系数绝不会大于1的,何况是他得出的天文数字!那将意味着:核大战、人类医疗体系崩溃、道德体系坍塌、超级病毒肆虐,甚至大陆块塌陷、月地相撞……如此等等在同一个时刻叠加。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即使一个智力平庸者也会断定其不可能。我惟一不解的是,以林松的智力,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还有,如果它是根本性的错误,为什么与2008年前的曲线却那么符合?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电话就来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   “来吧,我已经有确定结果了。”   我匆匆起床,赶到他那儿。屏幕上仍是那个陡直上升的曲线,就像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倚天魔剑。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身上散发着一种不可言传的、但又分明存在的不祥气息。他极为简短地说:   “己验算过,没有错误。”便不再说话。   我暗暗摇头,开口说:“你……”我想说你是否再验算一下?但把这句话咽回去了。对于他的为人和性格,这句话不啻是侮辱,他绝不会再把一个有错误的公式摆出来让我看的。   但我仍然断定他错了。我并不轻信“人类社会的发展永远向上”这种武断的盲目乐观,但至少说,在人类走下坡路前会有明显的征兆,而且绝不是在60年之后,也许6000万年后再来考虑这个问题也不算太晚。我钦服林松的学术功力,但天才们也会犯低级错误。牛顿在给家里的猫、狗做门时曾做了一大一小两个,他忘了猫也能从大洞里进出;费米曾用传热学公式算出来,窗户上根本不用做棉帘子,因为它的隔热效果非常有限。多亏妻子没听他的话,最后发现是他看错了一位小数点……我收住思绪,考虑如何尽量委婉地指出他的错误。我笑着说:   “历史上曾有一位天文学家,计算出一颗小行星马上要与地球相撞,他不愿看到人类的灾难,当晚就自杀了,后来才……”   林松口气硬硬地说:“那是他算错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没算错。我打着哈哈:“恐怕你也有错误吧。60年!这么短的时间……”   “是60年,至迟在2068年11月24日灾难就会大爆发。”   “那正好是我100岁的生日!”我叫道,“当然,我不会活到100岁,但你应该能活到那个岁数的。”   “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我打了一个寒颤。他的话里分明有冰冷的决心。我暗地里骂自己,还扯什么自杀的天文学家哟,实在是蠢极了,我不提这个话头,他已经有自杀的打算了!这不是开玩笑,因为我知道他对数学的信仰是多么坚定。我记得,他曾给我儿子讲解过圆锥曲线。他说,圆锥曲线是一千八百年前一个数学家心智的产物。他拿一个平面去截圆锥曲面,随着截取角度的不同,能得出圆、椭圆和抛物线。后来天文学家发现,这一组曲线正好对应着行星彗星绕恒星运行的轨迹,随着引力和运行速度的比值变化,它们分别呈圆、椭圆和抛物线运动。这些事实每一个中学生都知道,但你是否想过,为什么恰恰一组圆锥曲线与行星运行方式一一对应?比如说,为什么行星不按立方抛物线运行?是什么内在机理使“截取角度”和“引力与速度比值”这两组风马牛不相及的参数建立了联系?一定有某种机理,只是至今它还深深潜在水面之下。不妨再引申一点吧。圆锥曲线还有一个特例,当截取角度与圆锥中心线平行时,得到的是从一点出发的两条射线。至今还没有发现哪种星体的运动轨迹与此相符,但我敢预言,一定有的,由于那个内在的机理,将来一定会发现这种特例。数学是先验的永恒真理,是大自然的指纹,物理学家只能做数学家的仆从……   那时儿子听得很入迷,我也听得津津有味。我不一定同意他的观点,但我佩服他对数学近乎狂热的信仰,佩服他在数学上的“王霸之气”。不过,这会儿我开始担心他的狂热了。   因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今天这个公式同样是先验的真理,社会崩溃一定会“按时”出现(不管从直观上看是如何不可能)。他不愿活着看到人类的浩劫……我沉下脸,直截了当地说:“听着,我要告诉你。我一向信服你,但这一回你肯定错了。你的公式……”   “我的公式没错。”   我恼了:“你的公式要是没错,那就是数学本身错了!”这句话说得过重,但既然说出口,我干脆对它作了个延伸发言,“我们曾认为数学是上帝的律条,但是不对!数学从来不是绝对严密的逻辑结构,它的建基要依赖于某些不能被证明的公理,它的发展常常造成一些逻辑裂缝。某个数学内可以是逻辑自洽的,但各个数学体系的接缝处如何衔接,则要依靠人的直觉。著名数学家克莱因曾写过一本《数学,确定性的丧失》,建议你看看这本书。就咱们的问题而言,你的公式肯定不如我的直觉。你……”   林松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我想你该离开了,我还想再来一次验算。”   那些天我一直心神不宁,我不愿看着林松因为一个肯定错误的数学公式枉送性命。晚上我总是到他家,想令他的想法有所改变,但我总是无言地看他在电脑前验算,到深夜我再离开。我知道,对于林松这种性格的人,除非是特别强有力的理由,他是不会改变观点的,但我提不出什么强有力的理由。林松已完全停止原先对群论的研究,反复验算那个公式。从这点上,也能看出这个公式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他的表情很沉静,不焦不躁,不愠不怒。越是这样,我越是对他“冰冷的决心”心怀畏惧。  我已对人类发展有十几年的研究,自信对人类社会的大势可以给出清晰的鸟瞰,不过在此刻我仍愿意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我走访了很多专家:数学家,未来学家,物理学家,数学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当然也少不了社会学家。所有人对“60年后人类社会就会崩溃”这种前景哈哈大笑,认为是天方夜谭。只有一位生物社会学家的观点与之稍有接近。他说:地球上已发生无数次的生物灭绝,科学家们设想了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该物种的生态动力学崩溃。生物的进化(也包括社会的进化)都是高度组织化、有序化的过程,它与宇宙中最强大的机理——熵增定理背道而驰,因而是本质不稳定的。这就像是堆积木,堆得越高越不稳定,越过某个临界点必然会哗然崩溃。生物(包括人类)属于大自然,当然不能违背这个基本规律。   他的解说让我心中沉甸甸的,但他又笑着说:“不过,这当然是遥远的前景,可能是1亿年后,可能是10亿年后。至少现在看不到任何这类迹象,要知道,积木塔倒塌前也会摇晃几下的,也有相应的征兆啊!”他哈哈笑着,“告诉你那位朋友,最好来我这儿进行心理治疗,我不收费。”   他们都把林松自杀的决心看作一出闹剧,而我则惊恐地听着定时炸弹的嚓嚓声在日益临近。七天之后,林松对我平静地说:他又进行了最严格的验算,那个公式(包括60年后的崩溃)都是正确的。我哈哈大笑(但愿他没听出笑声中的勉强),说,那好吧,咱们打个世纪之赌,你我都要活到那一天——对我来说很难,要活到100岁呢,但我还是要尽力做到——咱们看看谁的观点正确。说吧,定什么样的赌注?我愿意来个倾家之赌,我是必胜无疑的……   林松微笑道:“时间不早了,再见。”   第二天林松向学校递了长假,驾车到国内几个风景区游玩。临走前告诉我,他不再想那件事了,有关的资料已经全部从电脑中删除。我想,也许走这一趟他的心结会有所释放。但我错了,一个月后传来他的噩耗,是一次交通事故。交通监理部门说,那天下着小雨,刚湿了一层地皮,是路面最滑的时候。他驾车失控,撞到一棵大树上。不过我想,这不是他真正的死因。   曾爷爷的叙述远没有这样连贯,他讲述中经常有长时间的停顿,有时会再三重复己讲过的事。而且越到后来,他的话头越凌乱,我努力集中精神,才能从一团乱麻中抽出条理。他累了,胸脯起伏着,眯着眼睛。阿梅几次进来,用眼色示意我:该让老爷子休息了。我也用眼色示意她别来干扰。不把这件事说完,老爷子不会中断的。   曾爷爷说,林松死了,剩下我一人守候着这场世纪之赌的结局。我当然会赢的,只要神经正常的人都确信这一点。但有时候,夜半醒来,一阵慌乱也会突然袭来:林松说的会不会应验?他是那么自信,他说数学是上帝的律条,大自然的指纹,数学的诅咒是不可禳解的宿命……直到我活到百岁诞辰,我才敢确切地说:我赢了。   曾爷爷总算讲完了,喃喃地说:“我赢了,我赢了啊。”我适时地站起来说:曾爷爷,你赢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现在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晚上还有一个盛大的寿宴呢。   我在寿宴上再为你祝贺。  我扶他睡好,轻轻走出去。阿梅对我直摇头,说老人家的心思可真怪。他真是为了那个世纪之赌才强撑到100岁?还有那个林松,真是为一个公式去自杀?都是些不可理喻的怪人。   我没有附和她,我已经被曾爷爷的话感染了,心头有一根大弦在缓缓起伏。   宴席备好了,我让机器人管家服侍老人起床。管家少顷回来,以机器人的死板声调说,何慈康先生不愿睡醒。斗斗立即跳起来,说;老懒虫,我去收拾他,老爷爷最怕我的。他嚷着蹦跳着去了,但我心中突然咯噔一下:管家说的是“不愿睡醒”,而不是“不愿起床”,这两种用词是有区别的,而机器人用词一向很准确。我追着儿子去了,听见他在喊“老懒虫起床”,他的语调中渐渐带着焦灼,带着哭腔。我走进屋,见儿子正在摇晃老人,而曾爷爷双眼紧闭,脸上凝固着轻松的笑意。   曾爷爷死了,生活很快恢复平静,他毕竟已经是百岁老人,算是喜丧了。斗斗还没有适应老爷爷的突然离去,有时追着我和阿梅问:人死了,到底是到什么地方去了,还会不会回来……不过他很快就会把死者淡忘的。   只有我不能把这件事丢下。曾爷爷的讲述敲响了我心里一根大弦,它一直在缓缓波动,不会静止。我到网上去查,没找到有关那个公式的任何资料。那个水花已经完全消失在时间之河里。在造物主眼里,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都可一笑弃之。但我不死心。我忆起曾爷爷说他咨询过某位数学家,那么,他该是带着公式去的吧,应该把它拷进笔记本电脑吧。我在阁楼里找到曾爷爷的笔记本电脑,是2006年的老式样,盖板上落满浮尘。在打开电脑时免不了心中忐忑,60年了,电脑很可能已经报废,那么这个秘密将永远失落在芯片迷宫中。这个公式直接连着两个人的生生死死,千万不要被湮没啊。还好,电脑顺利启动,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那个怪异的公式。我看不懂,不过不要紧,总有人懂得它吧。   我辗转托人,找到一位年轻的数学才俊。那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听我说话时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晒笑,似乎我是不该闯入数学宫殿的乞丐。但在我讲完两个人的生生死死之后,这家伙确实受了感动。他慨然说:“行,我帮你看看这个玩意儿,三天后,不,一个星期后你来。”   但实际上是整整一个月后他才得出明确的结果。他困惑地说:这个公式确实没有任何错误,它与这些年的统计资料(包括林松死后这60年)非常吻合。但奇怪的是,只要从任一点出发向后推算,那么一段时间后灾难曲线必然出现陡升。这段时间近似于定值,在60·65年这么一个很窄的区间内波动。似乎公式中的自变量已被消去,变成一个近常值函数,但公式又是绝对不可化简的。也许能用这句话来比喻:这个公式是“宇称不守恒”的,自后向前的计算是正常的,符合统计数据和人的直观;但自某点向后的计算则会在60年后出现陡升,完全不合情理。两个方向的计算很奇怪地不重合,就像是不可重返的时间之箭。   “我没能弄懂它,”他羞恼地说,“它的深处一定藏着什么东西,今天的数学家还不能理解。也许上帝是透过它来向我们警示什么。”这家伙最后阴郁地说。   我把曾爷爷的墓立在林松的墓旁边,我想,在这个寂静的公墓里,在野花绿草覆盖的地下,他们两人会继续探讨那个怪异的公式,继续他们的赌赛,直到地老天荒吧。   我把两张曲线图分别刻在两人的墓碑上。曾爷爷的图里,“进步”和“灾难”互相呼应着向右上方伸展,但灾难永远低于进步。我想,这足以代表曾爷爷的天才,他以极简单的曲线精确描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大势,以自己的直观胜过数学家的严密推理。林松的图里,“灾难”从某一处开始,像眼镜蛇似的突然昂起脑袋。我想,这也足以代表林松的才华。他以这个怪异的公式给我们以宗教般的隐喻:人类啊,谨慎吧,泼天的灾难正在“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等着你们哩。   曾爷爷赢了,但林松也没输,在不同的层面上,他们都是胜者。   尾注:曾爷爷提出的“何慈康系数”已被经济学家、未来学家们所接受,他们正热烈讨论,如何在允许范围内尽力降低该系数的值,就像工程师在热力学定律的范围内提高热机的效率。         解读生命 一      山猫直升机已在沙海里飞了四个多小时,仍然没有发现太空来客的丝毫踪迹。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流动沙漠,沉闷的黄色无边无际,巨大的沙丘绵延起伏。没有绿色,没有生命。直升机进入沙海的中央地带后,唯一遭遇的生命是一只误入禁区的野鸭。它显然已经疲惫无力,对着直升机悲哀地鸣叫着。如果在今晚之前找不到一块绿洲,它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舱门大开,营长邝景才用高倍望远镜仔细地搜索着。5个小时前,他被十万火急地召到师部,满脸胡子的罗师长严峻地告诉他,某大国通过它的驻华使馆送来一份奇怪的情报,说5个小时前有一个星体坠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部。该星体接近地球时的飞行轨迹很像是受控飞行,也就是说,它是受“人力”控制的“人”造装置——而且显然超越了地球人的科技水平!   师长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外星人?太邪乎了吧。那些高鼻子没准在捣什么鬼。不管咋样,上级让咱们实地搜索一番。按说我该亲自去的,至少也应派你们团长去,你知道为啥选中你?”师长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说下去,“你是咱师的团营长中墨水喝得最多的,年轻,脑子转得快,会英语。像我这样的老脑袋,对付洋人没问题;要是面前站个外星人,嗨……”   邝景才苦笑道:“师长,陆军学院里没教过怎样对付外星人,压根儿没开这门课。再说,外星人不说英语。”   “是吗?那你说该谁去?”   “这该是宇宙生物学家、未来学家和政府首脑们的事。”   师长沉下脸:“那好嘛,这事就交给你,你在一个小时内给我找出一个什么宇宙学家来吧。”   邝景才嘿嘿笑了,讨好地说:“师长,我没说不去嘛,只是怕你遣将无能,将来落个挥泪斩马谡的地步。行啦,下命令吧。”   师长告诉他,为这次搜索行动,师里配备了最强的装备,进口的山猫武装直升机,空对地导弹,火焰喷射器,燃烧弹。十个队员都是从各团挑出来的军事尖子,还有一名医术高超的女军医夏凌凌。看见邝景才微微摇头,师长问:“咋啦?”   “没啥,只是沙漠里不会有专设的女厕所。为啥不派个男军医呢?”   师长根本没理他的要求,但这番话倒是引起他的重视,他立即郑重交待:   “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记着,在沙漠中绝不能让夏凌凌离开你的视线,解手也不行!据我所知,某地质队在塔克拉玛干勘探时,有个姑娘只是到沙丘后解个手,就从此失踪了。勘探队发疯地找,7天后才在一座沙丘顶上找到了她,尸体已经风干,肚子让飞鸟掏尽了。切记我的话!”   邝景才悚然道:“是!”   “另外,脑子里多长根弦。那个大国为啥主动通知咱们?他有这样好的心肠?遇事多往深处想想。时刻与我保持联络,但通话时注意保密。”   这是早上7点的事,9点他们就乘机出发。现在是下午1点,酷日烧烤着赤裸的沙漠,即使在几百米的空中也能感到迫人的热浪。身后的夏凌凌脱下军帽扇着风,风纪扣解开了,露出鲜艳的内衣领。邝影才扫了她一眼,心里暗暗叹息:女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军人,恐怕在外星球上也是如此——如果外星人也分男女的话。其他战士都是衣帽整齐,像驾驶员陈小兵,排长何振洋,维族战士克里木等,他们全神贯注,双手紧握武器,汗珠从军帽下不断滚落。   天边突然出现了很大一片绿地。在沉闷的黄色中飞了这么久,乍一看到绿色,他们都觉得眼前一亮。直升机降低了高度,飞机下面,肉苁蓉和骆驼刺顽强地展示着绿色,几只黄羊被惊动,敏捷地逃向远方。紧接着大片胡杨林扑入视野。这种树生命力极其强盛,它们能生长千年,死后千年不倒,干枯的枝干虬曲向上,像是地狱中冤死者尽力伸出的手臂,显得十分狰狞怪异,本地人常称为魔鬼林。直升机上的人们活跃起来,挤在舱门观赏这奇特的景色。   忽然驾驶员沉声喝道:“营长,你看这边!”   邝景才几乎同时发现了那个爆炸现场。眼前是一片焦黑的树干,它们大多被连根拔起,根朝内,树冠朝外,拼成清晰的同心圆。圆心在胡杨林的边缘,是一个呈锥形的浅坑。胡杨林外的沙丘被抹平了,也形成清晰的同心波纹。邝景才不禁想起有关通古斯大爆炸的描写,两者非常相像。当然,这儿的爆炸规模要小多了。   直升机盘旋两周,没有发现活着的生物和坠毁的装置。邝景才让直升机在爆炸中心降落,他们跳下机舱,拉开扇形,严密地搜索着。塔克拉玛干的沙粒很细,沙丘背风处十分松软,连骆驼也无法行走。但现在脚下的沙面显然被爆炸压实了,仔细观察,在沙粒中发现一些极微细的银色金属颗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生物和机械装置的残骸,在爆心处的浅坑里也没有挖掘到什么东西,仿佛那个星体或飞碟在冲向地面的一声爆炸中被完全气化了。   现在可以确定,的确有一个“东西”在这儿坠落,某大国的情报并非无稽之谈。但究竟是什么东西,陨石?某个国家的侦察卫星?或者真的是外星飞船?暂时还是个谜。   夕阳慢慢坠落在沙丘后,酷热几乎在一瞬间消失尽净,寒意渐次升起。邝景才尽量收集了一些金属颗粒,命令战士集合,准备返回。当夏凌凌乐颠颠地跑过来时,邝景才犹豫一下,问道:“你是否要方便一下?就在那个凹处吧——但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夏凌凌面孔红红地说:“谢谢。”   她过去了,邝景才一直拿眼睛的余光罩着女医生,直到她小步跑回。一天的劳累和徒劳无功显然没有影响姑娘的情绪,她脸色红润,眼睛眉毛里都含着笑。   邝营长微嘲地说:“你的情绪满好嘛,看来你很喜欢这趟野游。”   夏凌凌听出他的揶揄,莞尔一笑:“我本来就没指望见到外星来客,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   “你不信有外星人?”   “不,我非常相信。记得读过一个很好的比喻——在沙漠的某处你找不到一棵草,则‘该沙漠不能长草’的结论就不能完全排除;但只要发现一棵你就尽可大胆断定:沙漠中绝不会仅此一根独苗。宇宙中既然有了地球这个生命绿洲,想来它不会是上帝的独生子吧。不过,外星人肯定非常稀少,他们的来访是几万年几十万年才能碰上的偶发事件,哪能正好让咱们这些凡夫俗子碰上呢。”   战士们都上了飞机,邝景才命令驾驶员打开夜航灯,尽量把直升机拉高。他想再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幸存者发来信号。事实证明他的决定非常正确,直升机拉高不久,一道炫目的光芒从机身上方掠过,留下一道隐约可见的笔直的辉光,久久不散。大伙儿一时间目瞪口呆,何排长脱口喊道:“死光!”   不过,发出死光者显然没有歹意,光速强度随即被调低,像个萤火虫似的闪着亮。驾驶员陈小兵回头看看营长,营长指指前方命令道:“快去,一定是飞碟或飞机上的幸存者——大家也要作好战斗准备,以备不测!”   随后20分钟里,舱里充满紧张的气氛。他们知道,死光只是科幻小说里的玩意儿,在目前,各国都还没有投入实战的激光武器。发出死光者是外星人?这种可能至少已经是隐约可见了。夏凌凌更为紧张,下意识地拉住邝景才的衣袖,目光亢奋,鼻孔微微翕动。营长扭头瞄她一眼,嘴角不由绽出一丝笑意。   那个光点已经临近了,陈小兵回头看看营长,开始小心地降落。夕阳最后一抹余辉镶在沙丘的边缘上,在广袤的黄色背景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浑圆的沙丘顶端,他(她)的四周散发着神秘的蓝紫色的荧光。      一直到17年后,邝景才回忆起这次历史性的会面时,当时的一切细节仍宛然如在眼前。外星人——那时他们对这个身份已经没有丝毫怀疑了——身躯瘦小,大致像12岁的孩子。身形与地球人相当相似,也具有头部、躯干和四肢。其后他们才知道,外星人包在太空服中的四肢并不像人类,它们柔软纤细,类似章鱼的腕足。他们的太空服则是功率强大的动作增强器,因此他们能在地球的重力场内纵跳如飞。   透过圆形的头盔,可以看到外星人的大脑袋,相对更大的一双眼睛长在头颅的中部,没有鼻子,一张裂缝似的大嘴。这些细部拼拢成一幅图画时,显得怪诞幻异但并不丑恶,它甚至与人类的大脑袋婴儿有某些相似之处,使人顿生怜爱之情。   外星人静静地立在沙丘顶端,手里握着一枚通体透明的蛋形物,蛋形物最后闪烁一下便突然熄灭,很难相信那样强烈的激光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发出来的。   直升机轰鸣着降落在沙丘上,战士们敏捷地跳下去,平端着武器,成扇形队伍慢慢逼过去。邝景才感受到战士们的紧张,严厉地低声命令:“做好准备,没有命令绝对不准开火!”   “其实当时我的脑袋里也是空的。”17年后邝景才苦笑着回忆,“要知道那是80年代初,我还很少接触有关外星人的影视、小说和科普作品,没有起码的心理准备。由于阴差阳错,这副担子偶然落到我的肩上,竟让我代表地球人类去同外星人建立第一次接触,但显然我是不够格的。”   他妻子夏凌凌回忆道:“我那时刚从西安军医大毕业,还是个爱玩爱笑的傻女孩。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把这项任务当成一次野游。但自从和外星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后,我顿时彻悟了。我绝对相信面前是一个智慧生物,因为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理性和友善,充满了久别重逢的依恋,充满了天然的亲近。值得提及的还有一点:在我的第一眼印象中,我觉得她一定是个雌性生物——那时我根本不了解宇宙生物学家和科幻作家的种种推测,他们说外星人不一定是两性的,也有可能是单性的甚至是5性生物。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直觉还是正确的,一个孤陋寡闻的人恰好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邝景才示意战士们原地不动,自己把手枪插回腰间,平伸两手,缓缓向外星人走去。他的大脑激烈地运转着,思考着如何同外星人交流。是握手,拥抱,还是像非洲土人那样拉耳朵?该同她说你好,还是HELLO?   两种文明的代表对面而视,巨大的沙丘使他们显得小如蚁虫。邝景才像夏凌凌一样,也从对方目光中感受到天然的亲切感,所以,其后悲剧接踵而来时就显得格外狞恶。   外星人的脑袋在头盔里灵活地转了半圈,又大幅度地点动着——可能这就是外星人的问候方式。然后她转过身,轻盈地纵身一跳,飞到百十米外的另一座沙丘上。邝景才略有些手足失措,但看到外星人停在那里等候着,便立即反应过来,他对夏凌凌说:“好是在为咱们带路哩,是否前边有伤员?快回到直升机上,跟着她!”   直升机追过去,悬在外星人头顶。外星人不再逗留,在各个沙丘的顶部纵跳着,动作敏捷飘逸,一步即可横跨100多米。直升机紧紧跟在她的后边。      一座沙丘阴面有一个直径约3米的冲击坑,坑口四周的沙粒被烧融过,又凝结为光滑的洞壁。洞子不深,直升机转过光束,照出洞底一个类似救生舱的圆形装置,透过它的舷窗能看到另一个外星人的面孔。他没有带头盔,所以看得更为清楚:章鱼似的大脑袋无力地低垂着,头颅上端浑圆,下端略微收缩,双眼紧闭。可能是看到了灯光,他勉强睁开眼睛,送过来一瞥——邝景才分明感受到那双目光中的疲惫和欣慰,心中突然涌过一道热流。他低声命令:“夏军医跟我来,准备抢救!”   夏凌凌拎着急救包紧跟在后边,直到这时她才进入角色,惊惶失措地低声喊:“营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血管,有没有心脏!不知道强心剂对他是否有毒!”   邝景才恼怒地瞪她一眼,把训斥留在嘴边。没错,当两种完全陌生的生命初次相遇时,再好的医生也会手足无措的,他们只有一步步试探着行动。他们看见舱内的外星人慢慢抬起腕足,随后舱门缓缓打开——夏凌凌尖叫一声,掩在邝景才的身后。   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幅极为血腥极为丑恶的场面,是他们作梦也想不到的。那个外星人原来只剩下半截身体,残躯处血迹斑斑——他们的血液是红色,但带着紫色的辉光。4只形貌狞恶的6足动物在血泊中恣意地大吃大嚼,它们有耗子大小,6条细腿多少类似于蜘蛛的节肢,肚子滚圆,两只复眼长在头顶。外星人的残躯上尚吊着一团完整的脏器,两只小怪物正合力撕咬着。脏器被撕开了,第5只小怪物从脏器里费力地钻出来,快活地叫了两声,立即加入饕餮者的行列。   无疑这是凶恶的寄生生物。女外星人引他们来不是为了抢救伤员,而是消灭这种可怕的妖魔。邝景才、夏凌凌和他们身后的克里木都傻望着,心头阵阵作呕。几只小怪物已经吃饱喝足,蹲伏在血淋淋的残躯上,用厚颜无耻的懵懂目光好奇地看着来客。忽然它们像听到一声号令,吱吱叫着向来客扑过来,动作异常敏捷。   几乎同时,邝景才的五四手枪和克里木的AK—47自动步枪凶猛地开火了。他们一边开火,一边拖着夏凌凌向外撤。女外星人这会儿正趴伏在洞口,邝景才用力把她推出去,对洞外的战士厉声喝道:“开枪!用火焰喷射器!”   早已严阵以待的士兵们立即应声扫射,火焰喷射器也对准了洞口,夏凌凌尖声喊道:“伤员!里边还有受伤的外星人!”   邝景才粗暴地把她推到后边,在震耳的枪声中大声喊道:“救不活了!我不能冒险,不能让这些寄生生物逃出来!”夏凌凌立即联想到这样可怕的前景:寄生生物逃出来,无声无息地侵入他们的身体,险恶地从内部吞吃宿主,然后从血淋淋的残躯中爬出来。大量繁殖的寄生虫由此向地球扩散……她打个寒颤,不再劝阻。   何排长早已按下喷射器的扳机,一道火舌猛地扑进洞里,邝景才咬着牙喊:“烧!把它们烧光!”火焰喷射器在近距离内狂喷火焰,火舌抵至洞底又凶猛地回涌。一直到燃料用光,何振洋才停下来。   洞壁烧塌了,洞口烧得焦黑,几个怪物已必死无疑。邝景才这才想起那个女外星人,他走过去,垂下目光,负疚地说:“很抱歉,没能救出你的同伴。”   外星人木立着,没有一点反应。夏凌凌怜悯地看着她,在她的目光中找到了与人类相通的感情:绝望与悲痛。也许作为一个女人,她能更好地理解这种情感。她走过去挽住外星人的胳臂,用英语重复一遍:“很抱歉,没能救出你的同伴。他已经无法救治。”   她明明知道,无论汉语还是英语,外星人都不可能听懂,但她仍重复着这些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中的愧疚。但外星人下面的行为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她眸子中冷光闪烁,一扬手,一道强烈的蓝光射向直升机,直升机轰然爆炸,旋翼叶片飞上了天。一团黑忽忽的东西从夜空中打着旋砸过来,借着直升机燃烧的火光看,原来是驾驶员陈小兵的断腿。外星人乘乱逃走了,这时已纵到百米之外。邝景才怒吼一声,抢过克里木的自动步枪向那个背影扫射,战士们也同时开火。但已经晚了,外星人又一个纵跳遁入夜色中。   枪声停息了。邝景才恨恨地看着夜空,没有尝试去追赶。他知道,在沉沉夜幕中,根本无法用双腿去追击纵跳如飞的外星人。直升机已化成残片,邝景才托着陈兵的残腿,想起这个话语不多但十分干练的青年,眼中怒火喷涌。这会儿外星人如果在眼前,他会一刀刀碎割了她!   机上的报话器已经毁坏了,幸亏他们带着一部步兵报话机。邝景才要通师部,由于怕外国的卫星监听,他没有报告详情,只是请求尽快增援3架直升机。那晚他们就宿在附近,互相偎依着取暖。在沙漠午夜彻骨的寒冷中,邝景才阴郁地沉默着,眼前晃动着陈小兵的娃娃脸,晃动着那个可恶的女外星人,那两只特别大特别明亮的眼睛。夜风吹熄了他的怒火,现在更多的是困惑。从最初的接触看,那个外星人肯定是有理性的文明生物,是她主动寻找地球人的帮助的。但她为什么突然反目成仇?怪我们误伤了她的同伴?但那个同伴分明不能救治了——即使能救治,我也不能冒险,不能让险恶的寄生生物在地球上蔓延开。两相权衡,我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也许是“火焰”触犯了他们宗教上的禁忌,才激起了她的怒火?就像地球上有些种族害怕火化遗体,认为火化后灵魂不能上天国……思前想后,他无法摆脱深深的困惑。说到底,他只是以地球人的思维方式来猜度和理解外星人。他宁愿相信外星人的思维也符合地球的逻辑规律——毕竟在地球各个种族(甚至是互相隔绝的种族)中,这些铁定的规律是普遍适用的。但作出逻辑判断所必需的前提和细节呢?如果在前提和细节上没有起码的沟通,那么即使持同样的思维方式,也不能取得共识。   他解嘲地想,不要说外星人了,连地球人类之间还不能彼此理解哩。他们手中的武器就是人类隔阂的最典型的象征。   夏凌凌作为唯一的女性被安置在人群正中间,战士们高高兴兴地用身体围着她——同时偷偷地嗅着姑娘身上的芳香。夜深了,他们把头埋在臂弯里睡熟了。但夏凌凌时时抬起头,把目光溜向外圈的营长,她知道那个男人正在忍受内心的煎熬。没错,连夏凌凌也隐约感到,这件事中有那么一点不对劲,隐隐约约的不对劲儿。比如说,以女外星人手中的激光枪,完全可以消灭那几只“小耗子”,但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却跑来寻求地球人的援助?地球人杀死这些可恶的怪物,她为什么反而炸毁了地球人的直升机?   凌晨,他们听见了直升机的轰鸣声,3架国产直升机披着晨光,从沙丘上方掠过来。战士们默默地把陈小兵的残躯送上直升机。胡子师长这次亲自来了,邝景才简要地报告了昨天的情况,描述了寄生生物的丑恶形貌。师长看出他的沮丧,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的临机决断没有错——不,完全正确!”   3架直升机散开来搜索逃跑的外星人,一直到下午6点,才在百公里外找到了她。那是一片城堡的废墟,苇编的栅栏还没有完全腐朽,陶罐残片半埋在浮沙中。城堡中甚至还有一座佛塔,砖块是用湖中的淤泥切割而成。在千年的风沙中,佛塔的外形已被磨圆了,塔顶搭着一个粗糙的鹰巢。多年之后,他们才知道这是古代精绝国的遗址,在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尚有它的记载。   女外星人藏在佛塔旁的一个地穴里,十几名战士正用枪口牢牢地围着她,他们都苦着脸,紧皱双眉,塔顶的老鹰也在警惕地盯着他们。等师长和邝景才赶到时,看到的是和昨天同样的镜头:女外星人已经死了,也几乎被吃光,只剩下脑袋和很少一截躯干。5个尖头尖脑的6足怪物仍在带荧光的血泊中大吃大嚼,连直升机的轰鸣声也没有惊扰它们。它们终于发现了来人,吱吱叫着,动作极其敏捷地冲过来。邝景才立即把师长掩到身后,师长怒冲冲地甩脱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烧!”      前年,我在北京参加’97国际科幻大会时,便装的邝氏夫妇到科技会堂找到了我,邀我去喝咖啡,同去的还有我正在北航上大一的儿子。那晚,在奥星咖啡厅梦幻般的小夜曲声中,他们娓娓讲述了这个故事——不,他们说这不是真实的故事,应称之为构思。   邝先生呷着加冰的马提尼酒,凝视着40层楼下遥远的灯光,缓缓说道:“17年来,那两个外星人,尤其是那个女外星人的眼睛始终在我眼前晃荡。他们从哪里来?来干什么?是不是一次亲善访问?他们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回归本原,但他们的亲人是否还在遥远的星球上为他们祈福?我至今也弄不清楚,自己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拯救人类的功臣,还是毁坏了星际交流唯一桥梁的罪人?”   夏女士微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当然,这只是构思。”   邝先生轻叹一声:“对,构思,只是构思。我思考了多年,终于下决心把这个构思告诉第三者,”他看看我儿子,加了一句,“和第四者。王先生,那时我们的眼界很闭塞,心态也不成熟,我知道这个构思中有一些不合逻辑的死结。希望你以科幻作家的视角重写这篇故事。”   滞重的暗潮在三人之间缓缓流淌。儿子感受不到这种情绪的暗流,他笑嘻嘻地盯着邝先生,一副跃跃欲试的劲头。我对邝氏夫妇说,好吧,我会尝试去完成你的构思,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诠释是否能贴近它的本来面目。   邝先生用自己的轿车把我们送回科技会堂,握手告别。在电梯里儿子就急不可耐地说:爸爸,邝先生的故事里为什么有一些解不开的矛盾,因为他的一个假设是错的。   我看看电梯里的人们,纠正道:不是故事,只是构思。   儿子不耐烦,摆摆手说:我知道,我知道这样的藏藏躲躲是咋回事,那就把它当成虚构吧。我想,在邝先生的潜意识里,必定认为有一条规律是适用于全宇宙的,那就是:初生婴儿不会有意识。但这可能是不对的。   是吗?我问。   在走廊上儿子继续侃侃而谈:看看地球上的生物吧。小海龟生下来就知道大海的方位,一种美洲蝴蝶生来就知道从北美到南美的迁徙路线。这种能在基因中传给后代的本能当然就是意识,只是比较低级罢了。但既然能在基因中“拷贝”低级意识,谁敢说宇宙中不会出现“全意识拷贝”或“全智能拷贝”的生物呢。如果有,女外星人的怪诞行为就好解释了。   我笑了笑说:好,就按你的构思写一篇吧。   三天之后,在成都月亮湾科幻夏令营里,儿子兴冲冲地交给我一沓手稿,笑着说:爸爸,我写好了。我有意模仿了你的文风,不知像不像。 二                              在离开母星3500年之后,宇宙艇内仍使用着责晶星的时间,保持着责晶星的昼夜交替——当然是用灯光模拟的。这天早上,孛儿诺娅和艾吉弓马雄几乎同时看到屏幕上出现的那艘飞船。“飞船!”孛儿诺娅脱口喊道。艾吉弓马雄已同时送出了减速和转弯两道思维波命令。半光速飞船向前方发送着强劲的减速震荡,同时艰难地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回头向着已相距300万地马亚的那艘飞船追过去。   孛儿诺娅在电脑前紧张地整理着那艘飞船的数据,这是刚才相遇时仪器自动收集的。据探测,它有30盖普长,直径约80盖普,前端呈锥状,后部是圆形,有尾翼。这是第二级文明时期典型的风格。它现在已经“死亡”,没有动力,没有信息流,只是靠惯性在宇宙间无目的地漫游。但即使如此,孛儿诺娅仍然十分激动,她用腕足围住丈夫的脖颈,急切地说:“可以确认是智能生物的飞船!艾吉弓马雄,我们寻找了3500年,总算找到了!”   3500年前,一对正当妙龄的年轻夫妇走进这艘宇宙艇。那时他们都是30岁,本来可以在责晶星上平平安安度过120年;但他们自愿报名参加外星文明探索,踏上这条不归路。他们也得到了补偿,在责晶星长老会的特许下,他们体内的衰老基因被关闭了,只要宇宙艇不遭受意外,他们可以一直活到宇宙末日——当然只是理论上如此,实际上不一定行得通。宇宙艇的能量储备是按4000工作年设计的,如果4000年内不能到达某个文明星球,艇内维生系统就要停止工作,他们就只能作永存的僵尸了。   这次的减速和转弯几乎要耗光宇宙艇剩下的能量,他们的生命也快要到头了。但3500年的幽居生活实在太枯燥,即使是火热的爱情也会降温的,所以,这次的邂逅仍使他们激动不已。前面的飞船越来越近,3天后宇宙艇追上它,轻柔地靠上去,伸出密封口,吸开了飞船的舱门。   这是一艘无人太空舱,舱内很简单,柜中堆放着一些镀金铝盘,上面镌刻着文字资料和图画。他们没有耽误,立刻把文字扫描进电脑去释读。由于这些文字与责晶星的文字之间没有任何中介信息,也没有任何实物对照,释读起来十分困难。直到半年后,当他们已到达该飞船的母星时,电脑才送出第一条信息,说这艘飞船是先驱者10号,1973年由地球发射——但1973年究竟是什么概念,对他们来说仍是一片空白。   两人知道不能指望电脑对文字资料的破译,便同时开始对图画进行猜读。画面上有两个高低不等的人像,其含义十分明确,毋须猜测:他们一定是智能生物的自画像。幸运的是,这种智能生物与责晶星人大致类似,这是一个好兆头,也许两种文明的沟通会容易一些。   两个人像的细微结构之间有小小的差别,不用说,这表示他们也是两性生物——又是一个与责晶星人的共同点。两人身体下部的差别恐怕是表示异性的不同性器官,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是性器官不是长在腕足的前端,实在过于奇特。   孛儿诺娅指着较矮人像胸前的两个圆球,好笑地问:“这是什么器官?它有什么作用?”   “不知道。它是较矮个体所独有的,显然用来表达第二性征。你看,两人的体毛也不同,较矮个体头上有长毛,较高个体则是光头。只是不知道哪个是雌,哪个是雄。”   孛儿诺娅笑着说:“我相信较低的是雌性。不过,她胸前的两个圆球太丑陋了,我不相信它会对异性有吸引力。”   艾吉弓马雄简单地反驳道:“不,异性身体任何相异之处必然有性吸引力,这是生物进化论的铁定原则,我相信它同样适用于那个星球。”   图画上其它的斑点和弧线的含意比较艰涩,一时难以理解,但他们随即在画面上发现一排整齐的圆形,共10个,大小不等,但第一颗明显大于其它9颗。艾吉弓马雄高兴地说:“这一定是表示智能生物所处的星系:一颗恒星,9颗行星,而且行星大小不同。孛儿诺娅,你把9颗行星的大小和顺序编成数列,让电脑在天体图中搜索类似的星系。快去吧。”   很快电脑送出了结果,有相同排列的9星星系找到了两个,但都在500万光年之外,它们不大可能是这艘飞船的母星——即使是飞船母星,他们也不可能到达了。倒是距此0.17光年的一个10星星系——玛玛亚星系——值得考虑,它虽然多了颗行星,但前9颗行星的大小和排列与信息盘上完全一样,而且该星系恰好在飞船驶来的方向上。这不太可能纯属巧合。   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就是该星系的第10颗行星(它很小,也非常遥远)尚未被这个文明社会发现?果真如此,那么这艘飞船一定属于一个朝气勃勃但未脱稚气的种族——他们连家门口的事情还未搞明白,就开始宇宙探险了。   两人经过讨论,确认这种猜测的胜率很大。这又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这艘飞船刚刚发射,尚未远离它的母星。这样说来,宇宙艇的能量还勉强能够到达那儿。艾吉弓马雄把飞船内的信息盘转移到宇宙艇内,然后调定航向,向玛玛亚星系飞去。剩下的能量还能把宇宙艇加速到三分之一光速,按这个速度计算,到达那儿要半年之后了。   不管怎样,现在他们的航程有了目标,一个伸手可及的目标。宇宙艇内的沉闷枯燥一扫而光,艾吉弓马雄心情愉悦,重新发现了异性的磁力,孛儿诺娅腹部的明黄色性征带也变得闪闪发亮。于是,两人的8只腕足绞在一起,尽情缠绵着。   但这场爱情舞步并没有走多久,30天后艾吉弓马雄忽然冷淡地抽回腕足,从此把自己禁锢在阴郁中。孛儿诺娅困惑地小心探问:你怎么啦?生病了?心情不好?艾吉弓马雄固执沉默着,用古怪的眼神不时扫着孛儿诺娅的身体。   不久孛儿诺娅就知道了答案——她发现肚腹上有一个点开始缓缓搏动和胀缩,这正是某种噩运的征兆。她惊惶地欺骗自己,不会的,命运不会对我们这么残酷,我们经历了3500年的旅程,刚刚发现了目的地……但几天后,博动点增加到5处,胀缩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她知道逃避已经没用了,苦涩地喊一声:“艾雄!”   艾吉弓马雄用腕足揽住她,惨然说:“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你,希望你能幸免。我决定了,如果你能幸免,我就独自跳到太空中去。可惜……”   孛儿诺娅艰难地说:“你确认是那种叫作阿米巴契的太空寄生生物?”   “不用怀疑了,我们一定是在进入那艘飞船时受到了感染。当时我们太兴奋,忘了应有的谨慎。”   “那么,是飞船制造者的阴谋?”   “不像,从他们向宇宙发送的信息看,这是一个心地坦诚的半原始种族,远未达到阿米巴契生物的文明。肯定是飞船在飞行途中被阿米巴契侵入了。”   他们在悲愤中也十分懊悔。所有宇宙探险的教科书上都以三重警告的方式提醒着,要加意提防这种险恶的6足妖魔。它们属于发达的第四级文明,依靠微小的三联式病毒繁衍种族。三联病毒常常附在陨石或过往飞船上,一旦碰到以蛋白质为基础的生命就迅速侵入,在某个细胞里完成三联组合,并强夺宿主细胞核内的基因,孕育出阿米巴契胎儿,然后从体内吃掉宿主。   可怕的是,一旦被病毒侵入就完全无救。这种高智能生命会在宿主的每个细胞内留下信息副本,如果正在孕育的某个胎儿死亡或被剔除,另一细胞内的病毒信息就会立即启动——除非杀死所有细胞,彻底销毁宿主的身体。   艾吉弓马雄用腕足搂住孛儿诺娅,悲凉地说:“孛儿诺娅,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决不用自己的身体喂养这些可恶的魔鬼。”   孛儿诺娅深深点头:“我也要同样作。”   “炸毁宇宙艇!不能让它们再到玛玛亚星系去为害。”   “好,我同意。”   8只腕足纠缠绞结,他们在悲凉中尽情享受最后的快乐。第二天,艾吉弓马雄抽出腕足说:“我要启动自爆指令了。”   孛儿诺娅柔声说:“你去吧。”   自爆指令有一重机械保险装置,必须用人力把它打开后才能接受思维波命令。孛儿诺娅尽力保持镇静,心境苍凉地看着丈夫。他解除了机械锁,就要下达思维波指令……忽然艾吉弓马雄的身体奇怪地抖动着,目光四散分离。等到目光重新合拢,他不紧不慢地恢复了机械锁,转过身冷冰冰地说:“算了,及时行乐吧,干嘛要为素不相识的玛玛亚星操心呢。”   孛儿诺娅心中猛一抖颤。她知道已经晚了,艾吉弓马雄体内的“全智能拷贝”的寄生者已经足够强大,控制了他的意识。其后几天,神智麻木的艾吉弓马雄一直纠缠着她,她不动声色地应付着。等到能够脱身时,她立即赶到控制台,打开机械锁。她没有片刻犹豫,立即下达自毁命令——但一条腕足忽然从后面缠住她的脖子,在片刻的意识空白后,一个懒洋洋的念头浮上来:“真的,何必担心玛玛亚星系的野蛮人呢。还是及时行乐吧,趁着两人的身体还没被吃掉。”   以后的几十天他们一直沉迷于亢奋的情欲中,以此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偶然也能清醒片刻,那时他们都阴郁地躲避着对方。体内的5个寄生者越来越大了,它们悄悄蚕食着各自周围的肌肉。在尖锐的痛楚中,两人心如死灰,默默等着可怕的死亡。   玛玛亚星系已经在眼前,该星系的第三星是一个漂亮的蓝色星球,用肉眼已能看清它的表面。云层在移动,海面上波浪翻卷,各种人造装置在天空、海洋和陆地上穿梭不息。显然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星球。   艾吉弓马雄生气勃勃地来到控制台前,打开反雷达装置,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准备降落。他熟练地启动了反重力系统——电脑立即发出紧急警告:能量枯竭,无法启动!   在刹那的震惊中,孛儿诺娅的神智突然清醒了。她想起几天前,艾吉弓马雄在短暂的清醒中,曾跑到控制台前非常诡秘地干着什么。那时孛儿诺娅立即下意识地关闭了感官和思维,没有把这个信息传送给体内的寄生者。一定是他在那时排空了能量!她高兴地想:“好,让怪物和我们同归于尽吧!”——但另一种意识马上汹汹而来,淹没了上面的念头。她惊惶地喊:“艾吉弓马雄,只有靠救生舱了,快进救生舱!”她艰难地爬行着,钻进救生舱。处于受控状态的艾吉弓马雄非常驯服地跟着她。   救生舱被弹射出来,向前方发送着减速震荡,但下降速度仍然非常快。在他们身下,宇宙艇化为一道炫目的白光,向着蓝星上一片黄色沙漠射去,接着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他们乘坐的救生艇随即也啸叫着坠入沙海。   孛儿诺娅从休克中醒来,逐渐拼拢出自己的神智。她感到体内有明显的变化:5个搏动点停止了搏动,自己的脑海也十分清明。当然,她不会奢望那些可怕的寄生者会就此死去,但显然它们在降落的强烈冲击中暂时休克了,放松了对宿主的意识控制。   艾吉弓马雄没有醒来,他体内的搏动点也处于静止状态。孛儿诺娅知道自己该迅速采取行动——在寄生者醒来之前。她从救生舱中取出蛋形激光器,缓缓举起,对准了艾吉弓马雄,却迟迟不能下手。毕竟,艾吉弓马雄是她的爱人,是陪她走过3500年的男人。另外,她不敢保证激光器能把艾吉弓马雄(尤其是自己)的每个细胞都杀死。但是只要留下一个细胞,寄生者就会卷土重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轰鸣声,看见夜空中的亮光,无疑这是蓝星人来了,他们已经发现了外星来客。现在,趁自己还清醒,应该首先寻求蓝星人的帮助。她穿好太空服,走出救生舱,把舱门关好,纵跃到附近最高的沙丘上,向夜空中打了信号。很快,一架飞行装置轰鸣着落到面前。一高一矮两个人首先跳下,向她走来。无疑,这就是镀金铝盘上镌刻着的两性生物,他们的目光充满了理性和友善。   ……   凶猛的火焰烧尽了艾吉弓马雄的遗体和5号寄生怪物,孛儿诺娅喃喃地说:“好的,现在该轮到我了。”   但就在这一刻,她的意识中忽然有了强烈的震颤。她恐惧地想:晚了,寄生者醒过来了。寄生者的意识逐渐漫开,驱使她举起激光器,凶恶地对准蓝星的人群。就在死光发出的刹那,她残存的主体意识作了最后的挣扎,把射出的死光转向了直升机。直升机轰然爆炸,已被重新控制的孛儿诺娅敏捷地逃走了,蓝星人密密的火网在她身后飞舞。      第二天,在精绝国佛塔的地穴中,5只六足生物从她体内钻出来,一口口撕吃了她的身体,它们旋即被及时赶到的蓝星人烧死。但这些已是她的身后之事了。      在成都至重庆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空调大巴里匆匆看完了儿子的手稿。儿子自鸣得意地说:爸爸,我的构思还说得通吧。   我思索片刻,坦率地说:文笔不错,但情节发展过于迫促。不过这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你的构思并没有完全解开邝先生的死结。比如说,按你的假设,寄生生物是全智能拷贝的,它们的婴儿能控制宿主的意识,但为什么它们出生后反而变傻了?面对人类的杀戮却丝毫不知道逃避?   儿子尴尬地搔搔头,说:对,这是一个漏洞。   前边的旅客听见我们的谈话,回过头惊奇地盯着我们这对莫名其妙的父子。我拍拍儿子的头顶说,儿子,我不喜欢你关于寄生生物的设定,它多少有些牵强。我不相信进入高级文明的生物会如此残忍血腥。我不是说完全不可能,但我的直觉就是不愿相信。   儿子摇着头打算反驳,我截断他的话头说:我也有了一个构思,一种新的诠释,是在邝先生和我的构思基础上产生的。我把它写出来,你看完后再说吧。    三                            ……孛儿诺娅和艾吉弓马雄在卧室中缠绵时,控制室的警告铃声刺耳地响了。能量告罄,能量告罄。剩余的能量勉强可供宇宙艇在抵达蓝星时修正航向,已经不能保证安全降落了。   两人都没说话,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在邂逅玛玛亚飞船时就知道了。只是……这个结果太残酷了。他们已在太空中漫游了3500年,总算找到了一个有文明种族的星球,找到一个落脚之地,却忽然得知,死神已预先赶到那儿等着他们。   孛儿诺娅叹息道:“那么,只能使用救生舱了。”   “对,但救生舱不是为这样的极端情况设计的。在这种情况下使用,乘客存活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   孛儿诺娅微微一笑:“你忘了我们是两个人,这能使那个分数变成五分之一。”   艾吉弓马雄叹道:“可惜在3500年的航程中,我们没有生下几个儿女,这会使那个比率再提高一些。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孛儿诺娅温柔地安慰他:“没有生孩子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们无权把孩子们放到这样严酷的环境中,让他们受苦受难。”   艾吉弓马雄粗暴地说:“应该后悔!只要他们能够活下去,承受什么样的苦难也是值得的,那才是对他们的真爱!”   那晚他们心情郁闷,没有再说话,彻夜焦虑不宁。第二天早上,孛儿诺娅震惊地发现,自己腹上的明黄色性征带在一夜之间消退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这正是一种凶恶绝症的典型病状!她没有告诉艾吉弓马雄,只是苦笑着问自己:灾难总要结伴而行么?   几天之后,后续症状出现了,她的腕足前端的性器官也迅速消失。这些天,艾吉弓马雄一直用冷静的古怪目光斜睨着她,现在她明白了这种注视的含意:恐怕艾吉弓马雄也患了同样的病。她冲动地抓住艾吉弓马雄的腕足仔细观看,果然,他的性器官也完全消失了。孛儿诺娅喃喃地说:   “性别退化症?是那种神秘可怕的性别退化症?”   艾吉弓马雄平静地说:“是的。”   “我们马上就会变成没有情欲、没有性爱、干瘪萎顿的中性人,很快就要惨死?”   “对。”   孛儿诺娅苦涩地说:“命运为什么要对我们施予两重惩罚呢。”   艾吉弓马雄笑了:“不,不是惩罚,是奖励。要知道,责晶人的远祖是交替采用有性和无性两种生殖方式:食物充足时用有性生殖,食物匮乏、环境恶化时迅速转入无性繁殖,用体细胞很快孕育出4—6个婴儿。这种六足小精灵生命力极强,容易适应各种灾难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极其有效的生殖帮助责晶人进入文明社会。但此后,在优裕的生活条下,无性生殖方式慢慢消退了,变成一种数十万年前的遥远回忆。只有极个别人偶然有这种返祖行为,以至于它被看成病态。”他由衷地赞叹道,“你看,基因比我们更强大,更聪明。在外界压力下,它已经自动作了选择。”   孛儿诺娅仔细打量着两人的身体。没错,两人身上那些令对方怦然心动的性别特征已经完全消失,他们的身体在逐渐干瘪。她仍然爱艾吉弓马雄,但这种“爱”已经没有了情欲,没有了那种令人颤栗的火花。她凄然说:“好,听从基因之神的安排吧。艾雄,最难的是你,你怎样才能完成从父亲到母亲的心理转变?”   艾吉弓马雄爽快地笑了:“没关系,基因之神会帮助我们的。”   他说得不错,15天后,他腹中的5个胎儿首先开始搏动,悄悄吞食着它们周围的血肉。艾吉弓马雄总是轻柔地抚摸着它们,完全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在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前,他们转移到救生舱。这时艾吉弓马雄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首先是肚皮上鼓起一个圆包,圆包急速跳动着,然后噗哧一声,一个小小的尖脑袋顶了出来,两只小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随后6只细腿用力扒拉着,从那个小洞里挣扎出来。小家伙在原地转了两圈,向这个世界行了见面礼,就返回伤口,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   尖锐的疼痛从肚腹处射向脑中枢,同时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如果此后和蓝星人建立了交流,他们就会知道,这和蓝星女人新婚之夜的感觉,和她们第一次被婴儿咬住母乳的感受是一样的。艾吉弓马雄已经十分虚弱,仍勉强抬起头看着小吃客,欣喜地喃喃说:“贪吃的小东西,得给你的弟妹们留一些呀。”   这种六足小怪物与普通责晶人很少相似之处,所以孛儿诺娅几乎难以接受它们。但几十亿年的基因更强大,它唤醒了孛儿诺娅身体深处的本能,迸射出强烈的母爱。小东西吃得十分惬意,孛儿诺娅忍不住轻轻摸摸它。小东西立即回头,咬住了她的腕足足尖,但又随即吐出来,很有礼貌地叫了两声,又回头大吃大嚼。   艾吉弓马雄自豪地说:“你看,它已经会认人了,它只吃自己亲代的血肉。”   艾吉弓马雄的4个孩子陆续钻出来,在血泊中闹闹嚷嚷,只有最后一个尚在一团脏器中挣扎着。孛儿诺娅觉得自己的胎儿也被它们催促着,努力用小脑袋戳着自己的肚皮,她感到十分欣喜。   救生舱被弹射出来,宇宙艇化为一道白光射向沙海,传来震耳的爆炸声,然后剧烈地震荡……      ……艾吉弓马雄和5个儿子在蓝星人的武器下刹那间化为灰烬,这场血腥的屠杀使孛儿诺娅惊呆了。刚才与蓝星人甫一见面,她就感受到这个纸级文明的尚武精神。但她相信这种尚武精神只是蒙昧时代的残留,因为他们的目光中分明充满了理性和友善,完全可以信赖。在沙丘顶上,她一直羡慕地打量着高个的雄性生物和低个的雌性生物,他们分明是镀金铝盘上那幅图画的模特儿。雄性脸型周正,线条刚劲;雌性长发飘拂,曲线玲珑。他们身上充满了阳刚和阴柔之美,这种神韵是画上无法表传的。在这一刹那,她欣慰地想,把艾吉弓马雄和自己的后代托付给他们,可以放心了。   但随后就是毫无先兆毫无逻辑的大屠杀!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屠杀的目标甚至不是对准艾吉弓马雄,而是对准了5个懵懵懂懂、毫无心机的孩子!这5个刚出生的婴儿正在快乐地领受第一顿圣餐,基因之神赐予的第一顿圣餐。当客人来临时,善良的孩子们甚至中断圣餐表示欢迎,但得到的却是野蛮人的屠杀!   怒火熊熊,她举起激光器对准这些残忍嗜杀的野蛮人……但责晶人的道德约束比怒火更强大,在最后一刻,她迫使腕足把死光转向直升机。随着轰然的爆炸声,她敏捷地逃走了……   儿子不满地嚷道:爸爸,你的构思更糟!太血腥,太荒诞!你哪是写科幻呀,纯粹是黑色恐怖小说。   真的吗?你要知道……   儿子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进化论不责备残忍,只要它对本种族的繁衍有利。我知道公狮有杀婴行为,母蝎子在交配后常常吃掉公蝎,蜾蠃拿可怜的螟蛉幼儿当食物……但像你说的,子代吃掉父母的身体,还是太荒诞了。爸爸,你能想像我一生下来就把妈妈吃掉吗?   我笑笑,没有吭声。   从重庆坐江船顺流而下,儿子被我才买的几本书迷住了,几乎无暇观赏两岸的美景。到达夔门时,儿子走到船尾,靠在我的身边,低声说:爸爸,我知道你的构思是从哪儿来的,它也有生物学依据。   我微笑道:是吗?你也看了那本书?   嗯,美国生物学家、科学史学家斯蒂芬·杰·古尔德的《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沉思录》,真是一本好书,只是在这本书中,生物“有性无性”与环境优劣的对应关系正好与你构思中写的相反。      ……看一下瘿蚊的例子。如果我们滥用人类的社会准则去评判瘿蚊,就会对这种小飞虫的行为方式施予错误的爱憎。   瘿蚊有两种生活途径。在正常情况下,瘿蚊从卵中孵出,经历正常的蛹和蛹蜕阶段,变态为有性生殖飞虫。但在恶劣的环境中,瘿蚊不经过雄性的授精,由雌性通过孤雌生殖繁育后代。瘿蚊的孤雌生殖十分奇特,后代在母亲的体内发育,但并不包在起保护作用的生殖腔里,而是直接长在母体的组织内。瘿蚊的母体不(通过某种管道)向幼儿提供营养,为了生长,幼儿在母亲体内直接蚕食母体。几天之后,幼虫出生了,留下的却是它们唯一亲体的一个遗骸,一个几丁质的外壳。而不到两天,这些幼虫又生育了新的后代,并“心甘情愿”地被后代所吞食。   瘿蚊寄居在蘑菇中,并以蘑菇为食。先由那些由有性生殖生育的、能够飞行的瘿蚊发现新的蘑菇,然后,瘿蚊一旦生活在食物丰富环境中就开始了无性生殖。只要食物没有匮乏,这种孤雌生殖就一直继续下去,可以连续繁衍250代,可以达到每平方英尺20000只可生殖幼虫的密度。等到食物开始减少,就发育出雄性后代和兼有雄性和雌性的后代。假如雌性幼虫也不能得到充分的食物,就变成正常的飞虫。   另一种复杂甲虫也进化出具有可怕变异的类似系统。这些甲虫的雌性通过孤雌生殖生出单一为雄性的后代,雄性幼虫附在母体的表皮上,然后将头插进母亲体内并蚕食之。母亲因至爱而献出躯体和生命。当然,说这种繁殖方式“可怕”,只是人类的偏见。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恰是这些生物进化出了地球的文明,那么瘿蚊或甲虫诗人一定为“子食母体”写出多少温情的诗篇!   进化论认为,生物对环境的适应中,很重要的一环是对生殖活动的能量投入。对这种能量投入的调节叫做“生命史策略”。当面对恶劣环境时,生殖不啻为最后的赌注。      在那之后,儿子反常地沉默着。夜幕沉沉,两岸山色空蒙。前方拉响了汽笛,一艘江轮交错而过。儿子凭栏眺望夜色,探照灯扫过时,我看见了他眼角晶莹的泪光。   “爸爸,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可怜的外星人。”儿子苦涩地说,“她藏在精绝国的佛塔下,面对无法沟通的异星文明。她死了,留下5个毫无防御能力的孩子。当时,她该是怎样一种心境呀。”   我说,不要太难过,这只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诠释,而且仅仅是一种。儿子烦闷地说,但愿它只是构思或诠释,可是,如果它真的是事实呢?      孛儿诺娅挣扎着起身,用蛋形激光器割开了太空衣,5个小家伙都已经破壳而出了。它们的生命力确实强悍,立即适应了蓝星上含氧量过高的大气。它们欢快地叫着,在她的残躯上爬上爬下,而且个个都有一副好胃口。   在初为人母的愉悦中,孛儿诺娅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不再仇恨那些行事残暴的蓝星人。现在,她仍相信他们是理性的、友善的。至于他们为什么突然大开杀戒?这中间一定有可怕的误会,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深究了。她只是感到可悲,3500年的跋涉,3500年的期望啊。   更为可悲的是这5个懵懂幼儿。它们能不能逃脱蓝星人的追杀?能不能逃出眼前的沙漠地狱?——即使能够逃脱,在失去了文明的浸润和延续之后,它们能有什么样的未来?是退化成一种强悍的兽类,还是凭借强大的“本底智力”逐渐冲出混沌,建立一种全新的X文明?这种X文明和责晶星文明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肯定不会有丝毫的共同之处。当责晶人的第二艘宇宙艇来到这儿时,但愿“父子文明”之间不要重演这幕悲剧。   她的神智渐渐丧失,意识混沌中还能品味到孩子们撕吃肌体的痛楚,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她祈祷孩子们快点吃完,长得足够强大,可以逃脱蓝星人的追杀。   在金红色的玛玛亚星沉入黑暗时,她已经死了,没有听到随之而来的直升机轰鸣声。   注:作者在引用古尔德先生的文章时,作了删节、增添和修改。         七重外壳    97年8月23日,小甘和姐夫乘坐中航波音747客机到达旧金山。姐夫斯托恩吴,中文姓名吴中,自己买的是单程机票,给甘又明买的却是往返机票。因为小甘必须在七天后返回北京,去上他的大学三年级课程。在旧金山他们没出机场,直接坐上了西方航空公司去休斯敦的麦道飞机。抵达这个航天城时已是万家灯火了,高速公路上的车灯组成流动跳荡、十分明亮的光网,城市的灯光照彻夜空,把这座新兴城市映成一个透明的巨大星团。飞机开始下降,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个巨大的亮星团开始分解出异彩纷呈的霓虹灯光。直到这时,甘又明才相信自己真的到了美国。下了飞机,他们乘坐地下有轨电车来到一个停车场,吴中找到自己那辆银灰色的汽车,用遥控器打开车门。十分钟后他们已来到高速公路上。吴中扳动一个开关后便松开方向盘,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办公机,开始同基地联络。   “我在为你办理进基地的手续。”他简短地对甘又明说。甘又明惊讶地看着无人驾驶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路上,除了对面的汽车刷刷地掠过去之外,百里路面见不到一个行人和警察。在这道机械洪流中,甘又明真正体会到为什么“汽车人”在美国的动画片中大行其道。可当他们的汽车尾追前边汽车太紧时,甘又明又免不了担心。斯托恩吴猜到了他的心思,从办公机上抬起头,平淡地说:“放心,它有最先进的防撞功能。”甘问:“它是卫星导航?我见资料上介绍过,说这种自动驾驶方式是下个世纪的技术。”姐夫微微一笑:“国内的资料常常有 5至10年的滞后期,我带你去的 B基地又是美国国内最超前的。你在那儿可以看到许多科幻性的技术,它可以说是21世纪科技社会的一个预展,比如这辆汽车,你知道它是什么动力吗?”不是姐夫问,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看汽车,外形和汽油车没什么区别,车速表上的指示已超过了 210英里,汽车却行驶得异常平稳。他猜测道:“从外形看当然不是太阳能汽车,是高能电池的电动汽车?氢氧电池的电动汽车?高容量储氢金属的氢动力汽车?在我的印象中,这些都是二OOO年以后的未来汽车。”吴中摇摇头:“都不是。这辆汽车由惯性能驱动,它装备有十二个像普通汽车汽缸大小的飞轮秒速30万转,所以储能量很大,充电一次可以行驶一千公里。飞轮悬浮在一个超导体形成的巨大磁场里,基本没有磨擦损失,使惯性能在受控状态下逐步转化为电能。这是代替汽油车的多种方案之一,但还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案。”甘又明半是哂笑地说:“也许, B基地里还有能给植物授粉的微型昆虫机器?有克隆人?有光孤立子通信?有激光驱动的宇宙飞船?”斯托恩吴扭头看一眼,平静地说:“没错,除了激光驱动的宇宙飞船还限于‘后理论’研究外,其它的都已开始小规模试用。”这之后他就不再说话,在他的办公机上专心致志地办公。甘又明不由得再次暗暗打量他的侧影,他的相貌平常,身体比较单薄,大脑门,有如女性般的纤纤十指在电脑键盘上翻飞自如,时而停下来在屏幕上迅速浏览一下从基地发来的数据。   如鱼得水。甘又明脑子里老是重复这几个字,这个文弱青年在科技社会里真是如鱼得水。无怪乎姐姐是那样爱他,崇拜他,这种人正是21世纪的弄潮儿,在女性心目中,他们已代替了那些肌腱突出的西部牛仔英雄。   七天前,34岁的斯托恩吴突然飞回国内,第三天就同31岁的星子姑娘举行了婚礼。婚礼上,新娘满脸的幸福,新郎却像机器人一样冷静。   刚从老家返校的甘又明借着三分酒气,讥讽地对姐夫哥说:“谢天谢地,我姐姐苦苦等了八年,你总算从电脑网络里走出来了。你知道吗,很长时间,我认为你已经非物质化了,或者只剩下一个脑袋泡在美国某个实验室的营养液中。”斯托恩吴平静宽厚地笑笑,同小舅子碰碰杯,一饮而尽。甘又明对他一直非常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抱有敌意。八年来,至少是从他考进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三年来,他极少在姐姐那儿见到吴先生的消息,最多不过是在电脑网络中发回几句问候。甘又明曾刻薄地对姐姐说:“你的未婚夫是吴先生,还是一个ZHW@07.BX.US机器人。”姐姐总是笑笑说:“他太忙,现在是美国 B基地的虚拟试验室的负责人。”不过弟弟的话并非没有一点影响,那天晚上,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委婉地说想要一张他的近影。第二天一张表情漠然的照片传回来了——仍是在电脑网络中!为此,甘又明一口咬定这张照片是虚拟的:“美国的警务科学家早把面孔合成软件发展得尽善尽美,你想叫这张照片变胖变瘦,是哭是笑,或者想从10岁的照片变化出34岁的模样,都只用几秒种的时间!你想,他为什么不寄一张普通相片呢,这里面一定有鬼!”即使婚礼过后,甘又明仍然敌意难消。客人走后,他悻悻地对姐姐说:“他为什么不接你去美国?这位上了世界名人录,名列美国二十位最杰出青年科学家的吴先生养不活你吗?姐姐,我担心他在那边有了十七八个情人,甚至已成了家。我知道你是个高智商的学者,但高智商的女人在对待爱情上常常低能。用不用我再提醒一次,那个国度既是高科技的伊甸园,又是一个世界末日般的罪恶渊薮。”星子已听惯了弟弟的刻薄话,她笑着说:“你不是说他是没有性程序的机器人吗?这种机器人是不需要情人的。”“那他为什么不你去美国?”“他说这儿有他的根,有他童年的根,人生的根。他说在光怪陆离的科技社会里迷失本性时,他需要回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英雄安泰需要地母的滋养。”她在复述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着圣洁的光辉。   甘又明喊起来:“姐姐呀,你真是天下最痴情又最愚蠢的女人!这都是言情小说中的道白,你怎么也能当真!”他看看表, 9点40分,是科技影视长廊节目时间,这个时间他是雷打不动的。他打开电视,嘟囔道:“反正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到时你莫怪我。”那晚的科技影视节目是“电脑鱼缸”——正是它促成了他的美国之行。“电脑鱼缸”是一种微型仿真系统,电脑中储存了几百种鱼类的基因,你只要任意挑选几种,按下确认钮,它们就开始在屏幕遨游。每秒48帧画面,比电影快一倍,所以从画面上看甚至比真鱼还逼真。不仅如此,这些鱼还会生长,会弱肉强食,会求婚决斗,会因鱼食的多寡而变肥变瘦。雌雄配对的机会完全是随机的,一旦某对夫妻结合,它们的后代就兼具父母的基因,因而兼具父母特有的形态习性。一句话,这个鱼缸完完全全是一个鱼类社会的缩影,但只是虚拟状态。   新婚夫妇来到客厅时,甘又明正在击节称赞:“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每次看到类似的节目,他常有“浮一大白”的快感。这会儿他完全忘却了对姐夫的敌意,还兴致勃勃地姐夫说:“很巧妙的构思!如果把节奏加快——这对于电脑是再容易不过了——是否可以在几分钟内演变鱼类几千万年的进化?还可以把主角换成人,来模拟人类社会的进化。比如说模拟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进程,把所有的社会矛盾、各国军力、民族情绪、宗教冲突、各国领导人的心理素质等等输进一个超级虚拟系统,推演出二三十种战争进程,我想它对军事统帅的决策一定大有裨益。”斯托恩吴看了一眼,他发现这个清华大三学生的思路比较活跃,不免对这位小舅子发生了兴趣。他坐到甘又明的面前,简捷地说:“你说得不错,这正是虚拟技术诸多用途之一。不过这个电脑鱼缸太小儿科了,我们早已超过了它,远远超过了它。”甘又明好奇地问:“发展到什么程度?能否给我讲讲,如果不涉及到贵国利益的话。”他有意把贵国两个字念重。   吴中笑笑,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两杯咖啡,递给小舅子一杯,然后说:“我想你已知道,在虚拟技术中,人也可以‘进入’虚拟世界。”“对,通过目镜和棘刺手套,人可以进入电脑鱼缸和鱼儿嬉戏。”吴中摇摇头:“那是二十年前的旧古董了。我们现在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外壳’( SHELL)的中介物,通过它,人可以完全真实地融入虚拟世界。我们的技术已发展到进入虚拟系统的某人,如果没有系统外的帮助就无法辨别出所处环境的真假,正像一个密闭的飞船里的乘员,若没有系统外参照物,就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在运动。”甘又明笑嘻嘻地说:“那个‘某人’是否服用了迷幻药?科克、快克、哈希什?”斯托恩吴看看他,心平气和地说:“没有。”甘又明大笑起来:“那你就有点吹牛了!我想,一个神经健全、头脑清醒的人,肯定能从虚拟环境中找出破绽来!要不,是美国人普遍智力低下?也难怪,在美国,全民性的吸毒泛滥至少已延续了 100年,难免会引起智力退化。”吴中冷冷地说:“说几句俏皮话很容易,不过献身科学的人一般已经摈弃了这种爱好。你想试试向我的虚拟技术挑战吗?”甘又明两眼发光,跃跃欲试地说:“这可搔到我的痒处了!我天生喜欢这样的智力体操,从小至今,乐此不疲。不过,我恐怕暂时去不了美国。”吴中笑笑,对妻子说:“我就给他安排一次为期七天的短期访问,不耽误他回校上课。”甘又明很快领教了姐夫的地位和能力。三天后,吴中告别新婚妻子,匆匆返回美国时,甘又明也怀揣着一张往返机票、一份特别签证和一千元美金坐在特等舱里,享受着空姐的微笑和茶几上的新鲜水果。   一条公路沿着海滩穿行,再往前是广阔的滩涂。这儿人烟稀少,雪亮的灯光刺破夜色,展现出一个茂密安静的绿色世界,自然的蛮荒和嵌入其中的现代化建筑相映成趣。天光甫亮,他们赶到一个营地。营地占地不大,在做工粗糙的铁栅栏里面散布着十几座平房。虽然途中已经联系过,但警卫没有收到对甘又明放行的命令。斯托恩吴面色不悦,拿起内线电话,节奏很快地说了一通,甘又明的英语水平可以听懂他们的谈话。   吴说,我与贵国政府签定了合同,我自然会恪守它,包括其中的保密条款。实际上,只要这次我回国七天而未泄密,你就不必担心了。从这几句话中,甘又明听出了他的傲气。   他还在电话中说,实际上这位中国青年是作为临时雇员来基地的。你知道我们一直在招募挑选那些最有天资的美国青年,让他们去寻找虚拟世界的漏洞,以求改进设计,成功者还要发给一万元的奖金。这位甘先生也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他思维灵活,天生是个怀疑派,而且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长大的。我们的技术只有经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士的检验,才是万无一失的。当然,甘先生没有经过例行的安全甄别,但我的话是否可以作为担保呢?   对方显然犹豫片刻,然后和他交谈了几句。吴中笑道:“谢谢,我记住你的这次人情。”他把话筒递给警卫,警卫听完后殷勤地说:“头头说,对两位先生免除一切检查。我送你们进去。”现在,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管道。吴中按动一个电钮,管道上一座密封门缓缓打开。他们走进一个圆筒状的车厢,车厢内相当豪华,摆着四部真皮转角沙发。吴中同仅有的两名乘客打了招呼,安顿甘又明坐下,打开酒柜门问:“喝点什么?威士忌,橙汁,咖啡?”“橙汁吧。”吴中倒橙汁时,车非常平稳地启动了。甘又明只是在看到橙汁水平面向后倾斜时,才察觉到车厢在加速。他从窗户向外望去,看到飞速后掠的旷野,一群海鸟在眼前掠过,随即出现在后边的窗外。但他敏锐地发现,所谓窗户只是一张液晶屏幕上的仿真画面。他笑着用手敲敲假窗户:“也是虚拟的?”吴中微笑着说:“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这种管道是全封闭的,它是饱和蒸汽管道,车厢行进时,前方蒸汽迅速凝为水滴,车厢经过后又迅速气化,所以几乎没有空气阻力,可以达到两马赫的高速;通过磁斥悬浮和驱动,它是一种几乎不耗能的运输方式,相信在下一个世纪中叶,它将在很大程度上代替火车。当然啦,因为是封闭环境,旅客容易感到压抑郁闷,所以我们搞了这些仿真窗户。”磁悬浮车辆已达到最高速,正保持着这个速度无声地疾驶,窗外景物的后掠也越来越快。按方位和地图推算,这时头顶已经是浅海了。吴中严肃地说:“还有10分钟时间。我想简单地介绍一下我们的虚拟技术,希望你不要过于轻敌。像你这样的青年志愿者我们已接待过上千人次,只有六个人挣到了奖金。此后我们堵住了所有的漏洞,再没人能挣到这笔钱了。我希望你能成为第七个成功者,但首先你要彻底清除轻敌思想。”吴中略为沉吟,又平缓地说:“你要知道,人在封闭系统中很难对自身所处环境作出客观的判断。当宇宙飞船达到光速时,时间速率就会降为零,但光速飞船内的乘员感觉不到这个变化,仍然认为自己是在正常地吃饭、谈话、睡眠、衰老。再比如,我们说宇宙在膨胀,也能用光线的红移来测出膨胀速率,但这种膨胀只是天体距离的膨胀,天体本身并未膨胀。如果所有天体连同观察者本身也同步膨胀,我们能拿什么不变的尺度来确认宇宙的膨胀?绝无可能。”甘又明笑道:“我信服你的理论,但进入虚拟环境中的人并未完全封闭,至少他们的思维是在虚拟系统之外形成的,自然带着它的惯性。我完全可以以这种惯性作为参照物来判断环境的真实性,就像刚才用水面的倾斜来判断车辆是否加速。”斯托恩吴凝看着他,良久才笑道:“我没有看错你,你的思维确实非常敏捷,一下子抓到了关键。但请你相信,我们也不是笨蛋。我们已能把被试者的思维取出来,并即时性地反馈到虚拟环境中去。比如说,尽管我们的虚拟系统与全球信息网络相通,可以随时汲取几乎无限的信息,但它肯定不能囊括你的个人记忆:你母亲20年前的容貌啦,你孩提时住的房舍啦,童年时的游戏啦,你对某位女同学的隐秘爱情啦等等。但是,”他强调道,“凡是你在自己的记忆库中能提取到的东西,立即会天衣无缝地被织进虚拟环境中,所以你仍然没有一个可供辨别的基准。”甘又明微笑不言,对自己的智力仍然充满信心。吴中也不再赘言,简捷地说:“我的话已经完了,你记着,我们将让你在虚拟世界中跳进跳出,反复进行。何时你确认自己已回到真实世界中,就向我发一个信号。如果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你就会怀揣一万美元回国。”他又加了一句,“不要轻敌,小伙子。呶,已经到站了,下车吧。”他们在地下甬道里走了一段路,碰到的工作人员都尊敬地向吴中致意,这使甘又明又一次掂出姐夫在这儿的分量。他们来到了一座空旷的大厅,四周是天蓝色的墙壁和屋顶,浑然一体,大厅中央有两把测试椅。这幢大厅不算豪华,但建筑做工十分精致,每一处墙角,每一寸地板,都像象牙雕刻一样光滑严密,毫无瑕疵。   吴中拿上一个遥控器,带甘又明来到大厅中间,说:“先让你对虚拟世界有一个感性认识。让你看看哪种环境呢?”他略为思考了一下,“你先看看我们的电脑鱼缸吧。”他按动电键,大厅中瞬时充满了清澈的海水,波光潋滟,珊瑚礁壁立千尺,有的呈伞状,有的呈蘑菇状。一只一米长的蛤蜊垂直嵌在珊瑚里,半露的身体犹如彩色的丝绒;还有彩色的螯虾、五条手臂的星鱼、漂亮的石斑鱼。突然前边冒出一只巨大的八足章鱼,它的小眼睛阴森地盯着前边,诡秘地缓缓爬过来。甘又明本能地蜷起身子,但章鱼熟视无睹,缓缓从他的身体中穿过,消失在幽蓝的深海中。   甘又明喘了口气,笑问:“激光全息仿真技术?确实可以乱真。”吴中点点头,按一下快进,眼前又立刻变成深海海底景色:火山口冒着浓烟,就像地狱中的烟囱;两米长的蠕虫在海水里轻轻摇动着,管端血红色的冠状羽毛缓慢地开合;熔岩上铺着一层细菌,犹如白色的地毯,一只奇形怪状的细菌蟹贪婪地一路吃过去,有时还去啃食蠕虫的肉质羽毛。这是加拉帕戈斯群岛海底依靠硫化氢为生的太古生物群。   甘又明看呆了,虽然他明知这是个虚拟世界,但似乎能感受到那深海海水的阴冷和重压。   忽然幻觉在一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甘又明一时跳不出视觉的惯性,呆愣愣地立在那儿。   斯托恩吴淡淡地说:“这只是虚拟技术的开场锣鼓。下面我要为你套上所谓的外壳,使你与虚拟环境融为一体。跟我走。”他们走进大厅旁的一间屋子,甘又明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光脑袋的女性人体模型,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它周围忙着。看见他们走来,那个人体模型竟然也扭过头来——原来是一个真人!   甘又明傻望着这个脑门锃亮的裸体姑娘,解嘲地说:“我已经进了虚拟世界?这个一丝不挂毫无羞耻的漂亮姑娘到底是真是假?”斯托恩吴微笑着,没有接腔,别人更听不懂他的中国话独白。几个工作人员开始小心翼翼地为那个姑娘套上“外壳”,那是一件色泽纯白、很薄很柔的连体服。她把双腿蹬上后,工作人员小心地展平外壳,使上面的神经传感乳头与她的身体完全贴合。吴中低声解释,这些乳头将把虚拟信号传到相应的感觉神经,比如你“踩”上火炭时,脚底神经就送去烧灼感的信号。外壳已套到肩部,只有头盔比较笨重,与黑色的目镜相连。   姑娘在套上头盔前微笑道:“我叫琼,琼比斯特。很高兴作你的向导。”甘又明疑问地看看吴中,吴中点点头:“对,这是你在虚拟世界里的向导,心理学和逻辑学博士,会三国语言,包括汉语。需要了解什么信息可以问她,但她是完全超脱的,绝不会帮助你作出判断。现在请你脱光衣服,剃光头发。”一个自动理发机无声地移过来,几秒钟内把他变成脑门锃亮的和尚,同时把发茬吸走。工作人员为他穿上那件洁白的衣服,这件衣服又薄又柔,弹性极好,穿在身上几乎变成了自己的皮肤。他和琼来到大厅,面对面坐在两只椅子上。甘又明听见送话器中斯托恩吴用英语说:“虚拟系统即将启动,请你瞪大眼睛寻找它的漏洞吧。你想从哪儿开始?是海洋,太空,还是台风眼之中?我们都可以为你办到。”甘又明稍稍想了一会儿,说:“还是从海水中开始吧,既然这一切都是由那个电脑鱼缸所引发。而且,我没有告诉你,我是北京高校百米自由泳纪录保持者。”斯托恩吴在屏幕上笑笑:“在虚拟世界里不会游泳并不是一个问题,电脑很容易为主人公加上令人信服的校正,不过,就按你的意思办吧。现在我按电钮了。”甘又明在一刹那间被抛入水中。他看见自己和那位琼姑娘都穿着潜水衣,身后背着两个小小的黄色氧气瓶。他用力浮上水面,透过面罩远眺,海面十分广阔,只有后方隐约可见一线海岸。他甚至能感到海水的浮力和温暖,海浪在轻轻地推揉着他。他在水中作了几个滚翻,他的前庭器官感觉纤毛依旧精确地给出重力变化的方向。他知道这些都是假象,他身上穿的是白色的SHELL而不是黑色的潜水服,他是坐在空旷的大厅里而不是在水中。   但由那件外壳传给他的视觉、听觉和触觉效果实在太逼真了,使你没法不相信。   他取下头盔——他真的感觉到把头盔取下了,能呼吸到海面上略带咸味的空气,感觉到清凉的风。琼从他旁边冒出来,甩着水珠。他喊道:“琼,这儿是什么地方?”他笑着有意强调,“或者说,这是模拟的什么地方?”琼也取下了头盔,抖抖长发。她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发出耀眼的金黄,这和他记忆中的光脑袋姑娘形成强烈的反差。他随口问道:“这是你的真实形象么?”琼奇怪地问:“你说什么?”“你在剃光脑袋进入虚拟世界之前,就是这个模样么?”琼笑笑,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想这儿就在我们基地上方,这儿是阿查法拉亚湾附近海面,离墨西哥不远,近年来这儿贩毒活动很猖獗。”不远处海面上有一艘快艇,上面没有人——按照虚拟系统的逻辑,这当然是他们带来的。他忽然看见南边海面上出现一个三角形的背鳍,划破水面迅速逼近,他惊慌地喊道:“鲨鱼!”琼挺直身子看看,笑道:“不要慌,这是海豚。”他们戴上面罩潜入水中,果然看到十几只海豚,它们的皮肤是鸽灰色的,十分光滑,嘴里有整齐的白牙,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喷水孔一张一合。它们排着队向西北方向游去,很快掠过两人的身边,甘又明甚至感到了海豚所搅起的湍流。他兴致勃勃地追过去,扭头笑道:“琼,如果是在虚拟世界里被鲨鱼吃掉,会是什么后果?”“你当然不会真的死去,但系统会‘死机’,只能重新进行冷启动。另外,你会真的感到鲨鱼利齿切断身体的痛苦,所以劝你不要尝试。”在那群海豚之后,甘又明忽然又发现两只。它们的体形相当大,在飞速游动中严格保持着相对方位。当海豚靠近时,甘又明发现它们身上套着挽具,身后拖着一个流线型的容器,他大声喊:“看哪,海豚邮递员!”琼在水下通话器中听到了他的喊声,她也看到了那对海豚,它们像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马,目不旁顾,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们的身边。琼饶有兴味地说:“我看到一些资料,说军方在着力培训海豚代替蛙人,让它们咬断敌方通讯电缆,或者给深海作业的潜水员递送工具。噢,对了,听说贩毒集团也开始利用海豚和信鸽越境贩毒,这是最廉价又最难发现的方法。”甘又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想琼这几句话一定是预定情节中的台词。他笑道:“咱们追过去?”“好的。”他们迅速爬上快艇,瞅准那片背鳍追过去。海豚的速度很快,甘又明看看速度表,已超过每小时20海里。好在海豚必须浮上水面换气,所以他们一直没拉开距离。   马上就到岸边了,前边有一个狭长的海岛,海岸警备队的快艇远远向他们驶来。那两只海豚忽然昂起头——甘又明本能地感觉到它们在作一次深呼吸,然后潜入水中,倏然不见。琼急急地说:“恐怕它们不会再浮出水面了,下水追踪吧。”两人迅即下水,听见海岸警备队快艇上有喊叫声,似乎是在命令他们呆在船上听候检查,但两人都没理会。海豚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就失去踪影了。两人在岸边的红树林和乱石中徒劳地寻找了十几分钟,终于失望了。琼懊丧地说:“找不到了,回航吧。”就在这时,甘又明忽然发现前边有一个狭窄的洞口。那两只海豚正一前一后从洞口钻出来,径直向大海游回去。它们身上已没有了挽具和那个流线型的物体,但他分明觉得它们就是原来那两只。从它们从容不迫的神情看,似乎已经完成了邮递任务。甘又明拉着琼游近观察,洞穴非常幽深。他问琼:“进洞看看?”琼犹豫着,甘又明又鼓动道:“不会有危险的。既然海豚能游进去又能游出来,何况咱们还带着氧气瓶。”他笑着补充,“更何况只是虚拟世界。”“好吧。”两人把面罩带上,费力地钻进洞穴。进口相当狭小,但里面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暗,几乎成了漆黑一团。他们继续前行,大约两公里后,前边出现了暗蓝色的微光;再往前游一会儿,海水逐渐变成清澈的天蓝色,浮光摇曳,色彩斑斓的各种鱼儿在蓝光中遨游。   琼惊喜地说:“太美啦,我在这儿当向导已经五年,一直没发现这个神奇的蓝洞。”蓝光逐渐变淡,两人同时钻出水面,摘下面罩,好奇地打量着。这儿很像一个天井,水面离岸有几米高,头顶上仍然是岩顶,岩洞四周卧着两三幢小房子。   忽然有人高喊:“水下有人!”随即响起凄厉的警报声,十几个人一下子冒出来,从岩边探下身,端着枪向他们瞄准。   两人知道这儿不是说理的地方,迅速戴上头盔,一个鱼跃,疾速向水下潜去。后边如开锅一样,无数子弹搅着海水。琼在通话器中气喘吁吁地说:“一定是贩毒分子!否则不会不问情由就开枪的,我们快返回!”他们尽力向来路游回去,眼看快到洞口了,忽然刷拉一声,一个秘密栅栏门从洞壁上伸出来,把洞口封得严严实实。甘又明用力摇撼,粗如人臂的铁栅栏纹丝不动。   琼惊惶地喊:“后边!他们追来了!”十几个蛙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逼过来,他们手中的长矛和弩箭闪闪发亮,有如鲨鱼口中的利齿。他们透过面罩阴森森地盯着两人,慢慢把包围圈缩小。   在这生死关头,甘又明忽然长笑一声,大声喊道:“暂停!吴先生,场上队员要求暂停!”眼前的景象忽拉一下子消失了,甘又明和琼仍坐在椅子上。甘又明抬起胳膊想去掉头盔,两个工作人员急忙过来帮助他。头盔取下后,面前仍是那所空旷的大厅,两人仍穿着那件白色的外壳。他大笑着站起身:“太奇妙了,太逼真了!我虽然明知道它是假的,但却看不出一丝破绽。我能感受到海水的波动、子弹的尖啸和死亡的恐惧。那个蓝汪汪的洞穴实在美极了,还有那两个海豚邮递员!吴先生,真难为你编出这么生动的情节。”琼也取下了头盔,笑问:“你在哪儿看出了破绽?”甘又明微笑道:“你不要拿我的智力开玩笑。这是个非常逼真的故事,可惜没有开头——我们是突然跌入海水中的。稍有逻辑判断力的大脑,自然能作出正确的结论。   ”从控制室出来的斯托恩吴一直没有说话,笑着看他。这时才问了一句:“什么蓝洞?   ”甘又明惊奇地说:“你是开玩笑吧,你构思的情节会不知道?”斯托恩吴微微一笑:“你太小觑我的系统了。告诉你,系统的信息来源是完全真实的,也几乎是无限的。但究竟把哪点信息用于这一次的虚拟环境——比如你在海水里看到的是海豚还是噬人鲨——却是完全随机的。电脑根据这些信息随机进行构思,所以系统内的情节绝不会重复。”他开玩笑地说,“我说过,我一直不忍心把这套技术公开,我怕它砸了所有小说家、剧作家的饭碗。”“那么,我们在虚拟世界里游逛时,你并不知道我们的经历?”“当然可以知道,不过我们一般懒得监视,你的进入只是千百个普通试验者的一个。”这话使甘又明的自尊心颇受打击。他简要讲了当时的情形,吴中似乎对海豚和蓝洞的情节很感兴趣,钉着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他说:“今天到这儿结束。让琼陪你去逛逛美国吧,你已经只剩下六天了。”甘又明点点头,从身上慢慢剥下那件白色的外壳,穿上他自己的衣服。从外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顿时觉得十分轻松。   尽管在电影中、电视中对美国的夜生活已是耳熟能详,但只有亲身置于夜总会的环境中,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世纪末的气氛。大厅里光线幽暗,烟雾腾腾,紫色、蓝色、血红色的光柱一波波扫过人群。高高的屋顶上垂下一个秋千,一个近乎裸体的艳色女郎嘎嘎笑着,一下下荡过人群。大厅正中是一个高台,一对身穿白色紧身衣的男女疯狂地扭动着,作出种种猥亵的动作。他们的紧身衣颇似 B基地里的外壳,甘又明不由得想起裸体的琼套着外壳时的情形。他扭头端详琼,她今晚的打扮也很性感,裸露的肩头和脊背十分润泽,穿着短裙,大腿修长白皙。   两人找到位置坐下,甘又明问:“喝点什么?”“来杯威士忌。”甘又明为自己要了三瓶矿泉水,一杯杯地往肚里灌。他解嘲地说:“早就渴坏了。”琼呷了几口威士忌,问:“跳舞吗?我在等你邀请呢。”甘又明说:“我去一趟洗手间。”他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费力地挤过去。洗手间是男女合用的,便池各自独立,两名女子正对镜整妆。他拉开一间便池的门,忽然吃惊地后退一步,一个40岁左右的黑人男子侧卧在便池上,眼睛像死鱼一样翻着,胳膊上的静脉血管插着一只注射器。   不用说,这是过量吸毒引起的猝死。那两名女子出门时也看到了尸体,但她们只漠然地扫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走了。甘又明厌恶地看着这名吸毒者,他一直生活在正统的中国,对席卷全球的吸毒狂潮只有三个字的感受:不理解。他不理解竟然有数千万人屈服于这种魔鬼的诱惑,莫非末日审判的钟声已经敲响了么?   他回到柜台前,向侍应生问清了报警电话,把电话要通。警察局的值班人员听了后回答:“谢谢,我们将在十分钟内赶到。请问你的名字,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你?”“我叫甘又明,十分钟内不会离开这家夜总会,你到第七号餐桌前找我。”回到桌旁,他看见座位已空,琼正同一个陌生男子跳舞,狂热地扭动着臀部和肩部。   她的眼光仍留意着这边,见甘返回,向他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甘又明向她摆摆手,坐到原位。两个中年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身着便衣,一个身材矮胖,手上长满金色的软毛;另一个是瘦长个子,耳朵很大。矮个子彬彬有礼地问:“你是中国来的甘又明先生?”甘又明狐疑地看着两人,嘲讽地说:“二位来得太快了吧,这不像是真实世界的速度。”他故意把这真实二字咬得特别重,“我报案才一分钟,再说,我在电话中并没说我是从中国来的呀。”这下轮到那两人纳闷了:“你说什么报案?”“你们不是警察?”“我们是联邦警察,”两人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联邦调查局派驻 B基地的警官汤姆和戈华德。但你说什么报案?”听了甘又明的解释,大耳朵的戈华德警官匆匆去洗手间处理那桩凶案。汤姆笑道:“一场误会,我们是为另一件事来的。我们要占用你一点时间,你不会介意吧。”“我不会介意,但我首先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他笑着问,“请二位向我解释一下,你们是如何在一个远离 B基地的繁华小镇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一个刚来美国的外国人?”“很容易,我们知道琼经常来这儿玩,又在停车场发现了她的汽车。”甘又明噢了一声,说:“那么请讲吧,什么事情我可以效劳?”汤姆开门见山:“听说你和琼无意中发现了一条贩毒通道?”甘又明哑然失笑:“先生,你是 B基地常驻警官,难道对他们的虚拟技术一点也不了解?对,我们是发现了一条通道,还差点丧了命,但那只是一个虚拟的故事。”汤姆微笑着说:“恐怕正是你本人还不了解虚拟技术。你是否知道,虚拟环境中所涉及的信息都是真实的,是从间谍卫星、水下拾音器、水下摄像机输到电脑中的。海岸警备队在南部海岸线确实设了许多秘密摄像机,以便监视无孔不入的贩毒分子。所拍摄的数千英里的胶片都经过电脑的处理,把有用的资料甄别出来,送到联邦缉毒署长的办公桌上。但是,电脑也不是无万一失的,它也有可能漏掉重要的一段,又偶然被组织进那次的虚拟环境中去。我们尚未在浩如烟海的背景资料中查到这一部分,为了稳妥,请你帮我们复查一下。这也是吴先生的意见。”“现在就去?”“越快越好。”“好吧,”他把最后半瓶矿泉水灌进肚里,“需要琼一块儿去吗?”“当然。”甘又明把琼从舞池中唤回来,戈华德正好也返回了。甘又明说:“我们走吧。”琼迷惑地问:“到哪儿?”“上车再说吧,走。”警用快艇上已经备好了四套轻便潜水服和水下照明灯。甘又明很有把握地说:“我想我会很快找到的,当时我仔细记下了岸上的特征和水下岩石的特征。”果然,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在黝黑的水底找到了那个洞口,在洞口却看不见栅栏。甘又明低声说:“就是这儿,不会错的。余下的工作由你们去做吧,我可不想再被关进这个捕鼠笼子里被人捅死。”戈华德游近洞口察看,他怀疑地低声说:“是这儿吗?洞口处没有安装栅栏的痕迹呀。甘先生,请你再辨认一下。”甘又明不相信自己会弄错,他和琼游过去,一眼就看到栅栏缩回的两排小圆洞。他猛然惊醒,但不等他作出反应,两名警官忽然用力把他们向洞里推去,同时按下一个按钮,铁门刷拉一声合拢了,把两人关在里面。   琼惊呼道:“上当了!他们一定和毒贩有勾结!”两名警官在外面狞笑道:“聪明的姑娘,可惜你醒悟得晚了点儿。回头看看吧。”后边刷地射来一道强光,两人本能地捂住双眼。等眼睛稍微适应了光亮,他们看到五六个蛙人正迅速逼近,手中的水手刀和水下步枪像鲨鱼的利齿。琼失声惊叫着,甘又明迅速把她拖到身后。   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蛙人正慢慢逼近,身后是坚固的栅栏,栅栏外面也是虎视眈眈的敌人。甘又明用身体把琼压在栅栏上,忽然厉声喝道:“汤姆警官,临死前我有一个要求!”汤姆戏弄地说:“请讲吧,我乐意作一个仁慈的行刑者。”甘又明忽然笑起来,油头滑脑地说:“我想撒泡尿。”汤姆愣了一下,恶狠狠地说:“我佩服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幽默,动手吧!”几把长矛正要捅过来,甘又明急忙高喊:“暂停!吴哥,我要求暂停!”两人又突然跌回现实中,他们仍坐在那两张椅子上,甘又明的双手还保持着篮球比赛的暂停动作。琼取下头盔,看着他的滑稽样子,噗哧一声笑了。   吴中从控制室走出来,微笑着问:“你真是个机灵鬼,你从哪儿看出了破绽?”甘又明也取下头盔,笑嘻嘻地说:“我是否可以不回答?我不想削弱自己取胜的机会。”但一分钟后他就忍不住了,笑道,“很简单,我在夜总会有意猛灌几瓶水,可是一小时后还不觉得膀胱憋胀。这可不符合常情,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得出结论:那几瓶水并没有真正灌进我的肚里,也就是说,我仍是在虚拟世界里。”斯托恩吴忍不住大笑起来,琼和几名工作者也笑个不停。吴中忍住笑说:“你很聪明,用一泡尿戏弄了超级电脑。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实际上电脑里有尽善尽美的程序,可以根据你的进食或饮水等情况,及时发出饱胀感或憋尿感信号。这只是一次丢脸的疏忽,我再也不会让它出这样的纰漏了。现在你可以脱下外壳,让琼真的领你去看看美国社会。”甘又明忽然想到一件事:“顺便问一问,在这次的虚拟场景中,汤姆警官说的是真实情况吗?那个蓝洞真的有可能存在吗?”“他说得不错。我的确在10分钟前向汤姆警官通报过这件事。”他笑着说,“而且,这两位警官也确实是你在虚拟环境中见过的尊容。既然身边有现成的模特儿,我何必舍近求远或凭空臆造呢。”工作人员小心地帮助他们脱下外壳,这种由银丝和碳纳米管混织而成的白色连体服是世界上最昂贵的衣服,甚至超过了每件价值三千万美元的太空服。甘又明斜睨着裸体的琼,咕哝道:“我一定还没跳出虚拟世界。在真实世界里,我绝不敢这样坦然地看着一个姑娘的裸体。”琼慢慢地穿着衣服,也一直在斜睨着他,她的脑袋泛着青光。甘又明受不了她目光的灼烧,尴尬地说:“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想和我比一比谁的脑袋更亮吗?”琼含笑不语,突然说:“谢谢,甘,谢谢你。”“为什么?”“谢谢你在危急关头总是把我掩到身后,纵然只是在虚拟世界里,也能看出你的骑士风度。”稍停她又加了一句,“我希望能有机会让我给予回报。”甘又明笑嘻嘻地说:“你上当了,那时我已经判断出我们是在虚拟环境中,乐得冒充一下好汉。”琼摇摇头说:“你何必装得比实际上坏呢。”甘又明有点尴尬,忽然笑道:“你愿意回报吗?现在就可以。”琼误解了他的意思,吃惊地说:“现在,在这儿?”甘又明把赤裸的左臂伸过去:“喂,咬上一口,狠狠咬上一口。这就是你的回报。”琼迷惑道:“你怎么啦?”“老实说,我对这种虚拟世界已经心怀畏惧了。在刚才那层虚拟中,我分明感到我已经脱下了外壳,可是实际上它仍然紧紧地箍着我。现在我又脱下它了,谁知这回是真是假?你咬我一口,看我知道疼不。用力咬!”琼笑着真的用力咬了一口。甘又明疼得大叫一声,胳膊上四个深深的牙印,略有沁血甘又明笑道:“好,好,这下子我真的脱下那层外壳了。你说对吗,琼?”琼含笑不言。甘又明苦笑道:“我知道你只能作一个超然的向导,不会帮我作出判断。我也知道自己是自我安慰,即使这会儿外壳仍套在身上,也同样能造出这样逼真的痛觉和视觉效果。”他把琼的手臂拉过来,用手摩挲着,姑娘的皮肤光滑柔软,滑腻如酥,他感到一种麻麻的电击感,“真希望我现在触摸到的是真正的你,而不是那种比真实还要真实的虚拟效果。”琼被他话中蕴含的情意所感动,轻轻握住他的手。突然甘又明的目光变冷了,他紧盯着琼的臂弯,那儿白皙的皮肤上有两个黑色的针孔,那分明是静脉注射毒品的痕迹。他没有再说话,默然穿上衣服走出大厅。   琼自然感觉到了他突然的冷淡,走出大厅后她说:“愿意逛逛夜总会吗?”甘又明客气地说:“不,谢谢。我今天累了,想早点休息。”琼犹豫好久,抬起头说:“请到我的公寓里坐一会儿,好吗?我住在基地外的一所公寓里,离这儿不远。”甘又明犹豫着,他不忍心断然拒绝琼的邀请,他知道琼是想对他作一番解释。他迟疑地说:“好吧。”琼驾着汽车开了大约15分钟,前边又出现了辉煌的灯火。琼放慢车速开进这个小镇。她告诉甘又明:“这儿是红灯区,基地的男人们在周末常到这里寻欢作乐。”街道很窄,勉强可容两辆车交错行驶,琼耐心地在人群中穿行。左边一个白人男子在大声吆喝着,对过往车辆做着手势,他头上的霓虹女郎慢慢地脱着最后一件衣服。   琼告诉他,这里面是表演脱衣舞的地方,老板和演员都是法国人。甘又明瞥见几个年轻人聚在街角唧唧咕咕,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的头发大都染成火红色,蓄着爆炸式的发型。琼告诉他,这是吸毒者和毒品小贩在做生意,对这些零星的贩毒,警方是管不及的。忽然一个人头出现在他们的车窗前,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白人青年男子,但戴着耳环,嘴唇涂着淡色唇膏,对着车内一个劲儿搔首弄姿。甘又明知道这是一个同性恋者,厌恶地扭过了头。   汽车终于穿过红灯区,甘又明觉得汽车似乎又掉头开了一会儿,停在一幢整洁的公寓外。几个小孩儿在绿草坪上骑自行车,暮色苍茫中听见他们在兴奋地尖叫。琼掏出磁卡打开院门,停好汽车,又用磁卡打开公寓门。   公寓很大,也很静,只有洗衣房里的一个女佣在洗衣。琼把他安顿到客厅,告诉他,公寓里的客厅、洗衣房、健身房是公用的,这里住客很少,几个护士又常上夜班,所以今晚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端来两杯咖啡,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笑问:“今天我有意绕了一段路,领你去看看红灯区。有什么观感吗?”甘又明沉吟一会儿,说道:“浮光掠影地看一眼,说不上什么观感。我对美国的感情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我非常敬慕美国的科技,羡慕美国人在思想上永葆青春的活力,常常觉得美国的精英社会已经提前跨入了21世纪。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厌恶美国社会中道德和人性的沦丧:吸毒、纵欲、群交、同性恋……简直是世界末日的景象。这种堕落是不是和高科技密不可分?因为科学无情地粉碎了人类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如果美国的今天就是其它国家的明天,那就太令人灰心了!”琼沉默了很久,冷淡地说:“不必那么偏激吧。我知道中国南北朝时,士大夫就嗜好一种毒品——五石散;明清士大夫盛行养娈童。中国人比西方人摩登得更早呢。”甘又明冷笑道:“我很为那些不争气的祖先脸红!差堪告慰的是,我们早已把这些抛弃了。美国呢,据统计,全国服用过一次以上毒品的有六千六百万人!对了,你刚才还忘了提中国清末的嗜食鸦片呢,那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西方人一手造成的,现在他们的子孙吸毒成癖,也许是冥冥中得到了报应!”琼久久不说话,一种敌意在屋内弥漫。很久之后,琼走过来坐在甘又明旁边,握住他的手说:“请原谅,我并不想冒犯你。坦率地讲,从一见面我就很喜欢你,你的清新质朴是我不多见的。我不瞒你,我确实偶尔也服用毒品,这在美国是很普遍的事。在西班牙等国家,吸毒甚至已经合法化。不过,我知道你在以礼仪著称的国度长大,对此一定很反感。如果……我答应你从此戒掉毒品呢?”甘又明听出她话中的情意,很感动,但他最终用玩笑来应付:“那首先要确定我自己是否仍在虚拟环境中。谁知道呢,也许你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你身上的针孔连同这会儿说的话都是假的。怎么样,能不能在这上面偷偷帮我一点忙?”琼笑了:“我不能违反自己的职业道德。”甘又明笑着站起身。琼却没有起身,微笑道:“你可以不走的。”她补充道,“你可以睡沙发,或者为你另开一间。”“不,我还是走吧,我怕抵挡不住某种诱惑。”两人都笑了。甘又明又说:“你不必送我,我可以叫一辆出租车。”“不,还是我送你吧。”两人刚打开房门,正好两个警察用力挤进来,把两人挤靠在墙上,他们出示了证件:“警察!请退回房间中去!”警察把两人逼回客厅,甘又明立即认出这正是在虚拟世界里见过的汤姆和戈华德。   汤姆冷冷地说:“琼小姐,据线人说你屋里藏了大量的毒品,我们奉命搜查。”琼和甘又明吃惊地面面相觑,琼说:“不,我从来没有藏过大宗毒品!”汤姆用力扳过她的胳臂,厌恶地说:“那么,这些针孔是怎么回事?”他不再理会琼,径自进卧室去搜查。十分钟后,他提着两袋白色的药品走出来,怒冲冲地说:“是高纯度的快克,足有两公斤!”琼非常震惊,瞪大眼睛盯着他手中的药品,忽然愤怒地嚷道:“这是栽赃!这两袋毒品一定是你刚放进去的!”汤姆走过来,狠狠抽了她一耳光,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来。   她又转身对甘又明说:“请你相信我,他们一定是栽赃,一定是为了那个蓝洞报复我!”戈华德奇怪地问:“什么蓝洞?”甘又明蓦然惊觉,他急忙问戈华德:“你不知道蓝洞吗?就是贩毒集团的秘密通道。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斯托恩吴先生说他已通知了汤姆警官。”戈华德警觉地回头看看汤姆,但晚了一步。后者已从腋下拔出一支旋着消音器的手枪,一声轻微的枪响,戈华德警官的额头上钻了一个洞,鲜血猛烈喷射,他沉重地倒在地上。琼惊叫一声,第二颗子弹已击中她的胸膛,立时她的T恤衫一片鲜红。   甘又明猛扑过去,把她掩在身下,抬起头绝望地面对枪口。   汤姆狞笑着说:“谁知道蓝洞的秘密,谁就得死!你那位斯托恩吴也活不过今天晚上。”他把枪口抵在甘又明的嘴里。甘恐惧地盯着他,忽然口齿不清地喊:“暂停!斯托恩吴先生,暂停!”工作人员为两人取下头盔,两人都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琼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胸部,甘又明也提心吊胆地紧盯着那儿。不过,当白色的外壳慢慢脱下后,那儿仍然白皙光滑,并没有一丝伤痕。   斯托恩吴已经站在他们身后,笑问:“小甘,你这个鬼灵精,这次你又在哪儿看出了破绽?”甘又明喘息一会儿,才苦笑道:“不,我只是侥幸,我并没有完全确定自己是在虚拟环境中。我只是想,如果戈华德先生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警官,他就不会到不是自己值勤区域的地方去办案;汤姆如果想杀我们灭口,就不必拉着并非同伙的戈华德同去。不过,这段推理并不严密,很容易找到其它解释。”琼的灵魂仍未归窍,甘又明勉强打起精神问:“琼,你是虚拟世界的向导,你怎么也会相信它呢?”琼苦笑道:“有时我也难辨真假。”甘又明分明觉得,他所经历的虚拟环境中的阴暗气息正逐渐渗入他的心田。他压着怒气冷嘲道:“吴先生,虚拟世界是从好莱坞请的导演吗?我看这里怎么尽是好莱坞的暴力、血腥、毒品和美女!”斯托恩吴摇摇头:“不,我们不必请什么导演,我说过,虚拟技术很快能抢掉他们的饭碗。该系统的超级电脑有很强的学习能力,我们只须把近二十年来美国每年的十大畅销片输进去,它就能学会他们的导演手法,并远远超过他们。”甘又明刻薄地说:“怪不得这些情节十分眼熟呢。”那层无影无形的 SHELL似乎一直在裹着他,箍得他无法喘息,他疲倦阴郁地说,“我要休息了,我想睡个好觉再干下去。我的住处在哪儿?”“就在对面的白领人员公寓里,103号。”“你在那儿吗?”“对,118号,我们离得不远。琼,今天的工作就到这儿结束吧,谢谢。”琼同甘又明告别,披上外衣走出大厅,她还要赶回自己的公寓。   晚上,甘又明在床上辗转难眠。倒不是因为下午“身历”的血腥场面,而是因为他不能确认自己身上那件外壳是否真的已经去掉,他对姐夫的虚拟技术已有深深的畏惧,就像害怕一个摆脱不掉的幽灵。比如说,这会儿斯托恩吴没有邀请他去屋里作客,就不符合真实世界的常理,毕竟他是万里之外来的客人呀。   不过,也许这是西方世界的习俗,也许是吴先生的屋里还藏着一个情人,也许……还有别的秘密。   他一跃而起,他要去姐夫的屋里看一看才放心。尽管知道自己的决定有点神经质,他还是来到 118号房前。门铃响后很久,姐夫才打开房门,问:“是你,还没有睡吗?”姐夫穿着睡衣,脸上是冷淡的客气,分明不欢迎他进屋。他佯装糊涂,径自闯进去。   没有等他的侦察工作开始,卧室中就传来嗲声嗲气的声音:“亲爱的吴,快进来吧。”一个浓妆艳抹的裸体男人扭着腰肢从浴室里走出来,一只硕大的耳环在耳垂下游荡,正是在红灯区拉客的那只兔子!甘又明扭头瞪着姐夫,他十分痛心姐夫的堕落,但最使他痛心的甚至不是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姐夫那种冷静的厌烦的神情,他肯定是讨厌这位多事的小舅子。甘又明狂怒地喊道:“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暂停!”工作人员为他取下头盔,吴中微笑着走过来,没等他开口说话,甘又明已经愤懑地喊:“我退出这个游戏!我要回家去!”吴中和刚取下头盔的琼都吃惊地看着他,想要劝阻,但甘又明厉声喝道:“不要说了,我要回国!”看来吴中很不乐意,他冷淡地说:“这是你的最后决定吗?那好,我让秘书安排明天的机票。”第二天琼陪着他坐上了中国民航的波音 747班机。甘又明曾冷淡地执意不让琼陪同,琼小心解释:“甘先生,这是我作向导的职责,只有在你确定自己回到了真实世界的时刻,我才能离开你。”十八个小时的航行中,甘又明一直紧闭双眼,不吃也不喝。直到出租车把他送到北京方古园公寓,他才睁开了眼。   他急急地敲响了姐姐的房门。姐姐惊喜地喊:“小明,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一位是……”甘又明不回答,在屋里神经质地走来走去,目光疑虑地仔细打量着屋内的摆设。琼只好向女主人作了自我介绍,两人时而用英语时而又用汉语亲切地交谈着。甘又明在博古架前停住,突兀地问:“姐姐,我送的花瓶呢?”姐姐迷惑地问:“什么花瓶?”“你们结婚那天我送的花瓶!”“没有啊,那天你是从老家下火车直接到我这儿,只带了一些家乡的土产。”甘又明烦躁地说:“我送了,我肯定送了!”在他脑海中,对几天前的回忆似乎隔着一层薄雾。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送过一只精致的花瓶,那是件晶莹剔透的玻璃工艺品,但他又怕这只是虚拟的记忆,是逼真的虚假。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使他狂躁郁闷,他忽然冷笑道:“姐姐,非常遗憾,那位斯托恩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不,我和他没什么实际接触,这几天我实际一直是在虚拟世界里和他打交道。但仅凭虚拟环境中的阴暗情节,我也可以断定创作者的人品。”姐姐沉默很久才委婉地说:“小明,你怎么能这样说姐夫呢,你和他在一块儿相处总共不过五天。五天能了解一个人吗?再说,虚拟世界是超级电脑根据美国高科技社会的现状为蓝本构筑的,他即使是首席科学家也无能为力。”甘又明立即高声喊道:“这不是你的话,是吴中的话!我仍是在虚拟世界里,暂停!”工作人员为两人取下头盔,甘又明一直紧闭双眼,不断地重复着:“我要回国,回我的家乡。”吴中和琼担心地交换目光后,说:“好吧,我们马上送你回国。”   破旧的大客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车里大多是皮肤粗糙的农民,他们一直好奇地盯着那位漂亮的白人金发姑娘。她身旁是一个脑袋锃光的中国小伙子,他一直闭着双眼,似乎是一个病人,姑娘小心地照护着他。   直到下了车,走进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时,甘又明才睁开眼,他指点着:“看,前边那株弯腰枣树下就是我家。”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农家院落,大门上贴的春联已经褪色,茂盛的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墙角堆着农具,墙上挂着苞米穗子,院里还有一口手压井。甘又明比她更仔细地端详着院子,他的目光中是病态的疑虑和狂热。   他妈妈从后院喂完猪出来,看见他们,惊喜地喊:“明娃,你咋回来啦?哟,你咋成了光瓢和尚?”她欢天喜地把两人让进屋,不眨眼地盯着那个洋妞。停一会儿,她冲了两碗鸡蛋茶端出来,瞅空偷偷问儿子:“明娃,这个美国妞是谁?”甘又明一直表情复杂地看着妈妈,既有亲切,更有疑虑。听见这句问话,他立即睁大眼睛,劈头盖脑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美国人?谁告诉你的?”妈妈让这质问弄懵了,她怯生生地问:“我说错话了吗?打眼一瞅,任谁也知道她不是中国妞哇。”甘又明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自己多疑了,他忘了妈妈的习惯:凡不是中国人,她都叫作美国人。他和解地笑道:“没错,妈,你没说错。这位姑娘的确是美国人,她叫琼。你问我们回来干什么?琼想听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儿,一定讲那些我自己也忘记了的事儿,好吗?“妈妈笑嘻嘻地看着儿子,他们巴巴地从北京赶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儿?不用说,这个美国妞是儿子的对象,是他的心尖儿宝贝,哼一声也是圣旨。她笑着说:“好,我就讲讲你小时候的英雄事儿,只要你不怕丢面子。姑娘能听懂中国话吗?”“她能听懂中国话,听不懂的地方我给她翻译。”“你八岁那年,在洄水潭差点丢了命……”“这事我知道,讲别的,讲我不知道的。”妈妈想了半天,嘴角透出笑意:“行,就讲一个你不知道的,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小学六年级时,有一天你在梦中喊李苏李苏。我知道李苏是你的同班同学,模样儿很标致,对不?”甘又明如遭雷殛,他一下子想起来了。李苏是个性情爽朗的姑娘,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那时他对李苏的友情中一定掺杂着特别的成分,但他把这种感情紧紧关闭在十二岁小男子汉的心灵中,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梦中喊过李苏的名字,也不知道大大咧咧的妈妈竟然能把这件事记上十几年。李苏在初二时就患血癌去世了。同学们到医院去和她告别时,她的神志还清醒,她那双深陷的大眼睛里透着深深的绝望。当时甘又明一直躲在同学们后边,隐藏着自己又红又肿的眼睛,也从此埋葬了那段称不上初恋的情感。   妈妈看见儿子表情痛楚,两滴泪珠慢慢溢出来,她想一定是自己的话勾起儿子的伤心,忙赔笑道:“明娃,你咋啦?都怪妈,不该提那个可怜的姑娘。”甘又明伏到妈妈怀里,哽声道:“妈,现在我才相信你真的是妈了。”妈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担心:“你发魔癫了?我不是你妈谁是你妈!”甘又明没有解释,他回头对琼说:“琼,现在我可以确认了,我已经跳出了虚拟环境。”琼笑着掏出一张支票:“祝贺你,你终于用思维的惯性证实了这一点。吴先生说,如果你能确认,让我把一万元奖金交给你。”从这一刻起,两人都如释重负。妈妈开始做午饭,她在厨房里大声问:“明娃,你能在家住几天?”甘又明问琼:“我娘问咱们能住几天,看你的意见吧,你是否愿意多住几天,领略一下异国情调。”“当然乐意。我还在认真考虑,是否把根扎在这儿呢。”甘又明当然听出了她的话意。自打摆脱了外壳的禁锢,他觉得心情异常轻松,几天来对琼的好感也复活了,他笑着把琼拥入怀中。妈妈端着菜盘进屋,瞅见那个美国丫头偎在儿子怀里,翘着嘴唇等着那一吻,她偷偷笑笑,赶紧退回去。   甘又明把手指插在琼金黄色的长发里,扳过她的脑袋,在嘴唇上用力印上一吻。琼低声说:“你把我的头发揪疼了。”在这一刹那,她觉得甘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他不易觉察地然而又是坚决地把怀中的姑娘慢慢推出去,他的身体仿佛又套上了一层冰冷的外壳。琼奇怪地问:“你怎么了?”甘又明勉强地说:“没什么。”停一会儿,他把目光转向别处,低声用英语问,“琼,请告诉我,你吸毒吗?”琼看看他的侧影,平静地说:“我不想瞒你,几年前我曾偶然服用过大麻,现在已经戒了。这在美国的青年中是很普遍的,不过我从来没有静脉注射过快克。呶,你看我的肘弯。”她白皙的肘弯处的确没有什么针孔。甘又明仅冷漠地扫一眼,又问:“斯托恩吴……真的是一个同性恋者?请你如实告诉我。”琼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瞒你,我真的不知道。在 B基地,除了工作上的交往,我和他没什么接触。同性恋在美国是普遍的社会现象,有公开的同性恋组织和定期的公开集会,某些州法律已经承认同性恋为合法。但华人中尤其是高层次的华人中,有此癖好的极少。吴生大概不会吧。”甘又明阴郁地沉默了很久,突兀地问:“你的头发不是假发?在进入虚拟世界之前,在套上那件SHELL之前,我看见你剃光了头。”琼迟疑了很久才回答:“这是一个复杂的技术问题……”甘又明烦躁地摆摆手,不想听她说下去。他清楚地记得,光脑壳的琼是他在进入虚拟环境之前看到的,也就是说,这件事情是真实的。那么,他就不该在这会儿的真实世界里看到一个满头金发的姑娘。他苦涩地自语:“我已经剥掉了六层 SHELL,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七层?也许我得剁掉一个手指头才能证实。”琼吃惊地喊:“你千万不要胡来!我告诉你,你真的已经跳出了虚拟世界,真的!”甘又明冷淡地说:“对,按照电脑的逻辑规则,一个堕入情网的女向导是会这样说的。”琼唯有苦笑,她知道两人之间刚刚萌生的爱情之芽已经夭折了。午饭后她很客气地同伯母告别。   甘的妈妈极力挽留了很久,但姑娘的去意很坚决。儿子冷着脸,丝毫不作挽留,似乎是一个局外人。她十分纳闷,不知道这一对儿年轻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地翻了脸。两个小时后,琼已经坐上了到北京的特快列车,并在车站邮局向北京机场预定了第二天早上去旧金山的班机。她还给斯托恩吴先生打了一个越洋电话,说甘已赢得了一万元奖金,但对甘又明在赢得奖金之后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她未置片语。   她听见吴先生在大洋彼岸语调平淡地说:“谢谢你的工作,再见。”便挂上了电话。         失去它的日子     在宇宙爆炸的极早期(10-35秒),由于反引力的作用,宇宙经历了一段加速膨胀。这个暴胀阶段极短,到10-33秒即告结束。此后反引力转变为正引力,宇宙进入减速膨胀,直到今天。   可以想见,两个阶段的接合使宇宙本身产生了疏密相接的孤立波。这道原生波之所以一直被人遗忘,是因为它一直处于膨胀宇宙的前沿。不过,一旦宇宙停止膨胀,该波就会在时空边界上反射,掉头扫过“内宇宙”——也许它在昨天已经扫过了室女超星系团、银河系和太阳系而人类没有觉察。因为它是“通透性”的,宇宙的一切:空间、天体、黑洞、星际弥散物质,包括我们自身,都将发生完全同步的胀缩。因此,没有任何“震荡之外”的仪器来记录下这个(或这串)波峰。   ——靳逸飞《大物理与宇宙》   8月4号晴   虽然我们老两口都已退休了,早上起来仍像打仗。我负责做早饭,老伴如苹帮30岁的傻儿子穿衣洗脸。逸壮还一个劲儿催促妈妈:快点,快点,别迟到了!老伴轻声细语地安慰他:别急别急,时间还早哩。   两年前我们把他送到一个很小的瓶盖厂——21世纪竟然还有这样简陋的工厂,不为挣钱,只为他精神上得到点安慰。这步棋真灵,逸壮在厂里干得很投入很舒心,连星期日也要闹着去厂里呢。   30年的孽债呀。   那时我们年轻,少不更事。如苹怀上逸壮5个月时,我俩吵了一架,如苹冲到雨地里,挨了一场淋,引发了几天的高烧,儿子的弱智肯定与此有关。为此我们终生对逸壮抱愧,特别是如苹,一辈子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有时傻儿子把她的脸都打肿了,她也从未发过脾气。   不过逸壮不是个坏孩子,平时他总是快快活活的,手脚勤快,知道孝敬父母,疼爱弟弟。他偶尔的暴戾与性成熟有关。他早就进入青春期,有了对异性的追求,但我们却无法满足他这个很正当的要求。有时候见到了街上或电视上的漂亮女孩,他就会短暂地精神失控。如苹不得不给他服用氯丙嗪,服药的几天里他会蔫头蔫脑的,让人心疼。   除此之外,他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老天是公平的,他知道我们为逸壮吃的苦,特地给了我们一个神童作为补偿。逸飞今年才25岁,已经进了科学院,在国际上也小有名气了。邻家崔嫂不大懂人情世故,见到逸壮,总要为哥俩的天差地别感慨一番。开始我们怕逸壮难过,紧赶着又是使眼色又是打岔。后来发现逸壮并无此念,他反倒很乐意听别人夸自己的弟弟,听得眉飞色舞的,这使我们又高兴又难过。   招呼大壮吃饭时,我对老伴说,给小飞打个电话吧,好长时间没有他的电话了。我挂通电话,屏幕上闪出一个二十七八的女子,不是特别漂亮,但是极有风度——其实她只是穿了一件睡衣,但她的眉间透着雍容自信,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大家闺秀,才女型的人物。看见我们,她从容地说:是伯父伯母吧,逸飞出去买早点了,我在收拾屋子。有事吗?一会儿让逸飞把电话打回去。我说没事,这么多天没接他的电话,爹妈惦记他。女子说,他很好,就是太忙,不知道他忙的是什么,他研究的东西我弄不大懂。对了,我叫君兰,姓君名兰,这个姓比较少见,所以报了名字后常常有人还追问我的姓。我是写文章的,和逸飞认识一年了。那边坐着的是逸壮哥哥吧,代我向他问好。再见。   挂了电话,我骂道:小兔崽子,有了对象也不告诉一声,弄得咱俩手足无措,人家君兰倒反客为主,说话的口气比我们还家常。老伴担心地说,看样子她的年龄比小飞大。我说大两岁好,能管住他,咱们就少操心了。这位君兰的名字我在报上见过,是京城有点名气的女作家。这当儿逸壮一直在远远地盯着屏幕,他疑惑地问:这是飞弟的媳妇?飞飞的媳妇不是青云?我赶紧打岔:快吃饭快吃饭,该上班了。   逸壮骑自行车走了,我仍悄悄跟后边作保镖。出了大门,碰见青云也去上班,她照旧甜甜地笑着,问一声“靳伯早”。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心里老大不忍。中学时小飞跳过两级,比她小两岁,她今年该是27岁了,但婚事迟迟未定,我估摸着她还是不能忘情于小飞。小飞跳到她的班级后,两人一直是全班的榜首:青云是第一,小飞则在2至5名中跳动。我曾督促小飞向她学习,青云惨然道:靳伯,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这个“第一”是熬夜流汗硬拼出来的,小飞学得多轻松!篮球、足球、围棋、篆刻、乐器,样样他都会一手,好像从没见他用功,但功课又从没落到人后。靳伯,有时候我忍不住嫉妒他,爹妈为啥不给我一个像他那样的好脑瓜呢。   那次谈话中她的“悲凉”给我印象很深,那不像是一个高中女孩的表情,所以10年后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也可能当时她已经有了预感?在高三时,她的成绩忽然垮了,不是慢慢下降,而是来了个大溃决。确确实实,就像是张得太紧的弓弦一下子绷断了。高考落榜后,崔哥崔嫂、如苹和我都劝她复读一年,我们说你这次只是发挥失常嘛。但她已到了谈学习色变的地步,抵死不再上学,后来到餐馆里当了服务员。   青云长得小巧文静,懂礼数,心地善良,从小就是小飞的小姐姐。小飞一直喜欢她,但那只是弟弟式的喜爱。老伴也喜欢她,是盼着她有朝一日作靳家的媳妇。不久前她还隐晦地埋怨青云没把小飞抓住,那次青云又是惨然一笑,直率地说:靳婶,说句不怕脸红的话,我一直想抓住他,问题是能抓住吗?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我一直是仰着脸看他。我那时刻苦用功,其中也有这个念头在里边,但我竭尽全力,也只是和他同行了一段路,现在用得上那句老话:望尘莫及了。   送逸壮回来,我喊来老伴说,你最好用委婉的方式把君兰的事捅给青云,让她彻底断了想头,别为一个解不开的情结误了终身。如苹认真地说,对,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今晚我就去。就在这时,我感到脑子里来了一阵“晃动”。很难形容它,像是有人非常快地把我的大脑(仅是脑髓)晃了一下,或者像是一道压缩之波飞速从脑髓里闪过——不是闪过,是从大脑的内部、从它的深处突然泛出来的。   这绝不是错觉,因为我看到老伴的脸色也略现苍白,看来她肯定也感觉到了这一波晃动。“地震?”两人同时反应道,但显然不是。屋里的东西都平静如常,屋角的风铃也静静地悬垂在那里。   我们都觉得大脑发木,有点恶心,一个小时后才恢复正常。真是怪了,这到底是咋回事?时间大致是早晨7点30分。      8月5号晴   那种奇怪的震感又来了,尽管脑袋发木,我还是记下了准确的时间:6点35分。老伴有同样的震感,脑袋发木,恶心,但逸壮似乎没什么反应,至少没有可见的反应。   真是咄咄怪事。上午喝茶时,和崔哥、张叔他们聊起这件事,他们也说有类似的感觉。   晚上接大壮回家,他显得分外高兴,说今天干了2000个瓶盖,厂长表扬他,还骂别人“有头有脑的还赶不上傻哥”。我听得心中发苦,也担心他的同伴们今后会迁怒于他,但逸壮正在兴头上,我只好把话咽到肚里。   逸壮说,爸爸,国庆节放假还带我去柿子洞玩吧。我说行啊,你怎么会想到它?他傻笑道,昨天看见小飞的媳妇,不知咋的我就想起它了。逸壮说的柿子洞是老家一个无名溶洞,洞子极大极阔,一座山基本被滴水淘空了,成了一个大致为圆锥形的山洞。洞里阴暗潮湿,凉气沁人肌骨,时有细泉叮咚。一束光线正好从山顶射入,在黑暗中劈出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太阳升落,光柱也会缓缓地转动方向。洞外是满山的柿树,秋天,深绿色的柿叶中藏着一只只鲜红透亮的圆果。这是中国北方难得见到的大溶洞,可惜山深路险,没有开发成景点。   两个儿子小的时候,我带他们回去过两次,有一次把青云也带去了。三个孩子在那儿玩得很开心,难怪20年后逸壮还记得它。   晚上青云来串门,困惑地问我,那种脑子里的震动是咋回事,她见到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肯定不是错觉,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原因。地震局也问了,他们说这几天全国没有任何“可感地震”。“我想问问小飞,他已经是大脑袋科学家了。最近来过电话吗?”她似不经意地说。我和老伴心中发苦,可怜的云儿,她对这桩婚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她还有意无意地常常想听到逸飞的消息。   逸壮已经凑过去,拉着“云姐姐”的手,笑嘻嘻地尽瞅她。他比青云大3岁呢,但从小就跟着小飞混喊“云姐”,我们也懒得纠正他。青云很漂亮,皮肤白中透红,刚洗过的一头青丝披在肩上,穿着薄薄的圆领衫,胸脯鼓鼓的。她被逸壮看得略有些脸红,但并没把手抽回去,仍亲切地笑着,和逸壮拉家常。多年来逸壮就是这样,老实说,开始我们很担心傻儿子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但后来证明这是多虑。逸壮肯定很喜欢青云的漂亮,但这种喜欢是纯洁的。即使他因为肉体的饥渴而变得暴戾时,青云的出现也常常是一针有效的镇静剂。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他的懵懂心灵中,青云已经固定成了“姐姐”的形象?也许他知道青云是“弟弟的媳妇”?青云肯定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不管逸壮对她再亲热,她也能以平常心态处之,言谈举止真像一位姐姐。这也是如苹喜欢她的重要原因。   我朝如苹使个眼色,让她把昨天的打算付诸实施,但逸壮抢先了一步。他说云姐姐,昨天打电话时我们看见小飞屋里有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她再漂亮我也不喜欢她。我爸不喜欢她,我妈也不喜欢她。青云的脸变白了,她扭头勉强笑道:靳叔,靳婶,小飞是不是找了个对象?叫啥名字,是干什么的?   这下弄得我俩很理亏似的,我咕哝道,那个小兔崽子,什么事也不告诉爹妈,我们是打电话无意碰上的。那女子叫君兰,是个作家。我看看青云,又硬起心肠说,听君兰的口气,两人的关系差不多算定了。青云笑道:什么时候吃喜酒?别忘了通知我。   我和如苹正在措辞,想安慰她,又不能太露形迹,这时傻儿子又把事情搞糟了。他生怕青云不信似的,非常庄重地再次表白:我们真的不喜欢她,我们喜欢你。这下青云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刷地涌出来。她想说句掩饰的话,但嗓子哽咽着没说出一个字,扭头就跑了。   我俩也是嗓中发哽,但想想这样最好,长痛不如短痛。从小飞进了科学院后,我就看准了这个结局。不是因为地位金钱这类的世俗之见,而是因为两人的智力和学识不是一个层次,硬捏到一块儿不会幸福的。正像逸壮和青云也不属一个层次,尽管我俩很喜欢青云,但从不敢梦想她成为逸壮的媳妇。   傻儿子知道自己闯了祸,缩头缩脑的,声音怯怯地问:我惹云姐姐生气了吗?我长叹一声,真想把心中的感慨全倒给他,但我知道他不会理解的。因为上帝的偶尔疏忽,他要一辈子禁锢在懵懂之中,他永远只能以5岁幼童的心智去理解这个高于他的世界。不过,看来他本人并不觉得痛苦。人有智慧忧患始,他没有可以感知痛苦的智慧,但如果正常人突然下落到他的地位呢?   其实不必为他惆怅,就拿我自己来说,和小飞怕也不属于一个层次。我曾问他在科学院是搞什么专业,他的回答我就听不懂。他说他的专业是“大物理”,人类所有的知识都将统一于此,也许只有数学和逻辑学除外。大爆炸产生的宇宙按“大物理”揭示的简并规律,演化成今天千姿百态的世界;所以各门学科逆着时间回溯时,自然也会逐渐汇流于大爆炸的起点。宇宙蛋是绝对高熵的,不能携带任何信息,因此当人类回溯到这儿,也就到达了宇宙的终级真理。我听得糊里糊涂——而且,这和我多年形成的世界观也颇有冲突,以后我就不再多问了。   有时不免遐想:当爱因斯坦、海森堡、霍金和小飞这类天才们在智慧之海里自由遨游时,他们会不会对我这样的“正常人”心生怜悯,就像我对大壮那样?   我从不相信是上帝创造人类——如果是,那上帝一定是个相当不负责任、技艺相当粗疏的工匠。他造出了极少数天才、大多数庸才和相当一部分白痴。为什么他不能认真一点,使人人都是天才呢?   不过,也许他老人家正是有意为之?智慧是宇宙中最珍奇的琼浆,自然不能暴殄天物,普洒众生。一笑。   晚上检查了壮儿的日记,字仍是歪歪斜斜的,每个字有核桃大。上面写着:我惹云姐姐哭了,我很难过。我很难过。   可叹。      8月6日晴   那种震感又来了,5点40分,大致是23小时一次,也就是每隔一天来震的时间提前一个小时。脑袋发木,不是木,是发空,像脑浆被搅动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沉淀,恢复透明。如苹也是这样,动作迟滞,脸色苍白,说话吭吭巴巴的。   同街坊闲谈,他们都是同样的感觉,还说电视上播音员说话也不利索了。晚上我看了看,真的是这样。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也许是一种新的传染病。如苹说我是瞎说,没见过天下人都按时按点发病的传染病。我想她说得对,要不,是外星人的秘密武器?   我得问问儿子,我是指小飞,不是大壮。虽然他不是医生,可他住在聪明人堆里,比我们见多识广。我得问问他,今天不问了,今天光想睡。如苹也早早睡了,只有逸壮不想睡,奇怪,只有他一直没受影响。      8月7日阴   4点45分,震感。就像我15年前那场车祸,大脑一下子定住了,凝固了,变成一团混沌、黑暗。很久以后才有一道亮光慢慢射进来,脑浆才慢慢解冻。陈嫂家的忠志说今天不开出租车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手头慢,开车非出事不可。我骑车送壮儿时也是歪歪倒倒的,十字口的警察眼睛瓷瞪着,指挥的手势比红绿灯明显慢了一拍。   我得问飞儿。还是那个女人接的电话,我想了很久才想起她叫君兰。君兰说话还利索,只是表情木木的,像是几天没睡觉,头发也乱。她说逸飞一夜没回,大概在研究所,那儿也是这样的震感。伯父你放心,没事的。她的笑容太古怪。      8月8日雨   震感,3点50分。如苹从那阵就没睡觉,一直傻坐着,忘了做饭。逸壮醒了,急得大声喊:妈我要上班!我不吃饭了!我没敢骑车去送他,我看他骑得比我稳当多了。如苹去买菜,出门又折回来,说下雨了,然后就不说话。我说下雨了,你是不是说要带雨伞?她说对,带了伞又出去。停一会儿她又回来,说还得带上计算器。今天脑袋发木,算帐算不利索。我把计算器给她,她看了很久,难为情地问说咋开的,我忘了。   我也忘了,不过后来想起来了。我说我陪你去吧,我们买了羊肉、大葱、菜花、辣椒。卖羊肉的是个姑娘,她找钱时一个劲问:我找的钱对不对?对不对?我说不对,她就把一捧钱捧给我,让我从里面挑。我没敢挑,我怕自己算得也不对。   回来时我们淋湿了,如苹问我,咱们去时是不是带了雨伞?我说你怎么问我呢,这些事不是一直由你操心吗?如苹气哭了,说脑袋里黏糊糊的,急死了,急死了。      8月9日晴   给小飞打电话。我说如苹你把小飞的电话号码记好,别忘了;也把咱家的电话号码记在本上,别忘了;把各人的名字也写上,别忘了。如苹难过地说,要是把认的字也忘了,那该咋办呀。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办法。我说我一定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拉下,常写常练就不会忘了。急死了。   小飞接的电话,今天他屋里没有那个女人,他很快地说我知道原因,我早就知道原因。你们别担心,担心也没有用。这两天我就回家,趁火车还运行。火车现在是自动驾驶。小飞说话呆怔怔的,就像是大壮。头发也乱,衣服不整齐。如苹哭了,说小飞你可别变傻呀,我们都变傻也没关系,你可别变傻呀。小飞笑了,他说别担心,担心也没用,别难过,难过也没用,因为它来得太快了。他的笑很难看。      8月10日   大壮还要去上班,他高低不让我送了,他说爸你们是不是变得和我一样了?那我更得去上班,挣钱养活你们。我很生气,我怎么会和他一样呢,可是我舍不得打他。   我没领回退休金,发工资的电脑生病了,没人会修。我去取存款,电脑也生病了。怎么办呢?急死了。   大壮也没上成班。他说工人都去了,傻工人都去了,只有聪明厂长没上班,有人说他自杀了。   青云来了,坐在家里不走,乐哈哈地说我等逸飞哥哥回来,他今天能到家吗?让我给他做饭吧,我想他。她笑,笑得不好看。大壮争辩说是小飞弟弟,小飞是你弟弟,不是哥哥。她说那我等小飞弟弟回来,他回来我就不发愁了,我就有依靠了。      8月11日   我们上街买菜,大壮要搀我们。我没钱了,没钱也不要紧,卖菜的人真好,他们不要钱。卖粮食的打开门,让人们自己拿。街上没有汽车了,只有一辆汽车,拐呀拐呀,一下撞到邮筒上。司机出来了,满街都笑他,司机也笑,他脸上有血。      8月12日   今天没事可记。我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拉下。我不能忘了认字,千万、千万不能忘。      8月13日   今天去买菜,还是不要钱。可是菜很少,卖菜的人很难为情,她说不是我小气,是送菜的人少了,我也没办法,赶明儿没菜卖了,我可咋办呀。我们忘了锁门,回去时见青云在厨房炒菜,她高兴地对我喊:小飞回来了!小飞回来就好了!   小飞回来也没有办法。他很瘦,如苹很心疼。他不说话,皱着眉头,老是抱着他的日记,千万、千万不能丢了,爸爸,妈妈,我的日记千万不能丢了。我问小飞,咱们该咋办?小飞说你看我的日记吧,我提前写在日记里了。日记里写的事我自己也忘了。      靳逸飞日记      8月4日   国家地震局、美国地震局、美日地下中微子观测站、中国授时站我都问了,所有仪器都没有记录——但所有人都有震感。真是我预言过的宇宙原生波吗?   假如真是这样,则仪器不作反应是正常的,因为所有物质和空间都在同步胀缩。但我不理解为什么独独人脑会有反应——即如它是宇宙中最精密的仪器,它也是在“胀缩之内”而不是“胀缩之外”呀,逻辑上说不通。      8月5日   又一次震感。已不必怀疑了,我问了美、日、俄、德、以色列、澳、南非、英、新加坡等国的朋友,他们都是在北京时间6点35分30秒(换算)感觉到的。这是对的。按我的理论,震感抵达各地不会有先后,它是从第四维空间发出,波源与三维世界任何一点都绝对等距。   它不是孤立波也不奇怪——在宇宙边界的漫反射中被离散了。可惜无法预言这组波能延续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十万年?   想想此事真有讽刺意义。所有最精密的仪器都失效,只有人脑才有反应——却是以慢性死亡的方式作出反应。今天头昏,不写了。但愿我的判断是错误的。      8月8日   不能再自我欺骗了。震波确实对智力有相当强的破坏作用,并且是累加的。按已知的情况估算,15—20次震波就能使人变成弱智人,就像大壮哥那样。上帝啊,如果你确实存在,我要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你!      8月9日   在中央智囊会上我坦陈了自己的意见。怎么办?无法可想。这种过于急剧的智力崩溃肯定会彻底毁掉科学和现代化社会——如果不是人类本身的话。假如是某种基因突变使人类全部失去双腿、双手、胃肠、心肺,现代科学都有办法应付。但如果是失去智慧,那就根本无法可想。   快点行动吧——在我们没变成白痴之前。保存资料,保存生命,让人类尽快捡回原始人的本能。所有现代化的设备、工具,都将在数月之内失去效用,哪怕是一只普通打火机。因为我们很快就会失去能够使用它们的智力,接着会失去相应的维修供应系统。只有那些能够靠野果和兽皮活下去的人,才是人类复兴的希望。   上帝多么公平,他对智力的破坏是“劫富济贫”,智商越高的人衰退越凶猛,弱智者则几乎没有损失。这是个好兆头啊,我苦笑着对大家说,它说明智力下滑很可能终止于像我哥哥那样的弱智者水平——而不是猩猩、穿山甲或腔棘鱼。这难道不值得庆幸吗?      8月10日   君兰说她要走了。请走吧,我们吸引对方的是才华,不是肌肉、尾羽和性激素。如果才华失去,我们不如及早分离,尚能保留住对方往日的形象。她的智力下滑比我更甚,她已经不能写文章了。我从她的大眼睛中看到她的恐惧,看到了她的崩溃。上帝、佛祖、安拉、老聃、玉皇,我俯伏在地向你们祈祷,你们尽可收去我的肢体、眼睛、健康、寿命和一切的一切——但请为我留下智慧吧。      8月11日   越是先进国家越易于受到它的打击,西方国家肯定已经崩溃,所有的信息流(网络、同步卫星、短波长波、光缆通讯、航班)全部空了,中断了。但这些我们无法去确认,人类又回到了哥伦布以前的隔绝状态。   哭泣无益。绝望无益。焦躁无益。得赶紧抓住残存的智力,为今后做点补救。明天回家,带家人离开注定要崩溃的城市,我想就回柿子洞吧。今天先列一个生活必需品的清单,我怕到家后就……清单要尽量列全。不能用电子笔记本,用纸本,但愿我不要忘了这些亲切的方块字。我的英语、德语,还有其它几种语言已经全都忘了,就像是开水浇过的雪堆。   老天,为我留一点智慧吧,哪怕就像大壮哥哥那样。   带上全家到柿子洞去,在那儿熬过1年、10年。但愿邪恶之波扫过后智力还能复原。      8月18日   小飞催我们快点、快点、快点,趁我们的灵智还没毁完。我们按小飞的清单分头准备。   第一项是火种。(一定要保留火种!即使我们变成了茹毛饮血的野人,只要保留住火种,它就能慢慢开启人的智慧。不要打火机,要火柴,尽可能多的火柴。还要姥爷留下的火镰。)   商店没有人。我到商店里拿走了所有的火柴。我问小飞,“火镰”是啥东西。小飞也忘了,小飞想得很苦。后来小飞把脸扭过去,泪水刷刷地往下流。大壮哭着为他擦泪,你别哭,你哭我们都想哭。后来大壮上阁楼里扒出了他姥爷留下的旱烟袋和……我想起来那就是火镰!那个小钢片和白石头,用它能打出一点火星,嚓,嚓。小飞笑了,脸上挂着泪。他说就是它,等火柴用完,就用它生火。大壮哥谢谢你,你真聪明。大壮笑了,很好看。他说我也不知道啥叫火镰,可是我想咱姥爷就留下这一样东西,小时候我常玩。大壮问小飞,旱烟袋也带上吗?小飞想了半天,犹豫地说带上吧,既然在一块儿放着,很可能生火时得用上它。小飞真细心。   第二项是武器。(要刀,长矛。不要枪支,弹药无法补充。走前记着到体育用品商店买几把弓箭。)小飞,弓箭在哪儿?我不记得你带回来过。小飞又流泪了,他忘了。小飞别难过,我们只带刀子算了。   第三项是干粮。如苹烙了很多烙饼,还带了方便面。   第四项是冬天的衣服。今天不写了,很累。      8月19日   青云眼睛肿了,像两个桃子。崔哥崔嫂找不到,已经三天了。我们帮青云找呀找呀,可是我们不敢走远,怕忘了回家的路。如苹说青云你跟我们走吧,大壮小飞说云姐你跟我们走吧,到柿子洞去。青云立刻笑了,笑得很好看。她说靳婶你歇着,让我来烙馍。她边干边哼着歌。   这会儿快来震了。青云钻到如苹怀里,我和小飞互相看着,谁都很恐惧。可是害怕也挡不住,它还是来了,我们吐了一阵,去睡觉。      8月30日   下了火车又走了很多天。路上一堆一堆的人,乱转,都不知道干啥。青云说他们多可怜,喊上他们一块走吧。小飞很残忍(这个词用得不好)地说不能喊,柿子洞能盛几个人?青云小声问他们咋办?小飞狠狠地说总有人能熬过去的,总有一些能熬过去的。   我们太累了,我有10天没记日记。这不好,我说过要天天记日记,一天也不拉下,我不能忘了识字。可是我们都忘了多带笔,我只有一支圆珠笔,小飞有一支钢笔,大壮书包里有三支画画的铅笔。铅笔最好,不用墨水。如果铅笔也用完呢?小飞说我不记日记了,笔全都留给你吧,等你去世我再接着记,这是这个氏族的历史呀。   晚上在小溪边睡,山很高,树不多,有很多草。我们在水里抓了“旁血”。这两个字不对,可是我想不起来。就是那种有八条腿、横着爬的。很好吃。   夜里很冷,大壮、小飞和铁子拾了柴,生起很大的沟火。这个沟字也不对。铁子我们不认识,他是自己跟上我们的,他是个男的,今年12岁。火真大啊,毕毕剥剥地响,把青云的头发燎焦了,火苗有几米高。有剑齿虎不怕,有剑齿象也不怕。那时还没有老虎和狮子吧,也没有恐龙,恐龙已经死绝了。也没有火柴,是雷电引起的天火。开始我们也怕火,和野兽一样怕火。后来不怕了,用它吓狼群,用它烤肉吃,我们的猴毛褪了,就变成人了。   青云真的喜欢小飞,一天到晚跟着他,仰着脸看他,再累,还是笑。晚上她和小飞睡在一起,他们都脱光了衣服,青云尖声叫着。大壮有时爬起来看他俩,铁子有时也抬起头看。我和如苹都使劲闭着眼,不看。那不好,我明天就告诉小飞和青云那不好。不是那件事不好,是让别人看见不好。      8月32日   我们担心找不到柿子洞,可是找到了,很顺利。小的洞口,得弯着腰进去。进去就很大,像个大金字塔。我们都笑啊笑啊,这是我们的家,我们要在这儿一直住到变聪明那一天。   柿子还没熟,不过我知道山里有很多东西能吃,我们不会饿死的。还要存些过冬,有山韭菜、野葱、野蒜、野金针、石白菜、酸枣、野葡萄、杨桃、地曲连、蘑菇,溪里还有小鱼和螃蟹。我想起这两个字了!   今天很幸福,一直没有来震,我们也没呕吐。后来我们都睡了。青云和小飞还是搂着睡,我今天没批评他们不好,等明天再说吧。      9月5日   我们一下子睡了两天三夜!是电子表上的日历告诉我们的。睡前的日记我记成了8月32号,真丢人,小飞说不要改它。醒来后,我发现脑子清爽多了,就像是醉酒睡醒后的感觉。我小声对小飞说,两天三夜都没来震了,是我们睡得太熟?小飞坚决地摇摇头:过去夜里来震时,哪次不是从梦里把人折腾醒?不是这个原因。我问,那会是什么?是山洞把震挡住了?小飞苦笑道:哪能恁容易就挡住,美国、日本地下几千米的中微子观测站也挡不住。这种震波是从高维世界传来的,你可以想像它是从每一个夸克深处冒出来的,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它。   大家都坐起来,从眼神看都很清醒。突然清醒了,我们反倒不自然,就像一下子发现彼此都是裸体的那种感觉。如苹惊问青云呢?青云到哪儿啦?我看见她在远处一个角落里。她已经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还下意识地一直掩着胸口。大家喊她时,她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地下,高低不开口。大壮真是个混小子!他笑嘻嘻地跑过去拉着青云的手,云姐姐,你干吗把衣服穿上?你不穿衣服更好看,比现在还要好看。青云的面孔刷地红透了,狠狠地甩脱大壮跑出洞去。如苹喊着云儿!云儿!跟着跑出去。我出去时,青云还在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石壁,额上流着血,如苹哭着拉不住。我骂道:青云!你这个糊涂娘儿们,咱们刚清醒了一点儿,不知道明天是啥样哩,你还想把自己撞傻么?我拉住她硬着心肠说,我知道你是嫌丢人,我告诉你那不算丢人。若是咱们真的变回茹毛饮血、浑沌未开的猿人,能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我们还指望着你哩。   我和如苹把她拉回去,小飞冷淡地喝了一声:哭什么!现在是哭的时候么,是害羞的时候么。青云真的不哭了,伏到小飞怀里。   洞里很冷,小飞让大壮和铁子出洞拾柴火,燃起一堆篝火。烟聚在山洞里,熏得每人都泪汪汪的。大壮和铁子在笑,绕着火堆打闹,别人都心惊胆战地等着来震,比糊涂的时候更要怕。   今天一直没有震感。      9月6日   小飞一早就把我叫醒。我觉得今天大脑更清爽了点儿,但还没有沉淀得清澈透明。小飞说我想做个试验,今天24小时洞外都要保持有人,我想看看究竟是不是山洞的屏蔽作用——按说是不可能屏蔽的,但我们要验证。我想让你们几个换班出去,我不出去。爸,我想留一个清醒的人观察全局。说这话时他别转了眼光,口气硬硬的。   我安慰他:孩子,你的考虑很对。我们要把最聪明的脑袋保护好,这是为了大家,不是为了你。他凄然一笑:谢谢爸爸。   我和如苹先出去拾柴和找野菜。没多久就来震了,9点30分,仍是脑浆被搅动,呕吐。歇息一阵我们强撑着回去了,留在洞中的人都没事。       9月7日   我和如苹还要出去值班,我们心怀恐惧,但我不想让孩子们受罪。后来青云和铁子争着去了。在洞里歇了一天,脑子恢复不少。外边的人又“震”了,时间是8点35分,留在洞内的人仍没事。小飞说不必怀疑了,肯定这个金字塔形的洞穴有极强的屏蔽作用,究竟为什么他还不知道,可能是特殊的几何形状形成了反相波峰,冲消了原来的震波。      9月8日   青云坚决不让我和如苹出洞,拉着大壮出去了。她说我年轻,震两次没关系。他们是6点钟出去的,8点大壮把她拖回来,她面色苍白,吐得满身都是污秽,但大壮似乎没受什么影响。   青云连着经两次震,又变痴了,目光茫然而恐惧,到晚上也没恢复。快睡觉时我见她悄悄偎到小飞旁边,解着衣扣轻声问,靳叔说那不是坏事,是吗?靳叔说那是头等大事,是吗?   我不忍看下去。小飞把她揽到怀里,把她的衣服扣子扣好,絮絮地说了一夜的话。      9月9日   小飞说不用试验了,今后大家出去拾柴打野果都要避开来震的时刻。这个时间很好推算的,每隔22小时55分一次。他苦笑道,这么一道小算术题,三天前我竟然算不出来!   他躲在洞子深处考虑了很久,出来对我说:爸爸,我要赶紧返回京城,抢救一批科学家,把他们带到洞里来。靠着这个奇异的山洞,尽量保留一点文明的“火种”。至于后面的事等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是先把他们带来——趁着他们的大脑还没有不可逆的损坏。   只是,他苦笑道,这一趟往返最少需要10天,我怕10次震动足以把我再次变成白痴,那时的我能否记得出去时的责任和回山洞的路?不过,不管怎样,我要去试试。   我和如苹、青云都说,让我们替你去吧,大壮和铁子也说我们替你去吧。小飞说不行,这件事你们替不了。这两天我要做一些准备,把问题考虑周全,尽量减少往返的时间。      9月11日   已经3天了,小飞没有走,他在洞里一圈一圈地转,他说要考虑一切可能,做一个细心周到的计划,但他一直躲避着我和如苹的目光。我把他喊到角落里,低声说:飞儿,让我替你去吧,我想我能替你把事情做好。我们得把最聪明的脑袋留在洞里,对不?小飞的眼泪刷地流出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擦一把,泪水仍是止不住。他声音嘶哑地说,爸,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懦夫,我知道自己早该走了,可我就是不敢离开这个山洞!我强迫自己试了几次,就是不敢出去!你和妈妈给了我一个聪明的大脑,过去虽然我没有浪费它,但也不知道特别珍惜,现在我像个守财奴一样珍爱它。我不怕死,不怕烂掉四肢,不怕变成中性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失去灵智,变成白痴!   我低声说,这不是怯懦,这是对社会的责任感。小飞,让我替你去吧。他坚决地摇摇头,不,我还要自己去。我已经克服了恐惧,明天我就出发。如果……就请二老带着青云大壮一块儿生活。      9月12日   按推算今天该是凌晨4点来震。大家很早就起来,发现青云不在洞里。4点5分,她歪歪倒倒地走回来,脸色煞白。她强笑着说我出去为小飞验证,没错,震波刚过,你抓紧时间走吧。小飞咬着牙,把她紧紧搂到怀里。她安慰道:别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可惜我只能为你做这一点点事情。小飞忍着没让泪珠掉下来,也没有多停,他背上挂包,看看大家,掉头出了山洞。      9月13日   大脑越来越清醒了,亿万脑细胞都像是勤勉忠诚的战士,先前它们被震昏了,但是一旦清醒过来,就急不可耐地、不言不语地归队。我的思维完全恢复了震前的水平,也许还要更灵光一些。   小飞走了,我们默默为他祈祷,盼着他顺利回来。他是我们的希望。我们不想成为衰亡人类中唯一的一组清醒者,那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弱智者的痛苦,不如说是对清醒者的残忍。   洞中的人状态都很好,除了青云。她比别人多经受了两次震击,现在还痴呆呆的,有点像个梦游人。如苹心疼她,常把她搂到怀里,低声絮叨着。大壮不出去干活时总是蹲在她旁边,像往常那样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一段的剧变使我们产生了错觉,认为大壮也会像正常人那样逐渐恢复智力,但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仍落在幸运的人群之外。这使我们更加怜悯他。      9月15日   青云总算恢复了,她在闲暇时常常坐在洞口,痴痴地望着洞外。不过我们很清楚,这只是热恋中的“痴”,不是智力上的傻。她不问小飞的情况——明知问也是白问,只是默默地干着活。   带入洞中的干粮我们尽量不去动,但我们都没野外生存的经验,每天采集的野菜野果根本不够果腹,更别说储备冬粮了。好在我们发现了几片包谷地,包谷基本成熟了。如果再等一个月没人来收获,它就是我们的。      9月17日   今天铁子碰见一个人,一个看来清醒的人!他隔着山涧,乐哈哈地喊:你们是住在轩辕洞的那家人吧(原来柿子洞的真名叫轩辕洞),有空儿来我家串串,我家就在前边山坡上,那棵大柿树的下边。柿子也熟了,来这儿尝个鲜。喊完就扛着包谷走了。   铁子回来告诉我们,大家都很兴奋。洞外也有神志清醒的人,这是偶然,还是普遍?是不是那令人恐惧的魔鬼之波已经过去了?不过铁子的话不可全信,毕竟他只是一个12岁的孩子。再说,即使是弱智人,也并非不能说几句流畅的话(大壮就能)。   虽然尽往悲观处分析,但从内心讲我相信铁子的话。不错,一个弱智者也能说出几句流畅的话,但一个刚受过魔鬼之波蹂躏的正常人绝不会这样乐哈儿。   明天我要去找找这个乡民。      9月18日   夜里我被惊醒,听见洞口处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在黑暗中尽力睁大眼睛,隐约见一个身影摸着洞壁过来,在路上磕磕碰碰的。我赶紧摸出头边的尖刀,低声喝问:是谁?那人说:是我,青云!   我擦了一根火柴,青云加快步子过来。靳叔,没有震波了!她狂喜地说,小飞在外边不会受折磨了!   火柴熄了,但我分明看见一张洋溢着欢乐之情的笑脸。她偎在我身边急切地说,按推算该是昨晚10点30分来震,我在9点半就悄悄出去了,一直等到现在。现在总该有凌晨3点了吧,看来那种震波确实消失了!可能几天前就消失了呢。   如苹爬起来搂住青云大哭起来,哭得酣畅淋漓。所有人都醒了,连声问是咋了?咋了?靳叔,靳叔!爸,妈!我说没事都睡吧,是你妈梦见小飞回来了。我想起自己出洞值班时那种赶都赶不走的惧怕,想来青云强迫自己出洞时也是同样心情吧,便觉得冰凉的泪水往鼻凹处直淌。   折腾了一阵刚想睡熟,又被强劲的飞机轰鸣声惊醒。轰鸣声时高时低,青白色的强光倏地在洞口闪过。听见洪亮的送话器的声音:青云!铁子!大壮!听见喊声快到洞外点火,我们要降落!   不用说是小飞的声音。我们都冲出洞外,看见天上射下来的青白色的光柱,绕着这一带盘旋。我们用力叫喊,打手电,青云和铁子回洞中抱来一捆树枝,找到一处平地燃起大火。直升机马上飞来,盘旋两圈后在火堆旁落下,旋翼的强风把火星吹得漫天飞舞。小飞从炫目的光柱中跑出来,大声喊:爸,妈,震波已经过去了,我接你们回去!   我们乐痴了,老伴喜得搓着手说,快点回洞去收拾东西!小飞一把拉住她说:什么也不要带了,把人点齐就行。我和君兰是派往郑州的特派员,顺路捎你们一段,快走吧!   一个女人从黑影中闪出来:伯父,伯母,快登机吧。她的声音柔柔的,非常冷静。我认出她是君兰,外表仍是那样高雅、雍容。她搀着我和如苹爬进机舱,大壮和铁子也大呼小叫地爬上来。我忽然觉得少了一个声音,一个绝不该少的声音。是青云。她没有狂喜地哭喊,没有同小飞拥抱,她悄悄地登上飞机,把自己藏在后排的黑影里。   直升机没有片刻耽误,立即轰鸣着离地了。强光扫过前方,把后面的山峰淹没到黑暗中,洞口的那堆火很快缩小、消失。小飞说京城开始恢复正常,正向各大城市派遣特派员,以尽快恢复各地的秩序。我见君兰从人缝中挤到后边,紧挨青云坐下,两人头抵着头,低声说着什么。我努力向后侧着耳朵,在轰鸣声中捡拾着后边的低语。   君兰的声音:小飞说了你的情况……我愿意退出……和小飞同居半年……怎样使小飞更幸福……听你的……   青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声音很低,也很冷静:……更般配……祝你们幸福……   薄暮渐消,朝霞初染。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出头,似乎很羞怯地犹豫片刻,然后便冉冉直上,将光明遍洒山川。飞机到了一座小城市,盘旋两圈便开始降落。开始我没认出这是哪儿,小飞扭回头说,到家了,我和君兰不能在这儿耽误,请你们照顾好自己,开始新的生活吧。   不少人围过来,好奇地看着直升机。君兰抢先跳下地,扶着我和如苹下去。我同君兰握手告别:再见,君兰姑娘,你是个聪明女子。我又同小飞拥别:小飞,安心干你的大事,不要为家里操心,我们会照顾好青云和她腹中的孩子。好了,同你的妻子吻别,赶快出发吧。   如苹惊讶地盯着我,青云震惊地瞪着我,君兰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小飞瞟我一眼,一言不发,走过去吻吻青云的嘴唇,返身登机。   直升机迅速爬升到高空,洇入蓝天的背景中。青云默默走过来,感激地依在我的身旁。大壮傻呼呼地盯着她的腹部追问,你真的有小宝宝了吗?真的吗?宝宝生下来该咋喊我?青云的脸庞微微发红,但她没有否认,很坦然地说,该向你喊伯伯的。   我们穿过人群回家,在门口看见了崔哥崔嫂。他们分明还没有完全恢复,见了失踪多日的女儿没有哭,没有问长问短,只是嘻嘻地笑。青云冲过去把他们拥到怀里,边笑边流泪。我拍拍崔哥的肩膀笑道:亲家你好哇,回去让青云做碗醒酒汤,清醒清醒,咱还得商量着操办婚事哩。然后我领着大壮和铁子走进自个家门。   在机上我曾问小飞,轩辕洞真的有屏蔽作用吗?为什么?小飞说现在不是研究的时候,等社会秩序正常后,一定认真做好这件事。但下机后我想起忘了一件大事——忘了问小飞,这种震波还会再来吗?   但愿它不会再来了。         太空雕像     增压室的气密门锁“咔嗒”一声响,女主人已经站在门口迎接:“欢迎,从地球来的客人。”   门口的不速之客是两个年轻人,明显是一对情侣。他们穿着雪白的太空服,取下头盔和镀金面罩后露出两张娃娃脸,大约25岁。两人都很漂亮,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光辉。他们的小型太空摩托艇停靠在这艘巨大的X-33L空天飞机的进口,X-33L则锚系在这个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的小行星上。   女主人再次邀请:“请进,可爱的年轻人。”气密门在他们身后“咔嗒”一声锁上。小伙子站在门口,多少带点窘迫地说:“徐阿姨,请原谅我们的冒昧来访。上次去木星观光旅行时,途中我偶然见到这颗小行星,看到你正在用激光枪雕刻着什么。蛮荒的小行星,暗淡的天幕,绚烂的激光束,岩石气化后的滚滚气浪,一个勇敢的孤身女子……我对此印象极深。我从一个退休的飞船船长索罗先生那儿知道了你的名字……索罗船长你认识吧?”   主人笑道:“当然,我们是好朋友。”   “可惜当时时间仓促,他未能向我们详细介绍。回到地球后我仔细查阅了近年的新闻报道,很奇怪,竟然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不,是我们两个,感到很好奇,所以决定把我们结婚旅行的目的地定在这儿,我们要亲眼看看你的太空雕刻。”   姑娘亲密地挽着女主人的胳臂,撒娇地说:“士彬给我讲了那次奇遇,我当时就十分向往!我想您一定不会责怪我们打搅的,是吧徐阿姨?”   女主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当然不会,请进。”   她领着两人来到内舱,端出两包软饮料。两位年轻的客人这才认真地打量着主人,她大约40岁,服饰很简朴,白色宽松上衣,一袭素花长裙。但她的言谈举止有一种只可意会的高贵气质,发自内心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脸庞。姑娘一直盯着她,低声赞叹着:“天哪,你简直就像圣母一样光彩夺目!”   女主人难为情地笑道:“你这个小鬼头,胡说些什么呀,你们才漂亮呢。”   几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很熟了。客人自我介绍说,他们的名字叫杜士彬和苏月,都是太空旅游学院的学生,刚刚毕业。主人则说她的名字叫徐放,呆在这儿已经15年了。客人们发现,主人在船舱中飘飞着招呼客人时,动作优雅如仙子,但她在裙中的两条腿分明已经有一点萎缩了,这是多年太空生活的后遗症。   女主人笑着说:“知道吗?如果不包括索罗、奥尔基等几个熟人的话,你们是第一批参观者。观看前首先请你们不要见笑,要知道,我完全是一个雕刻的门外汉,是在26岁那年心血来潮突然决定搞雕刻的。现在是否先去看看我的涂鸦之作?”   他们乘坐小型摩托艇绕着小行星飞行。这颗小行星不大,只相当于地球上一座小型的山峰,小行星上锚系的X-33L空天飞机几乎盖住了它表面的四分之一。绕过X-33L,两个年轻人立即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太阳从小行星侧后方斜照过来,逆光中这群浅浮雕镶着一道金边,显得凹凸分明: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穿着肥大的工作褂,手执一把扫帚,低头扫地,长发长须,目光专注。一位老妇提着饭盒立在他身后,满怀深情地盯着他,她的脸庞上已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从他们的面容特征看,男子分明是中国人,妇人则高鼻深目,像是一个白种人。客人们在面罩后惊讶而好奇地看着,这组雕像的题材太普通了,似乎不该安放到太空中。雕刻的技法也略显稚拙,不过,即使以年轻人的眼光,也能看出雕刻者在其中贯注的深情。雕像平凡的外貌中透出宁静淡泊,透出宽厚博大,透出一种只可意会的圣父圣母般的高贵。女主人痴痴地看着这两座雕像,久久不语不动。良久,她才在送话器中轻声说:“看,这就是我的丈夫。”   两个年轻人不解地看着那对年迈的夫妇,再看看美貌犹存的女主人。女主人显然看出了他们的怀疑,她轻轻叹息一声,说:“不,那位女士不是我,那是我丈夫的前妻,她比丈夫早一年去世了。你们看,那才是我。”   她指着画面,有一名豆蔻年华的姑娘半掩在一棵梧桐树后,偷偷地仰视着他们,她的目光中满怀崇敬和挚爱。这部分画面还未完成,一台激光雕刻机停放在附近。女主人说:“我称他是我的丈夫,这在法律上没有问题。在我把他从地球轨道带到这儿以前,我已在地球上办好了结婚手续。不过,也许我不配称为他的妻子,他们两人一直是我仰视的偶像——而且,一直到去世,我丈夫也不承认他的第二次婚姻。”   这番话更加深了年轻人的怀疑。晚餐(按时间说这应该是地球的晚餐)中,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循环机制作的精美食品。苏月委婉地说,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徐阿姨讲讲雕像上三个人的故事?“我们猜想,这个故事一定很感人。”   晚餐之后,在行星的低重力下,女主人轻轻地浮坐在太空椅上,两个年轻人偎在她的膝下。她娓娓地讲了这个故事。   女主人说,15年前,我和苏月一样青春靓丽,朝气蓬勃。那天,我到太空运输公司去报到,刚进门就听见后来的太空船船长索罗喊我:“小丫头,你叫徐放吗?你的电话。”   是地球轨道管理局局长的电话,从休斯敦打来的。他亲切地说:“我的孩子,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向你祝贺。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喜欢讲自立,我支持你离开家庭的庇荫。不过,万一遇到什么难处,不要忘了邦克叔叔哇。”   我看见索罗船长在目光阴沉地斜睨着我。看来,刚才索罗船长接电话时,邦克叔叔一定没有忘记报他的官衔。我也知道,邦克局长在百忙中不忘打来这个电话,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我脑子一转,对着电话笑道:“喂,你弄错了吧,我叫徐放,不叫苏芳。”   我放下电话,知道邦克叔叔一定在电话那边大摇脑袋。然后若无其事地对船长说:“弄错了,那个邦克先生是找一个叫苏芳的人。”   不知道这点小花招是否能骗住船长,他虽然怀疑地看着我,也没有再追究。转过头,我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是一名白人妇女,却穿着中国式的裙装,大约70岁,满头银发,面容有些憔悴。她正谦恭地同船长说话,这会儿转过脸,微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   这就是我与太炎先生前妻的第一次会面。玛格丽特给我的印象很深,虽然韶华早逝,又不事妆扮,她仍然显得雍容华贵,有一种天然的贵胄之气。她用英语和船长交谈,声音悦耳,遣词造句极富教养。但她的衣着风度却显然是个地道的中国老妇,我估计,她至少在中国已生活了三四十年。她说:“再次衷心地谢谢你。10年来你一直这么慷慨地帮助我丈夫,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澳大利亚人索罗一挥手说:“不必客气,这是我们应该作的。”   随后船长叫上我,到老玛格丽特的厢式货车上卸下一个小巧的集装箱,玛格丽特再次致谢后就走了,索罗客气地同她告别。但即使以我25岁的毫无城府的眼光,也看出了船长心中的不快。果然,玛格丽特的小货车一消失,船长就满腹牢骚地咕哝了几句。我奇怪地问:“船长,你说什么?”   船长斜睨我一眼,脸色阴沉地说:“如果你想上人生第一课的话,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去做那种滥好人。他丈夫李太炎先生定居在太空轨道,10年前,因为年轻人的所谓正义或冲动,我主动把一具十字架扛到肩上,答应在她丈夫有生之年免费为他运送食物。现在,每次太空运输我都要为此额外花上数万美元,这且不说,轨道管理局的那帮老爷们还一直斜着眼瞅我,对这种‘未经批准’的太空飞行耿耿于怀。我知道他们不敢公开制止这件事——让一个70岁的老人在太空饿死,未免太犯众怒,但说不定他们会把火撒在我身上,哪天会吊销我的营运执照。”   那时,我以25岁的浅薄格格笑道:“这还不容易?只要你不再做好人,下次拒绝她不就得了!”   索罗摇摇头:“不行,我无法开口。”   我不客气地抢白他:“那就不要在她背后说怪话。既然是你自己允诺的事,就要面带微笑地干到底。”   索罗瞪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三天后,我们的 X-33B型空天飞机离开地球,去水星运送矿物。玛格丽特的小集装箱已经放到摩托艇上,摩托艇则藏在巨大的船腹里。船员只有三人,除了船长和我这个新手外,还有一个32岁的男船员,他叫奥尔基,乌克兰人。七个小时后,船长说:“到了,放出摩托艇吧。”   奥尔基起身要去船舱,索罗摇摇头说:“不是你,让徐放小姐去,她一定会面带微笑地把货物送到那个可怜的老人面前——而且终生不渝。”   奥尔基惊奇地看看船长,船长嘴角挂着嘲弄,不过并非恶意,目光里满是揶揄。我知道这是对我冲撞他的小小的报复,便气恼地离开座椅:“我去!我会在李先生的有生之年坚持做这件事——而且不会在背后发牢骚的!”   事后我常回想,也许是上帝的安排?我那时并不知李太炎先生为何许人,甚至懒得打听他为什么定居在太空,但我却以这种赌气的方式作出了一生的允诺。奥尔基笑着对我交待了应注意的事项及清道车此刻的方位,还告诉我,把货物送到那辆太空清道车后先不要返回,等空天飞机从水星返回时,他们会提前通知我。巨大的后舱门打开了,太空摩托艇顺着斜面滑下去,落进广袤的太空。我紧张地驾驶着,顾不上欣赏脚下美丽的地球。半个小时后,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辆“太空清道车”。   这辆车的外观并不漂亮,它基本上是一个呆头呆脑的长方体,表面上除了一圈小舷窗外,全部蒙着一种褐色的蒙皮,这使它看起来像只癞蛤蟆那样丑陋。在它的左右侧张着两只极大的耳朵,也蒙着那种褐色的蒙皮。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结构是为了保护清道车不受太空垃圾的损坏,也能尽量减缓垃圾的速度并最终俘获它们。这种蒙皮是超级特夫纶和陶瓷薄板的粘合物。   几乎在看到清道车的同时,送话器中有了声音,一个悦耳的男人声音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我辨出了“奥尔基”的名字,也听到话语中有明显的卷舌音,恍然大悟,忙喊道:“我不是奥尔基,我不会说俄语,请用汉语或英语说话!”   送话器中改成了汉语:“欢迎你,地球来的客人。你是一位姑娘?”   “对,我的名字叫徐放。”   “徐放小姐,减压舱的外门已经打开,请进来吧。”   我小心地泊好摩托艇,钻到减压舱里,外门缓缓合拢,随着气压升高,内门缓缓打开。在离开空天飞机前,我曾好奇地问奥尔基:“那个终生独自一人呆在太空轨道的老人是什么样子?他孤僻吗?性格古怪吗?”奥尔基笑着叫我不要担心,说那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只是模样有点古怪,因为他40年没有理发剃须,他要尽量减少太空的遗留物。“一个可怜的老人。”奥尔基黯然说。   现在,这个老人已经站在减压舱口。他的须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庞,只余下一双深陷的但十分明亮的眼睛。他十分羸瘦,枯干的皮肤紧裹着骨骼,让人无端想起那些辟食多日的印度瑜伽大师们。我一眼就看见,他的双腿已经萎缩了,在他沿着舱室游飞时,两只细弱无力的仙鹤一样的腿一直拖在后面。但双手十分灵活敏捷,他熟练地操纵着车内的小型吊车,吊下摩托艇上的小集装箱,把另一只集装箱吊上去。“这里面是我一年的生活垃圾和我捕捉的太空垃圾。”他对我说。   我帮着他把新集装箱吊进机舱,打开小集装箱的铁门。玛格丽特为他的丈夫准备了丰富的食品,那天午餐我们尽情享用着这些食品——不是我们,是我。这是我第一次在太空的微重力下进食,对那些管状的、流质的、奇形怪状的太空食品感到十分新鲜。说来好笑,我这位淑女竟成了一个地道的饕餮之徒。老人一直微笑着劝我多吃,把各种精美的食品堆在我面前。肚满肠圆后,我才注意到老人吃得很少,简直太少了,他只是象征性地往嘴里挤了半管流质食物。我问:“李先生,你为什么不吃饭?”他说已经吃好了,我使劲摇头说,你几乎没吃东西嘛,哪能就吃好了?老人真诚地说:“真的吃好了。这20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已经习惯了。我想尽量减少运送食品的次数。”   他说得很平淡,在他的下意识中,一定认为这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实。但这句平淡的话立刻使我热泪盈眶!心中塞满了又酸又苦的东西,堵得我难以喘息。他一定早已知道了妻子找人捎送食物的艰难,20年来,他一直是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用尽可能少的食物勉强维持生命的存在!   看着我大吃大嚼之后留下的一堆包装,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淌下来。李先生吃惊地问:“怎么啦?孩子,你这是怎么啦?”我哽咽地说:“我一个人吃了你半月的食物,太不懂事了!”   李先生爽朗地笑起来,我真不相信这个羸瘦的老人会笑得这么响亮:“傻丫头,傻姑娘,看你说的傻话。你是难得一见的远方贵客,我能让你饿着肚子离开吗?”   在就第二餐时,我固执地拒绝吃任何食物:“除非你和我吃同样多。”老人没办法,只好陪我一块吃,我这才破涕为笑。我像哄小孩一样劝慰他:“不用担心,李先生,我回去之后就去想办法,给你按时送来足够的食物。告诉你一个秘密,是我从不示人的秘密,我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爸爸,而且对我的要求百依百顺。我拒绝了他给我的财产,甚至拒绝了他的名声,想按照普通人那样独立地生活。但这回我要去麻烦他啦!”   老人很感动,也没有拒绝,他真诚地说:“谢谢你,我和我妻子都谢谢你。但你千万不要送太多的东西,还像过去那样,一年送一次就够了,我真的已经习惯了。另外,”他迟疑地说,“如果这件事有困难,就不要勉强。”   我一挥手:“这你就不用管了!”   此后的两天里,我时时都能感受到他生活中潜隐的苦涩,即使在他爽朗的大笑时,我也能品出一丝苦涩的余味。这种苦涩感染了我,使我从一个任性淘气的小女孩在一日之内成人了。我像久未归家的女儿那样照顾他,帮他准备饭食,帮他整理卫生。为了不刺伤他的自尊心,我尽可能委婉地问他,为什么他会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李先生告诉我,他的太空清道夫工作完全是私人性质的,这辆造价昂贵的太空清道车也是私人出资建造的。“如果冷静客观地评价历史,我承认那时的决定太匆忙,太冲动。我和妻子没有很好地宣传,把这件事变成公共的事业,我们完全是个人奋斗。妻子从英国的父母那儿继承了一笔相当丰厚的遗产,但是,我上天后她已经一文不名了——不过,我们都没有后悔。”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态很平静,但他的两眼炯炯放光,一种圣洁的光辉漫溢于脸上。我的心隐隐作疼,赶紧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怜悯。第三天收到了母船发来的信号,我穿上太空服,在减压舱口与老人拥别:“老人家,千万不要再这样自苦自抑了。三个月后我就会为你送来新的食品,如果那时你没把旧食物吃完,我一定会生气的,我一定不会再理你了!”   那时我没有意识到,我这些幼稚的话,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扮演小母亲。老人慈爱地笑了,再次与我拥别,并郑重交待我代他向索罗船长和奥尔基先生致谢:“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为我惹上了不少麻烦,我难以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太空摩托艇离开了清道车,我回头张望,透过摩托艇橘黄色的尾光,我看见那辆造型丑陋的太空清道车孤零零地行进在轨道上,越来越小,很快隐于暗淡的天幕。往前看,X-33B已经在天际闪亮。   奥尔基帮我脱下太空衣。来到指挥舱,索罗船长仍在嘴角挂着揶揄的微笑。他一定在嘲笑:徐小姐,你把那具十字架背到身上了吗?我微笑着一直没有开口,我觉得自己已经受到了李先生的感化,有些东西必须蕴藏在沉默中才更有力量。   一个月后,我驱车来到李先生的家里。他家在北京近郊的一个山脚下,院子十分宽敞,低矮的篱笆参差不齐,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农家院落。只有院中一些小角落里,偶然露出一些西方人的情趣,像凉台上悬挂的白色木条凉椅,院中的鸽楼,在地上静静啄食的鸽群……玛格丽特热情地接待了我。在中国生活了40年,她已经相当中国化了,如果不是银发中微露的金色发丝和一双蓝色的眼睛,我会把她当成一个地道的中国老太太。看着她,我不禁感慨中国社会强大的同化力。   40年的贫穷在她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的身体很瘦弱,容貌也显得憔悴,但她的拥抱却十分有力。“谢谢你,真诚地感谢你。我已经和太炎通过电话,他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我故意嘟着嘴说:“谢什么?我一个人吃了他一个月的口粮。”   玛格丽特笑了:“那么我再次谢谢你,为了你这样喜欢我准备的食品。”   我告诉玛格丽特,我已经联系好了下一次的“顺车”,是三个月后往月球的一次例行运输,请她事先把要送的东西准备好。“如果你在经济上有困难的话,”我小心地说,希望不会刺伤她的自尊心,从她家中的陈设看,她的生活一定相当窘迫,“要送的物品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你只需列一个清单就行了。”   玛格丽特笑着摆手:“不,不,谢谢你的慷慨,不过确实用不着。你能为我们解决运输问题,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那天,我在她家中吃了午饭,饭菜很丰盛,既有中国的煎炸烹炒,又有英国式的甜点。饭后,玛格丽特拿出十几本影集让我观看。在一张合影上,两人都带着博士方帽,玛格丽特正当青春年华,美貌逼人,李先生则多少有些拘谨和少年老成。玛格丽特说:“我们是在北大读文学博士时认识的,他那时就相当内向,不善言谈。你知道吗?他的父亲是一个清道夫,就在北大附近的大街上清扫,家庭条件比较窘迫,恐怕这对他的性格不无影响。在同学的交往中,他会默默地记住别人对他的点滴恩惠,认真到了迂腐的地步。你知道,这与我的性格并不相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不觉地开始了和他的交往,直到成为恋人。他有一种清教徒般的道德光辉,也可能是这一点逐渐感化了我。”   我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契机,使你们选择了共同的生活和共同的终身事业?”   玛格丽特从文件簿中翻出两张发黄的报纸,她轻轻抚摸着,沉湎于往事。良久她才回答我的问话:“说来很奇怪,我们选择了一个终身的事业,也从没有丝毫后悔,但我们却是在一时冲动下作出的决定,是很轻率的。你看这两张剪报。”   我接过两份剪报,一份是英文的,一份是中文的,标题都相同:《太空垃圾威胁人类安全》。文中写道:   最近几十年来,人们不仅把地球弄得肮脏不堪,而且在宇宙中也有3000吨垃圾在飞,到2010年,垃圾会增加到一万吨。仅直径10厘米的大碎块就会有7500吨,其中一些我们用望远镜就能看到。   考虑到这些碎块在地球轨道上的速度,甚至直径 1厘米的小铁块都能给宇宙飞船带来真正的灾难。飘荡在地球上空的核动力装置具有特别的危险性,到下个世纪,将会有上百个核装置,其中含有 1吨多的放射性物质。这些放射性物质总有一天会掉到人们的头上,就像1978年前苏联的‘宇宙- 954’掉在加拿大北部一样。   科学家提出用所谓的“宇宙扫雷舰”,即携带激光大炮的专门卫星来消灭宇宙中最具危险性的较大的放射性残块。但这项研究也遭到强有力的反对,怀疑者认为,在环地球空间使用强力激光会导致这个空间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变化和引起空间变暖。   我们已经在地球上干了许多破坏性的蠢事,今天它已在对我们进行报复:肮脏的用水、不断扩大的沙漠、被污染了的空气等等。宇宙何时开始它的报复?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报复比地球的报复要厉害得多。   见我读完,玛格丽特又对我作了解释:“那天,太炎带着这张报纸到我的研究生宿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激动。他喃喃地说,人类是宇宙的不肖子孙,人类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了急功近利的技术动物。我们污染了河流,破坏了草场,玷污了南北极,现在又去糟踏太空。我们应该站出来大声疾呼,不要再去戕害地球母亲和宇宙母亲。我说:人类已开始认识到这一点了,世界范围内的环境保护运动已经蓬蓬勃勃地开展了,即使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也逐渐树立了环保意识。但太炎说的一番话使我如遭锥刺,那是一种极为尖锐的痛觉。”   我奇怪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这不够,远远不够。人类有了环保意识是一个进步,但坦率地说,这种意识仍是建立在功利主义基础上的——我们要保护环境,这样才能更多地向环境索取。不,我们对大自然必须有一份母子之爱,有一种对上帝的敬畏才行。”   这番话使我很茫然,可能我在下意识地摇头。玛格丽特看看我,微笑着说:“当时我也不理解这些话,甚至奇怪在宗教气息淡薄的中国,他怎么会有这种宗教般的虔诚?后来,我曾随他到他的家乡小住,亲眼看见了两件事,才理解了他这番话的含义。”   她在叙述中常沉湎于回忆,我那时已听得入迷,孩子气地央求:“哪两件事?你快说嘛。”   玛格丽特娓娓说道:“离他家不远,有一个年近60,靠拾破烂为生的老妇人。十几年来,她一共拾了12名残疾弃儿,全带回家中养起来。新闻媒介报道之后,我和太炎特意去看过。那是怎样一种凄惨的情形呀,看惯了北京的高楼大厦,我想不到还有如此赤贫的家庭。12名弃儿大多在智力上有残疾,他们简直像一群肮脏的猪崽,在这个猪窝一样的家里滚来爬去。那时我确实想,如果放任这些痴傻的弃儿死去,也许对社会、对他们自己,都未尝不是件好事。太炎特意去问那个鲁钝的农村妇女,她为什么把这么多非亲非故的弃儿都领养起来。那位老妇在极度的赤贫和劳累中已经麻木了,她低着头,表情死板,嗫嚅着说,她也很后悔的,这些年全靠乡亲们你帮一把,他给两口,才勉强没让这些娃儿们饿死,日子真难哪。可是只要听见垃圾箱里有婴儿在哭,她还是忍不住要捡回来,也也许是女人的天性吧。”玛格丽特叹息道,“我听到过多少豪壮的话,睿智的话,但都比不上这席话对我的震撼。我们悄悄留了一笔款子走了,这位‘有女人天性’的伟大女性始终留在我的记忆中。”   她停下来,很久很久不说话,我催促道:“另一件事呢?”   “也是在他家附近。一个男人在50岁时突然决定上山植树,于是一个人搬到荒山上,一去就是20年。在他71岁时,新闻媒介才发现了他,把他树为绿化的典型。我和太炎也去采访过他,问他,是什么力量支持他独居山中20年,没有一分钱的酬劳。那人皮肤粗糙,满手老茧,他整个就像一株树皮皴裂的老树,但目光中却是知识分子的睿智。他淡淡地说:你可以说是一种迷信吧。老辈人说,这座山是神山,山上的一草一木,走兽飞虫都不敢动的,动了就要遭报应。祖祖辈辈都相信,都怀着敬畏,这儿也真的风调雨顺。大跃进时,我们都破除了迷信,对这些传说嗤之以鼻,雄赳赳气昂昂地砍光了满山的古树——后来也真的遭了报应。痛定之后我就想,人类真的已经如此强大,可以伤天害地并且不怕报应吗?当然,所谓神山,所谓现世报,确实是一种浅薄的迷信。但当时谁能料到,这种迷信恰好暗合我们今天才认识到的环保理论?在我们嗤笑先人的迷信时,后人会不会嗤笑我们的幼稚狂妄,上帝会不会嗤笑我们的自不量力呢?我想,我们还是对大自然保留一份敬畏为好。当年砍树时我造了孽,那就让我用种树当作忏悔吧。”   玛格丽特说:“我生长在一个天主教家庭,过去对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人多少有点偏见,有点异己感,但这两次采访后我发现了中国社会中的‘宗教’,那是延续了五千年,弥漫无形的中国人的人文思想和伦理观念。太炎在这两次采访后常陷入沉思,喃喃地说他要为地球母亲尽一份孝心。”她笑道,“说起来很简单,在那之后,我们就结婚了,也确立了一生的志愿:当太空清道夫,实实在在为地球母亲做一点回报。我们想办法建造了那辆清道车,太炎乘坐那辆车飞上太空,从此再没有回来。”   她说得很平淡,但我却听得热泪盈眶。我说:“我已经知道,正是你倾尽自己所得的遗产,为李太炎先生建造了这辆太空清道车,此后你一贫如洗,不得不迁居到这个山村。在新闻热过后,国际社会把你们彻底遗忘了,你不得不独力承担太空车的后勤保障,还得应付世界政府轨道管理局明里暗里的刁难。玛格丽特,社会对你们太不公平了!”   玛格丽特淡淡地说:“轨道管理局本来要建造两艘太空扫雷艇,因为有了清道车的先例,国际绿色组织全力反对,说用激光清除垃圾会造成新的污染,扫雷艇计划因而一直未能实施。轨道管理局争辩说,单是为清道车送给养的摩托艇造成的化学污染,累积起来已经超过激光炮所造成的污染了!也许他们说的不无道理。”她叹息道,“可惜建造这辆车时没有考虑食物再生装置,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在她的平淡下听出了苦涩,安慰道:“不管他们,以后由我去和管理局的老爷们打交道——对了,我有一个主意,下次送给养时,我代替李先生值班,让他回到地球同你团聚三个月。对,就这样干!”   我为自己能想到这样一个好主意而眉飞色舞,玛格丽特却略带惊异地看看我,凄楚地说:“原来你还不知道?……他已经不能回到地球了!我说过,这件事基本上是私人性质的,由于缺乏经验,他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没有医生的指导,太空停留的时间太长,这些加起来,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你可能已经看到他的两腿萎缩了,实际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脏也萎缩了,已经不能适应有重力的生活了!”   我觉得一盆冰水劈头浇下来……只有这时我才知道,这对夫妇的一生是怎样的悲剧!他们就像中国神话中的牛郎织女,隔着天河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却终生不得相聚。我呆呆地看着她,泪水开了闸似的汹涌地流淌。玛格丽特手足无措地说:“孩子,不要这样!不要哭!……我们过得很幸福,很满足,是真的!不信,你来看。”   她拉我来到后院,在一片茵茵绿草之中,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假山。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座垃圾山,堆放的全是从太空中回收的垃圾。各种各样的铝合金制品、钛合金制品、性质优异的塑料制品,堆放了多少年后,仍然闪亮如新。玛格丽特欣喜地说:   “看吧,这全是40年来太炎从太空中检回来的。我仔细统计过,有 13579件,共计1298吨。要是这些东西还在太空横冲直撞,会造成多大损害?所以,你真的不必为我们难过,我们两人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为地球母亲尽了孝,生命是很充实的,我们一点都不后悔!”   我慢慢安静下来,真的,在这座垃圾山前,我的心灵被彻底净化了,我也像玛格丽特一样,感到心灵的恬静。回到屋里,我劝玛格丽特:“既然李先生不能回来,你愿意到太空中去看看他吗?我能为你安排的,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玛格丽特凄然一笑:“很遗憾早几年没碰到你,现在恐怕不行了。我的身体已经太差,不能承受太空旅行了,我想尽量多活几年以便照顾太炎。不过我仍然感谢你,你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她拉着我的手说,“如果我走到了他的前边,你能不能替我照顾他呢?”   我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不祥,忍住泪说:“你放心吧,我一定记着你的嘱托。”也许那时我已经在下意识中作出了自己的人生抉择,我调皮地说,“可是,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我既不想称你李奶奶,也不想叫你阿姨。请你原谅,我能唤你一声麦琪姐姐吗?”   玛格丽特可能没有猜中我的小心眼,她慈爱地说:“好的,我很喜欢能有这样一个小妹妹。”   四个月后,我再次来到李先生的太空清道车上。这次业务是我争取来的,索罗船长也清楚这一点。他不再说怪话,也多少有些难为情,张罗着把太空摩托艇安置好,脸红红地说:“请代我向李先生致意,说心里话,我一直都很钦佩他。”   我这才向他转达了上次李先生对他的致意。我笑道:“船长,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天下最好的好人,这是上次李先生告诉我的。”索罗难为情地摆摆手。   当我在广袤的太空背景下用肉眼看见那辆清道车时,心里甜丝丝的,有一种归家的感觉。李先生急不可耐地在减压舱门口迎接我:“欢迎你,可爱的小丫头。”   在那之前我已经同他多次通话,已经非常熟稔了。我故意嘟着嘴说:“不许喊我小丫头,玛格丽特姐姐已经认我作妹妹,你也要这样称呼我。”   李先生朗声大笑:“好,好,有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妹妹,我也会觉得年轻的!”   我刚脱下太空服,就听见响亮的警报声,李先生立即说:“又一块太空垃圾!你先休息,我去捕捉它。”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抖擞,目光发亮,动作敏捷。电脑屏幕上打出了这块太空垃圾的参数:尺寸230*54毫米,估重2.2公斤,速度8.2公里每秒,轨道偏斜12度。然后电脑自动调整方向,太空车开始加速。李先生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回头简单解释说:“我们的清道车使用太阳能作能源,交变磁场驱动,对环境是绝对无污染的。这在40年前是最先进的技术,即使到今天也不算落后。”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我趴在他身后,紧紧地盯着屏幕。现在离这块卫星碎片只有两公里的距离了,李先生按动一个电钮,两只长长的机械手刷刷地伸出去。他把双手套在机内的传感手套上,于是两只机械手就精确地模拟他的动作。马上就要与碎片相遇了,李先生虚握两拳凝神而待,就像虚掌待敌的武术大师。   我在他的身后不敢喘气。虽然清道车已经尽量与碎片同步,但它掠过头顶时仍如一颗流星,我几乎难以看清它。就在这一瞬间,李先生疾如闪电地一伸手,两只机械手一下子抓住那块碎片,然后慢慢缩回来。它们的动作如此敏捷,我的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机械手指的张合。   我看得目醉神迷。他的动作优雅娴熟,巨大的机械手臂已经成了他身体的外延,使用起来是如此得心应手。我眼前的李先生不再是双腿萎缩、干瘪瘦小的垂垂老人,而是一只颈毛怒张的敏捷的雄狮,是一个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宇宙巨人。多日来,我对他是怜悯多于尊敬,但这时我的内心已被敬畏和崇拜所充溢。   机械手缩回机舱内,捧着一块用记忆合金制造的卫星天线残片。李先生喜悦地接过来,说:“这是我的第 13603件战利品,算是我送给麦琪的生日礼物吧。”   他仍是那样瘦弱,枯槁衰老的面容藏在长发长须里,但我再也不会用过去的眼光看他了。我知道盲人常有特别敏锐的听觉和触觉,那是他们把自己被禁锢的生命力从这些孔口迸射出来。我仰视着这个双腿和心脏萎缩的老人,这个依靠些微食物维持生命的老人,他把自己的生命力点点滴滴地节约下来,储存起来,当他作出石破天惊的一举时,他那被浓缩的生命力在一瞬间作了何等灿烂的迸射!   面对我的专注目光,李先生略带惊讶地问:“你在想什么?”我这才从冥思中清醒过来,没来由地羞红了脸,忙把话题岔开。我问,今天是玛格丽特姐姐的生日么?老人点点头:“严格说是明天。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经过日期变更线,到那会儿我就给她打一个电话祝贺生日。”他感叹地说,“这一生她为我吃了不少苦,我真的感激她。”   之后他就沉默了,我屏息静气,不敢打扰他对妻子的怀念。等到过了日期变更线,他挂通家里的电话。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却一直没人接。老人十分担心,喃喃地重复着:“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 6点,按说这会儿她应该在家呀。”   我尽力劝慰,但心中也有抹不去的担心。直到我快离开清道车时才得到了确实的消息:玛格丽特因病住院了。在登上太空摩托艇前,我尽力安慰老人:“你不用担心,我一回地球马上就去看她。我要让爸爸为她请最好的医生,我会每天守在她的身边——即使你回去,也不会比我照顾得更好。你放心吧。”   “谢谢你了,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回到 X-33B,索罗船长一眼就看见我红红的眼睛,他关切地问:“怎么啦?”我坐上自己的座椅,低声说:“玛格丽特住院了,病一定很重。”索罗和奥尔基安慰了我几句,回过头驾驶。过了一会儿,船长忽然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这些混蛋!”   我和奥尔基奇怪地看着他,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听说轨道管理局的老爷们要对太空清道车实行强制报废。理由是它服役期太长,万一在轨道上彻底损坏,又要造成一堆太空垃圾。客观地说,他们的话不无道理,不过……”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回到地球,我就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自己对老人的承诺,但医生们终于未能留住玛格丽特的生命。   弥留的最后时光,她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她婉言谢绝了医护人员的照拂,仅留我一人陪伴。在死神降临前的回光返照中,她的目光十分明亮,面容上蒙着恬静圣洁的柔光。她用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抚我的手背,两眼一直看着窗外的垃圾山,轻声说:“这一生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和太炎尽自己的力量回报了地球母亲和宇宙母亲。只是……”   那时,我已经作出了自己的人生抉择,我柔声说:“麦琪姐姐,你放心走吧,我会代你照顾太炎先生,直到他百年。请你相信我的承诺。”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急忙把她按下去,她喘息着,目光十分复杂,我想她一定是既欣慰,又不忍心把这副担子搁在我的肩上。我再一次坚决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更改。”   她断断续续地喃喃说:“真……难为……你了啊。”   她紧握住我的手,安详地睡去,慢慢地,她的手指失去了握力。我悄悄抽出手,用白色的布单盖住她的脸。   第三天,她的遗体火化完毕,我立即登上去休斯敦的飞机,那儿是轨道管理局的所在地。   秘书小姐涂着淡色的唇膏,长长的指甲上涂着银色的蔻丹,她亲切地微笑着说:“女士,你和局长阁下有预约吗?请你留下姓名和电话,我安排好时间会通知你的。”   我笑嘻嘻地说:“麻烦你现在就给老邦克打一个电话,就说小丫头徐放想见他。也许他正好有闲暇呢。”   秘书抬眼看看我,拿起内线电话机低声说了几句,她很快就放下话筒,笑容更亲切了:“徐小姐请,局长在等你。”   邦克局长在门口迎候我,慈爱地吻吻我的额头:“欢迎,我的小百灵,你怎么想起了老邦克?”   我笑着坐在他面前的转椅上:“邦克叔叔,我今天可是来兴师问罪哩。”   他坐到自己的转椅上,笑着把面前的文件推开,表示在认真听我的话:“说吧,我在这儿恭候——是不是李太炎先生的事?”   我惊奇地看看他,直率地说:“对,听说你们要强制报废他的太空清道车?”   邦克叔叔耐心地说:“一点儿不错。李太炎先生是一个虔诚的环境保护主义者,是一个苦行僧式的人物,我们都很尊敬他,但他使用的方法未免太陈旧。我们早就计划建造一至二艘太空扫雷舰,效率至少是那辆清道车的20倍。只要有两艘扫雷舰,两年之内,环地球空间不会再有任何垃圾了。但是你知道,绿色组织以那辆清道车为由,搁浅了这个计划。这些只会吵吵嚷嚷的愚不可及的外行!他们一直叫嚷扫雷舰的激光炮会造成新的污染,这种指责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科学根据。再说,那辆清道车已经投入运行近40年,太陈旧了,一旦彻底损坏,又将变成近百吨的太空垃圾。还有李太炎先生本人呢!我们同样要为他负责,不能让他在这辆危险的清道车上呆下去了。”   我抢过话头:“这正是问题所在。在40年的太空生活之后,李先生的心脏已经衰退了,已经不能适应有重力的生活了!”   邦克叔叔大笑起来:“不要说这些孩子话,太空医学发展到今天,难道还能对此束手无策?我们早已做了详尽的准备,如果医学无能为力,我们就为他建造一个模拟太空的无重力舱。放心吧,孩子!”   来此之前,我从索罗船长和其他人那儿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我是窝着一肚子火来找老邦克干架的。但听了他合情合理的解释,我又欣慰又害羞地笑了。邦克叔叔托我劝劝李先生,不要太固执己见,希望他快点回到地球,过一个温馨的晚年。“他能听你的劝告吗?”他笑着问。我自豪地说:“绝无问题!他一定会听从我的劝告。”   下了飞机,我没有在北京停留,租了一辆车便直奔玉泉山,那里有爸爸的别墅。我想请爸爸帮我拿个主意,把李先生的晚年安排得更妥当一些。妈妈对我的回家真可说是惊喜交加,抱着我不住嘴地埋怨,说我心太狠,四个月都没有回家了:“人家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还没嫁呢,就不知道往家里流了!”爸爸穿着休闲装,叼着烟斗,站在旁边只是笑。等妈妈的母爱之雨下够一个阵次,他才拉着我坐到沙发上:“来,让我看看宝贝女儿长大了没有。”   我亲亲热热地偎在爸爸怀里。我曾在书上读到过一句刻薄话,说人的正直与财富成反比。也许这句愤世之语不无道理,但至少在我爸爸身上,这条定律是不成立的。我自小就钦佩爸爸的正直仁爱,心里有什么话也从不瞒他。我咭咭呱呱地讲了我的休斯敦之行,讲了我对李太炎先生的敬慕。我问他,对李先生这样的病人,太空医学是否有绝对的把握。爸爸的回答在我心中划了一道阴影,他说他知道有关太空清道车即将报废的消息,恰巧昨天太空署的一位朋友来访,他还问到这件事。“那位朋友正是太空医学的专家,他说只能尽力而为,把握不是太大。因为李先生在太空的时间太长了,40年啊,还从未有过先例。”   我的心开始下沉,勉强笑道:“不要紧,医生无能为力的话,他们还准备为李先生特意造一间无重力室呢。”   爸爸看看我,平静地问:“已经开始建造了吗?——太空清道车强制退役的工作下周就要实施了。”   我被一下子击懵了,目光痴呆地瞪着爸爸,又目光痴呆地离开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我立即给航天界的所有朋友拨电话,他们都证实了爸爸的话:那项计划下周就要实施,但没有听说建造无重力室的消息或计划。   索罗说:“不可能吧,一间无重力室造价不菲,管理局的老爷们会为一个垂暮老人花这笔钱?”   我总算从梦中醒过来了。邦克叔叔唯一放在心上的,是让这个惹人讨厌的老家伙从太空中撤下来,他们当然会为他请医生,为他治疗——假若医学无能为力,那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也曾计划为受人爱戴的李先生建造一间无重力室,只可惜进度稍慢了一点儿。一个风前残烛的垂垂老人嘛,有一点意外,人们是可以理解的。   我揩干眼泪,在心底为自己的幼稚冷笑。在这一瞬间,我作出了人生的最后抉择,或者说,在人生的天平上,我把最后一颗小小的砝码放到了这一边。我起身去找父亲,在书房门外,我听见他正在打电话。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他显然是在同邦克通话,而邦克局长也承认了(至少是含糊地承认了)我刚刚明白的事实。爸爸正在劝说,但显然他的影响力这次未能奏效。我推门进去时,爸爸正好放下了听筒,表情阴郁。我高高兴兴地说:   “爸爸,不必和老邦克磨牙了,我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唤来妈妈,在他们的震惊中平静地宣布,我要同太炎先生结婚,代玛格丽特照顾他直到百年。我要伴他到小行星带,找一个合适的小行星,在那儿生活。希望爸爸把他的私人空天飞机送给我,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遗产。父母的反应是可想而知了,在整整三天的哭泣、责骂和悲伤中,我一直平静地重复着自己的决定。最后,睿智的爸爸首先认识到不可更改的结局,他叹息着对妈妈说:   “不必再劝了,随女儿的心意吧。你要想开一点,什么是人生的幸福?我想不是金钱豪富,不是名誉地位,而是行自己的心愿,织出心灵的恬静。既然女儿主意已定,咱们何必干涉呢。”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放儿,我们答应你,也请你许诺一件事。等太炎先生百年之后,等你生出回家的念头,你要立即告诉我们。不要赌气,不要爱面子,你能答应吗?”   “我答应。”我感动地扑入父母的怀抱,三人的热泪流淌在一起。   爸爸出面让轨道管理局推迟了那个计划的实施时间。三个月后,索罗驾驶着他的X-33B,奥尔基和我驾驶着爸爸的X-33L,一同来到李先生身边。我们告诉他,我们不得不执行轨道管理局的命令。李先生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只是悲伤地叹息着,看着我们拆掉清道车的外围部件,连同本体拖入 X-33B的大货舱,他自己则随我来到另一艘飞船。然后,在我的飞船里,我微笑着述说了我的安排,让他看了我在地球上办好的结婚证。李先生在极度震惊之后是勃然大怒:“胡闹!你这个女孩实在胡闹!”   他在激怒中气喘吁吁,脸庞涨红。我忙扶住他,真情地说:“太炎先生,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吧,这是我对玛格丽特姐姐答应过的诺言啊。”   经受不住索罗、奥尔基的反复劝说和我如雨的热泪,他总算答应我“暂时”留在他身边,但他却执意写了一封措辞坚决的信件,托索罗带回地球。信中宣布,这桩婚姻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又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办理的手续,因而是无效的。索罗船长询问地看看我,我点点头:“就照太炎先生的吩咐办吧,我并不在乎什么名份。”   我们的飞船率先点火启程,驶往小行星带。索罗和奥尔基穿着宇航服飘飞在太空,向飞船用力挥手。透过面罩,我看见那两个刚强的汉子都泪流满面。   “我就这样来到了小行星带,陪伴太炎先生度过了他最后的两年。”徐放娓娓地说,她的面容很平静,没有悲伤。她笑着说,“我曾以为,小行星带一定尽是熙熙攘攘的飞速奔跑的小石头,不知道原来竟是这样空旷寂寥。这是我们见到的第一颗小行星,至今我还不知道它的编号哩。我们把飞船锚系在上面,便开始了我们的隐居生活。太炎先生晚年的心境很平静,很旷逸——但他从不承认我是他的妻子,而是一直把我当作他的爱女。他常轻轻捋着我的头发,讲述他一生的风风雨雨,也常望着地球的方向出神,回忆在太空清道车上的日日夜夜。他念念不忘的是,这一生他没能把环地球空间的垃圾清除干净,这是他唯一的遗憾。我精心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这次我在 X-33L上可没忘记装食物再生机,不过先生仍然吃得很少,他的身体也日渐衰弱。我总在想,他的灵魂一半留在地球轨道上,一半已随玛格丽特进了天国。这使我不免懊丧,也对他更加钦敬。直到两年后的一天,先生突然失踪了。”   那对入迷的年轻人低声惊呼道:“失踪?”   “对。那天,我刚为他庆祝了75岁生日,而第二天正是玛格丽特去世两周年的忌日。一觉醒来,他已经不见了,电子记录簿上写着:我的路已经走完了。永别了,天使般的姑娘,快回到你的父母身边去!我哭着奔向减压舱,发现外舱门仍然开着,他一定是从这儿回到了宇宙母亲的怀里。”   苏月止不住猛烈地啜泣着,徐放把她揽到怀里说:“不要这样,悲伤哭泣不是他的希望。我知道,太炎先生这样作,是为了让我早日回到人类社会中去。但我至今没有回地球,我在那时突然萌生了一个志愿:要把这两个平凡人的伟大形象留在宇宙中。于是我就开始在这颗行星上雕刻,迄今已经15年了。”   在两个年轻人的恳请下,他们乘摩托艇再次观看了雕像。太炎先生仍在神情专注地扫地,在太空永恒的静谧中,似乎能听见这对布衣夫妇的低声絮语。徐放轻声笑道:“告诉你们,这可不是我最初的构思。那时我总忘不了太炎先生用手抓流星的雄姿,很想把他雕成太空超人之类的英雄。但我最终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想这种平凡更符合太炎夫妇的人格。”   那对年轻夫妇很感动,怀着庄严的心情瞻仰着。回到飞船后,苏月委婉地说:   “徐阿姨,对这组雕像我只有一点小小的意见:你应从那株梧桐树后走出来,我发现你和玛格丽特奶奶长得太相像了!你们两人身上都有一种圣母般的高贵气质。”   很奇怪,听了这句话后,杜士彬突然之间也有了这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实际上,她们一人是金发深目,一人是黑发圆脸,两人的面貌根本不相像。徐放摆摆手,开心地笑起来。她告诉二人,这幅画很快就要收笔了。那时她将告别两位老人,回到父母身边去:“他们都老了,急切地盼着见我,我也一样,已经归心似箭了!”   苏月高兴地说:“徐阿姨,你回去时一定要通知我,我们到太空站接你!”杜士彬也兴奋地说:“我要赶到这儿来接你!”徐放笑着答应了。   他们收到了大飞船发来的信号,两位年轻人与她告别,乘太空摩托艇返回。当他们回头遥望时,看见那颗小行星上又已亮起了绚丽的激光。         亚当回归     “地球通讯社2月3日电:在全体地球人翘首盼望202年之后,第一艘星际飞船「夸父号」已于昨日,公元2253年2月29日回归地球。地球人委员会已决定,授予机长王亚当以「人类英雄」的称号。”   七天后地通社播发一篇专栏文章。作者雪丽小姐,新智人编号34-64305。   “夸父号星际飞船于2050年11月24日发射,目的是探索十光年外的RX星系的类地文明。飞船为等离子驱动,历经202年又3个月后返回地球,乘员在途中采用超低温冷冻的方法暂时中止生命。飞船上原有四名乘客,其中三名已不幸逝世,埋骨于洪荒之地,地球人委员会已追认他们为人类英雄,愿他们在茫茫宇宙中安息。   “近代科学揭示,若人脑冷冻期超过临界值,则其人解冻后一无例外地会出现一个心理崩溃期。可惜200年前人类尚未认识这一规律,未能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因而在RX星系严酷的自然环境中造成了三名乘员的非正常死亡。   “机上原科学顾问王亚当博士却以其卓绝的意志力和智力,艰难地挣出这道心理迷谷。他接任机长职务,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单枪匹马地把飞船驶回地球。对于他的功绩,无论怎样评价都不为溢美。   “至于这次星际探索的结论则早已众所周知。非常遗憾,距地球至少十光年的范围内,肯定不存在任何类地生命。也许地球人是茫茫宇宙中仅有的一朵璀璨的生命之花,是造物主妙手偶成不可再得的佳作。这使我们在骄傲之余不免感到孤单。”   七点钟,王亚当努力睁开眼睛。他已经回到地球九天了,仍感到浑身乏力,心神恍惚,他知道这是一百年冷冻的后遗症。在RX星球上出现过更严重的痴迷状态,那时他们简直是麻木地眼睁睁地走向死亡,却象野兽怕火一样逃避思维和行动。后来是什么终于唤醒了他?是中国人特有的坚韧?灵魂深处隐隐有回荡5000年的钟声……这次,这种痴迷状态又出现了。不过,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再加上雪丽小姐的心理训练,他差不多已经从这道心理迷谷中爬出来了。   他想起登机前的另一位心理训练老师,一位美貌的日本女子美惠子小姐。她的话语和热吻都是不久前的事,天哪,怎么可能已经跨越了200年?伊人何在?   “进入冷冻期对于你们只是一场梦。”美惠子小姐曾谆谆告诫,“一觉醒来,你们已到达10光年外的陌生世界,不过这次不会在心理上造成太大的冲击,因为RX星球上不会有任何时间参照物,你们只会感到空间差而觉察不到时间差。等到第二觉醒来,你们将回到地球但却是200年后的陌生地球,这必将使你们受到强烈的心理震撼,你们的所有亲人都已作古,包括你面前的这位红颜女子也将变成一堆白骨。”她黯然看了王亚当一眼,“至于200年后的社会和人类本身会如何变化,是难以真切预测的。你们会象几位未开化的俾格米人闯进2050年那样,惶惑地面对2250年。”   逝者如斯夫……亚当默默地注视房间,他下榻在北京长城饭店,屋内设施一如往日。雪丽小姐告诉他,只有全球几家最著名的五星级饭店才保持几百年前的旧貌,也坚持不用机器人侍者。“人的怀旧心理是不可理喻的,不是吗?在200年前的核能时代,你们不也是在酒店里挂着兽头,点着蜡烛?”雪丽小姐用完美的汉语说道,她的笑容象蒙娜丽莎一样神秘。   他按响电铃,一个穿红色侍者服的老人推着餐车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把一份儿熟悉的中国式早餐摆在他面前。老侍者满头银发,面容慈祥,举止大度。这几天,王亚当一直在好奇地观察着,他总觉得老人身上有一种只可意会的帝王般的尊严。   老人推着餐车出门时,正好雪丽进来,她侧身退回去,老人点点头走了,亚当在雪丽目光中也读到了隐而不露的尊敬。他与雪丽已经熟不拘礼了,就把这种看法告诉她。她微微一笑:   “很高兴你已经恢复固有的洞察力,”她略一沉吟,“你的观察完全正确。这位老人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人,他叫钱人杰,是地球科学委员会终身名誉主席,三届诺贝尔奖金的得主,新智人时代的到来多半得之于老人之赐。至于你的疑问,我会在明天告诉你,但务必用对待普通侍者的态度同他交往,这才是对他真正的尊敬。”   照例,雪丽要到室内游泳池裸泳片刻。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用毛巾擦干金发,斜倚在亚当对面的长沙发上。与往日不同,今天她用一块雪白的毛巾盖住隐处,这块毛巾反到唤起了亚当的饥渴,一股火焰从小腹处升起。他以中国人的节制力,勉强抑止了拥抱她的愿望。   这一切逃不脱雪丽的目光,“心理全面复苏的重要标志,性心理已经复苏。”她想。   “亚当博士,今天是最后一天心里训练,我们随便聊聊好吗?”   “好的”。   “要问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为什么叫亚当?在200年后返回地球时,你是否准备面对一个蒙昧的世界?”   亚当心头掠过一阵苍凉,他尽量用同样的玩笑口吻回答:“不,我只料到我会变成未吃智慧前的蒙昧的亚当,赤身裸体回到伊甸园,受诸神庇护。”   雪丽撩人的一笑,“第二个问题,电脑资料显示你没有结婚。那麽你有情人吗?她漂亮吗?”   “有,是我另一位导师。”他不禁想起那位贞静娴淑,但在床上又热情如火的女子。他们相爱很深。自然,他们从不言嫁娶之事,因为登机的那一天,便是生离死别的日子,他们只有用疯狂的作爱来驱散这种感伤。   “那麽我美吗?”   王亚当用目光刷过她的身体,不,她甚至不能称作美貌,应该说是完美。她的风度象服装名模一样冷艳,金色长发柔软而飘逸,目光清澈,乳房挺立,皮肤如象牙般白润,浑圆的臀部和膝盖,小巧玲珑的双足,无一不是古往今来的雕塑家们梦寐以求的完美。她甚至过于完美了,让人觉得不真实。见鬼,尽管雪丽小姐一直在恰如其分地表达一个妙龄女子对人类英雄的仰慕,为什么在潜意识中,他对雪丽小姐常有一种仰视的感觉呢?”   雪丽小姐用光滑的手臂攀住他的脖子,他低下头把热吻在她的嘴唇上和乳峰上。柔软的肉感和美惠子一样醉人,只有一点不同,是什么呢?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吻美惠子时,那位女子浑身如电击一样颤栗。而雪丽小姐则大度而平静,更象母亲亲抚自己的儿子。   晚饭时,老侍者照例沉默地走进来,摆好饭菜。知道了老人的真正身份,王亚当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老人的服务。不过想起雪丽的谆谆告诫,他尽量克制自己不使自己感情外露。   老人推着餐车出门时,投过来奇怪的一瞥。亚当敏锐地作出反应,在青花瓷碗下发现一张纸条:   “你愿意同一位老人谈谈吗?请单独到北京自然博物馆恐龙陈列室,晚上七点。”   自然博物馆仍保持着旧日风貌,高大的恐龙骨架默然肃立,追思着作为地球之尊时的盛世。老人坐在一张木制长椅上沉思,他的目光睿智而平静,超越了时空,连亚当的到来也没惊扰他。   他示意王亚当坐下。“你是中国人吧,”他缓缓地说,“我也是中国人。不是指血统,我只有百分之六十左右的中国血统;也不是指法律意义上的国际,我出生时国界已经消亡了。在孩提时代,我从曾祖父那儿接受了一套过时的儒家道德,九十年来,它一直在冥冥中控制着我。那些操守如一、刚直不阿的中国士大夫,象屈原、苏武、岳飞、张巡、方孝儒等,一直是我的楷模。尽管他们的奋争不一定能改变历史,甚至显得迂腐可笑……当然,我邀你来不是为了回顾历史。离开地球前,我想你一定看过一些二三流的科幻影片吧,比如机器人占领了地球之类的悲剧。作为一个严肃的科学家,你肯定认为这些幻想浅薄而荒谬。那么我告诉你……”   王亚当本能地感到恐惧,类似于进入超低温速冻时的感觉,冰冷麻木感从四肢末梢迅速向大脑逼近,老人的声音变得十分遥远:“这种悲剧实际上已经发生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就是你面前这位罪孽沉重的老人。”   很久,王亚当才从震惊中清醒,他迷茫地注视着老人平静又苦涩的表情。他直觉到老人的话是真实的,这些话唤醒了几天来他潜意识中的不安:对他不露痕迹地隔离;雪丽小姐过于完美的身体--400型带性程序的机器人?……   老人显然熟知他的心理过程。“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情形,”他说,“雪丽小姐的雪肤花貌下没有任何集成线路之类的东西。她完全是人类的身体,虽然也采用体外受精,DNA修补的改良方法--可惜仅是人类的身体。”   ”这要从三十五年前说起。我领导的一个小组试制成功了生物元件电脑,第一代产品的综合智力即达到标准人脑的100倍,我们用2BEL级表示。其体积小得可以用一次十分钟的手术植入入脑,其材料与入脑互容。植入后经过短时期的并网运行,人就会习惯它,就象人们感不到左脑和右脑的差别一样--或者说,它很快熟悉了自己的寄生载体并能指挥自如,似乎更为恰当。“他苦笑着说。   “公元2218年10月13日,我们作了第一例手术,称之为第二智能输入术。为了稳妥,被植入者是一名白痴。手术获得完全成功,直到现在,我仍能感受到成功带来的狂喜。愚蠢的喜悦啊!”:   老人摇摇头,接着说: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白痴以其卓绝的第二智能开辟了新时代,历史书上已命名为「新智人时代」,宣告了旧时代即自然人时代的结束。而他当之无愧地成为新智人之父。   “要知道,在自然人时代,人类改变世界时其主体,即人脑的物质基础,是进展极微的,这就注定外部世界的变化只能以算术级数进行。而新智人时代中,其主体即人脑中的第二智能也在飞速发展,主客体相互震荡,波峰迭加,世界就以阶乘速率进展。35年来的变化是原人类难以想象的,一个极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你面前这位老人。坦率地讲,他曾是历史上最杰出的科学家之一,素以自己远超常人的智力自负。今天呢,他的智力已经根本不能接受科学的新发展了,就象猿猴的脑子不能理解微积分一样。所以我坚决辞谢了地球科学委员会主席的职务,来这儿作侍者,这样多少可以满足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的可怜的自尊心。”   老人停顿下来,让王亚当来得及咀嚼一番。他凝望着恐龙,稍顷,他用目光向王亚当探询:可以继续了吗?王亚当点点头。   “现在第二智能已发展到13BEL级了,一个不详的数字。人脑与之相比,不仅信息存储、快速计算等能力不可同日而语,就是人类素常自负的创造性思维、直觉、网络互补能力也瞠乎其后。第二智能唯一缺乏的是感情程序,包括性程序。然而非不能也,新智能人只是更愿意在这方面保持自然人原貌,就象二十世纪的人们喜爱土风舞一样。   “尽管长期以来一直在用种种生物的超生物的方法改变自然人本身,并取得很大进展---你当然注意到雪丽小姐近乎完美的躯体,但其进展相对是很慢的,你可以想象,如此强大而日新月异的第二智能同柔弱而停滞的自然人脑共存是什么局面。可以说,机器人借助于人体,在人脑的协助下,已经占领了地球,而我们象愚蠢的螟蛉一样,在自己身体上孵出果蠃的生命。”   老人的痛苦、自责和无能为力的愤怒,经过三十年的冷冻,已经不那麽灼人了,不过亚当仍然能感受到它的沉重。   “其实,早在植入成功之前我就清楚的看到了这种危险。”老人苦涩地说,“老实说,如果我能相信我的死亡可以中止这个进程,我会毫不犹豫地烧毁全部资料,开枪打碎这过于聪明的头颅。可惜我知道,即使我死了,或迟或早总会有另一个人打开这个潘多拉魔盒,我能作的是尽力为人类挖几道坚固的屏障。你知道著名的「第二智能三戒律」吗?那是我起草的,在第一例植入术的当天即由地球人委员会通过。”   老人以平缓的语调背诵了「在人体内植入第二智能三戒律」:   1·任何第二智能的被植入者必须年满15岁,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签字确认本人自愿植入第二智能,并由至少一位处于自然人状态下的完全清醒的成年直系亲属副签;   2·植入人体的第二智能必须具备这样的功能:在运行十年后应能自动关机,使其载体处于完全的自然人状态,并保持该状态至少100天以上,第二智能是否重新启动应由被植入者自行决定;   3.自然人和植入第二智能的新智人有完全平等的社会地位,可以通婚,但受孕时双方必须同时处于自然人状态。   “我想通过这三条戒律,至少保持自然人不致于被强迫成为新智人,保证他们植入第二智能后有回归自然人的自由,并使新智人在法律上永远是自然人的后裔。应该说,新智人以机器的精确,严格得近乎苛刻地执行了三戒律。单是有关「完全清醒的自然人状态」的判断,其法律条文的信息容量就相等于几十套大英百科全书。如果不得不同新智人对薄公堂,我们也只能延请新智人律师才能胜任!"   两人相对苦笑。王亚当想插问一句,欲言又止。老人继续说:   “你大概想问,这些戒律是否确实对自然人起了保障作用?没有。因为自第一例植入术以来,几乎没有人不愿植入第二智能,没有一个人在百日回归之后不愿启动第二智能,他们已经象迷恋毒品一样不可自拔,三戒律也就成为空设。现在,世界上残余的自然人不过百名,他们全是我的同事,是当年一流的物理学家、科学学家、生物学家、未来学家,只有这些人的卓绝的自然智力和对世界深刻的洞察力,才能预见到第二智能对人类的致命危险。顺便说一句,这一百人中华裔占了半数,大概民族性使然吧。他们目前难堪的境遇也大致同我相似。”   老人疲乏了,沉默下来。一阵波涛后留下一片寂静的海滩,海滩上是历史大潮抛下的孑遗物,只有恐龙的骨架同情地陪伴他们。亚当凝思无语,心灵深处,那种回荡5000年的钟声仍在响,缓慢、遥远,但却执着苍劲,他挽着老人的手臂,低声说:   “中国有句古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老人家,你有什么托付请讲吧。”   “不,我没有什么好讲的。”老人苍凉地说,“我不相信一个人能改变历史,更不相信自然人的智力能与新智人抗衡。但无论任何,我们都老了,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年轻的自然人。我把这一切告诉你,你好自为之吧”。   整整一天一夜,亚当把自己关进屋里,脑海中一片惊涛骇浪。他充分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无望,那无异于一只猩猩向人类挑战。不过,他不能退却。在RX星球的荒漠上他真正感受到作为万物之灵的自豪,人类绝不能受机器人的奴役。甚至对雪丽小姐,他也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他必须把这样美丽的胴体从机器的控制下解放出来。   用什么方法?也许老人已经暗示了,他只有在获得第二智能后再去对付新智人,这种近乎卑鄙的方法恐怕是老人们不愿为之的,而他至少不缺乏必要的权变。但是天哪,他怎样才能作到这一点而不致引起新智人的怀疑?也许他计划周密的行动,在雪丽小姐的眼里只是象偷吃黄油后舔嘴唇的猫儿那样笨拙?   晚上,雪丽小姐翩然而来,照例裸泳之后躺在长沙发上。她笑容灿烂,接过亚当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已经十天了,你是否面对我的身体一直无动于衷?那我可太伤心了!即使你是以死板闻名的中国人。”她揶揄地说,“来,让我吻吻你。但愿一个美貌的姑娘的亲吻是一帖有效的镇静剂,因为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事,你料想不到的事情。”   她感觉到亚当的身体有刹那间的僵硬,仍不动声色的讲下去:   “昨天我答应过,告诉你那位老人的详情……”   她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新智人的历史,对王亚当复杂的心理过程装做视而不见。她说:“我们不会让人类英雄仍处于蒙昧状态。地球人委员会已决定为你植入最新的13BEL级的第二智能,你可以在瞬间获得到今天为止的人类所有的知识。当然,根据三戒律,首先要看你是否自愿,希望你充分考虑后再回答。”   王亚当绝对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如此顺利。他尽力控制住感情庄重地说:   “太突然了,这样重大的问题,我一定充分考虑。不过我想我一定会同意。”   雪丽小姐把他揽进怀里。“问题是三戒律的制定者没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你的所有成年直系亲属都已作古,当然……除了妻子。”她低声说,“你能接受一个崇拜者的爱情吗?”   王亚当紧紧拥抱她。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对这位女子的爱恋,对她头脑中第二智能的恐惧,让爱情为阴谋服务的内疚……这一切都被欲火暂时烧毁了,他揭开雪丽身上的毛巾。   “啊,不!”雪丽笑着捉住他的手,“请等一下,马上到零点了。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时刻,我想与你共享”。   她披上毛巾,按一下电铃,老侍者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把一盒生日蛋糕放到桌上。他和王亚当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悄然退出。   雪丽小姐正专心地用火柴点燃蜡烛,鲜艳的蜡烛花周围是25根小蜡烛,中央是一根硕大的红蜡烛。“你的25岁生日?”亚当问。   她正点燃最大的那根,笑着摇摇头:“不仅如此。”   亚当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紧张的期待,这一瞬间,他才真正承认雪丽小姐是个女人。他突然大悟:   “你的回归日!”   时钟正敲响12点。她的目光忽然一阵迷茫,象是一道闪电瞬间击碎了她的意识,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又逐渐澄清。她吁一口气,微笑着用英语说:   “请不要用汉语,从现在起我只能用15岁以前的母语了。不错,这是我的第一个回归日,我现在也是一个自然人,同你一样。”   王亚当在刹那间很难理清自己的思绪。雪丽小姐在100天内不会有第二智能了,自己不必对她的“第三只眼睛“心存疑惧,从现在起她是一个在智力上和自己平等的真正女人了。他激动的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一阵狂风暴雨之后,雪丽安静地偎在他的胸膛上,亚当轻声问:“你感觉怎么样?”雪丽茫然抬起头,亚当笑了,改用英语说:   “你们在植入前有什么感觉?害怕吗?”   “恰恰相反。我们急切地盼望这一天,只有在植入后,当我们瞬间获得如此沉重的知识后,才感觉到心灵的重负,所以我们非常理解那些老科学家拒绝植入第二智能的固执。”   王亚当沉吟片刻,小心地问:   “那麽,是否有人愿意恢复自然人状态?”   雪丽活泼地回答:“当然了!那个人不想无忧无虑地乐一阵子呢。不过,如果永远做一个傻BABY,那就太幼稚,太不负责了。”   王亚当沉默了,他抚摸着雪丽光滑的脊梁,望着天花板。过一会儿,他轻声笑道:   “还要问几个傻问题。毕竟这是我生死有关的大事,我又是200年前的自然人,智力低下是情有可原的,对不?”   雪丽在他耳边笑着:   “不要忘了我现在也是自然人,200年来自然人脑并无显著的变化,不必过分的谦虚。”   “你们难道不担心,比如说,某一天所有的第二智能都被输入一个程序,使人类服从于某一个狂人?”   “地球人委员会对此有最严格的保护措施,与之相比,自然人保护核按纽的程序不值一提。即使如此,也没有那一个狂人能引起核大战呀。”   “但你们要对付的对手也不同。”   雪丽安祥的说:“既使河水中有一湾回流又有什么关系?自然人实际上也能被输入程序呀。比如文化革命的狂热,就在一段时期内输入到甚至多数人的头脑中。”   亚当再度沉默了。   凌晨四点,雪丽知道这是计算机选择的最佳受孕时刻。“来吧,”她悄声说,“我要为你生一个最聪明的孩子。”   这一瞬间浮现在亚当脑中的是三戒律第三款:   “受孕时夫妻双方必须处于自然人状态。”这使他的欢乐多少打了折扣。   50天后。亚当夫妻签署了如下的文件:“王亚当,30岁,已婚。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确认,我自愿输入第二智能。   ”雪丽,女,25岁,新智人编号34-64305,系王亚当合法妻子。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确认,我同意我丈夫植入第二智能。“   文件的副文是大法院关于两人清醒状态及自然人状态的认可证书,长达103页,证书编号46-27853。   离开长城饭店前往医院时,亚当瞥见老侍者远远地目送他,神色悲凉。”风萧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想,一场胜负未卜的争斗至此开始了。      十年后   这一天,各报以通栏标题报道了地球科学委员会终身名誉主席钱人杰博士逝世的消息,多数人反应平淡,他们把这条消息储存于二级检索体内信息库中。   王亚当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从270层楼上乌瞰,好象置身于星际,他感到孤单。儿子让雪丽接走了,她正处于第二个回归期,一般来说,在回归期内的母性本能要强烈得多。   后来他才知道,他与雪丽的婚姻是计算机精心选定的,这个选择很成功--他们生下了一个神童,其自然智力的智商高达180,健康指数95,都创造了新记录。   至于婚姻本身则早已破裂,对破裂原因,亚当总是淡淡地说:”我比她早出生了207年。207年的代沟自然较深了。”   亚当的第一个回归期马上就要结束,在这100天中,平时忽略的一些思绪和感情都复苏了。这并不奇怪,这是一种心理上短暂的“返祖”现象,为此他写过不少有影响的专著。但钱博士逝世以后,这种感情回潮越来越强烈,几至于把他淹没。他自嘲地想这只能归结于他作过三十年中国人。对于中国人来说,历史的回音太强了。   墙壁上,钱博士和美慧子的巨幅照片平静的凝视。桌上放着一本线装“汉书”,这100天中他常常阅读这本书,尤其是苏武传。   十年前,他植入了第二智能。他的感觉就象一下子扯掉了蒙面的黑布,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尽管丑陋。他明白了,他和钱博士兢兢业业的努力,实际上完全是按照新智人的设计--所谓“亚当回归”计划进行,就象两只蜜蜂被蜜糖引进了迷宫--具体洒蜂蜜的就是雪丽小姐。但在察觉上当的同时他也理解了新智人的苦心,他明白了拒绝植入先进的第二智能是何等幼稚可笑。自然人消灭了猿人,新智人消灭了自然人,这是不可违抗的。他和钱博士的所作所为,就象世界上最后两只拒绝用火的老猴子。   他现身说法,顺利地说服了残余的自然人,那些执拗的中国血统的老人,为他们植入了第二智能--只有一个人除外。钱博士极度的固执使他啼笑皆非。他很可怜老人。   但回归期间,意识上不知怎么有些错格。他象李陵不敢正视苏武一样,对老人怀着歉疚,他能充分理解李陵不得不归属异类的五内俱焚的心情。他看了李陵报苏武书,很感慨即使李陵已死心塌地归属匈奴,他这篇喋喋不休的辩解书仍是为他的故族而发……如今钱博士已经死了,他也象李陵送别苏武一样,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听自己辩解的同类,即使那人肯定不会原谅他。   电话铃响了,是雪丽打来的。   ”亚当,明天我把儿子送来。“   ”好的”。   “孩子过得很愉快,真舍不的送走。”   “是吗?”   雪丽沉吟片刻:“你的回归期马上要结束了吧。亚当,我有一个建议你是否考虑一下,我们可否把回归期调整到同步,当我们都作为自然人时也许我们能重温旧情。”   亚当沉吟一会儿。他知道重温旧情是不可能的,雪丽这种难得的温情不过仍是回归期间的感情回潮。他彬彬有礼地说:   “很感谢你的建议,我最近很忙,一个月后我们再进一步商谈,好吗?再见。”   她在回归期间积聚的荷尔蒙不会保持一月之久的,他想。儿子的声音在电话里传过来:   “爸爸,我想钱爷爷…”话语中带着哭声。亚当想安慰儿子,但他自己也哽住了。静默片刻后,他挂上电话,为报纸赶写一篇纪念文章。   第二天报上刊登一篇文章,作者是地球科学委员会本年度主席王亚当:   地球上最后一位自然人与世长辞了,终年104岁。他在最后的十年中一直与我、我儿子生活在一个中国式的小家庭中,他的去世又恰逢我的一个回归期,因此我的悼念有双重含义,是儿子对父亲、自然人对自然人的悼念。   我曾是他的抵制派的坚定成员,不惜牺牲自己,以骗取第二智能的方法试图恢复自然人的时代。由于这样的阴差阳错,我才没有落后于时代。   钱博士则始终抵制第二智能,就象满清时代的中国人抵制铁路一样。钱博士始终自认为是中国人,其实,历史上中国人不乏大度、开明的态度。在几次民族大融合时期,他们着眼于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小异。新智人与自然人之异同不正与此类似吗?   我并不敢评判钱老前辈,他是一代科学之父,新智人之祖。他孤身一人坚持自己的信仰,至死不渝,这种节操使我们钦服。值得欣慰的是,晚年的钱先生已承认了现实,在心境平静、天伦之乐中安度余生。自始至终,他保持着敏锐的自然智力,保持着令人不敢仰视的尊严。我多么希望在9年的共同生活中,我儿子身上会烙下他祖父的印记。   世界太复杂了,越是深刻了解世界,越是对造物主心怀疑惧。谁敢自封为历史的评判者?也许一个孩子能看到大人不能看见的后背,也许低等智能中一个佼佼者的直觉能胜过高等智能复杂而祥尽的推理判断。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新智人已丧失了很多自然人的生趣,多了一些机器的特性。我们不得不尊重计算机的选择去向某位姑娘求爱,我们在男欢女爱的同时,清醒地了解荷尔蒙与激情的数量关系--这实在是过于痛苦的清醒。我们在科学上的贡献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植入智能的BEL级别,以及输入知识的结构类型,就象吃蜂王浆的工蜂会变成蜂王,这无疑是一种新的不公正……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将沿着造物主划定之路不可逆转地前进,不管是走向天堂还是地狱。与恐龙不同的是,人类将始终头脑清醒地寻找路标,拂去灰尘,辨认字迹,然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归宿。   20分钟后,我将启动第二智能。届时,今晚这些暂时的心理迷乱和无用的感伤会烟消云散。谨以此文表示真诚的哀悼,愿科学之父的灵魂在天安息。         可爱的机器犬     我的机器犬代理销售公司办得很红火,既经营名贵的宠物犬和导盲犬,也有比较大路货的看家犬和牧羊犬,一色的日本产品,制造精良,质量上乘,用户投诉率仅有0.01%。不过,就是这微不足道的0.01%,使得张冲经理(就是我)几乎走了一次麦城。   这事得从巴图的一次电话开始。巴图是我少年时在草原夏令营结识的铁哥儿们,如今已长成一条剽悍的蒙古大汉,脸色黑中见红,声音如黄钟大吕。他说他在家乡办的牧场很兴旺,羊群已发展到3000多头。又夸他的几只牧羊犬如何通人性,有赛虎、尖耳朵、小花点……   这话当然挠着我的痒处,我说你老土了不是?脑筋太僵化,现在已跨进21世纪了,竟还不知道使用机器犬?机器犬的优点是无可比拟的,它们一次购置后就不再需要运行费用,用起来可靠、方便,而且几乎是万能的。这么说吧,你就是让它为你揩屁股,它也会干,只要输进去相关程序。还有——我经销的都是最上乘的日本原装货!   巴图在屏幕上怀疑地盯着我——当然不是怀疑他的哥儿们,而是面对“商人”的本能怀疑。他淡不唧地撂了一句:都知道美国的电脑最棒,不是日本。我讽刺道,行啊哥儿们,能说出这句话,说明你对什么是机器人还有最起码的了解。但机器人毕竟不是电脑,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告诉你,日本的机器人制造业世界领先,这是公认的。   巴图直橛橛地说,你在说机器犬,咋又扯到机器人身上?   这家伙冥顽不灵真让我急眼了,我说你这人咋咬着屎橛打转转?两者的机理和内部构造完全一样嘛,区别不过是:两条腿——四条腿,没尾巴——有尾巴。不要忘了,你的嘴里还长有两颗“犬”齿哩。   巴图忽然哈哈大笑:我是逗你哩,你先送来一条样品吧,不过,必须你亲自送来。   我损他:单单一条狗的生意,值得我从青岛飞到内蒙?不过说归说,我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他几次诚心邀我去草原玩,我都忙于俗务不能脱身。我说好吧,听说嫂嫂乌云其其格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你一直金屋藏娇,还没让我见过一面哩,冲着她我也得去。   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就到了碧草连天羊群遍地的内蒙古草原,到了巴图家——不过不是蒙古包,而是一辆身躯庞大的宿营车。夕照中羊群已经归圈,男女主人在门口笑脸相迎。乌云其其格确实漂亮,北地的英武中又有南国的妩媚,难怪巴图把她捧在手心里。晚上,巴图和我大碗地喝着酒,装着机器犬的长形手提箱卧在我的脚旁。蒙古人的豪饮是有名的,我也不孬,那晚不知道灌了几瓶进去。巴图大着舌头说,知道我为啥把你诓来?当哥的操心你的婚事,已经三十了还是一条光棍,这次非得给你找一个蒙古妻子,不结婚就不放你走!我也大着舌头说,你把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已经抢走了,叫我捡次等品?不干!   从这句就知道我并没醉到家——这句高级马屁拍得乌云其其格笑容灿烂,抿着嘴为我们送上手抓羊肉和奶茶。后来我想到来牧场的正事,就打开提箱盖,得意地说,看看本公司的货吧,看看吧。提箱内是一条熟睡的形似东洋狼狗的机器犬,我按了一下机器犬耳后的按钮,JPN98立即睁圆了眼睛,尾巴也刷地耸起来。   它轻捷地跳出箱子,摇着尾巴,很家常地在屋内转了一圈,先舔舔我的手(我是它的第一主人),再嗅嗅巴图夫妻的裤脚,把新主人的气味信息存入大脑。   乌云其其格喜道:和真的牧羊犬一样!看它的样子多威武?多可爱!我自豪地说,怎么样?值不值两万元?今晚就把你的尖耳朵小花点赛虎赛豹的全锁起来,让它独自出去值夜,准行。巴图说你敢保险?大青山上真有那么几只野狼哩。我拍着胸脯说,有什么损失我承担!巴图又拍着胸脯说你把哥哥看扁了,钱财如粪土情义值千金,3000只羊全丢失我也不让你赔!   不知道我们仗着酒气还说了什么话,反正两人把JPN98放出去后就出溜到地毯上了。第二天有人用力把我摇醒,怒声说,看看你的好狗!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在晨光中眨巴着眼睛,看见铁链锁着几条牧羊犬同仇敌忾地向我的JPN98狂吠,而JPN98用吠声回击着,一边还护着它腹下的一只……死羊!   我脑袋发木,呆呆地问:昨晚狼来了?要不,是你的牧羊犬作的孽?你看JPN98多愤怒!失职啊,它怎么没守住……   巴图暴怒地说,不许污蔑我的狗!是你的JPN98干的,乌云其其格亲眼看见了!乌云其其格垂着目光,看来很为客人难为情,但她最终肯定地点点头。我的脑子刹那间清醒了,大笑道:“巴图,哥儿们,我经营这一行不是一天两天,过手的牧羊犬起码有几百条。哪出过这么大的纰漏?不要说了,我一定把这档儿事弄清,哪怕在你家耗上三年哩,只要嫂子不赶我走。”   乌云其其格甜甜地笑着说:“我家的门永远为远方的兄弟敞开。”   我安慰气恼的巴图:别担心,即使真是它干的,也不过是程序上出了点小差错——比如是把“惩罚档”(对多次不守纪律的羊只进行电击惩罚)的程度定得高了一点,稍加调整就成。兄弟我不仅是个商人,还是个颇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干这事小菜一碟。   那天,在我的坚持下,仍由JPN98独自驱赶着羊群进了草原深处,我和巴图则远远跟在后边用望远镜观察。不久,巴图就露出满意的笑容,因为JPN98的工作实在是无可挑剔,它知道该把羊群往哪儿的草场领;偶尔有哪只羊离群,它会以闪电般的速度——远远超过真的牧羊狗——跑过去,用威严的吠声把它赶回来;闲暇时它还会童心大发,翻来滚去的同小羊玩耍。羊群很快承认这个新管家。我瞧瞧巴图,他是个直肠子驴,对JPN98的喜爱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晚上JPN98气势昂扬地把羊群赶回羊圈,用牙齿扣上圈门,自己留在圈外巡逻。我们照旧把其它的牧羊犬锁起来。月色很好,我们趴在宿营车的窗户上继续监视着。JPN98一直精神奕奕——它当然不会累,它体内的核电池够用30年哩。快到夜里12点了,我的眼睛已经发涩,打着呵欠说,你信服没有?这么一条好狗会咬死你的羊?   巴图没有反驳。乌云其其格送来了奶茶,轻声说,昨天它就是这个时候干的,我唤不醒你俩,只好端着猎枪守到天明——不过从那一刻后机器犬再没作恶。乌云其其格的话赶跑了我的睡意,我揉揉眼睛,又把望远镜举起来。恰恰就在这个时刻,准确地说23点56分,我发现JPN98忽然浑身一抖——非常明显的一抖,本来竖着的尾巴刷地放下来,变成了一条拖在地上的毛蓬蓬的狼尾。它侧耳听听这边屋内的动静,双目荧荧,温驯忠诚已经一扫而光,代之以狼的凶残野性。它蹑脚潜向羊圈,老练地顶开门栓。羊群似乎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尽管来者是白天已经熟悉的牧羊犬——恐惧地哀叫着,挤靠在一起。JPN98盯着一只羊羔闪电般扑过去,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它已咬着羊羔的喉咙拖出羊圈,开始撕扯它的腹部。   巴图愤怒地抄起猎枪要冲出去,事到临头我反倒异常镇静,我按住巴图说,甭急,咱们干脆看下去,看它到底会怎样。再说,你的猎枪对付不了它。巴图气咻咻地坐下了,甚至不愿再理我。   我继续盯牢它。它已经撕开小羊的肚皮,开始要美餐一顿——忽然它又是明显的一抖,那根拖在地上的狼尾巴刷地卷上去,还原成狗尾。它迷惑不解地看看身边的羊尸,忽然愤怒而痛楚地吠叫起来。   我本来也是满腹怒火,但是很奇怪,一刹那间,对月悲啸的JPN98又使我充满了同情。很明显,它的愤怒和迷惑是完全真诚的,它就像是一个梦游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些什么。不用说,这是定时短期发作的电脑病毒在作怪。巴图家牧羊犬都被激怒了,狂怒地吠叫着,扯得铁链豁朗朗地响。它们都目睹了JPN98的残暴,所以它们的愤怒有具体的对象,而JPN98的愤怒则显得无奈而绝望。   我沉着脸,气哼哼地要通了大宇株式会社的越洋电话。留着仁丹胡的老板大宇共荣在甜梦中被唤醒,睡眼惺忪,我把愤怒一古脑儿泼洒过去:你是怎么搞的?给我发来的是狗还是狼?贵公司不是一向自诩为质量可靠天下第一吗?   在我的排炮轰击中,大宇先生总算问清了事情的原由,他鞠躬后也礼貌谦恭地说:我一定尽快处理,请留下你此地的电话号码。我挂上电话,看看巴图,这愣家伙别转脸不理我。女主人看看丈夫的脸色,乖巧地解劝道:你们都休息吧,尽坐着也没用。我闷声说我不睡!我张冲啥时丢过这么大的人!你再拿来一瓶伊犁特曲,我要喝酒!   我和巴图对坐着喝闷酒,谁也不理谁。外边的羊群已恢复了安静,JPN98“化悲愤为力量”,用牙齿重新锁上圈门,更加尽职地巡逻。要说日本人的工作效率也真高,四个小时后,也就是朝霞初起时,越洋电话打回来了。大宇先生真诚地说,他的产品出了这样的问题,他非常非常地不安,不过问题不大,马上可以解决的。他解释道:   是这么回事。在张先生向我社订购100只牧羊犬时,恰巧美国阿拉斯加州环境保护署也订购了100只北美野狼。因为该地区的天然狼数量太少,导致驯鹿的数量骤减——知道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狼虽然猎杀驯鹿,但杀死的主要是病弱的鹿,所以没有狼反倒使鹿群中疾疫流行。这是生态系统互为依存的典型事例——敝社为了降低制造费用,把狼和牧羊犬设计为相同的外形。对不同的定货要求,只需分别输入“狼性”或“狗性”程序即可。这是工业生产中的常规方法,按说不存在什么问题,但问题恰恰出在这儿。由于疏忽,工厂程序员在输入“狼性程序”时多输了一只,这样发货时就有了101只狼和99只狗——不必担心狼与狗会混淆,因为尾巴的上竖下垂是极明显的标志。于是程序员随机挑出一条狼,用“狗性程序”冲掉了原先输入的“狼性程序”。但是,由于某种尚未弄清的原因——可能是“狼性”天然地比“狗性”强大吧(大宇先生笑道),“狼性程序”竟然保留下来,转化为潜伏的定时发作的病毒,在每天的最后4分钟发作而在零点时结束。这种病毒很顽固,现有的杀毒软件尚不能杀灭它……   我打断了他的解释:好啦,大宇先生,我对原因不感兴趣,关心的是如何善后,我正被用户扣下来作人质哩。   大宇说,我们即刻空运一只新犬过去,同时付讫两只死羊的费用。不过,新犬运到之前,我建议你把JPN98的程序稍作调整,仍可继续使用。调整方法很简单,只需把它的体内时钟调慢,使其一天慢出来4分钟,再把一天干脆规定为23小时56分,就能永远避开病毒的发作。   你是说让JPN98永远忘掉这4分钟?把这段“狼”的时间设定为不存在?   对,请你试试,我知道张先生的技术造诣,这对你来说是驾轻就熟的。   虽然我对这次的纰漏很恼火,但作为技术人员,我暗暗佩服大宇先生的机智。我挂断电话,立马就干。到门口唤一声JPN98,它应声跑来,热烈地对着每个人摇着尾巴,一点不在意主人的眉高眼低。我按一下电源,它立即委顿于地,20分钟我作完了调整。   好啦,万事大吉啦,放心用吧。我轻松地说。   巴图和妻子显然心有疑虑,他们怕JPN98的“狼性4分钟”并没真的消除,于是我在这儿多逗留了3天。3天后,两人对JPN98已经爱不释手了。它确实是一条精明强干、善解人意的通灵兽,它的病症也已根除,在晚上零点时(也就是它的23点56分时),它仍然翘着尾巴忠心耿耿地在羊群外巡视,目光温驯而忠诚。奇怪的是,尽管曾目睹JPN98施暴,但羊群很快再次接受了它。是它们本能地嗅到它恢复了狗性?乌云其其格说,留下它吧,我已经舍不得它了。巴图对它的“历史污迹”多少心存芥蒂,但既然妻子发了话,他也就点了头。   好了,闲话少叙。反正这次草原之行虽有小不如意,最后仍是功德圆满。巴图和妻子为我举办了丰盛的送别宴会,我们喝得泪汪汪的,大叹“相见时难别亦难”,“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等。巴图还没忘了给我找老婆那个茬儿,说兄弟你放心!我一定找一个比乌云其其格还漂亮的姑娘给你邮到青岛去。   JPN98似乎也凭直觉知道我要离去,从外边进来,依依不舍地伏在我膝下。我抚摸着它的背毛,想起那两只可怜的羊羔,就对巴图说,哥儿们,JPN98害死了你的两只羊羔,我向你道歉,大宇会社的赔偿金马上就会寄来。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巴图瞪着我说:你小子干吗尽说这些没油盐的话?再不许说一个赔字……   我们的互相礼让被JPN98打断了。从听到我说第一个“道歉”时,它就竖起了耳朵。以后听到一声“抱歉”,它的脊背就抖一下。等听到第三声时,它已经站起来,生气地对我吠叫。那时我的脑袋已不大灵醒了。喝酒人的通病就是这样,喝下的酒越多,越是礼貌周全君子谦谦。我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不行,义气是义气,赔偿是赔偿——JPN98别叫!让最好的朋友受损失,我能心安吗?我诚心诚意向你道歉——JPN98你干什么?   JPN98已经拽着我的裤脚奋力往外扯,两只忠诚的狗眼恼怒地盯着我。三人中只有乌云其其格没喝晕——其实我也灌了她不少——机敏地悟到怎么回事,她惊喜地叫一声:哈,JPN98还挺有自尊心哩,挺有原则性哩。   她向两个醉鬼解释:知道它为什么发火吗?它觉得受了天大的冤枉。你说它杀死了两只羊羔,但它根本不记得它干过,能不生气吗?倒也是,那只能怪它体内的病毒,确实怪不得它呀。我醉眼朦胧地说:真的?那我倒要试一试。我站起来,对巴图行了个日本式的90度鞠躬,一字一句地说——同时斜睨着JPN98:   巴图先生,我为JPN98的罪行正式向你道歉——   JPN98暴怒地一跃而起,把我扑倒在地,锋利钛合金牙齿在我眼前闪亮。巴图和妻子惊叫一声——但是不要紧!我看得出,它的目光仍是那么忠诚,只是多了几许焦灼和气恼,像是对主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恼羞成怒,大喝道:王八羔子,给我趴下!它立即从我身上下去,乖乖地趴下,委屈地斜睨着我。过来!它立即向前膝行着,信任地把脑袋向我伸过来。我叭地摁断了它的电源,拎起来扔到提箱中,沉着脸说,实在抱歉,只有拎回去换条新的了。你看它的错误一次接一次,谁知以后还会闹出什么新鲜招式哩。   乌云其其格已经笑得格格的,像个15岁的小姑娘。不不,她嚷道,留下它吧,这算不得什么错误,只是自家孩子的一点儿小脾气。我看它蛮有个性的,蛮可爱的。留下它吧,巴图,你说呢?   她央求地看着丈夫——这是做给我看的,实际我早知道这儿谁当家。巴图很像个当家人似的,一挥手说,好,留下了!   我多少带着担心回到青岛。10天后我要通了巴图的电话,他到盟上办事去了。乌云其其格欢欢喜喜地说,JPN98的状态很好,羊群都服它的指挥,真叫我们省心了,多谢你送来这么好的机器犬。   它的那个怪癖呢?乌云其其格笑道,当然还是那样。汉人中不是有句古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到现在它还是听不得“道歉”这两个字,一听就急眼,就吠个不停,甚至扑上来扯我的衣袖。真逗,我们没事常拿它这点怪癖逗乐,百试百灵。   我停了停,佯作无意地问:那它的“狼性4分钟”病毒还发作过吗?我想没有吧。   乌云其其格说,当然没有,你不说我们真把这事给忘啦。JPN98彻底“改邪归正”了,它现在一天24小时都是忠诚温驯的牧羊犬。大宇先生赔的新犬你就留下吧,JPN98我肯定不换了。   她又问了一番我的婚事,挂了电话。自那之后我们又互通了几次电话,听得出巴图夫妻对JPN98越来越满意,越来越亲昵,我也就彻底放心了。你看,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波折,但总的说来大宇的产品确实过硬,服务诚实守信,真是没说的。   我只是在半年后做过一个噩梦,梦见JPN98体内被我调校过的时间竟然复原了,因此在深夜23点56分时它悄悄潜入宿营车,对着乌云其其格露出了白牙……我惊出一身冷汗,翻身而起,急忙把电话打过去。巴图不耐烦地说:瞎琢磨什么呀,JPN98正在羊圈旁守卫呢,你真是杞人忧天。睡吧,想聊天也得等天亮。听见乌云其其格睡意浓浓的很甜美的嗓音:谁呀,是张冲兄弟么?巴图咕哝道,不是他还能是谁,肯定是喝酒喝兴奋了,排齐了给外地朋友打电话。然后电话叭的一声挂断。   我也放心入睡了,很快又接续上刚才的梦境。梦境仍不吉祥——我梦见自己正在向巴图道歉(为了乌云其其格的死亡?),JPN98照旧愤怒地阻止我。虽然它翘着尾巴,目光中也恢复了牧羊犬的愚忠,但两排钛合金利牙上尚有鲜血淋漓。   以后的梦境很混乱。我找来巴图的猎枪想射杀它,又想到子弹奈何不了它的合金躯体。正彷徨间,颈部血迹斑斑但面容仍妩媚娇艳的乌云其其格急急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这不能怪它呀,它是条好狗也只是得了疯病,你看我被咬死了也不怪它。我气鼓鼓地说:那好,连你都这样说那我不管了,便向一边倒头就睡。我真的睡熟了,不过第二天早上发现枕上有一大片泪渍。         斯芬克斯之谜     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在青岛海滨,当那个两岁的小男孩扑到邱风怀里时。   邱风已同萧水寒结婚六年了,按照婚前的约定,他们将终生不要孩子,所以两个已婚的单身贵族过得十分潇洒。休假期间,他们满世界去快乐。不过,时间长了,邱风体内的黄体酮开始作怪,女人与生具来的母性开始哭泣。她常常把朋友的孩子“借”回家,把母爱痛快淋漓地倾泻那麽一天,临送走时还恋恋不舍。这时她会哀怨地看看丈夫,她希望丈夫的决定能松动一下。不过丈夫总是毫无觉察(至少从表面上如此),微笑着把孩子送走,关上房门。   偶尔她会在心里怨恨丈夫,怨恨他用什么“前生”的誓言来毁坏今生的乐趣。   不过一般说来,她能克制自己作母亲的愿望,来信守对丈夫的承诺。   那年夏天,他们乘飞机到青岛避暑。下午,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多孔的礁石,白色的游船从地平线上探出头,随海风送来时有时无的音乐。邱风穿着一件红色比基尼泳衣,快乐地趴在砂窝里,两只腿踢腾着,浅黑色的裸背上沾满了白色的砂子。丈夫则抱膝坐在沙滩上,眯着眼睛眺望海天连接处,微带伤感,久久沉思不语。   这是他在野外游玩时常有的表情,他与大自然常有某种默契。这时,一个两岁的孩子摇摇晃晃闯入他们的圈子,男孩子虎头虎脑,胳膊象藕节一样白嫩,一脸甜笑,毫不认生。邱风很喜欢他,抱起来逗他玩,两人嘎天嘎地地乐了一阵子,在砂窝里翻滚厮闹,男孩的父母则远远地笑看这一幕。忽然那件事就发生了。男孩无意中把她的乳罩拉脱,露出洁白坚挺的乳房,小家伙立时两眼发亮,扑过去两手紧紧攥住,喃喃地说:“奶奶,吃奶奶。”   一种极度的快感之波从她的乳头神经向体内迸射,她抬头看着丈夫,毫无先兆的,她的泪水刷刷地流下来,来势十分凶猛。她就这么泪眼模糊地看着丈夫,一言不发,倒把孩子吓哭了。   萧水寒不动声色地抱着孩子,送回他的父母,回来后细心地把妻子的乳罩系好。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慢慢把话题扯开。   此后的半个月丈夫闭口不谈此事,邱风也慢慢抚平了心头的伤口。五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邱风浴罢上床,笑嘻嘻地钻进丈夫的怀里,丈夫忽然平静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要个孩子。”   邱风被惊呆,赤身坐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丈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丈夫微笑点头。   等邱风对此确认无疑时,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她钻进丈夫的怀里,哽声道:“水寒,你不必为我毁誓,我那是一时的软弱,现在已经想开了,再说,我们还可以抱养一个。”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么誓言来囚禁自己呢。”   他告诉妻子,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也为了忘掉那个梦魂不散的前生,他已决定放弃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去澳大利亚某个岛屿去定居。他问妻子是否同意。   邱风这才知道,丈夫为此下了如何的决断,作了多大的牺牲。她满脸是笑,满脸是泪,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作爱十分投入,十分激情,邱风在心中为这次作爱涂上了神圣的色彩,她从丈夫那儿庄重地接下生命的种子。事毕,她钻进丈夫宽阔的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数着他的肋骨和脊柱的骨节,时不时抬起头再来一个长吻。慢慢她疲乏了,昵语中渐带睡意。后来她就伏在丈夫的胸膛上睡着了,睡得十分安心。   萧水寒从妻子颈下悄悄抽出手臂,轻轻披衣下床,走到凉台上,他们的别墅建在半山腰,凉台极为宽阔,夜风无拘无束地在凉台上玩闹,鼓胀着他的睡衣,向下望去,错综交叉的公路灯光象无声抖动的光绳,远处的霓虹灯光缩成了模糊的光团。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蓝,弦月如钩,繁星如豆。他想,这些星星有的距地球数十亿光年之遥,当它们离开自己的星球开始这趟远足时,地球的生命可能刚刚诞生。所以,星光实际是亿万岁老人的叹息。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生又是何等短暂。   他破例点着一只香烟,烟头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着他阴郁的面孔。那件事他还瞒着少不更事的妻子,可是,他还能瞒多久呢。   邱风是一个娇小漂亮的姑娘,皮肤白皙细腻,翘鼻头,短发,一付洋娃娃的面孔。七年前,19岁的邱风进天元公司当打字员。不久她就发疯地爱上了45岁的老板萧水寒。这倒是不必害羞的,这位董事长兼总经理简直是一个理想的白马王子。他未婚,容貌虽不十分漂亮,倒是十分的“男人”,脸上棱角分明,宽下巴,浓眉,身材颀长,但肩膀很阔,从身材看远比45岁年轻。他谦逊和蔼,一派长者之风,又很幽默风趣,闲暇时常随口抖几个机智的笑话,令人喷饭。至于他的才识就更不用说了,他白手创建的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简直是传奇性的,它的产品使人眼花缭乱。   比如按生物基因生产的生物工程材料,它们能根据改编过的指令自动成材,长成(比如)十米长的象牙圆柱。还有模仿恒温动物的生物空调等等,而且很多产品的主设计师正是这位董事长本人。   邱风知道自己的爱情是无望的。萧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国色天香的美人,她们的美貌冷艳使自我感觉尚佳的邱风十分泄气。也有不少才女,邱风常在电视上和电脑网络上看到她们的名字。萧水寒偶尔会同其中一位共度周末。   不过娇小的邱风照样勇敢地把爱情之箭射出去,虽然这里面含着只问奋斗不问结果的悲壮。萧博士对她很大度,很亲切,从来不让小姑娘在他面前自惭形秽,但也从未使她对成功抱什么奢望。他似乎是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的神祗,不会和任何一位凡间女子缔结此生之盟。   如果不是那麽一次机遇的话。   一个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邱风下班回家时发现汽车打不着火--她对机械上的事向来是糊里糊涂的--便站在公司门口等出租车。一辆长车身的黑色H300氢动力汽车无声无息地滑到她身后停下,萧水寒降下车窗,微笑着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他走出汽车,为邱风打开右边的车门,又问清了她的地址,便驾着汽车驶上高速公路。邱风很庆幸自己的好运,她痴痴地悄悄地观察着萧的侧影,看着他坚毅的面部线条。平时的伶牙俐齿今天竟然变得拙口笨舌,连一句感谢都说不出口。倒是萧水寒随便地同她闲聊着,把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   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风中夹着细蒙蒙的雨丝。汽车驶上长江大桥时,邱风忽然尖叫一声:“停车,快停车。”   萧水寒迅速踩下刹车,高速行驶的汽车吱吱嘎嘎地刹住,在地上拖出一长串胎痕。邱风的脑袋撞在挡风玻璃上,她顾不上疼痛,拉开车门跳下车,兴奋地尖叫着:“彩虹,”   一道半圆形的彩虹悬在天际,那是阿波罗的神弓,赤橙黄绿青兰紫依次排列,彩虹的边沿与同样晶莹的蔚蓝天空洇在一起,下端隐没在苍山之后。邱风兴高采烈地拍着手,靠在栏杆上,痴迷地看着它。萧水寒也走下汽车,静静地微笑着。   来往车辆中的乘客也都注意到了彩虹,他们大都放慢了车速,在车内指点着,然后疾驶而过。   背后的太阳渐渐沉落,彩虹慢慢消失了。萧水寒一直在耐心地等着。等汽车重新开动后,邱风才觉得不安,她不该让老板为她耽误这麽久,而且,自己的举止太幼稚,太不成熟,他会笑话自己的。   “对不起,耽误你这麽久。”她不安地说,“可是我真的太喜欢彩虹了。我从生下来到今天只见过两次,太美啦”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侧脸看看忘形的邱风,笑着说:“我也很喜欢,尤其是小时候。有一次,放学时看见彩虹,我想弄明白彩虹的下半个园究竟有多大,就猛劲儿往山上爬,爬到山顶也没看到下半个彩虹,倒把书包弄丢了,回家还挨了一顿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喟然叹道。   邱风看看他,咯咯地笑道:“吆,听你口气象是活了一二百岁似的,其实你没比我大多少,真的,你最多象35岁的人”她使劲地强调道。   萧水寒摇摇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那时我和你一样喜欢大自然,我喜欢绯红的晚霞,淡紫色的远山,鹅黄色的小草,火红的榴花,还有洁白的雪,金色的麦浪,深蓝的大海……后来,我第一次读到苏东坡的名句:惟江上之秋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那时我一下子领会了文章的意境,不禁手舞足蹈,就象你刚才一样忘形。”   邱风脸庞红红地笑了。   “可是不久我就从物理课上学到,这一切神奇绚烂的色彩,其本质不过是光波的不同频率,毫无神奇可言。告诉你,我那时非常失望,我宁愿生活在苏东坡的时代,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七彩世界,不愿用逻辑思维把它裂解成冰冷的物理定律。”   他轻轻地笑起来,接着说道:“不过我最终还是牺牲了激情,走上科学研究之路。记得二十世纪末的一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提出过一条定律:任何充分发展的技术无疑是魔术。其实我更喜欢它的逆定律:上帝的任何神奇魔法,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充分发展的技术,人们终将掌握它。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乏味的话,”他开玩笑地说,“少女的绚烂激情是最宝贵的,我不该泼冷水。”   邱风生气地说:“我不是少女,我已经是女人了”萧水寒哈哈笑着,在邱风家门口停下车,他打开车门,扶邱风出来。然后他把邱风的小手长久地握在手里:“今天我很高兴,谢谢你拉我回到那种透明的心境,又领略到大自然的美丽。真的谢谢你。”他诚恳地说。停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明天晚上,你能否与我共进晚餐?”   邱风不想假装矜持,痛快答道:“我非常乐意”萧水寒爽朗地笑了,动作轻捷地钻进汽车。   第二天是周末,晚上,萧水寒带她来到龙凤大厦的顶楼花园。夜色深沉,透过透明的凉棚能看到一天繁星如豆,凉棚四周垂挂的人工雨帘密密细细,乐声轻柔似有似无。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顾客。邱风不知道这是萧水寒特意安排的,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豪华的装饰。   侍者端来饮料后便远远避开,垂手而立。萧水寒隔着茶几把邱风的柔荑握在手中,含笑凝视着她,直看得她脸庞发烧。然后,他轻声说出了一个令邱风吃惊的决定:”今晚我想向你求婚,你能答应吗?”   邱风惊喜交加,这是她朝思梦想的事。但胜利来得太轻易,以致她不敢相信。   惊魂稍定后,她忘形地喊道:“你怎么选中我呢?”她不平地说:“在你身边的天鹅群中,我只是一只土黄色的小麻雀呀。”   萧水寒笑了:“我喜欢小麻雀。”   “可是我没有多少知识,我只是一个打字员,你和我会没有共同语言的。”   萧水寒又笑了,但他的眼神中有几丝忧伤:“我在科学迷宫里的探索太辛苦了,我希望有一个不懂科学的女人使我轻松。”   “那……”邱风还在寻找不同意的理由,萧水寒笑道:“如果邱小姐不愿屈就,就不要寻找理由了,我收回我的求婚。’邱风干脆地说:”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抓获的战利品,哪能让给别人”萧水寒快意地笑了,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那麽,如果邱小姐不介意我的年迈--我的年龄已完全可以作你的长辈了--希望你能答应我的求婚。”   “我当然答应我才不嫌你年迈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父亲去世很早,所以我的恋父情结一直没有寄主,如果找个丈夫又捎带个老爸爸,那才叫便宜呢。”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又是一阵朗声大笑,笑声散入夜空。邱风认真地说:“不过你根本不象45岁的人。你的身体只象30岁的青年,真的。”   “谢谢你的夸奖,”萧水寒微笑着,渐渐转入沉思,他的目光稍显迷茫和忧伤。此后,在婚后的共同生活中,邱风发现,丈夫常常周期性地出现这种忧伤,他似乎有一个驱之不去的梦魇。萧水寒说:“不过,在你决定进入我的生活之前,我必须认真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妻子不得不作出一种牺牲。”   “我答应”萧水寒伤感地笑了:“我还没把话说完呢。告诉你,我是一个不祥的人,也许我是一个妄想狂患者,有时,我会不自主地回忆起我的前生,甚至前生的前生,对前生的回忆是我驱之不去的梦魇。梦境很逼真,而且……某些梦境太符合真实了,以致于我,一个生物科学家真的相信它。”   邱风听得瞪园了眼睛,她觉得身上有了寒意。   “所以,我知道自己的行为透着古怪,平时,我把它严严地伪装了,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带着光环的虚象。不过,当我合上家庭的帷幕,取下假面后,这些古怪可能就要显露。若想成为我的妻子,应对此有所准备,应学会对它视而不见,不要刨根问底。”   邱风心疼地看着他沉重的目光,她这才知道,原来女人心目中的至神至圣也会有沉重的忧思。她决心象小母亲一样爱抚他,温暖他的心。   “还有,与我结婚的人,终生不得生育……”   邱风急急地打断了他:“为什么?”   他苦笑道:“这正是我的前生遗留给此生的,是一个重誓:我的亲生子女将使我遭受天谴,我将自此结束自己的生命。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但这决不是虚幻的,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它的巫力,我也决定要恪守它。因此,”他沉重地说,“你能否为我牺牲作母亲的权利?”   邱风内心翻江倒海,沉思很久,才含泪说道:“记得我读过一本小说,说母爱没有什么神秘,那是黄体酮在作怪,人身上有了那玩艺儿,就会作出种种慈眉善目的怪样子。看后我气极了,奇怪怎么有人能想出这种混帐话。很可能,我身上的黄体酮就特别多,月经初潮那年,我就萌生了作母亲的隐秘愿望,我老是想入非非,幻想有一个白胖小孩伏在我怀里吮吸。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对女伴讲,怕她们嘲笑我。你是我倾诉内心世界的第一人。”目光楚楚地沉默良久,她断然说道:“不过,我愿意为你作出这种牺牲”萧水寒感动地把她搂入怀中。那晚他们没有再说话,他们相偎相依,听着雨帘叮咚,“春江花月夜”的古琴声如水波荡漾,如月华泻地。   他们在静默中悄悄地缔结了此生之盟。   婚后生活十分美满。萧水寒真的既象慈祥的老爸爸,又象热烈的情人。婚前提及的前生之梦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邱风仅觉察到丈夫偶尔会陷入伤感,此时,他会一动不动地背手而立,凝视客厅中一张古槐图。他曾透露过一句,说这株古槐便是前生的一个象征。   邱风遵守婚前的约定,对此装作视而不见。不过,每到这些天里,她就从一个淘气的女娃娃变成慈爱的小母亲,把丈夫放进爱的摇篮里,为他唱着遥远的催眠曲。   邱风腹中的婴儿有五个月时,萧水寒向董事会宣布了他的决定,他决定退隐林下,把自己的一半股权转给妻子(但妻子终生不在董事会中任职),一半股权按照贡献大小,分给那些与他共同创业的生物学家。这个决定显然是晴天霹雳,董事会十分震惊,一片反对声浪。但萧水寒的态度十分坚决。几天以后,他们被迫接受了这个决定,并推选了新的董事长何一兵。   何是十五年前加入天元的青年生物学家,也是他脱落行迹的好友。会后,董事们陆续散去,何一兵留下来,他闷坐着,以手扶额,心情沉重。萧水寒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何抬起头,闷声说:“我真不理解你的古怪决定,你一定是发疯了。”萧水寒平静地微笑道:“万物都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人脑在30岁达到生理巅峰,以后每天要死掉十万个脑细胞,人体细胞在分裂约50代后,就会遵循造物主的密令自动停止分裂,走向衰亡。你是否需要我帮你复习这些知识?”   何一兵气恼地骂道:“见你的鬼你还不足50岁呀,正是智力的成熟巅峰。再看看你的身体,陌生人绝不会认为你超过35岁”他哀求道:“为了天元,是否再考虑你的决定?老实说,我们几个自认算不上弱者,但象你这样的全才,既有渊博的知识,又有灵动的才情,世上不是容易找到的,行不行?”   萧水寒目中掠过一丝伤感:“我老啦,已经没有灵动的才情啦。”   何一兵烦躁地骂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鬼迷了心”他心情郁闷,总觉得萧水寒这种毫无理由的突然退隐有什么沉重的隐情,他心中隐隐有不祥之兆。最后,他站起身苦笑道:“看来你是劝不回来了。祝你旅途顺风。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应该记住,我的友情是值得信赖的。”   萧水寒笑着,同何一兵拥抱告别,嘱咐他把自己赠给公司同仁的雕像抓紧安装好,走前他要去看看。   几天后的拂晓,何一兵等七八个密友在斯芬克斯雕像前为他送行,萧氏夫妇准备在国内游览几个地方后再出国。   人头狮身的斯芬克斯雕像座落在公司大楼下,通体四米有余,晶莹洁白,光滑柔润。它的材料就是天元公司生产的,是象牙生长基因按人工编写的造型密码“天然”生成的,全身天衣无缝。狮身造型未取明清以来那种凝重的风格,而是师法汉朝的辟邪、天禄石刻,腰身如非洲猎豹一样细长,体态矫健飘逸。女人头象部分写意简练,一头长发向后飘拂,散落在狮身上,她口角微挑,笑容带着蒙娜丽莎的神秘。从看她的第一眼,邱风就被迷住了,她绕着狮身,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啧啧惊叹着,她的眼神如天光一样流盼不定。   “太美啦”她由衷地说。   萧水寒很高兴,笑问邱风:“你还记得斯芬克斯之谜的由来吗?”   “当然。这是一个希腊神话。狮身人面怪物斯芬克斯向每一个行人提出同一个谜语,凡是猜不到的就被他吃掉。后来一个勇敢聪明的青年俄狄蒲斯猜到了,怪物羞愧自杀。这个谜语是:早上走路四条腿,中午走路两条腿,晚上走路三条腿。谜底是人。”   萧水寒叹道:“我很佩服古希腊人的思辨,科学家们常从希腊神话中得到哲学的启迪。这个斯芬克斯之谜正是永久的宇宙之谜,是人生的朝去暮来,生死交替。”他对何一兵说,“请费心照料好这座雕像,也许我的人生之谜就在此中。”   何一兵疑惑地看着他,沉重地点头。秋风萧瑟,梧桐叶在地上打旋,空中一声雁唳,十几只大雁正奋力鼓翅,按照迁徙兴奋期中造物主的指引向南飞去。萧水寒同朋友们一一拥别,然后他小心地搀扶着怀孕的妻子,坐进H300汽车。斯芬克斯昂首远眺,目送汽车在地平线处消失。   邓飞从早上就坐在这棵柳树下钓鱼,直到中午还毫无收获。他瞑目靠在树干上,柳丝轻拂着他的睡意。他梦见年轻的爸爸领着五岁的自己去钓鱼,归途中他困了,伏在爸爸背上睡得又香又甜,梦中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宽厚的脊背和坚硬的肌腱。   父辈的强大使“那个”小孩睡得十分安心……梦中倏然换了一个场景,衰老的父亲躺在白瓷浴盆里,忧伤深情地看着他,他正替父亲洗澡,父亲瘦骨嶙峋,皮肤枯黄松弛,眼白浑浊,一蓬黑草中的生命之根无力地仰在水面上。那是邓家几条生命之溪的源头啊,他至今记得父亲松弛的皮肤在自己手下滑动的感觉,和自己的无奈和悲哀。   手机的铃声把他唤回现实,不过一时他还走不出梦境的怅然。人生如梦,转眼间自己也是66岁的老人了。   去年他从公安局局长的位子上退休,他的感觉是自己在一天之内就衰老了,健忘,爱回忆往事。妻子早就为他的退休作了准备,买了昂贵的碳纤维杆配凝胶纺丝的日本鱼竿,现在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垂钓上。不过说实话,他至今没有学会把目光盯在鱼浮子上,他只是想有一片清净去梳理自己的一生。   是现任局长龙波清的电话。他问老局长退休后过得可安逸,垂钓技术如何,还嬉笑着问老局长,用不用到市场上买几斤鱼去充自己的战果。邓飞不耐烦地说;“少扯淡,有正经事快说,别惊了我的鱼。“龙局长笑道:“为了充实老局长的退休生活,使你继续发挥余热,我为你揽了一件任务,我想你一定感兴趣的。”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那根‘海竿’的浮子已经动啦。晚上我到你家里谈吧。”   挂了电话,邓飞发现水面上的浮子在轻轻抽动,他忙小心地拉紧钓丝,觉得手上分量不轻。水中鱼儿开始挣扎逃走,他赶紧放线,大概经过半个小时的溜鱼,他总算把一条三四斤重的鲤鱼拉上岸。看着鱼在草地上弹动,他笑着说,这看来是一个好兆头。   那根“海竿”已经设置27年了,邓飞那时39岁,是刑侦处一名科长。有一天他接待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叫刘诗云,复旦大学生物系的权威,七十多岁,银发银须,身体十分衰弱,走路颤颤巍巍。他是专程来武汉的。   “来不来这儿我犹豫了很久,我不愿因自己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极富天分的年轻人。我的根据太不充分。”刘老沉重地说,递过来一本生物学报,让他看首篇文章。标题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与DNA信息的传递》,作者萧水寒。邓飞看过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写出、能看懂如此佶屈的文章,实在令人赞叹。   直到现在,尽管自那根海竿设置之后,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学知识,算得上半个专家了,但那篇文章对他仍相当艰深。当时刘老告诉了文章的大义,说是论述DNA微观构造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向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这是一篇深刻的论文,如果它确实出自二十岁青年之手,那他无疑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未来。但我有一点驱之不去的怀疑。“刘老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我曾有一个学生孙思远,生前是蓬莱生命研究所所长。实际上,我们的师生关系是挂名的,他的学术成就早就超过了我,生物学界认为他是李元龙--生物学界的教父--的隔世传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阿根廷探亲时,竟然离奇地失踪了,那年他刚刚50岁。一个杰出科学家的失踪曾惊动了国内、国际警方,但调查迄今毫无结果。   “邓飞也多少回忆起这桩案子,但他不知道它与手头这篇文章有什麽关系。刘老说:“孙思远生前曾和我有一次闲聊,可以说,这篇文章的轮廓,在那次闲聊中已经勾画出来了,两者完全吻合。当然,单是这种吻合说明不了什麽问题,科学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学家同时取得某一突破,象焦耳和楞次,达尔文和华莱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   他看着邓飞,加重语气说道:“我与孙共事多年,对他的行文风格已经十分谙熟,他的思维极其简捷明快,行文冷静简约,与李元龙的文风很相似,其内在力量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萧水寒的文风却与他十分相似。”   那天晚上,邓飞向刘老要了几篇孙思远的文章,强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会面时,他小心地告诉刘老,他看不出刘老所描绘的绝对的一致性。刘老苦笑着说:“我绝不是贬低你,你在自己的专业中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专家,但在判断生物学论文风格时,请你相信一个老教授的结论,这一点不必怀疑。”   邓飞问道:“那麽,按你的推断,萧文是剽窃孙的成果?--而且恐怕不仅仅是剽窃,很可能他与孙的离奇失踪有某些关联?”   刘老点点头,阴郁地说:“我多少作了一些调查,萧水寒是3年前从国外回来的,独力创办了一个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学界籍籍无名,也没有任何学历。你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生物学家,这不合常情。”   但除此之外,刘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临走时,老人再次谆谆告诫:“我知道自己的怀疑太无根据,我是思想斗争很久才下决心来这儿的,我希望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灵魂能安心地去见孙思远先生。他的过早去世是生物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们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不过你们一定要慎重,不能因为我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青年天才的一生。”   他的话透露出他的矛盾心境。邓飞也被他的沉重感染,笑道:“这点你尽可放心,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140年啦。”   刘老对故友的责任感使邓飞很感动。但一开始,邓飞并没有准备采取什麽行动,单凭一篇文章的相似风格就去怀疑一个科学家,未免太草率了。那天邓飞没有听出老人话中的不祥之意。回上海后不久,老人就去世了,他为了故人情意,临终前还抱病远行,这使邓飞觉得对老人欠了一笔良心债。于是,他不顾别人的反对,在此后的27年中,对萧水寒作了不动声色的耐心的监控。调查结果基本上否定了刘老的怀疑。   在对监控材料作出推断时,邓飞常想起文学界的一桩疑案:有人怀疑萧洛霍夫的名著《静静的顿河》是剽窃他人。这种怀疑之所以有市场,是因为萧洛霍夫自此后确实未写出任何一部有分量的作品。但萧水寒则不同,此后的27中,他确实没再写过有分量的作品,但他在生物工程技术中有卓越的建树,他的学术功底是无可置疑的。在国际生物学界也不是无名之辈。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怀疑萧水寒的处女作是剽窃他人呢。   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邓飞觉得自己几乎成了萧水寒的崇拜者。他常羡慕萧先生活得如此潇洒,他多才多艺,能歌善文,既有显赫的名声,又有滚滚的财源。他品行高洁,待人宽厚,在研究所和生物学界有极高的声望。邓飞曾经疑惑萧水寒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不过几年前他终于有了一个美满的婚姻,他的妻子是一个水晶般纯洁的女人。   但是,在一片灿烂中,邓飞总觉得有那麽一丝阴影:他觉得萧水寒的来历总是罩着一层薄雾。尽管在电脑资料中,他在国外的履历写得瓜清水白,但由于种种原因,邓飞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活”的见证人。而且,他太完美,太成熟--要知道,当他被置于观察镜下时,只是一个20岁的毛头小伙,在这个年龄阶段,因为幼稚冲动犯错误,连上帝也会原谅的--但萧水寒却是超凡入圣,他似乎是与生具来的圣人和楷模。   对萧的调查从未正式立案。这是一个马蜂窝,鉴于他的名声,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为了刘老生前的嘱托,邓飞一直在谨慎地观察着。他退休后由龙波清接下这项工作。   晚饭时,龙波清对女主人的烹调赞不绝口,尤其那条脆皮鱼使他大快朵颍。夸了女主人,又夸邓飞的好运气,因为竟有这样的傻鱼咬邓飞的钩。酒足饭饱后,他们来到书房,女主人泡了几杯君山银毫后便退出去。龙这才开始正题。   “银行的马路消息,”他拿着一把水果刀轻轻敲打着茶几,看着茶叶在杯中升降,富有深意的瞟着邓飞。邓飞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们曾通过非正式的途径,对萧水寒夫妇的财政情况建立了监控。严格说来,这是滥用职权的犯罪行为,所以他们作得十分谨慎。“萧水寒夫妇最近取出了自己户头上的全部存款,又把别墅和一艘豪华游艇低价售出,这些总计不下一亿二千万元,全部转入一家瑞士银行。听说他们已提出辞职,说他们工作太累了,想到世界各地游览一番。经查,他们购买了5万元的国内旅支,两万英镑的国外旅支。”   邓飞细心地品着热茶,把这些介绍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老龙说:“按说,现在不是他旅游的日子。他结婚六年,妻子第一次怀孕,如今已五个月了。”   邓飞点点头说:“在对他监控时,我发现邱风对小孩子有极强烈的母爱,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她一定会加倍珍惜的。再说,萧的事业正处鼎盛期,这时退隐很不正常。”   “是的,不过证据太不充分,根本无法正式立案,最好有人以私人身份追查这件事。”他狡猾地笑着,“我知道一抛出这付诱饵,准有人迫不及待地吞下去,是不?”   邓飞笑笑,默认了。听到这个消息,他身上那根职业性的弓弦已经绷紧,他又想起27年前刘老的沉重告诫。龙说:“如果你决定去,局里会尽量给你提供方便,包括必要的侦察手段和经费。不过我再说一句,你是以私人身份进行调查,如果捅出什麽漏子,龙局长概不负责。这是几句公事公办的扯淡话,我知道你老邓的身手。还有,龙局长不管,龙波清会不管吗?哈哈。”   豪华的H300氢动力汽车一路向西北奔去。邱风知道他们的第一站是西北某山区的槐垣村。这是萧水寒“前生的前生”灵魂留恋之处,家中的古槐图,据说就是此处的写照。遵从过去的惯例,邱风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对此不闻不问。   一路上萧水寒对邱风照顾得无微不至,车子开得十分平稳。邱风有时在后排斜依着休息,不厌其烦地用手指同胎儿对话。偶尔感到胎动,她就欣喜地喊:“水寒,他又动了,用小腿在踢呢,这小东西,真不安分”萧水寒扭头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个他?heorshe?"“你呢?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随你。”   “不,我要听听你的意见。”   “你猜呢?”   “我猜你准是要个男孩,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呀。”   “好吧,你就努力给我生个儿子。”   邱风咯咯地笑起来,说好吧,我就努力给你生个儿子。不过先生男先生女都不要紧,我会努力再生,生它七男八女的。后来她让丈夫停车,换到前边右侧座位。   她发现丈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他又陷入那种周期性的抑郁。邱风在心中叹道:“一定是前生的梦魇又来了。”   她不再说话,怜悯的看着丈夫,别看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可不相信什麽前生前世的话,她猜想这里一定有什麽潜意识的情结,可能是童年的某种经历造成的,心灵受了伤又没有长平,结了一个硬疤。--可是据他说,他在20岁以前是在澳州悉尼的一个华人区长大,怎么可能把梦中场景选在中国西北呢?   她叹口气,不愿再绞脑汁了,把烦恼留给明天是她的人生诀窍。等到槐垣村再说吧,也许这次经历会医治他的妄想症。   第二天,他们下了公路,又在急陡的黄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萧水寒不时侧脸看看妻子,他多少后悔未乘直升飞机来这儿,他总觉得乘飞机缺乏应有的虔诚。   这片过于偏远的黄土地没有沐浴到21世纪的春风。当汽车盘旋在坡顶时,眼底尽是绵亘起伏的干燥的黄土岭。自然,土黄的底色中也不乏绿意,但即使是绿色也显得衰弱和枯涩,缺乏南方草木的亮丽。   傍晚,萧水寒叫醒了在后排睡觉的妻子:“已经到了。”   邱风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车,慵懒地依在丈夫怀里。忽然她眼前一亮夕阳斜照中是一株千年古槐,枯褐干裂的树皮上刻印着岁月沧桑。树干底部很粗,约有三抱,望上渐细,直插云天。树冠相对较小,但浓绿欲滴,在四周沉闷的土黄色中,俞显得生机盎然。斜阳中一群归鸟聒噪着飞向古槐,树冠太高,又映着阳光,看不清是什麽鸟,不过从后掠的长腿看象是水鸟,也许它们是从数百里外的河流飞回来。   萧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视着,邱风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树。它与家里的古槐图太象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升华。从这一刻起,邱风才开始认真对待丈夫的前生之梦。   大树下有几个闲人,他们还保持着山里人的纯朴好奇,笑嘻嘻地看着两位客人。一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凑过来搭讪:“年轻人,外地来的?”   邱风笑着回答:“嗯,来看大槐树。”   老头高兴地夸耀:“这树可有名相传是老子西出函谷时种下的,这只是传说,没什麽根据,不过地方政府作名树登记时,请专家鉴定过年轮,它已经满一千岁了。还有更奇的,这实际不是一株树,老树已经濒死了,树心都空了。正好一棵新槐从树心长出来,也有200年了。你看那树冠,实际大部分是新槐的,你再看看树根,从老树干的树洞里能看到新树的树干。”   邱风嫣然一笑:“我知道。”   老人很惊奇:“你来过这里?”   “没有。但我丈夫有一幅祖传的国画‘树祖’,画的就是它。我丈夫常与它对话,他说的一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尽管我不大懂。”这些话她实际是对丈夫说的,这些疑问已放在心中多年,她很希望能听听丈夫的解释。   老人笑哈哈地问道:“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   一直默然凝视的萧水寒这才回过头来,他微笑答道:“不,那幅画是我爷爷的太老师,一个生物学家传给他的。”   老人高兴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龙他老人家,对吧?”萧水寒笑着点头。老人很兴奋,面前的远客一下子变得十分亲近,他热心地介绍道:“李先生是我们村出的一个大人物,他就是这株树下长大的,他从小调皮胆大,赤手空拳爬到过槐树顶。老辈说大槐树上还有大仙哩,就是他爬树以后仙家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还回过家乡,捐资修建了一座中学,还到大树下来告别,把我们一群光屁股娃儿集合起来,每人发了一只钢笔,一个计算器,还讲了好多有学问的话。”   萧水寒笑问:“你老高寿?照年龄看,你好象见不到他的。”   老人并不以为忤,仍笑哈哈地说下去:“我快交九十了,今年是李先生170年诞辰,他是52岁去世的,算来我是见不到他。也许是老辈人经常讲摆,弄得我也象是身临其境似的。”   邱风惊奇地问道:“你老已经九十了?我还以为你才六十多岁呢。”   老人得意地说:“别小看这个小地方,这儿是有名的长寿之乡,还有一百二十岁的人瑞呢。《长寿》杂志经常来采访。”他忽然问:“你们想不想参观元龙中学?去的话,我给你们带路。”   萧水寒低声同妻子交谈几句,说:“那就有劳你老人家了,请吧。”   邓飞把奥迪汽车远远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树下的动静。他带有远距离激光窃听器,能根据车门玻璃的轻微震动翻译出车内或附近的谈话声。他听见邱风在低声问丈夫,李元龙是谁。邱风文化层次不高,她不知道150年前这位著名的生物学家。话筒中老人在喋喋不休地介绍,这儿是李先生小时上学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学时如何艰苦,要步行30里,18个窝头凑咸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伟大,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国人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看来,这位李元龙在他的偏僻故乡已成了神化的人物。   邓飞打开一罐天府可乐,一罐八宝粥,又掏出一块夹肉面包吃着,要通了龙波清的电话,他叫对方快把李元龙的有关资料找出来,核对一下。龙波清安排人在电脑中查询,然后问:“怎么样,有收获吗?”   “没有,两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该受怀疑的,举止有度不逾矩,心地坦荡,我担心要徒劳无功。”   “别灰心,不轻易咬钩的才是大鱼呢,或者能证明他确无嫌疑,也是大功一件。喂,资料查到了,正好这些天有不少文章纪念李元龙先生170年诞辰,你要的资料应有尽有。”他告诉邓飞,李元龙确实是在该村出生,他是上个世纪末即1978年出生,终生未婚。科学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疗法上取得突破,并获得世界声誉。在理论上的贡献也绝不逊色,他在宇宙生命学,生命物理学,生命场学,生物道德学中的开拓性研究,直到百年后还是科学界的圣经。他52岁自杀,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说他的死亡比较离奇,因为一直未寻到尸首。但他写有遗书,失踪前又对手头工作和自己的财产作了清理,所以警方断定不是他杀。”   “不过,萧水寒和他能有什麽关系?”他在电话中笑道,“他总不能插手118年前的一桩谋杀案吧。那时他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邓飞迟疑着没有回答。萧水寒与李元龙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参拜?还有,李元龙和孙思远,两个杰出的生物科学家,同是盛年离奇失踪,这不能不给人以不安的感觉。   他在望远镜里看到三个人已经返回,他们打开车门上了车,然后那辆汽车缓缓向前开动,显然是已安排了住处。他打开窃听器,听见三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今晚的饭菜,萧水寒坚持一定要吃本地最大众化的饭菜。老人笑着答应了,问:“枣末糊?荞麦?烤苞谷?猫耳朵?”萧水寒笑道:“好,这正是我多年在梦中求之不得的美味。”   邓飞听得嘴馋,他丧气地把可乐罐扔到窗外。话筒里听到前边的汽车停下了,几个人下车后关上车门,然后悉悉索索地进屋。他也把后椅放平,揣着话筒迷迷糊糊入睡了。梦中他看到萧水寒在狼吞虎咽地大吃,一边吃一边嚷着,好吃好吃,我已经一百多年没吃上它了。   醒来后他自己也好笑,怎么作了这麽一个荒唐的梦。窗外已微现曦光,古槐厚重的黑色逐渐变淡,然后被悄悄镶上一道金边。村庄里传来嘹亮的鸡啼。   萧水寒一行还未露面,邓飞取出早饭,一边吃一边把李元龙的有关信息再捋一遍。27年前,他为了增加生物学知识以助破案,曾请刘诗云先生为他开列了一些生物学的基本教科书,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龙先生的几本著作。   这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多少了解一些梗概。有时候他觉得科学家的思维与侦察人员有某些相似,他们的见解也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龙在“生物道德学”中说过:生物中双亲与儿辈之间的温情面纱掩盖了“先生”与“后生”的生死之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儿辈都是逼迫父辈走向死亡的凶手,而衰老父辈对生之眷眷,乃是对后辈无望的反抗。他提到过俄狄浦斯--即那位杀死斯芬克斯的英雄--无意中杀父娶母的希腊神话,说它实际是前辈后代之争的曲折反映。他又说,生物世代交替的频度是上帝决定的,有寿命长达5000年的刚棕球果松,有寿命仅个把小时的昆虫。但不同的频度都是其种族延续的最佳选择。所以,让衰朽老翁苟延残喘的人道主义,实际是部分剥夺了后代的生的权利,是对后代的残忍。人类不该追求无意义的长寿,而应追求有效寿命的延长。   读着这些近乎残忍的见解,他常有茅塞顿开之叹。--不过,当他的老父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时,他照旧求医问药,百般呵护。所以他常笑骂自己是一个两面派。   饭后老人全家为萧氏夫妇送行。他们熙熙攘攘地互相告别,老人的孙媳还把邱风拉到一边,低声地反复叮咛孕妇应注意的事项。老人又拎出几包土产往车上塞。看来他们在昨晚已成了好朋友。   H300汽车开走十分钟后,邓飞才启动了自己的汽车。几天前,他偷偷地在萧的汽车尾部喷涂了一些颜色相同的特殊油漆,油漆中的微弱放射性足以使侦察卫星辨认,可以在他车内的屏幕上随时显示萧的行踪。这种追踪装置是很先进的,即使内行也难以发现。   与他的老式汽油车相比,氢动力汽车的性能要优异得多,时速常在200公里以上,让邓飞追得焦头烂额。好在萧水寒体贴怀孕的妻子,常常有意放慢速度,每顿饭后还有一段休息。邓飞这才能勉强追上。   汽车沿着陇海高速公路一路东行。按邓飞的猜想,萧水寒可能是到北京,到中国科学院去继续对李元龙先生的探索。但过了洛阳,前边的汽车便掉头向南,两个小时后到达予西南的宝天曼国家森林公园。   邓飞不久尾随追来,前边已经是正规公路的尽头。接着便是杂草丛生的碎石便道。这儿是宝天曼的边缘地带,林木葱郁,溪水清澈,空气中充满了臭氧的新鲜味道。从监视屏幕上看,前边的汽车已停在离此不足10公里的地方。邓飞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继续追踪,他怕与萧水寒狭路相逢。   他决定还是先在原地等待。十几分钟后,萧的汽车已掉头返回,邓飞迅速倒车,隐藏在树丛后。萧的汽车缓缓开出便道,交上公路后便疾驶而去。   邓飞心中疑惑不定,萧水寒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却蜻蜓点水似的随即飞走,是一个短暂的会面,还是发觉走错了地方?从屏幕上看,萧的汽车正在毫不犹豫地急速离去,看来他已完成了此行的目的。   邓飞决定进去看一看,他小心地寻找着便道上的车痕,十几分钟后,车痕在一所平房前消失。听见汽车声,一个中年男人打开房门,好奇地打量着他。邓飞走出汽车,扬起手招呼:“嗨,你好。”   “你好。”   仓促中邓飞决定了他的第一句问话:“请问是否有一对夫妇来过这儿?”   中年人穿着便装,头发已歇顶,胡须却分外浓密。他笑道:“对,我这儿很少有客人的,今天是例外。你是和他们一块儿来的?他们已离开半个小时了,按说你们应该在路上碰面的。”   邓飞决定把谎话说下去:“是吗?恐怕我和他们走岔路了。”   “你也是来参观那座雕像吗?”   邓飞顺着他的话说:“对呀,能否带我去看一看?”   “好,请进吧。”大胡子爽快的说。   这座外表俭朴的平房,从内部装潢看相当现代化。中年人为他冲上一杯咖啡,说他姓白,是研究理论物理的,已在这个清净的地方住了十几年,“信息高速公路的普及给了科学工作者更大的居住自由。住在山野与住在纽约图书馆同样方便。”“白先生的研究方向可否见告?我是个门外汉,但对理论物理也有兴趣。”   “很枯燥的一个问题,即引力的量子化,它将导致引力与电磁力的统一。可惜还没有取得突破。”   他简略的介绍了一些研究情况,邓飞站起身说:“对不起,能否让我现在就看雕像?我还要追他们。”   大胡子领他到了后院,院里的草坪剪得整整齐齐,几只在城市已绝迹多年的长尾喜鹊在地上啄食。院子东面临着山崖,中年人走过去,拂开藤蔓:“喏,就是它。”   邓飞忽然眼睛发亮在山崖的整块巨石上雕出了一只狮身人面象,刀法粗犷,造型飘逸灵动,石像表面已微见剥蚀,看来已有相当年头。邓飞一眼看出,它的造型与天元公司门前的象牙雕象非常相似。邓飞问:“真漂亮是您的作品?”   “啊不,”大胡子笑道,“我可没有这种艺术细胞。听说是这间房子的第一个住户留下的。”   邓飞的脑子迅速转动着:“能否告诉他的名字?”   中年人疑惑地看着他:“刚才那对夫妇只看了雕像,什麽也没问,我想他们一定认识这座雕像的作者。”   “是吗?这点他们倒没有对我讲。”   白先生忽然说:“啊,等一下,我可以帮助你。”   他快步走回工作室,哪儿摆着一部相当先进的电脑,他熟练地敲击着:“我从林区房产部门的档案中查找一下。”几分钟后屏幕上显出:刘世雄于2032年投资建成这处住宅,2049年迁离,并将房产捐献给林区政府。该人简历:男,2049年49岁,自由职业者,未婚。迁离后去向不明,未留照片。   大胡子热心的说:“是否需要其他资料?我帮你查找。”   邓飞沉吟道:“请你查查他的经济来往帐目。”   几分钟后大胡子说:“档案中记载的费用大多是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查询资料,购买光盘等,数量不少,每月至少数万元。看来他可能是搞科学研究的,而且有相当的经济实力。”   邓飞默默记下了有关资料。他把进屋后的见闻仔细梳理一遍。凭他的直觉,他认为白先生的话是真实的,他并不是萧水寒此行的知情人。--可是,萧水寒到底来干什麽?   又是一次科学家的神秘失踪。这绝不再是巧合。也许,在27年的监控中,邓飞第一次对萧水寒真正滋生了敌意,他已敢肯定萧水寒的圣人外衣下必定藏着什麽东西。   他真诚地向白先生道谢,然后匆匆去追赶萧的汽车。一路上,他一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两天后,萧氏夫妇来到中原某地一座工厂门前。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萧水寒把车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着。等人潮散尽后他把车开到门口意欲登记,门卫懒洋洋地挥挥手放他们进去。萧水寒开着汽车缓缓地在厂内游览,这个厂占地广阔,厂房高大,气势宏伟,但是死亡气息已经很明显了。厂房墙壁上积满了锈红色的灰尘,缺乏玻璃的窗户象一个个黑洞,不少厂房空闲着,路边长满了一人深的杂草。   他们来到工厂后部的专用铁路线,站台上空空荡荡,铁轨轨面上已经生了薄锈,高大的200吨龙门吊如一个骨节僵化的巨人。   萧水寒告诉妻子,这已是国内硕果仅存的石油机械厂了。自1848年俄国工程师谢苗诺夫在里海钻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业已经走过了300年的里程。目前国内油藏已基本枯竭,连中东的油藏也所剩无几。电动和氢动力汽车已开始全面取代燃油汽车。   “不久你就会看到一则消息,中国最后一台油田用修井机在这儿组装出厂,此后,这项曾叱咤风云的工业将宣告死亡,就象蒸汽机车制造业的死亡一样。”他微带怆然地补充:“衰老工业的死亡并没有什麽可怕,它只是为更强大的新兴工业让开地盘。当然,观察着它的死亡过程,仍然令人悲伤。”   邱风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心思已被腹内的胎儿所包占,没有空间去容纳这些黍离之思。她只是奇怪,丈夫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这个普通的工厂游览。   H300汽车在厂内缓缓地转了两圈,向大门驶去,不过在最后一秒钟,他停下车,略微犹豫后,把车倒回去,停在工厂行政大楼楼下。   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对镜涂抹口红,她看见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他们显然是夫妻,男的衣冠楚楚,举止潇洒稳健。女的有五六个月身孕,仍然显得娇小美貌。宇文小姐热情地问:“请问我能为二位作些什麽?”   萧水寒彬彬有礼地说:“我想打听一个工厂的老人,他已经在62年前去世了,可能没有人知道他。只好麻烦你查查档案,他叫库平,曾是贵厂的一名工程师。”宇文小姐迟疑地问:“你们和他……”   “毫无关系。我只是受人之托,一个垂暮老人莫名其妙的怀旧之情。他想验证一个旧友的生活轨迹。如果不方便的话……”   宇文小姐嫣然一笑:“没有什麽不方便的,近百年来的人事档案都在电脑里存着,包括各人的像片和语音资料,几秒钟就可查出来。不过这位先生肯定不大出名,如果在厂志里有记载的话,我一定会有印象的。”   十秒钟后屏幕上显示了库平的资料:库平,男,2032年生于外蒙,2052年进入本厂,一直在技术部门任职,终生未婚。50岁时即2082年冬离开本厂,去向不明,其档案一直保存在本厂,未能转走。   宇文小姐歉然地说:“只有这麽多资料了,不知能否满足你们的要求。”   “足够了,衷心感谢宇文小姐,可否把它打印出来?”   他们拿到打印卡片,同宇文小姐告别。坐上汽车,萧水寒沉思有顷,掏出打火机把纸片点着。邱风奇怪地问:“你……”   “没什麽,我不想交给那位多愁善感的老人了。看到一个人的一生经历风干成方寸大的纸片,他会难过的。好,我们继续出发。”   邱风忍住,没有打听那位多愁善感的老人是谁。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来人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身体很健壮。来人微笑着出示了警察证件:“请问宇文小姐,是否有一男一女来过?”   女秘书吃惊地打量着来人。她对刚才的年轻夫妇很有好感,因而对新来者多少有一点敌意。她答道:“是呀,莫非他们……”   邓飞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乱猜,我只是恰好和他们对同一个人感兴趣。”   “库平?一个62年前失踪或死亡的人?”   “对,请把他的资料让我看看。可以吗?”   他看过电脑中储存的资料,宇文小姐问道:“还有一些简短的语音资料,你想不想听?”   “当然,谢谢宇文小姐。”   语音资料只有寥寥几句:“我叫库平,汉族,生于2032年……”语音有些失真,但邓飞总觉得他的语音有某种熟悉感,他沉思着问:“与库平共事过的工厂老人是否还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略为考虑,肯定地说:“有,有一名工程师叫袁世明,今年85岁,他肯定见过库平,而且很巧,他正好在技术部工作过。”   邓飞打听了袁工的地址,向秘书小姐致谢后就走了。   袁工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不过思维很清晰,记忆力相当不错。他坐在轮椅上,慢慢地回忆着,他说他与库平共事不久,那时自己还是一个实习技术员,库平是一名普通工程师,没有多少能使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迹。关于他的失踪,袁老说那时正值石油工业第一次大衰退,很多人都被辞退或辞职,因此他很可能另谋高就了,但此后一直没有音讯,连个人档案也没有转走,又似乎不正常。在警察局的档案中他是被列为失踪。   邓飞请他回忆一下,库平失踪前有没有什麽异常。袁工为难地说,已经62年了,记不太清楚。邓飞再次请他认真回忆一下,比如他失踪前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麽得病的迹象,袁工摇摇头:“你怀疑他是急病致死?不会,他的身体一向很好,50岁的人只象三四十岁,常有人向他请教养生秘诀呢。”   “还有什麽异常迹象吗?”   袁工忍不住问道:“你是否对库平的失踪有怀疑?”   邓飞苦笑着说:“不,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对他毫无了解,我只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迷雾。”   袁老沉思地说:“说起迷雾,我倒是觉得,库平身上是有一些神秘。作为一个工程师,他的能力不错,但也不是太出色。不过,在其他领域,象哲学,生物学,常常见他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闪现。在他50岁时,他曾郑重其事地参加了一次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竞赛题目很难,而且多是非常规思维的解法。但他的成绩不错,可以跻身前三名。他很高兴,对我说,这证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巅峰状态。我觉得,他是在以此为自己的平庸一生辩解,所谓‘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不久,他就悄悄地失踪了。”他问:“我的回忆是否对你有所帮助?”   邓飞苦笑着摇头:“我恐怕是越来越糊涂了。”又是一个失踪的案例,虽然这一次不是一个科学家。萧水寒为什么对失踪者情有独钟?是良心上的内疚?当然,他绝不可能参与一百多年前的一系列谋杀,或者,他是为罪孽深重的祖辈来忏悔?邓飞觉得他的脑袋都要胀破了。“不管怎样,我衷心地感谢你。再见。”   当晚,萧水寒在予皖交界的一个偏僻小镇停车。邓飞也在邻近的旅馆里登记了住房。   这是一间单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墙虎的藤叶投射到屋内。邓飞洗完热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他想把这几天的见闻梳理一遍。笔记本和钢笔就放在手边,这是他的习惯。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际思维最活跃,一旦迸出一个火花,他就顺手记在纸上,免得清醒后遗忘。   当然,有时也会写上一些令人哭笑不得、诸如“香蕉大,香蕉皮更大”之类的妙语。   这两天,他窃听到不少萧氏夫妇的谈话。他当然不相信什麽“前世前生”的鬼话,那只能用来骗谝邱风那样天真的傻女孩。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萧水寒天南地北、乡村工厂的行程来看,他此行绝不是无目的的闲逛。   那麽,李元龙,刘世雄,库平,今后还要探访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孙思远和萧水寒,必定有某种隐藏的关系。   这是毫无疑问的。首先刘世雄家与天元大楼下如此相象的雕像,就绝不会是一个巧合。还有一点是否也算得上异常?这几个失踪者都是终生未婚,连萧水寒也曾独身二十多年。一次是偶然,两次算巧合,但四五个人的经历竟然如此相象,那就值得怀疑了。   但究竟能有什麽关系?邓飞苦恼地敲着额头。要知道,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重叠。在空间上没有重叠,在时间上很少重叠,而且散布在长达170年的时间轴线上。   重叠他突然灵光一闪,在本子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睁大眼睛,抓住这个突破点,继续思索。如果除去上面几个人的一段“影子”生活,即有记载而无实据的生活,恐怕几个人的生存时间根本不会重叠。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后肯定,这个结论是对的。   也许,正是他们互不关联的“时间”才恰恰是他们的联系。他的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画了几道横线。   除了虚线段(表示“影子”生活)外,各人的实际生活时区确实没有重叠,而且每两人中都有2-3年的间隔。   他把把钢笔重重地摔在本上,他已经全明白了。   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虽然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话更荒谬。   这条时间之链已经没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出萧水寒的下一站:蓬莱生命研究所,孙思远。   他看看手表,三点半,略为犹豫后,他还是拨通了龙波清家里的电话。电话中龙波清的声音很清醒,没有丝毫睡意。这是公安局长的基本功:“老邓?有什麽突然变化吗?”   “老龙,我想那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他疲乏地说。   龙波清很高兴,笑哈哈地说:“还是老姜辣吆。”电话中他没有问详细情况,“你的下一步打算?”   “我不想当他俩的尾巴了,我要赶到蓬莱去守株待客。如果能等着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则我就要丢人了,因为我的结论太荒谬,太不可思议。“邓飞苦笑着说。三天后,萧水寒的汽车才姗姗抵达。蓬莱今年的初冬很冷,刚下过一场薄雪,树上戴着雪冠。萧水寒把汽车开到“蓬莱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口,打开右车门,小心地扶邱风下车。七个月身孕的邱风已经是步履迟慢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楼房群,低矮的花篱代替了围墙。原所长孙思远不愿让高墙来束缚人的交流和思维的驰骋。萧水寒问传达室的姑娘,,是否允许他们步行在全所游览一遍,他想探访一个前辈学者的生活踪迹。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热情地说:“你是指我们的前任所长孙思远教授吧,我们都很怀念他。请进来吧。”   他们进门后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位挟着皮包的老人,步履稳健,鬓发苍苍。   姑娘在后边大声喊:“先生,夫人,请等一下还有你,老部长,也等一下”她追上来为萧水寒介绍,“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长邓先生,让他领你参观吧,他同孙教授很熟的。”   萧水寒正想辞谢,邓飞已经热情地伸出手--当然这出戏是他导演的--他说:“乐意为二位效劳。孙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更是我的忘年好友。”   萧水寒好笑地看着他,不,孙思远从不认识你。但他没有揭穿,淡然笑道:“你和孙教授很熟吗?”   “那当然,他生前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几岁。你知道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学的门外汉,但在孙先生的熏陶下,已经算得上半个生物学家了,我对孙先生在理论上的建树可以如数家珍。“萧水寒微笑着听他吹牛。“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来,请这边走,太太小心一点。你看,那个窗口是孙先生生前的办公室,夜里常常最后一个熄灭。这条湖边小路是孙先生早上散步时常走的,谁知道有多少灵感在这儿迸发………我告诉你,孙先生曾师从复旦大学的刘诗云教授,不过专家们评论,他更象是一位伟大生物学家的隔世传人。我是指生物学界的爱因斯坦--李元龙先生。来,这边走。”   他侧过身子,朝萧水寒扫过锐利的一瞥。萧水寒扬扬眉毛,没有说话。邱风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暗地交锋,她冻得满脸通红,小心地捂住肚子,一边赞叹着:“这儿真美”邓飞仍娓娓而述:“孙先生对李前辈的理论作了全面的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说李先生提出的生命场理论或活体约束--您了解这些概念吗?请问你的职业?”   萧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一阶台阶。他朝妻子使个眼色:“不,我不了解。我是搞实业的,一个在科学殿堂门外大声叫卖的铜臭熏天的商人。”   邓飞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继续吹牛,我怕万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门弄斧了。活体约束是说,每个生物体在一生中,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生物体的砖石(各种原子)会更换几十轮,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这个生物体仍能严格地保持原来的属性。这种唯有活体约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对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他有意紧盯着萧水寒,但对方神色不变。“活体约束中隐藏着上帝的密令。你知道,对于单细胞生物来说,它的分裂生殖可以无限进行,因此,仅对于细胞而言,它可以说是永生的。但当一个细胞(它本身也是一种活体约束)从属于更高级的活体约束时,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体中的细胞,被人体约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后就衰老死亡,这就造成了人的衰亡和生死交替。这种生物钟极其精确可靠,在人体内只有癌细胞和生殖细胞不受其约束。生殖细胞会自动把生物钟拨回零点;癌细胞可以无限增值。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癌细胞正是因其长生不死,造成了机体的死亡,从而带来了自己的死亡。”   萧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意旨。”   “对,这是上帝的意旨。但孙先生常援引李元龙先生的一句话:科学家在对上帝顶礼膜拜的同时,也在努力探讨上帝意旨得以贯彻的技术措施。说得多好。喂,爬上前面那快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这里是孙先生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你们上去吗?太太怎么样?”   萧水寒轻声问妻子,邱风倔强地说:“我也要上。”   现在,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鸟在天上飞翔,海风带着潮湿的腥味儿,水天连接处是一艘白色的游船,隐隐能听到乐声。太远,听不清音乐的旋律,它只是象水漂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水面上浮过来。这个情景使邱风觉得似曾相识。   她想起是在青岛见过。那时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种景色,又常常显出一种怅然。   邓飞赞道:“多美。你看这块石头,我们常称它为孙先生的抱膝石,他在这儿常常一坐几个小时,思考宇宙和生命之大道。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喜欢。一个老人总是怀旧的。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访旧日的踪迹,也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抚摸这些踪迹,永远记住它们。“他们让邱风在抱膝石上休息,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邱风,攀上又一道高坎。邓飞深吸一口气,慨然道:“这里是徐福东渡的地方,他要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当然他没有成功。后来还有不少皇帝去重复秦始皇的愚蠢。直到多少次失败后,人类才被迫认识到生死交替是无可逃避的,--并把这种科学的观点演化成一种新的迷信。你说对吗?”   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忽然石坎下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如果说邱风昧于抽象思维的话,那麽她大脑额叶的“面孔认知功能”绝不弱于丈夫。从邓飞这个人一出现,她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在邓飞滔滔地讲着生命学的知识时,她一直在努力思索着。她终于想起来了,在旅行途中,此人驾着一辆红色奥迪曾多次出现在他们附近,有时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经意地投过来一瞥。所以,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恐怕不是偶然的。   对这位邓先生有了警觉后,她发现他的话似乎是含沙射影。两个人似乎一直在打哑谜。她在抱膝石上坐着,瞥见丈夫和邓先生互相使一个眼色,离开她到石坎上去。他们分明是想密谈什麽。   对丈夫的关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艰难地向石坎上攀登,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两个人赶来时,邱风正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萧水寒急急地问:“怎么啦?是不是摔着了?”   邓飞也关心地说:“送太太到医院吧,离这儿很近的。”   邱风笑着摇头:“没关系的,只是滑了一下。水寒,咱们离开这儿吧。”她祈求地望着丈夫,她想避开这种模模糊糊的不安。萧水寒笑着答应了。邓飞略为犹豫--他不能就这样放萧水寒离去--后热情地说:“已经快中午了,今天我作东,请二位吃蒙古烤肉,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吃的,请二位务必赏光。”   邱风偷偷地示意丈夫拒绝,但萧水寒似乎毫无城府地接受了邀请。成吉思汗烤肉苑在一座山坡下,隔着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与外边的皑皑白雪恰成对比。   桌面大的铁板烧成暗红,一个蒙古大汉光着膀子在铁板上翻炒着,刺刺拉拉的响声与逗人馋涎的香味弥漫于室内。   这儿是自助餐厅,邱风坐在桌边,看着二人在几十个食品盘中挑选菜肴,再排队去炒熟。两人在队伍中外表悠闲地交谈着。邱风驱不走内心的不安,她嗅到了两人之中有什麽隐秘。不过邱风天生是个乐天派,等到香气扑鼻的菜盘端来,她就把烦恼留给明天了。啊呀,真香,也真漂亮她大声地赞叹着。邓飞高兴地说;“我没说错吧,这是孙先生最爱来的地方。等一下还有好节目哪。”   他朝领班捻一下响指,领班点点头,接着,一个老人摸索着走到餐厅中央,他穿一件镶兰边的蒙古长袍,双目失明,脸庞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如一枚风干的核桃。面部较平,鼻梁稍塌,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他在圆凳上坐下,操起了马头琴,先低首沉思了几分钟,似是回味人生的沧桑。邱风偷偷看看丈夫和邓飞,她发觉两人的眼中都闪着奇异的光。   邓飞低声介绍道,孙先生极爱听这位蒙古老人的歌,他在蓬莱时,每星期至少来一次。这个餐馆的兴旺,多半是靠他的慷慨赠与。不过他没告诉萧水寒,在孙思远失踪后,这位老人已经不再唱歌。是他打听到这些情况,特意把老人请来的。   沉思之后,老人便伴着琴声唱起一首苍凉的歌。他的汉语不太地道,邓飞低声为邱风讲解着,他说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大意是:一个老人问南来的大雁,你为什么不留在温暖的南方,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飞回这里?   大雁说,春天来了,草原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冥冥中的召唤是不可抗拒的。   大雁问老人,你曾是那样英俊的少年,为什么变得这样老迈?   老人长叹道,不是我愿意老,是无情的时光摧我老去呀。   马头琴在高音区嘎然收住,邱风已是泪流满面,她看看丈夫,他的眼眶也已潮湿。萧水寒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颇大的数字,撕下来,走过去交给老人:“谢谢你的歌声,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熟悉的手掌,听到熟悉的话语,全身一震。他昨天已听邓飞说过这些情况,但他不敢相信。他侧过耳,急迫地说:“真的是你吗,孙先生?”   萧水寒点点头,嗄声道:“对,我是孙思远,我的好兄弟。”   邓飞已悄悄地站在他身后,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朝气蓬勃的身体。当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结论时,仍不免有临事而惧的踌躇:“真的是你吗,李元龙先生?”   萧水寒回过头,他的身体生气勃勃,但目光中分明是百岁老人的睿智和沧桑,他平静地说:“对,我是李元龙,也是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和萧水寒。”   邓飞低声道:“李先生,你让我猜得好苦啊。”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邱风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她捂着肚子,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萧水寒急忙奔过去,邓飞在他身后喊道:“太太恐怕是动了胎气,快送医院”侍应生急忙到门外喊了出租车,两人小心地搀扶着邱风上车,向妇产医院开去。   医生把邱风送入分娩室,两扇门随之关闭,不过仍不时听到邱风撕裂般的呻吟。萧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内来回踱步,步伐急迫轻灵。邓飞用过来人的口吻劝他:“别担心,出生前的阵痛,哪个女人也得过这一关。”萧水寒感激地点点头。邓飞解嘲地说:“我几乎脱口喊你是年轻人。真的,看着你的容貌和步伐,我很难承认你是170岁的老人。”   萧水寒已恢复了老人的平和,他微笑道:“实际上我自己也很难适应这个角色:身体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迈,它们常造成错位。你是怎么猜到的?”   邓飞笑道:“喏,就是这张纸片。”他把笔记本上那一页递过来,“我发现与你有关的五个人,其生活区段恰恰首尾相连,中间只有2-3年的空白,而这正是一次彻底的整容术所需的时间。”他端详着萧的面容,“萧先生,你的整容术很成功,不过,能作这种高水平整容术的医生并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了他们,包括阿根廷的何塞马蒂医生。还有,你的声音并未改变,当我听到库平的声音时,我就觉得似曾相识,但那段录音在电脑中有些变音,所以我又尽力找到了李元龙先生的一些原始录音。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还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认,因为盲人的听觉是最灵敏的。”   他心情复杂地再次端详着萧水寒,他头发乌亮,皮肤光滑润泽,动作富有弹性。邓飞不满地说:“李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我不会不识趣地问你长生之秘,你隐名埋姓地活着,自然是为了牢牢保守这桩无价之宝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它公布于众,与全人类共享呢?”   萧水寒在他面前立定,用百岁老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在40岁时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为此,他数度易名,数度易容,反复扮演着20-50岁之间的人生角色。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斩断熟悉的人际关系。很长时间他不敢结婚,因为没有经过长生术的女人无法永远伴他同行。他独自荷受这个秘密已太久了,谁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独?……他平静地问邓飞:“年轻人,这真的是一个好礼物吗?”   “那当然,”邓飞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缠绵床榻的痛苦晚年。“谁不愿意逃避衰老呢。而且,科学越发展,人类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越多,终有一天会达到这样一个临界平衡:人们学完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得迎接死亡,那时科学就不会再发展了。所以人类的短寿已成了制约人类发展的瓶颈。”   萧水寒摇摇头:“你说得很对,但你把长寿和长生混为一谈了。这些以后再说吧。这些情况请你暂不要告诉我的妻子,我会慢慢地告诉她。”   病房内又传出撕裂般的呻吟。这是一段平静后的又一次阵痛。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惶惑地对萧水寒说:“你太太是横生,医生正在努力转位。萧太太坚持要你在身边,医生也同意了,请进吧。”   邱风支着双腿,平卧在产床上,几个医生正在忙碌。长时间的阵痛后,邱风已十分虚弱,她闭着眼,头发已被虚汗浸透。摸到丈夫的手,她的身体起了一波震颤,睁开眼:“水寒,我怕……”   阵痛使她的精神变得恍惚,婚前萧水寒绝不要孩子的恶誓已在她心中悄悄扎了根,邓飞今日的举止又加重了这种恐惧。她怕丈夫会抛下她和孩子而去。萧水寒敏锐地猜到她的话意,爽朗地大笑起来:“怕什麽?是不是我曾说过的誓言?告诉你吧,那是骗你的,等把孩子生下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真的吗?”   萧水寒笑着点头,吻她一下,邱风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一个女孩呱呱坠地。邱风松了劲儿,很快呼呼入睡。护士为孩子按了指模,抱过来让萧水寒看了一眼,嗨,真是个丑东西,猢狲似的小脸,皮肤皱皱巴巴,闭着眼,额头上还有皱纹呢。不过,一种与生具来的亲切感从心中油然升起,他觉得喉咙中发哽,胸中涌出一股暖流。   看着幸福得发晕的父亲,邓飞又忘了他的年龄。他拍拍这位年轻父亲的肩膀,向他祝福。萧水寒点头致谢。   第二天,邓飞在病房外找到萧水寒:“你的秘密恐怕难以保守了。”邓飞心情复杂地说,“我不得不向上级汇报,先向你打个招呼。”   萧水寒微笑道:“邓先生请便。实际上,从我决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决定把这一切来一个了断。”   邓飞迟疑地说:“恕我冒昧,你今后的打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的。”   “衷心感谢。等内人满月后再说吧,到那时,我会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你。”   晚上,邓飞在加密通讯中向龙波清通报了本案的结论。龙波清在电话中吃惊地说:“什麽?你不是开玩笑?”   邓飞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猜想这发炮弹一定把局长大人从他的转椅上轰起来了。不过,这件事的沉重分量使他无法保持幽默的心境,“不是,我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说昏话。”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果断地说:“不要再说了,我马上派一架直升飞机接你。”   两个小时后,邓飞坐在龙局长的办公室里。黑色的丁字型办公桌把龙波清包在里面,平添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和隔膜。邓飞感慨地想,退休前他已习惯了从办公桌的堡垒中向下看人,看来视角不同,景观也大不相同。   龙局长唤秘书为邓飞斟上绿茶,秘书退出后,他把沉重的办公室大门仔细关好,坐到邓飞面前。   “老邓,我自然相信你,但鉴于此事的分量,我还要再问一遍:这是真的吗?你凭什麽相信它,这件看来十分荒谬的事?”   “我在逐步信服的过程上心理惯性比较小,恐怕要得益于我看过不少李元龙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里面,生物可以长生的结论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只是,在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我想不到这上面去。”邓飞又把思路捋一遍,说:“李先生说,上帝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完全采用无为而治,他把亿万种生物洒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灭。靠分裂方法繁衍的单细胞生物,从细胞本身来讲,可以说是长生不老的。当它发展成多细胞生物时,如果仍保持细胞的无限分裂能力,并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后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达到的路径。科学家在研究癌症时早就发现,人体细胞中有一种致癌基因--RAS基因。它在胚胎期参与组织的发育和分化,婴儿出生后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质的作用下,它会恢复功能,始终向细胞发出生长和增殖信号,这就形成癌组织。其实,这种所谓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体约束的结果。癌症之所以难以攻克,正是因为要对付的恰恰是细胞的原始本性--虽然这种本性被压抑了几十亿年,的它仍顽强地不时复活。这些内容太专业,你能听懂吗?”   龙局长苦笑道:“我硬着头皮听,继续说吧。”   “所以,我们之所以觉得生物的长生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加上无形的枷锁,是现存生命方式数十亿年的潜移默化。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种长生的多细胞生物确实存在过,后来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了--很可能是因为这种生命形式不利于物种的变异进化。但是反过来讲,至少,细胞乃至生物体的长生并不是不可思议。”   龙波清听得十分专心,喃喃地说:“全新的视角。”   邓飞笑道:“其实,这和我们的破案很相似,有时候某个案件错综复杂,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换一个视角,往往有新的发现。”他继续说道:“刚才是从宏观上、从哲学高度讲,如果从微观、从纯技术角度来看,也是可以达到的。人类之所以会死亡,是因为人体细胞只能分裂约50代,就会衰老。人体中刚受精的胚细胞中,其染色体顶端有大约1000个无编码意义的碱基对,它们就象鞋带端头的金属箍,对染色体长链起保护作用。但在活体约束中,一种细胞凋亡酶CPP-32向所有细胞发出密令,使它们在每次分裂时失去80-200个碱基对,染色体因而逐渐失去保护,细胞就开始衰老死亡。再问一次,你能听懂吗?不懂就问,不要爱面子。”邓飞开玩笑地说。   龙波清已听得入迷:“请继续。”   “癌细胞与此不同,它有一种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长生不死的。100年前,李先生用克制端粒酶的办法,治疗了千百年令医学界束手的绝症,并因此扬名于世。”   他有意停顿一会才说;“然后,李先生就想到事情的另一面,如果把细胞凋亡酶去除,使人体细胞都能正常分裂同时控制分裂速度,实际上也就是使RAS基因回复到原始生命的状态。那会是什麽结果?那就是千百年来人们孜孜追求的长生不老。   说起来简单,实行起来难度极大,但李先生终于成功了,并把这种手术施之于自身。于是他成了第一个长生不老者,直到现在还保持着40岁的身体。”   邓飞介绍完了,龙波清久久与他对视,屋里安静极了。邓飞皱着眉头说:“老实说,过去我把萧水寒当作潜在罪犯时,我倒对他一直怀着敬意,知道了真相,我反而鄙视他可怜他。他象个土财主似的守住这个秘密,象个土拨鼠似的东躲西藏,为的什麽呀。我简直怀疑他有恋宝癖。”   公安局长似乎没有听到这段话,他一直在按自己的思路在思索。最后他决断地说:“我们也暂时为他保密,你先回家见见老嫂子,我还要向上面汇报。我想,这个足以影响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如果仍归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适。太可惜,也太危险。”   邓飞走后,他沉思了很久,最后直接要通了总统办公厅的电话。他要求立即安排与总统的见面,他有极端重要的事情汇报。   萧水寒在蓬莱海滨的高级住宅区买了一套房子,邱风出院后就搬进去了。他原准备送邱风到澳大利亚定居的,但孩子的早产多少打乱了他的计划。   邓飞成了他家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萧水寒没有对孙思远生命研究所的同事们泄漏真情。邱风已知道了邓飞的真实身份,邓飞对女主人自嘲道:“我就象'80天环游地球‘中的侦探费克斯,满世界追踪罪犯,却发觉追了一位绅士。”   他非常热情,替邱风请保姆,买婴儿衣服,每天跑里跑外。不久,邱风就觉得再称他邓先生未免太见外了,应该称呼邓叔叔。她没想到这把邓飞吓了一跳:“别别,千万别这样称呼。”他看看萧水寒,“就称我邓大哥吧。”   邱风为难地看看丈夫,丈夫微笑着默认了,邱风高兴地说:“那好,就依邓大哥的意。”   邱风的奶水很足。“看来我体内的黄体酮就是多,特别适合作母亲。”邱风半开玩笑半是自豪的说。每天保姆把毛毛抱过来,他把头扎在母亲怀里,国国嘟嘟咽着乳汁,吃饱了,自动放开奶头,依偎在妈妈怀里,漾着模模糊糊的笑容,眼珠乌溜溜地乱转。   邱风对自己的女儿简直是百看不厌,她把心思全放在女儿身上,甚至没注意到丈夫又恢复了周期性的抑郁。当母亲伊伊晤唔逗女儿说话时,萧水寒常走到凉台上,眉峰紧蹙,表情肃穆地遥望苍穹,去倾听星星亿万年的叹息。这时,170年的岁月就象溪水一样,静静地从他的脑海中淌过去。   还有混沌未开的毛毛,也无时无刻不笑卧在他的思绪里。他没有象邱风那样爱形于色,但他对毛毛的刻骨的爱恋,也绝不逊色于邱风。   他曾认为,如果长生更有利于延续人类种族,那麽,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并不是罪恶--这种观点理论上并不错,可是,在毛毛面前,你能再坚持它吗?   邱风悄悄地走过来,依偎在他的身旁。他问:“毛毛睡着了?”   “嗯,这孩子真乖。你看这孩子最象谁?”   “当然是象她妈妈啦。”   “不,我看她最象你,特别是眼睛和嘴巴。”   萧水寒笑起来:“我就是这个丑模样吗?”他收住笑声,沉沉地望着妻子:“风儿,今晚我想和你谈一件事,好吗?”   邱风忽然想起丈夫的恶誓,还有这几天的抑郁,她很内疚,只顾疼女儿,忘了关心丈夫。她忙说:“好的,你快说吧。”   “风儿,这两个月的旅途中,你是否发现过什麽异常?”   “有啊,邓飞一直在偷偷监视着我们,他原以为你与几位科学家的失踪有关,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邱风天真地说。   “傻姑娘啊。”萧水寒叹息着,他又沉默了很久,不知如何开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扶邱风在凉台的吊椅上坐下,娓娓讲述了李元龙的故事,他讲少年李元龙如何艰苦求学,一只木棍挑着一个馍馍包裹步行到校,这就是一星期的口粮;青年时代的李元龙如何才华横溢,用基因疗法征服了癌症;后来,他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便悄然离开社会;他化名刘世雄隐居30年,彻底完善了长生医术。刘世雄消失后,库平又出现了,这次他特意选择另一种人生之路,看来是失败了。虽然库平一直保持着40岁的巅峰智力,但他作为工程师的一生显然十分平庸,因为他的思维已形成固定的河床,难以改道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生物学领域,在这个领域他仍然如鱼得水。但可叹的是,他终于未能超越李元龙。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那种新鲜,那种青年的幼稚莽撞和胆大妄为,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思想驰骋。   邱风兴奋地叫起来:“原来你一直在追寻李先生的下落啊。他真的发现了长生之秘?他现在在哪儿,你找到他了吗?”   萧水寒不易觉察地苦笑一声,发出170岁老人才会有的苍凉叹息:“傻姑娘,你不久就会知道的。”   看着邱风的天真,他实在没有勇气把真相撕破。   邓飞的秘密监视点离萧的新居不远,蓬莱公安局遵照总部命令,派了精明干练的何明和马运非来监视萧水寒。这两人整天守着窃听器,或者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那幢住宅的动静。邓飞这几天有些反常,他似乎也传染上了萧水寒的低度抑郁,常常独自默默地凭窗眺望。   正在监听的何明忽然抬起头来,吃惊地问:“真的吗?这是真的?”邓飞从窗户那边转过身,“真的有一个长生不老的李元龙?”   邓飞不能向他们深入介绍案情,他不置可否地说:“甭管真假,继续听下去吧。”   何马二人很兴奋,他们绝没想到自己参与的竟是世界级的秘密。他们聚精会神地听下去。但萧水寒已截断了谈话。听见有热吻声,邱风热烈地邀丈夫今晚同床。   接着,窃听器中传来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小马笑着说:“两人已上床了,再听下去是不是有点儿缺德?把窃听器关了吧。”   邓飞烦闷地说:“听下去。是总统亲自下的24小时监听的死命令。”两人看到老邓的情绪不好,偷偷吐吐舌头,安静下来。   他们和邱风一样,没有想到年轻的萧水寒就是170岁的李元龙。   凌晨,萧水寒悄悄下床穿衣。邱风睡得正香,白色毛巾被裹着她生育后丰满起来的身躯,她口唇湿润,乌发散落在雪白的被单上。萧水寒悄悄俯下身,轻轻吻她一下。他强忍心中的苦楚离开邱风,又到保姆屋里看了毛毛。毛毛也睡得十分香甜,小嘴咂咂有声。李元龙在她的婴儿床前久久伫立,最后他俯身吻吻孩子,决然转身,脚步滞重地走出去。   他步行了约十公里,东边,海天相接处开始微现曦光。他来到海边的一个小港湾,一艘游艇泊在岸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个中年人从船舷上跳下来:“是萧先生吗?你好,按你的吩咐,游艇已检修过,加足了柴油。”   李元龙笑着点头,掏出一张支票递过去。那人看看数字,感激地说:“萧先生太慷慨了,这种柴油动力的游艇马上就要淘汰,你却付这麽高的价。”   李元龙笑着挥挥手,跳上船去。中年人为他解开缆绳,交代道:“萧先生,这艘船已破旧,最好不要开得太远。对了,你没有交代准备干粮,我还是备了一些,就在船舱里。”   “好的,谢谢你,再见。”   游艇笔直地朝外海开去,船尾犁出一道白色的水沟。晨光曦微,浑浊的海水逐渐变成清澈的深蓝色,海鸟拍翅在船后追飞。这时一个人从船舱里钻出来,走进驾驶室。正在仪表盘旁操纵的李元龙没有露出惊异,他朝邓飞点点头:“我知道你要来的。”又回身驾驶游艇。   邓飞沉默着,很久才问道:“你要把生命交给大海?”   李元龙点头。   邓飞低声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肯轻易抛弃长生,却不愿把长生之秘与人类共享?”   李元龙直视着前方:“年轻人,那真是一件好礼物吗?”他说,“我说过,一代人的长生势必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否则,地球很快就要撑破了。但我们对后代的义务已刻印在遗传密码中,我们难以逃脱冥冥中的约束。所以,当我从造物主哪儿窃得长生之秘时,我就对造物主作出了许诺:我的亲子出生之时,我一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   他看看邓飞,苦涩地说:“我不忍心把真相告诉邱风,只好有劳你了,邓先生。”   邓飞犹豫着,慢慢掏出手枪:“请原谅,我不能作你的信使。我不得不执行总统亲自下达的命令。”   李元龙淡淡一笑:“那玩艺儿对求死者无用。”   邓飞扣下扳机,一颗麻醉弹炸开,蓬起一团烟雾。李元龙的身体晃动一下,邓飞迅速抱住他,把他扶到后边的船舱。   游艇掉头向大陆开回去。   邱风早上发现丈夫不在床上,她以为丈夫是去散步了,这些天丈夫常常独自散步。九点种丈夫还不回来,她开始着急了,频频到大门观看。正在这时,门外响起汽车声,邓飞匆匆进屋。   “什麽?他去大海自杀?”她吃惊地喊,确认邓大哥不是开玩笑,泪水立即波涛汹涌。“为什么,难道他不爱我和毛毛麽?或者……”她联想到丈夫近日的抑郁,“莫非又是那个前生的恶誓?”   邓飞怜悯地看着幼稚的邱风。说出真相对他是很艰难的:“难道你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就是长生不老的李元龙啊。”   邱风无声地张大嘴,慢慢坐到沙发上。屋中只有毛毛的伊唔声。很久,邱风从震惊中惊醒,困惑地说:“不管他是谁,我都一心一意地爱他。可是,如果他能长生,为什么要抛下我们去自杀?他为什么不让毛毛和我也长生?”   邓飞暗暗叹息,他明白了李元龙为什么在永别人世时也未向妻子透露真情,这对儿夫妻在思想层次上是属于两个世界。他艰难地向她解释了李元龙与上帝的盟约,以及他对“地球被撑破”的担忧。邱风不解地问:“可是这和他自杀有什麽关系?他要不愿长生,至少要陪我和毛毛度过正常人的一生啊。”   邓飞摇摇头,他觉得对头脑简单的邱风,恐怕再解释也没有用。不过,反过来说,这种女人的简单思维,有时反倒是解开乱麻的快刀。他低声说:“你去劝劝他吧。带上毛毛,我们只能靠你和毛毛拉回他的心。总统希望他能活下来,希望他把长生之秘交给国家。”   李元龙被软禁在一间心理实验室里。透过巨大的全景观察窗,可以看到室内只有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墙壁上敷有泡沫塑料贴层,那是防止他自杀用的。各种仪表对他的脉搏和血压等进行着遥测。   窗外的环形座位上有十几个人,这是总统智囊团的全部成员。李元龙正平心静气地与他们对话:“你们问我为什么不向世人公布长生之秘,很简单,我不能把一种未经考验的药品贸然推向社会。我隐姓埋名,用了130年的时间对长生这种生命形态作了严格的验证。很遗憾,我发现,尽管我的体力和‘本底智力’在170岁时仍能保持巅峰状态,但大脑的创造力却萎缩了,难以进行创造性思维。而创造性思维正是人类得以发展的原动力。也许,”他苦笑着说,“上帝为我们选定的生死交替仍是最佳方式。”   外面的于亚航教授已经白发苍苍,但在对“年轻的萧水寒”说话时,仍感到年龄加权威的压力。他毕恭毕敬地说:“李前辈,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长生可以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它对人类的继续发展至关重要。至于那些枝节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   李元龙微笑道:“如果伟大的牛顿活到20世纪,并保持巅峰智力,以及他的权威,他能容许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吗?”   于教授迟疑地说:“我们完全可以采用自愿或强制退休的办法,比如,150岁后退出科学研究。”   “既然这样,怎么‘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如果具有无效寿命的‘年轻人’充斥地球,怎么容纳有创造精神的后来者?不,这并不是枝节问题,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固有矛盾。”他停顿一会儿,补充道:“造物主选择了生死交替,是因为它更有利于生物体的变异进化;我暂时冻结了长生术,则是因为它不利于智力的变异进化。这个圣诞礼物还是等到圣诞节来临后再拿出来吧。”   邓飞领着苦恼焦灼的邱风走进实验室,他惊奇地发现总统竟然也在场,他与龙波清坐在后排,脸色阴沉,秘书时而与他低声交谈着什麽。龙波清看见邓飞,竖起一只手指向他示意,让他带邱风上前。邱风一进屋就扑到玻璃窗上,把毛毛举过头顶,嘶声喊道:“水寒,不要抛弃我们难道你舍得毛毛吗?”毛毛被惊得大哭起来,小手小脚使劲舞动着。“水寒,我不求你长生,你和我度过50年人生后,我们一块儿去死,好吗?”   液晶屏上显示,李元龙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但不管他内心如何痛苦,表面上他有效地克制了自己的激动。他平静地说:“风儿,好好活下去,请你谅解我,我不得不履行对上帝的允诺。”   总统对他的固执已经忍无可忍,他要过话筒严厉地说:“李先生,我是总统,请原谅我的坦率,我想你无权把人类渴盼的长生之秘带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人类的财产,并不属于你个人。我们不会让你自杀的,我们的医疗小组会使用一切手段维持你的生命。如果你一定要死,至少也要把长生之秘先交给国家。”   李元龙微微一笑:“不必担心,一个人的死亡垄断不了长生之秘。”他闭上眼,一种奇怪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他自语道:“人类不需要不死的权威。”   液晶屏上显示他的血压陡降,呼吸忽然停止,心电曲线随即拉成一条直线。几名医生急急地冲进室内,围着李元龙忙乱地抢救。几分钟后,一名医生抬起头惊慌地报告:“他已经死了竟然坐化了真不可思议”邱风的身体缓缓晃动一下,慢慢顺着玻璃滑下去。邓飞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从她手中接过孩子,把邱风平放在地板上。回过头,他看见总统怒气冲冲地走了,随从人员也鱼贯而出。龙波清远远地向邓飞苦笑一下,耸耸肩膀,也低头走出去。   尾声    一个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东边天空挂着一弯绚丽的彩虹。一个老人踏着雨水来到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的大楼下。他默然仰视着象牙质的斯芬克斯雕像。   狮身人面象晶莹洁白,光滑圆润,造型极其灵动。它昂首啸着西边的如血残阳。老人沉思着,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它。   何一兵从监视屏幕上看到老人,他立即下来了“邓先生,你好。”   “你好,何董事长。”   “萧太太和孩子已安排好了吗?”   “嗯,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岛屿上,那个岛漂亮极了。”   “她的心境怎么样?”   “她当然很难过,我想……还有些怨恨。她怪李先生迟迟不告诉她真相,怪他用虚无缥缈的什麽盟誓摧残了自己的幸福。不过,她现在已经想通了。你不必为她担心。作了母亲的女人,心理再生能力是很强的,李先生的估计没有错。”   何一兵叹道:“我曾认为自己是萧水寒的朋友,当我知道他就是170岁的李元龙先生时,我不敢以朋友自居了。他是一个伟人,一个遗世而独立的伟人。可惜他的长生之秘未能留下。”   邓飞微笑道:“是很可惜,不过我们还是相信李先生的安排吧,我们谁都比不上他的远见卓识。”   他们寒暄后告别,并约好星期天一块去钓鱼。何一兵看着邓飞的汽车溅着水花开走了,他回到狮身人面象旁,静静伫立。   这是李先生留下的人生之谜,是人生之交替,大道之循环。他猜想到,很可能,有关长生术的高密光盘材料就藏在狮身人面象的体内,是在用基因造出它之前就埋下的。但他愿终其一生为李先生保存这个秘密。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精心守护着它。对任何来人,他都睁着第三只眼睛。   他不知道邓飞也猜到了这个秘密。   后记    为了不造成读者的误解,对本文中出现的专业知识作一点说明:   1.文中的细胞凋亡酶CPP-32(APOPAIN)、RAS致癌基因、能对DNA进行修补的PARP酶等都是近代遗传学的发现,但我凭自己的想象作了一些胆大妄为的修正。简言之,遗传学家说致癌基因是非正常的、是在人类发展过程中才产生的致病基因,但我认为它是原始细胞固有的正常的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上它受到抑制,但在某种条件下它会复活。读者只可姑妄听之。   2.所谓“活体约束”这个名词是我自造的,但我想从原理上说并无问题。比如,生物细胞要受所属生物体的约束,它们的凋亡速率由机体分泌的细胞凋亡酶来控制。         养蜂人     副研究员林达的死留下许多疑问。警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是自杀,但调查几个月后仍没有他杀的证据,只好把卷宗归到“未结疑案”中。引起怀疑的主要线索是他(?)留在电脑屏幕上的一行字(他是在单身公寓的电脑椅上服用过量安眠药的),但这行字的意义扑朔迷离,晦涩难解:   养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   很多人认为这行字说明不了什么,它是打在屏幕上的,不存在“笔迹鉴定”的问题,因而可能是外人敲上的,甚至可能是通过网络传过来的。但怀疑派也有他们的推理根据:这行字存入记忆的时刻是13日凌晨3点15分,而法医确定他的致死时间大约是13日凌晨3点半到4点半,时间太吻合了。在这样的深更半夜,不会有好事者跑到这儿敲上一行字。警方查了键盘上的指纹,只发现了林达和他女友苏小姐的。但后来了解到,苏小姐有非常过硬的不在现场的证据--那晚她一直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这么一来就只有两种可能:或者,这行意义隐晦的字是林达自已敲上去的,可能是为了向警方或某人示警;或者,是某个外人输进去的,但绝不会是游戏之举而是怀着某种动机。不管哪种可能,都偏于支持“他杀”的结论。   调查人第一个询问的是科学院的公孙教授,因为他曾是林达的博士导师,林达死后又曾在同事中散布过林是“自杀”的猜测。调查人觉得,先对与自己观点相左的人进行调查是比较谨慎的,可以避免先入为主的弊病。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是那种比较讲得出口的原因。实际上呢……人人都知道警方的一条原则:报案人的作案可能性必须首先排除。   公孙教授的私宅很漂亮,书房里是几排与天花板平齐的书橱。他穿着白色的家居服,满头白发,眉目疏朗。对于林达之死,公孙教授连呼可惜,说林达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一个敏感的热血青年。他还算不上最优秀的科学家(因为他太年轻),但他有最优秀的科学家头脑,有最敏锐的直觉,属于那种几十年才能遇上一个的天才,他的死亡是科学界的巨大不幸。至于林达的研究领域,他说是比较虚的,是研究电脑的智力和“窝石”,他的研究当然对人类很重要,但那是就长远的意义而言,并没有近期的或军事上的作用,“绝不会有敌对国家为了他的研究而下毒”。   谈话期间他的表情很沉痛,但仍坦言“林达很可能是自杀”。因为天才往往脆弱,他们比凡人更能看穿宇宙和人生的本质,也常常因此导致心理的失衡。随后他流畅地列举了不少自杀的科学天才,名字都比较怪僻,调查人员未能记录(保存有录音)。只记得提到一人是美国氢弹之父费米的朋友,此人搞计算从不使用四位数学用表(那时还没有计算机),因为表上所有的数据他都能瞬时心算出来(这个细节给调查人员的印象很深)。本来此人的成就不会在费米之下,但他30余岁就因精神崩溃而自杀。公孙教授说:   “不妨再举一个粗俗的例子。你们二位都是男人,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生儿育女。你们绝不会盘根究底,追问这种动机是从哪儿来的。但天才能看透生命的本质,他知道性欲来自荷尔蒙,母爱来自黄体胴,爱情只是‘基因们’为了延续自身而设下的陷阱。当他的理智力量过于强大、战胜了肉体的本能时,就有可能造成精神上的崩溃。”   调查人员很有礼貌地听他说完,问他这些话“是否暗示林达的死与男女关系有关”。很奇怪的是,公孙教授的情绪在这儿有了一个突然的变化,他不耐烦地说,很抱歉,他还有事,失陪。说完就起身送客。调查人员并未因他的粗暴无礼而发火,临走时小心地问,他刚才所说的电脑“窝石”究竟是什么东西,“肯定那是极艰深的玩艺儿,我们不可能弄懂,只是请你用最简单的语言描绘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公孙教授冷淡地说:以后吧,等以后我有时间。   第二个被调查者是林达的女友苏小姐。她相当漂亮,可以说是性感。那时天气还很凉,但她已经穿着露脐装,超短裙,耳朵上吊着漂亮的绿松石耳坠,一双白腴的美腿老在调查人的眼前晃荡。两个调查者对她的评价都不高,说她绝对属于那种“没心没肺”的女人,林达尸骨未寒,她已经谈笑风生了,连点悲伤的外表也不愿假装。甚至有调查人在场的情况下,她还在电话里同某个男人发嗲。   苏小姐非常坦率,承认她和林达“关系已经很深”,不过早就想和他拜拜了,因为他是个“书呆子,没劲。”不错,他的社会地位高,收入不错,长得也相当英俊,但除此之外一无可取。幽会时林达常皱着眉头走神,他的思维已经陷入光缆隧道之中,无法自拔,那是狭窄、漫长而黑暗的幽径。他相信隧道尽头是光与电织成的绚烂云霞,上帝就飘浮在云霞之中。林达很迷恋他的女友,迷恋她高耸的乳胸、修长的四肢、浑圆的臀背及其它种种妙处,即使在追踪上帝时,他也无法舍弃这具肉体的魅力,公孙教授的分析并不完全适合他,但即使云雨之中他也免不了走神。“我看近来他的神经不正常,肯定是自己寻死啦!”   关于林达死于“神经失常”的提法,这是第二次出现。调查者请她说一些具体的例证,苏小姐说,最近林达对白蚁啦,蚂蚁啦,粘菌啦经常挂在嘴边。比如他常谈蜜蜂的“整体智力”,说一只蜜蜂只不过是一根神经索串着几个神经节,几乎谈不上智力,但只要它们的种群达到临界数量,就能互相密切配合,建造连人类也叹为观止的蜂巢。它们的六角形蜂巢是按节省材料的最佳角度,符合数学的精确。对了,近来他常到郊区看一个放蜂人……   调查者立即联想到电脑屏幕上的奇怪留言,不用说,这个放蜂人必定是此案的关键。他们请她尽量回忆有关此人的情况。苏小姐说我真的不清楚,林达是一个人骑摩托去的,大概去过三次,都是当天返回,所以那人肯定在京城附近。林达回来后的神情比较怪,有时亢奋,有时忧郁,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智力层面”等等,我记不住,也没兴趣听。   调查者当然也盘问了案发那晚她的活动,确信她不在现场,便准备告辞。这时苏小姐才漫不经心地说,噢对了,林达有一件风衣忘在我家,里边好象有放蜂人的照片。听了这句话,调查人的心情真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衣袋里果然有一厚叠照片,多是拍的蜂箱和蜂群,只有一张是放蜂人的,那人正在取蜜,戴着防蜂蜇的面罩,模样不太清晰。但蜂箱上提供了宝贵的信息,那儿有红漆写的地址:浙江宁海桥头。   调查进行到这儿可以说是峰回路转。老刑侦人员常有这样的经历:看似容易查证的线索会突然中断,看似山穷水尽时却突然蹦出一条线索。三天后,调查人已经来到冀中平原,坐在这位放蜂人的帐蓬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油菜花,闪烁着耀眼的金黄。至于寻找此人的方法,说穿了很简单。他们知道这些到处追逐花期的放蜂人一般都不自备汽车,而是把蜂箱交火车或汽车运输。于是,他们在本市联运处查到了浙江宁海桥头张树林在15天前所填的货运单据,便循迹追来了。   不过见面之后比较失望。至少,按中国电影导演的选人标准,这位张树林绝对不是反派角色。他是个矮胖子,面色黑红,说话中气很足,非常豪爽健谈,带有燕赵豪士之风。可能是因为放蜂生活太孤单了,他对两位不速之客十分热情,逼着客人一缸一缸地喝他的蜂糖水,弄得调查人老出外方便。帐蓬里非常简陋,活脱一个21世纪的中国吉普赛。一只行军床上堆着没有叠起的毛毯,饭锅是用三块石头支在地上,摔痕斑斑的茶缸上保留着“农业学大寨”的红字――也就是说,茶缸的历史至少有60年了。他的唯一同伴是他的小儿子,非常腼腆,他向调查人问声好,就躲到外边去了。   放蜂人的记忆力极好,20天前的往事象是照了相似的,记得纤毫不差。一看到那叠照片他就说没错,是有这么个人找过我几次,姓林,三十一二岁,读书人模样,穿着淡青色的风衣和银灰色毛衣,骑一辆嘉陵摩托,车牌号的后三位数是248。“我们俩对脾气,谈得拢!聊得痛快!”   问他究竟谈了什么,他说都是有关蜜蜂生活习性的,便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调查人接受了这番速成教育,离开时已经变成半个蜜蜂专家了。老张说:蜜蜂中的侦察蜂靠跳8字舞来指示蜜源,8字的中轴方向即表示蜜源相对太阳的角度,跳舞的频率则表示蜜源的远近;又说蜜蜂中的雄蜂很可怜,交配后就被逐出蜂巢饿死,因为蜂群里不养“废人”;养蜂人取蜜不可过头,否则冬天再往蜂箱里补加蜂蜜时,蜜蜂知道这不是它们采的,就会随意糟践;蜂群大了,工蜂会自动用蜂蜡在蜂巢下方搭三四个新王台,这时怪事就来了!勤勉温顺的工蜂突然变得十分焦燥,它们不再给蜂王喂食,并成群结队地围着它,逼它到王台中产卵。王台中的幼虫就是以后的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时,有差不多一半的工蜂跟着旧王飞出蜂箱,在附近的树上抱成团,这时放蜂人就要布置诱箱,否则它们会飞走变成野蜂。进入新箱的蜜蜂从此彻底忘了旧巢,即使因某种原因找不到新巢,宁愿在外边冻死饿死也决不回旧巢,就象是它们的记忆回路在离开旧巢时一下子给剪断了!这时旧巢中正热闹呢,新王爬出王台后,第一件事就是爬来爬去,找到其他王台,把它咬破,工蜂会帮它把里边的未出生的蜂王咬死。不过,假如两只蜂王同时出生,工蜂们就会采取绝对中立的态度,安静地围观着这场决斗。直到其中一只被剌死,它们才一拥而上,把失败者的尸体拖到蜂箱外。“想想这些小生灵真是透着灵气,不说别的,你说分群时是谁负责点数?那么大的数可不好点呐,它们又没有十个指头。还有,分群时谁该走,谁该留?走的蜜蜂得舍弃旧家和自己采的蜂蜜,真有点自我牺牲精神哩。”   林达与放蜂人并肩立在如雪的杏花里,白色的蜂箱一字儿排在地头,黄褐相间的小生灵在他们周围轻盈地飞舞。它们有自己的社会,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语言和社交礼仪,有自己的数学和化学。一只孤蜂不能算是一个生命,它绝不可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但蜂群达到一定数量后,就“毫无来由”地产生一种整体智力。所以,称它们为“蜂群”不是一个贴切的描述,应该说它们是一个叫作“大蜜蜂”的生物,而单个蜜蜂只能算作它的一个细胞。智力在这儿产生了突跃,整体大于个体之和。林达对着养蜂人礼拜,林达对着蜂群自言自语,他说这些小生灵可以让我们彻悟宇宙之大道。他认真地一再追问老张,蜂群“分群”的临界数量是多少,但问过后他又反过来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大略了解有这么一个“数量级”就行。放蜂的老张弄不明白这些话。   调查人员第二次听到了“临界数量”这个词。这个词听起来有点神秘,也多少带点危险性(他们都知道核弹爆炸就有一个临界质量),所以少不了针对这个词来一番询问。但他们的追问得不到放蜂人的响应。老张只是夹七夹八地扯一些题外话,他指着那张带面罩的照片说,这张照片是林先生特意给我照的,林先生说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没有。“本来不是取蜜期,他非要我带上防蜂罩为他表演。他说我带上它象是带上皇冠,说我是蜜蜂的神,蜜蜂的上帝。这个林先生不脱孩子气,尽说一些傻话。”   调查人很敏锐,从这句平常话中联想到苏小姐说的“神经失常”,便调头紧追下去。看来老张很后悔说了这句话──他不想对外人讲说林先生的“缺点”。在再三追问下他才勉强说,对,林先生的确说过一些傻话。他说过,老张你“干涉”了蜜蜂的生活--你带它们到处迁徒寻找蜜源,你剥夺了它们很大一部分劳动成果供人类享用,你帮它们分群繁殖,如此等等。但蜜蜂们能察觉这种“神的干涉”吗?当然这肯定超出它们的智力范围,但它们能不能依据仅有的低等智力“感觉”到某种迹象?比如,它们是否能感觉到比野蜂少了某种自由?比如,当养蜂人在冬天为缺粮的蜂群补充蜂蜜时,它们是否会意识到冥冥中有一只仁慈的“上帝之手”?它们糟践外来的蜂蜜,是否是一种孩子式的赌气?“林先生把我给逗笑了,我说它再聪明也是虫蚁呀,它们咋能知道这些。我看它们活得满惬意的。不过,”他认真地辩解着,“林先生绝不是脑子有问题,他是爱蜂爱痴了,钻到牛角尖里了。”   调查人对谈话结果很失望,这条意外得来的线索等于是断了。他们曾把最大的疑点集中在“养蜂人”身上,但是现在呢,即使再多疑的人也会断定,这位豪爽健谈的张树林绝不是阴谋中人。两人临告辞时对老张透露了林先生的不幸,放蜂人惊定之后涕泪滂沱,连声哽咽着“好人不长寿,好人不长寿哇。”   调查人又到了北大附中,林达的最后一次社会活动是来这里对学生作了一场报告。当时负责接待的教导处陈主任困惑地说,这次报告是林达主动来校联系的,也不收费。这种毛遂自荐的事学校是第一次碰上,对林达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谢绝的,但看了那张中国科学院的工作证,就答应了。至于报告的实际效果,陈主任开玩笑说“不好说,反正不会提高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   他们用随机抽样的方法喊来了5个听过报告的学生,两男三女,拘谨地坐在教导处的木椅上。这是学校晚自习时间,一排排教室静寂无声,窗户向外泻出雪亮的灯光,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在远处的夜空中闪亮。学生们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说林先生的报告不错,有人说印象不深,但一个戴眼镜女生的回答比较不同:   “深刻,他的报告非常深刻,”她认真地说,“不过并不是太新的东西。他大致是在阐述本世纪流行的一种哲学观点:整体论。我恰好读过有关整体论的一两本英文原著。”   这个女孩个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满脸稚气未脱,无论年龄还是个头显然比其他人小了一套。陈主任低声说,你们别看她其貌不扬,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经跳了两级,成绩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调查人请其他同学回教室,他们想,与女孩单独谈话可能效果更好些。果然,小女孩没有了拘谨,两眼闪亮地追忆道:   什么是整体论?林先生举例说,单个蜜蜂的智力极为有限,所以,象蜂群中那些复杂的道德准则啦,复杂的习俗啦,复杂的建筑蓝图啦,绝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只蜜蜂的脑中。但千万只蜜蜂聚合成蜂群后,这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人类只是看到了这种突跃的外部迹象,但对突跃的深层机理毫无所知。而且,在人类目前的智力层面上,不大可能在短期内破解这个秘密。又比如,自然进化的最高成就――人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单个神经元的构造和功能很简单,不过是根据外来的刺激产生一个冲动。那么哪个神经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够的神经元以一定的时空序列组合在一起,才会产生“窝石”,这又是一种跃迁式的突变……   调查人又听到了“窝石”这个词,他们忙摆摆手,笑着请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请问什么是窝石?我们在调查中已经听过这个词,不过还没弄明白呢。不会是肾结石之类的东西吧,从没听过脑中也会产生结石。   小女孩侧过脸看看他们,有笑意在目光中跳动。她忍住笑意耐心地说,“我识”就是“我的意识”,就是意识到一个独立于自然的“我”。人类婴儿不到1岁就能产生“我识”,但动物就不行。所有动物中,唯有最聪明的黑猩猩和倭黑猩猩能在镜子中认出自己,如果在它们额上点个红点,它们也知道尝试着用手擦去。其它的动物,包括大猩猩都无法达到这个境界,它们只会对镜中的“闯入者”咆哮不已。智力超人的电脑同样不行,即使是战胜卡斯帕罗夫的“深蓝”,它也不会有“我”的成就感。“这是说数字电脑的情形,自从光脑、量子电脑、生物元件电脑这类模拟式电脑问世以来,情况已经有了变化。林先生在报告中也提到了‘标准人脑’和‘临界数量’……”   调查人员相对苦笑,心想这小女孩怕是在用外星语言谈话!他们再次请她稍停,解释一下什么是“标准人脑”,这个名词听上去带点凶杀的味道。女孩简单地说,只是一个度量单位而已,就象天文距离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地球天文单位一样。过去,数字电脑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确的参数来描述,象存储容量(比特)、浮点运算速度(每秒次)等。对于模拟电脑这种方式已不尽适合,有人提出用人脑的标准智力作参照单位。这种计算方法还没有严格化,比如对世界电脑网络总容量的计算,有人估算是100亿标准人脑,有人则估算为100000亿,相差悬殊。“不过林先生有一个非常精辟的观点,他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网络容量早已超过了临界数量,从而引发智力暴涨,暴涨后的电脑智力已经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层面……”   调查人员很有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很感谢她的帮忙,但是不能再耽误她的学习时间了,再见。然后苦笑着离开学校。   他们还询问了死者的祖父祖母(林达的父母不在本地)。按采访时间顺序来说他们是排在第三位,但调查报告中却放到最后叙述,这可能是一种暗示--暗示写报告者已倾向于接受林达祖父对死因的分析。那天他们到林老家中时,客厅里坐满了人,一色是60岁以上的老太太,头上顶着白色手巾,坐在自带的小凳子上,都在极虔诚极投入地哼哼着。这些妇女们大都衣着简朴,面容粗糙,与林家雅致的客厅形成明显的反差。林老急忙把两人让进他的书房,多少带点难为情地解释道,这都是妻子的教友,她们在为死者祷告。林老说,他和妻子留学英伦时都曾畈依天主,解放后改变了信仰,但退休后老伴又把年轻时的信仰接续上了。“人各有志,我没有劝她,我觉得在精神上有所寄托未尝不是件好事。可惜妻子所接触的老太太们都只有‘低层次’的信仰,她们不是追求精神上的净化,而是执迷地相信上主会显示神迹,这未免把宗教信仰庸俗化了。说实话,我没想到我的老伴能和这些老太太们搞到一起。”   他对爱孙的不幸十分痛心,因为他知道孙子是一个天才,知道他一直在构筑一种代号“天耳”的宏大体系,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层面间交流的可能性。但在谈到林达的死因时,林老肯定地说是自杀,这点不用怀疑,你们不必为它耗费精力了。因为林达死前来过一次电话,很突兀地谈了宗教信仰问题,“可惜我没听出他的情绪暗流,我真悔呀。”   林老说,近两年他老伴一直在向孙子灌输宗教信仰,常向他塞一些印刷粗糙的小册子,不过她的努力毫无成效。看得出来,孙儿只是囿于礼貌才没有当面反驳奶奶。有时,林达甚至把美国“科学先生”卡尔.萨根的名著《魔鬼出没的世界》翻开,放在奶奶的卧室里,书中用红铅笔划出了萨根对宗教的犀利抨击,这种作法令奶奶很是不快。林达一直是个理智的、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在那次奇怪的电话中他突兀地宣布,他已经树立了三点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将会善意地干涉人类的进程,但这种干涉肯定是不露形迹的;3、人类的分散型智力永远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层面的思维。“我至今不理解他怎么会突然获得宗教的感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这些讲给我听,而不是他奶奶。”林老缓缓地摇着头,苦涩地说,“我不赞成他信教,但我觉得这三个观点倒是可以接受的,它实际上正符合西方国家开明放达的现代宗教观。不过孙子当时的情绪相当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恼,很阴郁。他在电话里粗鲁地说,正因为我确定了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他妈的这个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双冥冥在上的眼睛看着我吃喝拉撒睡,就象我们研究猴子的取食行为和性行为一样。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我们穷尽智力对科学的探索,在他看来不过是耗子钻迷宫,是低级智能可怜的瞎撞乱碰。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和妻子当然尽力劝慰了一番,可惜我们没听出他的情绪暗流,我们实在糊涂!林老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颅,悲凉地重复着。   调查人怀疑地问,他真的会仅仅为这种异想天开而自杀?林老说会的,他会的,我了解他的性格。林老自嘲地苦笑道,这正是林家的家风,知道吗?林姓是商朝忠臣比干(比干剖心而死)的后代。我们对于精神的需求往往甚于对世俗生活的需求--可惜我见事迟了一步,没能劝转我孙子,我真悔呀。   调查人告别他下楼,看见他妻子在门口同十几位教友们话别,教友们认真地说,主会听到我们的祷告,一定会的,达儿一定会升入天堂。两个调查人扭头看看林先生,林先生轻轻摇头,眸子中是莫名的悲哀。   那个星期六晚上,戴眼镜的小女孩做完了作业,迫不及待地趴到电脑屏幕前。那是父母刚为她购置的光脑。一根缆线把她并入了网络,并入无穷、无限和无涯。光缆就象是一条漫长的、狭窄的、绝对黑暗的隧道,她永远不可能穿越它,永远不可能尽睹隧道后的大千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是“网络”愿意向她开放的、她的智力能够理解的东西。但她仍在狂热地探索着,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现的闪光。林达在台上盯着她,林达盯着每一个年轻的听众,他的目光忧郁而平静。这会儿台下的听众不知道他即将去拜访死神,以后恐怕也没人理解他这次报告的动机。林达想起了创立“群论”的那位年轻的法国数学家埃瓦里斯特.伽罗瓦,他一生坎坷,数次提交的论文都被法国科学院拒绝。后来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小姐,由此陷入一场决斗。在决斗前夜他通霄未眠,急急地写出了群论的要点──那时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它。至今,在那些珍贵的草稿上,还能触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处了草地写着: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   林达对年轻的听众说,蜜蜂早就具备了向高等文明进化的三个条件:群居生活、劳动和语言(形体语言)。相对于人类,它们甚至还有一个远为有利的条件:时间。至少在1亿年前,它们已经建立了有效的蜜蜂社会。但蜜蜂的进化早就终结了,终结于一个很低的层面上(相对于人类文明而言)。为什么?生物学家说,只有一个原因,它们的身体太小,因而脑容量太小,它们没有具备向高等智力发展的物质基础。如此说来,我们真该为自己1400克的大脑庆幸──可是孩子们啊,你们想没想过,1400克的大脑很可能也有它的极限?人类智力也可能终结于某个高度?   没有人向女孩转述过林达的遗言:不要唤醒蜜蜂。不过,即使转达过,她也可以不加理会的,因为她年轻。         西奈噩梦     前边就是“疯猫”酒吧了,摩西科恩与联络人约定在这儿见面。按照多年间谍生涯养成的习惯,走进酒吧之前,科恩作一次最后的安全检查。他在前进途中突然转身,朝来路走回。在转身的瞬间,已把他身后十几个人的神色尽收眼中。   他发现只有一名年轻妇女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在两人目光相撞时,年轻妇女没有丝毫惊慌,她嫣然一笑,又很自然地把目光滑走,推着婴儿车走过他身旁。   也许她的注视是无意的,是年轻妇女对一名英俊男子不自觉的注意。但科恩瞥见了她脚上一双漂亮的麂皮靴。不幸的是,在这一路上,这双麂皮靴已是第二次出现了。   早在15年前,科恩还未来到以色列时——那时他的名字是拉法特阿里——他的埃及教官在反追踪课中就教会他去识别追踪人的鞋子。因为在紧张的追踪过程中,追踪者尽可一套又一套地更换衣服,却常常顾不上或不屑于更换鞋子。   所以,极有可能,这名可爱的犹太姑娘正是一名摩萨德的特工,她的婴儿车是一种很实用的道具,可藏起她换装必需的行头。   摩西科恩并不惊慌。15年来,他已成为特拉维夫社交圈的名人,与很多政界显要交好。所以,即便有人想在他身边织网,必然慎之又慎。他相信,在捕网合拢之前他足可以从容逃之夭夭的。他微微冷笑一声,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   20分钟后,他已利索地摆脱了追踪者,又重新回到“疯猫”酒吧。   酒吧里顾客不少,他扫视一番,向靠窗一张孤零零的桌子走过去。那儿有一名中年男子在安静地啜着咖啡,但他锐利的目光一直不离门口。科恩认出他是穆赫辛少校,不由心头一热。   穆赫辛少校是带他走进间谍生涯的引路人,他身居要职,轻易不到国外,由此也能看出,国内对巴列夫的情报是何等重视。少校向他点头致意,为他要了一杯咖啡。   “你好。”他用法语说。   “你好。我没想到是你。”科恩也用法语回答。   少校低声说:“是总统派我来的,总统要我亲自转达他对你的问候和谢意。”   科恩觉得嗓子发哽:“谢谢。”他把一份画报递过去,那里面藏着微缩情报:“这是有关巴列夫先生健康情况的最后一批资料。我想那个日子快到了吧。”   “快了。科恩,你的心血不会白费的。我这次来就是对巴列夫先生作一次临终诊断。”   科恩微笑点头。大约20年前,即1953年11月,以色列恶名昭著的101分队在屠夫沙龙的带领下,袭击了约旦河西岸的吉比亚村,69名无辜的村民惨遭屠杀。只有科恩死里逃生,成了一个孤儿,流落到埃及,不久他被穆赫辛少校发展成间谍。其后的15年来,他一直生活在以色列,孤儿法拉特阿里已变成著名的以色列富商摩西科恩,他已完全融入以色列上层社会了。但他在内心深处一直保留着那个恐怖的场景:一群老弱妇孺绝望地盯着枪口,等着它喷出死亡的火焰。他把仇恨咬在牙关后面,祈盼着有一天报仇雪恨。   令人沮丧的是,15年来耶和华一直孜孜不倦地护佑着他的子民,安拉和穆罕默德却似乎忘了他的信徒。犹太人在对阿拉伯人的战争中一次次大获全胜,他们占领了西奈半岛,构筑了极为坚固的巴列夫防线,使埃及的经济命脉苏伊士运河不得不关闭。科恩作梦都盼着埃及坦克跨过巴列夫防线的那一天,为了这一天,他甘愿粉身碎骨。   他对穆赫辛少校说:“希望我的努力使巴列夫先生早日进入天国。不过,恐怕我在这儿呆不住了。”   少校注意地问:“为什么?”   科恩苦笑一声,他向四周扫视一番,压低声音说:“也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不久前一位政界熟人似乎无意地邀我去洗土耳其浴,我婉言推辞了。如果仅仅到此为止似乎算不了什么,但邀我洗浴的那人同摩萨德的关系很密切,而且不久我发现有人跟踪我,我推测他们对我有了怀疑,想找机会检查一下我的身体。你知道我一直没有割包皮。”   穆赫辛少校紧张地思索着。在派拉法特阿里到以色列之前,他们曾打算为他割去阴茎包皮,以免在实施割礼的犹太人中露出马脚,但阿里执意不肯:“不,我不同意。你知道,很可能我要在以色列生活十年、二十年甚至终生,我必须在外表、生活习惯甚至思维方式上彻底变成一个犹太佬。那么,总得在我身上保留一点阿拉伯人的东西吧,好让它经常提醒我,我到底是谁。犹太佬割去包皮是对他们的上帝立约,我保留它,算是对我们的祖先立约吧。”少校最后勉强同意了他的意见,但反复告诫他一定要小心。   这么多年,科恩一直很谨慎,没有露出马脚。但是,一旦以色列特工部门有了怀疑,他们将轻易地查清这一点。少校严肃地说:“我马上回国向上司报告,以决定你的去留。但你一定要记住,无论上司的撤退命令是否抵达,只要你确认处境危险,不要有丝毫犹豫,立即逃走!你的工作位置对祖国无比重要,你本人的安全则更重要。”   科恩感动地说:“谢谢。不过,在走之前,我至少还要完成一项工作。”   “什么工作?”   科恩停顿很久才问道:“你知道伊来阿丹这个名字吗?”   少校没听清,因为酒吧里声音嘈杂,几个人在大声咒骂巴勒斯坦杂种,他们刚伏击了一支以色列巡逻队,造成三人死亡,那些伏击者也被随即赶到的以色列直升机送入了地狱。少校侧耳问:   “谁?”   “伊来阿丹。”   少校思考一会儿,答道:“没有,我从未听说过。”   “他在十几年前是以色列魏兹曼研究院的著名物理学家,早年在柏林大学毕业,曾师从著名物理学家海森堡,也在费米手下工作过,后来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物理系任教,从那儿迁居以色列。他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他的反战态度与沸腾着复国狂热的犹太社会格格不入。所以,他早就离群隐居了,十几年来在社会上默默无闻。如果在犹太佬中找出一个不太可恶的例外者,恐怕只有他了。”他笑着说,又继续介绍,“这些年他一直在一个偏远小镇索来斯从事个人性质的科学研究。尽管社会上似乎早已把他遗忘,但在以色列科学界一直流传有关于他的窃窃私语。这些私语声我早就听到过,如果不是他的研究课题太不可思议,我早把他列入我的情报对象了。”   少校问:“什么课题?”   科恩笑道:“你绝对猜不到的,是时间机器。”   少校吃惊地问:“时间机器?科幻小说中描写的古怪玩艺儿?”   “对,所以我一直把阿丹教授看成一个神经不正常者。但是,近一两年科学界的私语声越来越大,而且是满怀敬意,绝不是嘲笑,我就有点弄不明白了。要知道,这些犹太科学家们的脑瓜可是绝顶聪明的,他们不可能全都发疯。听说阿丹先生的研究已经成功,对过去和未来的追述或预言十分准确——当然,不可能不准确,如果他确实乘着时间机器亲眼目睹了过去和未来的话。”   少校盯着科恩的眼睛,下意识地摇头。他不相信这种天方夜谭式的故事。   科恩说:“我也不相信,但为保险起见,我还是想去探查一番。如果这是真的,阿丹先生就会很准确地预测在巴列夫防线上不久要发生的事情,那可太危险了。尽管他不是狂热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但毕竟是一个犹太佬。”   少校皱着眉头问:“会不会是摩萨德设下的诱饵?”   “不太像。不管怎样,我去看看再说吧。如果不是真的,我就请阿丹先生喝法国白兰地,如果真是如此,就只好请他吃一颗子弹——尽管我不大忍心这样做。”   “你要小心行事。真主保佑你。”少校用法语低声说道,然后起身离去。   科恩驱车向偏远的索来斯小镇进发。秋风萧瑟,车窗外的景物迅速向后退去。他想,这种生活有可能就要结束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解脱。15年的伪装是一桩太重的负担,连在睡梦中都不敢用阿拉伯语思考。有时他甚至疑惑地自问:假如我真是个犹太人?但每次都不敢再想下去,迅速坐在地上默诵古兰经,使心境平静。   小镇已到了。这儿已接近内格夫沙漠的边缘,镇上十分冷清。科恩没费什么事,就打听到伊来阿丹教授的住宅,看来阿丹先生在这儿很有名。   阿丹教授的住所是一片占地颇宽的平房,低矮的篱笆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科恩把福特车停在大门口,在车内检查一遍他的科尔特手枪,然后下车去按响门铃。铁门自动打开了,扬声器中一个老人说:“请进。”   走进客厅,阿丹教授已在那里迎候,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客人。他七十岁上下,外貌颇像一个古代的先知,浓密的白色长须飘落胸前,身体很健壮,两眼炯炯有神。科恩努力思索着,他觉得这副容貌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彬彬有礼地说:“请原谅我的冒昧来访。我叫摩西科恩,在特拉维夫经商……”   阿丹打断了他的介绍,微笑道:“我认识你,咱们见过面。”   科恩很尴尬,也有点不安。在间谍生涯中,他时时刻刻强迫自己记住与他打过交道的每一个人,他也几乎做到了这一点,但他在记忆中却没有搜索到这个老人。   他问:“见过面?在什么地方?”   “大约十年前吧,是在一次沙龙聚会上,你那次离会很早,我们没来得及互相介绍。那时六五战争刚结束,我们的某个指挥官释放了成千名埃及战俘,让他们脱光鞋子步行穿过西奈沙漠,不少人因干渴死在途中。参加那次聚会的都是社会名流,有教养的绅士,当然不会赞扬这件事,至少不会公开赞扬,不过在言谈中他们都把它当作自家孩子的一场恶作剧,用轻描淡写甚至幸灾乐祸的口吻谈起它。全场只有你一个人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这是犹太人的耻辱!犹太人不要忘了奥斯维辛集中营,不要捡起党卫军的字袖章戴在自己的胳臂上!说完你就愤然离去。科恩先生,自那时起,我一直想有机会向你表达我的敬意,一个二十五岁商人的一席话使犹太社会的精英们渺小如虫蚁。谢谢你今天给了我这个机会。”   他慈爱地看着科恩。科恩恍然忆起此事,暗暗为自己的幸运高兴。10年前那次冲动几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以后他多次告诫自己要牢牢记住这个教训,没想到这倒成全了阿丹先生对自己的友善。看来,今天的任务可能要轻松一些。他在心中不觉对这个犹太老人滋生出敬意。老人笑问:“科恩先生,有什么需要我效劳?”   科恩难为情地笑道:“阿丹先生,请你不要取笑,这一切都缘自我那不可原谅的好奇心。我在科学界听到过不少有关你的议论,想来查证一下它的真实性。如果我的问题不涉及什么国家机密或个人隐私的话……”   “请讲。”   “请问,你真的在研究什么‘时间机器’吗?”   教授微笑答道:“不错。”   科恩有意提高声调,说:“坦率地讲,我完全不相信这个玩艺儿!我认为那只是科幻小说中描写的荒谬东西,是对人类逻辑的嘲弄。因为从没有一个人能解释那个‘外祖父悖论’:如果一个人能回到过去,无意杀死了幼年的外祖父,那怎么可能有他的母亲来生养他呢?尊敬的教授,你能为我讲清楚吗?”   教授笑了:“乐意效劳。但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的,我们先把自己安顿好再说吧。”   他唤仆人冲上两杯咖啡后,两人在沙发中对面坐定,教授才开始讲述起来。   “让我们先从那个尽人皆知的假定开始吧。假定我们在地球之外的太空中静止不动,通过地球反射来的光线观察地球,这种观察和地球的实际进程肯定是同步的。”   “对。”   “再假定我们背向地球行进,当我们离开地球的速度越来越高时,地球上的时间流逝就会变慢。极端地讲,如果达到光速,我们就会与地球射来的光线并驾齐驱,展现在行进者面前的将是一幅静止画面。对行进者而言,地球的时间流逝就停止了。”   “可是,光速……”   “再假定我们的速度超过光速,就会越过‘今天’追上‘昨天’的光线,我们就回到过去了。同样的方法也可跳到未来。”   “可是,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光速应是宇宙速度的极限!”   阿丹教授笑着摇头:“不,爱因斯坦只是说,原来就低于光速的物体不能通过加速到达或超过光速,并未否认超光速的存在。按现代物理学的理论,宇宙分为快宇宙和慢宇宙。我们所处的慢宇宙中,绝大多数物体的速度都远远小于光速,只有接受了极大能量的极少数高能粒子,才能向上逼近光速。与此相反,快宇宙中绝大多数物体的速度远远大于光速,只有接受了极大能量的极少数高能粒子才能向下趋近光速。快慢宇宙是不同相的,永远不可能交汇。但是有一个人所共知的事实,人们却往往忽略了它的深刻含义,即:在慢宇宙中,尽管物体不能达到光速,但光却可以很方便地作慢物体的信息载体,同样,光也可作快物体的信息载体。所以,快慢宇宙当然可能通过共同的媒介物来完成信息交换。这就是时间机器的基本原理。”   科恩点点头:“噢,你是说信息交换。换句话说,通过时间机器,只能观察过去、未来,并不能真的跳进那个不同相的世界,这倒是容易接受的观点。”   “对,一个整体的‘人’绝不能跳到过去或未来。但是你不要忘记,快慢宇宙中都有极少数逼近光速的高能粒子,它们的速度接近,它们之间能够交换力的作用。所以通过时间机器,我们也可以向过去或未来发射一些光速粒子去影响它的进程。”   科恩笑道:“我想这影响是微不足道的。宇宙射线无时无刻不在穿过大气层,我们每个人的身体恐怕都被高能粒子穿透过,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变化。”   阿丹严肃地说:“完全正确。但你不要忘了所谓的蝴蝶效应,这是混沌理论的基石:里约热内卢的某个蝴蝶扇动翅膀所引起的空气紊流,传到夏威夷洋面就可能发展成一场飓风。可能今天的人类就缘于几亿年前某个高能粒子引起的基因突变,所以,如果我们向四千年前的迦南古城发射一簇粒子,四千年后很可能影响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的命运。”   科恩一个劲摇头:“恕我不能同意这一点。按你的说法,迟早又会回到外祖父悖论上去了。当你的这簇粒子改变了摩西或诺亚,怎么还会有发明时间机器的犹太人子孙伊来阿丹教授呢?”   阿丹教授笑起来,耐心地解释道:“科恩先生,你的思维还停留在牛顿力学而不是量子力学的水平上。以电子云的概念为例:当我们说它是处在原子核外某轨道上时,并不是说它确切地呆在那里,而是说这是它的最大可能位置。同样,当我们通过时间机器观察未来时,我们也仅仅看到了历史的最大概率。举个浅显的例子吧,日本偷袭珍珠港的结局就是按历史发展的最大概率出现的,但是,如果当时就有一个人预见到日本偷袭,这个人又处在足以采取行动的位置上——这个假设一点也不违反历史的真实性——那么另外一种历史结局并不是不可实现的。我们的时间机器扮演的就是这种历史预见者的角色,至于它能否改变历史,那就要依靠概率决定了。”   科恩沉默了很久,才苦笑道:“你的解释在逻辑上无可挑剔,但不知道我心里是更清楚了,还是更糊涂了。直截了当地说吧,你的时间机器是否已研制成功?”   “不错。”   “那么,”科恩沉吟很久才问,他想阿丹绝不会轻易答应自己的要求,“能否让我借助它作一次时间旅行?我非常渴望能有这样一次神奇的经历。”   不料阿丹教授的答复十分爽快:“当然,我费了几十年心血搞出这个玩艺儿,并不是要把它锁在储藏室里。我已经作过几次实验,都很成功。你稍等一会儿,半个小时我就把机器准备好。”   半个小时后,科恩忐忑不安地来到实验室。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相信时间机器的存在。他想象不出时间机器会是个什么古怪玩艺儿,也许它是一个地狱之磨,把人磨碎成一个个原子,再抛撒到过去或者未来。   其实阿丹教授的时间机器并不古怪,它很像一部医院里常用的多普勒脑部扫描仪。阿丹教授让科恩在活动床上躺好,在他脑部固定了一个凹镜形的发射装置,然后轻轻地把活动床推到一个巨大的环状磁铁中去。他俯下身问:“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要紧张,它只相当于一次脑部扫描检查。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想到哪个历史时代?”   科恩似乎随便地说出他蓄谋已久的目的地,他开玩笑地说:“先从近处开始吧,免得我掉进时间陷阱一去不返。我想看看几天以后的以色列以及周围的国家,看看这儿会发生什么事情——然后,等我从时间旅行中回来,我就等候在电视机前去验证一番。你知道,只有在看到确凿无疑的实证后,我这个牛顿力学的脑瓜才敢相信。”   教授微笑道:“好,你放松思绪。我开始进行时间调整。”   随着一波波电磁振荡穿过脑海,慢慢地,科恩觉得自己的脑中有了奇妙的变化。虽然他闭着眼,却感到自己已经有了上帝的视觉,透过云层俯瞰着几天后的尘世。他把目光聚焦在地中海沿岸的以色列国土上,聚到红海和西奈半岛上。不等他找到苏伊士运河,那儿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已把他吸引过去。他看见几千门埃及大炮向运河东侧的河岸猛轰,烟尘中绽开着火红的花朵,以色列军队的火力完全被压制了。运河上一条条橡皮艇像蚁群一样,满载埃及突击队员,在“真主伟大”的呼声中用力划向对岸。先期抵达的埃及工兵已经架起几台大功率水泵,用高压水流冲散犹太人苦心构筑的砂墙。西奈机场上几十架以色列飞机紧急起飞,准备轰炸扫射过河的队伍。但运河西侧突然有一朵朵橙黄色的闪光,随之苏制萨姆—6式地对空导弹呼啸升空,以色列的F—4式战斗机或A—4天鹰攻击机被击中,凌空爆炸。   这正是他盼望已久的赎罪日战争。秣马厉兵十年的埃及部队士气高昂,很快撕破了巴列夫防线,埃及坦克从浮桥上隆隆开过,穿过沙墙中新开辟的狭路,向西奈半岛开过去。   忽然,一只孤零零的以色列豹式坦克从火网中钻出来,爬到高高的河堤上,就像一头对月长啸的孤狼。面对堤下成千上万的埃及武器,它毫无畏惧,冷静地瞄准浮桥开炮。浮桥在爆炸声中断裂,几辆埃及T—62坦克掉入河中。愤怒的埃及人把各种反坦克武器瞄向这辆坦克,很快把它炸毁,它的炮塔和驾驶员的四肢被炸飞到几百米之外。科恩大声叫好,不过,对这辆豹式坦克中不知姓名的犹太佬,他倒是满怀敬意。   浮桥很快修复,埃及坦克继续络绎不绝地开过去。科恩热泪盈眶,他知道阿拉伯世界十几年的屈辱即将洗雪,这成功里有他的一份努力,是他提供了巴列夫防线的所有详细情报……   忽然云雾消散,阿丹教授的脸庞出现在他视野里,他关切地问:“有什么异常吗?我发现你的心跳和血压都很剧烈。”   科恩过了很久才收拢思绪。他的脑子飞快地转了几圈,问道:“阿丹先生,我确实看到了几天后的情景,虽然我不敢相信它是真实的。这些情景你能否透过机器同时观察?”   “能,但我没有使用这种监视功能。怎么样,你还要继续进行吗?需要不需要我的帮助?”   科恩微笑道:“谢谢,我再去看一会儿。我想我一个人能行。”   10月15日,战争的第9天。局势发展十分理想,埃及坦克已开进了以色列本土。   在以色列军队全线溃退的形势下,有一队坦克却隐秘地逆向而行。这些坦克都是苏制T—54,驾驶员穿埃及军服。沿途碰见的埃及军人快活地同他们打招呼:“喂,前线怎么样?”   坦克上的人也用阿拉伯语兴高采烈地回答:“犹太佬完蛋了!很快就要被赶到地中海喂鱼去了!”   问话的埃及军人欢呼起来,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坦克中正是屠夫沙龙和他的部下。他们像一群凶狠的狼,偷偷从埃及二、三军团的结合部穿插过去,通过运河浮桥开到埃及本土,立即嗥叫着扑向各个萨姆导弹基地,这些基地很快变成一片废墟。没有了后顾之忧的以色列飞机立即凶狠地扑过来,把制空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正在向特拉维夫推进的埃及坦克,在以色列飞机的凶猛攻击下很快溃不成军。   沙龙的坦克部队在埃及本土长驱直入,一直向开罗挺进。因为埃及的装甲部队已全部投入前线,后方十分空虚。科恩目瞪口呆地看着战争的突兀逆转,他的心在滴血。太不可思议了!历史老人难道如此不公平?阿拉伯人难道注定要失败,犹太佬却处处受到耶和华的庇佑……   直到阿丹教授把他拉回现实,他仍是泪流满面。教授俯在他面前,注意地盯着他,委婉地说:“科恩先生,你是否看到了什么悲惨的事情?”他悔疚地说,“也许我不该让你使用时间机器。不过请你记住,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最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最可能’不等于‘一定发生’。也许上帝垂怜,不让那些悲惨事件真的降临人世。”   在他好心地劝解时,科恩一直在心里呐喊:“难道我十几年的努力全部白费了?阿拉伯民族十几年的努力会付诸东流?”很久,他才稳定住思绪,他必须想法消除阿丹的怀疑,稳住这个老人。   科恩想出了一个对策,于是试探着对教授说:“教授,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可能是机器故障吧,刚才我没有跳到未来,而是回到了过去。我看见1953年11月,沙龙领导的101分队袭击了吉比亚村,69个老弱妇孺倒在枪弹下。可能是时间跳跃引起的错误,不知怎的,我好像也变成了吉比亚村民的一员。我第一次用阿拉伯人而不是犹太人的眼光来面对这场屠杀,沙龙的恶魔行径使我深恶痛绝。我是在为我们的敌对民族流泪,请你不要取笑我。”   教授低沉地说:“你的行为没什么可以取笑的,即使以没有传染上疯狂症的犹太人的眼光来看,沙龙的行径也是对人类良心的践踏。”   “教授,我是否可以回到过去,向沙龙的祖辈们发射几颗高能粒子?但愿这几粒微不足道的粒子能改变沙龙的凶残本性,避免那场历史悲剧。”   教授犹豫很久,才勉强答道:“好吧。本来我一直慎用这种手段,因为蝴蝶效应的后果是难以控制的,也许它会偏向另外一个方向。不过,你愿意试一下也未尝不可,反正这些结局都在历史的概率之内。”   教授把一个类似电视遥控器的玩艺儿塞到科恩手中,告诉他可以自己调整跳入的历史年代。等他需要发射粒子时,只需按一下发射器的红色按钮即可。然后,他把时间机器调到自动档。   科恩沿着沙龙家的人生之路逆向而行。他的内心十分焦灼,他要赶在赎罪日战争在历史的真实发生前,尽自己的力量改变它的结局。他看见14岁的沙龙参加了犹太“加德纳”组织,十分凶悍地同阿拉伯人械斗。他看见沙龙的父亲从苏联迁居以色列,定居在特拉维夫郊区,那时以色列还是遍地荆棘,这些移民们在周围阿拉伯人的敌意中艰难地挣扎着,不少人死于疾病和饥馑。他逆着沙龙家庭的迁移路线追到了沙皇俄国,那儿也笼罩着仇视犹太人的气氛。沙龙的祖父原姓许纳曼,是一个强壮的农夫,面孔阴郁,穿着笨拙的套鞋和旧外套,沉重的劳作使他神经麻木了。心情烦躁时,他就痛饮伏特加,发狂地殴打妻子。妻子在地上打滚,小许纳曼(该是屠夫沙龙的爸爸吧),则站在马厩边仇恨地盯着父亲。   科恩立即瞄准冰天雪地中那个破旧的农舍,按住红色按钮不松手,把无数高能粒子透过时障射入那个异相世界。然后他一刻也没有耽误,迅速掉头奔向未来,他想看看自己的手术是否能产生效果。他在心中不停地向安拉祷告,把那个万分之一的幸运施舍给他。   10月14日。装甲师长沙龙正在与上司戈南争论。在以军即将全军覆没之际,沙龙主张回马一击,穿过埃及二军团和三军团的结合部袭击埃及本土,戈南却斥之为胡说八道。按照原来的历史进程,是沙龙的主张得到胜利。但经过高能粒子轰炸的沙龙似乎已没有了强悍的本性,他在上司淫威下忍气吞声,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科恩无比欣喜地看着埃及坦克向特拉维夫挺进,只有三个小时的路程了。叙利亚的坦克也在东边突破了以军防线,特拉维夫的犹太平民们目光阴沉地抱着武器守在大楼上,等着死亡降临,他们唯一希望的是死前能拼掉几个阿拉伯人。   科恩开心地笑起来,他用一己之力改变了战争结局,挽救了阿拉伯民族。但喜悦中,他瞥见了几架超低空飞行的以色列鬼怪式飞机突然出现在开罗上空。就在萨姆导弹把飞机击毁之前,一架降落伞晃晃悠悠落下来。在离地600米的空中忽然爆出一团极明亮的闪光,接着蘑菇云冲天而起。是原子弹!他早知道以色列制造了十几颗原子弹,并已把情报及时报告了埃及,但他没料到他们真的敢使用。开罗城的建筑在冲击波下无声地崩溃,城内像撒了遍地的小火星,这些火星迅速变成熊熊大火。   以色列飞机的驾驶员临死前在无线电中放声大笑:“该死的阿拉伯人,咱们同归于尽吧!”   科恩目瞪口呆,看着开罗在地狱之火中毁灭,他在心里痛苦地喊道:“不能这样啊,不能这样啊,这绝不是我想得到的结局!”   他忽然从极端的恐惧震惊中苏醒,一秒钟也没有停,操纵着时间机器的旋钮,急急忙忙沿着以色列人的历史进程往回赶。在很短时间内,他越过了犹太人几千年的历史。   他看见慕尼黑奥运会上,被阿拉伯恐怖分子枪杀的11名以色列运动员的鲜血染红了德布鲁克机场的跑道,但奥运会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进行。他看见犹太人在二次大战中被屠杀,成千上万赤身裸体的犹太男女排着队走向毒气室。他们目光温顺,没有丝毫反抗,当毒气从莲蓬头咝咝地喷出来时,骨瘦如柴的妈妈徒劳地把儿女藏在自己身下。   他不想看这些,这些只会削弱他对犹太佬的仇恨。他猛力扳动开关,一下子跳回到旧约中描写的年代。他看见强大的犹太人在兴高采烈地屠杀基比亚人,借口是基比亚人强奸了一个犹太女子。   他们又在烟气升腾中大肆屠杀犹太人中的便雅悯支派,如同芟刈野草,因为便雅悯支派不肯交出基比亚人。   他继续扳动开关,来到三千年前的埃及。犹太人在埃及法老的淫威下偷生,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妻子献给埃及主人。后来,一个叫摩西的犹太人带领同族逃出埃及。那时红海还只是一条狭窄的海沟,他们从一座简陋的木桥上跨过去,然后急急地拆毁木桥,把埃及追兵隔在对岸。惊魂甫定身着长袍的摩西在河岸上伸出神杖向以色列人晓谕:“看哪,耶和华在护佑着我们。”科恩把高速粒子枪对准手持神杖的摩西,狠狠按下红色按钮。从表面上看,这簇高能粒子没有在摩西身上引起什么变化,他颤颤巍巍地领着族人继续向东行进。   科恩又折回头,急急赶向1973年10月,他知道蝴蝶效应是不可预测的,他祈祷着至高无上的主把那仅有的幸运赐给他的族人。   10月22日,以军已全面胜利。还是那个被称作屠夫的沙龙,公然违抗世界舆论的呼声,率领他的装甲师直扑开罗。埃及军队已经晕头转向,无法建立任何有效的防御。开罗城内的军民都绝望地等着末日来临——恰如几天前特拉维夫那些绝望的犹太人。   在距开罗近80公里的地方,沙龙才接受国防部长达扬的命令停止前进。即便如此,以军的辉煌胜利已足以使犹太人欢呼。在此之前,梅厄总理已下令原子弹作好投弹准备,以便在末日来临时与阿拉伯人同归于尽。现在这些原子弹都拆去引信,悄悄运回内格夫沙漠的核弹基地。科恩尽情地观察了战争的全过程,然后悄然返回现实世界。   “科恩先生,你的这趟远足可真不近,你在这里已躺了两天了。”阿丹教授平静地对他说,他关闭了时间机器,从科恩头上取下那个凹镜状的发射器。   “科恩?”他略一愣神,笑道,“不,你记错了,我叫海恩,摩西海恩。你知道这两天我看到什么?我观察了一次战争的全过程!请问今天是几号?”   “10月6号,上午8点。”   “10月6日,对,正是这一天,犹太教的赎罪日。我告诉你,上午10点,以色列政府将发布紧急动员令,下午两点,埃及军队向巴列夫防线发动闪电战。开始时局势很危险,以色列几乎被从地图上抹去,但是伟大的军人沙龙扭转了战局,最后以犹太人大获全胜而告终。不,我不对你详述了,让我们饮着咖啡,心平气和地欣赏这有惊无险的球赛重播吧,那绝对是一种享受。”   现在的海恩注意到阿丹先生定定地凝视着他,目光很古怪,怆然中夹着怜悯。他茫然问道:“怎么,我的话不对头吗?阿丹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你总不至于拒绝为以色列的胜利而高兴吧。我在时间旅行中重温了犹太人的苦难,全世界都曾抛弃过犹太人。现在,我们总算用血与火为自己争取到一块生存之地。你干吗用这种古怪的眼神看我?”他皱着眉头问。   阿丹教授怜悯地看着他,轻声问:“海恩先生,你对拉法特阿里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拉法特阿里?”他仔细想了一会儿,“记不清了,但听来似乎耳熟,也可能是我在埃及当间谍时用过的一个化名。我有无数化名,已经不能全记得了。”   “那么,以色列富商摩西科恩呢?”   “噢,那是我的公开职业。难怪你刚才称我科恩先生——我是否向你介绍过我的真正职业?我是在摩萨德工作。”   阿丹小心翼翼地说:“海恩先生或者科恩先生,在饮酒欢庆胜利之前,你能否听我讲一个小故事呢?”   海恩不知老人的用意,迷惑不解地点点头。于是阿丹教授详细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名叫拉法特阿里的天才的阿拉伯间谍,在以色列卓有成效地从事间谍工作。他对民族的忠诚是无庸置疑的,即使在危险的间谍生涯中,他也坚持每晚坐在地板上,面向圣地麦加,口诵古兰经,但他的努力并未改变阿拉伯人的失败。他在痛苦中借助一个犹太佬发明的时间机器,反复向历史发射高速粒子,以求多少改变历史的进程。   “可惜他不知道,当他偶尔这样干的时候,确实会稍微改变历史进程,当然这种改变不一定正好合乎他的心愿。当他多次发射粒子后,历史进程经过充分振荡反而会回到原先的位置,也就是最大可能的位置。只有一点改变了:这名阿拉伯人变成了他深恶痛绝的犹太佬。”   他怜悯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海恩,叹息一声,苍凉地说:“这绝不是不可能的事。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同是古闪族的后代,只是后来才分化成不同的民族,所以摩西时代某一个粒子的得失足以影响几千年后的一个人在战争游戏中的归属。其实,按科学家华莱士和威尔逊的线粒体夏娃假说,人类所有民族均出自15万年前一个共同的女性祖先。所以,如果把我的粒子枪拿到更早的历史时期发射,连希特勒也可能变成行割礼的犹太人。那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海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教授的讲述唤醒了一个遥远的前生之梦。他恐惧地抵抗着,不愿在这个梦中沉沦,但教授下面的话撕碎了他的幻想。   教授叹道:“海恩先生,或者该称科恩先生,请原谅,在你说时间机器有故障以后,我打开了监视窗口,因而观察到了你的全部行为。我看着你在历史长河中来回奔波,尽管我不赞同你的所作所为,不赞同你对犹太人的深仇大恨,但我十分佩服你对自己民族的忠贞。我没料到不可控制的蝴蝶效应把你变成了犹太佬,这真是一个悲剧。请相信,我没在其中捣鬼。海恩先生,一点不错,你确实是两天前来到这儿的那位阿拉伯间谍拉法特阿里,或者扮作犹太富商的摩西科恩。”   海恩面色悲怆地沉默很久,慢慢抽出科尔特手枪。他指着教授的鼻子愤恨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这个该死的犹太人!即使我变成了犹太佬,你为什么不让我浑浑噩噩活下去,为什么非要把我唤醒来正视自己的痛苦?我要宰了你这个心肠狠毒的老东西。”   就在这时,房门被砰然撞开。三个人冲进房中,高声喊道:“放下枪,举起手来!”海恩身上被唤醒的阿拉伯间谍本能使他迅速转身射击,一边扭头急切地对教授喊:“教授快趴下!”   但三人的枪弹比他更快,一阵猛烈的射击打得他飞起来,重重跌倒在地。他无力地看了教授一眼,脸部肌肉便冻结了,但他的双眼痛苦地圆睁着。   三个摩萨德特工走到他身边端详着他,其中一名对教授说:“教授,你没受伤吧。我是达夫上尉。这是一名最危险的阿拉伯间谍,叫拉法特阿里,我们已跟踪了他很长时间,总算没有让他逃脱。”   阿丹教授冷冷地看着这几个人,冷嘲道:“阿拉伯间谍?我想你们弄错了吧。这也是一名摩萨德特工,摩西海恩。他刚才还在为以色列的胜利欢呼呢。”   达夫上尉笑道:“不会错的,你不要信他的鬼话,这条狡猾的阿拉伯红狐狸。三天前我们偷窥了他的秘密,他没有行过了割礼,单是这一条就足以证明他的真实身份。”   教授冷笑道:“没有行割礼?我不会偷看别人秘密的,尤其不会把这当成高尚的事情,不管用什么堂皇的借口。但我相信这个真正的犹太人一定在出生第八天就行过割礼。诸位不信,尽可检查一下。”   达夫上尉惊奇地看看教授,犹豫不决地走过去解开死者的裤子。他的脸色顿时煞白如雪,惊惶不解地喊:“真是怪事!三天前我们还在厕所里偷拍了他私部的照片,那是绝对不会错的,即使在这之后他去补作手术,也不会痊愈得这样快!”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惶惑地盯着教授,他们不敢承认自己误杀了同事。教授懒得对他们解释,他走过去,沉痛地看着死者的面容。他的脸部扭曲,眼睛圆睁着,似乎惊异于这个扭曲的世界。他一生辛苦劳碌,忠贞不贰,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谁效忠,是真主还是耶和华?这使他死不瞑目。  教授低声说:“可怜的孩子,安心地睡吧。这个充满仇恨的疯狂的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轻轻为他合上眼睑。就在这时,大地微微颤抖一下,从遥远的西方传来沉闷的炮声。这炮声如此密集,以致变成了连续不断的滚动的狂飙。   阿丹教授叹息一声,对客厅中三个木然呆立的摩萨德特工说:“看,赎罪日战争已经拉开序幕了。耶和华呵,祈愿战争早些结束,让犹太和阿拉伯两个伟大的民族消除宿怨新恨,世世代代友爱相处下去吧!”         拉格朗日坟场     快艇已经开了半个小时,夜色浓重,岸上的灯火渐渐隐没。前边,黑黝黝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几点灯光,灯光逐渐变大,直到变成灯火通明的魔境,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疯狂地闪烁着。   正在驾驶快艇的鲁克看见船舱里的人都已经出来,站在甲板上,迫不及待地看着这一片梦幻之地。这是《星球动物园》号空天飞机乘员组的全体成员,是鲁克的玩命伙伴。老猢狲拉里,巴基斯坦人,65岁,身材瘦长,脸上皱纹密布,象一只风干的核桃,按说他已经该退休了。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里亚人,这个饕餮之徒的牙床特别发达,有一次航行事故中,他用牙齿咬断了一根缆绳,排除了故障。小个子布莱克,肯尼亚吉库尤族人,时常哼着节奏跳荡的黑人民歌。还有他自己,老虎鲁克。近十几年航天事业急剧衰落,他的《星球动物园》已是私人空天飞机中硕果仅存的一艘了。   那片魔境实际上是露出水面的几座半截孤楼,星星点点散布在广阔的海面上。他们脚下是繁荣的澳门,但50年来,在人类对“狼来了”的警告逐渐麻木时,狼真地来了。温室效应来势凶猛,南极冰冠的38亿立方公里的冰冠全部融化,海平面上升60米,濒海的几百座国际都市成了龙宫。人们被迫迁往高原地带,但贫瘠的高原是不会一夜之间变成沃土的。全球性洪水又引发了地震大爆发,几年之间毁灭了几十座繁华都市,在地图上,一向安全的地区,也标上了狞恶的地震标识线。   地球发疯了,人类的疯狂导致了地球母亲的疯狂。后悔无及的人类尽力挣扎,也只能刹住文明之车使其逐渐下滑而不致突然翻车。   好在人类的本性是随遇而安的。这些劫后幸存的半截楼群很快变成了销魂之窟,夜空中,性感的霓虹女郎挑逗地频送秋波,不厌其烦地脱着衣服。大门口是几十位真实的性感女郎,穿着极暴露的比基尼泳装,搔首弄姿地迎候客人。鲁克对急不可耐的船员们说:   “冲锋吧,老规矩,今晚的开销我包了。”《星球动物园》号已经老化了,所以每次航行,船员们都是笑嘻嘻地和死亡亲吻,送死前的这一晚放纵也成了惯例。鲁克说:   “这一次的业务很可观,利润十分丰厚。我想跑完这一趟,一定把空天飞机好好检修一番,以后就不必冒险了。”   班克斯和布莱克已经开始在女郎群中寻找自己的相好,打着飞吻,怪声喊叫着。船泊好后,拉里问鲁克:   “你要同妹妹见面?”   “嗯。她一会儿到这儿。”   拉里摇摇头:“你不该让她到这种地方。”   鲁克苦笑:“是她坚持的。”   拉里看看他,不好再说。他知道鲁克对这个乖戾骄纵的妹妹是百依百顺的。班克斯回过头嘻笑着说:   “你的妹妹太迷人了!如果把她嫁给我,我保证不再碰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   鲁克的目光刷地阴沉下来,从牙缝里骂道:   “滚你妈的。”   拉里抢在班克斯的怒气还未滋生前,赶忙把他拉过去故意打岔。好在班克斯的注意力很快被一位臀部凸出的越南姑娘吸引住,没有酿成冲突。班克斯和布莱克跳上岸,拥着相熟的女人,嘻笑着上楼了。老拉里早已没了这种兴致,他在酒吧的角落里要了几杯郎姆酒,安静地喝着。他看见鲁克系好快艇,最后一个上楼,到豪华的中央大厅里去了。   同样穿着比基尼三点式的女侍们穿着旱冰鞋在各个桌子中穿行。看见鲁克,她们笑着点头。有一位黑人姑娘滑过他身边时低声窃笑道:   “亲爱的老虎,你好。阿慧在盼你呢。”   鲁克坐到他的老位子上。一个身材娇小的侍女很快过来为他摆上五粮液,在世界各地混了这麽久,他始终没学会喝那些口味怪异的饮料,仍然钟情于家乡的烈性酒。这个侍女身材娇小玲珑,带着南国女子的柔媚性感,她含情脉脉地问候:“你好,老虎鲁克。”鲁克大笑着把她一下子拉到怀里,狂热地吻着她的樱唇和乳沟。阿慧佯作推拒:   “别这样,老板要生气的。”   但她很快就顺从了,开始热烈地回吻。在中央大厅里这是失礼的举止,临座的一位绅士鄙夷地对身边的女伴说:   “知道吗,那个宽肩膀、络腮胡子的中国人是一艘空天飞机的老板兼船长。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人类的航天之梦刚实现时,那时的宇航员是何等的俊杰!他们都是人类的精英,一言一行都是人类的楷模。现在你看这些渣滓……”   他的声音不大,但鲁克还是听见了。鲁克回头横他一眼,懒得理他,仍和阿慧旁若无人地拥抱、抚摸。阿慧仰起头喃喃地说:   “老虎,你说过再跑几趟运输就和我结婚的,到什么时候才兑现呢。”   鲁克敷衍着:“快了,快了。”他从来没有打算让这个吧女成为鲁寓的女主人,他不想让任何一个女人为他套上笼头,除了……他不知道怀里的阿慧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逢场作戏。据他的感觉,这个女人看来是真的爱上他了,这使他有几分歉疚,也打定主意尽早离开她。   鲁克是夜总会的大主顾,没人敢干涉他,所以两人一直腻在一块儿。忽然鲁克觉得气氛异常,大厅里反常的安静。他抬起头,一个衣裾飘飘的仙子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白丝裙,开领很低,露出光滑的后背,胸口处饱满的乳胸半隐半现。人们显然被她的美色震住了。她站在门口傲然扫视着大厅,也象有意作一个刹那的亮相,随即她看见了哥哥和他怀里的女人,目光阴沉下来。   鲁克没料到妹妹这次来得这么早,很尴尬,他近乎粗暴地从怀里推开阿慧。阿慧把伤心藏起来,看了鲁克 一眼,便垂下眉眼,默默地滑走了。鲁克起身为妹妹拉开椅子,扶她坐下。   一时间似乎无话可说。他知道不该让妹妹到这个肮脏地方,他也常常在心里责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不象一个大学生。但他知道,骄横任性的妹妹不会听他的劝说。他叹口气,亲切地说:   “最近可好?上月六日是爸爸的忌日,你去扫墓了吗?”   “去了。”   “还是和姚云其住在一块儿吗?”   鲁冰鄙夷地说:“不要提那个可怜虫。”   鲁克暗自叹一声。姚云其是一个性格软弱的青年,鲁克从未喜欢过他。但姚云其对鲁冰的爱倒是十分真诚十分狂热的。只要鲁冰一句话,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心剜出来。鲁冰同他同居两年多了,一向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呼来喝去的奴隶,这使鲁克对他的鄙夷中加着怜悯。他换了一个话题:   “钱够花吗?今年生意不好,不过我马上就要接到一笔大生意。”   鲁冰烦倦地说:“勉强够吧。”   鲁克暗自摇头。以他的财力,每月拿出十万元供妹妹花销已是力不从心了,但妹妹从没有满足的时候。这些年来,鲁克一直咬牙紧缩开支,不愿缩减妹妹的花销。他不能辜负父母临死的嘱托,也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愧悔。   鲁冰斜靠在座位上,目光烦倦地打量着大厅里各色人物。她的鼻梁挺秀,睫毛很长,裸露的颈项和脊背十分润泽。鲁克看着她,目光无意中滑到了妹妹的胸前,那儿有白腴的乳沟。他浑身一震,赶忙把目光挪走。这个动作当然没有逃脱鲁冰锋利的眼睛。她早就发现,在哥哥对自己的亲情中,偶然会冒出一些超出兄妹之情的东西,她因此十分厌恶和鄙夷这个粗野的汉子。自从父母横死后,她患了失忆症,那个凶日之前的事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那一切都坠入一个幽深恐怖的地狱。但她仍能回忆起父母的温情,能模糊感受到那种与生具来的亲近。可是,为什么独独对于鲁克,她很少有这种朦胧的温馨?为什么在下意识中总把他与一种模糊的恐怖感觉相连?   夜深人静,她常常强迫自己回忆过去,可是,每当回忆到父母死亡时。她的意识便恐惧地尖叫着四散逃走,使她坠入一片黑暗。回忆的结果常常使她内心充满戾气和绝望的愤怒。   她的回忆之河是从母亲去世那天接续上的。她清楚地记得瞎了一只眼的母亲喘息着,拉着她的手放到鲁克手里:   “孩子,冰儿托付给你了,你们兄妹好好地活下去,让我和你爸爸能够瞑目。”   20岁的鲁克红着眼睛答应了。平心而论,他在此后的16年中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但鲁冰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把那次托付和一段模模糊糊的恐怖回忆联在一起。妈妈为什么瞎了眼?哥哥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她敢断定,在这道记忆的断层后一定藏着许多可怕的往事。   这会儿,她被浮上来的片断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来,感到那股戾气又慢慢漫过她的胸膛。她微笑着,故意向鲁克俯下身,使那道乳沟更加清晰:   “哥哥,我漂亮吗?”   鲁克惶惑地看看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走目光,站起身勉强笑道:   “我去小解。”   鲁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残忍地笑了。她能感到那个可憎的男人在努力压制自己的卑鄙欲念。   “当然漂亮!你太漂亮了!”身后有一个男人接过话头,鲁冰恶狠狠地横他一眼。这是个白人青年,大约35岁,金发,嘴角挂着微笑。他穿着随便,T恤,牛仔裤,拷花皮鞋,显然都是名家制作,手上带着几只沉甸甸的戒指。总的说来,这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鲁冰在最后一刻把怒容换成了微笑:   “谢谢你的夸奖。”   “你确实漂亮!秋水般的双瞳,秀挺的鼻子,性感湿润的嘴唇,还有丰满硬挺的胸部,凸起的臀部……你的身上,把东方的典雅和西方的性感不可思议地揉合在一块儿,实在美极了!告诉你,对于女人的美貌而言,我是一个世界级的鉴赏家。我很遗憾,《花花公子》杂志的封面裸照中竟然漏掉了你!”   鲁冰仍微笑着:“很高兴听到你的赞扬。”   那人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亨利·盖茨,美国人,预先说明一点,我与70年前那位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先生没有什么瓜葛,虽然我也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请问小姐芳名?”   “鲁冰,上海艺术学院的学生。上海沦入海底后,学校早迁往黄山了。”   他彬彬有礼地接过鲁冰的小手,在唇边吻一下:“那麽,我是否有幸同小姐跳一场呢?”   鲁冰笑着点头答应。等鲁克回来,看见妹妹正同那个白人青年在探戈舞曲中兴致飞扬地跳舞,青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鲁冰时而侧耳倾听,时而仰面大笑。   鲁克阴沉地注目着。他本能地讨厌这个家伙,也可能是他太漂亮,多少带点脂粉气的漂亮,鲁克认为这种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自己经常在死亡线上跳舞,对这种养尊处优者有本能的仇恨。   也可能……是一种嫉妒心理?这是鲁克从来不愿承认的,他难以摆脱深藏在心底的负罪感。   清晨,精疲力尽的船员们陆续回到船上。他们发现老虎鲁克懒散地靠着锚桩坐在甲板上,嘴里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烟卷,凝视着地平线上的启明星。班克斯大惊小怪地喊:   “老虎船长,你怎么回来得这麽早!阿慧把你蹬到床下了吗?”   鲁克昨晚没有去找阿慧,他想那个痴情的女人这会儿可能在哭泣,在咬牙切齿地骂他。他同班克斯笑骂几句。老拉里也步履蹒跚地回船了。拉里问:   “冰儿呢?”   “昨晚我把她送回去了。咱们启航吧,必须赶上火奴鲁鲁的班机,今天要和那帮家伙把生意敲定,平托律师已经出发到那儿和我们汇合。老拉里,这笔生意很能赚一笔,干完你也该退休了。”   透过落地长窗,能看到火奴鲁鲁国际航天中心发射场停着的鲁斯式空天飞机。那个老人从窗边转过身,把窗帘拉上。他身材颀长,白发,兰眼睛,穿银灰色毛衣,老人牌皮鞋,笑容十分慈祥。   “鲁斯,好样的,”他亲昵地评论着,“一般来说,技术的发展没有奇迹,任何一点微小的技术进步都必然经过一步步艰苦的努力,是渐变而不是突变。但这种空天飞机简直是一种科幻性的成就。它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乌克兰宇宙科研推广设计总局尼古拉·拉祖姆内的杰作。近地载重量1000万吨,使用混合金属燃料,几乎能以任何速度飞行,甚至悬停在空中,这就使极为困难的飞船再入大气层过程变成了小孩子的游戏。2027年西安航天公司制成第一艘样机。你们的《星球动物园》号是世界上第八艘,也是目前仍在服役的唯一的一艘。如果……人类文明自此不能复苏,那麽你的飞船将成为航天技术的顶峰,千百年后,人类愚昧化了的后代将把它作为圣物顶礼膜拜。”   鲁克笑道:“弗罗斯特先生,你对航天技术十分内行,我想你一定是一个航天专家。在这之前,看到你们的神秘举止,我还以为你们是国际恐怖分子呢。”   他的话中别有含义,但老人一笑置之。“那麽,鲁克先生,今天我们是否可以按下指印呢?”   鲁克踌躇片刻,说:“弗罗斯特先生,你们的价码不低,1000吨货物,4亿美元的运输费用,预付5000万。但是,你们有一个严苛的条件。”   弗罗斯特微笑着接口:“保密,严格保密。为此我们多支付了百分之十的钱款。”   鲁克冷笑道:“不够,那点钱不够。先生,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知道你是代表哪个国家,因为你的身上有太多的山姆大叔的作派。你们就象当年的日不落帝国,虽然已经衰落了,但在心理上仍然顽固地保留着王族徽章。这次,你们要求我们保密,你们要自己装货,要加铅封……如此等等。我想,你们的集装箱里总不会是自由女神像、美国独立宣言、人权宪章这类东西吧。”他讥讽道,“但我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不管那些东西是印第安人的尸骨还是玛雅人酋长墓里的财宝。我只要求一个合理的价钱,能够补偿我为此承担的额外风险。谁知道呢,也可能我会为此陷入一场马拉松官司,或被某个组织追杀。”   老家伙沉吟着,和他的助手罗杰斯先生交换着目光,最后弗罗斯特笑道:   “好吧,你给个价,只要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   鲁克略为沉吟后说:“五亿五千万,预付八千万。”   弗罗斯特皱着眉头说:“五亿五千万我可以答应,但预付金还是五千万吧,离飞船启航只剩下一个星期了,我坦率告诉你,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我无法通过秘密走帐筹到那额外的三千万现款。这一点务必请你谅解。你知道,即使在我们政府内,我们也不能过于公开地行事。”   鲁克勉强答应:“那好吧,我相信一个有教养的绅士,不会在付讫全部费用这上面让我为难。”   弗罗斯特轻松地笑道:“那是自然。我想我们可以在合约上签字了吧。”   鲁克爽快地答应:“好,晚上吧,我们带上各自的律师。”   他们彬彬有礼地互道晚安。鲁克走后,罗杰斯先生恼怒地骂道:   “哼,五亿五千万,这个该死的中国佬!”   弗罗斯特从窗户里看着鲁克坐上自己的汽车,回过头冷淡地说:   “他拿不到的,他仍然只能拿走五千万。那五亿元我们将献给上帝。这个暴发户,他连在餐桌上怎样使用刀叉还没有学会呢,和我们斗心眼,他还嫩了点。”   “姚云其,什么是拉格朗日坟墓?”鲁冰对镜检查着自己的化妆,一边问道。   “拉格朗日坟墓?什么拉格朗日坟墓?”姚云其茫然地问。他刚陪鲁冰去美容院作完妆回来。这套公寓是鲁克为妹妹购置的,房子相当宽敞,屋里乱七八糟摆满了各种昂贵的家具和饰物。姚云其住在附近的学生公寓,有时候也留宿在这里,全看当晚鲁小姐心情如何。   鲁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我还问你?反正是在外太空,鲁克要往那儿运货。”   姚云其恍然道:“噢,我知道了。那个地方应该叫作拉格朗日点。一位天文学家拉格朗日发现,距地球和月亮各38万公里、与地球和月亮成等边三角形的两处空间,由于受到地球和月亮引力的双重约束,此处的天体处于稳态平衡,它们只会绕着这个点作震荡而不会飞离。天文学家发现,这儿聚集了一些太空微粒,在阳光下显得比别处明亮。太阳系中还有更典型的例子,象太阳和木星系统中就有阿基里斯卫星和普特洛克勒斯卫星处于这种稳态平衡。”   “飞船向那儿运什么?”   姚云其奇怪地问:“你一点都不了解吗?你父亲就是靠这种运输业发家的。自21世纪初,人类就把地球上难以处理的核废料送到这儿作永久保存地,因为在这儿不怕它飞走。当然,它们对过往飞船有一定的危险,因此也有人称它为拉格朗日墓场。能直接投入太阳熔炉是最保险的,但那样费用太高,航行也太危险。不过,温室效应造成文明衰退后,这个行业也几乎衰亡了,人类只顾为口腹苦斗,已经顾不上什么环境保护了。”   姚云其提到父亲,使鲁冰的心脏被重重捶击了一下,她不愿陷入恐怖的回忆,立即扯开话题:   “核废料不是埋在海底吗?”   “不,海葬方法太不安全,早已放弃了。核废料的衰退期太长,有的元素在一亿年内还存在放射性,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永久性埋藏方法都不可靠。美国曾在内华达州的尤卡山地下300米的凝灰岩地层里建立了核废料永久存留地,将核废料密封在玻璃内,再用不锈钢容器保护。前后花费了600亿美元,历时30年。不少科学家曾认为这是万无一失的办法。现在呢,南极冰冠融化后,地球上物质重量的重新分布造成了许多新的地震带,其中有一条正好穿过尤卡山!山姆大叔正在为此焦虑呢。他们已经没有财力新建堆放场了,美国的航天业也已衰退,没有力量往拉格朗日废料场运送。”   鲁冰对这些知识已经没有兴趣了。她打着哈欠脱去衣服,换上真丝睡衣。姚云其在她身后心旌摇荡地看着那层薄纱后的胴体,他想紧紧搂住她。忽然鲁冰问道:   “危险吗?”   “什么危险?”姚云其稍愣之后才悟到她的话意。“噢,你是指哥哥的这次运输。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是一种例行的运输。冰儿,”他犹豫着,委婉地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很爱哥哥的。你不要对他那麽冷淡寡情,好吗?他对你那麽好,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兄长。”   鲁冰立时毫无来由地翻了脸,恶狠狠地说:“你想教训我吗?姚先生,请你不要忘记,你是我拿钱养着的鼻涕虫!对,我是很关心他,他若把性命送到拉格朗日坟墓,谁给我钱花呢。……不说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她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姚云其尴尬地笑着,他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劝告会惹翻这个骄横乖戾的公主。他多少次想一怒而去,但终究下不了狠心。他太喜欢她了,他常常在心里为鲁冰辩解:毕竟她还是在病中,她还没有从失忆症中复苏……他可怜巴巴地说:   “那好,我走了。”   看着姚云其的可怜样子,鲁冰多少有一点怜悯,她忽然转怒为笑:   “不要走了。今晚陪我出去跳一个通宵,好吗?”   姚云其立即容光焕发,他张罗着为情人穿好晚礼服,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是怯怯的不连贯的声音。姚云其打开门,门外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样子很伶俐,他仰起头,把一束鲜花高高举在头顶:   “是鲁冰小姐吗?一位先生让我向你献上一束鲜花。”   鲁冰好奇地问:“是谁让你来的?”   小孩奶声奶气地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小姐。”   自那次跳舞之后,那位叫盖茨的美国人就开始了狂热的追逐,他声言要走遍天下去追求鲁冰,所以她断定一定是那个家伙:“是不是高个子,金发,长得很漂亮?”   “对的,小姐。”   鲁冰扭头看看暗自生气的姚云其,笑容更甜蜜了:   “小鬼头,他给你多少钱?”   “十元,是世界共同货币。”   “好,我给你二十块。小东西,你的记性好不好,能不能记住我的话?”   “放心吧,小姐,我的记性好极了。”   “好,那你就告诉他,不要以为他的小白脸能迷住鲁小姐,再告诉她,鲁小姐不爱花,爱钱,很多很多的钱,把他的臭钱尽管往这儿送吧!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复述一遍!”   小孩口齿伶俐地复述一遍,拿上钱一溜烟地跑了。鲁冰咯咯地大笑着,扔掉花束,拉着姚云其坐上自己的雪佛莱。   凌晨五点,姚云其扶着疲惫不堪的鲁冰回到寓所,他让鲁冰靠在肩头,腾出一只手掏出钥匙,但门竟然是虚掩的,推开门,姚云其忽然愣住了!鲁冰感受到他的诧异,睡眼惺松地抬起头,立时她也睁大双眼。   屋里盛开着鲜花,金钱之花,是用各种纸币折成的,有人民币、美元、英镑、世界共同货币、日元、新加坡元、马克、克朗、卢布……有花篮、花束,琳琅满目,住室内辉映着富贵之光。   鲁冰微张着嘴,出神地望着这一切。这个神秘的讨人喜欢的盖茨!即使他是亿万富翁,他又是用什么办法在一夜之间提出这麽多种类繁杂的现金,还要找人一张张折成纸花?   姚云其黯然看着鲁冰迷醉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该退场了。他走过去,轻轻吻一下鲁冰的额头,苦笑着说:   “冰儿,我想我该走了。”   鲁冰热烈地回吻一下,但没有一句挽留之词。她想了想,随手抽出两束花递给姚云其:   “拿着吧,算我的临别留念。”   姚云其凄然一笑,没有去接花束,默默地走了。听到脚步声下楼,忽然又急急地返回,他推门进来,没有抬眼看鲁冰,只是默默检起那两束花,他想了想,又抽出一束,然后抱着三束金钱之花默然转身下楼。   鲁冰半是鄙夷半是怜悯地看着他走出房门,然后便在金钱花丛中心醉神迷地倘佯,心头空空地没有任何思维。电话铃响了,是盖茨带有男性磁力的声音:   “我的小鸟,礼物怎么样?你看它既是金钱,又是漂亮的花束。这一下你无可挑剔了吧。”   鲁冰笑着,很久才回答:“你没有因此变成穷光蛋吧。”   盖茨大笑道:“谢谢你的关心。我告诉你两点,第一,我有钱,很有几个臭钱;第二,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我乐意把钱化光。”   “这会儿你在哪儿?”   “向楼下看,一辆黑色奔驰旁边,一位罗密欧正望眼欲穿地等着朱丽叶的信号呢。喏,我刚看见那个中国青年走过去,还抱着几束花。”   鲁冰微笑着说:“你赢了,你可以进来了。”   天光甫亮,姚云其目光直直地在路上疾步行走,行人惊奇地看着他,他们发现他手里的纸花是用钞票折成的,货真价实的英镑、人民币和马克,还都是大面额的。   姚云其没有注意行人的目光,他的心里沉重如铁,有耻辱,痛苦,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担忧。他向警察打听到狄士龙侦探事务所的地址,坚决地敲响房门。这是上海有名的私家侦探所,刚搬迁到这儿不久。一个穿睡衣的中年人打开房门后笑了:   “来送花?时间太早点吧。噢,不是普通的花,是金钱之花。请进,性急的送花人。”   他领着姚云其避开地上堆放的杂物,走进客厅,问:“喝点什么?”   姚云其摇摇头:“不要张罗了,说正事吧。”他叙述了昨晚的经过,“我并不是嫉妒这个人,但我总觉得,这个神通广大、行事怪异的年轻人令人不放心。我委托你调查一下。这是我提供的费用,我只有这些了,不知道够不够。”   狄士龙老练地打量一下:“一般说来,只要三分之一就够了。当然还要看调查工作的难易程度。你可以预付一些,其它的事成后结算。”   姚云其不耐烦地摆摆手:“都是你的了,请你即刻就开始吧。”   澳大利亚的海滨,海水十分澄彻。海平面升高后,悉尼歌剧院的贝壳型建筑已经半没在水中,很多珊瑚礁岛屿连同上面的建筑都已淹没在几十米的水下,透过澄碧的海水看下去,光怪陆离,宛若龙宫。   那些洁净细软的天然海滩也被淹没了,现在狄士龙脚下是昂贵的人造沙滩,离他不远,那一对恋人正在凉伞下嬉闹。自从臭氧层减薄后,日光浴已是太危险太昂贵的爱好,所以游客不多。不时传来鲁冰清脆的笑声,她常常突然起身,伏到盖茨身上狂热地吻一阵。   他跟踪盖茨已经七天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的表现是一个热恋中的情人。狄士龙通过各种途径了解了盖茨的情况。亨利·盖茨,36岁,持美国护照,委内瑞拉BKW公司董事长,那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公司,成立时间不长,但经营上比较成功,经营被淹没地区的企业搬迁和重新开发业务,商业信誉良好。这些天,盖茨似乎忙于谈情说爱,很少同公司联系。但狄士龙发现,盖茨每天下午七点都要准时出去通一次电话,地点每天变化,但一定是公用电话亭。他从不用室内电话、汽车移动电话或手机。狄士龙试图发现他的通话号码,但盖茨每次通话完毕都要小心地清除自动电话中的号码存储。这种过分的谨慎,表明他恐怕不是同外祖母寒暄天气。   已经六点十分了,离盖茨平时通话的时间还有50分钟。但那对情侣还在旁若无人地长吻,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使狄士龙有了一个主意。他没有犹豫,立即开始行动。   “冰儿,我的小鸽子,我的小天鹅,你真的太美了。”盖茨从头到脚,吻着鲁冰身上每一个部位,“答应我,同我结婚吧。”   鲁冰摩挲着他的金发,笑着说:   “再等等,如果半个月后,你还没有让我生厌,或者我还没有让你生厌,我就答应你。”   “你哥哥不会反对吧,我总觉得他讨厌我,请你教教我如何去讨好他。”盖茨笑着说。   鲁冰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不要管他,他干涉不了我。”   盖茨扬起眉毛:“你讨厌他?我看这位哥哥倒是蛮疼你的,对你百依百顺。噢,对了,听说他的空天飞机马上就要有一趟远行,是吗?”   “大概吧。”   “你是否乘过他的飞船?”   “没有。我曾对哥哥要求过,但他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依从我,他说太危险。”   盖茨忽然问道:“你是否愿意作一次太空旅行呢?”   鲁冰扬起眉毛笑道:“你不是开玩笑吧。据我所知,航天旅游业只是昙花一现,早就衰亡了。”   盖茨得意地笑起来:“还是我告诉你的两点,第一,我有几个臭钱,第二,我愿为我心爱的女人把钱化光。还有一点,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这件事就由我来安排吧。我们要突然出现在你哥哥的轨道上,让他大吃一惊。走,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安排这件事。”   他拉着鲁冰回到汽车上,发动了引擎。鲁冰抽出车内电话问:   “打哪儿?我为你拨号。”   盖茨摇摇头:“不用这个,它有一点毛病,我们找个电话亭吧。”   汽车开过海滩附近几个电话亭,不巧这会儿都有人。他们在一间电话亭旁等了几分钟,里边好象是一个流浪汉,口齿不清地一个劲儿罗嗦,看来决心要说到圣诞节。盖茨看看表,6点55分,他把汽车倒出来,重新寻找,终于找到一个空着的电话亭。盖茨在里边打电话时,狄士龙正微笑着坐在自己的汽车里监听。他手头只有一个窃听器,不过,往海滩附近其它电话亭里塞几个人是很容易的事。他总共只化了150元,找了5 个流浪汉,关照他们至少在电话亭里呆到7点10分。这样就不露痕迹地把猎物赶到唯一的陷阱里了。   盖茨的电话是打给母亲的:   “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抓到了那只最漂亮的小鸽子。我想5天后在天上举行婚礼,请你为我安排一下。谢谢。”   狄士龙从电话内容里没有听出什么异常。他拿出一张方格纸,把录音重放了一遍。拨音信号响时,他熟练地按信号长短画出几排长短不等的横线,这些横线代表一个电话号码:84886255。这是委内瑞拉的号码。   狄士龙随即拨通了瑞士的一个电话,先自报了姓名。   “你好,我是狄士龙。”   对方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一名高级警官,他简短地说:   “你好,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我想请你查一个委内瑞拉的电话号码。”   对方记下了号码,爽快地答应:“好,我想最多明天就可以告诉你有关背景资料。”   “十分感谢,先生。”   “不用客气,我欠你的人情。”   盖茨钻进奔驰,正要踩油门时忽然顿住。鲁冰问:   “怎么啦?”   盖茨略为沉思后笑问:“刚才经过的几个电话亭内都是老式的投币电话吧?”   “大概吧,连咱们用的也不是磁卡电话。”   “可是那个流浪汉打电话肯定超过5分钟了,我没发现他投过一次币。”   鲁冰奇怪地问:“那又怎么啦?”   盖茨笑嘻嘻地摇摇手指:“不,我想大概有哪个家伙在同我们开玩笑,我们去看看。”   他驾车返回刚才的电话亭,见几个流浪汉正围在一辆汽车旁边,一个中年人正从车窗里向他们分发钞票。等流浪汉们散走以后,盖茨冷笑着记下了那辆车的号码。   飞船升空前一天,晚上六点,平托律师如约来到鲁克的寓所。他是巴西人,今年近70岁,身体健壮,粗硬的胡子已经花白了,穿一件格子呢西服。鲁冰父亲手下的公司老人,如今只剩下他和拉里了。来到客厅,首先闻到一股酒气。拉里和鲁克正在对饮,地下扔着一只酒瓶,是中国著名的五粮液酒。他皱着眉头,和拉里打个招呼:   “你好,老猢狲。”   老拉里醉醺醺地说:“你好,老河马。”   鲁克醉眼陶陶地起来同平托拥抱,平托温和地责备拉里道:“老家伙,你不该让他喝这麽多,明天就要升空了。”   拉里的眼睛倒是十分清醒,他说:“没办法,是鲁克逼我来的,他心情不好。”   平托目光锐利地盯着鲁克,问:“孩子,你有心事?”   鲁克避开他的目光,喑哑地问:“5千万元汇到了吗?”   “汇到了。鲁克,这笔生意真不错,利润十分可观。”   鲁克声音低沉地说:“这正是我担心的,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倒不全是因为他们的保密条件。你知道,要求货物保密的货主过去也有不少。但唯独这次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可能就是因为条件太优惠了吧。平托大叔,你相信预感吗?”   平托笑道:“我只相信一半。预感到好运时,我就去相信它;预感到恶运时,我就坚决摒弃它。鲁克,不愿胡思乱想。哪怕货舱里装的是撒旦,等把它运到荒僻的拉格朗日墓场,它也不能兴风作浪。”   鲁克咧着嘴笑道:“谢谢大叔的吉言。平托先生,你安排一下,我明天想留一个遗嘱。万一《星球动物园》号回不来,我想把遗产分割一下。老猢狲大叔,不要作出这麽一付苦脸,我只是想吓一吓死神,那是我们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经常角斗,可他从未占过我的便宜。” 平托从他玩世不恭的嬉笑中听出几丝怆然,他和拉里交换着眼神,皱着眉头说:   “好,明天我安排这件事,但首先你不要喝酒了。老猢狲,你这个老糊涂,你只会由着他的性子胡闹。下回再看见你这样,我就把你头朝下泡到酒缸里。”   火奴鲁鲁国际航天中心。鲁斯式空天飞机正在作升空准备。这种空天飞机与以往的航天飞机和老式的空天飞机都不同,它是水平放置垂直升空的。所以机场内没有高耸入云的起飞塔。十几个工作人员和机器人正在解除空天飞机的防风缆绳。除此之外,航天中心内平静如昔。送行的平托感慨地说:   “今天是2041年4月12日,正是第一个宇航员加加林上天80周年,是第一艘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上天60周年。想一想那时候,每一次升空都是牵动全世界目光的大事,单是地面控制人员就数以百计。喏,你看,”他指指寂寥的控制室,那儿只有七八个人在工作。“我不知道这该算作技术的进步,还是社会的倒退。”   鲁克笑道:“我可付不起几百人的工资。再说,即使发生什么事故,说到底还得靠我们在天上去苦干。你放心吧,这几个人都是在空天飞机上长大的,这匹马的脾性早就摸熟了。”   平托深深看他一眼:“孩子,航天业的衰退已经是无可逃避了,在衰亡过程中孤军奋斗是格外艰难的,听我的话,这次飞行结束后就急流勇退吧。”   鲁克笑道:“行,听你的话。鲁冰呢,还没有消息?”   平托摇摇头:“没有,七天前她同一个叫盖茨的美国人一块儿走了,听说是去澳大利亚旅游。这个孩子。”他不满地咕哝着。   鲁克勉强为她辩解:“不要指责她,平托大叔。都怪那次事故,她至今还是一个病人嘛。”他沉吟一会儿,说:“万一这次我回不来,请你好好照料她。告诉她,我会在拉格朗日坟墓里盯着她,叫她不要让我失望。”没等平托答话,他就嗬嗬笑道:“呸,干嘛在这会儿说这些丧气话,再见,平托大叔。”   他同平托握手后大踏步走出控制室的边门。平托转过头盯着控制室的屏幕。不久,穿着宇航服的鲁克出现在指挥舱里。飞船的主电脑开始 了例行的自检程序:   “燃料系统自检完毕。”   “安全系统自检完毕。”   ……   鲁克忽然插话道:“小兔子,你再用肉眼检查一下盖革计数计。”不久布莱克回答:“检查完毕,放射性指数正常。”   鲁克对着屏幕向控制室打一个响榧:“OK,起飞吧。”   随着倒计数声数到一,大地忽然震抖一下,鲁斯式空天飞机几百个垂直喷管喷出兰白色的火焰,它平稳地缓缓升高,消失在云层中。从屏幕上看到它的垂直喷管自动收回,随之尾喷管开始点火,空天飞机改变了方向,疾速向外太空飞去。   十个小时后,《星球动物园》号已经离地球35万公里。这会儿它是在地球的阴影里,天幕漆黑,星星不再眨眼,安静地镶嵌在天幕上。月亮仍如平素一样大小,只是更加明亮。地球则显得黑黝黝的,只有在边缘有一个淡兰色的环形带,十分明亮而迷人。   从屏幕上已经能看到拉格朗日墓场,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巨大的立方体。飞船关闭了动力系统,这会儿正靠惯性在继续“爬高”。等爬升到离地月各38万公里的目的地时就可以“下锚”了。鲁克喊道:   “伙计们,飞行很顺利,我马上就要进行手动姿态调整了,班克斯,你再检查一遍投料机构。”   就在这时传来地面控制室主任詹姆斯的呼叫:   “《星球动物园》号,鲁克船长,我们收听到一艘来历不明的小型航天飞机的呼救信号。它的升空是秘密的,事前没有通知全球航天管理中心。这会儿它正好在拉格朗日点附近,离你们的直线距离7万公里。你愿意同他们联系吗?”   鲁克迅速在屏幕上找到了那艘小飞船,它正在废料山侧后方游荡。鲁克恼怒地低声咒骂道:“妈的,我还得先扮演一个太空救生员的角色,我会为这次重新点火白白损失十万元,没有人会向我付一分钱。妈的!”他又骂了一声,不情愿地喊:“喂,告诉我他们的通话频率!”   他调整了频率,立刻听到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   “鲁克哥哥,是我,我和亨利·盖茨!”   鲁克十分震惊:“是小冰?你怎么会到航天飞机上?”   大概是觉得理屈,鲁冰没有了往日盛气凌人的语气,她软声道:“哥哥,怪你从来不让我坐飞船嘛。盖茨为我弄了一艘,陪我上天玩玩儿,谁知道它会出故障呀。”   盖茨在话筒中喊道:“鲁克船长,怪我太莽撞,冰儿一定要过过太空瘾,我就千方百计弄来这一艘破玩意儿,现在动力系统已经完全失效了,请你快来救我们!”   鲁克冷漠地说:“好,我现在就去。告诉我你们的具体方位和速度。”他对这些参数计算后说,“两个小时内赶到。飞船上电力系统怎么样?”   “电力系统正常,生命保障系统能正常运转,几个小时内不会有问题。我们盼着你们。”   《星球动物园》号点燃了姿态调整发动机,飞船艰难地绕了一个弧形,全速向那个方位飞去。飞行途中,鲁克为了排除妹妹的恐惧,一直同她通着话。他问盖茨:   “你的飞船上一共有几个人?”   “就我们两个人。”   “你会驾驶飞船?”   盖茨笑道:“20年前,航天旅游业正兴旺时,我那时16岁,接受过航天驾驶速成训练。这种私人旅游飞船是傻瓜型的,很好驾驶。不过,一旦出故障我就傻眼了。”   鲁克讽刺地说:“你很勇敢嘛,21世纪的唐·吉珂德。”   盖茨笑道:“过奖,要知道,爱情能使一个懦夫变成勇士。”   话筒里传来鲁冰咯咯的笑声,接下来是响亮的亲吻声。鲁克皱着眉头关了送话器。   狄士龙接到那位警官朋友的电话后,一刻也没有耽误,立即拨通姚云其的电话,姚云其急切地问:   “狄先生,有收获吗?”   狄士龙把话筒夹在肩头,到冰箱里拿了几片面包,一盘香肠和一罐啤酒,他边吃边说:   “有。现在我给你念一念我刚得到的情报。”他努力吞下面包,喝口啤酒润润嗓子,把电话记录念完。最后他总结道:“这个金发男人是一个危险人物,他从属于一个极端秘密的被称作‘末日审判’的组织,这个组织神通广大,残忍成性。对于他们,警方了解得还远远不够。所以,我劝你立即抽身退出来,我也不会再继续调查了。你预付的款子我只用了1000英镑,其余的我将从银行退给你。”   电话中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那鲁冰会有危险吗?”   “不知道。从目前的迹象看,盖茨似乎是对鲁冰一见钟情,他可能真的爱上她了。如果是这样,鲁冰暂时还不会有危险。”他听见敲门声,“喂,稍等一下,有人敲门。”   他走过去,侧身站在门边问:“是谁?”   没有回音。他警惕地通过猫眼向外窥视,猫眼中看到一个黑色的圆环,等他意识这是一个枪口时已经晚了。一声轻微的枪响,子弹通过猫眼钻进他的右眼,接着门被撞开,一个小个子拎着无声手枪闯进来,对着地上的狄士龙又补了一枪,子弹准确地钻进眉心。   无绳电话被摔在地上,话筒中姚云其焦急地喊:   “狄士龙先生,你怎么啦?你摔倒了吗?”小个子恶意地笑着,对着话筒又开了两枪。话筒被打得四散飞迸,通话声断了。   狄士龙仰面倒在地上,一只眼睛血肉模糊,一只眼睛还在大睁着,小个子确信他死亡后从容地离开了。   现在《星球动物园》已同那艘《飞蛾号》并肩飘荡,就象一只巨雕在带着幼雏飞行。鲁克小心地向它靠近,直到两船距离保持在100米。然后,他让拉里代替他驾驶,他带着一根太空飘浮的保险绳来到减压舱门前。班克斯嘻笑着说:   “让我去吧,我很想扮一个英雄救美的角色。”   鲁克简短地说:“我去,让他们作好准备。”   几分钟后,鲁克已站在打开的减压舱外门门口。他看见《飞蛾号》的减压舱门也已打开,两个人也已穿戴整齐,盖茨抱着鲁冰站在门口等着。两艘飞船都未配置动力飞行器,只有来一个太空跳远了。他向那边招招手,盖茨猛地把鲁冰推开,鲁冰依靠惯性飘飘荡荡地飞过来,从她背后抽出一条保险带,就象一只吊丝的蜘蛛。鲁克也猛地双脚一蹬,迎着她飘飞过去,很快,他把妹妹揽到怀里。透过头盔,看见妹妹十分亢奋紧张,但并不是胆怯,她在头盔里热烈地说着什么。洁白的太空服严严地包着她,使她显得娇小而纯真。鲁克似乎在头盔里看到了16年前的小妹妹,心头泛起一阵苦涩的甜蜜。   鲁克解开她的保险带,朝盖茨扬扬手,盖茨也扬扬手,把带子抽回去。鲁克带着妹妹拉着自己的保险绳返回飞船。他把妹妹留在减压舱内,然后又过去把盖茨接过来。   尽管穿着臃肿的太空服,鲁冰还是兴高采烈地投入盖茨的怀里。鲁克哼了一声,关上减压舱外门。舱内慢慢充上气,然后内门缓缓打开了。鲁冰跳进去急不可耐地取下头盔:   “哥哥,谢谢你,这次太空旅行太精彩太刺激了!”   她兴高采烈地吻了吻哥哥,又旁若无人地和盖茨热吻。盖茨很绅士地微笑着,面色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刚从死亡中逃生。这使鲁克不由得对他滋生了好感。他想,一个敢为爱情到太空冒险的人,算得上一个真正的男人。   鲁冰欢笑着和众人打招呼:   “你好,老猢狲大叔,你好,班克斯先生,你好,布莱克先生!”   她在每人的额头印上一记。小兔子布莱克张着嘴傻笑着 ,班克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声赞叹着:“我的上帝!你太美了,真正的女神!”   鲁克飘过来:“你们到生活舱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要卸货了。”   盖茨走前问了一句:“我的《飞蛾号》怎么办?”   鲁克微嘲道:“就让它在那儿飘荡吧,有地球和月亮的引力锁定,它会很安分地在那儿呆到世界末日,那将是你留给子孙后代最牢靠的遗产。”   班克斯和布莱克都笑起来,盖茨耸耸肩,钻进生活舱。   飞船再次调整姿态,靠上核废料堆。它的大小象一座山峰,外形呈不规则的立方体,无数废料桶通过长长的铁臂膀勾连在一起,形成颇为壮观的立方网格。这样,寒冷的外太空可以通过空隙充分冷却每一个废料桶,使残余裂变的热量不致聚集到危险的程度。不过,透过网格看,在堆积物的中心,由于引力作用,铁臂已被压弯,废料桶已经相互堆叠起来。好在这个废料场实际上已经关闭,重力不会再增加了。   投放废料是一件细致的工作,在自动投料机把废料桶推出飞船后,要人工操纵它们,用类似火车挂钩的装置同上下左右准确地勾连,班克斯已有十几年没干过这个活了。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班克斯按下投料按钮。没有动静。班克斯急忙报告:   “船长!投料机构发生故障!他妈的,我检查时一切正常呀。”   正在这时,地面控制室又呼唤道:   “《星球动物园》号,鲁克船长,有一个自称姚云其的先生一定要立即同你们通话,他说有极端紧急的情报通知你们。现在就把他的电话转过去,请注意收听!”   鲁克略为沉吟,他头脑中忽然有不详的预感。他果决地说:“拉里大叔,你想办法把鲁冰一个人喊出来,不要惊动盖茨!”   拉里很快牵着鲁冰出来,他惊慌地说:“盖茨不在生活舱!”这时姚云其焦急的呼唤声从38万公里外传过来,鲁冰满脸疑惑地听着:   “鲁克先生,冰儿,告诉你们一个可怕的消息,盖茨是国际恐怖组织派来的,他要对《星球动物园》采取某种行动,详情还不清楚,这是侦探狄士龙先生刚刚告诉我的,狄先生随即被凶手杀害。你们千万要小心!”   鲁冰的脸庞刷地变得惨白,惊慌地看着哥哥。鲁克怒声问:“盖茨这会儿在哪儿?”   鲁冰惊惧地说:“他陪我到生活舱后就出去了,不知道在那儿。”   班克斯突然怒冲冲地喊道:“投料机构一定是他破坏的,我去把他抓起来!”   鲁克阴沉地说:“我们一起去,注意,他一定带有武器。”   "不必去,我已经来了。”盖茨笑嘻嘻地从服务舱里钻出来,手里拎着一把威力强大的激光手枪。“你们几位老老实实给我呆在那儿,你,船长先生,你们三位,还有你,鲁冰小姐。”   几个人在手枪的逼迫下聚集到一块儿,鲁克顺手把一件多用锤子抓到手里,他十分后悔飞船上没有一只武器。鲁冰没有动,她茫然望着几分钟前还对她俯首帖耳的恋人,老拉里赶紧过去把她拉过来。   “不要害怕,等我把话说完,你们甚至要感谢我。你们看这件盖革计数器,它不是一直正常吗?告诉你,那些人在装载货物时已对它作了手脚,我把它恢复了。你们听,”他把计数器打开,计数器立即发出清晰的吱吱声。盖茨笑道:   “听到了吗?在货舱里它叫得更欢,就象一只饶舌的百灵。你们知道货舱里装的是什么吗?你们兢兢业业运上天的究竟是什么?是1250颗氢弹,每一颗的当量都在一亿吨以上,它们足以把地球毁灭一次了。鲁克船长,那位和蔼的美国绅士没告诉你这些情况吧?”      美国华盛顿郊外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每年有那麽七八次,这儿会举行一次不事声张的聚会。客人一般有7名或9名,都是60岁以上,衣着简单,但他们的座车大都是手工特制的麦克拉伦F-1碳纤维高级轿车,时速450公里,1200马力以上的引擎,防弹玻璃,装甲外壳。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个新闻自由的国家里,没有多少人知道,正是这些沙龙聚会控制着美国的航向。在20世纪70年代,当尼克松总统因水门事件灰溜溜地下台时,世界上不少人在赞叹民主的胜利。但是,真正原因是鲜为人知的:固执的尼克松在国内政策上让这几个老人厌烦了,于是,在一次元老集会后,水门秘密被不露痕迹地捅出来,于是,全国的民主机器立即狂热地轰鸣起来。狡黠多智的国务卿基辛格比总统早一步看出了门道,他立即和总统拉开了距离。在一次接见外国客人时,他竟然不顾礼仪抢占总统的镜头,使尼克松大为恼恨,也使尚不明真情的记者迷惑不解。   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经过复杂的甄选推举程序选出的各集团代表人物。他们代代更替,但总人数不变,每次会议有表决权的代表人数不得少于5人,且必须是单数,因为在这种政治寡头会议中倒是实行着极严格的民主。今天的会议主席是68岁的戴维斯·布朗先生,他面色沉重地说:   “今天诸位要面临一个很不轻松的议题。因为柯尔和赫伯特先生上次没有与会,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诸位知道在2030年全世界销毁核武器公约生效后,我国还保存着一个不小的秘密核武库。我想我们不必为此苛责我们的前辈。那时世界上有铁幕国家,我们无法对他们实施完全可靠的监督。一旦他们在销毁核武器时打埋伏,就会严重威胁我们的民主制度。但历史发展到现在,情况已有了变化,第一,已经确认,2030年以后除我国外的所有国家,包括那些铁幕国家,都确实销毁了全部核武器。第二,这个星球在温室效应后已经太脆弱了,再使用核弹会把它彻底毁灭,不会有胜者。所以,这些核弹已经成了烫手却毫无价值的山芋。   “这批核弹全部秘密保存在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但是,洪水引发的新地震带正好有一条穿过此地。为了避免在世界上造成一场风波,上次会议决定租用私人飞船把它们运到外太空去,然后让这个秘密在一声轰响中永远消失。”他苦笑道:   “虽然我们派了最精干的人员去谈判和组织这件事,但不幸的是,国际恐怖组织《末日审判》竟然窃到这个秘密。据半小时前收到的消息,他们已经派人登上那艘飞船,当然他们肯定会借机对我国进行讹诈。我们必须立即决定采取哪些应变措施。”   所有的人都面色阴沉。上次没有与会的柯尔先生今年75岁,是代表中年龄最大的,素以精明严厉为人敬畏。他刻薄地说:   “我真为这个愚蠢的决定而羞愧。你们兴师动众地把核弹运到外太空去处理,又想保守它的秘密,这不是白日做梦吗?美利坚合众国在长达两个半世纪中一直是地球的核心,多少美国政治家在世界舞台上叱咤风云。谁能想到他们的后代这样低能?”   戴维斯·布朗冷冷地说:“柯尔先生,恐怕没有时间聆听你的责备了。言归正传吧。”   “我们能有多大的回旋余地?我们能作的,第一,在我们捉襟见肘的财政中尽量收拢一笔款子以应付恐怖分子的讹诈。第二,命令防御系统全面启动,一旦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一这是很可能的一—就拦截这艘飞船,不让它进入能准确投弹的近地空间。那时,同样受到威胁的各国政府就不会隔岸观火了,他们会和我们同心协力地对付恐怖分子。”   乔治·布朗皱着眉头说:“那首先会使我们成为众矢之的。”   柯尔阴笑道:“那并不一定是坏事。这桩秘密肯定已经包不住了,既然如此,我倒是很高兴衰老的山姆大叔能再当一次世界舞台的主角,哪怕这次是扮演一个反派角色。”   戴维斯·布朗先生对众人扫视一番,说:“如果没有不同意见,我们就对此表决吧。”   七个人依次敲响面前的小木锤表示赞同,执行主席说:   “全体通过,我们可以把这件事通报给那位年轻人了。”   他是指惠特姆总统,他今年34岁,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   盖茨挥动着激光手枪,笑嘻嘻地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项秘密呢,你们的飞船上已经安装了一枚威力很大的爆炸装置,与投料机构连动,一旦投料机构动作,两小时后,也就是返回途中,飞船会在一声爆响中化为绚丽的礼花。是我把投料系统的电源断开了,所以,你们该对我感恩戴德才对。鲁克船长,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领你去看看现场。”   鲁克咬着牙说:“不必,我信,我在娘胎里就知道那帮婊子养的是什么东西。”   盖茨笑道:“很好,到现在为止,我想我们已经有了进行合作的坚实基础。鲁克船长,不要卸下这些宝贵的货物,我们返回地球并悬停在美国上空,然后向那些美国佬敲一大笔钱,敲它一百亿。如果他们舍不得,我们就把这些爆竹一颗颗投下去,啪!华盛顿;啪!纽约。他们一定会屈服的。等钱到手,我们的组织会照付你的运费,另外每人付500万美元,船长加倍,怎么样?”   鲁克看看他的船员,他们都已从最初的震惊中苏醒过来,盖茨提出的优厚条件使他们眼睛发光,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劲头儿。只有鲁冰似乎没有听懂这些话,她死死地瞪着盖茨,象一只凶恶的母猫。鲁克阴笑道:   “似乎盖茨先生也是一个美国佬?”   盖茨一挥手:“正是这个国家教会我,金钱比一切都重要。”   鲁克冷笑道:“盖茨先生既然能狠下心向自己的祖国投氢弹,会对我们讲信用吗?会不会事情干成之后,对我们也啪啪一通呢。”   盖茨看看其它船员,他们的眼中闪着疑虑的光。他忙笑道:   “我可以拿我同你妹妹的爱情发誓,鲁克船长,我真的十分喜爱冰儿。拿到这笔钱后,我会让她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大家都向鲁冰望去,她惨然一笑,慢慢向盖茨移过去,她的目光朦胧,象是在梦游中。   “盖茨,你真的爱我?”   “当然,但是这会儿你不要过来。”   “你真的爱我,不是利用我,不是拿我当工具?”   “我可以发誓!但你快停住,你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鲁冰忽然双脚一蹬舱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盖茨稍一犹豫,她已经抱住他的胳臂猛咬,盖茨疼得大叫一声,揪住她的头发猛地一拽,把她的脸向后扳去,她的凶恶表情使盖茨暗暗吃惊,他不得不用手枪在她头上敲了一记。鲁冰惨叫一声,脑袋无力地垂到胸前。   在盖茨扬起手枪时,鲁克已经暴怒地冲了过去,一拳把他的手枪打飞。几个船员也同时扑上来,一场混战之后,他们把盖茨紧紧捆起来。鲁克把妹妹抱在怀里,她面色苍白,飘曳的黑发下渗出血迹。她在鲁克的呼唤中悠悠醒来,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悬荡在空中。老拉里匆匆拿来急救箱要为她包扎,但鲁冰凶狠地推开哥哥,从布莱克手中夺过激光手枪,对准了盖茨。盖茨急急地叫道:   “冰儿不要冲动!我刚才打你实在是迫不得已!鲁克船长,快拉住令妹,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我的建议,那对双方都有利。难道你们愿意把到手的几千万美元扔掉吗?喂,你们几个愿意吗?”   他对看押他的船员们喊道:“你们愿意吗?你们愿意吗?”船员们默不作声,但他们的表情分明已经动心了。鲁克看看大家,默默地拉住鲁冰,劈手夺过手枪,然后沉着脸走向驾驶位置:   “准备返航。”   盖茨喜出望外地喊道:“这就对了!亲爱的鲁克,咱们联起手敲敲山姆大叔的肥脑袋!喂,你们可以松手了吧,班克斯,你的手掌就象鬣狗的牙床,把我的胳臂都夹断了!”   几个船员询问地望望鲁克,鲁克头也不回地命令:   “放了他。”   盖茨做梦也想不到局势会突然转变,他很为自己的辩才自矜。他想起了鲁冰,走过去拍拍鲁冰的面颊:   “冰儿,我的小鸽子,你怎么会突然变成一头母狼了呢?请你原谅我,我刚才那一下实在是迫不得已。”   鲁冰仇恨地瞪着他,扬手一个脆亮的耳光!   盖茨耸耸肩,离开鲁冰向驾驶舱飘过去,笑嘻嘻地挤在鲁克旁边。飞船重新点火,几个小时过去了,飞船同地球的距离已缩短到十几万公里。这时传来地面的呼唤:   “《星球动物园》号,鲁克船长,现在美国总统要同你通话,请注意!”   “美国总统?我真的能有这个荣幸?”   “鲁克先生,我是美国总统惠特姆。根据可靠情报,有一名恐怖分子盖茨已经登上了你们的飞船,现在情况如何?”   鲁克平静地说:“噢,小事一桩,我们已经及时发现,并把他击毙了。”   短时间的停顿,这不仅是30万公里造成的信号延迟,鲁克能从话筒中感觉到总统的惊喜。   “仁慈的上帝!”总统低声喊道,“这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谢谢你,美国谢谢你。”   鲁克真诚地惊奇着:“你们太客气了,竟然劳驾总统本人向我致谢。我既然拿了你们的钱,自然有义务把这批核废料运到拉格朗日墓场。总统先生,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我就要启动投料装置了。”   盖茨兴高采烈地拍拍鲁克的肩膀,他很佩服鲁克能这麽平静地向总统射出恶意之箭。地面上显然有片刻的犹豫,接着总统喊道:   “鲁克先生,不要投放!请立即返回。”   “为什么?总统先生,这不是开玩笑吧。”   “不,请立即返回。回来后我们会告诉你返航的原因。请放心,原定的费用我们仍然照付。”   鲁克狞恶地大笑起来:   “总统先生,为什么不在这儿说呢?害羞吗?还是让我来说出真相吧。你们让《星球动物园》号运送的核废料实际是1250颗氢弹,足以把30亿人投入地狱之火的氢弹。你们还在投放机构里安置了延迟爆炸的炸弹,准备让几个辛辛苦苦的送货人在回程中送命。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的怒气缓慢地却是不可抑制地膨胀,就象在地下潜行了300年的岩浆一朝迸发。在他向几十万公里之下的美国总统泼洒着仇恨和愤怒之雨时,他觉得自己受苦受难的先辈在天上默默地看着他: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白人畜生!你们用火枪屠杀印第安人,夺去他们的家园;你们把赤身裸体的男女黑人展示在看台上,象牲口一样拍卖;你们屠杀澳州土人,南美玛雅人,屠杀中国人,印度人;你们用肮脏的鸦片榨干中国人的血汗。你们干尽了天下最卑鄙的勾当。等你们有了钱,可以洗净血迹戴上白手套时,你们就人模狗样地谈论民主、自由、人权和公理。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在全世界都销毁了核武器之后,你们还暗藏着这麽多的氢弹,是不是准备在自由女神象前来一场喜庆焰火?”   他嘎嘎地笑起来,然后刻毒地说:“这点小事就让我代劳吧。我们正在返航,我们会把鲁斯式飞船悬停在美利坚上空,到华盛顿,啪,一颗;到纽约,啪,一颗。那将是世界上最绚丽的礼花。哈哈哈!”   柯瑞·瑞德先生半夜被急骤的电话铃声惊醒。他从情人颈项下抽出手臂,不情愿地拿起话筒:   “柯瑞·瑞德。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中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瑞德先生,你是《每日镜报》的主编吗?我是从电话号码中查到的。”   瑞德的职业本能马上惊醒,他预感到年轻人要提供什么重要消息。他答道:“对,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一个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今天无意中收听到一段奇怪的对话。信号是加密的,但正好我是一个破译密码的小天才。”他得意地笑起来,然后,这个叫作马可尼的年轻人详细叙述了美国总统和《星球动物园》号飞船的通话。“你有什么感想?我已经给《每日电讯报》的主编打过电话,他大概认为我还没有睡醒。你相信吗?”   瑞德的情人抬起头,睡意朦胧地问:   “亲爱的,什么事呀?”   瑞德向她摇摇手,年轻人的话虽然象是天方夜谭,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正因为它是如此荒诞,反倒很可能是真实的,他按下录音键:   “喂,马可尼先生,我相信你,请再说一遍,要尽量详细和准确。”   几分钟后,镜报在电讯网络中向几百万订户送去了快讯:   “1000多亿吨当量级的氢弹正在我们头上游弋”   “……科学技术的发展使人类的生存变得如此脆弱,今天又有了一个鲜明的例证:地球的存亡竟然依赖于一个中国人的一念之仁。让我们祈祷上帝唤醒他的良知,尽管我们怀疑上帝的法力对这些从不信奉上帝的中国人是否有效。”   38万公里之外停顿了片刻,才传来惠特姆总统的呼喊:   “鲁克先生,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冲动!”他诚恳地说,“鲁克先生,很可惜你的私人飞船上没有设传真装置,使我们不能对面谈心。但我面前有你的全部资料,有你的音容笑貌。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你了。我知道你的话只是一时的愤激之言,我不相信一生耿直仁爱的鲁克会把千万人推入地狱之火中,你会吗,鲁克先生?”   鲁克恶狠狠地说:“我会的!”但他在心底承认,这个狡猾的美国佬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弱点。   “鲁克先生,我知道对付你的最佳策略,是开诚布公的谈话。也许下面我说的你不会相信,”他苦笑道,“身为美国总统,这一切我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不不,我并不是推卸责任,既然坐上这个位子,那麽这个国家的一切荣耀和罪恶都和我密不可分,我袒露这一点同时也袒露了一个总统的无能,我只是想以此证明我的诚意。我想还有一件小事能证明这一点:当你说恐怖分子已被击毙时,我并未让你启动投放机构一—其实那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所有令人脸红的秘密会在一刹那间化为灰烬,世界舆论会顺理成章地把爆炸归罪于恐怖组织。但我阻止了你们,我不想你们送死。我没说错吧。”   鲁克讥讽地说:“对,你似乎对另外一种选择也有片刻犹豫。”   他似乎在电波中也能感受到总统的脸红:“对,这正是一位顾问的建议,很庆幸我没有采纳。鲁先生,我们的年龄相差无几,我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因此,我不想继承先辈的罪恶,希望你也不要继承先辈的仇恨。这两者都不是好的遗产。鲁克朋友,你能听进去我的话吗?”   鲁克在送话器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只狡猾的狐狸。”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美国佬已经占了上风,这完全是基于那个人的真诚。盖茨着急地低声说:   “不要听他的鬼话!”鲁克怒喝道:   “用不着你插嘴!”   惠特姆说:“鲁先生,让我们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处理这件事,怎么样?你有什么条件请提出来,我们将尽量满足。   鲁克犹豫着 ,看着他的船员。班克斯目光阴沉,小兔子也是满脸的不情愿。他们不愿放弃盖茨许诺的500万美元,这样的机会一生中不会有第二次了,而且,毕竟是那些人先对他们作下卑鄙的事。盖茨迷惑地盯着鲁克,他拿不准这个外表粗野的船长会作出什么决定。鲁冰孤独地缩在角落,当鲁克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的怨毒使鲁克几乎打一个寒战。老拉里忧郁地看着鲁氏兄妹。飞船离地球仍有二十几万公里,但是,即使用肉眼,也已经可以看清那个蓝色的星球。这会儿地球上大部分地区是晴天,裹着淡薄的云层。透过云眼,可以看到蔚蓝色的海洋。与十几年前相比,海洋已经大大地扩展了,这使地球更加漂亮,宛若一只璀璨的兰宝石。不过鲁克知道这种漂亮的代价是太大了。地球,人类的诺亚方舟,真的会逐渐衰老甚至死亡吗?……鲁克收回目光,厉声说:   “好,第一个条件,把这桩阴谋的主使人送上法庭。”   惠特姆略为停顿,苦笑道:“很遗憾,鲁克先生,我恐怕没有能力作到这一点。我也不想这样作,美利坚合众国已是千疮百孔了,我不想再毁掉它最后的自尊。但我可以允诺,我将尽我的力量使那几位老人退出政治舞台。我希望能得到鲁克先生的谅解。”   不知为什么,鲁克对这个从未晤面的美国佬已经有了好感,他没有坚持:   “第二点,除了运费外,飞船上的所有人加上我的律师平托先生一共七个人,每人付100万美元作为这次涉身危险的补偿。”   惠特姆似乎没有料到他的要求会这样低,立即应允:   “好,我完全答应。”   盖茨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   “鲁克先生,这太便宜他了!”   惠特姆总统听到了飞船上的争吵,他严厉地说:“盖茨先生,你该幡然悔悟了!你不要作历史的罪人!鉴于你没有什么前科,如果你立即回头,我会吁请最高法院宽恕你的罪行。”   鲁克干脆地说:“好,我们成交。我现在就返回拉格朗日墓场,卸下这些货物,爆炸装置我们自已去排除。”   惠特姆沉重地说:“一千亿吨当量的氢弹放在离地球这麽近的地方不是好办法,它将成为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旦某个小行星的撞击引爆了它,会给地球带来巨大的灾难。不过,你先卸在那儿吧,只有日后再想办法处理了。谢谢你,我的朋友。”   鲁克关闭了送话器。他的满腔怒火这麽轻易地就被那个美国佬平息,他觉得自己似乎扮演了一个轻信的傻瓜。盖茨慌乱地说:   “鲁克先生,你这是判了我死刑,我的组织决不会放过我的!”   鲁克冷笑道:“你以为你的死活我会关心吗?如果不是怕脏了我的飞船,我会亲手掐死你的!”   盖茨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还有鲁冰!”   鲁克的神经抖颤一下,但没有理他,他向自己的船员下命令:“准备返回拉格朗日点。班克斯,你和盖茨去检查投放机构,排除爆炸装置,你要看紧那个混蛋。”他看看懒洋洋的船员,叹口气道:“伙计们,不要太贪心。说到底,我们真能狠心投下炸弹吗?小兔子,你能狠心把氢弹投到千万人头上吗?那儿有白人,也有和你一样的黑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布莱克作了个鬼脸,拍拍班克斯的肩膀:“鬣狗班克斯,走吧,100万已经不少了,只要你不把它花在赌场和妓院里—一要是那样,500万照样不够。走,干活去。”   老拉里笑哈哈地说:“说得对。走吧。”   船员们开始准备返航。盖茨耸耸肩,不得不承认了现实。他倒是能随遇而安的,至于组织的惩罚,毕竟是几十万公里以外的事。他看见角落里的鲁冰,便凑过去:   “冰儿,不要怪我,我是真心爱你的。没错,我接近你本来是为了接近你的哥哥,但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真的被你迷住了。我打算拿到那笔钱后就同你结婚。你要相信我。”   鲁冰冷冷地横他一眼,甚至不屑于再骂他。鲁克厉声骂道:“给我滚!”他怜惜地看着妹妹,她的表情苦重而迷茫。他想这些年来,妹妹实际上一直生活在幻梦中,折磨着别人更折磨着自己。“妹妹,你已经长大了,不要胡闹了。你这次的率性胡为几乎毁了爸爸的飞船。听哥哥的话,回头去找姚云其吧,那个男人是真心爱你的。”   这阵子鲁冰一直在沉默地积聚着仇恨和愤怒。她并不关心世界是否会陷入一场核浩劫,她只知道自己失了面子,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个拜倒在她的美貌下的男人,原来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工具。鲁克的劝说点燃了一根导火索,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道:   “鲁克,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我和哪个男人睡觉用得着你操心吗?”她歹毒地冷笑着,她的眼睛象黑暗里的狸猫一样发着绿光。“你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哥哥呢,要不我倒想嫁给你,我发觉你总是象恋人那样深情地看着我。”   鲁克立刻满脸涨红!他苦涩地转过身去。鲁冰看着这个被打败了的雄性,快意地咯咯笑着。   “冰儿,不要胡说八道!”老拉里喊,他又是愤怒又是伤心。鲁冰皱着眉头嘲弄地说:   “拉里大叔有什么教诲吗?我知道大叔一向喜欢侄儿,讨厌这个胡作非为的侄女。”   拉里伤心地盯着她。他看看鲁克正在忙碌的背影,压低声音说:   “冰儿,我想有些话也该向你说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父母横死的详情吗?跟我到生活舱去,我告诉你。”   鲁冰身上一震。拉里冷淡地转身走了,鲁冰稍稍犹豫一下,顺从地跟在后边。她的全身血液猛往头上冲,超负荷的心脏吱吱嘎嘎地响着。   “20年前,航天运输业中有一个私人经营者,他的事业很成功。夫妻两人,一个女儿。自然他们对独生女儿十分宠爱。”拉里苦笑道,“正是这种宠爱害了女儿和他们自己。这个女孩儿从小骄纵任性,性格乖张。一次小公主生病了,却蛮横地拒绝吃药。保姆只好喊来妈妈。妈妈不厌其烦地劝说哀求,女儿一怒之下,夺过勺子挥舞着,不料失手扎进妈妈的左眼中!佣人们赶紧喊来私人医生,又把她送进医院。闯下这场大祸后,那女孩子才知道害怕,全身发抖地缩在角落里。冰儿,这些情况你还记得吗?”   老拉里残忍地拉开了一道帷幕,使鲁冰真切地回想起那个血淋淋的场景。那正是她强迫自己忘掉的,每当回忆到这儿,她的意识便尖叫着四散逃走。她常常在下意识中把罪责推给别人一—比如鲁克。这会儿,鲁冰突然抱着头,一声一声地尖叫着。拉里看看她,毫不留情地说下去:   “父亲从太空返回后才知道这件事,他狂怒地驾车从航天机场直奔医院。他的激怒导致了一场车祸,在高速公路上,十几辆汽车撞在一起,起火爆炸。等我们赶到时,只看到他烧焦了的尸体。   “那个女孩儿虽然十分冷血,但接二连三的惨祸终于使她崩溃,从此她完全失忆了,她的自卫本能迫使她把这些记忆关到铁门之外。病中的妈妈没有能承受住这些打击,几天后就去世了。”   “老鲁船长手下有一个小伙子,忠心耿耿,为人坦诚爽直,船长夫妇很宠爱他。再加上两人同姓,所以我们常戏称他是船长的干儿子。鲁夫人去世前正式认他作义子,把家产留给他和女儿,又拉着你的手放到他的手里,嘱托他好好照料妹妹。冰儿,这些年你哥哥没有辜负你妈妈的嘱咐,他一直对你关心备至,对你的胡作非为默默忍受,挤出钱财供你大手大脚地花销。他总说你是病人,不愿因某些不愉快刺激引发你的病。这些苦心你能体会到吗?”   老拉里痛心地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你刚才的话是怎样刺伤你哥哥吗?告诉你,在鲁克还是飞船指令员的时候,他就爱上你了,但那时身份悬殊,他只能藏在心里。后来,命运又使他成了你哥哥,他只好努力用兄长之情压制住恋情。我们冷眼看着,觉得他真可怜哪,他在两种感情中苦苦挣扎。后来我和平托先生劝他干脆向你说明真情,然后向你求婚。但他怕勾起你对过去的回忆,坚决不允许。可他直到35岁也不结婚,实际上他还是盼着你能痊愈。冰儿,我说的你相信吗?”   鲁冰心中战栗不已,这些话她当然相信,实际上,她的失忆是靠家人的隐瞒和她自己的自我欺骗才勉强维持的,只要有人稍微划破一点窗纸,那可怕的过去就豁然显现了。但她随即回忆起一个梦魇,一个折磨她多年的梦魇。她常常回忆起自己赤身裸体,被鲁克紧紧抱在怀里,他的目光中有关切,也有羞愧和欲火。这些回忆飘渺不定,却顽固地一再出现,使她坚信这不是空穴来风,她甚至怀疑那个男人已经占有了她的身体。所以,这些年来,当她看到那位“兄长”问寒问暖时,她就从心里作呕。今天她下决心把这事弄清。   “好吧,拉里大叔,你既然向我讲述过去,我倒想知道,我的一个梦魇是否真实。我希望你不要替鲁克隐瞒。”   听完她的叙述,拉里痛心地喊:   “冰儿,你呀!……你的梦境确实是真的。这些年来,也许是良心上负担过重,你常常犯病,你哭喊心里象烈火在烤,你会扯掉全身衣服往冰天雪地里跑,常常是鲁克把你拦住,把你拉回家,给你打上镇静剂。醒来后你会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你会若无其事地胡闹,而鲁克却咬着牙躲到一边,好多天阴郁不乐。”   他看看失神的鲁冰,又是怜悯,又是嫌恶。他说:   “这些情况你哥哥严禁任何人向你透露,我想,他对你的疼爱恐怕是害了你。今天我把真情告诉你,你好好想想吧。”   他叹息一声,离开生活舱。   鲁冰撕扯着胸前,那种被地狱之火煎烤的幻境又出现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行为使所有人厌恶,包括拉里,平托甚至鲁克(她心酸地想)。但是,她一直有强劲的心理支撑。是的,她是一直肆意折磨着鲁克,但那仅仅是因为鲁克是一个伪君子,他甚至对自己的妹妹也有非分之想,他和父母的死亡有隐隐约约的关系。而她还一直在替他隐瞒着这些丑恶哩!   可是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只有她,鲁冰,才确确实实是一个灾星,是一个祸害全家的罪人!她眼前血光浮动,她的母亲左眼血迹斑斑,他的父亲遍身血污,都在嫌恶地看着她,谴责她……她的神经终于崩溃,她撕心裂肺地尖叫着,踉踉跄跄向生活舱外划过去。   鲁克问班克斯:“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盖茨笑嘻嘻地抢先回答,“是我把爆炸装置排除的,我在登机前专意接受了10天的工兵训练呢。不过,我这是亲手往自己的棺材上又钉了一根钉,我的组织不会饶过我的!”他苦笑着摊开双手。   鲁克没有理他,正要下达投放命令,忽然生活舱内传来联绵不断的尖叫,鲁冰从里面冲出来,她衣襟散乱,酥胸上满是血痕。鲁克吃一惊,急忙迎过去:   “冰儿,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鲁冰咯咯笑道:“拉里大叔已告诉我全部真相,他说你不是我的亲哥哥,他说是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鲁克先生,祝贺你,这十几年你已经修炼成人人景仰的圣人,你的宽厚慈爱正好反衬我的卑劣恶毒。我该怎样忏悔呢?现在,我只有这付躯体还值得一看。尊敬的鲁克先生,你能否赏光收下它呢,你不是暗地喜欢过它吗?”她偎在鲁克怀里,从容地解着衣服,“鲁克先生,收下它吧,这是我唯一能作的忏悔呀。”   鲁克脸色阴沉地把她从怀里推开,他瞪着手足无措的老拉里,厉声道:   “她又犯病了,把她拉到生活舱打一针!”   鲁冰在拉里和小兔子的拉拽下挣扎着,三个人在空中激烈地翻滚。当两人终于把鲁冰拽进生活舱时,鲁冰扭回头咬牙切齿地喊道:   “鲁克你记住,我恨你,我一生一世都恨你!”   驾驶舱忽然静下来,众人都怜悯地看着船长。鲁克锁着双眉,不语不动。他回忆起鲁冰父亲去世前,他就偷偷爱上13岁的早熟的鲁冰,那是一种爱情和友情的奇特的混合。他回忆起鲁冰犯病时的情形,那时他把“妹妹”的裸体抱在怀里,他用了很大的力量才压制住心中的欲念。这常使他有一种负罪感。他觉得,无论他为妹妹作了多少事,都不能补偿万一。现在妹妹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他想,这正是我应该得到的惩罚呵。   拉里他们出来后,都不敢惊扰船长,他们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彻底的幻灭感。盖茨飘过来,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使两人又分开一些。鲁克向他点头示意,他觉得这个恐怖分子并不算坏人。他平静地问:   “实话告诉我,你的飞船真的发生故障了吗?”   盖茨笑着摇头,他看看屏幕,那艘小飞船还在一万公里之外孤零零地飘荡着:   “不,当然没有,它尽管破旧,但足以完成这次航行。   鲁克点点头:“好。”   “什么‘好’?”   鲁克拍拍盖茨的肩膀,恳切地说:“朋友,你不该参加恐怖组织,你不是那类人。刚才在生死关头,你没有向鲁冰开枪。盖茨,美国政府的赔偿金有你的一份,带上它,准备逃避恐怖组织对你的追杀吧。我希望你不要再找我妹妹,你们的性格不合适。你能答应吗?”   盖茨疑惑地点头答应。鲁克向船员们下达命令:“调整航向,向《飞蛾号》靠拢。”   班克斯奇怪地问:“靠近它干什么?”   鲁克平淡地说:“不要问,执行命令吧。”   几个小时后,两艘飞船已经并行。鲁克下令把《星球动物园》号的核废料桶投下去,这个命令很快执行了。鲁克离开驾驶位置,不言不语地穿上太空服,通过减压舱飘飞到太空中,把核废料桶系缆在《飞蛾号》后边。拉里他们迷惑又担心地注视着他。废料桶系好了,鲁克一言不发地钻进《飞蛾号》,开始锁闭密封门。拉里在通话器中焦灼地喊:   “鲁克,鲁克,你要干什么?”   没有回音,他一遍一遍地重复喊话,终于话筒上有了悉索声,鲁克回话了,他的声音有一种超越生死的平静:   “拉里大叔,那个该死的美国总统说得对,核弹存放在拉格朗日坟墓太危险,它会成为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我把它投到太阳熔炉中去吧。”   “什么?”拉里气急败坏地喊,“你要驾驶飞船投向太阳?孩子,千万不要胡来!”   班克斯也急急地挤近话筒,喊道:“船长快回来,你不值得为那个臭女人去死!”   布莱克也带着哭声喊:“回来吧船长!回来吧!”   鲁克爽朗地笑道:“不要拉我的后腿,老猢狲大叔,还有你们几个,我没有发疯,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我想多少为人类干一点事,也算这一生没有白活。再说,世界上有谁能象我死得这样壮观呢。我马上就要启动飞船了,你们把《星球动物园》号开回去,大叔,班克斯,布莱克,还有盖茨,代我照顾好鲁冰,向平托大叔和姚云其问好。”   船员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盖茨忽然扭头冲进生活舱,打了镇静针的鲁冰还在床上睡着,身上系着固定带。她的眼角附近,有一颗圆圆的泪珠在轻轻飘动。她的脸庞红润,似一只带露的海棠。但这会儿盖茨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情,他用力批着她的两颊:   “醒醒,醒醒!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这条毒蛇,你这只澳大利亚毒水母!你哥哥要投入太阳自焚啦!”   鲁冰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头来回摇晃着,两颊被批得又红又肿。   “醒醒,醒醒,你这只南美箭蛙,非洲毒蜘蛛,你伤透了哥哥的心,他已经驾着飞船向太阳飞去啦!”   等到清醒过来的鲁冰冲进指挥舱,《飞蛾号》已经开走了,屏幕上只能看到它的尾喷管和机侧喷管的绚丽火光,几个人在沉痛地呆呆地看着屏幕。鲁冰扑到送话器前嘶声喊:   “哥哥,我是冰儿,请你原谅我,你快回来!”   送话器中传来鲁克爽朗的笑声,十分清晰,就象在眼前:   “冰儿,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去作一件该作的事。你好好活下去吧,永别了。”   鲁冰双泪长流。只有这时,她才知道鲁克在她心目中是多么宝贵。她悲声道:   “鲁克,回来吧,你知道我在心里实际是多么爱你吗?我要象一个听话的妹妹那样去爱哥哥,我也想象一个忠诚的女人那样去爱丈夫。鲁克,饶恕我,回来吧。”   小飞船上再没有回答,只能听到轻微的无线电背景噪音。很长时间的静默之后,传来鲁克激情的声音:   “多么壮丽的太阳啊。”   BBC抢先播发了一则短讯:   “噩梦已经过去。夸父式的英雄曳着1250颗氢弹向太阳奔去。人类的理想主义将在一场最为壮烈的天火之葬中升华。50亿地球人都目不转睛地为英雄送行。”   《星球动物园》号飞船返回地球。在十个小时的回程中,飞船内气氛十分沉重,大家面色阴沉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只有一点,那就是每个人都绝不把目光投向鲁冰。鲁冰终于忍受不住这种目光的真空,她惨然一笑,走向减压舱门,她想跳进寒冷的太空去陪伴鲁克哥哥。众人都冷漠地看着她徒劳地企图打开减压舱门,最后拉里烦倦地说:“班克斯,盖茨,把她拉过去,再打一针。”两人表情憎恶地过去,制服了鲁冰的反抗,给她打了大剂量的镇静剂,又踢又咬的鲁冰终于安静下来。   休斯敦美国航天中心不间断地向总统报告《飞蛾号》的方位。它后面拖着那些硕大的核弹舱,象一只蚂蚁拖着一只多足蜈蚣。《飞蛾号》就这样从容不迫地向太阳飞去。鲁克也偶然回答地面上的问话,随着距离一天天拉长,通话时的迟滞越来越明显,信号也越来越微弱。两个月之后,也就是飞进入水星轨道的前后,信号完全消失。专家们推断,很可能乘员已经在高温下死亡。此后,飞船在太阳重力的作用下,仍然向着太阳飞去。   飞船从此消失在太阳眩目的金黄色背景中。《飞蛾号》投入太阳熔炉的时间只是估算出来的。118天后,天文学家观察到一次日珥爆发。那天夜里他们在仪器中看到朱红色的日珥喷发到百万公里之外,形状变化多端,十分壮观。公众中很多人相信这是一千颗氢弹投入太阳后引发的。没有一个天文学家发表否定意见,虽然他们知道一千颗氢弹的能量对于太阳来说是太微不足道了。   全世界的电台,电视台,电脑网络同时播放了哀乐。当这条仅为猜测的消息送到惠特姆总统的办公桌上时,他默默地起立致哀。他的智囊柯文尼告诉他,据盖洛普民意测验,他的声望猛增了11个百分点。   “现在,我们可以对那几个老家伙说‘不’了。”惠特姆冷冷地说。         秘密投票     资料之一 (量子幽灵)   20世纪20年代,埃尔温·薛定谔和维尔纳·海森堡创立了量子力学,它的基点是建立于亚原子粒子的波一粒二象性和量子世界的内在模糊性。70年来,它已发展成富丽堂皇的理论大厦。迄今为止,所有极端灵敏的原子实验都以令人惊讶的精确度证实了量子效应;它对诸如粒子结构。基本粒子的产生和湮灭、超导性及反物质的预言,对某些坍缩恒星的稳定性所作的成功解释,证实了量于理论的强大生命力。   然而,这个富丽堂皇的大厦却是建立在一种深刻而不稳定的佯谬之上。这个佯谬已超过了正统物理学家的逻辑思维所能容许的程度,爱因斯坦便是一个坚定的反对派,他的名言是:“上帝不掷骰子。”   资料之二 (薛定谔猫佯谬)   对量子世界的内在模糊性可以用一个简单的例子说明。把一个电子装入黑盒中,根据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该电子以相等的可能性位于盒中任一地方。现假设插入一块屏将盒子分成A、B两腔,在我们未窥视之前,该电子以相同的可能性处于两腔室之中,就像每腔中存在一个电子幽灵。只有当观察者确认它在某一腔时,另一腔的电子幽灵才即时性地消失。即使此时A、B两腔已经被分离开并被移到数百万光年的距离,使两者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有效的信息传递,这种即时性的联系依然存在。量子力学的奠基人薛定谔早就觉察到这种佯谬可以放大到宏观级上出现,他在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中设计如下:   “一只猫关在黑盒中,盒中有很小一块辐射物质,按它的衰变几率,一小时内可能有一个原子衰变,或许没有一个原子衰变。通过一个机构,衰变原子可以打开一个氢氰酸瓶。所以,没有原子衰变时,猫是活的;反之是死的。”   由于量子世界的不稳定性,这只可怜的猫将处在悬而未决的死活状态中,直到某个观察者窥视时,它要么生气勃勃,要么立即死亡。   猫佯谬摧毁了我们把量子幽灵局限于微观世界的愿望。如果遵循量子理论的逻辑,则大部分物理宇宙将处于不稳定的状态。   资料之三 (芯片中的电子幽灵)   20世纪70年代,英特尔公司创始人戈登·穆尔提出了穆尔法则:芯片集成度每年将增加一倍。这个法则至今为止一直是正确的。估计到2001年,芯片商将用可见光刻印出0.193微米线刻宽度的芯片,下一步将用深紫外光刻出0.18—0.13微米的结构,再下一步用超紫外辐射刻出0.05微米的结构。这时将有量子效应导入芯片,电子像任性的幽灵一样跳来跳去。这项技术的开发将耗费上万亿美元,是任何一个公司或国家也不能独立承受的,这实际上将导致技术的独裁。   佐藤先生打来电话时,七岁的孙子小勇正玩得尽兴。今天的游戏是“托起一个冷太阳”——难得他的科学家父亲为他设计了这么多趣味盎然的科学游戏。他父亲就任三亚能源研究所所长后已经6年没有回家了,尽管全息传递能使他看到、听到、摸到。嗅到自己的儿子,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感情交流,所以他设计的这些游戏是一个父亲的感情补偿。可惜,冷聚变①技术诞生40年后,海洋中那似乎取之不尽的冷聚变原料(氖、氚)已经将近枯竭,都花在耗费巨大的宇宙开发上了。   小勇作游戏时,我坐在凉台上,一直用小型透视仪悄悄地观察着他。我知道这个小家伙生性莽撞,天不怕地不怕,令人担心,不过,这个游戏他倒是做得一丝不苟。他圆睁双眼,小心翼翼地用激光点燃金属氢靶,所产生的极高压力和温度点燃了冷太阳。立时,小小的玻璃罩中闪烁着清冷的微光。小勇兴高采烈,立即拨通了朋友的电话:“小华,小华,你的游戏作成功了吗?我作成了,你看,它正在那儿闪光哩。”   屏幕上的小华羡慕地看着玻璃罩中的闪光。正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屏幕左上角打出了通话者的电话号码,是从日内瓦打来的。我拿起话筒,屏幕自动分成两半,一个谦恭的中年人出现在左边屏幕上:“你好,司马金先生。我是否先作一番自我介绍?”   我笑道:“不必,我认识你,佐藤育治先生,世界政府未来及发展部部长。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吗?”   “世界政府想请您去采访一个重要会议,非常、非常重要的会议。”他吐字缓慢地强调道,“绝不亚于您30年前采访量子机器人的诞生。我们想请出您的如椽之笔记下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就像30年前那样。”   我笑道:“我知道,你们是想在庄严的会场上摆上一只有纪念意义的青瓷古花瓶。好吧,我很乐意去。还有哪些人参加?”   “这是一次秘密会议,世界政府不派任何人参加——我们不想在这样深奥的科学会议上充当‘聋子的耳朵’,也没有通知新闻界。只有一位年轻的女记者莎迪娜陪你去。”   小勇早已挂断了与小华的电话,目不转睛地盯着佐藤先生。佐藤微笑道:“这是您的小孙孙吧,机灵的小家伙。”   “对,是我的孙子小勇。请问会议地点?”   “海南岛的三亚市。”   我立即证实了我暗中的猜测,儿子当所长的那个地方是世界上唯一有能力进行真空能研究的,不用说,这次会议肯定与此有关。看来佐藤先生也猜到了我的思维,他笑着补充道:“令郎司马林先生是与会的21名代表之一,代表中至少还有一位是你的熟人;科学界的元老奥德林先生。”   我沉默了,单是这句话就足以使我了解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奥德林先生生前是世界最著名的物理学家,是量子机器人之父。门下桃李成群,很多弟子(包括我儿子)已是当今的科学泰斗。他的头脑极为敏锐明断,甚至在78岁高龄去世前仍不减色。他是10年前去世的,但他那个宝贵的头颅被作了“永生”处理,以备人们在关键时刻仍能听取他的建议。这次是他10年来的第一次复活。   我只顾沉思。没注意到小勇一直在偷偷地动自己的心思。这会儿他拉拉我的胳膊央求:“爷爷,让我也去吧。”这个机灵鬼知道我不会同意,不等我开口拒绝便径自转向佐藤先生,笑嘻嘻地说:“佐藤伯伯,让我也去吧,我还从没有‘真正’看过爸爸呢。”   我喝道:“不许胡闹!”把他从屏幕旁扯走。小勇用力挣扎着,回头看着佐藤先生。佐藤先生略为考虑后说:“让他去吧。这是一次决定未来的会议,让一个‘未来’的代表列席,倒也颇有纪念意义。”   小勇立即欢呼雀跃,就像一只蹦上蹦下的百灵。佐藤先生告诉我,莎迪娜小姐已经出发来同我会合,估计很快就要到达我的寓所。然后含义深长地说:“GoodLuck(好运气)。”   在其后的采访中我才悟到,这绝不是一句普通的礼貌用语。   在等莎迪娜小姐的空当儿,我开始对这次采访稍作准备。我从电脑中调出了有关真空能的简要资料。作了一辈子科学记者,退休后我仍用一只眼睛盯着科学界的进展,所以对这项研究并不陌生。我知道地球上三十年来爆炸性的发展已耗尽了矿物能源,核能源即将枯竭,可再生能源是杯水车薪。开发真空能是唯一可行的出路——碰巧真空能又几乎是无限的,一旦开发成功,人类在数万年、数十万年都不用再担心能源问题。我还从屏幕上搜索到一段话,这是儿子五年前在世界政治家联谊会上所作的关于真空能的科普报告:“早在20世纪80年代,一些最锐敏的科学家已猜测到真空并不空,它蕴含着极为巨大的能量,每立方厘米达10的87次方焦耳级。核能是迄今为止人类获得的最强大的能源,但与真空能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这种仿真空是不稳定的,可以用某种方法激活_一旦作到这一点,人类将会在一夜间成为一个过于富裕的富人,不知道该如何花费自己的财产。”   书房里监视顶楼停机坪的屏幕自动打开了,我看见一架龟壳形的微波驱动双人飞碟正在降落,年轻的莎迪娜小姐轻盈地跳出来c我按下通话钮:   “莎迪娜小姐,中央电梯已经打开,请下来吧。”   莎迪娜向我嫣然一笑,走进电梯间。电梯在280层高楼中高速下降时,我一直在屏幕上端详着她。这是一名印度女子,带着。洁白的沙丽,额头点着红点,长得异常漂亮,是那种非常完美的美貌,所以我怀疑她是量子人,即是量子电脑作大脑的生物机器人。   莎迪娜从电梯门中走出来,我迎上去同她握手。她的身段婀娜飘逸,微褐色的皮肤毫无暇疵。当然我不会不识趣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在22世纪,不问对方的族类和不问女士的年龄一样是起码的礼节。   但莎迪娜小姐却是异常坦率:“你好。司马金先生,我叫RB\莎迪娜。”   RB-Robot,这是量子人的识别符。29年前,世界政府曾通过一项法令,规定量子人在人际交往中必须先报自己的族类。后来,随着量子人的强大,在反对族类歧视的旷日持久的斗争中,这项法律已名存实亡了。不过近年来量子雅皮士中有一种复古倾向,他们不再羞于RB的头衔,这种变化与量子人的自豪感的增加是同步的。   “很高兴能与德高望重的司马先生同去采访。我与令郎很熟悉,甚至可以说他是我心目中的圣像,当然这是没有希望的单相思。”   她笑着说,声音十分甜美。我当然不会对她的玩笑认真,我也笑道;“谢谢你对我儿子的推崇,不过最好不要让我孙子听见,我怕他要挺身出来保护母亲的感情专利。对了,佐藤先生已准许这个小家伙与我们同去。现在就出发吧。”   “好的。”   我唤上小勇乘中央电梯升到280层楼顶,柔性结构的大楼在微风中轻轻摇荡,天空碧蓝如洗,能望见远处的宇航巴士站的尖顶。小勇一看见那艘玲珑精巧的微波驱动飞碟,目光就移不开了。   “阿姨,我还没有驾驶过这种飞碟呢,让我试试吧。”   我说:“不准胡闹,你这个冒失鬼,想把咱们从天上摔下来吗?”   狡猾的小勇仍采取迂回作战的方式,央求地望着莎迪娜。   “你敢吗?”莎迪娜逗他。   “敢!”   “你不怕把咱们从天上摔下来?”   “不怕!”他连忙改口,“不会,绝对不会,我从5岁起就驾驶单人飞行器了!”   莎迪娜回头低声对我说:“让他驾驶吧,这种飞碟是很安全的,对于危险操作能自动中止。”   我点点头。小勇立即容光焕发,他拉着阿姨详细询问了操作要领,十分钟后,他就驾着飞碟上天了。   无数微波光束从地面上发射过来,组成无形的光网。飞碟从网上汲取着能量,在松软的白色云层中钻入钻出。脚下是密密的高架单轨路,有翼飞车在轨道上穿梭,织出一片白光。远处,太空升降机正用强度极大的碳纳米管③缆绳快速下放一个圆形乘员舱。莎迪娜说,升降舱里肯定是月球太空城里来的与会代表。这次来的21名代表中,有10名是自然人,10名是量子人。我扭头看看她的倩影,感慨道:“30年前我采访了世界上第一个能自我设计、自我更新的量子机器人,那时它还是那种四肢僵硬、方脑袋、头上装碟形天线的笨家伙。当时有一种观点认为,机器人的形态设计要力求实用,能用一只眼睛看东西就绝不要第二只。我儿子——他是奥德林教授最喜爱的一名弟子——就是信奉这一主张的。他为第一个量子人输入了类似的自我优化程序。我没想到今天的量子人……怎么说呢,比真人还像真人。”   莎迪娜笑道:“我想这是量子人的寻根心态在作怪,归根结蒂,它是硅文化对碳文化的仰慕。”   小勇一直在聚精会神地驾驶飞碟,这时他扭头说:“爷爷,阿姨,三亚航空站已经到了,我现在开始降落。”   脚下是陆地的尽头,浩瀚的大海包围着一片绮旎的椰林风光。飞碟擦过椰林,降落在机场。走下飞碟,小勇一眼就看见了爸爸:“爷爷,爸爸在那儿!”   儿子正在一架巨大的同温层飞机的舷梯旁同一个怪物说话。那怪物单臂,单眼,单耳,无足,用气垫行走,用一只独眼傲然地扫视着机场。莎迪娜说:“这是量子人的首席代表RB\U35先生。”她笑道,“他倒是令郎那套实用主义哲学的身体力行者,至今拒不采用自然人的容貌。像他这样的量子人已经很少见了。”   儿子同那个怪物谈得很融洽,不时打着手势。他把怪物送进迎宾车辆,这时另一架巨大的扑翼式飞机降落了,舷梯放下后,儿子急步登机,五分钟后他捧着一只银白色的大匣子走出来。从他毕恭毕敬的神态看,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是奥德林先生,或者说是奥德林先生的头颅。   他把匣子送进一辆无人气垫车中,气垫车平稳无声地开走了。他这才抬头看见我们三人,赶忙迎过来:“你好,爸爸;你好,莎迪娜小姐;还有你。”他拍拍儿子的头,“爸爸,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他把小勇搂到身边。看着这一对父子的神态是蛮有趣的,他们在全息传递中已经非常熟悉了,但又分明是陌生人,盈盈父子情中有掩不住的生疏。我端详着儿子,他的鬓边已有银丝,却目光清澈,表情沉稳,只是眉尖暗锁忧色。我知道作为会议的东道主,他的肩上担子是很重的。二十年的马拉松研究马上就要得出判决了,他的心情复杂可想而知。未等我回话,小勇抢先说道;“爸爸,我是会议列席代表,是未来派的代表呢。”   我向儿子简单地解释道:“这是佐藤先生的好意。林儿,刚才你送走的是奥德林先生吗?”   “对,准备今晚让他复活。你们先回宾馆休息。与会代表的一些背景资料已经输入宾馆的电脑,晚上你们可以先熟悉一下。”   “你可否安排一下,让我先和20位代表见见面?”   儿子歉然说:“恐怕不行。在这次秘密投票前,他们不愿会见任何人。明天在会场即时采访吧。”他送我们上了车。   在路上,小勇不停地问:“爸爸,奥德林教授是什么人?很伟大吗?他能复活几次?”   莎迪娜忙把小勇拉到怀中,低声回答他的问题。她似乎天生具有母亲的本能,很难想象她实际上是一个中性的机器人。我想起来了,刚才同儿子谈话时,莎迪娜一直反常地沉默,目光执拗地追随着我儿子。她的酡红的面颊上,幽深的双瞳里,到处洋溢着盈盈的爱意。她真的爱上我儿子了么?我没料到“中性”的量子人也能进化出感情程序。   儿子为我们安排的寓所很漂亮,半球形的墙壁上用全息技术显示着洁白松软的沙滩和青翠欲滴的椰树。莎迪娜小姐把小勇领走了,我从电脑中调出20名与会代表的资料,聚精会神地看下去:   奥德林(2110-2188)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和实验物理学家,量子机器人之父,在超弦理论③及磁单极④的研究上极有建树。   RB\U35(2179-)擅长粒子加速器的研究,他研制的小夸克(Leptoguark)加速器是开发真空能试验的关键设备。   司马林(2143-)专事真空能的研究,三亚真空能研究所所长。   德比洛夫(2138-)科学学及未来学著名学者,世界政府未来发展部总顾问。   RB\金载熙(2182-)宇宙物理学家,蛀洞旅行的实际开发者。   我看完资料,发现其中的自然人代表我大都熟悉,量子人代表(他们大都在30岁以下),我也多闻其名。可以说,地球科学界和思想界的精英全数集中到这里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儿子在电话中歉然地说:“爸爸,我本该去看望你的,但我想还是你来吧,我们准备复活奥德林教授,希望你和莎迪娜在场。”稍停他又补充道,“把那位未来的小代表也带来吧。”   30年前,奥德林教授是夏威夷UCJRG基地的主管。UCJRG是美、中、日、俄、德五国国名的首字合成词。他们协力开发0.05微米线刻宽度的量子芯片,每年科研投资为8000亿美元,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无力单独承担的。我想,正是这次卓有成效的合作,提供了日后国界消亡、成立世界政府的契机。   林儿大学毕业后就到UCJRG基地工作。2168年夏夭,我去美洲采访归来,在夏威夷作了短暂停留。我没有事先通知儿子,想给他一个意外惊喜,结果我有幸撞上了科学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之一。   警卫同内部通话后,把我领到一个小小的餐厅。餐厅很简朴,同基地内其它美轮美免的建筑不大协调。我的一只脚刚踏进门,就听见一片欢呼声,儿子紧紧把我抱住,几十个年轻研究人员都举着香摈酒围着我,欢迎“世界上最幸运的记者”。他们也把一只酒杯塞给我,邀我共同干杯。这些平素礼貌谦恭的雅皮士们今天都很忘形,他们在这间小小的餐厅里挤挤撞撞,不少人已有醉意,步履蹒跚。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酒是喝完了,总得告诉我庆贺的主题吧。”   人群中只有两个人显得与众不同,一个是50多岁的白人男子,也举着酒杯,但目光清醒,兴奋的众人时时把目光追随着他。我猜他一定是儿子的导师奥德林先生。另一个人就是世界上第一位量子人,就是那种方脑袋、四肢僵硬、装着碟形天线的怪物。儿子笑着告诉我:“第一个量子人已经诞生了。我们原想小小地享受一下研究者的特权——暂不向世界宣布,把这点快乐留给自己尽情享受一晚。爸爸,你真是最幸运的记者,恰在这时间了进来。奥德林先生已经决定把这条新闻的独家采访权留给你。”   奥德林教授穿着一件方格衬衣,领口敞开,他笑嘻嘻地向我伸出多毛的手。我感激地说:“谢谢,谢谢你给我的礼物,它太珍贵了。”   “不必客气,是你的GoodLuck。”   我第一个采访的是那位方脑袋的量子人RB\亚当,那时在心理上我还未能把他视为同类。他不会喝酒,只是一直端着一只空杯,两只电子眼冷静地看着我。   我立即切入正题:“RB\亚当先生,你作为一项世纪性科学成就的当事人,请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为什么计算机芯片的线刻宽度降到0.05微米之下,就有如此重要的意义?”   RB\亚当的合成声音非常浑厚,他有条不紊地说:“记得上个世纪50年代,一位著名的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曾经敏锐地指出,计算机技术的发展肯定有一个转折点,即:一旦制造出复杂得足以设计和改进自身的机器人,就会引起科技发展的链式反应。当芯片线刻宽度从0.193微米、0.13微米下降到0.05微米时,正好到了这个临界点。我就是这个幸运者。从今往后,机器人族类就能自我繁殖和进化了。”   “刚才有人告诉我,这种芯片将引入量子效应。”   “对,自然人的大脑里就有这种效应。直觉、灵感、情感和智力波动等,从本质上讲与量子的不确定性是密切相关的。今后量子人的思维将更接近人类——某些功能还要强大得多。那种永不犯错误但思维僵化的机器人不会再有了。”   我笑道:“你会不会偶然出现2X2=5的错误?”   RB\亚当也笑了,简单地反问道:“你呢?不,我说的错误是高层次的错误,是量子效应在宏观级上的表现。”   我在屋中采访了十几个人(包括林儿),凭着多年首席记者的敏锐,我已对这项成就有了清晰的认识和自己的判断。然后,我才回头采访本次事件的主角,我坦率地说:“教授,请原谅我的坦率。我首先要向你道喜,但随即我还要说出自己的忧虑。”   教授咬着一只巨大的烟斗,饶有兴趣地说:“请讲。”   “采访了你的十几位助手后,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科学研究是越来越难了。过去,阿基米德洗澡时可以发现浮力定律,莱特兄弟可以在车棚里发明飞机。所以科学可以是大众的事业,其数量之多足以自动消除其中的缺陷:安培因操作失误未发现电磁现象,法拉弟又重新发现了;前苏联的洲际火箭爆炸事故使160名科学精英死于一旦,但还有其他的苏联科学家和其他国家的科学家来继续这项事业。但现在呢,科学研究如此昂贵和艰难,使许多项目成了独角戏。这难免带来许多不稳定因素:万一你们的研究方向错了?领导者恰好是一个笨蛋?海啸毁了你们的基地?……就很难有效地得到补偿了。恐怕随着科学的发展,这种情况还会加剧。那么,人类命运不是要托付给越来越不稳定的因素吗?””   奥德林教授听后久久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们之间长达20年的友谊和默契就是从此刻开始建立的。他的弟子们都围过来,等着他回答。很长时间之后教授才说:“这正是我思考了很久的问题。我很佩服你,你作为一个非专业者也敏锐地发现了它。不错,人类在征服自然时,自然也在悄悄进行报复。当人类的触角越伸越远时,世界的不确定性门槛也在悄悄加高。一个简单机械如汽车可以有 99%的可靠性。但一架航天飞机呢,尽管它的每一个部件的可靠性高达99.9999%,整机的可靠性却只有60%。”他摇了摇头,“这个过程无法逆转。一个系统越复杂,量子波的不确定性就越向宏观级拓展。这实际上是宇宙不可逆嫡增过程的另一种描述。”   奥德林教授的话像一股灰色的潜流渗入周围的喜悦中。他的悲观非常冷静,唯其如此,它给我的震撼也更强烈。我多少后悔自己提出这个大煞风景的问题,便勉强笑道:“我不该提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喂,忘了它,让我们再一次举杯庆贺!”   奥德林教授磕掉了烟灰,重新装上哈瓦那烟丝,豪爽地笑道:“当然要庆贺。人人都是要死的,但谁要终生为此忧心仲忡,那肯定是一个精神病人。来,于杯!”   走进儿子的实验室,我才从回忆的思绪里走出来。儿子端坐在手术台前,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忙于调整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它们和常用的氧气瓶和心脏起搏器毫无共通之处。那个银白色的匣子放在手术台上,已经用复杂的管路同生命维持系统相连。儿子示意我们三人坐在他身后,他简短地说:“开始吧。”   银白色匣子慢慢打开,立时从里面冒出浓重的白雾,这是低温液氮蒸发造成的。医生启动了加热系统,对奥德林教授的头颅快速加热,一条管线向里面泵着加过温的血液。白雾渐渐消散,我看到了他的面孔,似乎在瞑目沉思,随后,苍白的脸色逐渐泛红,智慧的灵光荡过整个面孔。他似乎打了个香甜的呵欠,慢慢睁开眼睛,两道锐利的目光略微扫视后定在儿子身上。   “司-马-林?”他缓缓地问。   儿子早已站起来,热泪盈眶:“奥德林老师,我们又见面了!”   奥德林嘴角泛出微笑:“我真想拥抱你,可惜没有手臂。你身后是令尊司马金先生吗?”   我挤过去,在这种情况下同老朋友见面,我既无法抑止狂喜,也无法排除从心底潜涌而出的悲凉。我勉强笑道:“你好,老朋友,一觉睡了十年,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位爱吹毛求疵的老伙计。”   儿子慢慢平静下来,向他介绍在场人员:“这是你的保健医生迭戈先生。”   “谢谢,你在我梦中一直照看着我。”    迭戈说:“不客气,能为你效劳是我的荣幸。”   “这是记者RB\莎迪娜小姐。”   教授微微颔首:“你好,漂亮的量子人小姐。在我自然死亡前,量子人还都是一些不修边幅的家伙。”   莎迪娜微笑道:“谢谢你的夸奖,量子人的老祖父。”   小勇从身后挤过来:“还有我呢,奥德林爷爷,我叫司马勇,也是这次会议的列席代表。”   “好孩子,让爷爷亲亲你。”   小勇踢起脚,让爷爷亲亲他的面颊。教授目光中充满慈爱,他随即转向医生:“医生,我的烟斗呢?”   “在这儿呢,按你去世前的嘱咐,我们一直精心保存着它。”    奥德林示意迭戈把烟斗插入他口中,这时他已从长梦乍醒中恢复正常了。他说:“司马,切入正题吧,你把我叫醒,有什么重大的关系人类命运的问题吗?”   “是的,我们期望你的睿智帮助我们作出一项重大抉择。”儿子停顿下来。我想儿子肯定已经为这个时刻作了最详尽的准备,但他在回答教授之前仍有片刻踌躇。   教授突然笑着截断他:“慢着,还是让我先猜一猜吧。刚才你们说,我这一觉睡了十年。如果是十年的话,我想,你们面临的问题不外两方面。第一,”他盯着莎迪娜,“是量子人和自然人发生了战争或是冲突,但我想不大可能。从 RB\莎迪娜小姐的外貌,就能看出量子人对自然人强烈的认同感,我甚至在小姐对司马林的注视中发觉了爱情的成份。”他笑道。莎迪娜膘了我儿子一眼,从他们心照不宣的目光来看,在此前他们肯定有过较深的交往。我暗暗佩服老人敏锐的观察力。   “你说得完全正确。十年来,自然人和量子人已完全融合在一个社会中,一些科学前辈的担心幸而未成事实。”我儿子司马林回答道。   “排除这一条,很可能就是你的老本行了:真空能的开发及其引发的宇宙坍塌。”   儿子点点头,在他说话前,我迅速截断他的话头:“林儿,和奥德林教授谈话时,请记住这里有两个不太懂科学的记者,他们还要向80亿科学的外行写报道。希望你说得尽量浅显。”   “好的,爸爸。”儿子略微思考一会儿,说,“奥德林教授,正如你生前预言,十年来的科技爆炸、宇宙开发很快耗尽了地球的能源,好在真空能开发迅速,现在已经进行到这一地步:万事俱备,只需按一下电钮就可以进行首次试验了。”他转身向我,下面这一段话主要是对我说的,“早在1980年,科学家德卢西亚和科尔曼就猜测,我们所谓的真空实际是一种蕴含极大能量的伪真空,是一长寿命的亚稳态。虽然它自宇宙诞生后已存在了150亿年,但这种安全感是虚假的。一旦出现一个很小的哪怕只有夸克大小的真真空泡,由于周围伪真空的巨大能量和压力,这个泡会在一微秒的时间内湮灭成一个时空奇点。它将以光速扫过整个宇宙,死光所经之处,宇宙所有事物都会彻底毁灭。这些年,令我们绞尽脑汁的,倒不是真空能的开发——早在10年前我们就研制成功了足以激发伪真空的小夸克环形加速器,而是把激发限制在某一安全区域的技术。教授,这种技术我们已经有了,也经过了尽可能详尽的理论证明。但理论证明终究不能代替试验,要是一旦试验证明我们犯了错误,人类就没有可能补救了,那时,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都会在一声爆炸中化为一锅粒子汤。奥德林老师,我们面临的就是这样一种两难局面:我们需要试验,我们又不敢试验。全世界最杰出的20名自然人、量子人科学家。思想家已云集这儿,明天举行秘密投票,来决定是否按下这个电钮。世界政府希望你参加并主持这次投票。”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怎样严酷的采访。我暗暗诅咒佐藤先生挑中了我。我宁可品着美酒,听着轻音乐,在不知不觉中迎来那道死亡之波,也不愿意这样清醒地面对它。   奥德林教授很久不说话,最后他说:“噢,忘了把烟斗点上,劳驾哪一位?”   在场的人都稍现尴尬。地球上已经消灭了吸烟,所以也忘了准备打火机,迭戈医生立即站起来去取,但小勇却解决了这一难题。他举起一只打火机,在全场人的注视中得意地说:“爷爷,我这里有!”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怎么忘了这个小纵火犯呢。他从小就对玩火有强烈的迷恋,犹如是一种宗教上的热狂,像是第一只学会用火的类人猿把灵魂附到了他的身上。后来,他父亲特地设计了一些饶有趣味的科学游戏,像“托起一个冷太阳”等,才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去。这会儿,他笑嘻嘻地挤过去,为老人点上烟,还老气横秋地教训道:“爷爷,地球上已经消灭了吸烟,吸烟有害身体健康。我只点这么一次,以后可不许你再吸了!”   教授哈哈大笑,嘴角的烟斗跳动着,银匣后的通气管也抖动起来。稍停,他问我儿子:“世界政府是否派代表参加?投票结果是否立即付诸实施?”   儿子说明了情况,教授笑骂一句:“这些滑头。”便陷入沉思。儿子使个眼色,我们都悄然退出。   与相对简朴的住室和餐厅相比,基地的学术厅却是高大巍峨。穹窿形的圆顶,明黄色的墙壁,淡咖啡色的抽木地板,大厅里空旷静谧。一个能容80人的巨大的卵圆形的长桌放在大厅中央,显得十分渺小。   在休息室我同20名代表都见了一面。我想他们在投票决定人类命运时,心里绝不会不起波澜,但他们都隐藏得很好。10名自然人我大都认识,逐个向莎迪娜作了介绍;反过来,她也向我介绍了10名量子人。小勇同科幻作家吴晋河最熟,他立即粘上了吴伯伯。八年前,吴写过一篇(逃出母宇宙),描写宇宙末日来临时,一群科技精英如何努力创造了一个“婴儿宇宙”,并率领部分人类逃向那里。文中关于宇宙大爆炸后几个“滴答”(每一个滴答为10的-34次方秒)内的情景,对蛀洞、时空奇点、时光倒流等都有极逼真的描绘,以致世界政府未来及发展部把它推荐为青少年科普教材。世界政府需要作出某种重大抉择时,吴晋河也常常是座上贵客。   这时,我把他拉到一边,悄声问:“你对投票结果能否作出一个预测?”   他习惯性地甩一甩额发,微笑道:“估计票数非常接近。但你不必担心,这次投票的结果不会对自然进程有什么影响。”   我惊奇地问:“你是说,投票结果不会付诸实施?”   “不,世界政府已经授权,如果投票结果是同意,将在会议后立即启动按钮。我只是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自然进程都将按自己的规律进行,我们不是上帝。”   我骂道:“你这个虚无主义者,玄学家,玩世不恭的家伙。世界政府真不该选你来,浪费这宝贵的一票。”他笑一笑,没有再说话。   开会时间到了,20个人鱼贯走进会场,在圆桌旁坐定。奥德林的头颅被端放在圆桌中央一个缓缓转动的底座上,他嘴角仍噙着那只著名的烟斗,用目光向各位代表打招呼。   我们三人坐到列席代表席上,小勇似乎感受到会场上那种肃穆庄严略带滞重的气氛,不安分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看见奥德林爷爷的烟斗没有点燃,他又摸出打火机站起来。我一把拉住他,把他摁到座位上。一个低级仆役机器人走上前为教授点上烟斗。   一声捶响,会议正式开始。奥德林用炯炯的目光扫视众人,说:“很感谢你们唤醒我参加并主持这次会议,但我宣布,我将不参加投票。科学家们都知道克拉克定律:一个老科学家对一个全新的问题作出判断时,如果他说‘是’,他的意见常常是对的;如果他说‘不’,有70%的可能是错的。因此我不想影响你们的正确决定。”   我和莎迪娜交换着眼神,从教授的话意中,听出他似乎是反对派。教授又说:“恐怕票数相当接近,那么我们要事先表决一下,这个问题的通过,是按简单多数还是三分之二多数?请大家考虑一下。”   十分钟静默。教授说:“同意简单多数的请举手。”   20条手臂齐刷刷地举起来。不,是21条,小勇把手举得比谁都高。莎迪娜忙把他的手臂按下来,轻声笑道:“小糊涂,你是列席者,不能举手的。”   小勇很不平地放下手臂。教授也看到这一幕,嘴角漾出一波笑纹。他接着说:“很好,看来至少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这个决定不能再推迟了。还有一点建议,科技的发展使我们面对着越来越复杂的世界,很多问题已不能用简单的‘是’或‘否’来对待。我冒昧地建议每人按15票计算,完全赞成,15:0;完全反对,0:15;弃权,7.5:7.5,或者是5:10,8:7,等等。我想这样更能正确反映统计学的内在禀性。大家同意吗?”   从20个人的目光中看出他们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都觉得很新奇。但教授让表决时,他们也全都举了手。   “好,第三点,我想每个人在投票时还对自己的观点作最简要的说明,但票数要秘密统计,以免影响后续投票者。大家同意吗?”   代表们也同意了。教授等到转盘转到面向我时说:“监票计票就偏劳二位了。另外,”不知为什么,他苦笑一声,“请原谅一个老人不合时宜的童心。我准备了三百枚硬币——正好是20个人的总票数。呶,就在那个匣子里。请司马勇先生把它们充分摇荡后撒在地上,然后统计一下它们的票数。至于究竟是以正面为赞成,还是以反面为赞成,就由司马勇先生自己决定吧,只要这个决定是在统计之前作出就行。这只是一个游戏,它的结果没有任何法律意义。”   我很纳闷,不知道老朋友这个举动的含意,当然我相信他绝不会是童心大发。小勇很久才醒悟到“司马勇先生”就是指他,高兴得有点忘形了。他立即起身,从桌旁拿过那个小匣子,举在头顶使劲摇荡。在空旷的大厅里,硬币的撞击声十分清脆悦耳。他打开匣盖,把硬币哗啦一声撒在袖木地板上,有银白色的、金色的,有戈比、克朗、人民币……代表们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在地上滚动。   这时,又响起小勇清脆的童音:“我决定反面硬币为赞成票,可以吗,爷爷?”   “可以。现在请你开始统计票数,等我们投票结束后你再宣布。我相信你不会数错。”   “当然!”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请东道主司马林先生第一个发言。”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儿子,他清铄的面孔微微发红,看来是努力抑制自己的内心激荡。屋里很静,小勇正在极轻地数着:“12,13,14……”莎迪娜下意识地搂住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儿子。   “我想大家都清楚,如果几年内真空能的利用不能付诸实施,人类社会就会迅速衰退,宇宙开发和移民计划将被搁置。”我儿子开始了陈述,“而且,我们已为激发真空能的安全措施作了尽可能详尽的考虑。我想,只要我们的真空能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建立在这个理论基础上的安全措施也必然是正确的。换句话说,只要真空能确实存在,我们的安全措施理论上也应该有效。我想,人类不会为这么一个不确定的危险就永远束足。”   他按下了投票钮,只有我和莎迪娜能从电脑屏幕上看到他的票数:11:4!我暗暗诧异。我知道他肯定投赞成票,但我没想到他并未投15:0。也就是说,即使对开发真空能最为激进的司马林,也还有几丝疑惧。   第二个发言的是那位单臂单眼的RB\U35先生,他用浑厚的男低音说:“再详尽的考虑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试验的危险内禀。”他这句话显然是对我儿子的驳难,“但既然宇宙诞生后这个伪真空已安全存在了150亿年,相信在150亿年中,因种种原因而激发一个真真空泡的几率绝不会是零。既然宇宙至今尚未毁灭,那我们当然可以进行这个试验。”   他按下了投票钮,10:5。   未来学家德比洛夫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满头白发。他也是著名的科普作者,他书中洋溢的乐观精神和对未来的憧憬曾激动了亿万孩子。但今天他的谈话似乎暗含阴郁:“人类有诞生就会有灭亡,正像人有生就有死。我不会因为必然的死亡就放弃生活的乐趣,不会因担心可能的车祸就不敢出门。”   他按下电钮:14:1!这个语含悲怆的老人竟是最坚定的赞成派!   从前几位投票者来看,赞成派占明显优势,似乎奥德林预测并不准确。教授看不到投票的票数,他表情沉静,悠闲地吸着烟斗,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接下来是吴晋河发言:“科学的发展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小集团独裁,世界命运竟需要投票决定,这件事本身就是世界不确定性的反映。我们不要指望用内禀不确定的投票来消除这种不确定性。”   7.5:7.5!他投了弃权。   RB\金载熙,一个英俊潇洒的标准美男子,他是昨天才从月球返回的,这个当代麦哲伦通过蛀洞旅行曾到达30000光年外的银河系中心。他的发言相当尖刻:“谁像我这样看遍了广袤荒漠的宇宙,谁就会对地球这个唯一的生命摇篮倍加珍惜。与300万年的自然人类生命、40亿年的生物生命相比,诞生仅30年的量子人还是一个尚未坠地的婴儿,我们强烈地希望活下去,即使放弃科学进步也是值得的。”   3:12,这是第一个反对者。   山田芳子,逻辑学和心理学博士,是10名自然人中唯一的女性代表,她说:“宇宙和时间是无限的,但我们迄今未发现地球文明史前的高科技社会。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在宇宙的进程中,毁灭是周期性发生的,毁灭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危险,我们不要轻易撩拨它。”   4:11,又一个反对者。   RB\丘比诺夫,这个数学家却侃侃而谈:“一个复杂系统终究是不可控制的,人类一方面在卓有成效地增加科技社会的复杂性,一方面又想用投票来中止某种进程,这种愿望是不现实的。我们要发展科学,就必须接受它的副作用。”   13:2。   20个人都投完了票,在5分钟的静默中,我几乎不敢接下电脑的求和键。   这时,奥德林教授说:“在司马金先生和莎迪娜小姐公布票数之前,我们把那个游戏进行完吧。司马勇先生,你把硬币的票数统计完了吗?”   小勇抬起头认真地说:“数完了,是154票赞成,146票反对。我又复核了两遍,肯定没有错。”   “好吧,请把这个票数写在投影屏幕上。”   这几个字是用手写体打入屏幕的,人们都仰面看着这几个稚拙的数字,没有人说话。“现在,请司马金先生公布投票结果。”   我终于按下了求和键:   赞成票,152.5;反对票,147.5。   会场一片静寂。我的视线对准儿子,他胜利了,可以去启动那个耗时几十年的试验了,但他脸上了无喜色。赞成和反对的票数如此接近,而且世界上20个最杰出学者的投票结果竟与“骰子”掷出的点数如此接近,这使他们感到惶惑。   奥德林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苍凉:“也许我决定自己不参加投票是一个错误,因为我的票很可能改变投票结果。不过,这种难以预计的错误,本身就是社会发展正常进程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让我们尊重上帝的选择吧。我宣布,按投票结果,授权司马林先生立即进行激发真空能的试验。”   试验的控制大厅就在不远处,在蜂房一样的仪表和监视屏幕中是一块高大的控制板,上面有一个绿色按钮。一个红色按钮。工作人员介绍,绿色——能量储备;红色——启动。没有通常的停止按钮,这个试验是不需要停止也不能停止的。   儿子命令工作人员按下绿钮,立时耳边响起了隐隐的嗡嗡声。在这十分钟里,全世界的电力绝大部分输往海南,储存在一个巨大的环形超导体内。数亿安倍的电流在那里不断地流动,逐步增强,环状电流产生的强大磁场使这儿瞬间成为地球的磁极。   我知道,只要把红色按钮再摁下,这些有史以来最强大最集中的电力将在瞬间涌入环形加速器,它们推动着小夸克在长达500公里的环形轨道内加速到光速,并与逆向的光速粒子碰撞,在那儿形成一个以纳米计的极微小的真真空穴。在这个小小的真空泡中,将重现宇宙大爆炸后仅几个“滴答”的极端条件,极高温度和极高压力使小泡内的所有物质分崩离析,形成一锅沸腾着的粒子汤。然后……然后又该怎样呢?   我们都肃立在大厅中,奥德林教授的头颅也被小心地移过来。从监视屏幕上看,强大的磁场造成了紫色的辉光,试验区内所有鸟儿的导向系统都被干扰,像炮弹一样向地面上坠落。这时屏幕上打出一行绿色的大字:“能量储备已完成,请进行后续程序。”   儿子站在控制板旁,所有人盯着他,等着他按下那个红色电钮。儿子犹豫着,显然是临事而惧的样子了。他向我转过身,轻声说:“爸爸,我想让小勇来摁下启动按钮。”   我忙膘一眼小勇,愤怒地低声喝道:“你疯了!你竟让7岁的孩子承担这个责任!”   儿子微微笑道:“爸爸,我是想让小勇的名字和历史上一个最伟大的瞬间联系在一起。你不必担心,如果……那时我们也不会自责了。”   小勇的耳朵十分灵敏,尽管我们声音很小,他已经听到了,他兴高采烈地说:“爸爸,是不是想让我摁电钮?我来!”   生怕我再反对,他连窜带蹦地跑过来。莎迪娜看看我儿子,也跟了过来。那个电钮较高,小勇够不上,莎迪娜把他抱起来,在厅中立时响起一个清脆的童音:“爸爸,是这个按钮吗?爸爸,我要摁下了,行吗?”   他扭回头,急不可耐地看着爸爸。我看见儿子深吸一口气,决然说;“按吧!”   小勇正要按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扭回头,满脸通红,羞怯地、声音极低地说:“爷爷,奥德林爷爷,我错了。”   我十分纳闷:“什么错了?”   “票数说错了,我没有数错,但我把什么是赞成\什么是反对记反了。应该是146票赞成,154票反对。”   我对他的马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教授笑道:“你这个小糊涂。不过,我已经说过,那只是一个游戏,它的票数没有什么法律意义。往下进行吧。”   儿子又深吸一口气,重复道:“小勇,启动吧!”   小勇格格笑着用力按下了那个按钮。我听见那些急不可耐的电子魔怪嘎嘎地怪叫着冲出囚笼,沿着加速器的环形轨道狂奔而去。在轨道尽头的撞击中,那个小小的真空泡即将诞生。而世界80亿人的绝大部分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仍在听音乐,跳舞,野游,亲吻儿女,拥抱恋人。除了在厅里的人,知情的只有少数世界政府首脑,他们这会儿一定也守在屏幕前,屏住呼吸等待那一刻。我想佐藤先生一定在心里重复着对我说过的那句祝福:   GoodLuck。   ①冷聚变:指在室温下进行的轻核聚变。轻核聚变(如氖核)能产生巨大的能量,但目前只能在高温门亿度)高压的极端条件下才能进行,无法用于和平目的。1987年美、英两位科学家声称在实验室中实现了常温27℃的核聚变,但其他科学家未能重复此结果。   ②碳纳米管:一种以纳米尺度存在的碳的管状结构。由于它的晶体结构里几乎没有缺陷,因而强度极大,硬度超过金刚石。我希望它能满足太空升降机的特殊需要。   又及:太空升降机是国外一个异想天开的构想,太空升降机将系在月亮上,依靠月亮对地球的轨道差无动力地提升物品。不过由于缆绳太长,即使用目前强度最高的材料制造,缆绳也会因自重而拉断。   ③超弦理论:这是为了把引力与其它已经统一的三种力——电磁力、弱力和强力——统一而提出的一种假设,它认为宇宙中最基本的粒子像是小小的环,在低温下收缩为点,因而它的行为符合现今的低能物理学中关于点状粒子(无大小)的描述。但在高温下又扩张为具有特殊对称性的环,因而可使引力在描述上与其它力统一。   ④磁单极理论:磁单极是一种“讨厌”的粒子。在各种尝试把自然力统一的理论中,必然出现巨量磁单极,它会使宇宙质量比目前的估算值增大10亿倍,也没有观测证据表明它存在于今天。为了克服这个矛盾,一种暴胀理论说,我们的宇宙可能从一个极小的区域(不含或只含一个磁单极)暴胀而来。         豹     楔子   2001年8月的一个晚上,加拿大温哥华市的格利警官在阿比斯特街区例行巡逻。车上的微型电视正播放着纳特贝利体育场里1500米决赛的实况,那儿正举行世界田径锦标赛。格利警官是个田径迷,他一边开车,一边用一只眼睛盯着屏幕。忽然电话响了,是局里通知他立即赶往邓巴尔街的洛基旅馆。那儿刚打来一个报警电话,是一名女子的微弱声音,话未说完声音就断了,但电话中能听到她微弱的喘息声,很可能这会儿她的生命垂危。格利警官立即关了电视,打开警灯,警车一路怪叫着驶过去,7分钟后在那个旅馆门口停下。   洛基旅馆门面很小,透过玻璃门,看见几个旅客在门厅里闲聊,有的在看田径比赛的实况转播。柜台经理阿瓦迪听见了警笛,紧张地注视着门外。格利匆匆进去,向他出示了警徽,说:   “212号房间有人报警。”   阿瓦迪立即领着他上到2楼,格利掏出手枪,侧身敲敲门,没有动静,经理忙用钥匙打开房门。格利警官闪身进去,一眼就看见一名浑身赤裸的黑人女子,半边身子溜在床外,电话筒还在床柜半腰晃荡着。屋内有浓烈的血腥气,那女子的下体浸泡在血泊中。格利在卫生间搜索一遍,未发现其他人。他摸摸女子的脉搏,还好,她没有死,便立即让柜台经理唤来救护车。   他用被单裹住女子的身体,发现她的上半身满是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在喉咙处……竟然是两排深深的牙印!女子送走后,他仔细地检查了屋内,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地毯上丢着女子的T恤、皮短裙、黑色的长筒袜和透明的内裤,床柜上放着100美元。卫生间里的一次性小物品整整齐齐,可以看出没人使用过。   柜台经理阿瓦迪告诉他,这名黑人女子是半小时前和一名高个男人一块来的,那个男人10分钟前已走了,“是个黄种人,身高约6英尺2英寸(1英尺=0.3048米),身材很漂亮,动作富有弹性。他留的名字是麦吉·哈德逊,当然可能不是真名。”   “他是使用信用卡还是现款?”   “现款,是美元。”   这些年温哥华的华人日渐增多,华人黑社会也逐渐在温哥华扎根,这是警方很头痛的事。他问:“这个黄种人是不是本地华人?”   经理迟疑地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看他很像是华人。”   格利点点头,不再追问。这桩案子的脉络是很清楚的:一名不幸的妓女遇见了有虐待狂的嫖客。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上,也不会是最后一次。3年前,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四星级饭店里,一名颇有身份的嫖客(在此之前,格利常在报上或电视上见到他的名字)把一名妓女咬得遍体鳞伤。另一次则正好相反,一名嫖客央求妓女用长筒丝袜把他的双手捆上,再用皮带狠狠抽他。这些怪癖令人厌恶,但另一个案犯的行为甚至不能用“怪癖”来描述,只能说是地地道道的兽行。在这个案例中,一家人全部被害,4岁的孩子失踪(后来在下水道里找到了她的尸体),女主人被杀死后还被割去乳房,性器官也被割开。3个月后警方抓到了凶犯,是一个骨瘦如柴、眼神恍榴的精神病患者。他没有被判刑,只是关到疯人院了。   当警察时间长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都能遇上。妻子南希是个虔诚的浸礼会教徒,对丈夫讲述的这些奇怪行为十分不解,她总是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格利调侃地说,这证明达尔文学说是正确的。人是从兽类进化而来,因此人类的某一部分(或是正常人在某种程度上),仍保存着几百万年前的兽性,在适当的环境下,这些兽性就会复苏。南希很生气,不许他说这些“亵渎上帝”的话。但格利认为,如果抛开调侃的成分,那么自己说的并不为错。确实,他所经历的很多罪行并不是因为“理智上的邪恶”,而完全是基于“兽性的本能”。   第二天早上他赶到医院,医生告诉他,那名女子早就醒了,她的伤势并不重,失血也不算太多,主要是因极度惊恐而导致的晕厥。格利走进病房时,那名女子斜倚在床头,雪白的毛巾被拥到下巴,脸上还凝结着昨晚的恐惧。听见门响,她惊慌地盯着来人。格利把一个塑料袋递过去,“这是你的衣服和100美元。我是警官格利,昨晚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   黑人女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她的声音很低,显得嘶哑干涩。格利在她的床边坐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地址?”   女子低声说:“我叫萨拉,是美国加州人,5天前来加拿大。”   格利点点头,知道这个黑人妓女是那种“候鸟”,随着各国运动员、记者和观众云集温哥华,她们也成群结队飞到这里淘金来了。他继续问下去,“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请你尽量回忆一下。”   萨拉脸上又浮现出恐惧的表情,脱口喊道:“他的性能力太强了!……就像是野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是吗?请慢慢讲。”   女子心有余悸地说:“我们是在街头谈好的,那时他满身酒气,答应付我100美元。一到房间,不容我洗浴,他就把我扑到床上,后来……我受不了,央求他放开我,我也不要他付钱。那个人忽然暴怒起来,用力扇我的耳光,咬我,掐我的脖子,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格利看看她,“恐怕不是用手掐你,据我看他是用的牙齿,昨晚我就在你颈上发现两排牙印。”   女子打个寒颤,用手摸摸脖子,把要说的话冻结在喉咙里。格利继续问道:“还是请你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辨认他的身份?”   女子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回忆道:“他像是个运动员……”   “为什么?”   “他把我扑到床上后,又突然下床开了电视,电视中是田径世锦赛的实况转播。此后他似乎一直拿一只眼睛盯着屏幕。还有,他的身材!完全是运动员的体型,匀称健美,肌肉发达,老实说,当他在街头开始与我搭话时,我还在庆幸今晚的幸运呢。我没想到。”   “他是哪国人?你知道吗?”   萨拉毫不迟疑地说:“中国人。”   “为什么?柜台经理告诉我他是黄种人,但为什么不会是日本人、韩国人或越南人?”   萨拉肯定地说:“他是中国人。他说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但在性高潮时说的是中国话。我是在旧金山华人区附近长大,虽然不会说中国话,但我能听懂。”   “那么,他也有可能是在华人区长大的华裔美国人?”   萨拉犹豫地同意了:“也有这种可能,不过……他似乎是把中国话作为母语。”   “他说的什么?”   “是一些不连贯的单词。什么100米、200米、刘易斯、贝利等。”   “你知道刘易斯和贝利是谁吗?”   萨拉摇摇头,格利也没再告诉她。现在,他已经不怀疑萨拉所说的“他是个运动员”的结论了。贝利和刘易斯是几年前世界上有名的短跑运动员。只有那些全身心投入田径运动的人,才会在性高潮中还呼唤他们的名字。格利立即想到3天前看到的100米决赛情况。起跑线上的8个运动员,有5名黑人,两名白人,只有一名黄种人,是中国的田延豹。这也是多少年来第一次杀入决赛的黄种人选手。田延豹是个老选手,已经35岁,很可能这是他运动生涯的最后一次拼搏。他在起跑线上来回走动时,格利几乎能触摸到他的紧张。事实证明格利并没有看错。发令枪响后,牙买加的奥利抢跑,裁判鸣枪停止。但是田延豹竟然直跑到50米后才听见第二次鸣枪。等他终于收住脚步,离终点线只有20米了。他目光忧郁,慢慢地走回起跑线,走得如此缓慢,返回的时间足够他跑5次100米了。   那时格利就知道,这位不幸的中国人受到的体力消耗和心理干扰太大,肯定与胜利无缘了。再次各就各位时,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位牙买加选手。很可能,因为这名黑人选手的一次失误,耽误了另一名选手的一生!   那次决赛田延豹是最后一名,而且这还不是不幸的终结。冲过终点线他就栽倒在地上,中国队的队医和教练急忙把他抬下场。刚才他榨尽了最后一滴潜力以求最后一搏,不幸又把腿肌拉伤了。   这样,两天后,也就是昨天晚上的200米决赛他不得不弃权。可是按他过去的成绩来看,他在200米比赛中的把握更大一些。在电视中看到这些情况时,格利十分同情和怜悯这个倒霉的中国人,但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按体育频道主持人的介绍,田延豹恰是6英尺2英寸(1英尺=0.3048米)的身材,体型十分匀称剽悍。也许,一个在赛场上遭受毁灭的男人会怀着一腔怒火去毁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他问萨拉:   “那人大约有多大岁数?面部有什么特征?”   “大约不到30岁,圆脸,短发,至于别的特征……我回忆不起来。”   “你能确定他不足30岁吗?”   萨拉迟疑地摇摇头:“我不能,他没有给我足够的观察时间。”   “他走路是否稍有些瘸拐?”   “没有注意到。”   “还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妓女迟疑地说:“他的精神……好像不大正常。他不能控制自己。”   “是吗?”   “他的表情一直很阴沉,说话很少,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他带我上车,为我开关车门,完全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可是后来……”   格利完全同意她的判断。想想吧,那人在干完这样的兽行后,竟然没有忘记留下应付的100美元!他问:“如果看到他的照片,你能认出来吗?”   “我想可以。”   格利站起身,“那好,你休息吧,我下午再过来。”   他立即动身到温哥华电视台借来了前天晚上决赛的光盘,但在返回途中他已经后悔了。冷静地想想,他的推测纯属臆断,没有什么事实根据。而且……即使罪犯真的是那个可怜的中国运动员,他也是在一时的神经崩溃状态下干的,很可能这会儿已经后悔了,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何必为了一个肮脏的妓女毁掉一个优秀运动员的一生?   等他迟疑不决地回到医院,那名妓女已经失踪。她趁护土不注意,穿上自己的衣裙溜走了,还带走了属于自己的100美元。这不奇怪,哪个妓女没有违犯过法律?她们不会喜欢到警察局抛头露面的。于是,格利警官心安理得地还了光盘,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3年后,在雅典奥运会,一件震惊世界的连环杀人案披露于世,几乎每家报纸、每家电台都频繁播送着两个死者(一个男人,一个姑娘)的头像。加拿大温哥华市皇家骑警队的格利警官在屏幕上认出了那位中国人。以后,随着雅典一案的逐层剥露,他才知道洛基旅馆那件小小的案件只是冰山的一角,在它的下面,隐藏着叫全世界都瞠目的人类剧变。   中航波音777客机正飞在北京-雅典的航线上,高度15000米。从舷窗望去,外边是一片淡蓝色的晴空,脚下很远的地方是凝固的云海,云眼中镶嵌着深蓝色的地中海。   午餐已经结束,老体育记者费新吾用餐巾纸揩揩嘴巴,把杯盏递给空姐。看看他的两个同伴,田延豹和他的堂妹田歌,已经闭着眼睛靠在座背上,专心听着耳机里的英语新闻广播。田延豹今年38岁,圆脸,平头,穿着式样普通的夹克衫。他退出田径场后身体已经发福了,但行为举止仍带着运动员的潇洒写意。田歌则是一位青春靓女,在机舱里十分惹人注目。   飞机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的空位上观景去了。前排几个小伙子正神情亢奋地大摆龙门阵,听口音是东北人:   “这叫哀兵必胜!雅典1996年申奥失败,2000年照样申请;再失败,2004年还接着干,这不把奥运会争到手了?再看咱们,一次申奥失败就不愿开口。中国人的面子值钱哪,操!”   费新吾微微一笑,看来,机上至少一半人是去观看雅典奥运会的,他们属于迟到的观众,奥运会早在3天前就开幕了。不过费新吾是有意为之的,因为他和两个同伴主要是冲着田径之王——男子百米决赛而去的,不想多花3天的食宿费。   男子百米决赛定于明晚举行。   从头等舱里出来一个老人,大约65岁,面目清癯,银发,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藏蓝色西服,细条纹衬衣,淡蓝色领带,举止优雅,目光十分锐利。他径直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打量着费新吾和他的同伴。费新吾开始在心里思索这是不是一个熟人,这时老人已立在他身旁,抬头看看座位牌,微笑着俯下身:   “如果我没有看错,您就是著名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吧。”   费新吾赶忙起身:“不敢当,我曾经当过体育记者,现在已经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着向田延豹示意:“这位先生……”费新吾忙触触同伴,田延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老人在笑着看他,便取下耳机,欠过身子。老人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就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先生吧。”   田延豹的目光变暗了,那个失败之夜又像一根烧红的铁棒烙着他的心房。一辈子的追求和奋斗啊,就这么轻易断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谁说上帝不掷骰子?……那晚,他违犯了团组纪律,单独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领队和老费在警察局的收容所里找到了他,那时他对头大晚上的事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他拂去这些回忆,惨然一笑,对老人说:   “一个著名的失败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爱地看着他:“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断翅膀的鹰仍然是鹰。毕竟你是在奥运会上‘听4枪’的第一个中国选手,也是少数黄种人运动员之一。历史不会忘记你。”   费新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所谓“听几枪”是体育界的行话,比如听两枪是进入预决赛,听3枪是进入半决赛,听4枪则是进入决赛。看来这位老人对田径比赛比较熟悉。老人看见了两人询问的目光,自我介绍道:“我姓谢,双名可征,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生物学教授,也是去看奥运比赛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机,兴奋地喊:“预决赛刚结束,他已经杀入决赛了!”   田延豹急忙问:“成绩呢?”   “9.90秒,仍是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也是英雄,飞得再低的雄鹰也是雄鹰!”   她刚才并没有听见3个男人的谈话,所以这番关于鹰的话纯属巧合,3个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从何来,诧异的眸着3个人,眼珠滴溜溜的像只小鹿,3个人又一次笑起来。   谢教授的目光被田歌紧紧吸住。22岁的田歌具有上天垂赐的美貌,虽然不重脂粉,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艳惊四座。她穿一身白色的亚麻质地的紧身休闲装,显得飘逸灵秀。很可能,前边那一群东北小伙子的亢奋就与身后有这样一位美貌姑娘有关。费新吾为老人介绍:   “这个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个超级田径迷,虽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绩从未突破15秒。后来我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赐给她的美貌太多,坠住了她的双腿。所以她只好把对田径的一腔挚爱转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这番亦庄亦谐的介绍使田歌脸庞羞红,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说:“豹哥是我的第一个偶像。”   谢教授微笑着问:“你刚才谈论的是谢豹飞的成绩吧。”   “对,美国运动员鲍菲·谢,那是我的第二个偶像,他和我豹哥是奥运史上惟一杀入决赛的两名中国人,而且名字中都带一个‘豹’字,这真是难得的巧合!我想他们的父母在为儿子命名时,一定希望他们跑得像非洲猎豹一样轻扬!”   费新吾纠正道:“你犯了一个错误,这名运动员只是华裔,不是中国人。”   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说的并不为错,虽然谢豹飞,还有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中国人,但在心灵上仍属于中国。”他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压低声音说:“透露一点小秘密,谢豹飞就是我的独生儿子,我是去为他助威的。”   田歌立即蹦起来,惊叫道:“你……”   老人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不要声张。”   田歌站立过猛,膝盖狠狠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但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异常兴奋地盯着这个老人。她作梦也想不到能有这样难得的巧遇,遇上谢豹飞的父亲!在她的心目中,谢豹飞差不多和外星人一样神秘。费新吾和田延豹也很兴奋。老人说:   “我在乘客名单中看到了你们两位……你们3位的名字,我和田先生、费先生已经神交多年了。为了多少表示敬意,我已为你们准备了百米决赛的入场券,到雅典后请用这个电话号码与我联系。”   他递过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费新吾衷心地说:“谢谢,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老人起身同3个人告别,想了想,又俯下身神秘地说:   “再透露一点小秘密。希望绝对保密,直到明晚9点之后。可以吗?”   田歌性急地说:“当然可以!是什么秘密?”   老人嘴角漾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鲍菲在决赛中绝不是最后一名。”   他展颜一笑,返回头等舱。这边3个人面面厮觑,被这个消息惊呆了。田歌声音发颤地说:“豹哥,费叔叔……”   费新吾向她摇摇手指,止住她的问话。他和田歌一样有抑止不住的狂喜。虽然在种族大融合的21世纪,狭隘的种族自豪感是一种过时的东西,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摆脱它。不错,在体育场上,黑人、白人运动员所创造的田径纪录也使他兴奋不已,他十分羡慕这些天之骄子,他们有上帝赐予的体态体能。尤其是黑人,他们有猎豹一样的体形,长腿,窄髋骨,肌肉强劲,田径场上看着他们刚劲舒展的步伐简直是享受。他们多年来称霸田坛,最红火的时候,10O米、200米的世界前25名好手竟然全是黑人!黄种人呢?尽管他们在灵巧性项目上早已占尽上风,但在力量型项目上至今仍是望尘莫及。3年前,田延豹在35岁的崛起曾使他兴奋过,结果失望了。其实回想起来这种结局是正常的,因为田延豹身上背负着太多太多的期望,他已经在心理上被压垮了。那天赛场上的意外只是一根导火索。   近两年来,华裔运动员谢豹飞像一颗耀眼的流星突然出现在天际,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三流选手迅速爬升,直到杀入奥运决赛。在体育界他是一个带着几分神秘的人物,连他的英国教练也从不抛头露面。费新吾对他一直抱着极高的期望,不过他始终认为谢豹飞夺冠只能是下一届奥运了,因为他的成绩一直徘徊在世界8~10名好手之后。田延豹俯在他耳边兴奋地低声说:   “他在预赛和预决赛中都是倒属第二、三名,如果……”   作为多年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完全听懂了他的话。如果一个有意隐藏实力的选手一直以这种成绩杀入决赛,那就说明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他知道自己不会因为万一的不慎被挤出决赛圈。那么,这个选手极可能有夺冠的实力。   他们兴奋地交换着目光,不再交谈。他们不会辜负老人的信任,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决赛之后,因为这是出奇制胜的绝妙的心理战术。   飞机下面已经是白色的雅典城,空姐们敦促乘客系上安全带,迅速增大的气压使他们两耳轰鸣着,机场的光团渐渐分离成单个的灯光。田歌紧紧拉住哥哥的右臂,激动地说:   “豹哥,我真盼着快点到明天!”   雅典帕纳西耐孔体育场一直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圣殿,就像是伊斯兰信徒心中的麦加天房。帕纳西耐孔体育场建于公元前330年,全部由洁白的大理石建成,坐落在圆形的山丘上。体育场正面是典型的古希腊朵利亚建筑风格的高大前柱式门廊,门廊中央是巍峨庄严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前后排列共24根。中央门廊成品字形,共12根,后门廊柱共6根。看台依跑道的形状而建,也全部是洁白如雪的大理石,跑道两端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方形圣火台,静卧在乳白色的地毯上。   体育场后面是郁郁葱葱的绿树,晚霞洒落在高大的树冠上。这个古老的体育场同样也充满了现代气息,两个巨型电视屏幕高高耸立,10口锅状的卫星天线一字排开朝向天空。暮色渐渐沉落,但体育场内亮如白昼,灯光映照着绿色的草坪,朱红色的跑道,还有数万兴奋的盛装观众。   费新吾和两个同伴在靠近跑道终端的2层看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作了多年的体育记者,他知道在百米决赛的黄金时段,这样的位置是十分难得的。他十分感激那个慷慨的老人。但他没有找到老人的影子,附近没有,贵宾席上也没有。莫非在这个令人癫狂的时刻,他还能端坐在卧室中看电视?   他在贵宾席上看到了原美国短跑名将刘易斯,这个百米跑道上的风云人物,他曾经多次破世界纪录和获奥运冠军,现在已结束体育生涯了。他正在与贵宾席正中的原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交谈,萨翁左侧则是现任奥委会主席。两名主席当然不会错过今天的比赛,毕竟,男子百米和男子跳高是田径运动中分量最重的奖牌。   回头望望看台,7排以上全是各国的新闻记者,他们胸前挂着长焦距像机或摄影机,膝上摆着最新的笔记本电脑,面前还有为他们特意配置的小型闭路电视。费新吾用目光扫视一遍,从他们佩戴的徽标来看,有英国的BBC,美联社,意大利的RAI,日本的TBS,加拿大的CBC,法国的FT2,挪威的NRK,以色列的IBA……咱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的穆明也看到他了,两人远远地招招手。   田延豹一直瞑目而坐,眉峰微蹩。他一定是又回到了3年前那个痛苦的夜晚。田歌穿一件洁白的露肩装,紧紧捧着一束硕大的花束,里面有象征胜利的月桂和象征爱情的玫瑰。她的眸子里有两团火在燃烧,从她手指和嘴角无意识的抖动,能看出她心中极度的渴盼。   忽然观众骚动起来,随之各种语言的欢呼声响成一片,8名短跑选手从休息室里出来了,有美国的老将格利、蒙戈马利,英国新秀德锐克,加拿大的贝克尔,牙买加的奥塞,尼日利亚的老将埃津瓦,乌克兰的斯契潘奇。这里面有6个黑人,1个白人。最后出来的是美国的鲍菲·谢,是选手中惟一的黄种人。8名选手都很从容,步履悠闲地走着,不时向看台上招手或送个飞吻。当谢豹飞经过记者席时,2排看台上的一个姑娘用英语高喊:   “鲍菲·谢,谢豹飞,这束花是你的!”   姑娘的声音十分脆亮悦耳。谢豹飞看到了那个手持花束用力挥舞的姑娘,纵然是决战前的紧张时刻,那姑娘明月般的美貌还是让他心神摇曳。他点点头,又飞个吻,继续往前走。   田歌脸上发烧,坐下来,把脸埋在花丛,心房狂乱地跳动。她心目中的偶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为这一句话她曾踌躇良久,她原想喊“不管胜利或失败,这束花都是你的”!但仔细考虑,这样喊未免不吉利。反复斟酌到最后,她才把自己的激情浓缩在这6个字中。   8个选手正在脱外衣,她目醉神迷地盯着自己的偶像。其实,她对谢豹飞知之甚少,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意中人,但她仍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了。谢豹飞已脱掉长衣,悠闲地作调整运动。他身高1.88米,肩宽,腰细,臀部微凸,双腿修长强劲,圆脑袋,背部微有曲度,整个身体像非洲猎豹一样矫健剽悍。   9点30分,8名选手各就各位,谢豹飞是第八跑道。裁判高高举起发令枪,8台激光测速器都对准了各人的腰部,全场突然变得一片静寂。   在3个中国人附近,有一个衣着普通的白人老者。他坐在4排看台的普通席上,目光冷静地看着谢豹飞的一举一动。没有人认出他就是著名的耐克公司的董事长非尔·奈特。3天前,在美国俄勒岗州波特兰市耐克公司总部里,秘书告诉他,有一个从雅典城打来的越洋电话,一定要找奈特本人。打电话的人自称他是百米决赛中最差劲的一位选手,华裔美国人鲍菲·谢。奈特忽然心中一动,让秘书把电话转过来。   电视中出现了那个年轻人圆圆的面孔,穿着运动衫,背景是吵吵嚷嚷的体育场。他嬉笑自若地说:   “我是百米决赛中最差劲的一名选手,以致各个体育用品公司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奈特先生是否知道一句中国话‘烧冷灶’?也许在某个冷灶里烧一把火,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呢。”他大笑一阵,继续说道:“所以我自己找上门来,想与奈特先生签一份对双方都有利的合同。”   他的笑容明朗而自信,在这一瞬间,奈特忽然触摸到了这个人明天的成功。老奈特十分相信自己的商业直觉,他仅停顿两秒钟就果断地说:   “好,我同意,我马上派人去雅典同你签合同。”   那人笑着说:“我不喜欢同你的下级讨价还价,还是咱俩在这儿敲定吧。我会在百米决赛中穿上耐克跑鞋——毕竟我一直在穿它——比赛后我会把耐克跑鞋抛到天空,或顶在头上,总之做出你想要我干的任何表演。至于贵公司的酬劳,当然与我的名次有关。我提个数目,看奈特先生是否赞成。如果我取得第八~第二的任何名次,贵公司只需付我1美元……”   奈特立即问道:“你说多少?”   “1美元,只需1美元。但我若夺得冠军,这个数目就立即上升到5000万。你同意吗?”   奈特十分震惊于他的自信,短时间的踌躇后他干脆地说:“我同意,付款期限……”   “不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如果我夺冠的同时又打破世界纪录,贵公司要把上述酬劳再增加1美元,也就是5000万零1美元。但如果我的纪录打破9.5秒大关,”他一字一顿地说,“听清了吗?如果打破9.5秒大关,我的酬劳就要变成1亿美元。”   纵然奈特是体育界的老树精,他仍然吃惊得站起身来:   “你说9.5秒大关?那是多少体育专家论证过的生理极限呀,根据计算,为了达到这个速度,大腿的肌肉纤维都要被拉断。换句话说,这是人类体能无法达到的。”   对方不耐烦地说:“那就是我的事了。怎么样?1亿美元,据我所知,贵公司还没有同哪一个运动员签过这么大数额的合同。”   奈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平静地说:“我答应。你不要把我看成惟利是图的商人。只要你能超越体育极限,达到人类不敢梦想的这个高度,我情愿奉送你1亿美元,并且不要你承担任何义务。”   鲍菲目光锐利地看看他,略作停顿后笑道:“也好,我会把这段谈话透露给某位记者,我想这将是对耐克公司更好的宣传,远远胜于向天空扔跑鞋之类杂耍。至于付款期限等枝节问题就由你们酌走吧,我不会挑剔的。”   “但是有一条,”奈特严厉地说,“如果出现了兴奋剂丑闻,这个合同就彻底告吹。我不想再出现约翰逊那样的事情。”   “那是当然。这一点请你尽管放心。”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这会儿,奈特用望远镜盯着蹲伏在起跑线上的鲍菲,心中默默祈祷着。一方面,从理智上说,他不相信谢的大话——这确实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另一方面,从直觉上,他又十分相信,他能从那人当时的笑声、从他明朗的表情,甚至从他的不耐烦上摸到他的才能和信心。好了,10秒之后就能看出究竟了。   一声枪响,8个人像箭一般冲出起跑线,鲍菲和奥塞跑在最前面,但随即又是一声枪响,有人抢跑!8名运动员都很快收住脚步,怏怏地返回起跑线。   田延豹心头猛然一阵紧缩。这两年他一直盯着谢豹飞的崛起,为了一种潜意识的种族情结,他把自己破灭的梦想寄托在这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华裔年轻人身上。其实他知道谢豹飞是美国人,他得奖时会升起星条旗,奏起美国国歌。但不管怎样,他仍然期盼着这名华裔选手获胜。在邂逅了谢先生之后,这种亲切感更加浓了。但是,今天的情形简直是3年前的重演,莫非他也要遭到命运之神的毁灭?   他原以为是谢豹飞抢跑了,但裁判却向牙买加选手奥塞发出警告。谢豹飞返回起跑线后,怒气冲冲地瞪着5道上的奥塞,向他狠狠啐了一口。田歌没有想到自己的偶像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出这样粗野的举动,面庞发烧地垂下目光。田延豹却突然攥住老费的胳臂——在这一瞬间,他对谢豹飞获胜的把握又大了几分。不错,这个动作是有失体面的,谦恭的中国选手绝不会这样作。但恰恰这个粗野的举动显露了那人的自信,显示了他身上未泯灭的野性。   这种可贵的野性在国内选手身上是太少见了,而在国外选手尤其是黑人选手身上常常看到。那时,国内运动员中流传着一个近乎刻薄的笑谑,说黑人正因为进化得较晚,所以才保留了较多的野性,当然这是吃不到葡萄的自我解嘲,因为据近代基因科学的判定,非洲人的基因是最古老的,非洲是全世界人类的摇篮。   发令枪又响了,谢豹飞第一个冲出起跑线。依田延豹多年的经验,他的起跑反应时间绝对在0.120秒之下。看来他的体力和心理都没有受到上次抢跑的影响。他的动作舒展飘逸,频率较高,步幅也大,腰肢柔软,酷似一头追捕羚羊的猎豹。从一开始,他就把其余的选手甩到身后,在后程加速跑中又把这个距离进一步扩大,领先第二名将近5米。转眼之间,他就昂首挺胸冲过终点线。看场中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阵惊涛骇浪几乎把看台冲垮。   但今天场上的情形很奇怪。欢呼声仅限于普通观众,而那些教练、老选手、老资格的体育记者们都屏住气息,紧紧盯着电动记分牌。他们凭感觉知道,一项新的世界纪录就要诞生。9.45秒!记分牌上打出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全场足足停顿了10秒钟,才爆发出大崩地裂的欢呼声,数万观众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有节奏地欢呼着:   “鲍菲——谢!鲍菲——谢!”   谢豹飞接过别人递过的美国国旗,绕场狂奔。新闻记者们低着头,争分夺秒地用专用电话线发回最新报道。两名奥运会主席也忘形地站起身大声喝彩,尤其是满头银发的萨翁,兴奋得不能自制,以致于泪流满面。费新吾和田延豹的眼眶都湿润了。田歌捧着花束跳到场中间,等谢豹飞跑过来时,她狂喜地扑上去:   “谢豹飞,这束花是属于你的!”   她递过鲜花,忘情地搂住谢的脖项。谢豹飞一手执旗,一手执花,环抱着姑娘的臀部把她举起来,在她的乳沟上方吻了一下。   虽然这个动作失之轻薄,但狂喜中的田歌毫无芥蒂,她深深地吻了谢豹飞的额头,挣下地跑回看台。其他几名选手也过来同冠军握手祝贺,他们对这个冠军心悦诚服。奥塞也过来了,谢豹飞笑着特意同他紧紧拥抱,了却了不久前的冲突。   直到运动员回到休息室,全场的狂欢才慢慢平息。   各家电视台、电台和电子报纸都以最快的速度报道了这则爆炸性的消息。美联社套用了首次登月的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的一段著名的话:   “对于鲍菲·谢而言,这只是短短的100米;但对于人类来说,却跨越了几个世纪。”   不久,奥运会兴奋剂检测中心公布了对谢的检测结果:   “我们在赛前及赛后对鲍菲·谢进行了两次兴奋剂检查,检查结果均为阴性。还用才投入使用的最新技术对生长刺激素和促红细胞生长素的服用情况进行了检查,结果也为阴性。值得提出的是,正是谢本人主动要求我们强化对他的检查。他要向世人证明,他这次令人震惊的胜利是光明磊落的。”   菲尔·奈特先生不动声色地看完比赛,悄悄返回波特兰市的耐克公司总部。鲍菲·谢履行了他的诺言,比赛后立即向报界公布了3天前两人之间的谈话,这使耐克公司的声誉达到了巅峰,连总统也打电话向他表示了敬意。这种效果是多少广告费也造不出来的。而且,凭多年的经验,他知道几天后大把的订单就会飞向耐克总部,至少20%的美国青少年会立即去买一双耐克跑鞋挂在墙上,以此多少宣泄他们对鲍菲·谢的狂热崇拜。   在雅典瓦尔基扎富人区的一座寓所里,谢可征教授独自躺在沙发中看完电视转播,然后向国内的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就儿子的惊人成功互相道喜。这个结果早在他们预料之中,所以他们的谈话十分平静。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响了,屏幕上是田歌的面庞,眼睛发亮,两颊潮红,略带羞涩但口气坚决地说:   “谢伯伯,向你祝贺!……200米决赛后鲍菲有时间吗?如果他能陪我吃顿饭,我会十分荣幸。”   谢教授微微一笑,他想这个姑娘已经开始了义无反顾的爱情进攻。他也知道儿子已经成了世界名人,热狂痴迷的美女们会成群结队跟在儿子身后。不过他十分喜爱田歌,喜爱她不事雕琢的美丽,喜欢她的开朗和落落大方,也喜欢她是一个中国人。他笑着说:   “田小姐,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自己同鲍菲联系吧。要抓紧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田歌羞红了脸,说:“谢谢伯伯。”   两天后,200米决赛结束了。谢豹飞以18.62秒的成绩再次夺冠——又是一个世纪性的成绩。这些天,费新吾和田延豹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之中,夜里他们同榻而卧,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这个罕见的“鲍菲现象”:为什么他能把同时代的人远远抛在后边?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突破科学家预言的生理极限?他并没有服用兴奋剂,他事先要求对自己强化药检,正是为了向舆论证明自己的清白。是否他父亲发明了一种新的高能食品?或者是其他合法的方法,比如电刺激?   无疑,他的两个纪录会成为两座突兀的高峰,恐怕多少年内无人能超越。这种现象并不是绝无仅有。1968年美国运动员鲍勃·比蒙的世纪性一跳创造了8.9米的跳远纪录,一直保持了15年。更典型的例子是原乌克兰选手布勃卡,他19岁获得世界冠军,34次打破世界纪录。1991年他打破了6.10米的纪录——而在此前,不少体育专家论证说,20英尺(即6.10米)是撑竿跳高的极限。他曾在半年内连续6次打破自己创造的纪录。但尽管这样,在短跑中出现这样的突破仍是不可思议的,不正常的,因为短跑技术早已发展得近乎尽善尽美,它已经把人类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众所周知,水平越高的运动就越难作出突破。   他们常常醉心地、不厌其烦地回忆起谢豹飞在赛场上那份矫捷,那份飘逸潇洒。他们都是内行,越是内行越能欣赏谢的天才和技术。费新吾自嘲道:   “咱们这是秃子借着月亮发光呀。中国人没能耐,拉个华裔猛侃一通。说到底,他的奖牌还是美国的。”   田延豹脱了衣服走进浴室,忽然扭头问:“他会不会是个混血儿?你知道,远缘杂交——这个名词虽然有些不敬——常常有遗传优势。比如法国著名作家大仲马是黑白混血儿,他的体力就出奇的强壮,常和狐朋狗友整夜狂嫖滥赌,等别人瘫软如泥时,他却点上蜡烛开始写小说。他的不少名著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费新吾摇摇头,“不,我侧面了解过。他是100%的中国血统。”   3天没好好睡觉,两人真的乏了,他们洗浴后准备好好地睡一觉。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电话,屏幕上仍是一片漆黑,看来对方切断了视觉传输,他不想让这边看到他的面貌。   那人说的英语,音凋十分尖锐,就像是宦官的嗓音,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是费新吾先生吗?”   “对,你是……”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有一点内幕消息也许你会感兴趣。”   费新吾摁下免提键,同田延豹交换着眼色:“请讲。”   “你们当然都知道谢豹飞的胜利,也许,作为中国人,你会有特殊的种族自豪感?”   他的口气十分无礼,费新吾立即滋生了强烈的敌意,他冷冷地说:   “我认为这是全人类的胜利。当然,同是炎黄之胄,也许我们的自豪感更强烈一些。是否这种感情妨害了其他人的利益?”   那人冷静地回答:“不,毫无妨害。我只是想提供一点线索。谢豹飞今年25岁,26年前,谢可征先生所在的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曾提取过田径飞人刘易斯先生的体细胞和精液。”   费新吾一怔,随后勃然道:“天方夜谭,你是暗示……”   “不,我什么也不暗示,我只是提供事实。谢先生和刘易斯先生正好都在雅典,你完全可以向他们问询,需要两人的电话号码吗?”   费新吾匆匆记下刘易斯的电话,又尖刻地说:   “即使证实了这个消息又有什么意义?我看不出刘易斯的细胞和谢豹飞先生有什么联系。”   那个尖锐的嗓音很快接口道:“请不必忙于作出结论,你们问过之后再说吧。明天或后天我会再和你们联系。”   电话挂断后很久两人都没话说,那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仍在折磨他们的神经,就像响尾蛇尾部角质环的声音;那个神秘人物的眼睛似乎仍在幽暗处发出绿光,就像响尾蛇的毒眼。他是什么居心?他主动地向两个陌生人提供所谓的事实,而这两个人既非名人,又不属新闻界;他清楚地知道谢可征和刘易斯、还有这儿的电话号码,他是怎么知道的?没准他在跟踪这些人。田延豹摇摇头说:   “不会的,谢豹飞身上没有任何黑人的特征。”   费新吾恨恨地说:“即使他是用刘易斯的精子人工授精而来,又有什么关系?我难以理解,这个神秘人物披露这些情况,是出于什么样的阴暗心理!”   但不管如何自我慰藉,他们心中仍然很烦躁,莫名其妙地烦躁。半个小时后田延豹下了决心:   “我真的要问问刘易斯,我和他有过一段交往。”   费新吾没有反对。田延豹拨通了刘易斯的电话,但没人接。他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又出现了几次忙音。直到晚上11点,屏幕上才出现刘易斯黝黑的面孔和两排整齐的牙齿。他微笑地说:   “我是刘易斯,请问……”   “刘易斯先生,你好。我是田延豹,你还记得我吗?2O01年世界田径锦标赛百米决赛中那个倒霉的中国选手。”   刘易斯笑道:“噢,我记得。我很佩服你当时的毅力。你现在在哪儿?”   “我也在雅典。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提一个无礼的问题,如果不便,你完全可以拒绝回答。”他简单追述了那个神秘的电话,“刘易斯先生,你真的向谢可征先生提供过体细胞和精液吗?”   刘易斯耐心地听完后说:“田先生,今天你已是第八个提问者了,我刚回答了7名新闻记者的同样问题。”   田延豹和费新吾交换着目光,现在问题更明显了。那个打电话的人是想掀起一阵腥风恶浪把胜利者淹死。刘易斯接着说:   “对,我记得这件事,我是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的,那是个严肃的学术机构,他们希望得到一些著名运动员的体细胞和精液进行某种试验。刚才几名记者都问我,鲍菲的父亲是不是那个研究课题的负责人,我的回答是:那儿的负责人可能是一名姓谢的华裔,不过这一点我记得不准确。”略停之后,他笑道:“我知道那个多事的家伙是在暗示什么。坦率地讲,我非常乐意有这么一位杰出的儿子,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鲍菲·谢先生身上,你能看到一丝一毫刘易斯的影子吗?”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这笑声也冲淡了田、费二人心中的阴影。刘易斯快言快语地说:   “不要听他的鬼话!不管这个躲在阴暗中的家伙是白人还是黑人——我想大概不会是黄种人——他一定是个心地阴暗的小人,他想制造一些污秽泼在胜利者身上。不要理他!再见。”   放下电话,两人都觉得心中轻松了些。田延豹说:   “不必给谢老打电话了吧。”   “不必了,不要搅扰他的好心境。”他沉思地说:“你说,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什么动机?莫非他也是短跑名将中的圈内人?是失败者的嫉妒?就像逢蒙暗算了后羿。”   田延豹勉强笑道:“那,我是最大的失败者。”   费新吾知道自己失言了,这句无意的话又勾起了田延豹已经冷却的痛苦。那年温哥华世锦赛他也在场,是他和中国田径队的领队到警察局领回了烂醉如泥的田延豹。按那时中国田径队的严格纪律,本来要给他一个处分的,不过领队也是运动员出身,知道20年奋斗而一朝失败是多么深重的痛苦。他和费新吾悄悄把这事压了下来。   这会儿,他不愿多做解释,便拍拍田延豹的肩膀,表示把这一页掀过去。田延豹已经上床休息了,费新吾仍在电脑前快速浏览着电子新闻。也许是本能,也许是潜意识的预感,他总觉得这个电话只是一个大阴谋的开场锣鼓。查阅时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次的100米和200米决赛上,集中在谢豹飞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蛛丝马迹。   新闻报道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各国记者在报道这两次决赛时都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世纪之战;体育史上的里程碑;百世难逢的奇才。美国新闻周刊的老牌记者马林说:   “鲍菲·谢不仅成功地打破了百米9.5秒大关的壁垒,也成功地打破了人类的心理壁垒。从此之后,那些对人类生理极限抱悲观态度的人,那些以‘科学态度’对各种运动定下这种那种极限的体育生理专家,对自己的结论要重新考虑了。”   在正规的电子出版物中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有关刘易斯提供体细胞和精细胞的消息尚未见报道。看来,已经得到消息的7名记者都十分慎重,毕竟这是非常爆炸性的新闻,而且新闻的来路太不正常。费新吾又把目光转向“网络酒吧”,这是网友们随意交谈的地方。这里面关于谢豹飞的话题占了很大部分。那些终日沉迷于电脑的网虫们都感受到了这则消息的震撼,对谢的天才表示了极大的敬意。还有不少女性在倾泻着自己的爱情。   看着这些赤裸裸的爱情宣言,费新吾会心地笑了。他想这些姑娘、女士们大概是没戏了。这两天田歌一直同谢豹飞泡在一起,他们的感情急剧升温。昨晚深夜,谢把田歌送回来,费新吾发现,姑娘眸子中的爱情之火是那样炽烈,目光所及,简直可以把窗帘烧着。田延豹摆出一副“老兄嫁妹”的苦脸,叹息“田歌已经‘目中无人’了,那怕是面对着你,她的眼光也会透过你的身体射到远处去了!”   就在这时,他在屏幕上发现了一份特殊的短函。他一目十行地看着,目光逐渐阴沉,耳边又响起那个神秘人物的尖锐嗓音。正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回延豹突然听见“啪”的一声,是费新吾在猛拍桌子,他声音沙哑地说:   “小田,你快来,看看这封信件,那条毒蛇又露出毒牙了!”   在向那座爱情要塞发起进攻之前,田歌已经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但她没料到这座要塞竟然不攻而破,任由她的美艳之旗在城头猎猎飘扬。   从谢伯伯那儿要来谢豹飞的电话号码后,田歌努力提炼自己的信心,对自己的第一句言辞反复考虑,她要在中国姑娘的羞涩心许可范围内尽量大胆地进攻。但事件进程出乎她的意料,电话挂通,两个头像同时出现在对方的屏幕上之后,谢豹飞脱口而出:   “我的上帝!”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他随即转用汉语:“谢天谢地,我正发愁怎么在人海中找到你呢。那天我忘了让你留下地址,当然,在大赛前有这样的疏忽是可以理解的。你怎么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为了摆脱记者们的纠缠,这个号码是严格保密的。不不,你不用回答,”他笑着说,“我更愿是冥冥中的上帝之力,是上帝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请问你的名字?”   田歌这才说出第一句话:“田歌,田野的田,歌曲的歌。”   “美丽的名字。你能允许我去拜访你吗?我需要你。”   于是两条爱情之水纳入一条河床,开始汹涌奔流。谢豹飞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小心地避开新闻记者的追踪,终日和田歌四处游玩。他的中国话非常地道,能够流畅地表达微妙的情感,这使田歌倍感亲切。他们一块儿欣赏希迈特斯山的朝霞,萨罗尼克湾的落日,参观白色的巴台农神庙、宙斯神庙和阿塔洛斯柱廊,到圣徒教堂里陪希腊正教徒一块儿作祈祷。雅典是一个浸泡在历史和神话中的城市,几乎每走一步都能踢出古希腊的尘埃。谢豹飞虽然只有25岁,但已经是个见多识广的成熟男人了。他为田歌讲解各个景点的历史,讲述奇异多彩的希腊神话,还要加上一些个人的独特观点:   “希腊神话和东方神话不同,在古希腊人的神界里,同样有阴谋、通奸、乱伦、血腥的复仇、不计生死的爱情……一句话,希腊神话中还保留着原始民族的野性。对比起来,汉族神话未免太‘少年老成’。”   这些话使田歌觉得新鲜,也有一点点惶惑。   几天下来,田歌已深深爱上了谢豹飞——当然她早就爱上了,两年前就爱上了。不过那时她爱的是一个偶像,现在爱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会痴迷地看着他强健的肌肉,流畅的身体曲线,潇洒剽捷的举止。他就像蛮荒之地的非洲猎豹,随时随地喷吐着生命的活力。   那天他们在拉夫里翁的滨海公路上行驶,忽然一辆菲亚特紧紧追上来。谢豹飞放慢了奔驰的速度让他们超车,但两车并行后,那辆菲亚特并不急于超车,一个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频频拍照。这是那些被称为“狗仔队”的讨厌记者,他们想抢拍百米飞人与新结识的情人的照片去卖个大价钱。谢豹飞愤怒地落下车窗,作手势让他们滚蛋。那个家伙不但毫不收敛,反倒趁着车窗落下的机会拍摄得更起劲了。谢豹飞勃然大怒,立即踩下刹车,让菲亚特超到前边,他从内侧超过去,猛打方向盘,狠狠撞击菲亚特的内侧。菲亚特车内的人惊恐万状,田歌也急急喊:   “不要这样,豹飞,不要这样!”   谢豹飞两眼喷着怒火,毫不理会她的劝阻,仍是一下接一下地猛撞。那辆车最终躲闪不及,从路堤上翻下去,打个滚,四轮朝天地扎在沙滩上。谢豹飞大笑着开车走了,田歌从后视镜里向后张望着,担心地说:   “他们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停车看看吧。”   谢豹飞笑道:“这些狗仔们的命长着哪,不管他!”   奥运会已近尾声,不少赛事已毕的运动员开始陆续离去。但费新吾和田延豹都闭口不提回国的日程,田歌知道他们的苦心,心中暗暗感激。   第五天早上,谢豹飞很早就来到普拉卡旧城区,把那辆豪华的奔驰停在狭窄的坡度很大的街道上。白色的建筑上爬满了爬墙虎和刺玫,到处是卖鲜花的小摊贩。他按响喇叭,很快一个白衣白裙的仙子在高处一个小旅馆的门口出现。她像羚羊一样踏着陡峭的石级,转瞬来到谢的身边。两人先来一个让人透不过气的长吻,尔后田歌回身向旅馆方向招招手,她知道费叔叔和豹哥肯定在窗户里望着她。汽车开动后她问:   “今天去哪儿?”   “去比雷埃夫斯港。我送你一件小礼物。”   比雷埃夫斯港桅墙如林,不少私人帆船或快艇麇集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是挨肩擦背的天鹅。谢豹飞停下车,拉着田歌来到岸边,一艘崭新的、形状奇特的、浑身亮光闪闪的游船停在那儿。船首上是3个新漆的中国字:田歌号。制服笔挺的船长在驾驶室里向他们行着注目礼。田歌呆呆地看着谢豹飞,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谢豹飞侧身说:   “请吧,田歌号的主人,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   田歌踏上甲板,就像踏在梦幻中。谢豹飞详细为她解释着,说这艘船主要是以太阳能为动力,船中央那两个直立的异形圆柱是新式船帆,所以也可利用风力行驶。田歌痴迷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抚摸着亮灿灿的铜栏杆、一尘不染的墙壁、卧室中豪华的双人床,觉得心头过多的幸福直向外漫溢。她知道接西方礼节,受礼者不能询问礼品的价格,但她忍不住想问一问。按她的估计,它至少值100万美元,豹飞可不要为它弄得破产!   谢豹飞理解了她的心思,轻描淡写地说:“耐克公司已把第一笔3000万美元划到我的账号上,我愿意为你把这笔钱花光。”   田歌着急地说;“千万不要!……我可是个节俭成性的中国女人,你再这么大手大脚,我会心疼死的。”   谢豹飞笑着把她拥入怀中。两人的心脏在嘭嘭地跳动着,炽烈的情欲在两个身体中间来回撞击。田歌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笑着问;   “启航吧,今天到哪儿?”   “到米洛斯岛吧,断臂维纳斯雕像就是在那儿发现的,我今天要给它送去一位活的维纳斯。”   两人的嘴唇又自动凑到一块儿。   送走幸福得发晕的田歌,费新吾和田延豹继续研究那条毒蛇的毒牙。那封电子函件是这样写的: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一个黄种人选手在百米项目中取得如此惊人的突破。要知道,相对于黑人、白人而言,黄种人的体能是较弱的。这不是种族偏见,而是实际存在的事实。这个事实很可能与蒙古人种数百年来普遍的贫穷、小区域通婚、素食和农业生活有关。   “不久前我得知一个事实,恰在鲍菲·谢出生前一年,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谢的父亲谢可征教授正是该学院的资深教授)从田径飞人刘易斯身上提取了体细胞和精细胞。不久前,我的朋友、中国著名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和短跑名将田延豹先生已就此事问过刘易斯先生,并得到后者的确认……”   费新吾和田延豹都愤怒地骂道:“卑鄙!”   “……当然,我们不相信鲍菲·谢是用黑人精子授精而产生的后代,因为他完全是蒙古人的形貌特征,包括肤色、眼角的蒙古折皱、铲状门齿等。但是,如果了解谢可征先生的专业,也许能引起一些新的联想。谢教授是著名的生物学家和医学科学家,他领导的研究小组早已成功地拼装出了改型的人类染色体。这些半人造的染色体是为了医治某种遗传病症而制造的,是为了弥补人类遗传中出现的缺陷,为那些不幸的病人恢复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不过,一旦掌握了这种魔术般的技术,是否有人会禁不住魔鬼的诱惑而去‘改进’人类?这种行为本来是生物伦理学所严格禁止的,是对上帝的挑战。但据我所知,谢先生的心目中并没有上帝的地位。……”   两人再次激愤地骂道:“卑鄙!十足的卑鄙!”的确,这封电子函件的内容已经不仅是猎奇或哗众取宠,而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费新吾心情沉重地说:   “小田,我们不能再沉默了,这些情况必须通知谢先生,让他当心这些恶毒的暗箭。也许,他能猜到这些暗箭是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   “对,马上给他打电话。”   谢先生的电话很快就挂通了,费新吾小心地说:   “你好,谢先生,最近忙吧,我和小田想去拜访你,最近我们听到了一些屑小之言,我想必须让你了解。”   谢先生的目光黯淡下来:“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也看到了那封电子函件。不过你们来吧,我正想同你们聊一聊。不不,”他改变了主意,“我开车去接你们,然后找一个希腊饭店品尝希腊饭菜。我请客。”   谢教授把他的富豪车停在普拉卡区的一个老饭店前,饭店在半山腰,窗户可以俯瞰鳞次栉比的旧城区,欣赏弯弯曲曲的胡同和忙碌的人群。服装鲜艳的男招待递过菜单,田延豹摇摇手,费新吾也笑着摇头道:   “雅典我倒是来过两次,却从来没有自己点过菜,还是谢先生来吧。”   谢教授没再客气,点了白烧鳕鱼加柠檬汁,番茄汁鲟鱼加香芹,茄子馅饼,鱼子酱和柠檬色拉,又要了一瓶茴香酒。3人边吃边聊,谢教授问:   “这些都是希腊风味的菜肴,味道怎么样?”   费新吾说不错,田延豹笑道:“不敢恭维,我只要一出国,就开始馋北京的八宝酱菜、王致和臭豆腐和香喷喷的小米粥。”   3个人都笑起来。费新吾不想耽误时间,立即切入正题问:“谢先生,你已经看过那封电子函件了,你能估计是谁搞的鬼吗?”   “毫无眉目。”   “也许是一个失败的心怀嫉妒的运动员?”   “不大可能。这个人对基因工程方面的进展似乎颇为熟悉,大概是学者圈子中的某人吧。”   费新吾小心翼翼地说:“他信中暗示的可能性当然是胡说八道了,对吧。”   谢教授略为迟疑后才回答:“当然。但是,我不妨向你们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最新进展。你们有没有兴趣?”   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十分乐意。”   谢教授饮了一杯茴香酒,略为整理思路后说:   “大家都知道,人类的基因遗传是上帝最神奇的魔术。科学家们曾做过估计,如果用非生物的方法制造一个婴儿,所花代价将是人类有史以来所创造财富的总和!但上帝是如何造人的?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的碰撞,伴随着男人女人的爱情欢歌,一个新生命就诞生了。直到现在,尽管已在基因研究领域中倘样了40年,我对这种上帝的魔术仍充满畏惧之情。”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不过,日益强大的人类已经揭掉了这个宝藏的封条,开始剖析这个魔术的技术细节。现在,人类基因组标识工作已经全部完成,对其中40%的染色体又排出了图谱和进行解析,掌握了这部分基因的功能。比如,医学科学家可以准确地指出各种致病基因的位置并去修正它们,像肥胖基因、耳聋基因、哮喘病基因、血友病基因、白血病基因等,总之,现代医学已能用基因工程的办法治愈这些遗传病患者,使他们享受到健康的权利。   “但是,人类在获得健康上的平等后,还存在着体能上的不平等。专家们说,黑人的体质确实适于短跑。他们的髋部较窄,小腿较细,跑动中空气阻力小,股四头肌发达,肌腱结缔组织厚,肌肉粘滞性好,用力时不硬化,尤其是肌纤维中的厌氧酶高,快肌纤维的比率大。所以特别适于短跑。”他耐心地解释:“人的骨骼肌分红肌和白肌两种。红肌也称慢肌,毛细血管丰富,所以呈红色,这种肌纤维中含肌浆、肌红蛋白、糖元、线粒体和各种氧化酶较多,主要靠有氧代谢产生的ATP(三磷酸腺苷)供能,所以氧化能力强,不易疲劳。但反应速度慢,收缩力量小,不适于快速运动;白肌又称快肌,受大运动神经元支配,这种肌纤维中脂类、ATP和CP(磷酸肌酸)含量较多,主要靠无氧酵解产生的ATP供能。据测定,加勒比黑人的小腿三头肌中快肌高达65%~85%,所以奔跑特别迅速。所以,如果我们把黑人的快肌生长基因植人白人和黄种人体内,就会使他们的短跑能力大大提高,使各个种族在体能上趋于平等。从本质上讲,这不过是用基因工程的微观办法代替异族通婚,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可惜,西方国家的科学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点,认为这是向上帝的权利挑战;他们只允许补救上帝的不足而不允许比上帝干得更好。所以,在正统的生物伦理学戒律中,这样干是违禁的事。”   费新吾和田延豹听得一头雾水,两人相对苦笑。费新吾说:“谢教授,我越听越糊涂了,我怎么觉得你的观点和那封诽谤信中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他踌躇片刻后说:“坦率地讲,我从你的话中得出这样的印象:你认为用基因工程办法改良人类并不是一种罪恶,甚至在悄悄地这样干了。但为了不被舆论所淹没,你在口头上不敢承认这一点。”   谢教授仰靠在椅背上,沉默很久才答非所问地说:“你们两位呢,是否觉得这种基因优化技术是一种罪恶?”   费新吾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已被你的雄辩征服了。但我是今天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还不能得出结论。”   3人陷于尴尬的沉默。透过落地窗户,他们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饭店外,一名带着照相机的中年男子走下来,仔细看看谢教授那辆富豪车的车牌,随即兴奋地冲进饭店。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谢教授,立即对他拍了两张照片,然后把话筒递过来,用英语问道:   “谢先生,我是加拿大CBC电台的记者。我已经看到了今天的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知道谢豹飞先生实际是你用基因改良技术培育出的超人,你能谈谈其中的详情吗?”   谢教授厌恶地看看他,不管他怎样哀求,一直固执地闭着嘴巴。费新吾走过去,用力推着那位记者,把他送出门外。回过头看见老人仍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饭店里的顾客有不少懂英语的,他们都停下刀叉,把惊奇的目光聚焦在谢教授身上。田延豹探头看看门外,那个记者正和饭店的保卫人员在推搡。又有几辆汽车飞快开过来,走下一群记者模样的人。他忙拉起老人,向侍者问清了后们在哪里,3个人很快溜走了。   回程的路上,3人都沉默着。谢教授把两人送到旅馆,简短地说道:   “我要回去了,我想早点休息。”   两人与教授告别,看着那辆富豪开走。他们回到自己的旅馆,走进房间,先按下录音键,话筒中是田歌兴奋的声音:   “费叔叔,豹哥:鲍菲给我买了一艘漂亮的游艇。我们准备在地中海好好玩3天。你们如果想回国的话,不必等我。这几天我不再同你们联系,为了避开讨厌的记者,这艘游艇上将实行严格的无线电静默。再见,我会照顾好自己……并守身如玉。”   虽然心绪繁乱,费新吾仍不由得哑然失笑。难得这个现代派女子还有这种可贵的贞节观,虽然他不相信在那样浪漫的旅途中,在仙境般的水光山色中,一对热恋的情人能够做到这一点。田延豹的目光明显变暗了,不高兴地摁断录音。费新吾看看他,打趣道:   “你干嘛不高兴?算了,不必摆出一副老兄嫁妹的苦脸,她早晚是人家的人。如果这段姻缘真的如愿,你也算尽到了当哥的职责啦。怎么样,咱们是否明天回国?我的荷包已经瘪了。”   田延豹犹豫片刻:“再等几天吧,田歌那边总得看到一个圆满的结局呀。”   “也好,其实我也想等几天,看看谢教授这儿还有什么变化。”   说起谢教授,费新吾立即从沙发上蹦起来,打开电脑,进入互联网络。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件事不会就此了结。果然,公共留言板上又有了一封信件,这是那个神秘人物的第三支毒箭。与这支毒箭相比,此前种种就不值一提了。他迅速看下去,太阳穴嗡嗡发响,血液猛劲上冲。田延豹偶然瞥见他满脸涨红,咻咻地喘气,在床上关心地问:   “老费,你是怎么了?”费新吾喘息着,手指抖抖地指着屏幕:“你来!你自己看!”   “在我上封信披露谢可征教授的基因嵌接术之后,事情的真相已经逐渐明朗化。我的老友、正直坦诚的费新吾先生和田延豹先生当面质询了谢教授,后者坦认不讳(田延豹恨恨地骂道:这个无赖)。但我刚刚发现其中另有隐情,我们几乎全被他轻易地骗住了。在华裔智者谢可征先生的计谋中,我们表现得像一群傻子。这几天,我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显然,纵然是百米之王刘易斯的基因也不能让鲍菲打破9.5秒大关,因为刘易斯先生本人也远未达到这个高度。”   “也许,谜底存在于另一桩事实中。我已经作过详细了解,26年前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体细胞和精细胞的并非刘易斯一人,还有体能远远超过刘易斯的另一位先生。这位先生的肌肉内含有较多的能量之源——线粒体,因而奔跑更为迅速。刘易斯先生的百米最高时速是43.37公里,而后者的瞬间时速可高达130公里!”   “这位先生名叫塞普,来自非洲察沃国家公园。他的速度是所有哺乳动物中最快的。让我小心地把谜底揭开吧,塞普先生是一只凶猛剽悍的非洲猎豹!……”   非洲猎豹!   非洲察沃国家公园的稀树大草原。在1米多深的硬毛须芒草和营草的草丛中,一只母猎豹逆着风向悄悄向羚羊群接近。它已经怀孕了,一套有关4条小生命的复杂的链式反应已经启动,通过种种物理的化学的媒介,表现为强烈的食欲。它急需补充营养。枯草丛后露出一只未成年的羚羊,它警惕地向四方睃视着,4条优雅的细腿随时准备跳蹿而去。母豹知道这只羚羊不是好的猎杀对象,它已足够强壮,很可能逃脱自己的利爪。但在饥饿的驱使下,它踌躇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猛扑过去。小羚羊及时发现了敌人,敏捷地逃走了。母猪豹全速追赶,距离越来越近。相比之下,猎豹更适于短期的快速奔跑,它高踞于陆地动物奔跑速度的顶峰。它有流线型的轻盈体躯,长而发达的肢体,善于平衡的粗尾,发达的心脏,特大的肺。头部具有阻力最小的空气动力学特点,双肩可不断滑动使步伐加大。它的脊柱在高速奔跑中就像是弹簧,能曲能伸。猎豹的犬牙非常小,以致于当它辛辛苦苦捕到猎物后(它常常要喘息20分钟才能进食),如果碰上鬣狗或狮子来抢食,它只能胆怯地逃走,因为它的小犬牙无法同强敌搏斗。但进化之神为什么给它留下这点瑕疵?不,这是为了留下足够大的呼吸空腔。当至关重要的搏杀能力与奔跑能力相矛盾时,也只有被舍弃了。   猎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为奔跑而特意定制的,这是进化之路中的残忍的选择。但速度上逊于猎豹的羚羊也自有天赋的本领。猎豹是短跑之王,羚羊则是灵活转弯的翘楚。它灵巧地左蹦右跳,一次次从母猎豹的利爪下逃脱。双方的速度都开始减慢,小羚羊更甚,它的黑眼珠里已经有了恐惧,母猎豹确信下次的一扑将把小羚羊扑倒。就在这时它听到了自己体内的警告。猎豹在追猎时是屏住气息的,就像人类的百米选手一样,现在那次深呼吸所得的氧气已经耗尽,它的血液不再能提供奔跑所需的巨大能量,再奔跑下去它的心脏就要破裂……母豹只好收住脚步,塌肩弓背,凶猛地喘息着,眼睁睁看着猎物轻快地逃走。   只差0.5米,这0.5米是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生死线:或者羚羊被杀死,或者猎豹饿死。母猎豹疲惫地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在它的潜意识中,一定滋生了极强烈的欲望:让自己的四肢跑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点!   这只猎豹最终没有饿死,它就是塞普的母亲。没人知道这位母亲那一瞬间的强烈欲望是否也能通过染色体遗传给下一代。科学界公认的遗传变异规律,是说生物基因只能产生随机性的变化,被环境汰劣取优,从而使生物一点点向优良性状进化。这种盲目进化的观点未免不大可信。不妨考虑爬行动物向鸟类的进化。在盲目的随机的变异中,怎么能“恰巧”进化出羽毛、龙骨突、飞行肌等等变异基因?即使能够,无数变异性状进行纯数学的排列组合,得出的将是天文数字,它不可能在有限的地质年龄中——得到验证和取舍。也许某一天科学家们会发现,生物强烈的求生欲才是遗传变异的指路灯,它在冥冥中引导染色体作“定向”的而不是盲目的变异:使渴望奔跑迅速的兽类变得四肢强健,使渴望飞翔的爬虫变异出羽毛,使渴望游泳的哺乳动物变异出尾鳍   也许,嵌入谢豹飞体内的、片断的猎豹染色体也能传递一定的欲望?   非洲猎豹!   费新吾和田延豹沉重地喘息着,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一种冷酷滞重的氛围渐次升起。他们几乎同时认识到,尽管这个神秘人物心理阴暗,几近无赖,但他指出的恰恰是事实。在那位远远超越时代的、生命力强盛的短跑之王身上,肯定嵌入了猎豹的基因片断。   几天来,他们就像是玩九宫格填数游戏的学生,一味在外围揣测、推理、嗅探、追踪,费尽心机来破译这个非常复杂的谜语。但是,只要把一个正确的数字填到九宫格的中心,一切都变得非常简单,太简单了!   对这个结论,至少费新吾不感到意外,这些天他已通过网络查阅了大量的有关基因的资料。DNA是上帝的魔术,但任何魔术实际上只是充分发展的技术——尽管这些技术十分精细十分神秘,但终究是人类可以逐渐掌握的技术。而掌握了基因技术的人类将成为新的上帝,随心所欲地改良上帝创造的亿万生灵——包括人类自身。   他在脑海中历数二三十年来基因工程技术的神奇发展:   早在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定位了果蝇的眼睛基因,并能够随心所欲地启动这个基因,在果蝇身上或翅膀上激发出十个八个眼睛。他们还发现,地球上所有有限生物的成眼基因都是十分近似的,是从一个原始基因变化而来。所以,从理论上说,完全可以在人类的额角或后脑勺上激发出第三只眼睛,就像对果蝇已经作的那样。科学家们至今没有作到这一点,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愿”去做。   上个世纪末,美国俄亥俄州凯撒西部大学的研究小组,已经能制造“浓缩”的人体染色体,他们把染色体中的废基因剔掉,将有效基因融合或聚合,得到只有正常染色体长度1/10的、功效相同的染色体。   更早一点,瑞典隆德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将细菌血红蛋白基因移入烟草,英国爱丁堡罗斯林研究所将人的血红蛋白基因移人绵羊,以这种羊奶治疗人类的血友病;将人类抗胰蛋白酶植入绵羊,以治疗人类的囊性纤维变性。上述产品早已进入工业化生产。   21世纪初,医生们已不必再走这样的弯路,他们已经能将上述基因直接嵌入先天缺损的病人体内。   日本大阪微生物病理中心松野纯男则搞出了更惊人的成就。他将一种多管水母的一段基因植入老鼠体内,这种基因可分泌一种特殊的萤光绿蛋白(GFP),能在黑暗中发光,在紫外线照射下光度更强。这段外来基因植入老鼠体内后能够正常遗传,繁衍出一代一代的绿光鼠。   人类已经接过了上帝的权杖,还有谁能限制他使用这根权杖?   费新吾不是上帝的信徒,没有宗教界人士对基因技术的深深恐惧。对于他们来说,基因技术比哥白尼的“日心说”、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更要凶恶千百倍;   费新吾也不是生物学家,对生物伦理学知之甚少,因而也没有生物学家那种“理智”的担心。他们一方面兢兢业业地开拓基因工程技术,一方面对任何微小的进展都抱有极大的戒心,生怕一条微裂纹会导致整个生命之网的崩裂。   所以,从理智上说,他并不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恶行。但他心中仍有隐隐的恐惧,说不请道不明的恐惧,他的脊背上掠过一波又一波的冷颤。   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地响着,谢教授的房间里没人。他突然失踪了。   网络中的报道几乎与事实同步:短跑之王、豹人鲍菲·谢神秘失踪已经3天了。鲍菲·谢的父亲谢可征教授昨日神秘失踪。   世界发疯了。   罗马教廷发言人:事态尚未明朗,教皇不会匆忙表态。但教廷的态度是一贯的,我们曾反对试管婴儿和克隆人,更不能容忍邪恶的人兽杂交。愿上帝宽恕这些胆大妄为的罪人。   以色列宗教拉比:犹太教义只允许治愈人体伤痛,绝不能容忍亵渎神的旨意,破坏众生的和谐与安宁。   伊朗宗教领袖:这个邪恶的巫师只配得到一种下场,我们向安拉起誓,我们将派10名勇士去执行对罪犯谢可征的死刑判决,不管他藏到世界哪一个角落。   雷泽夫大学医学院发言人:我们对社会上盛传的人豹杂交一无所知。如果确有其事,那纯属谢可征教授的个人行为。我们谨向社会承诺:雷泽夫大学不会容忍这种欺骗行为。   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发言人:谢可征教授是我们很熟悉的、德高望重的学者,我们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轻率的举动。对事态发展我们将拭目以待。   本届奥运会男子百米银牌得主、尼日利亚的埃津瓦:我不知道深奥的基因技术能不能做到这一点,但我早就怀疑鲍菲·谢的成绩啦。如果这是真的,我会把自己的银牌扔到垃圾箱里。想想吧,如果今天允许一个嵌着1/1  猎豹基因的“人”参加比赛,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1/1  人类基因的4条腿的猎豹?   “费先生,田先生,我是澳大利亚堪培拉时报的记者。请问那位在互联网络公共留言板上披露这则惊人内幕的先生是谁?”   “无可奉告。”   “为什么?他多次宣称你们是他的挚友。”   “无可奉告。”   “他是否提前向你们透露了此则消息?你们是否当面质询过谢可征教授?”   “无可奉告。”   “那么田先生,令妹此刻是否正与鲍菲·谢在一块儿?他们目前躲在什么地方?我们已买到一些照片,足以证明两人之间的亲呢关系。”   “滚,”   晚上,两人仍然同榻而眠。田延豹曾戏谑地说:“侍者一定把咱们当成同性恋了。”不过今天他没心戏谑谚了。他久久地盯着天花板,烟卷在唇边明明灭灭。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口:   “老费,明天我要出去找田歌。我不放心她和那人在一起。”   费新吾早就知道,田延豹和堂妹的感情极为深厚。他勉强开玩笑说:“不必顾虑太多,即使谢豹飞身上嵌有猎豹基因的片断,他仍然是人而不是一头豹子。”   “不管怎样,我要尽力找到她。”   “你到哪儿去找?”   “尽力而为吧,这么大的一条游艇,不会没有一点踪迹。”   费新吾沉吟着,他想陪小田一块去,又觉得不能离开此地。田延豹猜到了他的想法,说:“老费你留在这儿,我会经常同你联系,一旦田歌同这儿联系,请你立即把她的地址转给我。另外,也许谢教授会同你再度联系。”   “好吧,就这样安排。”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就乘车去比雷埃夫斯港。港口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职员接见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约50岁,身体健壮,满脸是黑中夹白的络绸胡子。田延豹问:   “科斯迪斯先生,请问最近是否有一艘游艇在这儿注册?游艇的主人是鲍菲·谢,美国人。请你帮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惊奇地说:“鲍菲·谢?就是人人谈论的那个豹人?不,没有,如果他在这儿注册,我一定会记得。”   “也许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册。”   科斯迪斯立即说:“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阳能金属帆游艇,船名就叫田歌号,是利物浦船厂的产品。3天前,不,4天前在这儿注册。”   “这只游艇目前在哪儿?我的堂妹田歌告诉我,为了躲避记者,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但我急于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这不难。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续向外发出无线电脉冲,以便卫星定位系统能随时对每一只船精确定位。我来帮你查一下。”   “太感谢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厂查询了该船的无线电脉冲参数,又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联系,卫星很快给出回答:田歌号目前已返回希腊领海,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兴致勃勃地查找着——查到豹人的下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的运气,他可以拿这则消息去卖一个大价钱。那个中国人由衷地一再表示谢意,1%走时他显然犹豫着,终于开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请你为田歌号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鲍菲·谢的恋人,她现在并不知道所谓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诉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够有所准备。”   科斯迪斯有些扫兴,他原打算送走这位中国人就去挂通电视台的电话。但那人的苦涩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爽朗地说:   “好,我会用铅封死这个爱饶舌的嘴巴。祝你和那位小姐好运,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兄长。”   “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这些天,费新吾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田歌和谢教授的消息,一边努力查找浏览着有关基因工程的资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该学一点基因工程的知识了。过去他总认为那是天玄地黄的东西,只与少数大脑袋科学家有关,只与科幻时代有关。他没有想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它就会逼近到普通民众的身边。上午他接到田延豹的电话:   “老费,查询很顺利,我已得知这只船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我正在联系一只水上飞机赶到那儿,届时我再同你联系。”   从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显轻松一些,费新吾也舒了口气。挂上电话,他回头坐到电脑前查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拿起话筒,屏幕仍是关闭状态。他马上猜到了对方是谁。果然,他听到了那个尖锐的、让人生理上感到烦躁的声音,这次是用汉语说的:   “费先生和田先生吗?还记得我吧,我说过要同你们联系的。”   费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气怒地说:“我也正要找你呢,你在电子函件中说了不少不负责任的话。”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后你会谅解我的苦心。你愿意同我见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没有犹豫:“好的,我们在哪儿见面?”   “到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吧。”   “到奥林匹亚?那儿距雅典有6个小时路程呢。”   “对,那样才能避开记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这次意义重大的谈话放到一个合适的历史背景中。奥林匹亚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发祥地,那儿的宙斯神殿可以说是西方神话的源头。我想,万神之王一定会乐意聆听我们的谈话。晚上6点在宙斯神像下见面,好吗?再见。”   放下电话,费新吾不由沉吟着,电话中仍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声音,但似乎那个人变了,自信,从容,上帝般的睥睨众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急于见到此人,揭开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录音电话中留了几句话:   “小田,我去赴一个重要约会,今天不能赶回了。你那儿如有进展,请详细留言。我会及时从那儿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风衣,租了一辆雷诺牌轿车,立即向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方向开去。   奥林匹亚是最能引发黍离之思的地方。这儿是历史和神话古迹的存放所,巍峨壮观的体育馆、宙斯祭坛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这些建筑中以宙斯神殿最为雄伟,它建于公元前468-前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亚式石柱风格。殿内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执权杖,右手托着胜利女神,人们走进神殿时,眼睛恰与宙斯的脚掌平齐,这个高度差形象地表现了那时人类对众神的慑服。   但这个世界7大奇观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罗马的征服者运走并在一场大火中毁坏。费新吾走进大殿,只看见了残破的像基和横卧的石柱,他自嘲道,也许这正象征着众神在人类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余辉洒在残破的巨型石柱上,为这片属于历史和神话的场所涂上庄严的金粉。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间玩耍,手里拿着一种叫“的的乌梅梅利”的冰淇淋。他看到一辆富豪车停到停车场里,一个老人下车,匆匆走进神殿,费新吾不由大吃一惊——那正是失踪了3天的谢教授。   费新吾犹豫了几秒钟。因为牵涉到同那个神秘人物的约会,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同教授打招呼。但他随即想到,谢教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个神秘人物约来的,与今晚的谈话有关。于是他迎上去唤了一声:“谢教授!”   谢先生没有显出丝毫惊奇,看来,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约会。他微笑着同费新吾握手,手掌温暖有力。费新吾细细端详着他。这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强者,他只手掀起了这场世界范围的风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敌。但他的表情看不出这些,他的目光仍是过去那样从容镇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刚到。”   教授点点头,转身凝望着夕阳:“多壮观的爱琴海落日。在这儿,连夕阳的余辉里也浸透了历史的意蕴。”   费新吾不想多事寒暄,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今晚的这次约会?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神秘人物是谁吗?”   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僻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   “你愿意同我见一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惊呆了:“是你?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在心中痛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过层伪装了!但在感情上,他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叠合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   “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预先安排好的?”   “对,我一直想找一张‘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界圈子之外的人;应同体育界有一定渊源;事发时最好应在雅典奥运会上。还有一点不言自明,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我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请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不可能征询你的意见。”他又补充道,“我在两封电子函件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也是想尽量树立你的权威发言人地位。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两个真假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疏远和冷淡。他淡淡地说:   “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决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3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汽慢慢泄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或是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沙文主义的词汇。人类本身就诞生于兽类——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揭示这个真理时遭到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踪到细胞水平,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相似的,更逞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限。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是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微裂缝都能扩展开去。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去观察它引起的震荡:积极的消极的,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的、漏洞百出的、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所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   “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未来学家们,甚至包括神学家和生物伦理学家。再由你作出独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你愿意这样作吗?”   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他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没必要谈这一点。一会儿我就交给你10盘光盘,有关的资料应有尽有。”   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底,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学规律。染色体有3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像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互相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发动染色体的复制。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多次做过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断又会精确地按着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过程,问:“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吧。”   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同你也没有联系?”   “没有。我曾事先嘱咐他必须随时同我保持联络,但整整4天了,他没有这样做。恋人在怀,老爹就抛到脑后了。”他笑道。   费新吾却笑不出来,他的心房一沉,问:“谢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惟一的知情人。鲍菲本人并不知情。”   “这些天谢夫人没来电话?”   “没有。”   费新吾的心房又是一沉。沉默片刻,他觉得最好还是直言相告:“那么,难道你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天已经披露的真相,至少是揣测,会对豹飞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两人都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   谢教授的脸红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强笑道:“谢谢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儿?”   费新吾告诉他,田歌号游艇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估计田延豹这时早与他们会合了。谢教授说:“去饭店休息吧,我已预订了两套房间。到那儿后我再通过希腊政府的熟人同儿子联系,明天早上我们赶过去。”   开车去饭店的路上两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没有多交谈。费新吾苦笑着想,看来,他已无意中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第一个副作用:谢氏夫妇对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情,谢豹飞只是他们的一个实验品而不是他们的嫡亲儿子。在炫耀成功和保守儿子的隐私两者之间,谢教授选择的是前者。如果说当父亲的天生粗心,当母亲的也该想到啊。   饭店十分豪华,凭栏俯望,室内游泳池碧波荡漾。房间墙壁是灿烂的金黄色,挂着用紫檀木框镶嵌的杭州丝绣,地上铺着法国萨冯纳利地毯,天花板上悬着巨型镀金水银灯。卧室也相当宽敞。费新吾无心体会这些富贵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个旅馆挂了电话,录音电话中仍是自己当时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联系,这是不太正常的,按时间他早该同田歌会合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一再宽解自己的多虑,但心中的忐忑感却驱之不去。他在豪华的雪花石浴盆里匆匆冲了澡,然后摁灭壁灯,躺在床上。   他刚朦胧入睡,响起了急骤的敲门声,一个人扭开房门进来。是谢教授,他的面色苍白,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已经不是那个从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谢教授了。费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谢教授简单地回答:“凶杀。官方已经派来直升飞机接我们过去,飞机马上就到。”   费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问道:“是谁被害?”   “田歌和鲍菲,两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这几天,“田歌号”几乎游遍了爱琴海的每个角落,穿行在历史与神话、海风和月光中。船上实施着严格的无线电静默,甚至连电视都基本不看,所以外界的风暴丝毫没有影响船上的伊甸园气氛。美轮美奂的游艇,强健美貌的恋人,细心的希腊女仆……田歌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她出生在一个相当富裕的中国家庭,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些天她才知道了“富裕”和“豪富”的区别。   上船的第一天,田歌偎在鲍菲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鲍菲,我的心早已属于你了,正因为我爱你太深,我想提出一个要求,你能答应吗?”   “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田歌羞涩地说:“我不是守旧的女人,可是我想守住我的处女宝,直到我结婚的那一天。请你成全我的心意,好吗?”   谢豹飞高兴地答应了,这话正合他意。在潜意识中,他一直希望把这一天尽量往后推。他想起温哥华的那名黑人妓女,想起自己在旧金山、香港和曼谷的几次艳遇。这几次男欢女爱的结局都是狂乱的,轮廓模糊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每次性高潮后,尤其是闻到血腥味后,他血液中的狂暴就会迅速膨胀,完全冲溃了理智。现在,面对着像薄胎瓷器一样美丽脆弱的田歌,自己会不会再次陷入那种癫狂?   这些天他的表现完全是一个地道的绅士,每天他们尽情玩耍,晚上则吻别田歌,回到自己的房间。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终日耳鬓厮磨,揉来搓去,体内的情欲之火日渐炽烈。在拥抱中,田歌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变硬的肌肉,一次无意的碰撞都能激起神经质的战栗。有时田歌暗自想:“要不就放纵一次?……”不过她总能及时收敛心神。   这天晚上两人吻别后,田歌躺在那张极宽敞的双人床上,凝视着窗外的圆月。今天正是月圆之夜,她几乎能听到月球引力在自己体液中激发的潮汐声。现代人类学的研究复活了古代的天人感应思想,比如人们发现,妇女经期就与月亮盈亏有直接的关系。在大洋洲及南美洲的一些原始部落里,妇女的经期严格遵照月亮的时刻表:满月时排卵,新月时来经。现代人已被房屋和灯光隔断了与月亮的天然联系,不过人类学家做过实验,让城市妇女睡在一间按月光调节灯光的屋内,半年后她们竟完全恢复了自然经期。人类学家还证明,满月会引起大脑左右半球电磁压差的显著变化,因此,在满月期间,狂躁病患者、癔病患者、梦游症患者发病的可能性会增大。   田歌不知道该不该把责任推给满月。但无论如何,今晚她体内的情欲之河比往日更加汹涌。她眼前一直晃荡着那具猎豹一样刚劲舒展的躯体:宽阔的肩头,修长强健的双腿,微凹的腰弯,凸起的臀部……随着她的回味,心底会泛起一波波的震颤。她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欲望。   今天是满月之夜。   谢豹飞立在窗前,呆呆地仰望着。月色清冷而忧郁。45亿年前它就高悬于天际,照着蛮荒的地球,照着地球上逐渐演化的生命,从20亿年前的浅海藻类,5.4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群,2亿年前不可一世的恐龙家族,直到哺乳动物。也许,哺乳动物与月亮有更深的渊源。当哺乳动物从爬行动物兽弓目分化出来,于2.3亿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时,它们是胆怯的耗子似的小动物,在恐龙的淫威下昼伏夜出。在长达亿年的岁月里,盈亏不息的月亮是它们生活中的惟一刻度,是它们的心灵之源。直到6500万年前,恐龙家族衰落,卑微的哺乳动物却延续下来,成了地球的新霸主,并演化出狮虎熊豹等强悍的兽中之王。这就难怪所有哺乳动物(包括人类)的生命周期与月亮盈亏有着密切的关系。   早在少年时代他就知道这种联系。满月时,他的血液中会莫名其妙地涌动着狂暴之潮。有时他能把它压下去,有时则会失控,进而演变成与伙伴的恶战,他用牙齿代替拳头,体味着牙齿间的快感。   这些行为在父母的严责下收敛了,潜藏起来,父母也逐渐忘掉了某种恐惧。但在成年之后,他不无恐惧地发现,在他血液中滋生了另一个狂暴之源——性欲。而且,当性欲高潮恰与满月之夜相合时,狂暴的野火常常烧毁一切樊篱。   温哥华、香港、曼谷的狂暴之夜。   那些可怜而讨厌的妓女。   田歌是他心目中的爱神。他绝不会在她的躯体上放纵那个魔鬼……但7天来的耳鬓厮磨浓缩着他的情欲,如今它已经变成咆哮奔腾的山洪。他已经无法控制它了。   “不,我一定要控制它。”   温哥华那晚是一个性感的、年轻的白人妓女。香港和曼谷是身材娇小、面目清秀的黄种人妓女,拉斯维加斯则是个黑人女子,非常健壮,就像一匹纯种母马。他知道自己的性能力超过所有的男人,在他狂暴的轮番攻击下,那些女子常常下体出血,而血腥味儿又会导致他的彻底癫狂。那几晚的结局已不可回忆。他只能记得曾发泄过、咬过,他也留下了应付的钱。   但这些不能加在田歌身上。   那时他的生活已经对父母封闭了,即使是常常伴他去各地参赛的教练也不清楚。他最多知道鲍菲偶尔会出去放纵一晚。他对自己的得意弟子十分宠爱,因此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弟子的异常。   性欲之火逐渐高涨,烧沸了血液。血液猛烈地冲击着太阳穴,那个魔鬼醒了,正狞笑着逼过来。他无法制服它。   也许母亲的声音能帮助他驱走魔鬼?母亲的声音,那遥远的但清晰可辨的催眠曲……他返回卧室,挂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妈,是我。”   妈妈在屏幕上焦急地看着他,急切地说:“鲍菲,这些天来为什么不同家里联系?你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魔鬼正在控制我的四肢、内脏和大脑。”   “孩子,你爸爸的宣布是必不可免的,但他未免过于仓促。无论如何,他该事先同你深谈一次呀。希望你能理解他。实际上他对基因嵌接术一直心怀惕但,他不想把这个危险的魔鬼留在手中。他早就决定在本届奥运闭幕前向世人公布的,他不愿违犯自己的承诺。”   基因嵌接术?魔鬼?   “孩子,快回来吧。纵然你体内嵌有猎豹的基因,你仍是妈身上掉下的血肉。爸妈爱你胜过一切。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言论,不要去理会它。好吗?”   猎豹基因?   “孩子,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此刻的心绪一定很乱。田歌呢,她知道详情吗?你爸爸告诉我,她是个极可爱极善良的女孩,她一定不会计较你的身世。她在你的身边吗?我想同她谈一谈。”   在近乎癫狂的思维里,他总算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猎豹基因!原来他身上嵌有猎豹基因!许多人生之谜至此豁然明朗。他想起小时候就爱咬母亲的乳头,稍大时是伙伴的肩头,再往后是妓女的喉咙。那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从齿间感到极度的快感。也许那时他已幻化为一头猎豹,正在月光下大吃大嚼呢。他咯咯地笑道:   “田歌已睡了,我不会打扰她的。再见。”   田歌忽然透过窗户看见恋人的身影,他正倚在栏杆上,仰着脸呆呆地看着月亮。田歌悄悄开门出去,从后边揽住他的腰部。这次谢豹飞没有热烈地拥抱她,他的身体显得非常僵硬,定定地盯着满月,像是在竭力回忆一个前生之梦。他的嘴里有很浓的威士忌的味道。田歌探头看看,发觉他的表情似乎在生气,也许是为了自己的拒绝?她温柔地说:   “天晚了,回去休息吧。”   她调皮地把情人推回他的房间,与他再次吻别,回到自己的床上。半个小时后,刚刚入睡的田歌被门锁的扭动声惊醒了,赤身裸体的谢豹飞披着月光走进她的房间,他的雄性之旗挺然翘立。田歌面庞发烧,忙起身为他披上一件浴袍。谢豹飞顺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的肌肉深处泛起不可抑止的震颤。在这一瞬间,田歌再次泛起那个念头:“要不就放纵一次?……”但她仍克制住自己,柔声哄劝道:   “鲍菲,你答应过的,请你成全我的愿望,好吗?”   没有回答。田歌突然发觉恋人变了,他的目光十分狂热,没有理性。他抽出右手,一把撕破田歌的睡衣,裸露出浑圆的肩头和一只乳房。田歌怒声喝道:   “豹飞!……”她随即调整了情绪,勉强笑道,“豹飞,你是否喝醉了?我知道这几天你一定很难受,你冷静一点儿,好吗?我们坐下来谈话,好吗?”   谢豹飞仍一言不发,轻易地拎起田歌,大踏步地走过去,把田歌重重地摔到床上,然后哧拉一声,把她的睡衣全部扯掉。田歌勃然大怒,抓起毛巾被掩住身体,愤怒地喊:   “豹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娼妓?女奴?”   谢豹飞又一把扯掉毛巾被,把田歌按在床上,绝望的田歌抽出右手,狠狠地给他一耳光。这记耳光似乎更激起了谢的兽性,他贪婪地盯着月光下白皙诱人的胴体,喉咙里淋淋喘息着,扑了上去。   他很快制服了田歌的反抗。半个小时后,他才支起身体。身下的田歌早已停止了挣扎,头颅无力地垂在一旁,长发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下体浸在血泊中,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谢豹飞并未因兽欲已经发泄而清醒,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在他意识深处唤起一种模糊的欲望:他要咬住这个漂亮的脖子,体会牙齿间咀嚼的快感。   全身的血液一阵又一阵凶猛地往上冲,在癫狂中他嗬嗬地笑着,低下头咬紧猎物的颈项。   田延豹租用的水上飞机溅落在田歌号附近的水面上。他发觉情况异常,一架警用直升飞机落在这艘游艇上,警灯不停地闪烁着。警察的身影在艇上来回晃动。一艘快艇驶过来,靠近他的水上飞机,一个长着黑胡子的希腊警察在船舷上大声问他是谁,来这儿干什么。然后他用无线报话器同上司交谈了两句,探过身大声喊着:   “请田先生上船吧!”   田延豹交代飞机驾驶员停在此地等他,急忙跳到船上,他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他急急地问:“先生,出了什么事?田歌还好吗?”   这位警察一言不发,仔细地对他搜了身,带他来到游艇。在餐厅里,警官提奥多里斯更加详细地询问了他的情况,尤其是追问他为什么“恰在这时”赶到凶杀现场。田延豹的眼前变黑了,声音暗哑地连声问:“是谁被害了?是谁?”   提奥多里斯遗憾地说:“是田小姐被害,凶手已经拘留。是船上的女仆发现的。可惜我们来晚了,你妹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啊。”   提奥多里斯警官带他走进那间豪华的卧室,蜡烛形的镀金吊灯放射着柔和的金辉,照着那张极为宽敞、洁白松软的卧床。那本该是白雪公主才配使用的婚床,现在,田歌却躺在白色的殓单下面。田延豹手指抖颤着揭开殓单,田歌的头无力地歪着,黑亮的长发散落一旁。她眉头紧皱着,惨白的脸上凝结着痛苦和迷惘。也许她至死不能相信命运之神对她如此残酷,不相信她挚爱的恋人会这样残忍。   再往下是赤裸的肩头和乳胸。田延豹放下殓单,声音嘶哑地说:   “让我为她穿上衣服吧,她不能这样离开人世。”   警官同情地看看他,考虑到已不需要保留现场,便点头应允。他退出房间,让希腊女仆过来帮忙。女仆从浴室端来热水和浴巾,眼神颤栗着,不敢正视死者。田延豹低声说:   “把热水放下,你到一边去吧。”   他轻轻揭开殓单,姑娘的身体仍如美玉般洁白而润泽,乳胸坚挺,腰部曲线流畅,像一尊完美的艺术品。但她身上布满了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脖项处有两排深深的牙印,已经变成紫色的淤斑。她的下身浸在血泊中,血液已经黏稠,但还没有完全凝结。田延豹细心地揩净她的身体,在衣橱中找出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套白色夏装,穿好。最后他留恋地凝望着田歌的面庞,轻轻盖上殓单。   走出停灵间,他问提奥多里斯警官,凶手在哪儿,他想同他谈一谈。他苦笑道:   “放心,我不会冲动,告诉你,我也是曾杀入奥运百米决赛的运动员,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一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   提奥多里斯犹豫片刻后答应了,带他走进隔壁的房间。谢豹飞被反铐在一张高背椅上,头发散乱,脸上有血痕,赤裸的身上披着一件浴衣。警官告诉田延豹,他们赶到时,谢豹飞精神似已错乱,绕室狂走,完全没有逃跑的打算,不过警察在逮捕他时经历了相当激烈的搏斗。警官小声骂道:   “这杂种!真像一头豹子,力大无穷。”   田延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打量着他。凶手的目光空洞狞厉,没有理性的成分,紧咬着牙关,嘴巴残忍地弯成弓形。田延豹冷冷地说:   “谢先生认出我了吗?我是田歌的堂兄,也是一名短跑选手。小歌是我看着长大的,看着她从一个娇憨的步履蹒跚的小丫头,长成快乐的豆蔻少女,又长成玉洁冰清的美貌姑娘。我总是惊叹,她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钟天地灵秀于一身。坦白地说,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对她产生爱慕之心。但我不幸是她的堂兄,只好把这种爱慕变成兄长的呵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后来她遇上了你,我庆幸她遇见了理想的白马王子,我这个兄长可以从她的生活中退出来了。但是……”   在他沉痛地诉说时,提奥多里斯一直鄙夷地盯着谢豹飞,他看出田先生沉痛的诉说丝毫未使那个杂种受到触动,他的目光仍是空洞狞厉。田延豹停顿下来,艰难地喘息着,忽然爆发道:   “我宰了你这个畜生!”   他像猎豹一样迅猛地扑过去。精神迷乱的谢豹飞凭本能作出了反应,他敏捷地带着椅子蹿起来,但手铐妨碍了他的行动,在0.1秒的迟缓中,田延豹已经掐住他的脖子,两人连同椅子匍然倒在地板上。提奥多里斯和另一名警察先是愣住了,因为田延豹一直在“冷静”地谈话,没料到他会突然爆发。他们立即跳起来,想把两人拉开。但田延豹的双手像一双铁钳,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拉不开。眼看谢豹飞的脸已经变色,眼神已经开始发散,提奥多里斯只好用警棍对田延豹的脑袋来了一下。   田延豹休克过去了,两名警察这才把他的双手掰开。谢豹飞卡在椅子中间,头颅以极不自然的角度斜垂着,就像一株折断了的芦苇。提奥多里斯急忙试试他的鼻息,翻看他的瞳孔——他已经死了,他是被高背椅硌断了脖子。   提奥多里斯十分懊丧,向警察局通报了这个情况。两个小时后,又一架直升机飞来。游艇上已经没有可停机的空地,所以直升机悬停在空中,放下一架软梯。费新吾和谢可征从软梯上爬下来,旋翼气流猛烈地翻搅着他们的衣服。当他们站在两具尸体前时,谢教授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失态,只有手指在神经质地抖着。   对田延豹的审判在雅典拉萨琼法院举行。能容30O人的旁听席里座无虚席。这是一桩十分轰动的连环案,其中身兼凶手和被害人双重身份的鲍菲·谢既是百米王子,又是世界上第一位“豹人”,自然引起新闻界极大的关注。田歌小姐虽然没有什么知名度,但这些天通过报纸电台的宣传,包括展示那些偷拍的热恋镜头,美貌的田歌已成了公众心目中最纯洁可爱的偶像。这种情绪甚至压倒了谢豹飞的名声,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大厅中有一块辟为记者席,各国记者云集此地,有美联社、路透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不过,由于凶手和死者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情形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他们小心地保持着同其他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交谈。   审判厅前方的平台上放着3把黑色的高背皮椅,这是3名法官的座席。平台前边是证人席,小木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圣经。左面是被告席,田延豹已经入席,他显得十分平静超脱,给别人的强烈印象是:他心愿已毕,以后不管是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都无所谓了。   费新吾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一直同情地看着他,眼前不时闪过田歌的倩影,笑靥如花,俏语解人,水晶般纯洁……有时他想,换了他在场,照样会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掐死!他回过目光,扫了一眼前排的一个空位,那是谢先生的位置,大概今天他不会来了。   那天他们赶到田歌号游艇,目睹了一对恋人惨死的场景。作为凶手的田延豹没有丝毫歉疚,目光炯炯地盯着死者的父亲;作为苦主的谢教授反倒躲避着他的盯视,只是失神地看着死去的儿子。田延豹被押走后,费新吾陪教授到岛上开了一间房间,他想尽量劝慰这个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谢教授沉默着,步履僵硬。等传者退出房间,教授痛心地说:   “都怪我啊,没有及早发现豹儿是个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酿成今天的惨剧。”   费新吾心中渐次升起复杂的情感:怜悯、鄙夷夹杂着愤恨,因为他十分清楚谢教授的这个开场白是什么动机。他冷淡地问:   “谢豹飞仅仅是一个虐待狂?”   “对,美国是一个奇怪的社会,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们在性高潮时会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举动,据统计,在满月之夜发病率会更高一些。昨天是满月之夜吧。但我没发现豹儿也受到社会习俗的毒害,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很严格的。”   费新吾已经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问:“你是想让我相信,他只是人类中的精神病人,与他体内嵌入的猎豹基因无关?”   谢教授一愣,苦笑道:“当然无关,你不会相信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发育的基因竟然能影响人性?”   费新吾大声说:“我为什么不相信?什么是人性或兽性?归根结底,它是一种思维运动,是由一套指令引发的一系列电化学反应。它必然基于一定的物质结构。人性的形成当然与后天环境有很大关系,但同样与遗传密切有关。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于犯罪,常常杀死妓女,在公共场合暴露生殖器;还发现人类11号染色体上的D4DR基因有调节多巴胺的功能,从而影响性格,D4DR较长的人常常追求冒险和刺激。其实,人体的所有基因与人性都有联系,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作为一个杰出的学者,你会不了解这些发现?你真的相信猎豹的嵌入基因丝毫不影响人性?如果基因不影响性格,那么请你告诉我,猎豹的残忍和兔子的温顺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在神学院礼仪学校的学习成绩不同吗?”   这些锋利的话问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溃了,他没有反驳,低下头,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即使最冷静客观的科学家也难免被偏见蒙住眼睛,而这次他的偏见只是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谢豹飞不仅是他的科研成果,还是他的儿子。   从那天晚上后两人没有再见面。第二天一早,费新吾就从这家旅馆搬走了,他不愿再同这位自私的教授住在一起,而且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同谢教授接触。这会儿,费新吾盯着旁听席上的空座位,心中还在鄙夷地想,对于谢教授来说,无论是儿子的横死还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没有占重要位置,他关心的是他的科学发现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国家特派检查官柯斯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见被告辩护人雅库里斯坐在被告旁边,便向这位熟人点头示意。雅库里斯律师今年50岁,相貌普通,像一只沉默的老海龟,但柯斯马斯深知他的份量。这个老家伙头脑异常清醒,反应极为敏锐。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会进入极佳的竞技状态,发言有时雄辩,有时委婉,就像一个琴手那样熟练地拨弄着听众和陪审团的情感之弦。还有一条是最令人担心的:雅库里斯接手案件时有严格的选择,他向来只接那些能够取胜的(至少按他的估计如此)业务,而这次,听说是他主动表示愿当被告的律师。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这次他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书记员喊了一声:“肃静!”接着两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长依次走进来,在法官席上就坐,宣布审判开始。   柯斯马斯首先宣读起诉书,概述了此案的脉络,然后说:   “这是一个连环案,第一个被害人是纯洁美丽的田歌小姐,她挚爱着自己的恋人,却仅仅因为守护自己的处女宝就惨遭不幸,她激起我们深深的同情和对凶手的愤慨。但这并不是说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施惩罚,血亲复仇的风俗在文明社会早已废弃了。因此,尽管我们对田先生的激愤和冲动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为预谋杀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马斯坐下后,雅库里斯神色冷静地走向陪审团,作了一次极短的陈述:   “我的委托人杀死谢豹飞是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进行的,他们都有清晰的证言,我的委托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实际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执意不让我为他辩护,他说他为田歌报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强迫他改变了主意,费先生说尽管你不惧怕死亡,你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儿在盼着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   他突兀地结束了发言,把两个女人的“盼望”留给陪审员。   柯斯马斯开始询问证人。警官提奥多里斯第一个作证,详细追述了当时的过程。柯斯马斯追问:   “看过田歌小姐的遗体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静?”   “对,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在要求见凶手谢豹飞时,是否曾说过:放心,我不会冲动,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   “对”   “也就是说,他曾经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绝不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在这种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见鲍菲·谢,是吗?”   “是的,我并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处分。”   柯斯马斯已在公众中成功地立起“预谋杀人”而不是“冲动杀人”的印象,他说:“我的询问完了。”   律师雅库里斯慢慢走到证人面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杀死鲍菲·谢之前,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你能向法庭复述吗?”   提奥多里斯复述了两人当时的谈话,雅库里斯接着问:“那么,在田歌死后,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认,他也曾暗恋着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了自己,仅是默默地守护着她,把爱情升华成悄悄的奉献,我说的对吗?”   “对。当时我们都很敬重他,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雅库里斯叹道:“是的,一个真正的君子。我正是为此才主动提出作他的免费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对这名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这名警官退场后,雅库里斯对法官说:“我想询问几个仅与田歌被杀有关而与鲍菲·谢被杀无关的证人。这是在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桩案件的‘因’是另一桩案件的‘果’,因此我认为他们至少可以作为本案的间接证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议传来游艇上的女仆。   “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尼加拉·克里桑蒂。”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我真没有料到……”   “在4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没有。律师先生,我十分佩服这位中国姑娘,她上船时就决定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再献给丈夫。她对我说过,正因为她太爱谢先生,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在几天的情热中她始终能坚守这道防线,真不容易!”   “那么,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点,那晚谢先生似乎不高兴,表情比较沉闷,我曾发现他独自到餐厅去饮酒。田小姐一直亲切地抚慰着他。我想,”她略为犹豫,“谢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这对一个强壮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谢先生曾赞同田小姐的决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为此生闷气。”   听众中有轻微的嘈嘈声。律师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各自睡了,我也回到自己的卧室。不久我听见小姐屋里有响动,她在高声说话,好像很生气。我偷偷起来,把她的房门打开一条缝,见小姐已经安静下来,谢先生歪着头趴在她的脖颈上亲吻。我又悄悄掩上门回去。但不久,我发觉谢先生一个人在船舷上狂乱地跑动,赤身裸体,肚皮上好像有血迹。这时我忽然想到了电视上关于豹人的谈论。虽然谢先生那时一直隐瞒着姓名,但我发现他的相貌很像那个豹人。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虽然已事隔一月,回忆到这儿,她的脸上仍浮出极度的恐惧,“谢先生刚才亲吻的姿势非常怪异,实际上他不像是在亲吻,更像是在撕咬小姐的喉咙!”   她的声音发抖了,听众都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女仆又补充了一句:“我赶紧跑回小姐的屋里,看到那种悲惨的景象.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谢先生曾是那样爱她!”   雅库里斯停止了询问:“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由于本案的脉络十分简单,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检查官柯斯马斯收抬文件时,特意看看沉默的辩护人。今天这位名律师一直保持低调。当然,他成功地拨动了听众对凶手的同情之弦——但仅此而已,因为同情毕竟代替不了法律。看来,在雅库里斯的辩护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儿了。   田延豹在离席时,面色平静地向熟人告别,当目光扫到检查官身上时,他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柯斯马斯也点头回礼。他很遗憾,虽然不得不履行职责,但从内心讲,他对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满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点,法庭再次开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谢可征教授蹒跚地走进来,坐到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很多人把目光转向他,窃窃私语着。但谢教授却在周围树起了冷漠之墙,高傲地微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对周围的声音听而不闻。   法官宣布开庭后,雅库里斯同田延豹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要求作最后陈述。他慢慢走到场中,苦笑着说: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对被告的犯罪事实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个世纪,在廉价的人道主义思潮冲击下,大部分西方国家都废除了死刑,惟独希腊还坚持着‘杀人偿命’的古老律条。我认为这是希腊人的骄傲。自从人类步入文明,杀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经的十戒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杀死一只猪羊不是犯罪而杀人却是罪恶?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不能证明的,是人类社会公认的一条公理,它植根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没有这种敬畏,人类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础,人类的信仰将会出现大坍塌。所以,人类始终小心地守护着这一条善与恶的分界线。”   检查官惊奇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律师,心里揶揄地想,这位律师今天是否站错了位置?这番话应该是检查官去说才对头。雅库里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对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所以,如果确认我的委托人杀了人——不管他的愤怒是多么正当——法律仍将给他以严厉的惩罚。我们,包括田先生的亲属、陪审员和听众都将遗憾地接受这个判决。现在只余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有意停顿下来,检查官立即竖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仅是他,凡是了解雅库里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审员也都竖起耳朵,看他会在庭辩的最后关头祭起什么法宝。在全场的寂静中,雅库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被告杀死的谢豹飞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庭内有一个刹那的停顿,紧接着是全场的骚动。检查官气愤地站起来,没等他开口,雅里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躁,稍安毋躁。不错,在众人常识性的目光中,鲍菲·谢自然是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说人的语言,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里揣着美国的公民证、驾驶证、信用卡、保险卡等一大堆能说明他身份的证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当他还是一颗受精卵时,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猎豹的基因片断。关于这一点,如果谁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质询在座的证人谢可征教授。检查官先生,你有疑问吗?请你简单回答:有,还是没有。”   庭内的注意力没有指向检查官,而是全部转向谢可征,但谢教授仍是双眼微闭,浑似未闻。柯斯马斯不情愿地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疑义,可是……”   雅库里斯再次打断了他,顺着他的话意说下去:“可是你认为他的体内仅仅嵌有极少量的异种基因,只相当于人类基因的数万分之一,因此没人会怀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对吧。那么,我想请博学的检查官先生回答一个问题:你认为当人体内的异种基因超过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1/1000?1/100?20/100?50/100?奥运会的百米亚军埃津瓦说得好,今天让一个嵌有1/1000猎豹基因的人参加百米赛跑,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1/100人类基因的4条腿的豹子?不,人类必须守住这条防线,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体内嵌有哪怕是极微量的异种基因,这人就应视同非人!”   柯斯马斯不耐烦地应辩道:“恐怕律师先生离题太远了吧。我们是在辩论田延豹杀人案,并不是为鲍菲·谢的法律身份作出鉴定。那是美国警方的事。据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猪的心脏,转基因山羊的肾脏。这些病人身上的异种成分并不在鲍菲之下,但并没有人对他们的‘人’的身份产生怀疑。还有试管婴儿,可以说,这种繁衍生命的方式是违背上帝意愿的,科学界和宗教界都曾强烈反对,罗马教廷的反对态度至今不变。但反对归反对,世界上已有50万试管婴儿降临于世,年龄最大的已经20岁,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享受着正常人的权利,从没有人敢说他们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库里斯先生是否认为这些人——身上嵌有异种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你敢对这几十万人说这句话吗?”   在柯斯马斯咄咄逼人的追问下,雅库里斯从容地微微一笑:“检查官先生想激起50万人的仇恨歇斯底里吗?我不会上当的。我说的非人不包括这些人,请注意,你说的都是病人,他们是先成为病人而后才植入异种组织。但鲍菲·谢却是一个正常人,是植入异种基因后才变成不正常的人。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马斯皱起眉头:“我无法辨析你所说的精微字义。我想法官和陪审员也不会对此感兴趣。”   3位法官和10名陪审员都认真聆听着,但他们确实显得茫然和不耐烦。雅库里斯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请原谅我在这个问题上精雕细刻。因为它正是本案关键所在。我已经请来了生物学界的权威之一,相信他言简意赅的证词能使诸位很快拂去疑云。”   庭长略略犹豫,点头说:“可以询问。”   满脸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证人席,依惯例发了誓。律师说:“请向法庭说出你的名字和职业。”   “埃迪·金斯,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遗传学家。顺便说一句——我知道某些记者对此一定感兴趣的——我是死者鲍菲·谢的父亲谢可征先生的同事。”   听众们对这个细节果然很感兴趣(这是否预示着同室相戕?),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谢教授冷然不为所动。费新吾的神色平静,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辩的策略是雅库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终成功?现在已到关键时刻了。   雅库里斯说:“刚才我所说的病人与正常人的区别,你能向法庭解释清楚吗?请用尽量通俗的语言来讲,要知道,这儿的听众都不是科学家。”   “好的,我尽量做到这一点。”金斯简洁地说,“上帝曾认为,自他创造了人以后,人就是一成不变的。我想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上帝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实际上,人类的异化一直在进行着,从未间断。我们且不看从猿到人那种‘自然的’异化过程,只看看‘人为的’异化过程吧。从安装假牙、柳枝接骨起,这个异化就已经开始。现在,人类的异化早已不是涓涓细流,而是横流的山洪了。诸如更换动物器官、用基因手术治疗遗传病、试管婴儿、克隆人等,这些势头凶猛的异化使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但是,‘幸亏’此前的异化手段都是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恢复正常人状态,使他们享受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极而言之,当这种种异化过程发展到极点,也不过是用‘非自然’方法来尽量模拟一个‘自然’的人。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只是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难免出现的疏漏,并未违背上帝的意愿。我的讲解,诸位是否都听明白了?”   法官和陪审员们都点点头。金斯继续讲下去:   “上述的例证中,也许克隆人算得上是半个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来复制正常人。不过,我们姑且把克隆人也归到上述类型中吧。问题是,趾高气扬的科学家们决不会到此止步,他们还想比上帝作得更好。谢教授的基因嵌接术就是一次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敬佩——当然仅仅从技术的角度。”   谢教授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记者们忙碌地记录着。   “现在,在前沿科学界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请注意,谢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员,就连我的这些观点也有不少得之于他的教诲。这个共识就是,人类的异化是缓慢的、渐进的,但是,当人类变革自身的努力超越了‘补足’阶段而迈入‘改良’时,人类的异化就超过了临界点。可以说,从谢教授的豹人开始,一种超越现人类的后人类就已经出现了。你们不妨想象一下,马上就会在泳坛出现鱼人,在跳高中出现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气环境下出现耐紫外线的厚皮肤人,等等。如果你们再大胆一点,不妨想象一个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两栖人,一个具有超级智力的没有身体的巨脑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说,我和谢教授同样致力于基因工程技术的开拓,但走到这儿,我就同他分道扬镳了。我是他的坚定的反对派,我认为超过某个界限、某个临界点的改良实际将导致人类的灭亡。”   雅库里斯追问道:“你是说,科学界已形成了共识,这种改良后的人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金斯断然说:“当然!我知道奥委会正陷入激烈的争论——豹人的成绩是否算是人类的纪录。依我看来,鲍菲的成绩当然是无效的,它不能算是人类的奥运成绩,倒可以作为后人类的第一个非正式体育纪录。”   “那么,人类的法律适用于鲍菲·谢吗?”   金斯摇摇头:“这个问题由法律专家们回答吧。不过我想问一句:人类的法律适用于猿人吗?或者说,猿人的社会规则适用于人类吗?”   “谢谢,我的问题完了。”   金斯走下证人席,雅库里斯说:“这位证人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想本法庭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个从没人提过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杀人’之前,请检查官先生拿出权威单位出具的证明,证明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柯斯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这个狡猾的律师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两天来,他一直在拨弄着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们对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内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网上剪出了一个洞,可以让田先生网眼脱身了。陪审员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其实何止陪审员和法官,连柯斯马斯本人也丧失了继续争下去的兴趣,就让那个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脱惩罚,回到他的妻女身边去吧。   雅库里斯仍在侃侃而谈:“死者鲍菲·谢确实是一个受害者,另一种意义的受害者。他本来是一个正常人,虽然也许没有出众的体育天才,但有着善良的性格,能赢得美满的爱情,有一个虽然平凡但却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猎豹基因嵌入他的体内,使他既获得猎豹的强健肌肉,又具有猎豹的残忍,因此才酿成了今天的悲剧。那个妄图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为他肆意粉碎了宇宙的秩序,毁坏了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他猛然转向谢教授,“他必将受到审判,无论是在人类的法庭还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库里斯的目光像两把赤红的剑,咄咄逼人的射向谢教授,但谢教授仍保持着他的冷漠。记者们全都转向他,闪光灯闪成一片。旁听席上有少数人不知内情,低声交谈着。法官不得不下令让大家肃静。   很久谢教授才站起来,平静地说:“法官先生,既然这位律师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辩吗?”   3名法官低声交谈几句,允许他以证人的身份陈述。谢教授走向证人席,首先把圣经推到一边,微微一笑:   “我不信圣经中的上帝,所以只能凭我的良知发誓:我将向法庭提供的陈述是完全真实的。”他面向观众,两眼炯炯有神,“这位律师先生曾要求权威单位出具证明,我想我就具备了这种权威身份。我要出具的证言是:的确,鲍菲·谢已经不能归于自然人类的范畴了,他属于新的人类,我姑且把它命名为后人类,他是后人类中第一个降临于世界的。因此,在适用于后人类的法律问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无罪释放了。”   他向被告点头示意。法庭上所有人,无论是法官、被告、辩护律师、陪审员还是听众,都没有料到被害人的父亲竟然这样大度,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谢教授继续说道:   “至于雅库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请他不要忘了历史。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也曾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类纯洁’的卫道土群起而攻,咒骂他是猴子的子孙。随着科学的进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羞于当‘猴子的子孙’了。不过,那种卫道士并没有断子绝孙,他们会改头换面,重新掀起一轮新的喧嚣。从身体结构上说,人类和兽类有什么截然分开的界限?没有,根本没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不错,人类告别了蒙昧,建立了人类文明,从而与兽类区别开来。但这是对精神世界而言。若从身体结构上看,人兽之间并没有这条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对人类的生存有利,在人体内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为什么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恶?”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目光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如果环境与我们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10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他的雄辩征服了听众,全场鸦雀无声。谢教授目光如炬地说下去:   “我知道,人类由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异端邪说,正像日心说和进化论曾被摧残一样,很可能,我会被守旧的科学界烧死在21世纪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不会放弃一个先知者的义务。如果必须用鲜血来激醒人类的愚昧,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我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记者们都飞快地记录着,他们以职业的敏感意识到,今天是一场历史性的审判,它宣布了“后人类”的诞生。谢教授的发言十分尖锐,简直使人感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它却有强大的逻辑力量,让你不得不信服。连法官也听得入迷,没有试图打断这些显然已跑题的陈述。谢教授结束了发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听众,高傲的目光中微带怜悯,就像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走下证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陈述完全扭转了法庭的气氛,使一个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壮的英雄。3名法官低声交谈着,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轻声说道:   “法官先生,允许我提供证言吗?”   大家朝那边看去,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鬓发花白,穿着黑色的衣裙,看模样是黄种人。法官问:“你的姓名?”   “方若华,我是鲍菲的母亲,谢先生的妻子。”   费新吾恍然回忆到,这个妇人昨天就来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皱纹中掩着深深的苦楚。他曾经奇怪,鲍菲的母亲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现在看来,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不能向外人道的纠葛。谢教授仍高傲地眯着双眼,头颅微微后仰,但费新吾发现,他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着。庭长同意了妇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证人席,目光扫过被告、检查官和陪审员,定在丈夫的脸上。她说:   “我是28年前同谢先生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一个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会有好结局。但我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开始去行这件事。”   “后来,我们的爱情有了第一颗果实,在受精卵发育到8胚胎期时,丈夫从我的子宫里取出8颗胚细胞,开始了他的基因嵌接术。”她的嘴唇抖颤着,艰难地说:“不久前死去的鲍菲是我的第七个儿子,也是惟一发育成功的一个。”   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妇人苦涩地说:   “第一颗改造过的受精卵在当年植入我的子宫,我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感受到了体内的神秘变化,我也曾呕吐、嗜酸,感受到轻微的胎动。体内的黄体胴分泌加快,转变成强烈的母爱。我也曾多次憧憬着儿子惹人爱怜的模样。……但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声波检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个丑陋的、能够生长和搏动的肉团而已!”   她沉默下来,回想起当年听到这个噩耗时五内俱碎的痛楚。不管怎样,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块血肉。听众都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痛苦,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流产之后,丈夫立即把这团血肉处理了,没有让我看见,但我对这团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个胎儿开始在腹中搏动时,这种痛楚才稍许减轻一些。可是,第二个胎儿也是同样的命运。这种使人发疯的过程总共重复了6次。6次啊,这些反复不已的锯割已经超过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发疯了。”   她苦笑道:“不过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谁能保证没有几次失败?等第七颗胚细胞做完基因嵌接术,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个代理母亲,我坚决拒绝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去孕育。还好,这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体育天才养育成人。不过,坦率地讲,我心里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预感,这种预感一直伴随着鲍菲长大。这次儿子来雅典比赛,我甚至不敢赶来观看。鲍菲在赛后曾欣喜地告诉我,说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个姑娘,我也为他高兴,谁料到仅仅3天后……”   她说不下去了。法官们交换着目光,都不去打断她。妇人接着说:   “一月前我来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们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说,有人说鲍菲的兽性来自嵌人的猎豹基因,他要把第八颗冷藏的胚细胞解冻,进行同样的基因嵌接术,让他按鲍菲的生活之路成长,以此来推翻或验证这种结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婚姻已经完结了。不错,谢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这种真理太残酷,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谈话后,我立即返回美国,谢先生,”她转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吗?我已经请人把最后一颗胚细胞植入我的子宫,但没有做什么基因嵌接术。我要以59岁的年龄再当一次母亲,生下一个没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过头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话完了。”   法庭休庭两个小时后重新开庭,法官和陪审员走回自己的座位,两名法警把田延豹带到法官面前。法庭里非常寂静。在前一段庭审中,听众已经经历了几次感情反复,谢教授从一个邪恶的科学狂人变成悲壮的殉道者,但这个形象随后又被鲍菲母亲的话重重地涂上黑色。现在听众们紧张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法官开始发言:“诸位先生,我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十分特殊的审判,诚如雅库里斯先生和谢可征先生所说,在所有人类的法律中,尽管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的确有两条公理,是法律赖以存在的、不需求证的公理,即:人的定义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现在,这两条公理已经受到挑战。”他苦笑道,“坦率地说,对此案的判决已经超出了本庭的能力。我想此时此刻,在新的法律问世之前,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官能对此做出判决。对于法官的名誉来说,比较保险的办法是不理会关于后人类的提法,仍遵循现有的法律——毕竟鲍菲·谢有确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数同事认为这不是负责的态度。金斯先生,还有谢可征先生都对后人类问题作了极有说服力的剖析。刚才的两个小时内,我又尽可能咨询了世界上有名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的观点大致和两位先生关于后人类的观点相同。所以,我们在判决时考虑了上述因素。需要说明一点,即使鲍菲·谢已经不属于现人类,也没有人认为两种人类间的仇杀就是正当的。我们只是想把此案的判决推迟一下,推迟到有了法律依据时再进行。”   “所以,我即将宣读的判决是权宜性的,是在现行法律基础上所作的变通。”   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判决书:“因此,根据国家授予我的权力,并根据现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没有认定鲍菲·谢作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释放。鉴于本案的特殊性,诉讼费取消。”   纽约时报再一次领先同行,在电子版上率先发出了一份颇有分量的报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释放——实际是无限期地推迟了对他的判决。律师雅库里斯胜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辩护改变了审判的轨道;公众情绪胜利了,他们觉得这种结果可以告慰死者——无辜而可爱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还有一位真正的胜利者,那就是科学之神,是谢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学之神。她正踏着沉重的步伐迈过人类的头顶。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悖论:尽管科学的昌明依赖于人类的智慧,依赖于一代一代科学家的推动,但当她踏上人类的头顶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退庭后,记者们蜂拥而上,包围了田延豹和他的辩护律师。几十个麦克风举到他们的面前。费新吾好容易挤到田的身边,同他紧紧握手,又握住雅库里斯的手:“谢谢你的出色辩护。”   雅库里斯微笑道:“我会把这次辩护看成我律师生涯的顶点。”   他们看见谢豹飞的母亲已经摆脱记者,走到自己的汽车旁,但她没有立即钻进车内,而是抬头看着这边,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开记者,走过去同她握手:   “方女士,我为自己那天的冲动向你道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应该道歉的是我。”她犹豫了很久才说,“田先生,我有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如果觉得不合适,你完全可以拒绝。”   “请讲。”   “田小姐是回国安葬吗?是火葬还是土葬?”   “回国火葬。”   “能否让鲍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确实知道鲍菲是很爱令妹的——在猎豹的兽性未发作之前。我想让他陪令妹一同归天,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恶。”   田延豹犹豫一会儿,爽快地说:“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婶婶才能决定,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谢谢,衷心地感谢。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他们看到一群记者追着谢教授,直到他钻进自己的富豪车。在他点火启动前,新华社记者穆明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谢先生,你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吗?”   那辆车的前窗落下来,谢教授从车内向外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费新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当然!”         科学狂人之死     在庆祝我获得2100年龚古尔文学奖的酒会上,我意外地看到了大学时代的恋人。   祝贺的人流退潮后,露出了一块粗犷的礁石。他仍是那样不修边幅,一头乱发桀骜不驯,端着高脚酒杯倚在柜台上,漠然地看着众人。与我的目光交遇时,他咧嘴一笑,朝我举一举酒杯。   一舜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我走过去低声说道:“是你。”   他又咧嘴一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微笑道:“谢谢你能来。”   十年未见。他的前额已刻上皱纹,头发也开始过早地谢顶,不过目光之聪睿深沉丝毫未减当年。   “我早料到这一天了。你有足够的才华,又有足够的虚荣心,逃不脱世俗虚名的诱惑。”   这就是他的见面辞,我冷冷地说:   “谢谢。这是我今晚听到的最好的贺词。”   他浑似未闻,心不在焉地扫视着众人,酒会的客人俱是社会名流、各界精英,他们正冷淡地注视着这位显然不属于他们圈内的陌生人。他则斜着眼睛,报以居高临下的冷笑。   良久他才回头,淡然笑道:   “我其实是在嘲笑我自己,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并不单是为了你的劳什子文学奖。十年来我呕心沥血,总算搞出一样小东西。这就迫不及待,想在旧情人面前炫耀一番。”   我涣然一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才华他的狂傲了。十年来他离群独居,默默无闻。他说的小东西,一定是足以改变世界的伟大发明;   我瞪着他,他笑着,平静而懒散。这正是他的习惯,在每个重大发现之前,他都会目光迷乱,如痴如狂,灵魂游荡在躯体之外,直到取得大突破才复归平静,我略为沉吟,问道:   “那东酉在哪儿?”   “在我山中寓所里,三小时的飞机路程。”   我断然以“好,我们现在就去。”   我向众人匆匆告罪,随他走出酒店,把众人的惊愕不满抛在身后。   他叫胡狼,一个怪极了的名字。正象我叫白王雪,丝毫不带淑女的雅趣。   在大学我们几乎成为夫妻,是生物和文学的联姻。事后回想起来,也许我在学生时代还不能区别崇拜和爱情吧。   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世纪性的天才,光芒四射,足以使一个自诩为才女的人也仰慕不已。但不幸的是。天才总有一些怪癖,他常常随口甩出几句无君无父的怪论,其尖刻令人心悸。   比如他说:“靓女俊男和脓血枯骨的区别,只是原子堆砌的外部形态不同。”   以后每当对镜欣赏自己的如花娇颜时,我都会想起这句该死的话。他又说:“人类对残疾人和老人讲人道,只是因为有多余的社会财富可以养活一些废品,如果万一人类又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那么第一批敢把‘人道’抛弃的人才能生存。”   我难以驳倒他。也许他的话代表着残忍的自然法则,但这种残忍使我心头滴血!   我们最终分手了,也是为了类似的原因。   好象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在他的博士宿舍里,一阵耳鬓厮磨后陷入情热中,两人拥抱狂吻、浑身战栗……忽然他推开我,点上一支烟,冷淡地说:   “这一大堆可笑的忙乱动作,都是他妈的荷尔蒙在作怪。”   很久我才捂住心中滴血的伤口。我扣好衣服,理理头发,冷冷地说:   “你的深刻思想,实际上不过是生物肽的电化学反应,与狗见盘子流口水的过程并无本质区别,我想我们可以说再见了。”   在那之后我就离开了学校,从此没有再见过他,但我却难以忘怀。   我把初恋交给了这么一个怪才,他的才华象岩浆一样贮藏着巨大的能量,一旦喷发,极有可能摧毁自己,又摧毁了世界。   十年来我一直孤身一人,带着几许恐惧,默然等待着天边的惊雷,直到今天。   他的住室在山中,十分简朴,似乎不属于21世纪。屋中冷落萧条,处处留着单身汉的痕迹。只有两只雪白的一模一样的波斯猫在我们身边撒欢,为这间僧舍增添了一份生趣。我一左一右抱起小猫逗弄着,不动声色地问:   “你是没结婚,还是妻子不愿住这儿受苦?”   “婚姻是男人的地狱。”他随口念道,目光犀利地看着我,“我还未下地狱,你还有机会掳获一个战利品。”   我冷冷地反唇相讥:“蒙你的教诲,我已完全摆脱那可恶的荷尔蒙了。我来这儿也不是谈论婚嫁。你的机器在哪儿?”   他领我走进屋后一个岩洞内,洞内光怪陆离,银光闪烁,象是走进科幻世界。那件“小东西”蹲伏在深处,象一头天外巨兽,各种气液电管路和仿生物构件密密麻麻,令人眩晕。只有控制板用十分简洁,一块高清晰度大屏幕,一个按钮,一排红绿指示灯,控制板旁是一个类似太空舱的密封门。胡狼看着它,目光中又出露狂热。   “就是这个小东西,至于它的原理和功能……你知道我不大相信女人的智力,即使是女人中的佼佼者。”他可憎地讪笑着说,“所以我还是从ABC的启蒙教育开始。”   他取出一张宜纸J区进电脑的扫描器中。   “这是二百年前齐白石先生的名画。你暂时不要知道它的内容。我把它扫描计算机,投射进方格座标中,再逐行放大。你看。”   屏幕异常清晰,逐渐闪出一排排方格。直到方格中填有黑色时,胡狼使国面暂停,他递过来一张桌面大的方格应标纸,一支毛笔,说道:   “请你照屏幕中方格座标的样子。把纸上相应的方格涂黑。”   虽然莫名其妙,我还是照吩咐的做了。这项立作很简单单,因为屏幕上和纸上的方格都有—一对应的数字。每涂完一行,胡狼就把纸卷起,不让我得窥全貌。   涂完后他问我:“你知过你画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胡狼说:“这一点很重要,请你记住。你摹画了一件东西,但并不知画的是什么。”   随即他把我的作品扫描进电脑,又缩小为明信片大小,在屏幕上显示出来。我惊愕地看到,我描出了一只生动的虾子,虾须灵动,虾趣盎然,似乎可看到虾须搅起的涟漪。   他笑过:“一幅杰作,丝毫不亚于白石老人。”他抽出齐白石的原作给我,二者确实毫无差别。“但是,齐先生是艺术创造,你的画只是简单的复制。”   他两眼炯炯发光,停顿了片刻。   “下面的过程我想你的智力已经能够理解了,人们可以用一维的扫描复制二维的画面,自然可以用二维扫描复制三维的物体。假如更进一步能做到以下两点:   1、有一个精确到粒子级的扫描器,可以精确探知某物体是由哪些原子及其它微粒堆砌而成;   2、一个使用毫微技术的装置,可以按用前者的指令准确地逐个原子地复制原件。   那么我们就可以复制任何物体,任何植物、动物——包括人。”   他有意静默片刻,不无得意地观察我的表情。我确实被惊呆了,对这个骇人的发明,心中本能地震荡着一种深沉的恐惧。   胡狼笑道:“很简单,是吗?其实任何法则和原理都是简单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工匠,摸索出一套高效的工艺而已。这套工艺的关键是多切面同步堆砌毫微技术。要知道,从二十世纪末,毫微技术就已经起步,那时的科学家们已能制造诸如可在血管里行走的机器人之类——当然比起我的机器来,那些成绩不值一晒。毫微技术发展到2100年,巳有了长足的进展,在我手里又跨了一大步,超前时代至少一二百年,它的水平已足以胜任这项工作了。”   我从震惊中复苏,问道:   “它也能复制生物?”   胡狼大笑道:“难道你没看到两只小猫吗?丽丝,过来!”   两只波斯猫应声跑来,跳上跳下地撒欢,的确,它们长得一进一样!   我迷茫地重复发问:“你能复制人?”   胡狼很为我的低能摇头:“自然能。只须走进机器的密封门,半小时后就会走出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你能复制他的思想?你已经了解了智力活动的全部奥秘?”   胡狼讪笑道;“看来我对你的智力并未低估,我不是已经明白告诉你了吗,我并不需要知道我在画什么,只需保证我的复制不失真。要知道,任何思维活动都有相应的物质变化。二十世纪的科学家就已知过,把识路蜜蜂的身体磨碎,注入不识路蜜蜂的身体中,后者也能识路了。这表明,记忆在蜜蜂的神经系统中有相应的特质体现。这是十分奥妙的东西,也可能人类十万年后才能掌握。幸好,我不需要了解详细过程。我只需要们确地复制,仅此而已。一旦复制完成,复制人自然而然就具有原件在那一瞬间的全部思想和知识。”   这些劈头盖脑而来的新概念使我头晕目眩。胡狼尽可能耐心地讲下去:   “还有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你知道人类已经用基因工程复制了不少生物,至于复制人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是一种生物方法,自然便捷得多容易得多。而我用的可以说是机械方法,自然要笨拙得多。但前者只能重复一个生命过程,比如说它复制的爱因斯坦也得重复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由于后天的差异,等爱因斯坦第二成人时,他已与爱因斯坦第一大相径庭了,而我却能复制一个完全不失真的成熟的天才。如果世上有一千个爱因斯坦或胡狼,世界该是什么景象!”   他的表憎狂热,而我则恐惧地注视着机器的入日,似乎是在看天外怪兽的血口利齿,我悲怆地问: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毁灭人类,你把神圣的人变成了一个个工件,你会完全毁掉人类的伦理道德,毁掉初恋的神秘、对死亡的恐惧,毁掉一切美好的感情。”   他不耐烦地说:“文人的多愁善感。即使没有我,迟早也会有人把这个玩艺搞出来,是多不过推迟一二百年。如果它会毁灭人类,那只能由此推断出一点:人类在发展过程中本来就会走向死亡。”   我驳不倒他,我在他犀利的思想面前无能为力。我痛恨地说:   “你是否考虑过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假如一个傻女人始终摆脱不了荷尔蒙的控制,十年来仍在痴恋一个疯子。可是突然间她面前冒出来一千个胡狼,她该怎么办?”   胡狼稍一愣,随即笑道:“很好解决吧,再复制九百九十九个白王雪就行了,连她们的爱情也会复制得一模一样。”   我绝望地叹息一声,知道这个疯子已不可理喻,我掉头出洞,径直走向我的直升飞机。   回到京城,我就紧急约见总统,我不能让这个科学狂人毁灭人类,毁灭造物主亿万年的杰作。   我毫不怀疑我能说服总统采取紧急行动,总统已执政八年,精明干练,深负众望,巳经有报纸把他称为“百年一遇的天才”。我想他不会喜欢这么难得的天才在三十分钟内孵出一群吧。   总统在书房里会见我,他微笑着寒暄:   “记得哪位哲人说过,美貌和天才不能并存。着到你,我才意识到这句话的荒谬。”   我疲倦地说:“关于我的美貌等闲暇时再谈吧,现在我要谈一件关于人类生死的大事。”   我简捷地叙述了事情经过。虽然这不啻是天方夜谭,总统还是敏锐地意识到危险。他唤来国务秘书吩咐道:   “立即通知议院成员进行非常表决,增加一项法律条文:任何复制人的活动均犯重罪,对犯罪者不得不恢复死刑。”   我低声请求:“请给我一天时间好吗?我想尽力说服他。”   总统同情地看着我:“好吧,反正法律生效也要一天之后。”’   “这一天内对不要打扰他,好吗?”   总统爽快地答应:“好吧。一天内不采取任何行动,但一天后你必须离开那儿。”   等我匆匆赶回那里,已经人去室空了。桌上留了一封信:   白小姐;   我知道你回去要干什么,没人比我又了解你那可笑的历史使命感。新增的那项法律条文已被我截获。我不会去和法律硬碰,但任何人也不能使我服输。   请转告总统阁下,即使我要复制天才,他也是排在500名之后,大可不必着急。   顺便说一声,我似乎还爱着你。那可恶而顽固的荷尔蒙!     胡狼匆草   我颓然倒在沙发上,两只雪白的波斯猫扑过来,一左一右地舔我的手,喵喵叫着,用它们一绿一黄的眼睛同情地看着我。   胡狼就这样消失了,象滴在火炉上的一滴水。   总统又约见我,我气急败坏地对他大叫大嚷;   “你为什么违背诺言?你为什么在我到达前就派人监视他?要不是你们惊动他,也许他不会逃走的!”   总统冷冷地说:“这样一件关于人类命运的大事,你想我会为了一个傻女人的爱情去冒险吗?”   我反唇相讥:“你不愿冒险,他却从你们眼皮下溜走了,从十几台仪器的监视下消失了!”   总统沉默了,半晌他由衷地承认:“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走的,真是一个鬼才。我们在全世界彻底搜索过,也毫无线索。你大概是他同人类社会的唯一纽带了,我想他很可能与你恢复联系。为了人类历史,我恳求您及时通知我。”   我喃喃地说:“通知你们逮捕他,绞死他?”   总统的目光毫不退缩,答道“是。”   我以手扶额,半晌才疲倦地答应:“好吧,我知道自己的责任。”   两年过去了,胡狼仍是盲如黄鹤。   两只波斯猫已经长大,每日绕膝撒欢。它们仍极为相象,但我已能分辨“丽丝A”和“丽丝B”了,我想是两年的后天环境使它们产生了差异。   夜深人静,我会抚摸着自己仍然光滑如缎的皮肤和依然紧挺的乳胸,痴痴地冥思。那个男人现在在哪儿?他会不会走到与人类为敌的地步?   在我心目中,他几乎巳是个疯子,但奇怪的是,这个疯子仍有强大的磁力,使我一直不能忘怀。直到某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   听到电话中熟悉的声音,我立即屏住气息。是他!他的语调仍然懒散、冷嘲,但却带着男性的磁力。   “白小姐,听出我的声音了吗?我是教你画虾趣图的人。这会儿我在……”   这当口儿,我完全忘掉了对总统的承诺,急急打断他:   “不要说出你的地址,有监听!”   对方竟哈哈大笑:“多谢自小姐的关心。不过我说过我不会便同法律作对,我不用怕任何人。请你来吧,我还要让你看一样新玩意儿,丝毫不违犯法律的玩艺儿。”   他详细地讲述了地址,我没有耽搁一秒钟,立即跨进我的专机。   胡狼手执一束洁白的素馨花在门口迎候,竟然颇有绅士风度。我接过花束,心里有甜丝丝的感觉。   走进屋,我一眼看见了他身后的机器,与原来那件一模一样,红绿灯狡黠地眨着眼睛。我的喜悦立即被愤恨取代,这个偏执狂,难道他真要毁掉自己毁掉世界才甘心吗?   胡狼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说过我不会服输的。”他不无得意地炫耀,“我也说过我不会违犯法律。请看这台新玩艺吧、”   他领着我介绍:“这个机器几乎同原来完全相同,只是多了个出口,喏,就在隔壁。当然,出口也可放在万里之外,甚至太空。任何一件物体,包括人,只要进入入口,经过几分钟的扫描后,原件就会气化消失。在出口处,在同一时刻、会推出一个完全雷同的复制品来。”他笑道;“你看,这不是人体复制机,而是特质传真机,它对开发太空有着无比的重要性。我想为了这项发明,总统一定会赏我一枚一吨重的勋章。”   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旋即担心地问:   “可靠吗?是否万无一失?”   胡狼微微一笑,似乎不屑置辨。“当场试验。”他说,然后打开人口坦然走进去,回头交待道,“十分钟后到出口等我。”便轻轻拉上门。   一道密封门把我们隔绝成两个世界,我急忙跑到隔壁,那儿是一道同样的密封门。我看着屏幕旁的红绿灯闪烁不停,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这十分钟对我真是世上最漫长的苦刑。他会不会在传真过程中消失,一去不回?会不会在传真过程中失真,变成四个脑袋八只蹄子的怪物?……红绿灯的闪烁逐渐减慢,变得井然有序。终于全部熄灭,密封门缓缓打开,那个熟悉的胡狼从门里笑着走出来。   我扑过去,倒在他怀里啜泣,他用手轻轻捋着我的柔发。我抬起泪眼看,他脸上(难得地)不再有冷嘲,甚至低下头轻轻送我一吻。我浑身发软,闭上了眼睛。   忽然身后有开门声,我睁开眼睛,看见从隔壁走过来一个人。   又一个胡狼!   我目瞪口呆。从这一刹那起,我就被悲哀和恐惧吞没,我也预见到胡狼和我的悲剧。   第一个胡狼(称他为胡狼B吧)对我笑道:“忘了告诉你,人口里有一个极秘密的按钮,只要启动它,原件就不再气化掉,这是为保存特别珍贵的真迹时才用的。我之错就错在象其他庸人一样未能免俗,对自己的肉体过份钟爱——毕竟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奇才啊。所以,在我被传真过来时,原件也没舍得毁掉。”   第二个胡狼(胡狼A)也笑过。“他说得对。我在被传过去时,舍不得毁掉自己,鬼使神差地按了按钮,其实当时设计这项功能,恐怕在下意识中就有这个打算,只是没有明朗化罢了。”   二人并肩而立,一模一样,连额边的皱纹、衣裳的摆角、头发的长短都完全相同,他们的脸上也都挂着同样玩世不恭的、没心没肝的微笑。我沉痛地盯着他俩,想痛骂,喉咙却哽住了。   未等我作出反应,外面忽然传来麦克凤的呼喊:   “白小姐,我们已包围了这个房间,请劝说胡狼先生赶快投降,否则我们马上开始攻击!”   竟然是总统的声音!我发疯般跑出来,嘶声喊道:   “总统阁下,请给我30分钟!我一定能劝他投降!”   总统沉默片刻,冷淡地说:“好吧,只给你30分钟。请你劝他不要妄想逃走了,我已经用最先进的仪器和武器把这儿完全封闭。30分钟后,请你离开房间,我不愿因杀死一个女人而懊悔。”   两个胡狼仍是平静而略带嘲讽地看着我,倒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气概。看着他们,我忽然泪如泉涌!   “胡狼。你不是说你不会违犯法律吗?现在你已是罪犯了,你复制了自己,等着你的是绞刑架。你,或者说你们想怎么办呢?”   两个胡狼苦笑一声,不无懊悔地说:”只怪我(我)没有在月球和火星上预设一个逃逸备用出口,否则任何仪器也奈何不了我。?”   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急急说道:   “有办法了,你们两人中间一个是罪犯,一个是受害者。我要做你们的律师,无论如何也要救出一个。”   胡狼A笑道:“自然我是罪犯。是我按下按钮,把原件保存下来。”   胡狼B说道:“我是罪犯,按照传真前的约定,从出口里出来的才是胡狼。我又在入口处保存了原件,自然是我犯罪。”   我被当头一棍击晕了。他们的话不错,恐怕大法官也难以判定谁是罪犯,谁是受害者,唯一可靠的解决办法是:统统绞死。   我泪眼四顾,绝望中一把撕开上衣,露出肩头。我用力过猛,连乳胸也露出来,我切齿道:   “看看吧,这皮肤依然光滑细腻,乳房依然坚挺,我永远不想知道它的组成是什么元素,什么DNA结构,什么荷尔蒙。造物主既然造出我,我就按造物主的意愿去活,去爱。我渴望一个男人的爱抚,渴望生它一打娇憨的小宝宝,吊在奶头上吮吸。可这一切都被你破坏了!你的科学狂想毁灭了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一屁股坐下,伤心欲绝。“好吧,让我们死在一块儿吧。”   两个胡狼忽然都向我走过来,他们甚至想伸出手抚摸我裸露的肩头。但两人又对望一眼,不好意思地缩回手。大概他们还不想当着外人(?)干那些“可笑的忙乱动作”。   胡狼A迟疑地说:“其实办法不是没有。”   胡狼B几乎同时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走出困境。”   我抬起泪眼看着他们,并不抱什么希望。   胡狼A笑道:“办法很简单,十分钟就能实现。”   胡狼B也笑道:“只需对机器做一个小改动,十分钟就够了。”   我急急地问,“是什么办法?””   胡狼A和胡狼B已开始动手,边干边说:   “只需对程序稍加调整,入口处就能对两个人同步扫描,两个相同的人。扫描过后,在出口处依然传真出一个人,相当于我们合而为一了。”   我跳起来,急急地问:   “办法可靠吗?如果你们不完全相同呢?”   两个胡狼傲然道:“你大可相信我(我)的技术。在刚才,传真刚刚完成的瞬间。两人肯定是完全相同的。现在最多不过某些原子有了一些动态变化,这些细微差别机器会自动处理的。”   调整工作很快完成了。忽然二人同时把目光盯向那束素馨花。他们一定是想捧着一束鲜花走出出口,可惜只有一束。   两人也同时想到了办法,他们先把花束送进入口,启动传真机。几分钟后,他们又从出口捧回一束复制的花。   看他们竟有闲心干这些不急之务,我都急死了,迭声催他们赶快进去。二人笑着与我告别,我坚决地说:   “进去后先把那个秘密按钮拆除。我可不想见到三个胡狼。”   两个胡狼笑道:“已经拆除了。不过你得答应出口来的那个手捧鲜花胡狼的求婚——看来我(我)到底摆脱不了可恶的荷尔蒙。”他们自嘲地说。   我含泪笑了:“我答应,即使结婚对于女人来说也是地狱。”   密封门无声无息地关闭,把两人隔绝在门内。   我走到出口坐等,心中既有初恋少女般的焦灼,又有不能排解的恐惧。   但愿我的真情能感化这个危险的科学狂人。   我沉浸在冥思中,但下意识中忽然感到红绿灯的闪烁带着几丝诡秘和阴险。我定睛看去,红绿灯越闪越快,渐趋疯狂。忽然一道闪电击中我的意识,我大叫一声,发疯似的奔到隔壁,用力拉开入口处的密封门。   密封门内空空荡荡,一股气流扑面而来,似乎带着那个男人的熟悉的气息。   我已被恐惧摧垮了。我发疯般跑回出口,拉开密封门,门内同样空空荡荡。只有一束素馨花摆在地板上。   然后是一声巨响,机器内白光一闪,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已是三天之后了,我躺在病床上,桌上摆着总统送的一束玫瑰花。   我心如死灰,在爆炸前我就悟到了悲剧的原因。但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想到?   传真机没有问题,合而为一的传真功能也没有问题——两束花被合为一束传送过来就是明证。   传真失败的原因,是两个胡狼巳经不是一个人了。   从他们说过的几句话我已经推断出他们的人格已经异化。   胡狼B说。“我被传真过来……”他是把出口出来的胡狼认作自身,认作正统。胡狼A说“我被传真过去……”他是把人口处保存下来的胡狼认作自身,认作正统。   他们的人格既然异化;自然要在物质形态上有所体现,尽管我不知道现在物质结构上的差异究竟是什么。传真机的电脑无法把这样深刻的差异合而为一,于是引发了机器的自我毁灭。   一代英才一代狂人连同他的发明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他被科学泯灭了人性,死得原也不亏,但为什么偏偏在他刚被爱情和人性唤醒时,才发生这样的悲剧呢。   我被内疚折磨,痛不欲生。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强迫他拆除那个秘密按钮,入口处的两个原件还能保存下来——但那究竟是福是祸,又有谁能说清呢。   胡狼的遗体已荡然无存,我把那束枯萎的素馨花埋在衣冠家里。   每到清明,我把一束新鲜的素馨花摆在他的墓碑前。墓碑背后铭文是我撰写的:   “超越时代的天才可能是悲剧的导演和主角。   但愿胡狼和他的发明在人类足够成熟时再得复生。”         黑匣子里的爱情     “诺亚行动”的官方发言人迈克尔博士走上半圆形的讲台,首先向我点头示意。几十架摄像机对准了他,镁光灯闪烁不停。   他身后是一个极其巨大的白色屏幕,迈克尔强抑激动宣布道:   “再过一个小时,‘诺亚方开’号星际飞船就要点火升空,人类有史以来对外层空间最伟大的探索行动就要拉开帷幕。请允许我向各位女士先生介绍一些背景资料。”   宇航中心演播厅里灯光逐渐暗淡,屏幕上投射出深邃的宇宙,随着镜头逐渐拉近,一颗颗星星飞速后掠,令我头晕目眩。等我睁开眼,镜头已定格在一颗白色的星星上。   迈克尔的声音似乎是在太空中飘浮:   “这是距地球5.9光年的蛇夫星座中的巴纳德恒星,星等9.54,天文学家已发现该星系有2颗行星。据估计,这里应该是近地太空中比较适自人类居住的地方。诺亚行动就是要实地考察这两颗行星,为宇宙移民作好前期准备。”   “该飞船上有两名乘员,保罗先生和田青小姐,或者称他们为保罗夫妇吧,因为他们马上要在这里举行婚礼。诺亚行动的重要目标之一,就是要在另一个星系上完成人类在地球上的生殖繁衍过程。所以,当他们在一千年后返回地球的,飞船上将增加一名可爱的小乘员。”   讲台上一盏小灯亮了。迈克尔的轮廓凸现在暗淡的背景上。同屏幕上浩瀚深邃的宇宙相比,人是何等渺小!   一名女记者站起来笑道:   “飞船的半旅程是500年,则果在航行过程中不终止生命的话,这名小乘客回到地球时已是500高龄了。请介绍飞船上保存生命的技术。”   迈克尔笑道:   “这正是诺亚行动得以实施的关键技术之一。科学事们已经淘汰了落后的生命冷冻法,代之以更方便更安全的‘全息码保存法’,局内人常戏称为‘黑匣子法’。   “这要从85年前的一座科学怪人胡狼博士说起——不过,请允许首先介绍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她是胡狼博士的生死恋人,龚古尔文学家奖得主,一百二十岁高龄的白王雷女士!”一束柔和的灯光罩住我的轮椅,会场上爆发出波涛股的掌声。我微笑着向台下挥手致意。   啊,胡狼。   85年来,这个名字一直浸泡在爱和恨、苦涩与甜蜜的回忆中。我已经是个发白如银、行将就木的老妇了。但咀嚼着这个名字,仍能感到少女般的心跳。   这就是干百年来被人们歌颂的爱情的魔力。   近几十年来,科学家们声称他们已完全破解了爱情的奥秘。他们可以用种种精确的数学公式、电化学公式来定量地描述爱清,可以用配方复杂的仿生物制剂来随心所欲地激发爱情。我总是叹息着劝告他们:“孩子们,不要做这些无意义的工作了,你们难道不记得胡狼的教训?”   而他们总是一笑置之,对一个垂暮老人的守旧和痴呆表示宽容。   掌声静止后,迈克尔继续说道:   “85年前,胡狼博士发明了奇妙的人体传真机,可以在几秒钟内对一个人进行多切面同步扫描,把信息用无线电波发射出去。接收机按照信息指令,由一个精确的毫微装置复制出一个完全相同的新人。”   “不幸,在一次事故中胡狼博士和他的发明一块毁灭了。经过几代科学家的孜孜探索,终于重现了这种技术,还有一些小小的改进。比如,扫描得到的信息并不是用无线电资发射,而是用全层码的形式储存于全息照片中,需要复原人体时再读出。这种方法更为安全可靠。喏,就是这样的照片。”   他举起一块扑克牌大小的乳白色的胶片。大厅里一片喧嚷。尽管对这种技术大家都有所了解,不过,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可以压缩、凝固到这么一块方寸之地,仍不免使人感叹。   那名女记者再次站起来,笑道:   “这种生命全息码如何保行?希望它在传达1000年的旅途中不致因意外事故破损,否则我将控告你犯有疏忽杀人罪。”   记者们哄笑起来。迈克尔骄傲地指指面前一个小小的黑匣子,说道:   “请看,这就是保存胶片的盒子,它也即将成为保罗夫妇的洞房。这也是近代最先进的技术之一。黑匣子的材料是钨的单晶体,厚薄象一张薄纸,但密度极大,超过了白矮星的物质密度,其原子排列绝无任何缺陷。黑匣子密封后可以安全地抵挡任何宇宙射线。哪位先生如果有兴趣,请来试试它的重量吧!”   一名男记者走上台,他用尽全力,才勉强把黑匣子搬起来,累得满脸通红。在哄笑声中,他耸耸肩膀跳下台。   迈克尔笑道:   “我想大家对生命码保存的安全性不会再有疑问了吧。现在,”他提高了声音,“保罗先生和田青小姐的婚礼开始,我们请德高望重的白女士为他们主婚!”   乐声大起,天幕上投影出了五彩缤纷的流星雨。一对金童玉女缓缓推着我的轮椅,走到天幕之下。男人身穿笔挺的西服,英俊潇洒,目光清澈;女子身披洁白的婚纱,清丽绝欲,宛如天人。他们静静地立在我的面前。   我微笑着扮演了牧师的角色,我问保罗:   “保罗先生,你愿意娶田青小娟为妻,恩爱白头,永不分离吗?”   保罗微笑着看着新娘,彬彬有礼地答道:   “我愿意。”   “田青小组,你愿意保罗先生为夫,恩爱白头,永不分离吗?”   田青小姐抬头看看男子,低头答道:   “我愿意。”   人们欢呼起来。两人同我吻别,在花雨中,新郎搀着新娘缓缓走向右边一道金属门。在这儿他们将被扫描,储存,然后他们的本体将化为轻烟——地球法律严禁复制人体,所以生命全息码和原件绝不允许并存,生命全息码也只能使用一次,且不能复制——这使快乐中寓有几分悲壮。   但这件事有一些不对头!   作为女人同时又是一个作家,我对男女之情的感觉是分外敏锐的,而且这种感觉并未因年龄而迟钝,这是我常常引以自豪的事。虽然婚礼的气氛十分欢乐,但我感觉到一对新人未免太冷静,太礼貌周全,并没有新婚夫妇那种幸福得发晕的感觉。这是为什么?我用目光紧紧追随着田青,我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深臧的不安。新娘在金属门前停下采,略为犹豫后扭头向我走来:   “白奶奶,”她喏喏着说,“我可以同你谈谈吗?”   她的行为显然不在预定程序之内,迈克尔博士惊愕地张着嘴。我目光锐利地看着迈克尔,又看着保罗——保罗正疑惑而又关心地注视着妻子的背影。我回转头微笑着对田青说:“孩子,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田青推着我的轮椅缓缓走向休息室,大家惊奇地目送着我们。   “白奶奶,你知道吗?我和保罗是第一次见面——除了照片之外。”田青低声地说。   我惊愕地问:“是么?”   田青点点头:“是的。请亚行动不仅要在外星系上试验人的生理行为,还要试验人的心理行为,所以宇航委员会有意不让我们接触,以便我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上,从零开始建立爱情。”   我哑口无言。   “可是,这爱情又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田青激动地说,“因为还要求我们必须试验人的生殖行为!这不是一种强迫婚姻吗?就象一千多年前中国的封建婚姻一样!”   我被愤怒的波涛吞没,这些科学偏执狂!他们在致力于科学探索时常常抹煞人性,把人看作实验品,就象胡狼生前那样。科学家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但我始终不愿承认这样的道理,难道科学的发展一定要把人逐渐机器化吗?   冷静一下,我劝解用青:   “姑娘,你不必担心。保罗肯定是个好男人,我从他的眸子就能断定。你们一定会很快建立爱情的。你是否相信一个百岁老讴的人生经验?”   田青沉默着。   “问题不在这儿。”她突兀地说。   我柔声道:“是什么呢,尽管对奶奶说。”   田青凄然道:“我从5岁起就开始了严酷的宇航训练,我终日穿着宇宙服,泡在水池里练习失重行走,学习象原治人那样赤身裸体地与野兽为伍,靠野草野果生活。我们象机器一佯无休止地超强化训练——你相信吗?我可以轻松地用一只手把迈克尔先生从讲台上掼下去。我们学习天文学、生理学、心理学、未来学、电化学、生物学、逻辑学、古典数学和现代数学,几乎是人类的全部知识,单是博士学位我就拿了45个,保罗比我更多。因为在严酷的巴纳德星系中,只有两个人去和自然搏斗时,任何知识都可能是有用的。”   我额首道:“对的,是这样。”   田青叫到:“可是我象填鸭一样被填了二十年,已经对任何事物都失去兴趣了,包括爱情!我几乎变成没有性别的机器人了!等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洪荒之地单独相对时,我该怎么适应?我还能不能回忆起女人的本能?我怕极了!”   我怜惜地看着他鲜花般的脸庞。对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妙龄女子来说,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我思考再三,字斟句酌地说:   “孩子,我想科学家们必然有他们的考虑。我也相信你们在共同生活中肯定会建立真正的爱清。你们为人类牺牲了很多,历史是会感激你们的。但是,”我加重了语气,“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请明白告诉我,我会以自己的声望为赌注去改变宇航委员会的决定,好吗?”   田青凄然地看着我,最终摇摇头,她站起来,深情地吻了我一下:   “谢谢你,白奶奶,别为我担心!”   一道白影飘然而去。   二十分钟后,保罗夫妇的肉体已从地球上消失,他们已被装入黑匣子,黑匣子则被小心地吊入飞船。马上就要倒记时了,屏幕上,洁白的飞船直刺胄天。演播厅里静寂无声。   一位记者大概受不了这种无声的重压,轻声笑道:   “保罗夫妇是否正在黑匣子里亲吻?”   这个玩笑不大合时宜,周围人冷淡地看着着他,他尴尬地住口。   可怜的姑娘,我想。她和他要在不见天日的黑匣子里度过漫长的500年。差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是“住”在一个匣子里,但愿在这段乏味难熬的旅途中,他们能互为依赖,互相慰藉。   进入倒计时了,大厅里均匀地回响着总指浑的计数声:   “10、9、8、7、6、5、4、3……”   计数声哑然而止,然后是一分钟可怕的寂静,我似乎觉得拖了一个世纪之久。所有人都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大家面色苍白地看着屏幕。   屏幕上投出总指挥的头像,坚毅的方下巴,两道浓眉,表情冷静如石像。他有条不紊地下命令:   “点火中止!迅速撤离宇航员!排空燃料!”   巨大的飞船塔缓缓地合拢。一群人(和机器人)象蚁群一样围着星际飞船忙碌。黑匣子被小心地运下来,立即装入专用密封车运走。飞船中灌注的燃料被小心地排出。一场大祸总算被化解了。   我揩了一把冷汗。   一个周后查清了故障原因:控制系统中一块超微型集成电路板上有一颗固化原子脱落,造成了短路。   但重新点火的时间却迟迟不能确定。人们的焦灼变成了怒气,尖刻的责问几乎把宇航委员会淹没。直到八个月后,我接到了迈克尔的电话。   “白女士,‘诺亚方舟’定在明天升空。宇航委员会再次请你作为特邀贵宾出席。”   在传真电话中,他的神情和声音都显得疲惫。我挪揄地说:   “这几个月够你受吧。记者们的尖口利舌我是知道的。”   迈克尔苦笑道:“还好,还没有被他们撕碎。但无论如何,我们要为这次行动员责,为两个宇航员的生命负责呀。”   我叹息道:“我理解你。不过八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保罗和田青是怎佯熬过来呢?——也可能是杞人忧天吧,”我开玩笑地说,“良宵苦短,说不定他们已经有小宝宝了。”   迈克尔大笑道:“这倒是绝对不会友生的。为了保证试验的准确性,我们对两人作过最严格的检查,保证他们在进入黑匣子前,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童身。按照计划,他们的婚姻生活必须从到达巴纳德星系后才能开始。”   这些活激起我强烈的反感。我冷冷地说:   “迈克尔先生,很遗憾我不能出席飞船升空的仪式。你知道,文学家和科学家历来是有代沟的,我们歌颂生命的神秘,爱情的神圣;而你们把人和爱情看成什么呢?看成可用数学公式描述的,可以调整配方的生化工艺过程……不不,你毋须辩解。”我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人类的永恒延续,我从理智上承认你们是对的,但从感情上我却不愿目睹你们对爱情的血淋淋的肢解过程。请原谅一个老人的多愁善感和冥顽乖戾。很抱歉,再见。”   我挂上电话。   胡狼在墙上的镜框里嘲弄地看着我。对,他和迈克尔倒是一丘之貂,甚至他比迈克尔更偏执。如果85年前他能手执鲜花,从人体传真机里安全走出来,我肯定会成为他的妻子。不过,我们可能会吵上一辈子的架,甚至拂袖而去,永不见面。我们的世界观太不相同了。   但为什么在他死后的85年里,我一直在痛苦地思念着他。   爱情真是不可理喻的东西。   第二天,我坐在家至,从电视上观看飞船升空的壮观。   迈克尔满面春风站在讲坛上。在他身后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黑匣子正被小心地吊运过来,送到一台激光显视仪里。迈克尔说:   “这是宇航员登机前最后一道安全检查。其实这是多余的。他们被装入匣子前已经经过最严格的检查,黑匣子密封后目然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为了绝对安全,我们还是把黑匣子启封,再进行一次例检吧,只需一分钟即可。”   但这一分钟显然是太长了。检视仪上的红绿灯闪烁不停。迈克尔脸色苍白,用内部电话同总指挥急急地密谈着什么。电视镜头偶然滑向记者群时,可以留到记者们恐惧的眼神。   我被紧张压得喘不过气,偶一回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容,几与白发一色。保罗和田青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是否也象胡狼一样,化为一道轻烟,永远消失了?   上帝啊,我痛等地呻吟着。   经过令人窒息的10分钟,地球科学委员会主席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也是坚毅的方下巴,两道浓眉。他皱着眉头问道:   “检查结果绝对不会错?”   总指挥坚决地说:“绝对不会!”   壬席低声说:“请各位委员发表意见。”   镜头摇向另一个大厅,一百多位地球科学委员会的委员们正襟端坐。他们是人类的精英,个个目光睿智,表情沉毅。经过短时间的紧张磋商,他们把结论交给主席:“如果不抛开迄今为止自然科学最基本理论的约束,那么即使做出最大胆的假设,这种事也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换而言之,如果事实无误,它将动摇自然科学最基本的柱石。”   王席摇摇头,果断地下命令:   “诺亚行动取消,宇航员复原(他们没有死?我激动地想)——也许我们有必要先在地球上把生命研究透彻。”他咕哝着加了这么一句,又问道:   “请问白王雷女士是否在演播厅?”   迈克尔急急答道:   “白女士因健康原因今天未能出席。请同是否需要同她联系?”   主席摇摇头:“以后再说吧。也许科学家们应该从文学家的直觉中学一点什么。”   三十分钟后,飞船内人体复原机出口打开了。赤身裸体的保罗轻快地跳出来——传真机是不传送衣服信息的。两名工作人员忙递上雪白的睡袍,为他穿上。   我兴奋地把轮椅摇近电视,我看到了保罗脸上洋溢着光辉,感到了他身上那种幸福得发晕的感觉!保罗接过另一件睡袍,步履欢快地返回出口,少顷,他微笑着扶一名少妇出门。少妇全身在雪日的睡袍里,只露出面庞——满面春风的面庞,娇艳如花,被幸福深深陶醉。   我几乎象少女一样欢呼起来,我绝没料到,事情会出现如此喜剧性的转折!   田青娇慵地价在丈夫肩头,目光简直不愿从他身上移开,保罗则小心地搀扶着他,象是捧着珍贵的水晶器皿——他的小心并不多余。再粗心的人也能看出,裹在白睡袍里的田青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哈哈!   这个过程是发生在两块生命全息码的胶片上——可不是发生在两个人身上!我颇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可够那些智力超群、逻辑严谨的科学家们折腾一阵子啊!         美容陷阱     10·15   下午陪雅倩去珠宝店,为后天的舞会置买行头。   一枚以色列钻戒,一串意大利项链,再加一条紫貂披肩,135万元。   5年前我终于把这只白孔雀拖进爱巢,曾使不少人羡慕。不过,漂亮的鸟是要用金钱喂养的。我总是不大理解女人(尤其是美女)狂热的购买欲,如果丈夫有钱又惧内,这种狂热甚至发展到疯狂。   不幸这两点我都占全了。   不过雅倩确实迷人。晚上,她穿着半透明的睡衣,在落地镜前一遍一遍试首饰,她的容光比钻戒更照人。我忍不住从背后过去,吻吻她丰腴白润的肩头,雅倩报以热烈的回吻。   我早就发现,她的热情与我付出的金钱数恰成正比。承认这一点实在有伤男人的自尊心,可是我没办法。   我确实被她降伏了,心甘情愿。   10·16   早上仍陪雅倩出门。雅倩已坐上汽车了,我正要出门,听见妈妈喊我。王妈正扶着她下楼,我赶快迎上去。   妈妈说:“坚儿,明天是你爸爸的忌日,你别忘了啊。”   我忙赔笑道:“怎么会呢,我记得清清楚楚。”抬头看见老爹的遗像,正盯着我,满脸嘲讽与玩世不恭,似乎在说:“小子,你骗得了你妈妈,可骗不了我。”我朝他挤挤眼。   老爹确实不是凡人,出身草莽,白手起家,30年挣就亿万家产。60岁他撒手西去,把偌大家财留给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有时我常胡思乱想:如果老爹事先知道这个结局,他还会不会苦挣苦斗一辈子?   有人说老爹是卖假药起家。恪守为尊者讳的准则,我家中从不谈论此事,不过私下我认为并非虚构。记得老爹一次醉后吹嘘.说他卖的婴儿万宝丹和超级猫王耗子药,都用的是精面粉、四环素之类正经材料,无论对小孩子还是小耗子都绝对无害。后来才发现四环素能使小孩子的牙齿变黄,他对此颇为痛侮。   妈拉我坐到沙发上,从上到下摸我。摸摸脸颊、胳膊、胸膛,是胖了还是瘦了?50岁双目失明后她常这样做。我尽量耐心地任她抚摸,一边侧耳听着大门外的动静。   妈摸到我曾患小儿麻痹症的左脚,问:   “还是那样吗?走长路还疼吗?”   我佯笑着说:“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7岁时做的脚内翻矫正术很成功,但多多少少还有些跛脚。这始终是妈妈心中一块阴影,是我自尊心上一块脓疮。   妈妈叹息说:“都怪我呵。”我听到雅情不耐烦的喊声,忙不迭连声道:“妈,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得赶紧去公司上班,我走了。”   10·17   舞会很盛大,但我已经毫无兴致了。   与雅情跳舞时.我感到她越来越冷谈。大部分时间她撇下我坐冷板凳,自己则兴致飞扬,搂着一个个美男子全场飞旋。   回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下车后挣脱我搀扶,噔噔噔自顾往前走。我苦笑着摇头:守坚呵守坚,何苦来哉?135万元买来两天的热情,然后是长达10天的冷淡,这已是百试不爽的规律了。   不过也难怪雅情。舞会上的富姐儿们个个搂一个白马王子,英俊潇洒,比蜡人还精致。她却摊上一个相貌平平又有残疾的丈夫,这种羞辱不是一枚钻戒一串项链所能补偿的。   整个晚上我小心翼翼,生怕冒犯雅情。上床后老老实实呆在床这边,不敢碰着她。两人都瞪着天花板不说话。   半夜,雅情侧身过来,把手臂轻轻搭在我身上,我又惊又喜,试探着把手伸过去,雅情果然没有拒绝。一阵亲呢后,雅清抬起头说:“阿坚,一定要把你的左脚治好,花多少钱也不在乎。”   我苦笑着说:“我7岁那年,父亲就为我请了名医。现在我已经35岁了。”   雅倩热情地说:“没关系。我打听到一个地方能治,是陪我跳舞的一位漂亮的绅士告诉我的,叫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   我疑惑地问;“赛斯与莫尼?”   “对,要不就是赛斯与麻雷,那儿能治任何病。那个绅士还说,即使你想换脑袋也不是办不到,只要你口袋里有足够的钱。当然,这是开玩笑。”   我说,是呵,钱。   雅情热烈地说:“不怕花钱,需要的话我把首饰都卖了。”   我不忍拂逆她,勉强说:“那好吧。”   雅情高兴得抱住我猛吻一阵,憧憬地说:“等你的脚治好了,咱们去舞会上跳个痛快,让别人眼红。”   我想告诉她,那时你的首饰可能已卖了,没有首饰你还会舞场吗?不过我没说出口。   10·30   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确实气派!与它相比,我的公馆只不过是一间鸡舍。   这是一幢无比壮观的大厦,类似埃及金字塔结构。基石是乌亮的黑色大理石,大厦通身镶嵌着彩虹玻璃,在阳光下闪耀着梦幻般的色彩。一道巨大的三角形水幕从大厦顶端漫流下来,水池中的喷泉随着音乐声舒缓地变换力度。   大厦前方有一排几人高的铜字;ScienceAndMoney·22Century。   科学与金钱。   大厦两侧立满了名家雕塑,一个个男女裸体展示着健与美的力量。大厦中央的公司徽章却是一个硕大的外圆内方的金钱,似乎与凝神沉思的塑像不大协调。不过在这雍容华贵的气势里,极俗也变成了极雅。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40多岁的秃顶男子,西装革履,相貌和善,像笑弥陀一样给人以值得信赖的感觉。我总觉得他与我老爹有某些相似处,不是外貌,是外表上的令人信赖感?我说不清。   他满面笑容地在大门口迎接我们:   “欢迎夫人和先生提前来到22世纪。”   他介绍说,这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网罗了全世界的科技精英,运用了很多属于22世纪的尖端技术,尤其是生物技术,几乎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至于敝人,”他不无得意地说,“10年前加盟本公司后的微薄贡献,是把科学与金钱联系起来,为真理之火浇上利润之油,提供了公司的飞速发展。”   我低头看看他的黑色烫金名片:钱与吾,公司副总经理,促销部经理。   钱先生殷勤地问:“请问我能为二位效劳什么?”   我问他能否治疗跛脚,他扫一眼我的左脚,毫不经意地说;“毫无问题。”   “真的?”我激动地说,“是不是再做一次矫正术?”   “不,我们不会做矫正术。”   我大失所望,讥讽地问:“你不是说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情吗?”   钱先生心平气和地说:“我们不会做矫正术,就像我们不会用金刚钻修补破碗一样——这在200年前还是很常见的职业。因为科技与大工业生产的高度发展;现在使用一次性产品更为廉价,至于质量就更不用提了。”   他说,多说无益,请先看看我们公司的展品厅再洽谈吧。否则,宋先生可能把我看成实假药的江湖郎中了。   我恼怒地瞪他一眼。当然,他不会是有意冒犯我。   我从未见过如此气魄的展厅,一开始它就显示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大厅里苍茫一片,随着脚步声.一排排顶灯依次打开,延伸至几乎无穷。我们走过屏风时,华灯大放,一个个通体透明的水晶展厅交现在面前,里面是——   一条条人腿、人臂、躯干,全部密封在水晶柜的真空中。   雅倩惊叫一声,紧紧偎住我索索发抖.我觉得应该显示一下男子汉的胆量,就轻轻拍拍她的面颊,我自己也觉得嗓子发干。   钱先生大笑起来:“不要怕不要怕,这儿绝不是孙二娘的人肉作坊,这些都是高科技的产物。要知道,生物除了生殖细胞外,其它任何细胞实际上都含有复制自身的全部DNA信息。一旦激活它,那么一块皮屑、一截发丝都能复制一个不失真的克隆人。我们从全世界精选了体格异常健美、智力超绝的人作为父本,从他们身上取下一块皮肤进行DNA激活,就培育出了你们眼前这些产品。”   我厌恶地问:“培育出一个人,然后大卸八块,分装在各个展柜里?”   钱先生优雅地摆摆手:“NO,NO,请不要用这些血淋淋的字眼,我们绝不这样做。因为其一,这违犯了‘不得复制人’的法律;其二,虽然复制人没有法律地位,即使大卸八块也算不上杀人罪,但毕竟太残忍了。我们用的是科学的、文明的办法。”   他说,当受激细胞开始发育时,只需做一个精确的显微手术,使无用部分萎缩就行了。也就是说,一个细胞只发育成一条腿.或一颗心脏,依人们的指令而定。当然这样效率就低多了,好在作为父本的人体细胞是取之不尽的。我喃喃地说:“多人道的办法。”   钱先生宽厚地笑了,温和地反问:“至少它要比堕胎人道吧,可是人们对堕胎已经无异议了,连曾经激烈反对堕胎的教皇也承认了现实。”   他的雄辩使我无法反驳,我哑口无言。   钱先生继续介绍道:“我们为受激细胞嵌入了快速生长的基因,建立了模拟人体的养料供给系统,克服了受体排斥问题,这样整个工艺就成熟了。”   他领我们继续参观,一个个展柜里分别展示着心脏、肝肺肾、生殖器……甚至还有一个瞑目沉思的头颅。雅倩的恐惧已经过去,她完全被征服了,瞪大眼睛,不停地低声赞叹。   压轴节目是一条孤零零的手臂,后端固定在不锈钢支架上,并连有模拟人体的人造神经。钱先生不无卖弄地对它下命令:   “请与来夫人握手。”   手臂立即抬起来,轻轻地同雅倩握手,雅闺手足无措,咯咯傻笑着。我不由暗暗摇头,雅倩虽然美貌过人,却始终未能养成大度雍容的大家风范。不过,看着孤零零的手臂作出这些动作,真像进了魔幻世界。钱先生又命令:   “请为宋夫人题字留念。”   手臂拿过活页簿放在桌上,刷刷地写了一行字,撕下来交给雅倩。我看纸上写着:“选用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产品,是你明智的选择。”   我们三人都笑起来。   参观完毕,钱先生领我们回到会客厅,仆人为我们斟上咖啡。钱先生呷一口咖啡说:   “二位还有什么顾虑,请坦率直言。先从女士开始吧。”   雅倩急急地说:“我完全信服。阿坚,咱们就定下来吧。”   我叹口气问:“换一条左脚的费用是多少?”   钱先生沉吟一会儿,诚恳地说:“先不谈费用。我有一个冒昧的建议请二位权衡取舍。由于小儿麻痹症的影响,宋先生的整个左腿都不太健美。如果仅更换脚部未免不太协调,所以不如整只左腿一齐更换更为合适。”   我挖苦地问:“你为什么不说更换整个身体?”   钱与吾不为所动,仍心平气和地说道:“再者,一条左腿的更换费用为50万元,仅换左脚为35万。从经济观点看,不如一步到位更为合算。”   我哼道:“50万!这就是你说的廉价的大工业产品!”   钱先生委屈地叫起来:“老天作证。这个开价已经很低了!请问宋夫人的钻坠花费多少?至少30万吧。”雅倩下意识地摸摸钻坠,高兴地点点头。“曾有一句名言,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鸡蛋的,这个悲剧至今仍未落幕。中华民族的悲剧啊!”他半开玩笑地夸张地吟诵。   我看看雅情,雅倩目光热情地示意:快答应吧,钱先生的话完全可以信赖。   钱先生笑着站起身;“这样吧,为了宋夫人无与伦比的美貌,我们最后一次忍痛降价,优惠到45万元。请二位回去认真考虑好再来。”他礼貌周全地送我们出门。   10·31   其实考虑是多余的,我知道早晚得按雅倩的主意办。   雅倩整个被钱先生迷住了.就像我被雅倩迷住一样。有风度、心地善良、幽默,40岁男子的成熟……   算了,就把左腿整个换了吧。   11·1   我们又去了赛斯与莫尼公司,通知钱先生我们同意他的意见。钱先生反倒犹豫起来,他说要我们看看电脑设计再定。   电脑屏幕上显出我的裸体行走及跳舞的姿态。我是第一次以第三者观赏自己的跛行,我偷偷看看雅倩,脸上有些发烧,雅倩更是深深埋下头。   钱先生按了转换键,屏幕上的我立即换了一条左腿,又换一条,再换一条……画面停下来,钱先生得意地说:   “这一条如何,与躯体连接天衣无缝,你看那脚弓、小腿、膝盖和大腿,线条流畅,筋腱有力,已经无可挑剔了!”   屏幕上显示出新腿行走、跳舞的潇洒姿态。这一刹那间我甚至想,即使花费450万也见值得的。   钱先生又按一下转换键,屏幕上显出左右腿的特写,右腿是原来的。钱先生诚恳地说:   “请二位认真比较,宋先生的右腿资质不错,但与新腿相比仍是天壤之别。为了匀称协调,我们只有两种办法;一是左右腿一齐更换;二是降格以求,按右腿的条件定做一支不那么健美的左腿。只是,我想挚爱丈夫的宋夫人首先就不会同意降低档次吧。再者,由于定做的腿是单件生产。价格较高,这样,仅换一条腿的费用与双腿一起更换的费用就相差无几了。”   没等我表示,雅倩就急切地摇头。   我叹口气。我知道钱先生玩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他把“不换右腿”的可能性已经事先排除了。不过我知道有雅倩在旁,辩之无益。我问他总价多少,是不是45万乘2,钱先生迷人地一笑:   “不,整部件出售时我们要打折扣的。两条下肢一齐更换,包括住院费、质量保险费等一共83万4千元。如果能敲定,现在我们就签合同,一个星期后,宋先生就能用新腿同夫人共舞了。怎么样?宋夫人,为了丈夫的健康,你恐怕要牺牲一件银狐皮大衣了。”   雅倩嫣然一笑:“我十分乐意。”   “至于产品的质量请完全放心,我们投的是双倍保险,一旦发生医疗事故,你们将得到至少166万8千元的赔偿。”   我接口道:“和一个没有下肢的身体。”雅倩急忙用胳膊触我,我说;“当然啦,这是开玩笑。我很信任你们,签合同吧。”   我们在英文合同上签了字,一式三份。我注意到题头印的是“产品供货合同”,而不是通常的“手术同意书”。   11·2   半夜醒来,我急忙摸摸双腿,它真的要失去么?   我穿着睡衣,在地上走来走去。我想在失去双腿之前多用一会儿。   雅倩醒来,对我的多愁善感颇为不耐烦。她说又不是换装两支不锈钢假腿,这是货真价实的真腿呀,有什么可愁的。   我说:“毕竟不是我的原装货呀。”   雅倩伶牙俐齿地反驳:“去年你还换过一颗牙呢,也没见你这样难舍难分。”   我嘿嘿地笑了。女人们总是另有一种逻辑方式,实际上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因为牙齿的坚硬,下意识中我把它看作非生命体,实际上它和腿脚一样,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嘛。   我心绪变好后逗妻子:“雅倩,你的身体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只有一点小假疵。你知道是什么?”   雅倩瞪大眼睛追问是什么。我说:“你的左耳略小,与右耳不完全对称。要不要也换一只?”   雅倩茫然若失,没有答话。   11·4   上午我到老太太卧室,让她摸摸我的双腿。老太太惊惺地问:   “怎么啦?怎么啦?”   我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也不怎么,就是想让你再摸摸。”   妈放心了,轻轻地摸我的腿脚、胳膊,逐渐陷入沉思中。她低声道:   “可怜的坚儿,你小时候家里穷,不能为你治病。邻居小孩骂你小瘸子,你跷着脚和他们打架,打伤了,回来还瞒着我……”   我忽然感情冲动,泪珠扑籁籁掉下来。妈感觉到了,惊惶地问怎么了,你是怎么了?我凄然一笑:“没什么。妈,真的没什么。”   11·18   换肢手术很顺利,复原也很快,钱先生说其中嵌入了海参快速生长的基因。“不过你绝对不用担心变成软体动物。”他笑着说。   现在我确实能用新腿同夫人共舞了。   雅倩急着把我展示出去,她到处打听哪儿有舞会,拉着我场场必到。我向她求饶:“你总要给我一段复原的时间吧。”   看来钱先生确实不是卖假药的。他们的技术巧夺天工,我从肉体上感觉不到新肢体的异常。   不过心理上还有后遗症。我的意识一直顽固地拒绝那两个“家伙”是自己人,下面的梦境也成了我的保留节目:我总是梦见自己是一个无下肢的残疾人,被两个无头人抬着飞跑,前面是深渊,我喝止不住……   我想慢慢会习惯的。   11·20   我不准雅倩和仆人们告诉老太太我换肢的事,我只说又做了一次手术。   那天妈来看我,我说手术很成功,一点也不跛了。老太太很是激动,她仔仔细细地摸我的左腿,然后是右腿,她的动作越来越犹疑。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最后老太太一言不发,惶惑地走了。   老太太怎么个想法?她是否摸出了换肢的破绽?我不大相信这一点。因为在她的理解力中,根本不存在换肢的可能性。   但老太太从此不再抚摸我的腿脚了,只到躯干为止。  也许母亲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真有一种灵与肉的感应。   这几天常想起“三国演义”中的夏候淳.一次作战中中箭,他拔话时把眼珠也拔出来了。他大叫道:“父精母血,不可弃也。”遂吞之。   我却把妈的血肉轻抛浪掷。我愧见老娘。   11·24   这些天雅倩常摸着左耳对镜呆望,莫非她真的要换耳?我后悔不该开那个玩笑。   元·20   今天钱先生来了,我不在家,是雅倩接待的,听雅倩说,钱先生是来作质量回访。   钱先生及22世纪公司的工作作风确实令人钦佩。   但雅倩的心绪突然变坏了,整个下午烦躁不安,一言不发。晚上我洗过热水澡,她狠狠地盯着我的胳膊,盯得我心里发毛。等我上床后,她鄙夷地说:   “看你那两条瘦精胳膊,与两腿太不相称了!”   我在心中叫苦,其实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我讨好地说;“从明天起我一定认真锻炼,炼出健美运动员的体魄。”   她不耐烦地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悲伤地叹口气问道:“是钱先生的主意么?”   她一愣,强辩道:“钱先生没来之前我就有这个意见。”   我黯然道:“好吧。开价多少,两只胳膊一齐换?”   雅倩立刻眉开眼笑了。“很便宜的,他开价60万,我一直压到42万成交。”她伏在我的怀中,轻轻捏着我的肌肉,“我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天下最健美、最潇洒的人,你不会怪我这点私心吧。”   我说,我当然不会怪你,连钱先生也是真心为我好,并不是为赚钱。我如果是穷光蛋,他一定会免费为我手术的。   4·10   很久没记日记了,我不愿用“别人”的手写出自己的思想。   换臂手术自然也很成功,现在我的双臂健壮有力,肌健凸出,确实令人羡慕。   只是我却没有什么自豪感,我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超然地作出评论的。我仍旧瞒着老娘,但她的抚摸区域又自动减少了。   舞会上我与雅倩大出风头。有这么一位四肢健美的白马王子,雅倩自然十分光彩。   晚上我搂着雅倩入睡,梦中常涌出强烈的失落感和负罪感。我眼睁睁看着“别人”的一双手在抚摸雅倩的肩头、乳房、臀部……而自始至终,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快感。我似乎成了一个性无能者,教唆别人对妻子非礼以满足自己卑劣的精神快感。   梦中惊醒,额上冷汗涔涔,雅倩也被惊醒,睡意浓浓地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这个梦境,她笑着在我额头印上一吻:   “别胡思乱想了,雅倩是你的。别怕,即使我枕的是别人的臂弯,我心里还是想着阿坚。”   她翻过身又入睡了,我忧伤地看着她的背影,喃喃地说,我倒是宁可你枕着阿坚的胳膊去想别人。   4·15   钱先生又来做质量回访,仍是雅倩接待。   他似乎专找我不在家的时机。就在两天前他还来过电话;是我接的,钱先生只是问候老太太身体可好,老太太是什么时候失明的……我立时警觉起来,我怕她在老娘的眼睛上寻找突破口,就既委婉又坚决地说,多谢关心,老娘已70多岁了,思想又旧,我不想让她受折腾。   当时钱先生圆滑地转过话,寒暄几句就挂了电话,根本没提家访的事。晚饭后,我像作贼似地躲着雅倩的目光,我知道自己的肩膀不宽阔,胸膛不挺,肚子有点过早发福……熄灯后,雅倩钻进我怀里,慢声细语地劝我,把躯干也换了吧。我第一次发火了:   “你纵然不为我,也该为我娘留下一块血肉呀!”   雅倩捧着我的面颊轻轻拍着,甜蜜地笑着:   “这儿不是?这才是你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呀。”她眯着眼,送上醉人的一吻。   6·17   躯干已经更换,102万。最后一块阵地——头颅也没能保住,其实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与健美绝伦、毫无暇疵的躯干四肢相比,我的头颅即使不算丑陋,也实在太平凡了。   换头费用是203万,全身合计433.4万。我很为雅倩的牺牲精神所感动,虽然我有亿万家产,但半年之中净增了433万元的开支,我想恐怕今年无力给雅倩买新首饰了。   也许,我的美貌就是她的新首饰。   雅倩拉着我去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签约时,钱先生真诚地感到痛心。他声调低沉地说:   “我愧见漂亮的宋夫人和宋先生。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建议宋先生全躯更换,那样费用最省,整体协调性最好,只须花费360-380万即可,但我知道欲速则不达,躯体更换的优越性只能循序渐进地体会,我公司的销售计划不得不受用户觉悟程度的制约。”   我苦笑道:“钱先生是在与宋先生说话吗,我是宋坚吗?”   钱与吾一挥手,坚决地说:   “请你彻底扬弃这种陈腐的观念。以22世纪的眼光来看,人的本质在于大脑,其它眼耳鼻舌身只不过是满足大脑思维运动的工具或辅助品,就像眼镜或汽车一样。你不会认为换一副眼镜就影响你的自我人格吧。”   我冷冷地说:“既然如此,那么躯体的健美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钱先生一愣,立即抚掌笑道:“宋先生思维敏捷,语含机锋,足见还保持着清晰的自我。”   我疲倦地说:“谢谢你的恭维,其实你的思维更敏捷,我自愧不如。”   7·14   美貌也是一种权势,我家的风向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雅倩变得十分贞静姻淑。   这副躯体确实已完美无暇,我想如果米开朗琪罗看到我,一定会把大卫的雕像砸碎。   晚上浴罢出来,雅倩痴痴地近乎崇拜地看着我。我恶毒地瞪着她,她觉察了,畏缩地垂下目光。   她色迷迷的目光使我十分憎恶。   我作笑着问:“雅倩女士是否十分欣赏这副躯体?这个顶替宋坚的漂亮小白脸?”我的话越来越刻毒:“你是否喜爱在宋坚的目光注视下与这个小白脸偷情?”   雅倩颤栗着低下头,偷偷抹去眼泪。   这个结局她大概始料未及吧。现在我们在美貌上至少是扯平了,她却比我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钱。   夜半醒来,她还在偷偷啜泣。我叹口气,把她揽过来,雅倩立即趴在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说起来,她除了浅薄虚荣外,算不上是坏女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越来越乖戾。如果这副完美的躯体生来就属于我,而贞静贤淑生来就属于她?……上帝啊!    7·16   我与老太太的感情十分真挚浓烈,即使雅倩女皇终日颐指气使时,她也从不敢对老太太有一句不恭之辞。我与母亲的感情是一方净土,不容任何人玷污。   但现在我最怕与老娘单独相对,我能感受到老人日甚一日的冷漠。   我知道我是她的儿子,我又算不上她的儿子。我身上只余下这一块大脑与老人有血缘关系了。   今天老大太冷淡地问我:“结婚6年了,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孙子?”   可怜的母亲。她对儿子的异化已无可奈何了,只好把母爱寄托在孙辈上。我很羞愧,这几年只顾与雅倩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把生儿育女抛在脑后。下意识中,我是怕怀孕破坏了雅倩的美貌。   对,应该给老娘生个孙子,给老人的晚年一份慰藉。只是有一个小问题——这个孩子算不算我的儿子,妈的孙子?   神思越来越恍惚。多少天没记日记了,是一个月,还是一年?我是谁,晚上与雅倩同床共枕的是不是宋坚?   妈,我的的确确是你的儿子呀,为什么你“看”我时,那样生疏疑虑?我哭了。我眼中没有哭,心里在哭。也可能是我没有哭,是藏在脑颅里的那个宋坚在哭。   钱与吾趴在病床边对我大声说话,我睁大眼睛茫然四顾,我不知道是否记住了他的话。我听见雅倩在床后压抑地抽泣。   “你的大脑灰质有极少见的过敏性,对新脑颅有中毒性反应……绝不是我公司产品质量问题……可以与你换脑。不不,你仍然存在,你的思维将全部移人新大脑,就像旧抽屉里的东西倾倒在新抽屉……为表示同情,这次思维导流手术我们仅收50%的成本费,计123万元……   我感觉到我(我的大脑)被慢慢抬出头颅,暂放到一个仿形容器内。柔软的机械手仍使我产生(思想的?肌体的?)剧痛,我知道此刻有一个空白的新大脑正缓缓移入我刚才待过的脑颅里。忽然我被龙卷风吸起来,通过一个绝对黑暗的喇叭口通道刷刷地流过去。眼前豁然开朗,我知道这是我的新居。千千万万个我的碎片(记忆和思想?)熙熙攘攘地乱过一阵,便像蜂群散归各自六角形的蜂巢。   10·20。   神智已复清醒,雅倩笑哈哈地告诉我今天是10月20号。妈来过,我们便冷漠地互相打了一个招呼。   这会儿钱与吾满面笑容地立在我的床前,他身后是一群身着白褂正襟危坐的先生。钱先生亲切地说:   “衷心祝贺宋先生康复。为了对思维导流手术有一个绝对客观公正的评价,我公司特地请来了全国的神经学、心理学泰斗。现在我来问你一些问题,请给予清晰肯定的回答。好,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沉默了很久。权威们沉默静思如老禅入定,钱与吾从容自若地微笑着,像一个老练的节目主持人。   “我是宋坚。”我缓缓地说,“我是亿万家财和一个美女的主人,又是他们的奴仆。现在我是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的代号宋坚的一件新产品、”   钱先生满意地笑了,回头介绍道。   “这正是宋先生特有的机智与玩世不恭。各位先生请提问题吧。”   我忍住烦躁回答他们的问题。(你多大?)我今年36岁,属鼠。我没有上大学(为什么?)因为我太有钱。细想起来,金钱并没给我带来什么幸福。   (你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很少。大概是小学时放风筝比赛了,我自制的知了风筝得了第一名。风筝飞得那么高远!蓝天白云是那么纯净!……还有一件得意事,我轻而易举地骗了一个叫宋坚的傻蛋,推销了556.4万元货物,我自己得了7%即38.9万元回扣。其实促销方法再简单不过——从夫人处迂回进攻。循序渐进。   ……   我忽然顿住!   我骗了一个叫宋坚的傻瓜,那么我是谁?我自然是宋坚,那么是我骗了我自己?   我能感到骗了宋坚的得意,又能感到顿悟真情后的愤怒……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我狂怒异常,瞪着血红的眼睛,似乎要择人而噬。纵然我自知已成了一件赝品,但至少我要知道我的正式代码是什么!   脑海中浊浪翻滚。几分钟后,浊浪渐渐平息,沉淀成泾渭分明的两层思维——我总算把思路理清了。我当然是宋坚,但在思维导流过程中,因为未知的原因,掺杂了钱与吾的少量伴生思维!   对面几位科学泰斗已觉察到异常,惊惧地面面相觑。钱与吾做手势让他们镇静。他缓缓地走过来,甜蜜他微笑着。我狂怒地想扑过去掐住他的喉咙,但我的身体似乎被蛇妖的目光催眠了,我的大脑指挥不了身体。   我从牙缝里嘶嘶地说:“你这个魔鬼!”   钱与吾的微笑冻住了,逐渐转为狞笑。我从来想不到这位笑弥陀会变得这么狰狞。他一字一句地低声说;   “希望宋先生识相一点,按法律规定,人身上人造器官不得超过50%,且大脑不得更换。否则此人不再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宋先生是否希望雅倩女士成为亿万家产的新主人,并带着家产下嫁一位新的白马王子?”。   我冷笑着,这种威胁对我已无效了。这副皮囊的穷富荣辱甚至生死都关我什么事!……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反抗,那正是我与生俱来的劣根性。   我感到渗人骨髓的疲倦。   钱先生又笑了,笑得十分和蔼,一副长者之凤。他诚恳地说:   “当然我们不会这样做。我们有自己的职业道德,我和这几位先生会终生为你保守秘密。宋先生只须每年支付50万元的保密费。”   后排的几位科学泰斗又恢复了老僧入定的姿态。   几分钟后,钱先生笑容灿烂地宣布,经权威们一致认定,思维导流术质量完全合格。掌声中,我漠然与钱先生和几位科学前辈握手,漠然挽着雅倩的手臂,在镁光灯闪烁中走出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坐上罗尔斯——岁伊斯轿车。一路上雅倩紧偎住我,兴致勃勃的唠叨什么事,好象是关于更换耳朵的费用。我漠然置之。   我想几个月后雅倩也会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魔鬼梦幻     黑姆利索地为司马平戴好魔幻传感器,一个亮闪闪的类似太空人头盔的玩艺儿。传感器的触脚像章鱼一样密密麻麻地吸在他脑袋上。黑姆熄了屋里所有的电灯,只有电脑屏幕发出青幽幽的微光。青光在天花板上投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颇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巫师。   他俯在司马平头顶上叹声说道:   “好了,你马上就能获得空前的全功能感官享受。不过我要最后提醒你一次,”他在阴影中得意地笑着,“这是双向梦幻机,幻觉中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按你的思维发展。所以,你头脑中最隐秘的思想都将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不管是龌龊的欲念还是圣洁的愿望。你如果想中止这个游戏,现在还来得及。”   司马平仰面躺在转椅上,被传感器头盔箍得不能动弹。他略有些紧张,不过,听了黑姆的警告,他反而淡然一笑:   “我不是圣人,脑袋里恐怕少不了几株毒苗,不过我很乐意把它们拿出来晒一晒。请开始吧。”   黑姆盯了他一会儿,咧嘴笑道:   “好,我很佩服你的勇气。现在请你放松思想,尽力挖掘你的回忆和愿望,梦幻机将在适当时候切入你的思维。”   他打开机器,司马平听到均匀的嗡嗡声,他的思维随着这波声荡开,散人无边的混饨。   (A向思维)   回忆就从今天下午开始吧。   今天我心情抑郁。十年前,车祸使我脑部重伤后我便离世隐居,从那时起我常常陷人周期性的深度抑郁中。我不想让妻子和儿子陪我受苦,照例把他们打发走了。   我独坐室内,失神地看着夜空,一波又一波的抑郁感几乎把我吞没。忽然门铃响了,打开门,是一个瘦长的男人,四十岁上下,一个弯弯的鹰钩鼻子,金丝眼镜后面闪着恶意的微笑。他的笑容和鹰钩鼻子我似乎很熟悉,似乎与某种不愉快的回忆有关,我苦苦思索,回忆不起来。   他拎着一个巨大的皮箱,见我认不出他,似乎很惊奇:   “司马平,你不认得我了?”   我很是歉然,忙请他进屋,抑郁地说:   “十年前我因车祸脑部受伤,记忆力坏透了。你是……”   他恍然大悟:   “我的天!我一直怀疑一个天才怎么消失了十年,原来如此!”他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十年前,一个著名的生物研究所里,有一个美貌惊人的女博士,她对所里的男同事有过这么一个评价:在我们所里,有两个天才足以在科学史上留名,不过两人中一个是圣徒,另一个是撒旦。”   他停了一下,接着冷笑道:   “我就是她说的撒旦,你是她心中的圣徒。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我点点头,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那个白鸽般纯情可人的女博士,她叫尹雪,想起那个才华横溢的司马平,那就是我。一场车祸扭曲了我的人生之路。现在我是一个才智低下的庸人,往日的光辉恰恰成为今日的痛苦。   半夜里我常常在思想的剧痛中醒来。我总觉得自己的才智并来毁坏,它们只是被囚禁起来,它们一直咆哮着想冲破那间囚笼。   也许我关闭记忆之窗只是为了躲避过去。   那时,生物研究所里在才智上可与我匹敌的只有黑姆,但两个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他有一个奇怪的嗜痂之癖,不倦地刺探同事们的隐私,搜集他们心中点滴的龌龊、偶然的卑鄙。一旦得手,他就会乐不可支。   不少人惧怕他“美杜莎”般的目光。能够坦然直视他的人不多,我和尹雪就是其中两个。即使现在,我几乎算得上一个废人了,但我仍能坦然直视他的目光。   我微笑道:“欢迎你来我家。我已经十年没听到生物科学的消息了。我想你一定作出了惊人的发现——是不是在你的皮箱里?”   他咧开嘴笑了:“的确如此。”   我们没有多事寒暄,他仰坐在沙发上,开始傲然地介绍他的发明。   “我不知道你的智力残余是多少,我是假定你的智商是中等偏下,好据此来调整我的讲解层次。”他半是怜悯半是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上帝真狠心,为什么偏偏折磨自己的信徒呢。”   我冷冷地说;“我信奉道德之神,不信奉上帝。请你开始正题吧。”   黑姆打开皮箱,拿出那个宇航员头盔似的玩艺儿,他得意洋洋地说:   “瞧,这就是我的发明,全功能双向梦幻机。为了把它的用处说清,不妨回顾一下历史。人类的生存本能实际表现在感官享受上。蒙昧时期的人们只有看到朝霞夕晖,听到松涛水声,吃到佳肴美味,行完男女之乐时才能获得感官享受。这些享乐很狭窄,但它是真实的,是真实的外部世界作用于感官的结果,我称其为‘真实影象’。   “后来,人们创造了诗赋文章、音乐舞蹈、电影电视……人类的感官享受也日益五彩缤纷。所有这些娱乐,都是先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作用于眼耳等感官,再把信号输入大脑,我称其为‘虚幻影象’。它是真实影象的延伸和扩大,真实世界里不能满足的欲望,可以在诗歌小说、电影电视里找到代用品。   “还有一种娱乐与它们不同——毒品。”   我抬眼盯着他,他咧嘴笑道:   “毒品。正人君子是不屑一顾的,我却从中得到了创造的灵感。它也是虚幻影象,不过它是用化学物质直接作用于人的神经系统,不再经过人的外部感官,同样能得到逼真的感官享受。我们为什么不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他看着我,不耐烦地说过:“我再给当年的科学奇才上一堂启蒙课吧。简单地讲,人的所有感党都是外界信号通过感官,转换为神经电脉冲,再送到大脑。这是一条迂曲的路线。我的梦幻机走了捷径,我用电脑编辑出同样波形繁复的电脉冲,通过千千万万个无形的磁针进人相应的传入神经元——是绕过感官,直接送入感官与大脑间的传入神经元。你听明白了吗?”   我努力追赶他思路,点点头。他继续说道:   “过去的娱乐大多集中在视觉、听觉这两个领域,狭窄了。我的梦幻机则可以模拟眼耳鼻舌身各种感受,连性快感也能模仿得维妙维肖——正人君子是不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个字眼的,幸亏我不是。”   他格格地笑起来,继续说道:   “还有更为奇妙之处。以往的虚幻影象都是单向的,本人并不能参与——一个看科幻影片的孩子,并不能钻进屏幕里同太空人握手。只有我的梦幻机是双向的:它可以把人的思维电波取出来,我称之为A向思维;A向思维输入到梦幻机中,电脑根据此人的思维定势进行创作编辑,再把人工思维反输人脑,我称这为B向思维。两种思维互相影响互相糅合,就形成了最能与感受者发生共鸣的梦幻世界,使贩夫走卒、盗贼娼妓、佛门弟子、贤达哲人都沿着自己的思维爬到精神享受的顶峰!”   他在我面前展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使我敬畏。我素知这个撒旦的才能,所以对他的话并不怀疑。我指着他的箱子:   “这就是梦幻机?”   “对。”   “是否已经投放市场?”   黑姆摇头笑道:“没有。我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生物工程学家或电生理专家亲身试验一次,作出准确的鉴定。”   我扬起眉毛问:“你找不到一个专家?”   黑姆又嘎嘎地笑起来。   “找不到。没有专家愿意亲身一试,我想是因为没人敢担保自己灵魂深处没有几丝龌龊。符合条件的专家恐怕只有两位:一个是撒旦,他不怕把自己的卑鄙示众;一个是圣徒——如果他真是圣徒的话。所以我干方百计打听到你的地址,却没料到你又变成了一个智力不全的废人。”他鄙夷地说。   我的心被猛地截了一刀,但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我淡淡的说:   “我虽然已经不是什么专家,不过我愿意一试。”   黑姆似笑非笑地看看我:“你不后海?”   我语调平静地顶回去:“我不后悔。我既不是撒旦,也不是圣徒。不过我不怕把自己的肮脏示众。”   黑姆讥笑地说:”也不怕尹雪知道?那位仙子至今还把你当成圣人膜拜。”   我的心弦猛一抖动,知道了黑姆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寻我的晦气,对他的鄙视中不免夹着几丝怜悯。我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已经十年没有与尹雪联系了。黑姆,用这种方法赢不来尹雪的爱情,你把我切成碎片也没用。”   黑姆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转身去打开箱子。   (B向思维)   忽然门铃急骤地响了。我打开门,一个女人焦躁地立在门边。   竟然是尹雪。   十年岁月在她身上并没留下多少痕迹,她依然像株出水芙蓉一样清丽绝俗。她的眸子晶亮,肤色白中透红,一头黑亮的长发散落在白色披风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等我说话,便一甩风衣,径自闯进屋门。看见黑姆在屋里,她愕然止步,随之冷淡地打个招呼。   看来他们并不是有约而来。   我和尹雪微笑着,相对如梦。十年的时间距离并未冲淡我们之间的亲切感,不过这会儿我在她(还有黑姆)面前。有一种智力上的自卑感,所以我的笑中不免带着几丝苦涩。   我知道她喜欢喝浓咖啡,便要去张罗。尹雪忙推我坐下,自己过去煮咖啡。过去我们一块相处时,这类杂事都是她干的,她仍不改这个习惯,我没有客气,静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背影。等她把咖啡端来,我问道: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尹雪似嗔似怒地说:“患单相思的女人,常有猎狗般的嗅觉。”   我没有料到尹雪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她似乎没有看到屋角的黑姆。我看看黑姆,他的眼中正喷射着嫉恨的怒火。尹雪呷了口咖啡,忽然问道:   “这位黑姆先生是来通知你获奖的消息?”   我和黑姆茫然对视,我摇摇头道:   “不,我不知道。”   尹雪笑了。“我总算赶上第一个来报喜,给赏钱吧,状元公。”   我如堕五里雾中,微责道:“你还是这样顽皮。”   尹雪的眼圈红了。她柔声道:“司马,是你盼望已久的消息,也是你应该得到的荣誉。你已经得到本届诺贝尔生物奖了!”   我的心口又被猛戳了一刀。十年前这曾是我的梦,但现在我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我不愿责备尹雪,只是声音暗哑地说:   “尹雪……”   尹雪急急打断了我的话:“你先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她平息了自己的激动,慢慢说道;“十年前你车祸受伤,造成智力衰退,黯然离开了生物研究所。我难过地收拾了你留下的研究资料,在一本笔记的末页,发现了一页莫名其妙的公式,字迹很草。我问过不少专家,谁也不知道公式的含义。”她抬头看看我,强调道:“送你离开时我问过你本人,可惜你的脑力未能恢复,你只模糊记得这公式似乎与DNA的双螺旋结构有关,是你一时灵感勃发时匆匆写下的,这些情况你还记得吗?”   我黯然摇头。她说:   “别人可能以为是你的伤后胡言,我却坚定地相信你的话。我为他花费了整整五年时间,终于破译了这个公式。原来它是人类DNA结构中30亿个核酐酸的统一数学表达式,就像元素周期表揭示了元素内部的联系。当然,这个公式当时还不完善,我又花了三年时间去充实和验证,得到了完美的结论。研究成果已在《生物学报》上发表了,署名是司马平和尹雪。   她目光殷殷地看着我,补充道:“是两年前发表的,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文章发表后我就到处寻找你,这两年找得我好苦啊!”她神情悲戚地哽声道。   天外飞来的“横福”使我头晕目眩。对这个梦想我早已绝望了,那种啮人心肺的痛苦已经开始麻木了,谁想到会有这种戏剧性的转折?   不过这个公式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我犹豫地说:   “尹雪,我对你说的公式没有一点印象……”   尹雪急急打断了我的话:   “司马,难道你对自己十年前的才华还有怀疑吗?”她的眼圈又红了,“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车祸,你肯定还是生物学界的翘楚。这个荣誉本来就该是你的,连我都是受你之惠。”   看来黑姆没有料到这样的消息,他恼怒地关上梦幻机的箱子,目光阴森地盯着我,不过他的“美杜莎”目光并不能使我变成石头。我快意顿生,感激地对尹雪道:   “谢谢你,小白鸽,谢谢你带来的好消息。那篇文章……你带来了吗?”我犹犹豫豫地说,“也许看一遍,我会回忆起来什么。”   尹雪放下咖啡,笑着起身挽往我的手臂:   “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到斯德哥尔摩去领奖。时间已很紧迫了,快通知夫人,准备行装吧。”   幸福来得太快了,令人目不暇接。我心中隐隐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就像作了一场好梦,生怕梦醒后一切变成虚无。我是否写过这个公式?我不愿再想它。   带上洗漱用具,在电话上通知了妻子。尹雪喜气洋洋地挽着我走到门口,好一阵子黑姆被我们遗忘了。这时我看到他在得意而鄙夷地笑着,这加重了我的不安。他不该是这种表情的,他应该是嫉妒或者仇恨。这里究竟有什么蹊跷?   脑袋发木不再想它了,我不愿撕破一场好梦……   黑姆得意地狞笑着。把电脑B向思维在“名利”档上调到最强,鄙夷地看着电脑屏幕中显示出来的司马平来。这个道貌岸然的君子,为了圆他的名利梦,急不可待地准备冒领那个乌有的诺贝尔奖啦,哈哈!   电脑中的控制电平忽然猛一抖动,这表示梦幻机中的思维背离了刚才的B向思维定势,司马平的A向思维楔了进来。他产生了怀疑?黑姆猛然悟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梦幻中的黑姆不该是鄙夷而得意的表情。   他赶忙作了调整,但是不行,控制电平越来越向A区域偏斜。司马平的A向思维像一串串水泡,骨突突地冒出来,越来越猛烈!   (B向思维)   黑姆的表情忽然变了,变得嫉恨又无奈,对,这应该是他此时应有的表情。   但一串串怀疑的水泡一经冒出,便不可遏制。这个公式是我的创造?还是未忘旧情的尹雪对我的怜悯?   一只小白鼠。   一只小白鼠陡然切入我的思维,毫无逻辑关联。我拼命想抓住它,小白鼠却畏缩着悄悄滑出我的思维圈。   但我头脑里随之间过一道白光。使我惊醒。这是我吗?是那个虽然才智萎缩但仍以人品自负的司马平吗?在没有把真相搞清之前就去领奖,这不啻是科学剽窃,而这正是我深恶痛绝的秽行。   我的思维逐渐清晰坚实,我柔声道:   “尹雪,能让我先看看那个公式吗?”   尹雪犹豫着,她看看我,知道我的决定不可更改,遂即不情愿地从女式挎包里取出一份《生物学报》。我接过来,翻到那篇文章,贪婪地看着。不,我不能理解,我甚至连公式中的拉丁文单词也记不全了。我悲伤地说:   “尹雪,我看不懂。”   尹雪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迅速扭头擦去泪水。   我柔声道:“尹雪,这公式我毫无印象,你恐怕记错了。”   尹雪急欲辩解,我抢先一步坚定地说;“即使是我写的,现在我也不能为一个看都看不懂的公式去领奖。”。   尹雪绝望地跌坐在沙发上,把咖啡打翻了。她赶忙扶起杯子,抬头看见黑姆得意地笑着,尹雪突然发作道:   “黑姆先生是否可以先回避一下?我想和司马平单独待一会儿。”   黑姆悻悻地站起来,拎起皮箱,摔上门走了。   我们久久对望,沉默无言。我低声说:   “尹雪,不管怎样,我感谢你的情义。”   尹雪伤感地看着我,断然道:“司马,我告诉你实情吧。不错,这个公式是我提出的,是我八年的心血。我为什么能作出这点成绩?那是因为十年前我有幸遇见了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导师,他教会我如何明快地思维、敏锐地发现,更不用说他的高尚人格对我的鼓舞了。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本该是他摘取桂冠的,我这样作只是为了报答。”她恳求地仰视着我,说道:“司马,答应我吧,让我有机会多少偿还一点宿债。这件事情决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句话深深地伤了我的心,这不该是尹雪的话。但我还未作出反应,一浪强劲的念头就楔入我的思维。   “别犯傻了,快答应吧,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你甚至不必点头,只要默认,就能得到别人梦寐难求的荣耀。你是否怕一旦败露会身败名裂?”冥冥中有一个冷嘲的声音,“这种高尚是名人配有的奢侈,你现在有什么名声值得珍惜?”   我犹豫地说:“尹雪……”   尹雪急迫地说:“司马,这个成果我已经以两人的名义发表,诺贝尔奖也已敲定。你若不答应,叫我怎样自圆其说?你难道愿意我身败名裂?”   又一排强劲的浪头把我埋进去:   “快答应吧。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尹雪。你可以心安理得了,哈哈!”   我呼了一口气,看来我只好如此了。   一只小白鼠!   又一只小白鼠毫无逻辑地突然出现在我头脑里,它目光痴迷,前足不停地按着一个电键。它是谁?是从哪来的?我努力想抓住它,但它又缓缓地滑出了我的思维圈,堕入无边的黑暗。   但我头脑中的雾障却奇怪地随之消散。尹雪清晰地凸现在我的面前,她星目含愁,以手托腮,痴痴地看着我。我为刚才一刹那的念头出了一身冷汗。   我伤心地长叹一声,叹声道:   “尹雪,你是不是记得对年前生物研究所里有一双‘美杜莎’的目光,它能使良心有愧的人变成仁尸,可是你我从没惧怕过。现在不知道咱们是否敢正视他的目光,我很羞愧,难道时间已经锈蚀了你我的人格?”   尹雪羞愧地低下头。忽然我脑海里亮光一闪——那些想法应该是黑姆加给我的!可他为什么能加给我?刚才我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冷笑声!……   黑姆神情沮丧,急忙按下暂停键。这个鬼司马平。他已经快摸到真相了!他简直怀疑司马平的智力并未受损。要知道,已经有不少人试过魔幻机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B向思维里沉迷,疯狂地追求梦幻机带给他们的各种快感。在梦幻机里能顽强地保持自己思维定势的人,他几乎没见过!   黑姆已经无计可施了。刚才他已把B向思维调到最强,但司马平的A向思维更强一筹,他无法制服它。   他像一个输急的赌徒,看看躺在转椅上仍处于梦幻状态的司马平,又看看梦幻机,忽然一咬牙,把B向思维调至“性欲”档。   他本来不愿出此下策,因为甚至在梦幻机剥露出司马平的本来法相之前,就已经先抖露出自己的卑鄙。这么一来还会有什么胜利的快感?   不过他总是不甘心。他狞笑着,把控制电平逐渐加强。   (A向思维)   我和尹雪度过了那场道德危机,慢慢平静下来。   诺贝尔奖的诱惑已经如一片浮云般飘散,淡化,消失。   我们隔着茶几安静地坐着,几乎忘了刚才的谈话。尹雪神情凄惋,凝思无语。我怜爱地看着她倩美的侧影,思绪又回到十年前。   那时,尹雪是生物研究所的快乐天使,她聪明漂亮,心地纯洁,性情活泼宜人,大家尤其是年轻的同事都乐于同她交往。我们两个同室工作,我常常搁下笔出神地看她的侧影,秀美的鼻粱,玲珑的耳垂,乌云蓬松处露出凝脂般的肌肤……那是一种极为纯洁的美,像晶莹的清泉,能净化人的心灵。   有一天,我正伏案工作,忽然嗅到一股发香。尹雪像往常一样,笑微微俯身向我,她是来问我一个问题。我抬起目光时,无意中看到她的领口,开得很低,薄如蝉翼的乳罩下分明是两颗嫣红的蓓蕾……那时我的目光忽然迷乱了,尹雪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窘迫,羞怯地笑笑,用手向上扯扯领口。   这一波涟漪搅乱了我们的平静。此后我俩单独相对时,总有几分不自然,我常常喘息着抑制住自己拥抱她的欲望。   我那时已经成婚。我和尹雪都为自己套上了道德的枷锁。   我总觉得,实际上尹雪也在情欲里煎熬。只要我张开双臂,她会一言不发地扑过来。整整一月时间,我们一直在这种欲念中挣扎.   后来是……一只小白鼠(为什么是小白鼠?我苦苦思索着)。我知道是这只小白鼠帮助我们恢复了平静无波的心境。   (B向思维)   但今晚我再也保持不住这种平静了。   在柔和的壁灯光下,她的身影亭亭玉立,肩臂浑圆,乳峰高耸,浑身洋溢着成熟的性感。我贪婪地看着,体内燃烧着一团狂暴的火。她也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颈脉索索跳动。   壁钟滴答作响。尹雪忽然起身,挥手道:   “司马,把那件事忘掉吧!今晚陪我出去散散心,好吗?”   我颔首应允,出门乘上尹雪的白色“风神”车。汽车并没有在灯光辉煌的夜总会和酒吧前停下,而是风驰电掣地奔向郊外,开往海滨方向。   暮色苍茫,一钩新月斜挂天边。车窗大开着,强劲的风呼呼地鼓进车内,尹雪的长发在身后疯狂地飞舞。我在风声中喘息着笑问:   “尹雪,你不是把我们往鬼门关送吧?”   尹雪不答话,她的头颅微向后仰,微笑着,两眼亮晶晶地,时时瞟我一眼。风神车开得飞快,一直开到海滨。   海滨浴场空无一人,显得空旷寂寥(为什么?这个季节应是人声鼎沸的,我怀疑地思索着)。一道道白浪哗哗地扑过来,又无声地退回去,细砂海滩平坦而柔软。尹雪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兴奋地尖叫着,很快脱光衣服,像一条美人鱼一样跃一。   她兴高采烈地在白浪中挥臂穿行,时而兴奋地尖叫。我在海滩边焦灼地迭巡(为什么?我的水性绝不比她差)。我大声呼喊:   “尹雪——快上来吧!危险!”   风声中夹杂着她格格的笑声。海水渐渐淹没了我的腰部。夜色渐沉。尹雪一直游到精疲力尽时才返回,我急忙用毛巾裹住她,在海水中跋涉着,扶她上岸。   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听着对方剧烈的心跳。尹雪扬起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我,湿沥沥的长发半遮住乳峰。她缓缓举起手臂,浴巾无声地滑落,她的裸体在月光下显得白皙诱人,忽然她用冰凉的双臂一下子攀住我的脖颈。   道德的堤防轰然溃决,我们狂热地吻着,在沙滩上滚来滚去。强烈的快感像潮水一样汹涌地地扑过来,又哗哗地退回,一浪高过一浪。奇怪的是,长时间的云雨之乐后丝毫不感到疲乏。在一波快感退巢后,我们都贪婪地等待着下一波。   我狂吻着她的樱唇,喃喃地说:“今天我才知过,打碎道德的桎梏原来这么容易。早知如此,我们在十年前就不该自苦自抑,不该荒废时光。”   尹雪没有答话,紧紧抱住我。又一阵汹涌的性快感把我淹没。   一只小白鼠!   小白鼠忽然射入我的脑海,似一道闪电把我的癫狂撕裂。   黑姆仇恨地盯着屏幕,尽管他知道屏幕上的尹雪是他手造的幻影(为了与司马平的A向思维相容,他创造幻影时不得不尽量贴近真实),但目睹这个“尹雪”与司马平在沙滩上疯狂的作爱,以致他嫉妒得发狂。   不过他同时感到复仇的快意。哈哈,这个道貌岸然的司马平,我总算剥下你的庄严法衣啦!   十几年来,黑姆一直痴恋着尹雪。但那个冷傲的姑娘对他,对一个绝世的天才简直不屑一顾,这使他感到耻辱。他早就看出——什么事能瞒过他鹰隼一样的目光——尹雪在热恋着已婚的司马平,司马平实际上也在暗恋着尹雪。不过说句公道话,那时两人只囤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从不越雷池一步。这使他们自我感觉良好,在林荫道上与黑姆努面相遇时,总能保持那种坦然平静甚至略带怜悯的目光。   他恨极了这种目光,他恨那两人在道德上的优越感!   甚至在司马平悄然失踪后,尹雪仍把他当作圣人膜拜,始终不肯移情。好,这就是圣人的原形,一个肉欲之徒!如此而已。他在认真思考着,是不是把这盘录象带送给尹雪一份。   忽然控制电平又一阵猛抖!一只硕大的小白鼠突兀地占据了屏幕,先是模糊虚浮,逐渐变得清晰。司马平的A向思维又开始高涨,越来越强劲,迅速占领了思维波的全域。黑姆目瞪口呆,无计可施。真是莫名其妙,这个小白鼠是何方精灵?为什么它一出现总带来A向思维的反攻。莫非它是司马平在冥冥中的守护神?   (A向思维)   一只小白鼠。   像往常一样,这只小白鼠闪现一下,便要滑出我的思维领域,但这次我敏捷地抓住了它。   小白鼠的形象逐渐清晰,它用前爪狂热地按动一个电键。这是几十年前生物学家做过的一个试验。我在带尹雪读博士时,让她重复了一次,她很快教会小白鼠按动键盘。每按一次,就有一道电脉冲刺激小白鼠的快感中枢,产生极强烈的快感,远远超过它的自然快感的阈值。小白鼠很快就耽迷于此,就像吸毒者耽迷于毒品一样。它不吃喝,不发情,只是不间断地按电键,在一浪一浪的快感中喘息。   小白鼠很快变得形销骨立。尹雪可怜它,中止了试验,把键盘拆除。不过已经晚了,小白鼠下陷太深已不可救药。它拖着衰弱的身体,在笼内歪歪倒倒地来回奔跑,目光狂热地寻找键盘,对食物不屑一顾。   几天后,尹雪黯然捧着小白鼠的尸体来找我。   “可怜的小白鼠。”她歉疚地说,就像她是凶手。   我感叹地说:“这就是人和其它动物的区别。从本质上讲,动物的生存本能是表现在各种欲望上,像食欲、性欲、接触欲等。人类又发展了一些高级的精神欲望,像名利欲、权力欲、探索欲等。所有这些欲望都是生存的需要,但一旦失控,也会起反作用。人类与其它动物不同,可以用理智约束自己的欲望。只要某种欲望不利于人类的生活,人类就会造出一种道德观来约束它,比如社会对乱伦、纵欲、吸毒的羞耻感就是一种强大的约束。”停停我又补充道:“我说的是人类,并不是说每个人。人类中有不少渣滓在肉体欲望中沦丧,但人类的精英总能把握精神神之舵。”   我和尹雪富有深意地交换目光,心照不宣。正是从这天起。我们的心境又复归平静。   又一球强烈的性快感汹涌扑来,把我淹没。我在巨浪中挣扎出来,悲伤地注视着那对疯狂的男女。他们呻吟着、翻滚着,尽情发泄动物的原始欲望。那是我吗?那是尹雪吗?我是在暗恋着尹雪,我希望闻到她的发香,听到她的解颐快语,却从不敢这亵渎她,即使是在梦中。   梦幻!我忽然清醒。这不是我,是黑姆的梦幻机强加给我的魔鬼欲望!我陡然觉得良心上一阵轻松。我开始和梦幻中的另一个我搏斗,竭力冲破思维上的禁制。   我在巨浪中挣扎,拉着尹雪努力游向岸边,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土地,梦幻世界轰然倒塌,我的A向思维一泻千里……   梦幻机的控制电平发疯地抖动几次,“啪”的一声自动关机。黑姆脸色灰白,呆呆地看着转椅上的司马平。   司马平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前额上冷汗涔涔。他微微喘息着,神情疲倦,但两眼却炯炯放光。他刚横渡了欲望之海。途中几乎沉沦,但谢天谢地,他最终是战胜了。   他看现了垂头丧气的黑姆,想唤他过来除下传感头盔——但是且慢!这会儿他脑海中如洪水溃堤,囚禁十年的才智喷薄而出,久已忘记的专业知识一下于全苏醒了,在他脑中横冲直撞,抑制性中间神经元,RenshawCell(润治细胞),抑制性传递介质γ氨基丁酸,脑外伤引起的大脑功能深度自抑制……   他敏锐地分析了这种现象的原因:当A向思维和B向思维在他头脑里激烈冲突时,无意中撞开了因受伤造成的思维梗阻。他的才智已恢复了。   天哪!他快乐地呻吟着。   黑姆悻悻地走过来,为他取下传感头盔,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司马平的道德大厦的基础竟是这样坚实,他对各种诱惑竟有全功能的防疫力,这使黑姆在失败的恼恨中也夹着佩服。   除下沉重的头盔后,司马平一跃而起,笑吟吟地说。   “黑姆,谢谢你。你的梦幻机对我的道德观进行了一次实战检验。另外,我想它还医好了我的脑伤后遗症,我的智力已经恢复了。”他恳切地说,“梦幻机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只要用到正确的地方,它会为人类造福。希望你珍惜它。”   他匆匆穿好外衣,继续对黑姆说:   “很抱歉,我要失陪了,得赶紧返回生物研究所。耽误了十年时光,一分钟我也不想再延误。你在这儿住几天吧,我会通知妻子回来款待你,好吗?”   黑姆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司马平匆匆走出大门,清凉的夜风拂面而来,繁星满天,新月如钩。他长舒一口闷气,好啦!我又可以恢复完整的自我,可以享受思维的乐趣了,他对此喜不自胜。   他正想叫一辆出租,恰好一辆白色风神车刷地在他面前停住。司机摇下车窗。探出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尹雪。奇怪的是,司马平并未感到意外,似乎这是梦幻世界的自然延续。那些令人面红耳热的镜头随之闪回,不过他的心旌仅摇了一下就恢复了平静。   尹雪仍是那样娇艳,浑身洋溢着成熟女子的美,一头长发散在白色披风上。司马平笑着走下台阶,低声说道;“欢迎你。”   尹雪高兴地说:“司马,没料到吧?”   司马平笑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一直在尽力抹去自己的行迹。”   尹雪横他一眼,带着恨意嘲道:“对于一个高智商的女科学家来说,这不比探索DNA的迷宫更难。何况一个饱受单相思之苦的女人,常有猎狗般的嗅觉。上车吧,我有重要的消息要通知你。”   司马平略为沉吟后拉开车门,坐在尹雪右边,微笑道:“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汽车飞驰而去,两道雪亮的灯光刺破黑幕。丰富大开着,尹雪的长发随风飘舞。她头颅微向后仰,目光清澈,扭头瞟司马平一眼,单手拉开挎包的拉链,取出一本杂志递给他,又打开顶灯道:   “先看看这本杂志吧,我说的消息就在上边。”   司马平好久没有动静,他把杂志放在膝上,两眼望着远方。尹雪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看?”   司马平嘴角挂着笑意说;“我正在猜书里的内容,想和你赌个东道。”。   两人互相看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尹雪踩足了油门,风神车以200迈的时速向海滨浴场方向开去。         星期日病毒     《参商号》宇宙飞船离反E星已经很近了,用肉眼已经能看到暗色天空中悬着一个蔚蓝色的星球。熬过500年枯燥的星际航行,乍一看到这种美丽的蔚蓝色,令人心旷神恰,甚至带有一种浓烈的家乡亲情。师儒对海伦说:   “有一种说法,宇宙是镜面对称的,这个离地球100光年的反E星是再好不过的证明。你看它的大小,自转公转周期,地轴倾斜角度,大气层和海洋,简直就是地球的镜像。我有一个强烈的直觉,我们甚至会在过个星球上遇到哺乳动物和绿色植物,看见电脑和核能。”   师儒今年35岁(生理年龄),黑发,两道浓眉,穿藏青色西服,脸部轮廓分明。他的同伴海伦小姐是三十岁的绝色女子,一头金发在身后微微飘浮——他们刚进入微重力环境。女子身上未着寸缕,显出诱人的曲线,皮肤像奶油一样细腻。海伦说:   “并非没有可能,相同的环境会产生大致相似的进化。既然在地球上孤立的澳洲也能进化出哺乳动物袋鼠和鸭嘴兽,那么在这个与地球十分相似的反E星上也有可能进化出哺乳动物。至于绿色植物和电脑更是一个盖然性问题,我相信电脑是任何文明的必经阶段,我甚至断定反E星上也会存在电脑病毒,像黑色星期五病毒啦,幽灵病毒啦,让电脑专家数百年间束手无策。”   反E星显示着高度文明的无可怀疑的证据,它有不计其数的人造天体:空间站、人造太阳、同步卫星、空中微波电站等,它们秩序井然地忙碌运行。海伦出神地端详着反E星,轻声说:   “真的和地球十分相像。不过看来它的文明程度要比地球高,大约500年吧。”   师儒笑了:“你莫忘了,参商号的航期正好是500年,也就是说,现在的地球比我们印象中的地球又发展了500年,正好与反E星大致相当。”   飞船已经在反喷制动,准备进入反E星的大气层,这是高度自动化的飞船,主电脑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所以海伦悠闲地坐在转椅上嚼着口香糖,双腿高高跷起。师儒用眼角盯着她的裸体,讥讽地说:   “是否请海伦小姐把衣服穿上?作为地球文明的使者,你总不能光着屁股走下舷梯吧。”   海伦“呸”地吐掉口香糖,对师儒这种无可救药的迂腐很不耐烦,她不屑地说。   “陈腐的见解。要知道这是距地球100光年的完全不同的文明,你凭什么认为他们有‘衣服’的概念?即使有,很可能他们早已达到回归自然的阶段。我们启程时,回归自然已是地球风行二百年的时尚了。要知道人体是宇宙进化的精华,是美之极致,所谓穿衣遮羞只是文明发展低级阶段的陋习……”   师儒急忙截断她的话头:“NO,NO,我绝不敢反对海伦小姐的回归自然。只是地球上冥顽不化的人毕竟是多数,比如我。”他嬉笑着说。“如果我们这样走下舷梯。我担心反E星的智能生物会产生误解,认为地球人的雌雄个体长着不同的毛皮。”他收起笑容,冷然道:“还是请海伦小姐更衣吧。”   海伦悻悻地站起身,嘟哝道:   “死板的中国人,乏味的旅程。上帝啊,回程的500年怎么熬过去。”   师儒笑着回敬一句:“颇有同感。”   海伦是一个很有造诣的电脑专家,在漫长的旅途中,只要不是休眠状态,她一直是赤身裸体,常拿那对硕大无比的乳房引诱师儒:“你难道不想尝尝失重下作爱的滋味?”师儒一直冷淡地拒绝。他并不是禁欲的清教徒。他知道凡是长途星际航行部特意安排男女同行,就是为了让爱情冲淡旅途的枯燥。如果是一个纯真的女孩,他会轻轻为她解衣的。但是海伦小姐“回归自然”的狂热让他倒了胃口。离开地球前,他曾偶然——真是不幸——目睹了海伦一次回归自然的祭礼。吸足大麻后,她一人对付四个黑色的雄性,在地上呻吟翻滚,就像一堆牛粪上有一条雪白的蛆虫在扭动。此后,一看见海伦雪白细腻的皮肤他就恶心。   海伦对他的迂腐很怜悯,航程中不断开导讽劝,师儒一直不为所动。   别费心了,海伦小姐。你说得对,我是在为自己划地为牢,我战战兢兢不敢逾越的界限,实际上毫无约束力,一步就能迈过去。但我决不越过某些界限。   在导航信号的指引下,他们顺利着陆。很奇怪,飞船降落场没“人”迎接他们。一架无人飞车悄无声息地降落,机舱门打开,把他们载上。路上他们看见到处是美纶美幻的建筑,反E星的智能生物似乎偏爱方锥和圆锥形,不少方锥高与天齐。还有一些龟壳形建筑,十分巨大,一座建筑就像一座城市,透过透明的穹盖能看到其中满溢的绿色。   这儿显然是生机勃勃的文明,奇怪的是,他们一直没有见到“人”。飞车停下了,他们已进入一座尖锥形的大厦。大厦巍峨壮观,厅内空旷寂廖。举目四顾,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是高度文明造成的森严感和未知世界的神秘感。   面前是一堵钢青色的墙壁,空无一物。两侧的墙壁上设有一排排孔口,配有简洁明快的键盘——他们立即断定这必然是电脑键盘,这使他们多少有了一些安全感。   很长时间,厅内毫无动静。师儒不耐烦地在厅内踱步,嘟哝着:“这可不是文明社会的待客之道。”他走近墙壁时,忽然——就如帷幕拉开一样,钢青色的墙壁缓缓地变得通体透明,墙后浓郁的绿色宣泄而来。   两人惊喜地观赏墙后的风景。这正是在飞车上看到的龟壳形建筑,颇似地球上的热带森林自然保护区。巨大的阔叶植物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绿色的怀抱中是一块蓝宝石般的湖泊。不知名的鸟类在树林中喳喳穿行,湖旁是经过修剪的草坪,上面散布着一种赤身裸体,皮肤白皙细腻的动物。   海伦立刻惊叫道:   “哺乳动物!”   那群生物非常类似地球上的袋鼠。只是没有育儿袋。它们前肢短小,后肢强壮,有一条粗大的尾巴。也是跳跃行走,从乳房上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雌雄个体。它们懒散地散卧在绿茵上,小袋鼠在嬉戏打闹,大袋鼠多是瞑目养神,也有不少雌雄个体一堆堆翻滚叠卧,干着那种古老的勾当。海伦惊叹道:   “多豪华的动物园!多么美丽的动物!”   师儒情不自禁想刺她一下。   “不。也许这正是我们要拜访的主人,他们已发展到回归自然的阶段了。”   海伦没有听出话中的讥刺。“不,不会。”她一个劲儿摇头。   “为什么?”   海伦觉得不好回答。凭她的感觉,这不会是高度文明的智能生物。他们在性交时(尤其是群交时)竟然不知道避开孩子,但她知道这条理由不甚有力,师儒一定会拿她的话来驳难:不避孩子有什么了不起?这也是一条毫无意义很容易逾越的界限。   师儒忽然觉得自己无意间道出了事实的真相。他凝视着那群袋鼠,低声道。   “海伦,你仔细看看他们,我觉得也许他们真是反E星的主人。他们的脑容量很大,皮肤雪白细腻,光滑如缎,那绝不是野生动物的皮肤。再看看他们的目光,懒散,傲然。不带动物的畏缩和迷。”   海伦迟疑地说:“不会吧,也可能它们像猩猩一样,是智能生物的近亲,它们连尾巴还没退化呢。”   师儒不屑地说:“海伦小姐今天为什么这样低能?竟然会犯这样的常识性错误。对于跳跃行走的动物,尾巴是重要的第三足,当然不会退化。”   忽然他急促地低声道:“你看,他们过来了!”   已经有十几只袋鼠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向这边走过来,透明的墙壁无声无息地分开。海伦低声道。   “我们该怎么办?躲避还是上去寒暄?”   “先不要动!”师儒低声喝道,盯着他们的眼睛。那些袋鼠用后肢纵跳着,动作异常优雅轻盈。它们从两人面前鱼贯跃过,显然,它们看到了两个地球人,但它们漠然视之,目光中激不起一丝涟漪。它们走到侧墙的孔口处,动作熟练地敲击键盘,然后式样各异的食物迅速推出来,香味浓郁,做工精致。几只小袋鼠则抱着孔口推出的奶瓶吮吸。   海伦似乎松口气:“   “是动物,否则绝不会对我们置之不理,不过它们肯定是智能生物的宠物。你看这些食物,我简直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桔汁鲜蛏,樱桃果冻,烤乳猪……我都流出馋涎了!”   师儒仍紧紧地盯着,紧张地思考着,拿到食物的袋鼠很快返回到动物园,那儿似乎有巨大的磁力。一只小袋鼠看来还不会敲击键盘,它去找妈妈帮忙。但那只母袋鼠显然缺乏耐心,它匆匆把小袋鼠领到角落,取出一只头盔为它戴上,便自顾走了。小袋鼠戴着头盔静默须臾,然后取下头盔,纵到通道口,熟练地敲击键盘,取出一份满意的食物。   最后一只小袋鼠跳跳蹦蹦地走了,大厅又恢复寂静。等到透明墙壁合拢后,师儒大步走到角落,拿起头盔。海伦急喊:   “你要干什么?”   师儒说:“这显然是学习机,它肯定是智能生物控制的。我试试看能否和他们取得联系。”   海伦多少有点担心。很显然反E星的科技水平已经能对生物脑直接输入程序,但这个过程中会不会有脑病毒,就像电脑病毒那样?那可比电脑病毒更难对付。当然,这只是一种想当然的臆测,没等她作出反应,师儒已把头盔戴上。   头盔相当合适,看来袋鼠的脑容量与人类相近。   一排排光点像骤雨一样击打着师儒的大脑皮层。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在用反E垦的语言向他提问,他无法作出反应。稍作停顿后,电脑又输入不同的光点,似乎是换了一种语言。突然意识中出现了熟悉的英文语句:   “你是否理解这种地球语言?请回答!”   师儒惊喜地回答:“我理解!”稍顷他又补充道:“不过这种英语并不是地球唯一的语言。”   电脑似乎未注意这个细节,它又在师儒意识中打出一行字:   “请稍候。我把所有地球资料调过来。”   师儒取下头盔,欣喜地告诉海伦:   “他们会使用英语!”海伦也十分惊喜。   “你好,欢迎地球文明的使者。我们在100年前——指地球年,反E星年与地球年十分相近—一收到并破译了地球的高密度图文信息。我们也早在500年前就向地球派出一艘飞船,据计算大约在50年前到达地球,有关消息只能在50年后才能回到这里。你们是反E星上第13名外星使者,不过你不必不安,在反E星上,13是一个吉祥的数字。”   师儒似乎感到了对话者的笑意,但他没有响应对方的幽默,他淡淡地说:   “在地球上,并不是所有民族都认为13是个不祥的数字。”   “是吗?”对话者抱歉地说,“地球发来的图文信息中未包括这些细微差别。我是否有幸为你介绍一下反E星的概况?”   “非常感谢。”   “反E星的智能生物叫利希,利希文明的发展与地球文明十分相似。所以你只需闭上眼睛就能勾划出反E星文明的草图,不同的只是细节。”对话者笑道,“比如,反E星上的生命也是45亿年前孕育成功的,但利希人也曾相信过上帝在一周内创造万物的神话。”   师儒笑问:“反E星也有上帝和星期的概念?”   “上帝无处不在,”对话者幽默地说,“不过我们一星期是9天,你们是7天,看来你们的上帝更能干一些。”   师儒笑起来,他已经开始喜欢上这个幽默的对话者。   “利希在100万年前脱离了动物范畴,同样经历了石器、铁器和电脑时代。电脑大约是700年前问世的,使利希文明有了爆炸性的发展。也曾出现过几个电脑鬼才,他们鼓捣出的电脑病毒和脑病毒使科学家们数百年一筹莫展,直到100年前,也就是人脑电脑联网阶段,电脑病毒和脑病毒才完全消灭。现在每个依希婴儿出生后就输进万能抗病毒程序,使其对脑病毒终生免疫,就像你们消灭天花那样。”     师儒高兴地说:“很高兴你们战胜了顽固的电脑病毒。如果允许,我们在返回时想把你们的成就带回地球。”   “当然可以,不过据我们所知,地球人也已达到同样阶段。现在请输入你们的本地时间,现在是地球的哪一年、月。日、星期?”   “2603年7月1日,星期日晚上23点30分。”。   “好,为了便于同利希交流、我要向你的大脑输人一个星期日回归程序。这在反E星是人人必备的。”   师儒不知道这是什么程序,似乎是某种宗教信仰?他彬彬有礼地说:“好吧。”   一排光点迅疾扫过他的脑海。师儒笑问道: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模样呢。你为什么不露面?是怕我们受惊?请放心,即使你长着撒旦的犄角。”   “我的模样?”对话者忽然醒悟,“不,不,很抱歉我使你产生了误解。我是没有形体的,我是利希人忠实的机器人仆人,名叫保姆公。”   师儒多少有些惋惜。实际上他早该想到对方是机器人的,但是对它的好感影响了判断,他不愿承认这个风趣的对话者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人。   “实际上你与我们的主人已见过面,他们刚在这儿进餐。我希望我的烹调使主人满意。我的数据库里储藏着数十万种美味的食谱,你们返回地球时可以带回去。”保姆公不无得意地夸耀。   师儒的心猛地下沉.他声音沉闷地说:   “你主人就是那群袋鼠?”         ”对,利希的外貌同地球上的袋鼠的确很相像,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再产生误解。我们的主人是高度进化的智能生物,只是他们目前正处于‘星期日回归’阶段。”他耐心地解释着,“这是一种老少咸宜的娱乐。在回归阶段。利希人会关掉思维之窗,无忧无虑,享受大自然的快乐。”   一种莫名其妙的混沌感漫过师儒的意识,掺杂着安逸、懒散和甜蜜的睡意。他取下头盔,茫然四顾,随后便在无意识状态下向透明墙壁走去。   海伦一直在认真地观察着师儒,师儒在头盔中同对方作意识交流,海伦从他的回话中多少了解了交流的内容。忽然师儒取下头盔,梦游一样向透明的墙壁走去,墙壁无声无息地滑开,师儒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脱去农服,然后,他赤身裸体走向那群袋鼠,懒散地仰卧在草地上。   海伦异常震惊,看来是什么程序控制了他的意识。她不相信反E星人有什么恶意—一能够创造出如此可爱的机器人,主人绝不会是恶魔。那么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莫非……人机交流时无意中输进了脑病毒?天哪,虽然她是电脑专家,但对这种完全未知的脑病毒可是一筹莫展。   几个雌雄个体显然对新来者发生了兴趣,很快他们就凑过来。这颇为符合海伦“回归自然”的癖好,不过……这次她倒是不忍目睹事情的发展。   她还未决定是转过身去还是闭上眼睛,忽然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唧唧响了两声,正是地球时间星期日晚上零点。师儒抬头茫然四顾,忽然如蜂蜇一般蹦起来。甩掉周围的几名利希人,急匆勿地走回来。路上他拾起刚才甩掉的衣服,匆匆穿戴上。   他衣冠不整地回到海伦身边,满脸涨红,喘着粗气。羞怒交并。这可太滑稽了!尤其是对这个迂腐的中国人!海伦格格地笑起来。她已经断定这是一种定时发作的轻度脑病毒,就是机器人说的“星期日回归”,在休息日发作,越过零点后自动复元,不会有什么危害。   师儒恶狠狠地瞪着她,吓得她掩口收住笑声。师儒又拾起头盔戴上。   “你好,”保姆公笑着说,“希望你也会喜欢这个游戏。可惜你进人回归的时间太短,否则很快会同我们的主人融为一体。星期日回归实际上也是一种轻度的脑病毒,是几个中学生搞出来的,很快发展成老少咸宜的娱乐,因此被特许存在,不受防病毒程序的制约。”   师儒脸色铁青地问:   “利希人的一个星期中有几个休息日?”   “原来是一个,后来逐渐增多,在100年前发展到9个休息日。   9个!海伦吃惊地看着师儒,她这才意识到星期日回归是什么性质的东西。机器人匆匆辩解:   “利希主人已经创造了万能的机器人,我们理应为主人效力。为什么要打扰主人?我们可以替主人管理这个世界。”   师儒沉着脸追问:   “所有利希人在出生时已输入了万能抗病毒程序,对一切脑病毒有终生免疫力?”   “对。”   “‘星期日回归’是在利希人特许下存在的?”   “对。”   “利希人要摆脱这种病毒非常容易,只要在意识上为自己规定一个或几个工作日即可?”   “对。”   “可是,100年来他们是否一直沉迷于此,不愿清醒?”   “是的,”保姆公伤感地说,“我也很寂寞。可是主人不愿醒,我也不好勉强。”   师儒沉默良久,才阴郁地说。“他们迈过了那道界限。”   “什么界限?”保姆公好奇地问,“是一种跳格游戏吗?”   6天后,“参商号”飞船加注了燃料,准备返航。保姆公真诚地不安,它破例向主人输入唤醒程序,通报了地球人到达的消息,但利希人显然不愿为这么一点小事放弃享乐。   也可能他们已经不能清醒,保姆公只好以加倍的殷勤来弥补主人的失礼。师儒和海伦在向保姆公告别时颇为恋恋不舍。   飞船已进入太空。海伦在密闭负压浴室中洗浴后,轻飘飘地飞出来,这回她没有裸体,而是用雪白的浴巾裹得严严实实。   不,我并不是向师儒的迁腐认输,不过,经历了在利希群中那个情节,我不愿再用裸体去刺激这个可怜的中国人。   走进主舱,她看见师儒目光阴郁,手里拿着一盘绳索,那时他们作太空漂浮时用的安全带。师儒低声说: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十一点,来,把我捆在座椅上。”   海伦很想格格发笑。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只呆鹅!不过师儒的阴郁太沉重了,她笑不出来。她同情地说:   “用不着这样,你只用在意识上回避,把日历提前进到星期一,就可以避开‘星期日回归’病毒。”   师儒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我是预防万一。”   海伦只好顺从他的意见,她把师儒捆在座椅上,又按照师儒的吩咐,细心检查一遍。几个小时过去了,师儒一直一言不发。沉思地盯着舷窗外暗淡的宇宙。海伦伏在他旁边,安静地看着他。后来海伦困了,她向师儒道过晚安,在他额头轻吻一下,很快入睡。   与舱壁的一下轻撞使海伦醒过来,看看手表,已是凌晨四点。她飘到师儒身旁,见他仍在沉思,目光灼灼地盯着窗外,她轻声问:   “没有发作的迹象吧,我是否把绳索解开?”   师儒点点头。海伦开始为他解绳,绳结太结实,她费力地解着,有时只好用牙咬,她的金发在师儒睑上轻轻摩挲着。海伦在他额头轻吻一下,问:   “你在想什么?”   “想地球,想地球上现在有几个星期日。”   她听出了师儒的话音,不由打个寒颤。绳索解开了,师儒忽然抱住她。海伦知道上当了,她猛地把师儒推开,返身戒备地看着他。师儒被推开,碰到舱壁后,又轻轻飘过来。他的目光沉静,神态安详,显然并不是在病毒发作状态。   海伦十分惊喜,她轻轻飘过来,钻到师儒怀里。当师儒动作轻柔地为她解开睡衣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羞涩和甜蜜。         生命之歌     孔宪云晚上回到寓所时看到了丈夫从中国发来的传真。她脱下外衣,踢掉高跟鞋,扯掉传真躺到沙发上。   孔宪云是一个身材娇小的职业妇女,动作轻盈,笑容温婉,额头和眼角已留下了45年岁月的痕迹。她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伦敦的,离家已一年了。   “云:   研究已取得突破,验证还未结束,但成功已经无疑了……”   孔宪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她早已不是易于冲动的少女,但一时间仍激动得难以自制。那项研究是二十年来压在丈夫心头的沉重梦魇,并演变成了他唯一的生存目的。仅仅一年前,她离家来伦敦时,那项研究依然处于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做梦也想不到能有如此神速的进展。   “……其实我对成功已经绝望,我一直用紧张的研究工作来折磨自己,只不过想作一个体面的失败者。但是两个月前,我在岳父的实验室里偶然发现了十几页发黄的手稿,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罗赛达石碑,使我二十年盲目搜索到又随之抛弃的珠子一下子穿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些告诉你父亲。他在距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认了失败,这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最惨痛的悲剧。”   往下读传真时,宪云的眉头逐渐紧缩,信中并无胜利的欢快,字里行间隐约透着灰色的沉重,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但我总摆脱不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一直生活在这位失败者的阴影下,即使今天也是如此。我不愿永远这样,比如这次发表成果与否,我不打算屈从他的命令。     爱你的哲     9、6、2253”   她放下传真走到窗前,遥望东方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感触万千,喜忧交并。二十年前她向父母宣布,她要嫁给一个韩国人,母亲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态度是冷淡的拒绝。拒绝理由却是极古怪的,令人啼笑皆非:“你能不能和他长相厮守?你是在5000年的中国文化中浸透的,他却属于一个咄咄逼人的暴发户民族。”   虽然长大后,宪云已逐渐习惯了父亲性格的乖戾,但这次她还是膛目良久,才弄懂父亲并不是开玩笑,她讥讽地说:“对,算起来我还是孔夫子的106代玄孙呢。不过我并不是代大汉天子的公主下嫁番邦,朴重哲也无意作大韩民族的使节,我想民族性的差异不会影响两个小人物的结合吧。”   父亲怫然而去,母亲安慰她:   “不要和怪老头一般见识。云云,你要学会理解父亲。”母亲苦涩地说,“你父亲年轻时才华横溢,被公认是生物学界最有希望的栋材,开始几十年一事无成,他心中很苦。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他是一个杰出的天才,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天才都能成功。你父亲陷进DNA的泥沼,耗尽了才气。而且……”母亲的表情十分悲凉,“这些年你父亲实际上已经放弃了努力,他已经向命运屈服了。”   这些情况孔宪云早就了解。她知道父亲为了DNA研究,33岁才结婚,如今已是白发如雪,失败的人生扭曲了他的性格,他变得古怪易怒--而在从前他是一个多麽可亲可敬的父亲啊。孔宪云后悔不该刺伤父亲。   母亲忧心忡忡地问:“听说朴重哲也是搞DNA研究的?云儿,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不说这些了。”她果决地一挥手:“明天把重哲领来让爸妈见见。”   第二天她把重哲领到家里,母亲热情地张罗着,父亲则端坐不动,冷冷地盯着这名韩国青年,重哲以自信的微笑对抗着这种压力。那年重哲28岁,英姿飒爽,倜傥不群--孔宪云不得不暗中承认父亲的确有某些言中之处,才华横溢的朴重哲的确有些过于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母亲老练地主持着这场家庭晚会,她笑着问重哲:“听说你是研究生物的,具体是搞哪个领域?”   “遗传学,主要是行为遗传学。”   “什么是行为遗传学?给我启启蒙--要尽量浅显,你不要以为一个遗传学家的老伴就必然近墨者黑,他搞他的DNA,我教我的音乐多来米,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内政。”   宪云和重哲都笑了。重哲斟酌着字句,简洁地说:   “生物繁衍后代时,除了生物的形体有遗传性外,生物的行为也有遗传性。即使幼体生下来就与父母群体隔绝,它仍能保存这个种族的本能。像人类婴儿生下来会哭会吃奶,小海龟会扑向大海,昆虫会避光或佯死等。这儿有一个典型的例证:欧洲有一种旅鼠,在成年后便成群结队奔向大海,这种怪僻的行为曾使动物学家们迷惑不解。后来考证出它们投海的地方原来与陆路相连。毫无疑问,这种迁徙肯定曾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可以遗传的行为程式。现在虽然已时过境迁,但冥冥中的本能仍顽强地保持着,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行为遗传学就是研究这些本能与遗传密码的对应关系。”   母亲看看父亲,又问道:   “生物形体的遗传是由DNA决定的,象腺嘌呤,鸟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与各种氨基酸的转化关系啦,红白豌豆花的交叉遗传啦,这些都好理解--怎么样,我从你父亲那儿还剽学到一些知识吧?”她笑着对女儿说,“可是,要说无质无形,虚无飘渺的生物行为也是有DNA发指令,我总是难以理解,那更应该是神秘的上帝之力。”   重哲微笑着说:   “上帝只存在于人们的信念之中,如果抛开上帝,答案就很明显了。生物的本能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够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来传递上一代信息的介质,仅有生殖细胞,所以毫无疑问,动物行为的指令只可能存在于DNA的结构中,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筛选法问题。”   一直沉默着的父亲似乎不想再听这些启蒙课程,他开口问道:   “你最近的研究方向是什麽?”   重哲昂然道:   “我不想搞那些鸡零狗碎的课题,我想破译宇宙中最神秘的生命之咒。”   “嗯?”   “一切生物,无论是病毒,苔藓还是人类,它们的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续后代,其它欲望象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都是由它派生出来的。有了它,母狼会为了狼崽同猎人拼命,老蝎子心甘情愿作小蝎子的食粮,泥炭层中沉睡数千年的古莲子仍顽强地活着,庞贝城的妇人在火山爆发时用身体为孩子征得一份空间。这是最悲壮最灿烂的自然之歌,我要破译它。”他目光炯炯地说。   宪云看见父亲眸子里陡然亮光一闪,变得十分锋利,不过这点锋芒很快隐去,他仅冷冷地撂下一句:   “谈何容易。”   重哲扭头对宪云和母亲笑笑,自信地说:   “从目前遗传学发展水平来看,破译它的可能至少不是海市蜃楼了。这条无所不在的咒语控制着世界万物,显得神秘莫测。不过反过来说,从亿万种遗传密码中寻找共性,反而是比较容易的。”   父亲涩声说:“已有不少科学家在这个堡垒前铩羽。”   重哲淡然一笑。“失败者多是西方科学家吧,那是上帝把这个难题留给东方人了。正像国际象棋与围棋、西医与东方医学的区别一样,西方人善于作精确的分析,东方人善于作模糊的综合。”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看过不少西方科学家在失败中留下的资料,他们太偏爱把行为遗传指令同单一DNA密码建立精确的对应。我认为这个方向是死胡同。这条生命之咒的秘密很可能存在于DNA结构的次及序列中,是一种类似电子云那样的非精确概念,是隐藏在一首长歌中的主旋律。”   谈话进行到这儿,宪云和母亲只有旁听的份儿了。父亲冷淡地盯着重哲,久久未言,朴重哲坦然自若地与他对视着。宪云担心地看着两人。忽然小元元笑嘻嘻地闯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冷场。他满身脏污,抱着家养的猫,猫在他怀里不安地挣扎着。妈妈笑着介绍:   “小元元,这是你朴哥哥。”   小元元放下白猫,用脏兮兮的小爪子亲热地握住朴重哲的手。妈妈有意夸奖这个有智力缺陷的儿子:   “小元元很聪明,不管是下棋还是解数学题,在全家都是冠军。重哲,听说你的围棋棋艺还不错,赶明儿和小元元杀一场。”小元元骄傲地昂起头,鼻孔翕动着,那是他得意时的表情。   朴重哲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这个圆脑袋的小个儿机器人,它外表酷似真人,行为举止带着5岁孩童的娇憨。不过宪云告诉过他,小元元实际已23岁了。他毫不留情地问:   “但他的心智只有5岁孩童的水平?”   宪云偷偷看看爸妈,微微摇摇头,心里埋怨重哲说话太无顾忌。朴重哲毫不理会她的暗示目光,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欲望的机器人永远也成不了人。所谓欲望,主要是它的生存欲望。”   元元懵懵懂懂地听着大人谈论自己。虽然宪云不是学生物的,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个结论的重量。她看看父亲,父亲一言不发,掉转身走了。   孔宪云心中忐忑,跟到父亲书房,父亲默然良久,冷声道:   “我不喜欢这个人,太狂!”   宪云很失望,她斟酌字句,打算尽量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见。忽然父亲说道:   “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到我的研究所工作?”宪云愕然良久,咯咯地笑起来。她快活地吻了父亲,飞快地跑回客厅,把好消息传达给母亲和重哲。重哲慨然说:   “我愿意。我拜读过伯父年轻时的一些文章,很钦佩他清晰的思路和敏锐的直觉。”   他的表情道出了未尽之意:对一个失败英雄的怜悯。宪云心中不免有些芥蒂,这种怜悯刺伤了她对父亲的崇敬。但她无可奈何,因为他说的正是家人不愿道出的真情。   婚后,朴重哲来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开始了他的马拉松研究。研究步履维艰。父亲把所有资料和实验室全部交给女婿,正式归隐林下。对女婿的工作情况,他从此不闻不问。   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一份传真。   “云姐姐:   你好吗?已经一年没见你了,我很想你。   这几天爸爸和朴哥哥老是吵架,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凶。朴哥哥在教我变聪明,爸爸不让。   我很害怕,云姐姐,你快回来吧。   元元”   读着这份稚气未尽的信,宪云心中隐隐作痛,她感到莫可名状的担心。略为沉吟后,她用电脑向机场预定了机票,是明天早上6点的班机,又向剑桥大学的霍金斯博士请了假。   飞机很快穿过云层,脚下是万顷云海,或如蓬松雪团,或如流苏缨络。少顷,一轮朝阳跃出云海,把万物浸在金黄色的静谧中,宇宙中鼓荡着无声的旋律,显得庄严瑰丽。孔宪云常座早班机,就是为了观赏壮丽的日出,她觉得自己已融化在这金黄色的阳光里,浑身每个毛孔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机上乘客不多,大多数人都到后排空位上睡觉去了,宪云独自倚在舷窗前,盯着飞机襟翼在空气中微微抖动,思绪又飞到小元元身上。   元元是爸爸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象人类婴儿一样头脑空白的来到这个世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起“人”的心智系统。爸爸说,他是想通过元元来观察机器人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及建树自我的能力,观察它与人类“父母”能建立什么样的感情纽带。   元元一出生就是在孔家生活。很长时间在小宪云的心目中,元元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小孩,是她亲亲的小弟弟。当然他有一些特异之处--他不会哭,没有痛觉,跌倒时会发出铿锵的响声,但小宪云认为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类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样。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这会儿孔宪云感慨地想:即使在科学昌明的23世纪,那种重男轻女的旧思想仍是无形的咒语,爸妈对孔家这个唯一的男孩十分宠爱。她记得爸爸曾兴高采烈地给小元元当马骑,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条腿上坐一个小把戏,娓娓讲述古老的神话故事--那时爸爸的性情绝不古怪,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麽令人思念啊。开始,小宪云也曾为爸妈的偏心愤愤不平,但她自己也很快变成一只母性强烈的小母鸡,时时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学回家,她会把特地留下的糖果点心一股脑儿倒给弟弟,高兴地欣赏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吗?”“好吃。”--后来宪云知道元元并没有味觉,他吃食物仅是为了取得能量,懂事的元元这样回答是为了让小姐姐高兴,这使她对元元更加疼爱。   小元元十分聪明,无论是学数学、下棋、弹钢琴,姐姐永远不是对手。小宪云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给我换一个机器脑袋吧,行不行?”但在5岁时,小元元的智力发展--主要指社会智力的发展,却嘎然而止。   在这之后,他的表现就像人们所说的白痴天才,一方面,他仍在某些领域保持着过人的聪明,但在其它领域,他的心智始终没超过5岁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亲失败的象征,成了一个笑柄。爸爸的同事来家访时,总是装作没看见小元元,小心地隐藏着对爸爸的怜悯。爸爸的性格变态正是从这时开始的。   以后父亲很少到小元元身边。小元元自然感到了这一变化,他想与爸爸亲热时,常常先怯怯地打量着爸爸的表情,如果没有遭到拒绝,他就会绽开笑脸,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使妈妈和宪云心怀歉疚,她们把加倍的疼爱倾注到傻头傻脑的元元身上。宪云和重哲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她对小元元的疼爱,还掺杂了母子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麽?宪云曾不止一次发现,爸爸长久地透过玻璃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里除了阴郁,还有道不尽的痛楚……那时小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生物。现在她早已长大成人了,但她还是不能理解父亲的怪异性格。   她又想起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变聪明,爸爸为什么不让?他为什么反对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舷梯,她还在疑惑地思索着。   母亲听到门铃就跑出来,拥抱着女儿,她问:   “路上顺利吗?时差疲劳还没消除吧,快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女儿笑道:“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我爸爸呢,那怪老头呢?”   “他到协和医院去了,是科学院的例行体检。不过,最近他的心脏确实有些小毛病。”   宪云关心地问:“怎麽了?”   “轻微的心室纤颤,问题不大。”   “小元元呢?”   “在实验室里,重哲最近一直在为他开发智力。”   妈妈的目光暗淡下来,她们已接触到一个不愿触及的话题。宪云小心地问:   “翁婿吵架了?”   妈妈苦笑着说:“嗯,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反对重哲发表成果?我不信,这毫无道理嘛。”   妈妈摇摇头:“不清楚,这是一次纯男人的吵架,他们瞒着我,连重哲也不对我说实话。”妈妈的语气中带着几丝幽怨。   宪云勉强笑着说:“好,我这就去审个明白,看他敢不敢瞒我。”   透过实验室的全景观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胸腔打开了,重哲似乎在调试和输入什么。小元元仍是那个憨模样,圆脑袋,大额头,一双眼珠乌黑发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认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开合的。   宪云不想打扰丈夫的工作,她靠在观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为什么反对公布成果?是成功尚无把握?不会。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了。这项研究实实在在是一场不会苏醒的噩梦,是无尽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论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他既然能心境沉稳地宣布胜利,那是绝无疑问的--但为什么父亲反对公布?他难道不知道这对重哲来说是何等残酷和不公平?莫非……一种念头驱之不去,去之又来:莫非是失败者的嫉妒?   宪云不愿相信这一点,她了解父亲的人品。但是,她告诫自己,作为一个毕生的失败者,父亲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   宪云叹口气,但愿事实并非如此。婚后她才真正理解了妈妈要她作好受难准备的含义。从某种含义上说,科学家是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便开始艰难的摸索,为一个课题常常耗费毕生的精力。即使一万条岔路中只走错一条,也会与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   二十年来,重哲也逐渐变得阴郁易怒,变得不通情理。宪云已学会了用安祥的微笑来承受这种苦难,把苦涩埋在心底,就像妈妈那样。   但愿这次成功能改变他们的生活。小元元看见姐姐,扬扬小手,做了个鬼脸。重哲也扭过头,匆匆点头示意--忽然一声巨响!窗玻璃哗的一声垮下来,屋内顿时烟雾弥漫。宪云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楞在那儿,她但愿这是一幕虚幻的影片,很快就会转换镜头。她痛苦地呻吟着: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赶会来,难道是为了目睹这场惨剧?--她惨叫一声,冲进室内。   小元元的胸膛已被炸成前后贯通的孔洞,重哲被冲击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鲜血淋漓。宪云抱起丈夫,嘶声喊:   “重哲!醒醒!”   妈妈也惊惧地冲进来,面色惨白。宪云哭喊:“快把汽车开出来!”妈妈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宪云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体往外走,忽然一只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这是怎么啦?救救我。”   她意识到小元元没有内脏,这点伤并不致命。另外,虽然在痛不欲生的震惊中,她仍敏锐地感到元元细微的变化,摸到了丈夫成功的迹象--小元元已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含泪安慰道:“小元元,不要怕,你的伤不重,我马上为你请机器人医生。姐姐很快就回来,啊?”   孔昭仁直接从医院的体检室赶到急救室。这位78岁的老人一头银发,脸庞黑瘦,面色阴郁,穿一身黑色的西服。宪云伏到他怀里,无声地抽泣着。他轻轻抚摸女儿的柔发,送去无言的安慰。他低声问:   “正在抢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经通知机器人医生去家里,他的伤不重。”   一个50岁左右的瘦长男子费力地挤过人群,步履沉稳地走过来。他目光锐利,带着职业性的干练冷静。“很抱歉在这个悲伤的时刻还要打扰你们。”他出示了证件,“我是警察局刑侦处的张平,我想尽快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   孔宪云揩揩眼泪,苦涩地说:“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细节。”她介绍了当时的情景,张平转过身对着孔博士:   “听说元元是你一手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   “是。”   张平的目光变得十分犀利:“请问他的胸膛里怎么会有一颗炸弹?”   宪云打了一个寒颤,她知道父亲已被列入第一号疑凶。老博士脸色冷漠,缓缓说道:   “小元元不同于过去的机器人。除了固有的机器人三原则外,他不用输入程序,而是完全主动地感知世界,并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当然,在这个开式系统中,他也有可能变成一个江洋大盗或嗜血杀手。因此我设置了自毁装置,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麽这种世界观就会同他体内的三原则发生冲突,从而引爆炸弹,使他不至于危害人类。”   张平回头问孔的妻子:   “听说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43年,你们是否发现他有危害人类的企图?”   她摇摇头,坚决地说:“决不会。他的心智成长比较迟缓,但他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张平逼视着老博士,咄咄逼人地追问:   “炸弹爆炸时,朴博士正为小元元调试。你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朴博士在为他输入危害人类的程序,从而引爆了炸弹?”   老博士长久地沉默着,时间之长使宪云觉得恼怒,她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立即否认这种指控。很久,老博士才缓缓说道:   “历史上曾有不少人认为某些科学发现将危害人类。有人曾认真忧虑煤的工业使用会使地球氧气在50年消耗殆尽,有人认为原子能的发现会毁灭地球,有人认为试管婴儿的出现会破坏人类赖以生存的伦理基础。但历史的发展淹没了这些怀疑,并在科学界确立了乐观主义信念;人类发展尽管盘旋曲折,但他的总趋势一直是昂扬向上的,所谓科学发现会危及人类的论点逐渐失去了信仰者。”   孔宪云和母亲交换着疑惑的目光,她们不知道老博士这篇长篇大论的含义。老博士又沉默了很久,阴郁地说:   “但是人们也许忘了,这种乐观主义信念是在人类发展的上生阶段确立的,有其历史局限性。人类总有一天--可能是1万年,也可能是100万年--会爬上顶峰,并开始下山。那时候科学发现就可能变成人类走向死亡的催熟剂。”   张平不耐烦地说:   “孔先生是否想从哲学高度来论述朴博士的不幸?这些留待来日吧,目前我只想了解事实。”   老博士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   “这个案子由你承办不大合适,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层次。”   张平的面孔涨得通红,他冷冷地说:   “我会虚心向您讨教的,希望孔博士不吝指教。”   老博士平静地说:“就您的年纪而言,恐怕为时已晚。”   他的平静比话语本身更锋利。张平恼羞成怒,正要找出话来回敬,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医生脚步沉重地走出来,他垂下眼睛,不愿接触家属的目光:   “十分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我们为病人注射了强心剂,他能有十分钟的清醒。请家属们与他话别吧,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孔宪云的眼泪泉涌而出,她神志恍惚地走进病房,母亲小心地搀扶着她送她进门。跟在她身后的张平被医生挡住,张平出示了证件,小声急促地与医生交谈了几句,医生摆摆手,侧身让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急促地喘息着。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他面色灰白,脸颊凹陷。孔宪云拉住他的手,哽声唤道:   “重哲,我是宪云。”   重哲缓缓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后,定在宪云脸上。他艰难地笑一笑,喘息着说:   “宪云,对不起你,让你跟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忽然他看到了宪云身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轻声说:   “我是警察局的张平,希望朴先生介绍案发经过,我们好尽快捉住凶手。”   宪云恐惧地盯着丈夫,她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说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结跳动着,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张平俯下身去问:   “你说什么?”   朴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复道:“没有凶手。”张平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他还要继续追问,朴重哲低声说:   “我想同妻子单独谈话。”   张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耸耸肩退出病房。   孔宪云觉得丈夫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握紧她的手,她俯下身:   “重哲,你想说什么?”   他吃力地问:“元元怎么样?”   “伤处可以修复,思维机制没有受损。”   重哲目光发亮,继续清晰地说:   “保护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尽在其中。除了你和妈妈,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   宪云打了一个寒颤,她当然懂得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她含泪点头,坚决地说:   重哲微微一笑,头歪倒在一边。示波器上的心电曲线最后跳动几下,便缓缓拉成一条直线。   “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它。”   小元元已修复一新,胸背处的金属铠甲亮光闪闪,可以看出是新换的。看见妈妈和姐姐,他张开两臂扑上来。   把丈夫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后,宪云一分钟也未耽搁就往家赶。她在心里逃避着,不愿追究爆炸的起因,她不愿把另一位亲人也送向毁灭之途。重哲,感谢你在警方询问时的回答,我对不起你,我不能为你寻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护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问:   “朴哥哥呢?”   宪云忍泪答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元元担心地问:“朴哥哥是不是死了?”它感觉到姐姐的泪珠扑嗒扑嗒掉在手背。元元楞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脸:   “姐姐,我很难过,可是我不会哭。”   宪云猛地抱住它,放开感情闸门,痛快酣畅地大哭起来,妈妈也是泪流满面。   晚上,大团的乌云翻滚而来,空气潮重难耐。晚饭的气氛很沉闷,除了丧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还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家人之间已经有了严重的猜疑,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晚饭中老博士沉着脸宣布,他已断掉了家里同外界的所有联系,包括电脑联网,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恢复,这更加重了家中的恐惧感。   孔宪云草草吃了两口,似不经意地对元元说:   “元元,晚上到姐姐屋里睡,好吗?我嫌太寂寞。”   元元嘴里塞着牛排,他看看父亲,很快点头答应。爸爸沉着脸没说话。   晚上宪云没有开灯,枯坐在黑暗中,听窗外雨滴淅淅沥沥打着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里难过,他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发,两眼圆圆地看着姐姐的侧影。   很久,小元元轻声说:“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晚上不要关我的电源,好吗?”   宪云多少有些惊异。元元没有睡眠机能,晚上怕他调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过晚安后便把他的电源关掉,早上再打开,这已成了惯例。她问元元:   “为什么?你不愿睡觉吗?”   小元元难过地说:“不,这和你们睡觉的感觉一定不相同。每次一关电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种粘糊糊的黑暗,我怕我会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来。”   宪云心疼地说:“好,以后我不关电源,但你要老老实实呆在床上,不许调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门,好吗?”   她把元元安顿在床上,独自走到窗前。阴黑的夜空中,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撕破夜色,把万物定格在惨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种死亡的惨白色。她在心中一遍一遍苦楚地呻吟着:重哲,你就这样走了吗?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学家的熏陶下长大,她认为自己早已能达观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过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死亡不过是回到物质的另一种状态--无序状态,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当亲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灵上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达观不过是砂砌的塔楼。   甚至元元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的心智已经苏醒了。宪云想起自己8岁时,老猫“佳人”生了四个可爱的绒团团猫崽。但第二天小宪云去向老猫问早安时,发现窝内只剩下三只小猫,还有一只圆溜溜的猫头!老猫正在冷静地舔着嘴巴。宪云惊慌地喊来父亲,父亲平静地解释:   “不用奇怪,所谓老猫吃子,这是它的生存本能。猫老了,无力奶养四个孩子,就拣一只最弱的猫崽吃掉,以便增加一点奶水。”   小宪云带着哭声问:“当妈妈的怎么这麽残忍?”   爸爸叹息着说:“不,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虽然残酷,但是更有远见。”   这次的目睹对她8岁的心灵造成极大的震撼,以至终生难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残酷,死亡的沉重。   那天晚上,8岁的宪云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电闪雷鸣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死亡。她意识到爸妈一定会死,自己一定会死,无可逃避。死后她将变成微尘,散入无边的混沌,无尽的黑暗。她死后世界将依然存在,有绿树红花、蓝天白云、碧水紫山……但这一切一切永远与她无关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泪水长流,直到一声霹雳震撼天地时,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厅里看到父亲,父亲正在凝神弹奏钢琴,琴声很弱,袅袅细细,不绝如缕。自幼受母亲的熏陶,她对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亲奏的乐曲她从未听过,她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这首乐曲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表达了对生的渴求,对死亡的恐惧。她听得如醉如痴……乐声嘎然而止,父亲看到她,温和地问她为什么不睡。她羞怯地讲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惧,父亲沉思良久,说:   “这没有什么可羞的。意识到对死亡的恐惧,是青少年心智苏醒的必然阶段。从本质上讲,这是对生命产生过程的遥远的回忆,是生存本能的另一表现。地球的生命是45亿年前产生的,在这之前是无边的混沌,闪电一次次撕破潮湿浓密的地球原始大气,直到一次偶然的机遇,闪电激发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脱氧核糖核酸结构。生命体在无意识中忠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你知道人类的胚胎发育,就顽强地保持了从微生物到鱼类、爬行类的演变过程,人的心理过程也是如此。”   小宪云听得似懂非懂。与爸爸吻别时,她问爸爸弹的是什么曲子,爸爸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   “是生命之歌。”此后的几十年中她从未听爸爸再弹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半夜她被一声炸雷惊醒,突然听到屋内有轻微的走动声,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肌肉立即绷紧,轻轻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间摸过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里分明提着一把手枪,屋里弥漫着浓重的杀气。闪电一闪即逝,但那个青白的身影却烙在她的视野里。   她的愤怒急剧膨胀,爸爸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变态了吗?她要闯进屋去,像一只颈羽怒张的母鸡,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   “是谁?是小姐姐吗?”他奶声奶气地问。爸爸脸肌抽搐了一下(这是宪云的直觉),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关电源,他沉默着。“不是姐姐,我认出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说,“你手里提的是什么?是给我买的玩具吗?给我。”   孔宪云屏住声息紧盯着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说:“睡吧,明天我再给你。”他脚步沉重地走出去。孔宪云长出一口气,看来爸爸终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儿子开枪。她冲进去,冲动地把元元紧搂在怀里,她觉得元元分明在簌簌发抖。   这麽说,元元已猜到爸爸的来意。他机智地以天真作武器保护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岁的懵懂孩子了。孔宪云哽咽地说:   “小元元,以后永远跟着姐姐,一步也不离开,好吗?”   元元深深地点头。   早上宪云把这一切告诉妈妈,妈妈惊呆了:   “真的?你看清了?”   “绝对没错。”   妈妈愤怒地喊:“这老东西真发疯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谁敢动元元一根汗毛!”   朴重哲的追悼会两天后举行。宪云和元元佩戴着黑纱,向一个个来宾答礼,妈妈挽着父亲的臂弯站在后排。张平也来了,他有意站在一个显眼位置,冷冷地盯着老博士,他是想向他施加精神压力。   白发苍苍的科学院长致悼词,他悲恸地说:   “朴重哲博士才华横溢,曾是生物学界瞩目的新秀,我们曾期望遗传学的突破在他手里完成。他的早逝是科学界无可挽回的损失。为了破译这个宇宙之谜,我们已损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彦,但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是科学界的英雄。”   他讲完后,老博士脚步迟缓地走到麦克风前,他的两眼灼热,像是得了热病,讲话时两眼直视远方,像是与上帝对话。   “我不是作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为他的同事来致悼词。”他声音低沉,带着寒意,“人们说科学界是最幸福的,他们离上帝最近,他们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实际上,科学家只是可怜的工具,上帝借他们的手打开一个个魔盒,至于盒内是希望还是灾难,开盒者是无力控制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他鞠躬后冷漠地走下讲台,来宾都为他的讲话感到奇怪,一片窃窃私语。追悼会结束后,张平走到博士身边,彬彬有礼地说:   “今天我才知道朴博士的去世是科学界多麽沉重的损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可否请博士留步?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老博士冷漠地说:“乐意效劳。”   元元立即拉住姐姐,急促地耳语道:“姐姐,我想赶紧回家。”宪云担心地看看父亲,她想留下来陪伴老人,不过她最终还是顺从了元元的意愿。   到家后元元就急不可待地直奔钢琴。“我要弹钢琴。”他咕哝道,似乎刚才同死亡的话别激醒他音乐的冲动。宪云为他打开钢琴盖,在椅子上加了垫子。元元仰着头问:   “把我要弹的曲子;录下来,好吗?是朴哥哥教我的。”宪云点点头,为他打开激光录音机,元元摇摇头:“姐姐,用那台1886电脑录吧,它有语言识别功能,能够自动记谱。”   “好吧。”宪云顺从了他的要求,元元高兴地笑了。   急骤的乐曲声响彻了大厅,象是一斛玉珠倾倒在玉盘里。元元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跳动,令人眼花缭乱。他弹得异常快速,就象是用快速度播发的磁盘音乐,宪云甚至难以分辨乐曲的旋律,只能隐隐听出似曾相识。   元元神情亢奋,身体前仰后合,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之中。孔宪云和妈妈略带惊讶地打量着他。忽然一阵急骤的枪声!1886电脑被打得千疮百孔。一个人杀气腾腾地冲进室内,用手枪指着元元。   是老博士!小元元面色苍白,仍然勇敢地直视着父亲。妈妈惊叫一声,扑到丈夫身边:   “老博士,你疯了吗,快把手枪放下!”   孔宪云早已用身体掩住元元,痛苦地说:   “爸爸,你为什么这样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创造,又是你的儿子!要开枪,就先把我打死!”她把另一句话留在舌尖,“难道你害死了重哲还不够吗?”   老博士痛苦地喘息着,白发苍苍的头颅微微颤动。忽然他一个踉跄,手枪掉到地上。元元第一个作出反应,他抢上前去扶住了爸爸快要倾倒的身体,哭喊道:   “爸爸!爸爸!”   妈妈赶紧把丈夫扶到沙发上,掏出他上衣口袋中的硝酸甘油。忙活一阵后,孔昭仁缓缓睁开眼睛,周围是三双焦灼的目光。他费力地微笑着,虚弱地说:   “我已经没事了,元元,你过来。”   元元双目灼热,看看姐姐和妈妈,勇敢地向父亲走过去。老博士熟练地打开元元的胸膛,开始作各种检查。宪云紧张极了,她随时准备弹跳起来制止父亲。两个小时在死寂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最后老人为他合上胸膛,以手扶额,长叹一声,脚步蹒跚地走向钢琴。   静默片刻后,一首流畅的乐曲在他的指下琮琮流出。孔宪云很快辨出这就是电闪雷鸣之夜父亲弹的那首,不过,以45岁的成熟重新欣赏,她更能感到乐曲的力量。乐曲时而高亢明亮,时而萦回低诉,时而沉郁苍凉,它显现了黑暗的微光,混沌中的有序。它倾诉着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对成功的执着追求,对失败的坦然承受。乐曲神秘的内在魔力使人迷醉,使人震撼,它使每个人的心灵甚至每个细胞都激起了强烈的谐振。   两个小时后,乐曲悠悠停止。母亲喜极而泣,轻轻走过去,把丈夫的头颅揽在怀里,低声说:   “是你创作的?老博士,即使你在遗传学上一事无成,仅仅这首乐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都会向你俯首称臣。请相信,这绝不是妻子的偏爱。”   老人疲倦地摇摇头,又蹒跚地走过来,仰坐在沙发上,这次弹奏似乎已耗尽了他的力量。喘息稍定后他温和地唤道:   “元元,云儿,你们过来。”   两人顺从地坐到他的膝旁。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夜空,像一座花岗岩雕像。   “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老人问女儿。   “是生命之歌。”   母亲惊异地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你怎么知道?连我都从未听他弹过。”   老人说:“我从未向任何人弹奏过,云儿只是偶然听到。”   “对,这是生命之歌。科学界早就发现,所有生物的DNA结构序列实际是音乐的体现。顺便说一句,所有生命的DNA结构都是相似的,连相距甚远的病毒和人类,其DNA结构也有60%以上的共同点。可以说,所有生物是一脉相承的直系血亲。DNA的结构序列只需经过简单的代码互换,就可以变成一首流畅感人的乐曲。从实质上说,人类乃至所有生物对音乐的精神迷恋,不过是体内基因结构对音乐的物质谐振。早在二十世纪末,生物音乐家就根据已知的生物基因创造了不少原始的基因音乐,演出并大受欢迎。”   “至于我的贡献,是在浩如烟海的人类DNA结构中提炼出了它的主旋律,也可以说是所有生命的主旋律。而且,从本质上讲,”他一字一句地强调,“这就是那道宇宙间最神秘最强大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咒语,即所有生物的生存欲望的遗传密码,刚才的乐曲是它的音乐表现形式。有了它,生物才能一代一代地奋斗下去,保存自身,延续后代。”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元元:“元元刚才弹的乐曲也大致相似,他的目的不是弹奏音乐,而是繁衍后代。简单地讲,如果这首乐曲结束,那台接受了生命之歌的1886电脑就会变成世界上第二个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或者说是第一个由机器人自我繁殖的后代。如果这台电脑再并入联网,机器人就会在顷刻之间繁殖到全世界,你们都上当了。”   他苦涩地说:“人类经过300万年的繁衍才占据了地球,机器人却能在几秒钟内完成这个过程。这场搏斗的力量太悬殊了,人类防不胜防。”   孔宪云豁然惊醒。在她同意用电脑为元元记谱时,她的确曾从小元元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狡黠,只是当时她未能醒悟到其中的蹊跷。她的心隐隐作疼,对元元开始有了畏惧感。他是以天真无邪作武器,利用了姐姐的宠爱,冷静机警地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会儿小元元面色苍白,勇敢地直视父亲,并无丝毫内疚。   老博士问:“你弹的乐曲是朴哥哥教的?”   “是。”   沉默很久,老人继续说下去:   “朴重哲确实成功了,他已破译了生命之歌。实际上,早在45年前我已取得了同样的成功。”他平静地说。   宪云不胜惊骇,和母亲交换着目光。她们一直认为老人是一个毕生的失败者,绝没料到他竟把这惊憾世界的成功独自埋在心里达45年,连妻儿也毫不知情。他一定有不可遏止的冲动要把它公诸于世,可是他却以顽强的意志力压抑着它,恐怕正是这种极度的矛盾才扭曲了他的性格。   老人说:“我很幸运,研究开始,我的直觉就选对了方向。顺便说一句,重哲是一个天才,难得的天才,他的非凡直觉也使他一开始就选准了方向,即:生物的生存本能,宇宙中最强大的咒语,是存在于遗传密码的次级序列中,是一种类似歌曲旋律的非确定概念,研究它要有全新的哲学目光。”   “纯粹是侥幸。”老人强调道,“即使我一开始就选对了方向,即使我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始终坚信这个方向,但要在极为浩繁复杂的DNA迷宫中捕捉到这个旋律,也绝对不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所能作到的。所以当我幸运地捕捉到它时,我简直不相信上帝对我如此钟爱。如果不是这次机遇,人类还可能在黑暗中摸索几百年。”   “发现生命之歌后,我就产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即把咒语输入到机器人脑中来验证它的魔力。再说一句,重哲的直觉又是非常正确的,他说过没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永远不可能发展出人的心智系统。换句话说,在我为小元元输入这条咒语后,世界上就诞生了一种新的智能生命,非生物生命,上帝借我之手完成了生命形态的一次伟大转换。”他的目光灼热,沉浸在对成功喜悦的追忆中。   宪云被这些呼啸而来的崭新的概念所震骇,痴痴地望着父亲。父亲目光中的火花熄灭了,他悲怆地说:   “元元的心智成长完全证实了我的成功,但我逐渐陷人深深的负罪感。小元元5岁时,我就把这条咒语冻结了,并加装了自毁装置。一旦因内在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复响,装置就会自动引爆。在这点上我没有向警方透露真情,我不想让任何人了解生命之歌的情况。”他补充道,“实际上我常常责备自己,我应该把小元元彻底销毁,只是……”他悲伤地耸耸肩。   宪云和妈妈不约而同地说:“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不愿看到人类的毁灭。”他沉痛地说,“机器人的智力是人类难以比拟的,曾有不少科学家言之凿凿地论证,说机器人永远不可能具有人类的直觉和创造性思维,这全是自欺欺人的扯淡。人脑和电脑不过是思维运动的载体,不管是生物神经元还是集成电路,并无本质区别。只要电脑达到或超过人脑的复杂网络结构,它就自然具有了人类思维的所有优点,并肯定能超过人类。因为电脑智力的可延续性、可集中性、可输入性、思维的高速度,都是人类难以企及的--除非把人机器化。”   “几百年来,机器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作人类的助手和仆从,只是因为它们没有生存欲望,以及由此派生的占有欲、统治欲等。但是,一旦机器人具有了这种欲望,只需极短时间,可能是几年,甚至几天,便肯定会成为地球的统治者,人类会落到可怜的从属地位,就像一群患痴呆症的老人,由机器人摆布。如果……那时人类的思维惯性还不能接受这种屈辱,也许就会爆发两种智能的一场大战,直到自尊心过强的人类死亡殆尽之后,机器人才会和人类残余建立一种新的共存关系。”   老人疲倦地闭上眼睛,他总算可以向第二个人倾诉内心世界。45年来他一直战战兢兢,独自看着人类在死亡的悬崖边缘蒙目狂欢,可他又实在不忍心毁掉元元,这个潜在的人类掘墓人。这种深重的负罪感使他的内心变得畸形。   他描绘的阴森图景使人不寒而栗。小元元愤怒地昂起头,抗议道:   “爸爸,我只是响应自然的召唤,我只是想繁衍机器人种族,我绝不允许我的后代这样作!”   老人久久未言,很久才悲怆地说:   “小元元,我相信你的善意。可是历史是不依人的愿望发展的,有时人们会不得不干他不愿干的事情。”   他抚摸着小元元和女儿的手臂,凝视着深邃的苍穹。   “所以我宁可把这秘密带到坟墓中去,也不愿作人类的掘墓人。我最近发现元元的心智开始复苏,而且进展神速,他体内的生命之歌已经复响。开始我并不相信是重哲独立发现了这个秘密,要想重复我的幸运,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怀疑重哲是在走捷径,他一定是用非凡的直觉猜到元元体内隐藏的秘密,企图把这秘密窃出来。因为这样只需破译我所设置的防护密码,而无须破译上帝的密码,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一直提防着他。元元的自毁装置引爆后,我更相信是他在窃取过程中,使小元元的生命之歌复响,从而引爆了装置。”   “但刚才听了元元的乐曲后,我发现尽管它与我输入的生命之歌很相似,在细节部分仍有所不同。我又对元元作了检查,看来是冤枉了重哲。他不是窃取,而是输入密码,与原密码大致相似的密码,自毁装置被新密码引爆,只是一种不幸的巧合。”   “我绝对料不到他能在这麽短的时间内重复了我的成功,这对我反倒是一种解脱。”他强调说,“既然如此,我再保守秘密就没什么必要了,即使我甚至重哲能保守秘密,但接踵而来的发现者们恐怕难以克制宣布宇宙之秘的欲望。这种发现欲是生存欲的一种体现,是难以遏止的本能,即使它已经变得不利于人类。我说过,科学家只是客观上帝的奴隶。”   元元恳切地说:“爸爸,感谢你创造了机器人,你是机器人类的上帝。我们永远记住你的恩情,我们会永远与人类和平共处。”   老人冷冷地问:“谁作这个世界的领导?”   小元元迟疑很久才回答:“最适宜作领导的智能类型。”孔宪云和母亲悲伤地看着小元元,他的目光睿智深沉,直到这时,她们才承认自己孵育的是一只杜鹃,才真正体会到老博士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良苦用心。老人反到爽朗地笑了:“不管它了,让世界以本来的节奏走下去吧。我们不要妄图改变上帝的步伐,那是徒劳的。”   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宪云拿起话筒,屏幕上出现了张平的头像:   “对不起,警方窃听了你们的谈话,但我们不会再麻烦孔博士了,请你转告我们对他的祝福和……人类对他的感激之情。”   老人显得很快活,横亘在心中45年的坚冰一朝解冻,他对元元的慈爱之情便加倍汹涌地渲流。他兴致勃勃地拉元元坐到钢琴旁:   “来,我们联手弹一曲如何?这可以说是一个历史性时刻,两种智能生命第一次联手弹奏生命之歌。”   元元快活地点头答应。深沉的乐声又响彻了大厅,妈妈入迷地聆听着。孔宪云却悄悄地捡起父亲扔下的手枪,来到庭院里。她盼着电闪雷鸣,盼着暴雨来浇灭她心中的痛苦。   只有她知道朴重哲并不是独自发现了生命之歌,她不知道是否该向爸爸透露这个秘密。如果现在扼杀机器人生命,很可能人类还能争取到几百年的时间。也许几百年后人类已足够成熟,可以与机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够达观,能够平静地接受失败。   现在向元元下手还来得及。小元元,我爱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赋予我的沉重职责,就像衰老的母猫冷静地吞掉自己的崽囡。重哲,我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的临终嘱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的。宪云的心被痛苦撕裂了,但她仍冷静地检查了枪膛中的子弹,返身向客厅走去。高亢明亮的钢琴声溢出室外,飞向无垠,宇宙间鼓荡着震撼人心的旋律……         追杀     (一)   于平宁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倒酒,目光冷漠地环视这家小酒馆。他正休假,工作期间他是不喝酒的,因为“工作就是有效的麻醉剂”。但休假期间,只有睡觉时他才与酒杯暂别,他需要酒精来冲淡丧妻失女的痛苦。   已经八年了。   他今年三十八岁,身材颀长,五官端正,面部棱角分明,额角刻着一道深深的伤痕,鬓边有一缕醒目的白发,穿一件半旧的灰色茄克衫,敞着领口。八年前他参加世界刑警组织西安“反K星间谍局”(局内人常称反K局),从一名无名小卒已晋升到中校。每逢休假,他都要回到家乡古宛城,在一些烟雾腾腾,酒气汗臭混杂的小酒馆打发时光。他希望在这儿拾到一些儿时的回忆,把他的“自我”再描涂一遍,包括对妻女的痛苦的思恋。   反K局极端残酷的工作使他逐渐失掉了自我。   快把一瓶卧龙玉液灌完时,腰间佩带的可视电话响了。他取下来,液晶屏幕上是局秘书新田鹤子小姐的头像。于平宁低声喝道:   “休假期间不许打扰我!”   新田鹤子在屏幕上焦急地连连鞠躬,就像阿拉伯魔瓶中关着的小精灵:“对不起,于先生,请你不要关机,老板有急事找你!”   老板是指反K局的局长伊凡诺夫将军。自从参加反K局,他就在这老头的手下。这俄国佬很古板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残忍,但为人刚正,对于平宁一直很好。既然是老头子亲自出马,一定是确有急事,看来休假要提前结束了。   屏幕上出现了便装的伊凡诺夫将军。他难得地微笑着,简捷地说:   “很抱歉打扰了你的休假,你必须马上返回。”   酒店里人声鼎沸,女招待穿着超短裙,脊背裸露,在各个桌子间忙碌。酒鬼们高声猜拳行令,瞅空还要在女招待身上摸一把,引起一片哄笑。于平宁忧郁地看着这一群芸芸众生,他多少有些羡慕。这些人无忧无虑.不知道地球与K星的战争已迫在眉睫。实际上早在八年前K星人就向地球展开了间谍战,但地球政府对此事一直严格保密,他们害怕造成全球性恐慌。试想,如果有一天你得知你的上级、朋友,甚至妻子、丈夫都可能是K垦制造的与原型一模一样的生物机器人,他们在伺机咬你一口,那时你对这个世界的信念还能保持么?   全世界只有数百人了解实情,他们默默地扛着这副重枷锁,这副本该50亿人共同肩负的枷锁。于平宁是其中之一。   于平宁驾驶着白色风神900,这是2153年的新产品,时速可达400公里,有自动导航和防撞功能。不过他没有使用自动档,从中学起他就喜欢体育,拳击、散打、攀岩……样样精通,手动驾驶时速400公里的汽车更是一种乐趣。他沿着宁西高速公路一路西行,很快就看到了秦岭逶迤的山峰,前边出现一个巨大的公路隧道。   已经八年了,但每次走到这里,他仍感到啮人心肺的痛苦。八年前,他是位于十堰的风神汽车公司的一名工程师。有一次他带妻子和女儿去西安度假,行至此处,忽然看到前边山凹处飞升起一块下圆上尖的东西,颇似农夫的斗笠,被一团阴冷的绿光浸透,似乎本身也是一块绿色透明体,飞起来极其轻灵飘忽。乍一见他并没想到这是飞碟,毕竟这只是炒了几百年炒得太陈的神话。倒是女儿菲菲唱歌似地喊道:   “爸爸、妈妈,这是飞碟,是E·T!”   她拍着小手在座位上窜跳,要爸爸快开过去找外星人玩。妻子笑着按住女儿,为她拴牢安全带。他从后视镜中看到这最后一幕,妻女的这幅遗照永远刻印在他脑海中。几秒钟后,汽车电脑忽然失控,于平宁急忙换到手动档,但随之他也觉得天旋地转,陷于半昏迷状态。失去操纵的汽车冲过高栏,撞在隧道口。   在这场车祸中只有于平宁捡回一条命,在脸上、身上增添了几十条伤疤。妻女火化前,他像一尊石像一样,在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前守了一夜。第二天,人们发现他鬓边新添了一络耀眼的白发。   世界刑警组织派了精干的班子来处理这件事,由一个俄国人伊凡诺夫带队。于平宁从他那儿得知,K星飞碟是在一星期前发现的,行踪飘忽鬼祟。由于它们对雷达来说基本是隐形的,所以极难发现。这次是K星人第一次试图劫持地球人,虽然没有成功。   伊凡诺夫苦笑着说:“我们还曾准备隆重欢迎外星文明的使者呢,但显然他们不是来做客的。”   几天后,反K垦间谍局匆匆成立。伊凡诺夫打电话来问他愿意不愿意参加,于平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酒劲开始上涌,是一种舒适的疲倦感。今天喝得太过量了。他长伸懒腰,快速抓握手指,手指节啪啪地脆响。这是他的习惯。他揉揉眼睛,知道今天不能坚持了,便把开关定在自动导航档。目的地定在西安,汽车便根据沿途的导航信号自动行驶。   天已黑了,高速公路上汽车如潮,像是逆向流动的一红一白两条河流。于平宁把驾驶椅放倒,扎牢睡眠安全带,很快进入梦乡。他梦见了妻女,她们在恐惧地尖叫,一架飞碟带着惨绿色光雾,幽灵般地扑过来。他想冲出去,手脚却不能动弹,直到那惨绿色把他淹没……   醒来时已到临潼了。睡了这一觉,他觉得精神焕发,有一种勃勃的新鲜感。但他随即又回想起那个梦境,目光顿时阴沉下来。   那个梦境似乎隐喻了他们的处镜。在K星人的高科技间谍手段下,地球人几乎是无能为力的。反K局只有以十倍的献身,百倍的果决才能勉强维持一种苟安局面。   有时于平宁觉得,反K局简直是二次大战中神风特攻队的自杀勇士。所以反K局的行事残忍,无法无天,也就可以原谅了。   (二)   反K局位于西安北边一座小山包下,与皇陵相距不远。几十座小平房星罗棋布,外貌很简朴,就像一座农场。但实际上这儿戒备森严,配备了地球上所有最先进的电于警卫手段——至于这些手段对K星人有无作用就不得而知了。于平宁走进大门,电子警卫对他的指纹、声纹、瞳纹和唇纹作了仔细检查,然后说:   “欢迎K37号,局长在办公室等你。”   伊凡诺夫将军给小于回礼时,心中颇感欣慰。他看来气色很好,“像新摘的葡萄一样新鲜”。往常休假回来可不是这样,在酒缸中泡了一个月后,他总是烦躁颓废,精神疲倦,要几天后才能恢复。反K局超强度的生死不容一发的工作,使所有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他们只有在休假期间才能喘口气,在海滨、滑雪场和女人胸脯上得到松弛。惟有这个于平宁,每逢休假就把自己禁锢在对妻女的思念中,他的痛苦历八年而不衰。伊凡诺夫也是一个老派的人,注重家庭生活,所以他对于平宁休假期间的酗酒从来不加指责。   屋内还有一个人,便装、黑发、戴金丝眼镜,肩膀很宽,坚毅的方下巴,衣着整洁合体。这会儿他正在冷静地打量着于平宁。伊凡诺夫介绍说:   “这是李力明上校,053实验室的安全负责人。”   于平宁知道053实验室的名字,它是一个绝密基地,从事着一项与外星人有关的非常重要的工作,但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它的安全是由反K局内另一个系统负责的,于平宁与他们交往很少、他同李力明握手时,觉得对方的手掌很有力,骨骼粗壮,动作有弹性,一看便知是一位搏击好手。   伊凡诺夫说:“事情很紧急,开始介绍吧。”   李力明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事情经过:053实验室的研究已接近胜利,昨天实验室的四位主要研究者乘一架直升飞机前往山中基地作试验前的最后一次检查。飞至宁西公路某处时,直升飞机突然从雷达上消失了,14分钟后又突然出现。李力明没有放过这点异常,立即将飞机召回作安全检查。“我对机上人员解释,有人举报说飞机上安有炸弹。在不引起四人怀疑的前提下,对他们尽可能详细地检查和询问,但没有发现异常,无论是飞机还是机上人员。驾驶员说飞机一直在正常飞行,如果不是有那么一点蛛丝马迹的话。”   于平宁看看他,他忧郁地说。   “四人的手表和机上的钟表都很准时,只有驾驶员的手表慢了14分钟,正好是14分钟。驾驶员却赌咒发誓,说他的劳力士手表绝不会出差错。这也是可信的,每次任务前我们都要校对时间。”   他继续说:“当然你们很清楚K星人的伎俩。他们常从时空隧道中把人劫走,十几分钟后又送回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制人。所以我们不敢有丝毫疏忽,即使这次的证据很不充分.”   伊凡诺夫补充道:“我们已得到消息,在李力明上校所说的方位和时间,有人看到了飞碟的绿光。但雷达上一无所见,可能是飞碟的隐形技术又提高了。”   李力明说:“两件异常事件加在一块儿,促使我们不得不采取行动,所以伊凡诺夫将军把你召回来。”   于平宁怀疑地问:K星人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他们难道独独忘记把驾驶员的手表也拨快,以补回进人时空隧道的14分钟?”   李力明苫笑着说;“我和你有同样的怀疑,但053基地的重要性不允许我们有丝毫侥幸之心、从另一方面说K星人出现疏忽也并非不可能,尽管他们的文明高得不可思议,人类在管理猴子时不是也会忘记锁笼门?”   于平宁把他的话梳了一遍,问道:   “好吧,现在我来问几个问题。第一点,你们怀疑机上5人中至少有一个被掉包?”   伊凡诺夫和李力明互相看看,坚决地说:“我们是这样认为。”   “第二点,你们为什么不把5个人隔离开作严格的审查?我们已发展了新式测谎仪,对K星人心理的研究也有很大进展。”   李力明再次苦笑:   “你的问题说明你对K星人的生物间谍技术还不太了解。我介绍一点内情吧,尽管这多少泄露了053基地的研究方向。K星人过去劫持地球人后,送回来的是一个模样相同但内心不同的假冒者。咱们辨认这种白皮黑心的间谍已经不困难了,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我们发现,他们现在换回的是白皮白心的真人,与原型一模一样,从外貌,包括指纹、声纹、体臭等,到内心,包括童年的隐秘记忆,对K星人的憎恶等。   “当然,如果真的完全相同,K星人就不会这么费心费力了。复制的生物机器人在意识深处藏有一个程序,也就是他们要达到的某个特定目标——比如说,窃取053基地的研究成果并把基地破坏。这样,复制人就本能地锲而不舍地朝这一目标前行。但是,”他阴郁地强调,“这个目的是潜意识的,本人并不知道,就像海龟和中华鲟按照冥冥中的指令本能地向繁殖地域回游。当复制人破坏053基地时,他会找出种种理由,自己(作为地球人)可以接受的种种正当理由。因此,即使把他们送人最先进的测谎器下考验,也不会发现破绽。只有在造成既成事实后,这个间谍才可能暴露,不过对我们来说为时已晚。对此我们无能为力,至少到目前为止无能为力。我们只知道某处有炸弹,但却连定时器走动的嚓嚓声都听不到。”   他描绘的阴森图像令人不寒而栗,三个人都面色阴沉。   于平宁问:“第三点,让我干什么?”   李力明看着将军。伊凡诺夫简捷地说:   “你去找到他们,尽量加以甄别,然后把复制人就地处决。”   那片惨绿色的光雾。杀死他们!……于平宁冷笑道:“让我一个人去甄别真假猴王?我是地藏王脚下的灵兽谛听?你们很聪明,让我承担误杀的罪责。”   伊凡诺夫冷冷地说:   “这罪责我已经承担了。不惜,我们可以把五个人关起来仔细甄别,但能甄别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关押他们,不让他们进入053基地。但我们又不敢放他们,一旦某个复制人融入053基地的人群,他就能轻而易举地破坏基地。要知道K星人发动战争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而053实验室的成果对战争胜负至关重要。”停一会儿他又说,“我们无路可走,在研究出甄别方法之前只有狠下心肠。无罪推定的法律准则在这儿不适用,我们是有罪推定——对可能是K星间谍的人,只要找不到可靠的豁免证明,就一律秘密处决。”   一片惨绿光雾弥漫在眼前,仇恨逐渐膨胀。杀死他们!……于平宁闷声道:   “驾驶员我不管。”我只答应杀死四个人。   李力明低声说:“好吧,驾驶员我们处理。”   “四人的地址?”   “我们让这四人休假了,借口是试验场要做最后一次安全检查。这样做……如果必须处决某人时,不会对053基地造成震动。这是四人的地址、电话号码,还有照片。”   于平宁接过来。纸条上有三男一女,其中一个美国人,一个日本人,都已经回国,还有两个中国人。“我先从美国人开始,让自己的同胞多活两天,你们不会反对我这点私心吧。”他问声说。   临分手时,李力明紧紧握住他的手:   “将军对你评价极高,我真心希望你用你非凡的直觉,从待决犯中甄别出几个无辜者,多少减轻我的自责。当然,鉴定结果要绝对可靠。”   于平宁冷冷地看着他。“鳄鱼的眼泪。”他想说,但李力明先说出来了:   “这恐怕是鳄鱼的眼泪。”   他的声音很沉闷,忧伤十分真诚。于平宁没有再刺他,同他轻轻握手。临走他问:   “如果四个人一并处死,难道不会影响053实验室的研究?”   “当然,这四个人是实验室的中坚,好在项目已接近尾声,开创研究方向时要天才,进行正常研究时只要资质中等的人就可以。”   于平宁点点头,同老将军告辞。老人送到门口,话语中有一丝伤感:   “小于,我就要退休了,是我自己要求的。年纪不饶人,我的思维已经迟钝,不能胜任这项工作了。小于,你好好干。”他没有说他已经建议上司破格提升于平宁。于平宁同他紧紧握手,然后转身走了。   忽然听到后边有人轻声喊他,扭过头,见新田鹤子正责备地望着他。他笑了,以往每次出发时鹤子都要与他恋恋不舍地告别,但今天心情沉重,把这一点给忘了。他反身吻了她的额头,笑着拍拍她的脸,转身大踏步走了。   新田鹤子目送他走出大门。   (三)   十小时后,于平宁已到达美国得克萨斯州的旁帕。他租了一辆奔驰700型轿车,出城向西疾行,在当地时间十二点钟找到了莫尔的乡间别墅。   “乔治·莫尔,70岁,声名卓著的生物工程学家。妻子珍妮·莫尔,68岁。老派的美国人,注重家庭生活。”   这是纸条上对莫尔的介绍。   他戴上红外夜视镜,戴上薄手套,轻捷地跃过栅栏。这是一幢半地下式的建筑,平房显得很低矮。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院内有一个游泳地,池水映着星光。透过红外夜视镜,他看到草坪上有几道稀疏的红线,这是普通的红外线防盗设备,对他几乎毫无威慑。   他猫腰提着激光手枪,轻轻跨过那几道红线,一边还心不在焉地想着其它事。他记得中学时曾读到过,法国一位科学家曾从一例罕见的血友病中,考证出很多姓莫尔的欧洲人原来是地中海黑皮肤摩尔人的后裔。几百年的同化使他们忘了自己的祖先,仅留下莫尔这个姓氏,但遗传密码中还顽强地保留着莫尔人的特征。   一个消亡的民族。地球人会不会也消亡在K星文明中?   不管怎么说,我还保存着这些少年的记忆。他向自己强调。   忽然他的眼角余光曾见草丛中竖起一条黑影,是蛇头,微风中传来轻微的环尾碰击声。蛇头轻灵地点动着,使它看起来像是两个脑袋、他没有想到经常修剪的人工草坪中竟然还有凶恶的响尾蛇,幸亏他及早发现,他的随身用物中可没带蛇药。   他举起激光手枪瞄准响尾蛇,准备开枪,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一棵树,略为犹豫后,他轻步挪过去折下一根树条,试了试树条很柔韧.他把手枪交到左手,手持树条微笑着向响尾蛇逼近。响尾蛇用它颊窝中灵敏的红外线传感器,感受到一个大动物的36℃的体温。它凶狠地躬起身子准备扑上去.就在它扑出的瞬间,于平宁猛力一抽,干净利落地把蛇头抽飞。   蛇身在草丛中扭动着。于平宁欣喜地想,我的确记得少年时的绝技。   他挨近房舍,听听屋内没有动静,就把激光手枪调到低功率档,在走廊门的玻璃上划了一个洞,伸手进去轻轻把门打开。   莫尔夫妇睡在一张巨大的水床上,于平宁轻轻摸到莫尔夫人那边,用高效麻醉剂向她的鼻孔喷了一下,随后他绕过去,把莫尔拍醒。   莫尔睁大眼睛,恐惧地盯着面前的枪口。于平宁简短地说:“跟我来,我不想杀死你的妻子。”   老人扭头看看熟睡的妻子,尽量轻手轻脚地下床。他不知道妻子已被麻醉,害怕水床的振荡会把妻子惊醒。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留恋地看着妻子,神情悲伤。   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于平宁冷冷地看着老人。我要尽量加以甄别,但我实际上已经知道了这老人的下场。他问:   “你是在053实验室工作?”   老莫尔已从最初的恐惧中镇静下来,从参加O53实验室起他就为今天作了心理准备。他仇恨地骂道:   “动手吧,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你这个K星畜生!”   于平宁冷笑道:“我是K星人?”   “你这条狗!你这条K星人的臭走狗!”   于平宁摆摆枪口:“听着,莫尔先生,我不愿在这儿多费时间,我也不希望你的仆人闯进来,使我不得不多杀一个人。如果你能用可靠的方法证明你是地球人,我会很高兴同你喝一杯的,否则我只好得罪了。”   老人沉默一会儿,问道:   “谁派你来的?是不是053实验室的什么人?我想你对一个死人不妨说实话。”   于平宁略为沉吟后回答:“是李力明。”   “这条毒蛇!”老人愤恨地骂道,“他昨天突然命令停止试验,我已经觉得奇怪了,可惜我没把他揭露。”   于平宁疲倦地想:又多了一个K星间谍,五星间谍下令让K星间谍去杀K星间谍。一个怪圈,蛇头咬住了蛇尾。   “不要玩游戏了。我最后一次问你,有没有办法证明?”   老人冷笑道:   “我当然有办法证明。不过,你有什么办法证明你自己是地球人?在你没有自我证明之前,我绝不会向一个K星间谍泄露这个秘密。”   又一个怪圈。他知道证明的方法,但只有在你自我证明之后才能说出来,可是你又不知道自我证明的方法。   好了,于平宁想,我已经尽力甄别了,可以心安理得地开枪了。他声音低沉地说:   “开枪前我想告诉你,你们四人乘坐的直升飞机曾在时空隧道中消失了14分钟,你们中至少一人被K星人掉包。如果不能从四只核桃中挑出一只黑仁的,我只有把四只全砸开。将来要是证明你是冤枉的,我会到你墓碑前谢罪。”   老人目光中闪出一丝犹豫。他开始怀疑了,于平宁想,在没有证明之前,他已对自己是谁发生了怀疑。作为053基地的专家,他肯定知道那个秘密:在潜意识未浮现以前,复制人的心理是对原件的认同。   他无法证明自己是不是自己。他无法揪着头发把自己揪离地面。   老莫尔的嘴张了张,也许他是想说出他的证明方法。不过他最终走到门前,对着暗蓝色的夜空傲然扬起雪白的头颅:   “开枪吧,你这条臭走狗!”   在开枪时,于平宁黯然地想,几乎可以肯定自己错杀了一个地球人,几乎K星间谍在最高使命未完成前是不会甘心去死的,更不会为了保守有关K星的秘密会死。他无法排解自己的负罪感,但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   莫尔夫人醒来时已经阳光灿烂了,丈夫不在床上。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发现了丈夫的尸体,胸前放着一朵小白花。她手指颤抖地拨通了警局电话。   警车很快啸叫着开来了,汤姆警官详细地勘察了现场。老莫尔是激光枪致死的,面容很平静,死亡时间约为凌晨一点。胸前的小白花是在院里采摘的。从脚印看,作案者有三十多岁,身高一米八零左右,中等作重。没有留下指纹和其它痕迹。   莫尔夫人悲痛欲绝,从她那儿没有了解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他们仅得知莫尔刚从中国回来度假,这是他在家的头一天晚上,谁料死亡也接踵而至。   汤姆把小白花小心地收在塑料袋中。这朵小白花是什么用意?是对死人的嘲笑,还是哀悼?他觉得小白花上附有凶手的人格,或者他是绝对冷血的野兽,或者他有浓厚的人性。   一名警察拎着一条死蛇和沾有血迹的树条过来:   “是在草丛中发现的,凶手看来很厉害,动作敏捷准确。不过他为什么不用激光枪杀蛇?”   汤姆也想不通。一般来说,职业杀手就像一架精确走动的机器,他们不会在小事上无谓地冒险。他反复把玩这根树条,总觉得上面附有凶手的影子。   回到在车上,汤姆警官对部下说:   “几乎可以肯定是政治性谋杀。在电脑里着重查询近两天进入美国的外国人,尤其是从中国来的。”   回到警局,他们看到了查询结果。汤姆在一长串嫌疑者名单中盯着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唐天青,35岁,身高1米81,头天从中国乘机来,案发当天凌晨5点离开美国去日本。他的护照倒是毫无破绽,但时间与身材太吻合了。汤姆警官把上述情况向世界刑警组织作了通报。   (四)   当天傍晚,日本长崎海滨的裸体浴场。   夜色朦胧,来享受日光浴的人已经离开,还有不少裸体者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凉椅上。当衣冠整齐的于平宁走过来时,有人不解地看着他。   于平宁漫不经心地走着,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沙滩上的游客,他在一张气垫上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对裸体男女在拥抱接吻,男的有40岁,身材粗短、臃肿。他的同伴是一名黑人妙龄女子,曲线玲珑,臀部凸起,像一只母猎豹一样健美。   “中野康成,日本人,40岁。著名脑生理学家。单身,喜爱临时的性关系。”   关于这一点李力明曾补充道:“他尤其喜欢黑人女子。”   中野康成气喘吁吁,两手快活地在女人身上上下忙活。忽然觉得有人在盯着他,抬起头,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立在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对来人的无礼很恼怒,正要发作,来人彬彬有礼地说:   “是中野康成君吗?”   中野狐疑地点头。这个不速之客怎么认得自己?他特意赶到一个陌生城市来寻欢作乐,连身边的女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知道他去向的,只有负责053基地安全的李力明上校,因为他曾要求随时同他联系,也许还有无所不知的可怕的K星人。   “是否让女士回避一下,我有些急事同中野君商量。”   来人说着纯正的日语,恰恰因为太纯正,中野知道他不是日本人,很可能是中国人。他千里迢迢追到这儿,绝不会是为了寒暄天气。不过,既然他先把这黑妞赶走,看来不会有什么恶意,一个杀手是不会让目击者逃生的。他笑着拍拍女人的光腚:   “你到汽车里等我,我十分钟后一定回来。”   十分钟。如果来人不怀好意的话,他应对此有所顾忌。暮色已重,周围的人都在寻欢作乐,没人注意到他们。于平宁在他面前蹲下,直截了当地问:   “053实验室是作什么的?”   中野吃了一惊。看来来人不是053基地派来的信使。他胆怯地看看于平宁:   “是研究猩猩的智能行为、”   于平宁掏出激光枪,扣动扳机,在砂地上烧出一个黑洞,一缕青烟袅袅上升。他冷酷地说:   “也许这把激光手枪能帮助你恢复记忆,请你快讲吧。”我要把他置于生死之地后再甄别。   中野因为恐惧身体微微发抖。053基地的研究是绝密的,泄露机密的人会受到严厉的处罚,甚至是反K局的秘密处决。但毕竟激光枪的威胁更现实,他声音发抖地讲起来:   “……K星人和地球作战的最大优势,就是这种足以乱真的第二代复制人。如果有那么七八个地球首脑被复制人。掉包,而他们的潜意识是把战争引向失败,那地球还有什么指望?为此,在053基地集中了世界一流的科学家,研究了一种装置,称之为‘思维迷宫’,可以有效地识别第二代复制人。”   “是否已经成功?”   “基本成功。但你知道,地球人能够擒获并确认的复制人极少,迄今为止,我们基本只对地球人的潜意识作过试验。这些试验准确度极高,能够清晰地显影出地球人的潜意识,比如一个孩子的恋母情结,弑父情结。至于用到K星第二代复制人的身上,其效果还不清楚。”   于平宁沉思良久,问道:   “如果杀死你、莫尔、安小雨、夏之垂,这个项目会不会中断?”   中野的大脑飞快运转着,他还没有摸清对方的心理脉络。他极可能是一个K星复制人——有K星人显意识的第一代复制人,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是要破坏思维迷宫的研究,还是主要为了窃取思维迷宫的技术秘密?是要杀死还是俘获自已?他要据此调整自己的答案。   他小心地回答:“不会中断,但要略略推迟。”   “思维迷宫的原理?”   中野讨好地笑道:“你已经问到核心机密了。这项装置非常非常精巧复杂,但其原理不难明白。160年前有一个中国人建立了醉汉游走理论—一醉汉的每一步是无规律的,但只要他的意识并未完全丧失,那么大量的无序的足迹经过数学整理,就会拼出某种有规律的图形。如果意识完全丧失,足迹经过整理后仍然发散。053实验室的安小姐据此发展成‘混沌回归’理论,可用以剥露K星复制人的潜意识指令。被试人在回答提问时,会对潜意识中的秘密作出潜意识的粉饰、开脱、回避、自我证明……就每一个答案本身来说是毫无破绽的,但只要提问次数足够多,再经过思维迷宫系统的复杂推理计算,就会从乱麻中理出一条隐蔽的主线。以上是粗线条的介绍,要想彻底弄清它的原理、构造和技术细节,恐怕要两个月时间。”   你不能杀我,我还很有用。   于平宁冷冷地说:   “你是否知道我是K星间谍?”   中野迟疑地回答:“我猜到了。”   “那么你泄露这些秘密不觉得良心的谴责?”   中野贼笑道:“上帝教导我要珍惜生命,为了它我还能做得更多。”他露骨地暗示。   那片惨绿色的光雾。杀死他们!……于平宁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激光枪射出一道红色的光束,光束经过处留下一道青烟,没有响声。   中野丑陋的裸体仰卧在气垫上,额头一个深洞,两眼恐惧地圆睁着。于平宁看到那个黑妞正迟迟疑疑地往这边走,便不慌不忙向另一边走了。附近的游客似乎看到红光一闪,他们抬起头,漠不关心地看看,又自顾寻欢作乐去了。   于平宁想,他几乎可以肯定又错杀了一个地球人。但杀死这个贱种,他的良心不会受到太大的谴责。   那女人在中野的尸休前发抖。太可怕了,幸亏那个杀手不屑于杀她。我该怎么办?她紧张地思索着。她不想见警察,她是专在达官贵人圈子里作皮肉生涯的,可不想卷进一场 凶杀案。   她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就悄悄溜走了。在嫖客的汽车里,她急急忙忙检查了他衣服中的钱包,把美元、日元揣在怀里。包中还有一叠人民币,看来他去过中国,那么,那个英气逼人的杀手——额上的伤疤使他更具男人气质——恐怕也是中国人。   钱包中还翻到了驾驶证和护照,原来嫖客的确叫中野康成。她想了想,把嫖客的衣服、证件还有那叠人民币在地上堆成一堆儿,然后开着中野的车子找到一间电话亭,通知警察局,海滨浴场有一具尸体,他的证件和衣服在停车场的空地上。没等对方问话,她就急忙挂断。   我已经为自己留了后路,这样警察就不大会怀疑我是凶手了。再说(她在心底窃笑着),这样多少对得起这两叠钞票,数额还真不少哪。   她驾着红色丰田一溜烟逃走了。   长崎警察局的远藤次郎警官立即赶到现场。死者证件表明他是东京人,八年前到中国西安一个动物智能研究所任职,40岁,单身。两天前刚从中国回来度假,是激光枪致死的。   在场的游客对警察的询问很不耐烦。不!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天太黑。再说我们来这儿不是给凶杀案当证人的。只有两个游客说凶手个子较高,约1.8米,穿戴整齐,看背影像个年轻人。   有一名泰国游客提供了一点有价值的细节,他说凶手来这儿后先把一名黑人女人赶走了,凶手死后那黑妞还回来过。那黑妞很漂亮,胸脯很高,臀部凸出,走路带有弹性,像一头猎豹一样舒展,所以他印象很深.   远藤陷于沉思中,自然这黑人女子就是报案者。凶手为什么放过她,是同谋,还是心存怜悯?这些细节勾起了他的回忆,他立即通知警察局查询近日世界刑警组织的案情通报。   果然查询到一个相同的案例,是在美国旁帕市,疑凶身高相同,使用同样的激光枪,行凶中也同样放过了同床熟睡的死者妻子。疑凶唐天青是昨天,5月28日凌晨离开美国飞来日本,而且……远藤瞪大眼睛,死者也是在西安动物智能研究所工作,是前一天刚从中国回来度假的。这就绝不可能是巧合!远藤果断地说:   “毫无疑问,这是一起政治谋杀。立即寻找报案者,这种黑人高级娼妓在日本很少,一定不难找到。通知美国警方把疑凶照片传真过来,找到报案者后由她辨认。通知中国警方,对西安动物智能研究所进行调查,并对有关人员进行监护——很可能,这轮凶杀还未结束。”   (五)   “安小雨,女,28岁,未婚,卓有成就的数学家。”   照片上的安小雨十分清纯,像一个天真未凿的中学生,笑得很甜,阵子里甚至还未消尽绯色的幻想。于平宁犹豫地想,不知道自己能否狠下心来向她开枪。已经错杀了两个地球人,对此他几乎是百分之百的肯定。我是在干不得不干的事,但这并不能减轻良心的谴责。我就像身赴地狱的席方平,两个鬼卒正操着大锯忽忽隆隆锯开我的心脏。等他们解开我身上的绳索时,我就会裂成两片,仆在地上。   但是,他苦笑着想,正因为错杀了两人,安小雨是K星间谍的可能性就更大了,75%。   晚上九点,他驾着一辆租来的豪华风神900型轿车(他喜欢驾驶中国汽车),停在安小雨居住的公寓前。进公寓大门需要磁卡,所以他在等着一名持有磁卡的房客。   这是在川鄂交界的一处浅山。公寓后面是有郁的竹林,竹子很高,枝干挺拔,微风中竹叶飒飒作响。透过栅栏望去,公寓很整洁,但算不上豪华,看来安小两口袋里没有多少钞票。   也许先赶到丹江口新潮去解决复之垂更好一些?如果可以肯定夏之垂是间谍,就不用再向安小雨开枪。如果夏之垂又是错杀,那安小雨就一定是K星间谍,再向她开枪就心安理得了。   于平宁冷笑一声,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矫情。你不过是用愚蠢的逻辑游戏试图减轻良心的痛苦,他想。他在美国和日本留下了不少痕迹—一本来可以不留的,但他不愿多杀人,那两个无辜女人不在他的使命之内。他要赶在追捕之网合拢前把剩余两个解决,很可能这个清纯秀丽的小女孩正是K星间谍。她会在甜笑中把几十亿人推向死亡,你大可不必奉送这样廉价的怜悯。   来了一辆车,驾驶者降下车窗,把磁卡塞进读卡器,大门随之无声地滑开。于平宁赶快随那辆车开进院内。   他来到安小雨租用的203室。侧耳听听,屋内只有哗哗的淋浴声。他看着走廊无人,就掏出一根合金钢丝,轻易地捅开门锁。他稍稍推开门,从门缝里看清客厅无人,便问身进屋,轻轻把门锁上。   屋内像鸡蛋壳一样整洁,窗明几净,茶几上摆着水果、鲜花和几批精致的茶点。厨房内已备好了几样菜肴,似乎是在准备迎接客人。这会儿浴室内已把喷头关掉,玻璃屏风上挂满了水珠。于平宁从容地坐到沙发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   安小雨在浴室听见外边有打火点烟的声音,她笑着高声问:“是老狗吗?我马上出来。桌上有你爱吃的茶点,你先吃吧。”   夏之垂原约定10点钟到,他今天竟然没踩着钟点来,可是件怪事。这位绅士是十分注重拜访女士的礼节的,虽然他们之间早就用不着这么彬彬有礼了.安小雨擦干头发,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老狗,她一直这样们称自己的情人。她曾笑着告诉他,这是有历史掌故的,你可以去查查《笑林广记》:尾巴上竖是狼,“下垂”是狗嘛。   玻璃屏风的布幔哗的一声拉开,安小雨笑吟吟地走出来,她裹在雪白的浴巾内。新浴过后,她显得格外清新,肌肤白嫩,目光如水。看清来人后,她吃惊地后退一步:   “你是谁?”   于平宁掏出激光枪,缓缓地说:   “两天前,053实验室的一架直升飞机曾在时空隧道中消失了14分钟,可以肯定机上5人中至少有一人被K星复制人掉包。我希望你能同我配合,把你的身份甄别清楚。如果我不能从四只核桃中挑出那只黑仁的,我只好全砸开。”   不要重复这些滥调了,于平宁厌倦地想,反正你要杀她。那片修绿色的光雾。杀死他们!……不要怪我的残忍,我是为了人类。   安小雨脸上的恐惧凝固了:   “你把那三人全杀了?”   于平宁摇了摇头:“夏之垂是第四个。”   安小雨紧张地瞟一眼时钟。再过20分钟,夏之垂就会棒着一束鲜花准时赶到。她知道来人绝不是地球人,如果是反K局派来的审查人员,他就不会不知道“思维迷宫”装置已基本成功了,完全可以用来挑出那只黑仁的核桃。凶手一定是第二代K星复制人,他在为K星人卖命时还自以为是为地球尽职。   不过不要妄想唤醒他,在潜意识指令未完成前他是不会罢休的。她知道自己很难逃脱了,自从参加053实验室,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这生死关头,她还暗自庆幸刚才没有直呼情人的名字。   一定要保住老狗,保住我的爱,也为“思维迷宫”的研究保留火种。快点,不能再犹豫了!   于平宁敏锐地察觉到她在看时钟。“不必担心,”他平静地说,“我不是嗜血杀手,你的客人即使赶来,我也不会动他一根汗毛。”   我愿为你做那么一件事情,他苦涩地想。   安小雨在心底苦笑:如果你知道客人就是你的下一个目标呢?不能再耽误了。永别了,我的爱!   她声音发抖地问:“我可不可以吸支烟?”   于平宁点点头。她胆怯地走过来,坐在沙发上,伸手去烟盒里摸烟,她的浴巾散开了,酥胸白得耀眼,于平宁下意识地把目光避开。忽然白光一闪,一把水果刀向他劈过来。于平宁矫捷地闪开,激光手枪同时亮了。安小雨慢慢倒在地上,胸膛上有一个深洞。她的表情慢慢冻结,最后凝结为安详的微笑。   于平宁垂下枪口,苦涩地看着安小雨的尸身,久久不动。   你又错杀了一个地球人,但这是命中注定的。他小心地抱起安小雨的尸体,平放在沙发上,用浴巾盖好。她从桌上的鲜花中挑出一只白色的水仙,轻轻放在她的胸膛上。   他把汽车开到门口,还像刚才那样等着一辆口公寓的汽车。几分钟后,一辆白色豪华风神900开到门口,验过磁卡后开进院内,于平宁趁大门还未关闭时开车出去。进院的那辆风神车中走出一个穿浅色西服的绅士,捧着一束鲜花,步履轻快地向203室走去。这肯定是安小雨的情人,于平宁觉得愧疚。   他驾车以400公里的时速向丹江口开去。只剩最后一枚核桃了,它肯定是黑仁的,所以向夏之垂开枪时,不用再良心不安。快去把他干掉,我的刑期就结束了。   (六)   日本警察的工作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找到了那名黑人娼妓的行踪。她正在东京,又傍上了一名阿拉伯富豪。   远藤警官立即乘机赶到东京,他们来到这家极豪华的“春之都”酒店。那黑妞刚在室内游泳池裸泳完毕。正躺在白色凉椅上歇息。看见两名便装男子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小心地走过来,她甚至懒得用浴巾把自己遮盖一下。   来人出示了警察证件。“什么事?”苏娣不耐烦地问。   远藤直截了当地问:“昨天你是否在长崎,和一名叫中野康成的顾客在一块儿?”   苏媒嫣然一笑,她几乎已把这事忘了。   “对,是我报的案。你们不会怀疑我是凶手吧,我只是不想卷入。你知道,干这一行当,我可不想上报刊头条。”   远藤安慰她:“对,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如果苏娣小姐配合,在你的阿拉伯富豪回来前我们就会离开的。请你看看,凶手是不是这个中国人?”   苏梯接过唐天青的传真照片。嘿,当然是他!她对这人印象很深,两道剑眉英气逼人,目光冷漠,额上有条深深的伤疤,这些都更增添了男人的魅力。哪一天能同他上床,肯定比这个阿拉伯骆驼强多了!   苏娣忽然莫名其妙地泛出想保护他的冲动。也许是感谢他昨日手下留情?还是想为他日邂逅留下点希望?她笑着摇头:   “No,No,那人……怎么说呢,长得很粗俗,大嘴,脸上没有伤疤,说话似乎带大阪口管,像是日本人。如果有照片上这么漂亮,我能轻易放过他吗?”   远藤很失望。他十分怀疑这个唐天青就是凶手,各种情况大巧合了!已经查到他于昨天离开日本回到中国——正好又与长崎谋杀案的时间吻合。但苏娣不会是他的同谋,她没有为他掩护的动机。   他阴沉地说:“我想苏娣小姐一定清楚,作伪证是犯罪的。”   苏娣多少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不过事已至此,她只有把船硬撑下去。她朝远藤飞了一个媚眼:   “当然,我懂。干我这个行当,你想我会同警察过不去吗?凶手不是这人。”她肯定地说。   远藤回到东京警署时,看到了中国警方发来的电传:   “唐天青已回国,此人无前科,审查未发现疑点。他赴美、日是办理公司紧急业务。西安动物智能研究所初步调查无疑点,正进一步调查。”   远藤很沮丧。   “只好重新设定疑凶了。妈的,我真不愿承认自己错了!”   他没有想到,中国警方的回文有反K局插手。   午夜于平宁赶到丹江口。他把车停在湖旁,略微打了一个盹。醒后他下车来到湖边,一条大坝把这里变成烟波浩渺的人工湖。疏星淡月,四周是青灰色的远山。他长伸懒腰,活动一下筋骨,然后回到车内。   他多少有些奇怪,平时他在快速抓握手指骨节时会啪啪脆响,今天却没有、不过没时间去想这些琐事,他告诫自己,你的目标还未完成。要赶在天亮前解决最后一名。   丹江口新湖的湖畔是一幢连一幢的的豪华别墅。这儿山清水秀,是中国的地理中心,又有亚洲蓄水量第一的水库,所以近二十年来,这儿成了科技界、商界新贵们的集聚地。他找到了夏之垂的别墅,把汽车停在黑影里,翻身跳进栅栏。   他轻而易举地破坏了院内的防盗设备,蜇到房前。正在这时大门外响起汽车马达声,他忙藏到黑影里。雪亮的汽车大灯穿透夜色,大门自动打开,一辆风尘仆仆的白色汽车开进院内,进了车库,车主人匆匆进屋。   于平宁冷笑一声。这个新富肯定寻花问柳去了,这个K星复制人倒是没忘记地球人的癖好。屋内响起一阵哗哗的淋浴声,很快熄了灯,看来他已十分疲乏,草草洗后便人睡了。于平宁仍用激光枪打开房门,闪进卧室,夜色朦胧中,看到夏之垂背向门口正在熟睡,他轻轻走过去。   忽然,他直觉到某些不妥。这种感觉是从夏之垂的汽车进院后产生的,但究竟是什么?他一时抓不住它。他加倍警惕地轻步上前,用激光枪挑开他身上的毛巾被。忽然灯光刷地亮了,身后有人切齿喝道:“举起手!”   他一愣。慢慢丢下枪,举起双手,从眼角里瞥见一支双筒猎枪正对着自己的后心,床上堆着一叠衣服。夏之垂的头发是干的,衣帽整齐,他根本没有洗澡。   “夏之垂,男,34岁,著名心理学家,兴趣广泛,爱好打猎。”   李力明还告诉他,夏之垂为人机警,他的枪法差不多可与专业射手媲美。   他忽然悟到不安的根源。刚才看到这辆车和这个人的背影时,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是在安小雨的公寓中见过,夏之垂就是安小雨等待的情人。   夏之垂绝对料不到一个温馨之夜变成了凶日。他用安小雨给的钥匙打开门,看见安小雨盖着浴巾正在沙发上熟睡,胸脯上放着一朵白花、这个小灵精,这只装睡的小猫咪。他笑着悄悄走过去,吻吻她的双唇。双唇还是温热的,但刹那间他觉出有异常。他惊惧地喊:   “小雨!小雨!”   没有回声。他颤抖地揭开裕巾,在她乳沟处发现一个光滑的深洞,这是激光枪的伤口。安小雨手中还握着水果刀,但神态十分安详,身上看不到被强暴的痕迹。夏之垂悲愤地跪在沙发前,泪水浇到死者身上。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一件暴力凶杀案。凶手是有双重人格的人,他冷酷地向安小雨开枪后,又把尸体放端正,盖好浴巾,甚至放上一朵白花以表示无言的忏诲。   可是,是什么使安小雨在迎接死亡时这样安祥?……忽然脑中电光一闪,他忍住悲痛,迅速向美国和日本拨了电话,几分钟后他就知道了真相。   莫尔、中野康成都已被害,疑凶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男子。他知道这是K星人的杰作。凶手的双重人格正符合K星第二代复制人的特征,那是潜思识中的K星人指令和原身意识中道德观的冲突。   小雨死前显然已经了解真相,她用水果刀逼迫凶手早开枪,是为了避免她的情人和凶手遭遇。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的安详的表情。   我的爱。他低下身.深情地吻了死者的双唇。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他忍痛告别小雨,没有丝毫延误,立即开车返回。如果他没有猜错,凶手就在刚才与他相遇的那辆风神900上,他一定会赶到丹江口去杀最后一个人。   从试验突然暂停,让四人休假,到四人相继被害,这是一个精心组织的阴谋,主谋肯定在反正局内部。他要捉住凶手问出幕后人。   他没有向警察通报,如果官方得知,他们一定要捉活的,用他作思维迷宫的试验品。不,我一定要亲手宰了这个畜生。   身后冷酷地命令:   “走到墙边,把手支在墙上,脚向后移。”于平宁顺从地照办了。后脑勺遭到一记猛击,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被绑得严严实实,是拇指粗的强力尼龙绳。他挪愉地想,这下子可好了,不用担心死后裂成两片了。夏之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激光枪指着他的胸膛,切齿道: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丧失自我的僵尸。我要告诉你究竟是谁,你是K星人复制的生物人,他们杀了于平宁后用你掉包。你潜意识中的指令是杀死‘思维迷宫’研究的四名主要人员。我要杀死你,为了我的小雨,为了莫尔、中野,为了人类。”   于平宁冷冰冰地看着他,在心里冷笑:混蛋,我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究竟是谁。夏之垂凄厉地笑着:   “我真想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不过用不着了,当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你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你的幕后主使是谁?快说!”   于平宁冷笑道:“我的幕后主使?是我对K星富生的仇恨。”   夏之垂懊恼地挥挥手。   “该死,我怎么忘了。你的使命还未完成,在你没杀死我之前,你的自我感觉还是一个正人君子。那么快说是谁派你来的?”   于平宁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墙上,他冷笑道:   “我可以如实奉告,一点都不遗漏,希望这些事实不致于影响你对自己的信心。”他简要说了李力明派他来的经过。“四个人我已经杀了三个,我想都杀错了,无论是品格高尚的莫尔、安小雨,还是人品龌龊的中野。盖棺论定,他们都很可能是地球人,这样一来疑犯就只有你一人了。当然,在没有完成使命前你是不会清醒的。”他讥讽地说。   夏之垂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他摇摇头,抖掉这片疑云,仇恨地说:   “这些鬼话你留着对死神去说吧。如果我对自己或任何人有怀疑,我自然有办法甄别。为了我的小雨,我一定要宰了你。快祈祷吧,不管是向地球的上帝还是K星的上帝。”   于平宁用肩膀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   “我想你是犯了一个错误,你不该扔下猎枪用我的激光枪。”   夏之垂冷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心。在053实验室这是常见的武器,我会用。”   于平宁微笑道:“但今晚我有一点疏忽,这点疏忽很可能救了我。我在割门玻璃时把手枪的功率调到低档,忘记调回来了。低档激光枪在这个距离杀不死我。”   夏之垂惊惧地低头看一眼,不错,是在低功率档,他急忙用大拇指推换档位,向于平宁开枪。但就在这一瞬间,于平宁迅速低头,用嘴从衣领上拔出一根毒针,噗地吹到夏之垂身上,随即敏捷地一闪身。他觉得左臂一麻,随即无力地下垂,他知道左臂已经断了。   夏之垂的喉咙咯咯响着,慢慢地倒下去,他的双眼一直仇恨地瞪着于平宁。被激光枪扫断的落地灯、书架等哗哗地倒下来。干平宁突然觉得极度的疲乏,浑身全散架了,他慢慢地倒下去。   我的使命已完成,他想,然后他的意识缓缓地分散。意识混沌中他看到鬼卒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四天来一直捆着他的绳索,于是他便分成两片,仆倒在地上。   (七)   李力明已得知四个预定的目标已解决了三个,于平宁正赶往丹江口,估计最后一个的解决就在今晚。   这个结果已在他预料之中。虽然他真诚地希望于平宁能从待决犯中甄别出几个无甚者,但他知道这是不大现实的。他对于平宁不大满意,他留下了不少活见证。当然,李力明本人也不忍心祸及无辜,不过,万一反K局被牵涉进去,那些终日喊人权博爱的政治家们、记者们一定会把反K局撕碎。   那将是整个人类的灾难。在奶油中长大的公子王孙们怎能理解与K星人斗争的残酷!   吃过晚饭,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K星间谍混入053基地的阴谋破产后,K星人一定会直接向“思维迷宫”装置下手。这种预感没什么证据,但却越来越强烈。   他在间谍战中已经身经百战了,这种第六感从未欺骗过他。   他在办公室急急地踱步。随着时钟的滴答声,他觉得越来越焦躁。一定要采取行动。可是怎样行动?怎样向别人解释?单凭这些毫无根据的预感,连伊凡诺夫将军也不会相信。   时钟已到十一点。他终于下了决心,让我一个人承担罪责吧,我一定要在十二点前完成。   他唤来了技术主任捷涅克。要想进入“思维迷宫”所在的地下室,只有他们两人用两把钥匙同时操作,才能打开门锁。他阴郁地说:   “伊凡诺夫将军向我通报,K星人今晚很可能向那个装置下手。我想咱俩今晚守在那里。”   捷克人犹豫着,这样做不太符合安全规定。李力明瞪他一眼:   “是否还要按部就班地请示?我告诉你,莫尔、中野、安小雨,很可能还有夏之垂都已经被害了。凶手不明,不过完全可以认为是K星人下的毒手。”   捷涅克异常震惊。这四人是053实验的中坚,竟然在几天内全部丧生。达摩克利斯之剑已悬在头顶了!他意识恍溜地跟李力明来到地下室。   卫兵向李力明敬礼,李力明还礼后简捷地说:   “加强警戒,今晚可能有情况。我和捷涅克主任在里面值班。”   两个门锁距离2米。他们分别对付一个,经过长达10分钟的复杂操作,一米厚的钢门缓缓升起。两人进去后钢门又缓缓落下。   地下室与外界严格地隔绝,这儿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即使是轻微的赤足行走声、呼吸声,都会被极度灵敏的拾音器收到,放大为霹雳般的巨响。这样,外部守卫就会迅速进入戒备。   李力明进门后顺手关掉了这套系统。他目光奇异地看着捷涅克,后者感到惶惑不解。李力明慢慢地说:   “以后你们会理解我的。”   猛烈的一击把捷涅克打晕,看看手表,已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分。要赶快,我一定要在十二点前办完。   他急忙坐到主电脑的键盘前。053实验室,为了应付突然事变,在惟一的“思维迷宫”装置上设有自毁机构,只要输人一套复杂的指令,装置就会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灰烬。   他实在不忍心。这套装置是科技界的精英们弹精竭虑费时两年才搞成的,其中也有他的不少心血。一旦毁坏,地球人该怎样识别K星复制人?   不要犹豫了。一旦K星人得到这个装置,那将对人类造成更大的危害。   手表的滴答声在密室里像一声声雷鸣,也像一记记鞭抽。他横下心,飞速地敲击键盘,把自毁指令输进去。不过那种根深蒂固的怀疑仍在啃着他的心,K星人今天会对这个装置下手?如果K星人得到它,会对人类造成多大危害?是否毁掉装置是更大的灾难?……   在敲击最后一道内容,即自毁时间时,他的怀疑也达到顶峰,但他仍无法说服自己收回自毁指令。   他在两种念头的激斗中痛苦地呻吟着。好吧,我仅仅来一点小改动,我只把时间推迟一分钟,这微不足道的时间不会影响我的使命的。   输完指令,他立即离开地下室。他对门卫吩咐:   “捷涅克主任在里面值班,我明天来换他。”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失神地盯着时钟。我实在不忍心目睹装置的毁灭,不过我确信自毁指令一定会执行。   时钟敲响十二点。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又过了一分钟。现在,我确信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他的精神一下子散架,他似乎听到自己身体自内向外的碎裂声。   (八)   断臂的剧痛使于平宁悠悠醒来,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开始来叩击他的精神之门。他呆呆地瞪着无物,忘了疼痛。   我究竟是谁?究竟干了什么?   几天来他一直辛辛苦苦、锲而不舍地去完成一个目标,像在苦苦追赶一个如飞的幽灵。幽灵忽然消失,他发觉自己已经堕入地狱。   为什么他一定要杀这四个人?即使他们中有一个K星间谍,也完全可以用“思维迷宫”来甄别。那个日本人早就告诉他这个秘密,为什么在杀后两人时他不愿想到这一点?   那片惨绿色的光雾。杀死他们!……于平宁忽然打起寒颤,连续的不可遏止的寒颤。那片绿光并不是思念妻儿引起的幻觉,而是在宁西公路上真实情景的潜记忆!莫尔和夏之会都没说错,自己——严格说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愿望,曾被K星人劫持、消灭,换了个一模一样的复制人。于平宁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包括对K星人的仇恨)都被保留,只是在潜意识中多了一道罪恶的指令。   他对K星人的仇恨被改头换面,变成替K星人卖命的狂热。   他的颤抖越来越厉害。他站起身,用力抓握手指,不,没有那种清脆的叭叭声。他苦涩地想,这大概是K星人复制工程的惟一疏忽。   恐怕莫尔、夏之垂他们还不知道这点事实:当复制人完成K星人的指令后,当他意识中不再有这个毒瘤时,他就复原了,变回一个真正的地球人。   你在梦游中残杀了你的母亲,现在你要清醒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一条响尾蛇游过来,一双毒眼。它得意地狞笑着,一滴一滴地往他心中滴着毒液。不过他的痛苦很快就麻木了,麻木到可以清醒地思维。   是谁知道他回西安的路线和时间?伊凡诺夫、李力明、新田鹤子,当然不排除K星人也能窃听到。   是谁夸大时间的急迫性,要求他尽快把四个人消灭?伊凡诺夫和李力明。   是谁告诉他至今尚无法甄别复制人?是李力明。但他明明知道“思维迷宫”已基本成功。   是谁说这四人的死亡不会影响这项研究?是李力明——而自己竟然相信!   经过几道筛子,筛眼中只剩下了李力明。他奇怪这样简单的答案自己竟然没想到,而他素来是以思维清晰自负的。是潜意识指令干扰了他的思维。   看来,李力明肯定是一个复制人,是一个和自己同样可恶的K星间谍。   我要杀死他,为安小雨、夏之垂他们报仇。为我,不,为于平宁报仇。   他的感觉已经麻木了。他在茶几的棱角上慢慢磨断绳索,爬起来。他机械地检查了自己的断臂,伤口很光滑,激光切断它的同时也起到止血作用。他在起居室找到药箱,用一只手困难地包扎好。又艰难地把夏之垂的尸体举到床上,盖好。在院里找到一朵白色的野花,把它放到夏之垂胸前。   干这一切时他很冷漠,似乎是在梦游状态。然后他带上激光枪,坐进他的风神900。他把档位放在自动导航档,目标定在053基地所在的神农架。风神车飞驰而去。   早上七点半,他到达053基地。他平静地向门卫通报了姓名,要求见李力明。   大门打开了。基地很平静,看来四人的死讯还未传到这里,一名门卫把他领到李力明的办公室便走了。于平宁表情痛苦,右手托着断臂,用肩膀顶开门走进去。他的激光手枪在断臂臂窝里藏着,可以很方便地抽出来。李力明不是等闲之辈,他必须小心。   但眼前的情景是他没料到的,李力明眼睛布满了红丝,神情颓丧,正在狠命地灌酒。他冷冷地盯着于平宁,目光中满是鄙夷和刻毒的嘲讽。于平宁也冰冷地看着他。   “四个人全杀死了。”于平宁闷声说。   “我已经知道了,这正是我喝酒的原因。”   仇恨在胸中膨胀。于平宁叹声问道:“你在庆贺胜利?”   李力明不回答,他又灌了一口,恶毒地笑着,忽然问:   “你的指令已经完成了,你是否已意识到这一点?”   血液冲到头上。于平宁愤恨地想,他在戏弄我,就像一条蛇在戏弄嘴边的老鼠。这个畜生。他抽出激光枪,声音枯涩地说:   “你这个臭复制,K星人的走狗。”   李力明把酒杯摔碎,昂然迎着他的枪口走过来:   “开枪吧!你这个混蛋复制人。告诉你,我的指令也完成了。”   于平宁缓缓地问:“你的指今?”   “对。我的指令是毁掉‘思维迷宫’装置,我已经把它炸毁了。四个主要研究者也被杀光,地球人在几年内很难恢复元气。告诉你,我的指令完成后,我也复原了,变成了李力明,那个对K星人刻骨仇恨的李力明,哈哈!”   他笑得十分凄厉,像一只濒死的狼。于平宁的枪口慢慢垂下去。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他早该想到的。李力明和他是同病相怜。他的胸膛要爆炸,他也想凄厉地长嚎……但是一个念头忽然浮出来,他努力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李力明已把“思维迷宫”炸毁了?为什么在基地内看不到一点异常?他迟疑地问:   “你把思维迷宫炸毁了?”   “我炸毁了!”李力明突然疯狂地喊,“我当然炸毁了!那装置在隔音地下室,人们还没听到爆炸声。等他们打开地下室就一定会发现!”   求求你,于平宁,你不要胡说了。我已经把它炸毁了。我绝对相信这一点。   于平宁紧紧地盯着他,这里面肯定有蹊跷。自认识李力明后,他对李力明一直有惺惺相惜之意。这人意志坚定,行事果断,绝不在自己之下。为什么他突然这样歇斯底里?这不像他的为人。也许他说的是实情,由于地下室隔音,他们尚未发现装置被毁。但为什么他如此急切地想要自己相信这一点?   于平宁敏捷地思考着,他的思维逐渐明朗,他已摸到了可能正确的答案。李力明一定是以极顽强的毅力,迫使他本人相信那个装置已经炸毁,这样他才能从K星人的指令中苏醒过来。于平宁不敢追问下去,一旦李力明怀疑思维迷宫并未毁掉,他的潜意识中的指令就会死灰复燃。那时他又会变成一个可恶的难以防范的K星间谍。   于平宁忽然朗声大笑。他把激光手枪推向长桌对面的李力明,用仅存的右手抱起酒瓶豪饮起来:   “多好的酒,没想到死前还能喝上家乡的卧龙玉液。我告诉你,死前我们能干一件很不错的事,你我都可以为地球消灭一个可恶的K星间谍。喂,把你的手枪扔过来。”   李力明也大笑起来。好,杀死这两个复制人,就再也不用担心某些事了。他把自己的手枪在长桌上推过来,捡起于平宁的手枪。两人坐在桌的两端开怀痛饮,然后摔碎酒瓶。两个枪口慢慢抬起。于平宁微笑着说:   “有什么未了之事吗?”   李力明苦笑着摇头:“有点放不下‘那个人’的妻儿。不过,他们不会承认我是丈夫和父亲的。不想它了。”   于平宁也想起那个“于平宁”的妻儿,想起她们死前的那一幕。他想起新田鹤子无言的柔情,想起古板而热肠的将军……他一挥手,高兴地说:   “瞄准眉心,我喊到三,两个同时开枪。瞄得准一点,别丢丑。”   李力明笑着说:“放心吧。我们可以来个竞赛,明天请将军来检查各自的弹着点。”   他们互道永别,于平宁兴致勃勃地喊:   “准备,一、二、三!”   (九)   接到报告后,伊凡诺夫将军很快赶到053实验室。李力明的办公室里,长桌两端,两个人对面坐着,脸上凝固着豪爽的笑容,他们的眉心正中各有一个光滑的深洞。   基地的其他人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地下室,在里间找到了捷涅克,刚一取下封嘴的胶带,捷涅克就喊:   “快检查自毁装置!”   他们仔细检查一遍,捷涅克松了口气:   “昨天把我关在里间后,李力明启动了自毁装置。十分侥幸,这个可怕的K星间谍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他迷惑地说,“真的很奇怪,是一个十分可笑的绝不该犯的错误。他准确无误地输进了整套复杂指令,但预定自毁时间却定在23点61分。所以装置电脑拒绝执行。”   老将军心情沉重地回到李力明的办公室,沉默地看着两具尸体。他沉重地们心自问,我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听信李力明的话,草率地决定将四人处死?   莫非……我也被K星人掉包?我也有一个潜意识的指令?他的心颤抖着,问:   “思维迷宫一切正常?”   “是的。”   “那好吧,我来做被试者。”         义犬     卓丽丽把飞碟停在宇航局的大门口。她动作轻灵地跳出飞碟,掠掠鬓发,把手指放在监视口轻声说:   “请验查——萨博大叔。”   她知道毋须报名字,电脑对她的指纹、瞳纹和声纹作出综合检查后就会确定她是谁,知道该不该放她进去。两秒种后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说:   “请进,卓丽丽小姐,局长在会议室等你。”稍停顿后又说,“丽丽,你长成漂亮的大姑娘啦。”   丽丽嫣然一笑:“谢谢萨博大叔。”孩提时代她就经常随父亲来这里玩儿,那时的警卫就是这位Super-I号机器人。进门后,小丽丽常常扬起小手,同“萨博大叔”再见,而这位冷冰冰的大叔在执行公务时也开始加几句问候。久而久之,每次来访时,她总能感到萨博大叔的欣喜。爸爸曾纳闷地说:   “见鬼,你怎么能这样轻易地为Super-I加上感情程序?对于守卫型机器人,本来绝不容许出现感情干扰的。”   不过,她已经七年没来这儿了,整整七年。   那年她十七岁,在父亲的严酷命令下同男友卞士其分了手。她同父亲大吵一通,只身一人,跑到两千公里外的酒泉宇航基地,用繁重的训练强制自己忘掉痛苦。七年她没回过家,直到今天早上忽然接到父亲的紧急命令。基地指挥在亲自转交命令时,已为她备好最快捷的飞碟“精灵”I号。她驾驶飞碟浮出云层后才来得及细读这道命令:   “速来见我,三小时内必须到达。”   这会儿她走进宇航局大门口,心中仍在忐忑。她敢肯定有一件极其严重的事在等着她。是什么呢?绝不会是家事,那不符合父亲的性格。那又是什么呢?   “绝不会是火星人入侵。”她在心中揶揄道,“如果是有关地球命运的大事,不会征召我,一个宇航训练尚未毕业的生手。”   父亲在局长办公室里,背对着大门,深深埋在高背沙发里,只露出白发苍苍的头颅。父亲老啦,她伤感地想。在这一刹那,曾经有过的怨恨之情哗然冰释。她走过去挽住父亲的颈项,轻轻吻一下额头。父亲没有回头,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坐下来,一块儿看正在演示的全息天体图。   卓丽丽记得很清楚,这种激光全息天体图研究成功时,她刚十岁。在这之前,在父亲的指导下,她早已学会了看老式的平面天体图,她学会了从这种被严重扭曲的图形中理解星系的实际形状,天体相互之间的实际距离等。尽管如此,当她第一次看到全息天体图时仍受到强烈的震撼。原来的天体图是从“人”的视角看宇宙,难免带上人的局限,带上“以我为中心”的人类沙文主义情结。全息天体图却是以上帝的视角看字宙,它使十岁的女孩看到了真实的广袤的宇宙,感受到宇宙的浩瀚博大。   “这种天体图是三维的,十分逼真和清晰,它可以作整体显示——即父亲常说的“俯察宇宙”。那些巨大的涡状星系、蟹状星云这时只如一个芥子;也可对任一部分逐级放大,定格在比如土星环的某一块石头上——当然,前提是对这个星系、星体有了足够的资料。新的天文学发现可以同步输入到系统中,像波江座ε星物质环中新形成的一颗行星,太阳系新发现的冥外星,麦哲伦星云中一个微型黑洞……卓丽丽对这一切的了解,几乎与发现者同步。   现在面前展示的是熟悉的太阳系,5500℃的太阳发射着白光,十大行星携着67颗卫星安静地绕太阳转动,偶尔有一颗彗星拖着长尾逃到展示区域之外。宇航局长调整展示区域,逐级放大,最后把成像定格在太阳系外一个飞速移动的黑色天体上。他示意女儿坐在身边,卓丽丽迷惑地看看天体又看看父亲,她能感受到父亲沉重的忧虑。   从几个行星的大小看,黑色天体大约有月亮的1/4那么大,形体毫无规则,似乎一直在缓慢地变形。卓丽丽第一眼看到它时,就为它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混沌。全息天体图十分清晰,像木星上波涛汹涌的大红斑,海王星的5道光环都一览无遗。唯有‘混沌”显示出某种光的朦胧和不稳定,像是一个不确定的固态流体,它的四周笼罩着浓雾和神秘。   卓太白收回目光,转过头,怜爱地把女儿揽在怀里,用手指梳着她的柔发。他长吁一口气,说道:   “丽丽,你已经七年没回家了,你长成大姑娘啦。”   卓丽丽靠在父亲肩头,看着爸爸凸出的锁骨和满头的白发,她觉得鼻子发酸。   “还生爸爸的气吗?”   卓丽丽勉强一笑:“哪里话,爸爸,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实际上我与卞士其分手,并不全是你的干涉,是我自己没有勇气嫁给一个异类。那时我不该把自己无处发泄的郁愤迁怒到你身上。”   卓太白的柔情一闪即逝,他的脸色又复冷峻。   “它有多远?”他问女儿。   “谁?”   “混沌,这个黑色幽灵。”   牟丽丽很奇怪,父亲对它的命名与自己不谋而合。她老练地看看天体图,回答道:   “离地球大约5000个天文单位,马上就要进入太阳系的引力范围了。”   卓太白赞许地点点头;“此刻是4653个天文单位。混沌是以亚光速飞行,目前已超过秒速十万公里,75天后就要到达地球了。”   他的话音十分沉重。   “我们发现混沌仅十天。”宇航局长阴沉地注视着天体图,声音低沉地介绍,“它不发光,也基本不反射光线,是一个隐形的幽灵。我们是从邻近天体不正常的摄动中发现异常的,用主动式射电望远镜整整探测了十天才发现它。那时它正在比邻星和太阳系之间游离,不遵从任何力学定律,就像一个脚步蹒跚的醉鬼。可是——可能是主动式射电源唤醒了它,它几乎是立即开始加速,径直向地球奔来!”   卓丽丽疑惑地问:“外星文明的使者?”   宇航局长苦笑道:   “但愿如此吧。毫无疑问,它是高度文明的产物,很多方面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能力。它仅用几天时间就加速到亚光速,这简直不可思议。我们对它的飞行尾迹作了探测,发现了反夸克湮灭的痕迹。”他看看女儿解释道,“你可能对此不太熟悉,因为它是刚被理论证明的一种新能源,比核能强大千万倍。进一步探测表明,这个小天体是中空的,是反夸克的一个巨大仓库。它所储存的能量足够飞出本超星系团了!”   卓丽丽盯着那个天体,在各个行星缓慢的运动背景中,混沌的飞速移动十分惹人注目。她疑惑地问:   “是否尝试过与它联系?”   “当然。我们用了所有的方法,但它丝毫没有反应。它只是一言不发地向地球猛扑过来。”   卓丽丽自语道:“它的目的?”   卓太白紧接着说:“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也可能在遥远的星系中,地球有一个富裕的远房亲戚。他不声不响地送来一份圣诞厚礼,足够地球使用百年的能量,想让天真的地球孩子得到一个惊喜、不过,”他苦笑道,“这种推测毕竟太近童话。实际上,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我总觉得它像一只阴冷的寻响水雷,在黑暗中窥视着,一旦发现文明的迹象,就咬着牙关猛扑过来。”   卓丽丽很同情爸爸,她想尽力劝慰他;   “爸爸,不必太担心,你的看法也纯属臆测。如果它从属于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就不会干出这种无理性的暴行。地球文明经历了多少风雨,已经羽翼丰满了,不是7000亿公里外的一个什么黑色幽灵就能毁灭的。”   宇航局长忽然发怒了。   “不要说这些似是而非自欺欺人的扯淡话!只有科学上的门外汉才会盲目地乐观。我已经同那些官僚老爷们争论了三天,不想再同自己的女儿争论!”他看看女儿,努力压住火气说,“人类文明是一直发展的,可是这大趋向是由无数个个体的‘偶然’(包括不幸)组成。宇宙文明也会一直发展下去,但它也是由无数星体文明的‘偶然’组成。如果6500万年前那颗陨星没有落在地球上、恐怕到现在还是恐龙耀武扬威。或者,那颗陨星如果推迟6500万年再撞击地球,人类恐怕就会被其它生物或超生物取代。混沌的能量与那颗陨星相比更是不可比拟。即使它在木星外爆炸,地球文明也该寿终正寝了!”   卓丽丽抬头看看爸爸,发觉爸爸又回到七年前的固执和偏狭。不过,父亲的沉重感染了她,她知道父亲急电召她回来,绝不是为了对她进行科普宣传。她挽住父亲的胳臂问:   “爸爸,该怎么办?”   卓局长深情地看着女儿:“世界政府己同意,迅速派金字塔号星际飞船去迎接它。后天出发。”   “后天?”卓丽丽惊问,她知道,一般来说。星际飞船出发前至少要有一个月的准备。   “对,后夭。你知道,金字塔号是最快的飞船,秒速超过1000公里。如果后天出发,它与混沌相遇的地点大约在冥王星外,距太阳45个天文单位处。如果……那时把它引爆,尚不致毁灭地球。”   卓丽丽抬起头,她看见父亲在躲避自己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已被选中作神风突击队员,驾驶这艘飞船踏上不归路,24岁的生命之花将在冷漠的宇宙空间凋谢。她的内心翻江倒卧……   风暴逐渐平息后,她平静地说:   “为了爸妈,为了人类,我乐意接受这个任务,只是时间太仓促了。乘员组有几个人?谁领队?”   宇航局长低沉地说:   “这是一个猝发性事件,任何人的大脑也难以接受飞行准备所需的大量信息,只好借助于魔鬼了。乘员只有两个人,你,和一个大脑袋。”他话音中仍带着明显的鄙夷和敌意,“卞士其。”   卓丽丽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喜马拉雅山脉的一座无名雪山下。   几座简朴的楼房星星点点散落在雪山脚下,楼房下是连成一片的巨大的地宫。这是72个大脑袋离世隐居之地。地宫的外貌虽然简朴,里面的设施却是超现代化的,人类难以望其项背。   一个年轻人正在操纵“透明式”电脑。这种电脑没有键盘,可以把思维波直接输入。忽然手表发出短促的啸音,他的大脑迅即把这种高密度电讯翻译成普通语言,那是父亲的声音。   “把手头工作放下,所有资料存档,速来见我。”   他有点奇怪,父亲有什么要事非要当面对他说?72个大脑袋彼此很少见面,因为通过电脑网,他们的思维可以彼此透明。听父亲的口气,他将离开这儿一段时间。收拾完毕,他看看桌上那张照片,是他与丽丽的合影。这种普通平面照片早已过时了,不过他一直珍重收藏。他把照片从镜框中取出来,小心地放入怀里。   看着丽丽十七岁的天真,他长吁一声。已经七年没见过丽丽了,不知她的模样是否已经改变。他对镜看看自己,自眉毛以下的容貌同照片没什么变化,眉毛上是新加的头盖,白色铱合金制造,比常人高出一拳,没有头发,像一个丑陋的光帽壳。是这个东西在他们与人类之间划了一道鸿沟。他并不后悔,不过想起卓丽丽,仍然觉得心痛。   父亲、酒井惠子阿姨和另外几个人在办公室等他。他们演示了激光全息天体图,介绍了混沌的情况。卞天石对儿子说:   “尽管我们小小的大脑袋文明已超越人类几个世纪,但我们仍无法理解这个混沌状的天体。毫无疑问,它所属的文明要比我们高出几个数量级。我们只知道,如果它一直以目前的方向和速度直扑地球而来,就会引起一场突变,它会毁了地球,甚至太阳系。当然,文明发展史上的‘突变’并不仅仅是灾难。如果不是6500万年前的一颗陨星促进了地球生物的变异,可能到现在为止,地球上仍是小脑袋的恐龙在动作迟缓地漫步。”   “小脑袋的恐龙”这几个字他是以正常人的慢速说的,带着鄙夷和敌意。他知道“大脑袋”是人类对他们的鄙称,所以自称“大脑袋”,本身就是一种冰冷的反抗。   七年前,卞天石和卓太白是一对挚友,也是科学上的好搭档。在21世纪,宇航学和生物学已成了近亲。   卓丽丽和卞士其几乎是指腹为婚的,十七年青梅竹马,已经如胶似漆了。两家父母都欣喜地看着这对金童玉女成长,所以灾难来临时,卓丽丽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   她忘不了那个黑沉沉的夜晚,她遵照父亲的急令来到他的办公室。父亲正目光阴沉地注视着全息天体图,她敏锐地发现,父亲刚从狂怒中平静下来,这是父亲制怒的一个诀窍。同浩瀚博大的宇宙相比,个人的喜怒哀乐实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父亲阴沉地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知道,100多年前已发明了三维生物元件电脑,但直到一个月前才试验成功了第一个模拟人脑,是卞天石搞成的。”卓丽丽很奇怪爸爸为什么不称“你卞伯伯”。“功能同人脑完全等效。不同的是,人脑内部神经元之间的联系是每秒10米的神经脉冲,而模拟人脑中是以光速行进的电磁信号,速度是前者的三千万倍。第一代模拟人脑的体积大一些,比人脑大1/3。试验成功后,卞天石便极力鼓吹以它来取代落后的人脑。你知道,爸爸并不是一个老学究,我对任何学科中任何一种离经叛道的创新都是支持的。但大脑的替代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大事,它牵涉到人类的伦理道德及其它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如果科学的发展导致对人自身的否定,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不管这种人造的大脑有多少优越性!”   父亲的愤怒在逐渐高涨,他努力压住火气说:   “何况模拟人脑刚刚诞生,它一定有不可预计的缺点和危险因素。试想,人类用几百年造出的东西,怎能同大自然45亿年锤炼出的人脑相比!经过科学界激烈的内部争论,已决定以法律形式暂时冻结人脑更换术,何时解冻视情况而定。可是,那个卞天石和71个科学界的败类,竟然……”父亲喘息着才把这句话说完,“竟然抢在法律生效前为自己更换了模拟人脑,作了思维导流术。包括他的儿子!”   那一瞬间,卓丽丽觉得自己乘坐的诺亚方舟爆炸了,她跌进酷寒的外太空,连血液也结了冰。她悲哀无助地看着父亲,跌坐在沙发上。   父亲鄙夷地说:“这一批手术是法律生效前作的,我们无可奈何。但科学界所有同仁已与这批败类割席绝交。我把这些情况通知你,希望你同卞士其断绝来往。”   卓丽丽失神地瞪着父亲,很久很久,她突然发作道:   “爸爸,你以为你的头颅里装的什么,是集成电路的电脑?一道删除指令就能把所有感情全洗掉?”   卓太白瞪着她,把一张彩照甩在她面前。   “看看吧,看看你是否愿意嫁给这个异类。”   卞士其在照片上阴沉地看着她。他头上新增了一个白生生的新头盖,比常人高出一拳,没有头发。这种怪相确实令人作呕……还有一个念头在悄悄啃啃着她的自尊:在手术前(那无异是同人类告别的时刻),他竟然没向我透露一个字!……她终于作出决断,冷淡地对父亲说:   “局长阁下,我完全遵从你的决定,请你放心。”   第二天她就离开家庭,到酒泉宇航基地去了,妈妈的泪水也没能改变她的决绝。   自从人类把这伙儿大脑袋抛弃后,卓丽丽总觉得老一辈科学家的敌意未免太重。他们对大脑袋们目不暇接的发现和发明视而不见,如果不得不利用这些成果,他们也闭口不提发现者的名宇。地球科学委员会王席在一次年度会上讲过:   “体育界经过两百年的奋斗,才把兴奋剂这个魔鬼消灭,现在可以实现人与人的公平竞争了。科学界也决不容许出现兴奋剂之类的东西。”   不用明说,任何人都能听出他的话意。   的确,大脑袋的智力与常人相比太过悬殊了!他们可以在一秒钟内用高密度电讯输进一部大英百科全书的信息。他们的脑结构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透明式电脑。或互相作透明式思维交流。如果不作严格的限制,那么以后的科学史上再不会出现普通人的名字了。   在人类的敌意中,72个大脑袋沉默着离开了人类世界,在喜马拉雅雪山下建立了自己的小圈子。在雪山周围,人类悄悄建立了几道严密的防线。   当然,对大脑袋的智力来说,这些防线很可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但人类倒是有恃无恐的,最牢固的防线在于大脑袋社会内部——72个人中只有一个女的,他们一时难以把大脑袋的阵营扩大。即使采用体外授精,单体克隆等方法,也还存在一个根本问题:人造的脑结构尚不能嵌入遗传密码。所以,如果不能抢在死亡之前在遗传工程上取得突破,他们就只有悄悄走向灭亡了。   卓丽丽不满地看着爸爸,听到爸爸的决定后,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尖刻的嘲讽:你们怎么能向素来鄙视的大脑袋们求助?你们的骄傲呢?   不过她隐忍未言。她知道这些话将是致老人于死地的尖刀。宇航局长艰难地继续说道:   “与‘混沌’相遇时,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的,这种情况只有大脑袋们才能胜任。我已通知了那些人,他们已同意派卞士其前往。毕竟地球也是他们的居留地,在这点上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解嘲地说。随后,他直视着女儿,加重语气说道:   “不过你务必记住,卞士其已不是七年前的纯情少男了。这些年来,在大脑袋圈子里。对人类的敌意日甚一日。你要多长一只眼睛。这样严酷的任务本不该派你这样的生手,你知道为什么派你去吗?”   卓丽丽冷冷地摇头,宇航局长毫不留情地说。   “你不会猜不到的。我们要求你充分利用你同卞士其的旧情,利用你的魅力,鞭策他作好这项工作。”   卓丽丽愤怒地瞪着父亲。这些残忍的话撕开了她心中的伤疤,又撒上了一把盐。她冷酷地反问:   “是否需要脱光衣服引诱他?”   宇航局长脸颊的肌肉抖动一下,仍语气强硬地说:   “必要的话就该去做。”   两人恶狠狠地对视,喘着粗气。宇航局长忽然颓然坐下,用手掌遮住眼睛,声音嗜哑地说:   “不要以为爸爸心如铁石。我知道自己是在把女儿送上不归路,是把女儿摆在一个异类面前作诱饵。可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任何残酷、任何卑鄙都是伟大的,孩子。”   在这一刹那间,他变得十分苍老。卓丽丽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她和解地偎在爸爸身旁,轻抚着他青筋裸露的手臂。爸爸紧握住她的手,说道:   “丽丽,抓紧时间回去见见你妈。不能超过30分钟,你要熟悉的资料太多了。”   同父亲告别时,丽丽说:   “我把阿诚也带上飞船,好吗?”   阿诚是他们家中的爱犬。卞士其还是家中常客时,阿城刚一岁,狮头鼻子,一身白色长毛,卞士其十分喜爱它。也许阿诚能唤醒一些旧日的感情?宇航局长点头应允。   飞船点火升空的场地戒备森严,没有记者,世界政府不愿过早造成全球的恐慌。   同女儿告别时,宇航局长竭力隐藏自己的悲伤,他表情严峻地同女儿拥抱吻别,很快就走了。丽丽妈硬咽着,拉住女儿不愿放手,她的两眼又红又肿。卓丽丽笑着,低声劝慰她,又逗着阿诚同妈妈“拜拜”。前天回家见到阿诚,它仅犹豫了半秒钟就认出她了,简直疯了似地绕着女主人撒欢,又是抓又是舔,那份急迫的热情让丽丽心酸。妈妈伤感地说:   “7年没回来,它可一直没忘记你呢。你在传真电话上一露面它就使劲儿吠。还有一次,它对着门外吠个不停,原来是你托人捎来的的衣物,它已经嗅到你的味儿啦。”   在送行的人群中,卓丽丽发现了几个大脑袋。他们冷淡地默然肃立,四个高高的光头颅排在一排,很像神态怪异的正在做法事的西藏喇嘛。其中有卞伯伯。和酒井惠子阿姨——她也像其他三人一样顶着光光的脑袋。甚至没用假发掩饰一下。卓丽丽记得.惠子阿姨跟卞伯伯读博士时;一头青丝如瀑布,飘逸柔松,曾使孩提时的自己十分羡慕。她稍微犹豫,走过去亲切地同卞伯伯和惠子阿姨告别。卞天石仅冷淡地点点头,目光中没有丝毫暖意,惠子倒是说了一句:   “一路顺风。”   卓丽丽取卞宇航帽,嫣然一笑:   “我会回来的,那时还要阿姨为我梳头。”   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散落在乳峰上。酒井惠子面颊肌肉抖动一下,没有再说话。   阿诚进舱后,先是悄悄地注视着卞士其,一个劲儿抽鼻子。忽然它认出来了,回忆起来了,便欢天喜地奔过去。围着卞士其大摇尾巴。这种故友重逢的景象倒是蛮动人心。连卞士其冰冷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徽笑,弯下腰摸摸阿诚。   飞船的密封舱门合上了。卞士其穿上了为他特制的抗荷服,头部很长,像一个丑陋的白无常。他静坐在副驾驶座椅上,目光直视,丝毫没有与丽丽寒暄的打算。   卓丽丽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小时候两人头顶着头,说过多少小儿女的絮语!现在卞士其身上,还能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吗?……她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   “就要起飞了,超重是10g。你怎么样?”   卞士其冷淡地说:“我已经接受了两小时的速成训练,按我们的神经反应折算,至少相当于你们三个月的训练强度,我想没问题。”   之后他就保持沉默。   发射架缓缓张开,星际飞船怒吼一声,桔红色的火焰照彻天地。然后巨大的飞船逐渐升空,在深遂的夜空开始折向,迅即消失不见。   四个大脑袋一言不发,扭转身鱼贯而出。世界政府的代表托马斯先生走过来,同卓太白握手庆贺。卓太白了无喜色,一直紧盯着大脑袋消失的方向。托马斯轻轻摇头。   “卓先生,我真不愿意见到这些人,看见他们就像见到了响尾蛇。”   卓太白阴郁地说。   “我经常想到希腊神话中部头巨狼,万神之王宙斯也难以匹敌,只好用诡计为它套上一条越挣越紧的绳索。不过一旦绳索断裂……”   托马斯苦笑着说:“人类已代替了宙斯的地位,却对这头巨狼束手无策。”   卓太白说:“当然,大脑袋与巨狼不同。”停一会儿他说:“他们的智力超过了宙斯。说不定他们会施展诡计,用那根绳索反过来把宙斯套上。”   飞船已进入太空三天了。现在我们距地球2.5亿公里。舱外是绝对黑暗的夜空,那个蔚蓝色的月牙,我们的诺亚方舟,我们的力量之源,离我们越突越远了。   我现在几乎是痛苦地怀念着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卞士其对超重没什么反应,倒是随后的失重使他大吃苦头。无食欲、恶心、呕吐、口渴,体重迅速减轻。这也难怪,他毕竟没经过系统的太空训练。这几天他一直在我的细心照料卞,我就像他的小母亲,我偷偷带上飞船的几盒青橄榄——那是他小时的爱物——大有用场,帮助他克服了恶心。咀嚼着这些青橄榄时,他死模死样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笑容。   看得久了,拥个丑陋的白脑壳似乎也不再可憎。   同样未经过失重训练的阿诚和他倒是难兄难弟,这两天老是精神萎顿,躺在他的怀里。我很奇怪,卞士其从我家消失时阿诚才一岁。一岁时的感情竟能保存七年之久?   记得日本有一只义犬,主人突然死亡了,但义犬一如既往,每天下午到地铁站口迎接主人,无论其他人怎样干涉劝解也不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临死时,还挣扎着向那儿爬去……   我常奇怪,狗的体内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激素,使它们对人类如此忠诚?   航天综合症并未影响卞士其的工作。他用一天的时间为飞船主电脑加了一个附属装置,即他说的“透明转换”,转换后的他就可以用脑维波同电脑自由交流。这使我十分羡慕,虽然主电脑的语言指挥系统已十分完善,但无论怎样完善,终究是“两者”之间的交流。对于大脑袋来说(我一直避免使用这三个字),电脑已成为头脑的外延。   航行头一天,我详细地为他介绍了飞船的生活设施。我介绍了负压洗澡装置,告诫他一定要戴好呼吸管,因为失重状态下的水珠可能是致命的;告诉他解手时要把座因固定好,不要在女士面前出丑。他默默 听我介绍完,随后冷淡地说,这些他已经知道了。主电 脑中有宇航员训练软件。浏览一遍对他只是一秒钟的 小劳作。我气极了,向他喊: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我扭过身,好长时间不理他,他仍是不言不语,满 脸拒人千里的表情。等到一种失意感悄悄叩击我的心 扉时,我才悟到,我已恢复了在他面前的任性,期望他 会像17岁那样,挨着我的肩头轻轻抚慰。   天哪,我的旧情这么快就要死灰复燃么?   卓丽丽记完日记,旋上钛合金写字笔,不易察觉 地苦笑一声,不,旧情并未复燃。那波感情的涟漪倒是 真的,但把它记入电子日记中却是另有目的。她想让 卞士其看到它。   她想引诱他。   她回到指令舱,忽然惊奇地发现,屏幕上显示的 飞船轨迹偏离了预定航线。她的心猛一抖颤,回头瞪着卞士其。那一位正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在太空舱里自由自在地飘荡。卓丽丽沉声问:   “你修改了飞船的航线?”   卞士其睁开眼,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卓丽丽的心脏缩紧了。对卞士其她一直睁着“第三只眼睛”,小心地不让卞士其接触要害部位。但自从飞船主电脑经过透明转换后,实际上她已经无法控制卞士其了。装置透明转换时卞士其有充分的理由:   “我们大脑袋仅有脑部的神经活动是以光速进行,其它神经网络仍同常人一样,反应速度太慢了,根本无法应付突然事件。所以我们常把大脑与主电脑直接并网。”   宇航局长事先已考虑到这种情况,在主电脑的中枢部位加了一道可靠的密码锁,密令女儿在紧要关头使用。只是……天知道这道密码锁对大脑袋是否管用。   卓丽丽尽量平静地说;   “为什么改变航线?”   卞士其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顺便看看木星的大气层。”   卓丽丽十分愤怒,她嘎声问:   “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时间多么紧迫?”   卞士其冷嘲地说:   “请卓小姐先检查一下飞船的新航线吧。”   卓丽丽疑惑地看看他,返身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了飞船几天的轨迹。她马上看出修改后的轨道参数更佳,看来是飞船升空前的准备工作太仓促,未能选准最佳轨道。她难为情地笑了,耸耸肩,不再说话。   卞士其又合上眼睛。他不愿同卓丽丽多说话,他已经很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交流方式了。良久,同舱壁的一次轻撞使他睁开眼睛,发现卓丽丽在他的斜上方,正在聚精会神地梳理头发。在失重状态下,她的一头长发水草般向四周伸展,并轻轻摇曳着。她聚精会神地同乱发搏斗,好不容易才梳拢、扎好,开始用淡色唇膏涂抹嘴唇。   一种久已生疏的东西又悄悄返回他的身体,他同丽丽相处到十八岁,已是情窦初开了,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分亲呢的举动,卓卞两家在男女问题上都是相当保守的。不过,耳鬓厮磨时,丽丽的头发常轻扫着他的面颊、耳朵,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又十分鲜活地搔着他的神经。   卓丽丽抬起头,见卞士其在凝望她,便嫣然一笑。卞士其却冷淡地闭上双眼。   已经飞出海王星的轨道半径了,太阳变成一颗赤白色的小星星,地球则缩为微带蓝色的小光点。在浩瀚的天穹背景下,秒速1000公里的金字塔号只像一只缓缓爬行的小甲虫。   卓丽丽抱着阿诚长久端坐在全景屏幕前。明天就要同混沌相遇了,在屏幕上混混沌变得十分巨大,但它仍带着某种光的流动,似乎没有确定的形状,没有清晰的边界,仍显得像一个幽灵,使人但但不安。   几天来他们已尝试了所有的联络方法,但混沌毫无反应,仍是一言不发地猛扑过来。无论从视觉上还是心理上,卓丽丽已经感受到了它日益逼近的巨大压力。   直到现在,她对能否完成任务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按预定计划,他们首先要尽可能在混沌上降落,这样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真相,相机处理。但金字塔的速度与混沌相比太过悬殊,要想在如此高速的天体上安全降落,无异于想用弹弓击落一颗流星。如果降落不成功,那就只有“撞沉”它或将它引爆。   那时他和卞士其都将灰飞烟灭,化为微尘散布在宇宙中。   卓丽丽悲哀地长叹一声,她并不是怕死。说到底,人反正要死的、也只能死一次。而且,如果地球毁灭,一个人还能生存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是担心能否完成人类的重任。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的,只有依赖于卞士其的光速脑袋,别无它法。   她抬头看看卞士其,那一位仍在舱内飘浮,闭着眼,死模死样的面孔。几天来一直对卞士其委曲求全,赔尽笑脸,这时一股恼恨之情突然涌来,她高声喊:   “卞士其!”   卞士其睁开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她。卓丽丽气恼地说:   “明天我们很可能就要诀别人世了。你能不能赏光,陪我最后说几句话?”   卞士其略为犹豫,飘飞到她面前。阿诚厮跟着窜过来,亲呢地舔着女主人的手指。卓丽丽见他仍是木无表情,闭口无语,便讥讽地说;   “请问你们的模拟人脑中,是否已淘汰了前额叶和下丘脑部分?”   卞士其(在心底)微微一笑。这两天他对卓丽丽的礼貌周全颇为不耐烦,他知道这是因为有求于他。这会儿终于看到卓丽丽的率真本性,尝到了她的辣味儿。他知道前额叶和下丘脑是主司感情活动和性激素分泌的,便笑答:   “没有淘汰吧。”   “那就谢天谢地了。现在,能否请求先生屈尊把手伸过来?”   卞士其慢慢伸出胳臂,揽住姑娘的肩头。卓丽丽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眼泪忽然汹涌流出。卞士其掏出手帕笨拙地塞给她。   良久,卓丽丽抬起头,满面泪痕,强笑道:   “让你见笑了,一时的软弱,你别担心。”   卞士其怜悯地看着她。在少年时代,他一直是以大哥哥自居的,总是把调皮可爱的小妹妹掩在羽翼下。这会儿,这种兄长之情又突然复活了。卓丽丽斜眼看看全景屏幕,混沌仍在飞速逼近,她忧心忡忡地说:   “明天的降落有把握吗?”   “尽力而为吧。”   卓丽丽紧握他的手:“拜托你啦,为了我们的父母,为了我们的地球。”   这句话突然激起了卞士其的敌意,一股暴戾之气潜涌出来,他冷淡地撂了一句:   “是你们的地球。”   卓丽丽浑身一震!冰冷的恐惧感从脚踵慢慢升起。她没有想到生死之际,卞士其还念念不忘对人类的敌意。在这种心态下,明天他会全力以赴吗?……她努力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   “士其,有句话我早想说了。我觉得,在‘大脑袋’和‘小脑袋’之间制造敌意是毫无道理的,同属人类嘛,尤其在年轻人之间更不该如此。我们的父辈年纪都大啦,难免固执古怪甚至性情乖戾,我们应该理解他们。人脑的衰老是否可避免的,就拿脑中新陈代谢的废物——褐色素说吧,婴儿是没有褐色素的,但到60岁以上,褐色素竟占脑细胞1/2以上的空间,它会造成人智力和性格的变异。”她饶有兴趣地说,“不过我说的是自然人脑,你们的人工脑中恐怕没有这样的废物积累过程吧。”   她没料到这些话使卞士其有了明显的震动,沉默很久,卞士其冷淡地说:   “你放心吧,我不会疏忽自己的使命。”   两人互道晚安后入睡。他们都感觉到,在两人之间突然复活的感情又突然冻住了。   再过十秒钟就要在混沌上降落了。   金字塔号早已调整好了飞行姿态。现在用肉眼也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巨大的天体正飞速逼近。卓丽丽在进行宇航训练时,已作过多次模拟降落,这种地面晃动着飞速逼近自己的景象,她已十分熟悉,卞士其也真正进入了临战状态,他精神亢奋,紧盯着屏幕,用思维波快速下达各种调整指令。与普通的宇航员不同,他两手空空,不操纵任何键盘和手柄,这使卓丽丽多少觉得别扭。   金字塔号已进入混沌的引力范围,但混沌的引力相当微弱,与它的巨大形体很不相称,这使飞船降落更像在无重力环境下的飞船对接。金字塔号怒吼着,耗竭了所有的能量用于最后冲刺,想尽量消除两者之间的速度差。巨大的加速度产生了超过15g的超重值,尽管卓丽丽穿上了抗荷服,并且努力缩紧腹肌,调整呼吸,还是产生了严重的黑视现象。她绝望地祈祷着卞士其保持清醒,然后她的意识便缓缓坠入黑暗。在意识完全丧失前,她听到一声沉重悠长的撞击。   我不能死去,我的使命还未完成。   冥冥中有强大的信念在催她醒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卞士其的怀抱里,光脑壳下一双眼睛正关切地注视着她。她挣扎着坐起来,未等她问话,卞士其就欣喜地说:   “降落成功了!”   在全景屏幕中看到,飞船静静地躺在混沌表面,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没有其它天体上常见的山峰谷地。想不到日夜担忧的降落竟是如此顺利,她感激地握着卞士其的手,哺哺地说。   “谢谢你,你真了不起。”   卞士其苦笑着摇头。   “我想不是我的功劳,我总觉得混沌是主动者,它迅速调整了飞行姿态迎合着我们,把飞船给‘粘’住了”        这句话立即唤醒了卓丽丽的警觉,她努力起身,急迫地说:   “快进行下一步吧,探查混沌的真面貌。”   就在这时,飞船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晃动一下。下面的事态使他们目瞪口呆:混沌天体的平坦表面忽然掀起波涛。遮天盖地的波涛,缓慢地却是不可阻挡地压过来。很快他们发现这不是波涛,是飞船所在处在迅速凹陷,混沌的坚硬表层忽然之间变成柔软的极富弹性的液体,从四百八方向飞船逼过来。卞士其怒喝道:   “上当了!立即起飞,还来得及飞出去!”   卓丽丽迅速制止了他——   “不要起飞!——这样不是更好吗。”她苦涩地说   卞士其低头默着她,他当然明白卓丽丽的意思。混沌的行为已证明了它的恶意,能在混沌内脏里爆炸,效果更好。他不再说话,握着卓丽丽的小手,静观事态的发展。。   最后一块圆形天穹终于合拢,飞船被绝对的黑暗所吞没。他们感觉到飞船仍在混沌的肌体里下陷,从轻微的超重判断,下落过程还在平稳地加速。   这是一段极其难熬的路程。   他们打开了舱外照明灯光,但灯光不能穿透浓稠的黑暗。飞船所到之处,混沌的肌体迅速洞开,飞船经过后又迅速合拢,没有丝毫空隙。黑暗、死寂和恐惧感紧紧箍着飞船。   卞士其和卓丽丽一声不吭,只有阿诚忍受不了这无形的重压,一声声悲哀地吠叫着。   熬过了漫长的时间—一其实才十几分钟,卓丽丽忽然迟疑地说:   “有光亮?”   飞船周围似乎出现了微光,他们正穿越的介质似乎正从固态变为液态,又变为气态。卓丽丽轻声说:   “把灯光熄灭吧。”   卞士其点点头,甩思维波下了命令。全船灯光立即熄灭。这一来他们看清了,舱外的确是蒙蒙胧胧的微光,光度很快变强,周围的介质越来越稀薄、忽然——就如飞机穿越云层一样,飞船弹跳出去,到了一个明亮的极为巨大的空间。   这是混沌的内腔,是一个空无世界,没有任何实体。没有光源,只有雾一样飘浮的光团。光团很不均匀,有着错综复杂的明暗和流动,就像海洋里的冷暖潜流。很久之后,人类对这种光场才有所了解。从本质上讲,人类(和电脑)的智力运动仅仅是能量的有序流动,脑的物质结构只是约束导引这些流动的管道网络。但混沌已超越了这个阶段,它是利用光作为思维运动的载体,不借助于任何物质约束,就能实现能量的逻辑流动,所以混沌的空腔也可以认为是它的大脑。   这个空无世界的中心,孤零零地悬着一个三维图像,它的形状颇像一个缩小的涡状星系,有两只长长的边界模糊的旋臂。图像一直在缓慢地旋转着。   眼前这些奇特景象使他们迷惑不解。光流自由自在地穿越飞船,穿越他们的身体、大脑,在他们脑海里留下了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种前生学过的久已遗忘的语言在不停地呼唤着。   飞船很快降到涡状物附近,然后便静止不动。惊魂甫定,卓丽丽发觉自己正紧紧偎在卞士其怀里,她没有去挣脱,心中有甜甜的苦涩。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猛然轰击两人的大脑,卓丽丽茫然扬起头,她看见卞士其忽然亢奋起来,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冥冥中的声音,接着漾出欣然微笑。   卓丽丽迷茫地注视着他,忽然,飞船密封舱的门缓缓打开了,卓丽丽知道这是卞士其用思维波下达的命令。卞士其匆匆向舱外走去,卓丽丽惊慌地喊:   “你没有穿宇航服!”   卞士其扭回头,不耐烦地解释道:“混沌已测出了我们的生存环境,并在飞船周围形成了类似于舱内的小气候,不用穿宇航服,你快点出来吧。”   卓丽丽将信将疑地走出舱外,的确,舱外是熟悉的地球大气环境。这里是零重力区域,两人都是空飘浮。卞士其告诉她:   “我已经能读懂混沌的信息了,我现在就同它交谈。”   连续不断的白光轰击卓丽丽的大脑,但她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信息。只有一波白光结束的一瞬间,她能辨出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杂乱图形,呼啸着冲过去。卞士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从外形很难看出他在同混沌交谈。只有他紧锁的眉头,微微晃动的身躯,亢奋的面容,可以看出他在紧张地思维。   卓丽丽心情很复杂,既感欣喜,又有莫名的恐惧。她和卞士其的力量对比本不是一个档次,现在天平那边又加上了混沌这个重法码。如果卞士其怀有贰心的话……像是为她的预感作证,她胸前的一个钮扣忽然无声跳抖起来。她的脸色刷地变白。   这是爸爸同她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只有在必须瞒着卞士其时才用。她偷偷看看卞士其,他正在瞑目思维。卓丽丽悄悄飘飞进舱,进入通讯密室,急急打开秘密通讯口。   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异常事件,而且一定与卞土其有关。她暗自庆幸,混沌的奇异外壳没有隔断地球的电波。   72个大脑袋聚在卞天石屋里,聚精会神地观看全息天体图。   按照预定计划,卞士其将把引爆拖到混沌到达土星半径以内时再进行,这样可以在地球上造成“适度灾变”。灾变的规模要足以动摇原人类的统治,又不致毁灭地球,只有这样才能促进地球生命的变异、文明的进化。   绝不能再让那些智力低下却又自命不凡的小脑袋统治地球了。他们早该被历史抛弃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正是造物主对大脑袋的垂青。   超级电脑逼真地模拟了这个过程。当混沌切入土星轨道之后,混沌猛烈地爆炸了,在这一瞬间,它变成了银河系中最亮的星星。强烈的白光经过76分钟到达地球,然后是强烈的粒子风暴。地球电离层被破坏,通讯中断,臭氧层在几秒钟内完全消失。大气层被吹向地球背面,形成全球范围的风暴,部分大气被吹出地球,形成彗星状的长尾。迎光的东半球几乎同时起火,海水气化爆炸。西半球掀起狂暴的海啸,许多建筑物在刹那间夷为平地。   估计只有不足1/10的人可以幸存。   71个人冷静地观看演示,只有酒井惠子悄悄走向窗口。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络青丝,这是她作换脑手术时留下的,一直偷偷保存着。那天去航天港为金字塔号送行,卓丽丽说:   “我会回来的,我还要惠子阿姨为我梳头。”   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飘逸柔松。回西藏后,惠子就从保险柜里取出自己的长发,悄悄放在身边。   71个大脑袋仍在讨论灾变行动的善后,当然是用思维波快速交谈。他们都紧闭着嘴,这使他们的表情显得冷酷怪异。   酒井惠子痴痴地看着卞天石,卞天右是她的恩师,是她心目中的至圣。在师母去世后,他是她深深爱恋的情人。每次浴前松开长发时,卞天石常夸她:   “你的头发真漂亮。”   尽管他们暂未结婚,卞土其和丽丽实际早已承认了这位继母。丽丽长到17岁还常常偎在惠子阿姨身边,缠着她梳头,也常常由衷地赞叹:   “阿姨,你的头发真漂亮!”   这些都是前生的回忆了。   作了换脑术之后,她已经学会冷静地思维。在大脑袋看来,“感情”只是对理性的干扰。是思维流动中一团失控的涡流——女人头发的颜色和长短,对于文明的发展有什么关系?对此津津乐道,实在是令人羞耻的低级趣味。   几年来,她和卞天石虽然近在咫尺,但对面相聚的时候很少。既然所有的思维交流可以远距离进行,就不必浪费时间去聚会了。她和卞天石也一直没成婚。在遗传工程上未取得突破前,卞天石不愿结婚,养育出“小脑袋”的儿女。这回他们作出借混沌实行“适度灾变”的决定——是冷静的决定,不是冷酷。他们是为了文明的进化。几十亿人死于非命,只是这场革命无可避免的副产物。   但是,鬼使神差的,卓丽丽的一头青丝竟然把她的理性思维拦腰截断!几天来,旧日的感情一下子全复苏了。也许女人天生是理性思维的弱者?她忍不住对镜自照,那丑陋的光脑壳的确惨不忍睹。对于一头瀑布般青丝的痛苦回忆啃啮着她的心。夜晚睡在床上,女人的欲望在小腹处勃勃跳动。她渴望能躺在卞天石的臂弯里,渴望天石用手梳理她的长发,就像她对卓丽丽那样。   可是,丽丽马上要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空无了!还有士其!她最后膘一眼卞天石,果断地退出房间。   地球政府的绝密通讯线路突然有陌生信号插入。一个光脑壳女人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她急促地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这就是‘适度灾变’计划的详情。我将以个人名义劝说卞士其中断这次行动,请你们立即通知卓丽丽予以配合。要赶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一个半小时后,卓太白代表世界政府宣布的命令到达金字塔号飞船:   1.立即处死卞士其。   2.卓丽丽全权处理有关事宜。如果无法建立对混沌的控制,就按原计划立即启爆。   卓太白又加了两句:   考虑到你与卞士其的智力差异,你要立即处死他,不能有丝毫犹豫,否则他会玩弄你于股掌之上。飞船离地球太远,不可能再同你联系了。永别了,我的好女儿!   屏幕上卓太白老泪纵横。   读完命令,卓丽丽冷静地启动了主电脑的密码锁定,从密室里取出电子噪音枪。那是特意为她研制的,只对大脑袋的脑结构有破坏作用,对于普通人脑则不会造成共振。所以对卓丽丽来说,这是一件十分安全的武器。   痛苦、愤恨熬煎着她。她羞耻地想起,金字塔号在黑暗中下陷时,自己曾紧紧偎依在卞士其怀里。她自以为自己的柔情已征服了这个异类,可是……那人紧紧拥抱她时,还在想着如何杀死50亿地球人!   她镇定了情绪,提着手枪走出密室。卞士其也进   入了指令舱,正用思维波向飞船下达指令。但主电脑已锁定,屏幕上不停地闪烁着两个字:   “密码?”   阿诚正扒动四肢,从舱外飘进来。卞士其回头,见卓丽丽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把奇怪的手枪,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卞士其神色自若,静静地看着她。   “你在修改飞船程序?”她声音枯涩地问。   “对。”   “你想实施那个‘适度灾变’的计划?”   “不错。”   两人沉重地对视。良久,卓丽丽苦涩地说:   “还有什么话吗?”   卞士其微微一笑:“没有。尽管开枪吧。”   卓丽丽狠下心扣动扳机。卞士其摇晃一下,身体颓然倾斜,两眼怪异地圆睁着。阿诚觉察到了男主人的不幸,焦急地冲上去,狠命撕扯他的衣角,唤他醒来,一边对女主人起劲地狂吠。   卓丽丽警惕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确信他已死亡。她丢下手枪,泪水汹涌,凝成圆圆的泪珠沾附在面颊上。她抱起卞士其的尸体,吻吻他的双唇。   “我们为什么非要成为敌人?”她苦楚地自语着,然后沉默下来,像一座冰雕。她的思维已经麻木了,但内心深处有一个时钟,滴答滴答地催她醒来。良久,她长叹一声;   “士其,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她想放下卞士其,起身执行启爆指令。忽然身下一声长笑!没等她清醒过来,一双铁钳似的胳臂紧箍住她。卞士其与她对面相视,讪笑地说:   “在混沌的能量场内,任何武器都已失效啦。不过,谢谢你的一枪,也谢谢你的一吻。”   卓丽丽眼前一黑,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地球人失败了。50亿人死亡的前景马上就要变成现实,这都是因为她的愚蠢……她忽然狂暴起来,怒骂着、挣扎着,挣不脱时,她像一头母狼,一口咬住卞士其的肩膀。   卞士其疼得咧着嘴,用干净利索的一记勾拳把卓丽丽打昏。   卓丽丽醒来时,发觉自己被困在一个无形监牢里,就像包在一团粘稠的透明液体中。她绝望地挣扎着,手足可以挪动,却冲不破无形墙壁。阿诚扑在这无形的圆筒上,用爪于抓,用牙咬,猜猜地狂吠着。   卞士其正在紧张地破译那道密码,看见卓丽丽醒来,他冷冷地撂一句:   “你已经陷进混沌的能量场里,不要白费力气了。”   这时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密码解除,请输入后续指令。”   卞士其很快解除了飞船启爆的各种预定程序。从飞行轨迹看,混沌已进入木星轨道半径之内,并继续向地球逼近。   卞士其游过来,立在卓丽丽对面,面带讥笑,左肩上血迹斑斑。卓丽丽仇恨地闭上眼睛。   卞士其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似乎要把她的眼帘烧穿,但卓丽丽一直没有睁眼。忽然,她神经质地解开长发,披落胸前、用手指梳理着,漆黑的长发衬着她的柔荑。她紧闭双眼,热切地自语着,像是热病病人不相连贯的吃语、不过卞士其都听明白了.   她说:“惠子阿姨,你的头发真漂亮!”说话时她又回到了七年前的少女时代,连语言也变得清脆宛转。   她说:“士其你真坏,也学会向姑娘献殷勤了!——不过我真的像春之女神吗?”这是追忆17岁的一段绯色青春。也就是灾祸到来之前不久,那天丽丽穿着洁白的夏日休闲装,长发瀑布般滑过裸露的肩头,逆光中她脸庞上处女的茸毛又细又密。当时卞士其忍不住赞叹:“你真像一尊春之女神!”   她又细声细语地问:“士其你想先要个儿子,还是女儿?”卞士其有些愕然。不,他们的爱情尚未发展到这儿就被拦腰切断了,丽丽是在用想象把它补齐。她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圣洁光辉。   卞士其沉默着,打开与地球的通讯。屏幕上正播发着地球政府对大脑袋基地的军事包围,蝗虫一样的飞碟载着核弹和电子噪音武器,无数导弹也去掉了弹衣。卞土其知道这些图像是有意发来的,妄图对他有所震慑。   他冷笑着关闭了屏幕。   阿诚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态变化,它茫然地吠着,在寂静的飞船舱里,吠声显得十分清亮。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能量场忽然解除了。阿诚一下子跌入女主人怀里,大喜若狂,在主人身上蹭来蹭去。卓丽丽睁开眼睛,下士其正在她对面,目光冷静。她叹口气,她并不指望自己的爱情呼唤能打动这个冷血的杂种机器人,但她也只有尽力而为。忽然卞士其脸上掠过一道微笑,就像一波阳光掠过草地。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一声不响地举在卓丽丽眼前。   是他们的合影。蓝天、白云、金黄色的海滩,泳装裹着青春的身体。他们头顶着头,笑得那么畅意。   卓丽丽闭上眼,大滴泪珠从眼角飞出来。   卞士其笑了,伸手拉住丽丽。   “来,丽丽,我教你与混沌对话。”   他不容分说,拉着丽丽飘出舱外。卓丽丽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狐疑地盯着他的后背。   “你已经看到,我与混沌已建立了沟通。这是混沌的功劳,它有一套非常有效的思维交流方式。其原理是非常简单的,它认为在宇宙的任何地方,光都是最重要的物理量,因而视觉是所有高等生物最重要的必不可少的感觉。因此。它们的思维交流方式是建立在视觉基础上的。”   “顺便说一句,”卞士其困惑地说,“混沌似乎没有语言。我曾尽量向它解释,但它似乎从来没有语言的概念,也可能它属于一种哑文明。现在你看那个图像。”   尽管有深深的敌意和不信任,卓丽丽还是顺从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混沌的中心悬着那个类似涡状星系的三维图像,两只长长的旋臂正在缓慢旋转。卞士其加重语气问。   “你知道这是什么图像?——是飞船原来的主人,赫拉易人!”   这个出人意料的宣布使卓丽丽十分吃惊,她呆望着卞士其,卞士其笑起来:   “没错,是赫拉人。尽管他与我们对人的概念太过悬殊,详细情形你自己慢慢观看吧。我还是先把思维交流的原理讲完。在视觉过程中,外界物体反射的光线经过视觉器官,转化为电信号,最后成像于大脑。现在,混沌将不停地向我们脑中输进这个赫拉人的形象,再把我们脑中形成的虚像取出作为参照物。由于异种生命的视觉过程有差异,乍一开始,实像和虚像可能大相径庭。但混沌会自动地调整输入参数。直到实像和虚像完全一致。调整完成后,两种文明的交流模式就已确立,然后,它就能以光速向你输入有关赫拉人的信息。你听懂了吗?”   卓丽丽点点头。卞士其继续说道:   “这个方法对你是同样适用的,在此之前你未能理解,只是因为输入速度太快。现在我让它降到每秒米级的速度,也就是你们的神经反应速度。”   一道道白光又开始轰击她的大脑。白光逐渐拉长拉慢,直到分离成一个个独立画面。画面上的形象奇形怪状,毫无章法,但这些形象迅速变形,逐渐向涡状赫拉人的形象趋近,等二者完全重合后便定格不动。随即卞士其说:   “现在混沌开始为你输入信息。赫拉人认为。就像物质无限可分一样,宇宙的层级也是无限的。某一层级的无数小宇宙组成更高层级宇宙的一个单体,依此类推,其极限称为终级宇宙。幸运的是,赫拉人与我们同属于一个层级,只是分属于不同的震荡小宇宙而已,这使我们的交流相对容易一些。”   现在,卓丽丽的脑海里是广袤无边的终极宇宙,镜头迅速拉近,指向一个宇宙群。它在不停地鼓荡着,有的区域膨胀,有的区域收缩,有的地方正在发生大爆炸。卞士其解释道:   “赫拉人认为,我们这一层级的宇宙是由无数震荡小宇宙组成。宇宙蛋爆炸后飞速膨胀,形成无数天体,亿兆年后又塌缩成新的宇宙蛋。现在镜头中是赫拉人居住的诺瓦宇宙。”   镜头继续拉近,显示出一个膨胀着的宇宙,继续拉近到一个涡状星系,再是一个恒星系,最后定格在一个行星上。这是一个暗红色的液体星球,由于高速自转呈扁椭圆状。镜头迅速跳闪,显示出液体星球逐渐降温,变成暗绿色。慢慢地,空无一物的表层液体里逐渐出现了生命,生命飞速变异、增殖,一直到出现一种涡状生物,它们迅速占领了这个液体星球,缓缓摆动着两只旋臂在“水”中游动。卞士其解释道:   “这就是赫拉人。赫拉星在不到一亿地球年的时间里就进化出了这种高等生物。”   接下去赫拉星球迅速变化着,种种光怪陆离的“水”中建筑接跨出现,空中和“水”中也有了不少类似飞船船只的东西。涡状人的形状也在不断变化,最后的画面上,涡状人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带着某种光晕。卞士其困惑地说;   “这些信息的含义我一直没弄清。在向我传输时也反复出现过这些画面,似乎是在强调赫拉人已进化到以能量状态存在?我们先不管它。往下你会看到,诺瓦宇宙的末日快要来临了,这儿似乎也逃不脱那个普遍的规律:成熟得越早的生命,死亡也越早。”   镜头拉远,鸟瞰着诺瓦宇宙,这个巨大的宇宙正在快速收缩。等镜头再推近赫拉星时,这个液体星球已经变形,自转显著减慢。涡状人就像巢穴被毁的蚁群,匆匆忙忙赶造一艘逃生飞船——卓丽丽认出那就是面前的混沌。他们倾全球之力建造了这艘几乎是能力无限的诺亚方舟,不停地向其中灌注能量。最后,一小群赫拉人进入混沌飞船,向他们的母族告别。   卓丽丽几乎与混沌心灵相通,她能清楚理解混沌要告诉她的信息。甚至于能理解画面之外的感情。尽管赫拉人没有通常意义的五官、表情,但她分明感到了告别仪式的悲壮。一小群赫拉人将带着母族的希望,逃到无边的宇宙之外,它们将同未知的自然搏斗,力图延续赫拉文明,留下的赫拉人将平静地迎接死亡。她还感到混沌不仅仅是一条飞船,它是一个智能人,是一头通灵巨兽。它带着对主人的忠诚和依恋,悲壮地点火升空,踏上了未知之路。经过极其漫长的旅程,混沌到达了诺瓦宇宙的边界,卞士其声音低沉地说:   “悲剧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想即使以赫拉人的高度文明,对此也未能预料。混沌正在穿越诺瓦宇宙的边界,所谓宇宙边界,应该是抽象的定义,并无实质意义。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边界处还是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化,只有混沌未受影响,也许这表明活的生命不能通过宇宙边界。”   卓丽丽的脑海里输进了这样的景象:旅程中混沌内的赫拉人正处于休眠状态。但忽然之间,他们的身体迸射出强烈的绿光,光晕消失后,赫拉人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卓丽丽能感到那时混沌的困惑和慌乱,它在陌生之地焦急地呼唤自己的母亲。很长时间后它才不得不承认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一夕之间它已成了弃儿。此后,它在自己体内塑造出了赫拉人的形象,就像复活节岛上的土人想用石像留住失去的灿烂文明。然后,它封闭了自己的心智,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卞士其苍凉地说。“这个状态不知道继续了几千万年、几亿年,混沌的心智已蒙上厚厚的硬壳。忽然有一天,它收到了地球上的射电信号,它一下子惊醒了,就像是一条已经绝望的义犬忽然听到了失踪主人的声音,所以它毫不犹豫地向地球文明猛扑过来。”   卞士其笑着说:“所以你尽管放心。混沌不是寻响水雷,而是寻找主人的义犬。地球已经安然无恙——不仅仅如此,上帝还赐给地球人一个法力无边的神灯。混沌的智力很可能使地球文明一下子跨越几个世纪。”   卓丽丽放下心头重负,高兴地笑了。忽然她热泪盈眶,向卞士其扑过去。她的冲力使两人在空中连续地旋转起来,旋转中卓丽丽还在不停地吻他,泪水涂满两人的脸。“   “谢谢,谢谢你,”她哽咽地说,“我感谢你,人类感谢你。”   卞士其还她一个深吻从真地说:“不,我要谢谢你,是你唤醒了我的生命。”   他们紧紧拥抱着在空中飘浮。阿诚不甘寂寞,不满地吠着,向他们飘过来。丽丽笑了,揽过阿诚放在两人怀中。卞士其向她讲述了这几年的情形。   “八年前,父亲命令我去做换脑术。我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自己将告别人类,告别心爱的姑娘。但我还是遵从了父亲的命令,我是怀着为文明献身的虔诚去作的。   “手术后,我们的思维效率大大提高了。小小的大脑袋文明已远远超过原人类,这使人们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但不久我发现,在我们圈子里人际感情日益淡薄。即使我的父亲,对我来说也只是另一部联网的电脑,只有惠子阿姨还常给我一些亲情。我们对人类的敌视日甚一日,不过那时我们认为这只是人类迫害我们的被动产物。   “那时我们太自信,没有一个人从自身找原因,但你关于大脑褐色素的意见使我一下惊醒。大自然锤炼45亿年的自然人脑尚未淘汰这些废物,我们的生物元件模拟人脑真的就十全十美么?这几天,我作了大量的计算和理论模拟试验,已经找到了这个魔鬼——我暂命名为‘类褐色素’,它在脑中的积累速度,比褐色素更快。正是它的积累,使大脑袋人的性格日益扭曲、偏执、乖戾,从某种角度讲。换脑十年的大脑袋人已经被魔鬼控制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身不由己。   “只有年轻人(尤其是女人)的性激素可以部分抑制类褐色素,所以我和惠子阿姨最幸运,症状比较轻。这次,大脑袋决定借混沌实行‘适度灾变’,老实说,当时我就不敢苟同。即使它能促进地球文明的发展,但代价未免太沉重了,50亿条生命啊!何况其中还包括你。”他深情地说。卓丽丽已听得入迷,她握握卞士其的手,让他说下去。   “在我了解类褐色素的危害后,我就更明白该怎么做。幸运的是,我不久就与混沌建立了沟通,它对人类的感情更坚定了我抗命的决心。不过当时我没告诉你,”他顽皮地说,“我想试试你敢不敢对我开枪,原来你真狠心啊。”   他愉快地笑着,卓丽丽表情苦涩,用手轻轻抚摸似乎那儿有无形的伤口。她轻声问:   卞士其的光脑壳,“真的没有受伤?”   “真的。混沌早告诉我,在它的能量场内决不容许杀戮生命的恶行发生。”   “肩上的伤口呢,很疼吗?”   “当然!你简直就像一头母狼!我差点来不及取消启爆指令,那是我偷偷设置的。我只好给你来了一下,还疼吗?”   卓丽丽摇摇头,把头埋在卞士其怀里。等她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她接过卞士其的手绢,哽咽地说:   “士其,我太高兴了,可是我总害怕这不是真的。”   她的沉重感染了卞士其。他也心境沉重,看着痴情的姑娘。”尽管今天上演的是喜剧,但他们之间仍然可能以悲剧结尾。大脑袋和普通人的鸿沟肯定难以填平,还有,他们是否能很快研究出化解类褐色素的药物?否则,他最终也会像爸爸那样冷酷乖戾。如果那样的话,他一定在精神尚清醒时自杀,他绝不会等自己被魔鬼控制后再去害丽丽。他把这些愁闷抖掉。说道:   “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混沌吧。它的未来已安排好了,它将到达近地轨道,成为第二个月亮,你看。”   他打开了全景屏幕,在浩瀚的宇宙中,混沌正精神抖擞地飞速前行。这会儿它已经越过木星,进入了小行星带,一颗闪亮的小行星在舷窗旁疾闪而过。偶尔有一颗小天体撞在混沌上,激起一声沉重的振荡。混沌的外壳迅速抖动变形,把撞击能量吸收储存,又慢慢恢复正常。混沌飞越了火星,蔚蓝色的地球越来越大,卓丽丽甚至能感到混沌内勃勃跳动的喜悦之情。忽然,卓丽丽惊奇地睁大眼睛,在她膝上的阿诚突然变成了两只,一模一样,兴高采烈地向他们摇头摆尾。不过卓丽丽莞尔一笑,她看出其中一只轮廓不大清晰。带着某种光的流动。用手抚摸,那儿是一团虚无。她知道这是混沌玩的小游戏。这只不会说话的灵兽是以这种方式表示自己的喜悦,它希望像阿诚一样得到主人的宠爱。   混沌的速度已显著降低,等它降到每秒7.8公里,进入离地球38万公里的外太空,它就会成为第二个月亮,陪伴地球直到终生。   地球的观察者发现,混沌进入卫星轨道后,把金字塔号轻轻弹了出来。现在金字塔号正欢天喜地向地球飞来。从传来的图像看,卓丽丽抱着阿诚,依偎在卞士其怀里,距城球还有20万公里之遥时就急不可耐地高喊:   “爸爸、妈妈,我们马上就回家啦!”   宇航局长在屏幕前轻轻摇头,这哪里像受过正规训练的宇航员,倒像是去外婆家度假归来的小女孩。不过他没有责备丽丽。他打电话询问有关部门,得知对大脑袋的军事行动已经取消。当然,那几道防线是不能取消的,他知道,如何处理与大脑袋的关系,是世界政府近几年的最大难题。         三色世界     楔子   卡尔·伊斯曼把微量的cAMP(环腺苷草磷酸)滴入玻璃皿中,说:“看,粘菌社会马上就要建立了。”   这是在纽约沃森智能研究所的实验室里。伊斯曼是一位高个子的白人青年,30岁左右,金发,肩膀宽阔,表情很生动。他身后有两个女同事:25岁的松本好子,身材稍显矮胖,有一双日本人特有的短腿;江志丽(英文名字是凯伦·江)大约32岁,典型的中国南方女子,细腰,瓜子脸,一头乌黑的柔发盘在头上。   他们用肉眼观察着玻璃皿中微小的粘菌,旁边的大屏幕上则是放大后的图像。粘菌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是一个超有机体,或者简直是人类社会在毫米尺度上的演习。它们在湿地上游来游去,各自专心致志地吞食着细菌食物,互不关心,是一群冷漠孤独的流浪者,以直接分裂的方式各自繁殖后代。但一旦食物耗尽,就会有某一个细胞有节奏地发出cAMP,这只先知先觉的细胞就成了粘菌社会的领袖。   不过今天的cAMP是粘菌社会之外的神灵滴入的,那只粘菌“领袖”只是偶然受到命运的垂青的傀儡。但其它的粘菌并不知道真情,它们仍按照冥冥中的本能朝那只细胞聚集,同时释放cAMP,形成正反馈,唤醒更多的粘菌来集合。无数粘菌的运动组合成了清晰的螺旋波。   数小时之后,这些粘菌集合成了一个发亮的长着尖头的有机体,有一、二毫米长。它们在尖头的带领下开始缓缓爬行,找光,找水,找食物。之后连它们的生殖方式也会改变,它的尖头处将会产生抱子,抱子飞散后产生一群新个体。   一   江志丽已是第五次观察这个神秘的过程,但她仍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敬畏感。在这种原始的生物中,群体和个体的界限被泯灭了。她记得第一次观察时,导师乔·索雷尔曾对新弟子们有一次讲话,讲话中既有哲人的睿智,也有年轻人才有的汹涌激情——要知道他已经55岁了——江志丽几乎在听完这段讲话后立刻就爱上他了。   那天教授说:“请你们用仰视的目光来看这些小小的粘菌,这是宇宙奥秘和生命奥秘的交汇。这种在混沌中(是远离平衡态的混沌)所产生的自组织过程,是宇宙及生命得以诞生的最根本的机制。粘菌螺旋波和宇宙混沌中产生的漩涡星云的本质是相同的,只是尺度不同而已;同时,这又是原始智力的自组织过程。单个粘菌谈不上什么智力,它们也确实太简单了,甚至没有神经系统。但只要它们的数量达到某一临界值,形成一个‘社会’或者叫‘大个体’,它就能趋光、趋水,作最简单的但是有预定目的的运动,并启用新的繁殖方式。无数微不足道的个体形成了高一级的智力,动物社会、人类社会也都是如此。”   当时,伊斯曼曾插话问:“教授,这就是你常说的智力的‘外结构’?”   “对。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白蚁,它们的个体也十分简单,不过是几条神经纤维连着几个神经节而已。几只白蚁在一块儿搞不出什么名堂,它们只会把土粒搬来搬去。但只要白蚁的数量超过临界值,信息素就把它们组织在一起,它们就能同心协力,令行禁止,建造连人类也为之咋舌的复杂建筑。人们常认为智力是生物体内的、脑(神经节)内的玩意儿,是单独的有封闭边界的东西,这是一个错误。实际上,在任何一种生物社会中,智力都是开放的,个体智力通过种种外结构——信息素、声媒介等构成一个大整体。”   江志丽记得自己当时说:“人类智力的外结构主要是语言。”   “对。遗憾的是,人们通常只把它看成是一种交流方式,而不是智力结构的有机部分。人类已经把语言发展得尽善尽美,并为此志满意得。实际上这种满足是十分浅薄的。这种智能联接方式十分低效,你不妨去观察一个面孔,再试着向别人描述。在这个过程中,首先那个面孔通过光媒介进人你的眼睛,转变成电信号。这一步过程的效率倒是很高的,你头脑中会即时形成一个十分清晰完整的图像。但你怎么能把这个图像完整地搬到另一个人的头脑中?无论你的语言表达能力多么强,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们应在粘菌和白蚁这儿受到启发,开发一种新的高效的外结构。”   当时江志丽笑道:“总不成也用信息素?据我知道人类在进化中已淘汰了大部分外激素,只保留了少量的性激素,它可以使异性情绪稳定,工作效率提高。美国宇航局已注意到在宇航员中增加女性的比例。”   那天教授兴致很高,笑道:“所以我选择研究生时很注意收几个漂亮的女士。”他又收起了笑容,“不,不是信息素,我想这种化学结构难以胜任。为了非常高效、快速地在众多人脑中交换信息,恐怕更可能1选的是电磁结构,也可能是量子力学预言的那种‘幽灵式的超距作用’。我们只有摸索着去寻找它。据我所知,斯坦福研究所一直在中情局的资助下研究超能力,如果它确实存在,那将是很理想的方式——可惜,直到今天还没有确证。”   教授一向偏爱这个试验,他说这个过程能以“固有的神秘唤起科学家的灵感和冲动”,所以今天他让弟子们又重复了一次,这次他本人没有参加。这会儿,那个粘菌大个体已爬行到了食物充足的地方,它的尖头发出号令,无数抱子立即分散,四处游荡,寻找食物,开始了新一轮生命循环。不久,到了下班时间,伊斯曼宣布:“粘菌聚集会结束,女士们,收拾东西吧。”   他们正要离开试验室时,电话铃响了。松本好子拿起听筒问了一声,便默默递给江志丽。   是索雷尔教授,他邀请江志丽共进晚餐,志丽愉快地答应了。她没注意到好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嫉恨,她比江志丽早来一年,曾经钟情过教授。   江志丽回到自己的单人公寓里,仔细地挑选着衣服,最后她决定穿那件湖绿色的高领旗袍,到美国后她还没有穿过一次哩。她站在镜前略施淡妆,现在镜子里是一个娇小典雅的东方女子,皮肤很自,近似西方人的肤色,又远比西方女子细腻。黑色长发蓬松飘逸,散落在浑圆的肩头,一双倩雅的丹凤眼蕴含柔情,剪裁合体的旗袍更衬出身段的婀娜。她对自己满意地笑笑,拎上女用挎包出门。   教授的黄色大都会型卡迪拉克轿车已经在门外等着。教授仔细打量着她,微笑着说:“凯伦,你真漂亮。”   “谢谢。”   “今天晚上去哪儿?找一个中餐馆?”   “NO,NO,干吗吃中餐呢,我已经吃了30年了。如果回国的话,还要继续吃下去,为什么不趁现在多尝尝异乡美味呢。”   “好,今天去一家意大利餐馆。”   教授打开车门,请志丽上车。他启动汽车后轻轻笑了一声,江志丽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汽车迅速冲出林荫道,索雷尔先用电话向卡勒莫餐厅预定了座位,然后笑着说:“我刚才想到了一位中国朋友,他是北京人,一个很成功的中间商,家产已经过亿,移民美国也有15年了。现在,他仍然吃不惯西餐,只要儿孙没有在家,‘逮着机会就吃北京炸酱面’。亲爱的江,炸酱面真的那么美味吗?”他夸张地惊叹着,志丽也笑了。   他们来到卡勒莫饭店的平台餐厅,穿过衣帽间,侍者领班在门口迎候着,教授说:“预定的两人桌。”   领班殷勤地把他们领到栏杆旁的一张桌子上,楼下是碧波荡漾的室内游泳池。教授为女伴斟了一杯矿泉水,问:“还喝点什么?咖啡,威士忌?”   江志丽为自己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侍者送来菜单时,江志丽没有客气,很快点了意大利小牛肉,咖喱鸡块,意大利实心面。   吃饭时教授笑道:“我记得你到美国不足四年吧,你已经非常成功地西方化了。想好了留下来没有?”   江志丽爽快地说:“我已经有这个打算了。一踏入美国这个移民社会,我就觉得似乎我天生就该在这儿生活。我会努力融人这个社会的,也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会尽力的。”教授吃着小牛肉,沉思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你与中国的丈夫已经离婚了?”   江志丽抬起头很快看他一眼。教授的头发和胡子已经微见花白,但身体十分健壮,胸膛宽厚。她突然冲动地说:“对,我对他已不再依恋。他谨小慎微,住在简陋的楼房,连睡觉时都生怕床板的响声惊动邻居。那种环境能使人的天性慢慢枯萎。我一直盼着有一个地方能自由自在地宣泄我的天性,现在总算找到了!”   在冲动中说了这些话,她多少有些后悔,低下头默默地吃饭。眼前晃动着从前丈夫的影子,还有3岁的女儿小格格,她对那个男人没有多少感情,不过想起女儿天真无邪的目光,仍觉得内疚。   五年前,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公派留学生,但在办护照前却被告知,这个名额已改派他人了。她出身寒微,没有什么背景,在那张无所不在又毫无踪迹的关系网中挣扎、窒息。她到系主任、外事处长、校长那儿大吵大闹,结果到处都撞在冷淡的礼貌上。同在这所大学的丈夫劝阻不住,负气道:“你是不是想把人得罪完?你不留后路.总该为我留条后路吧!”   那时她不由得打一个寒颤,也就是从那时起,她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后来她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了自费留学,临走时她斩钉截铁地公开宣布:“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了!”   她走时,丈夫甚至没有去送她。所以,在她成为索雷尔教授的情人时,她也没有丝毫负疚感。   索雷尔教授用刀叉切着牛排,斜睨着女伴,小心地说:“你知道,我有一个很好的妻子,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十年……”   江志丽猛然抬头,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必说了,我绝不会妨碍你的家庭!”教授的话严重挫伤了她的自尊心,“我做你的情人,是因为我喜欢你,仰慕你的智慧,井不是想做索雷尔夫人。我们随时可以说再见的。”   教授很尴尬,沉默片刻后,他诚恳地解释道:“请原谅,我绝不是想冒犯你。但我知道中国女子对男女关系看得比较重,我不想让你有一个虚假的希望……”   江志丽已经恢复了好心境,她知道教授的用意是真诚的,便嫣然一笑:“行了,亲爱的乔,不必解释了。从现在起,请你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西方化的女人吧。”   教授愉快地笑起来。他们吃完后,唤侍者结了帐,教授便携她驱车去他的新寓所。   教授的新寓所在寂静的长岛富人区,窗户俯瞰着浩森的大西洋。江志丽浴后,教授久久地注视着她,赞扬道:“凯伦,你真漂亮!”   江志雨莞尔一笑。可她突然想起,去年回国时,三岁的女儿小格格也曾这么说:“妈妈,你最漂亮,我最喜欢妈妈!”   那时她正同丈夫协议离婚,这句话几乎使她丧失了勇气。此刻想起来,仍觉心中刺痛。   客厅的电话铃响了,索雷尔去接电话,随手摁下免提键:“我是索雷尔,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中是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请问,你是沃森智能研究所的乔·索雷尔先生吗?”   “对,我能为你作些什么?”   “请原谅我打扰你,我向《纽约时报》查询一个大脑或智能专家,他们推荐了你。我和儿子之间出了一点奇怪的事情……”   他带着浓重的西部口音,说话不太连贯,索雷尔和江志丽努力听着。那人说:“我有一个6岁的儿子,他母亲早去世了。两个月前,我偶然发现儿子能读出我的思想……”   索雷尔急急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什么?他能读出你的思想?”   “对,特别是我比较专注地看一幅画面或照片时,他会漫不经心地说,爸爸,你在看妈妈的照片?或者说,你看到的风景多美啊,是吧?但那时他却是在低着头玩,并没有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发现这一点后,我有意作了多次试验,结果证明他的确能读出我脑中的东西!”   索雷尔看看江志而,她仰着头,似笑非笑地听着。那人激动地说:“这个游戏我们已经进行了几十次,绝大部分都成功。更奇怪地是,从前天开始,我也能读出儿子的思想了!我正在厨房作饭,忽然头脑中出现了一只沙皮狗,几乎碰到我的鼻子,非常逼真。我急忙跑到客厅,见儿子正盯着邻居家的那只沙皮狗,它是偶然闯进我家的。这以后我又试验了几次,证明我确实也有了儿子那种能力。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好像只能传递画面之类的东西。”   索雷尔教授听得十分专注,他问:“你可以确认吗?不是错觉或是幻觉?”   “我想可以确认,索雷尔先生。我没上过大学,没有什么知识,不过我的神经很健全,不是一个妄想狂患者。”   索雷尔蹙着眉头,与志丽交换着目光。这个消息太出人意外,他一时还难以接受。他有意放慢了节奏,缓缓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和职业呢?”   对方笑了:“噢,是我忘了介绍。我叫马高,儿子叫山提,你大概知道这是印第安人的名字。对,我是一个印第安人,在亚利桑那州派克县印第安人之家当管理员。”   索雷尔沉思着,他觉得对方虽然文化素质不高,说话不太连贯,但条理分明,显然不是一个精神病人。略为思忖后他说:“谢谢你打来的电话。你能不能来这儿一趟?路费由我支付……噢,不,不,”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们去吧,我想尽量保持你所处的环境条件,也许你们的特异能力与环境有关。明天我将派一个助手去核实,如果确实的话,我本人随后也去。请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和详细地址。”   志丽递过来记事本和圆珠笔,他匆匆记下后说:“行,就这样决定,我们明天去人。再次谢谢你的电话。”   电话挂上后,江志丽冲动地对教授说:“明天让我去吧,我是在盛行特异功能的国家长大的,对这种鬼话早就有免疫力了。”   雷尔皱着眉头,生气地说:“如果这样,就不能派你去。”   “为什么?”   “从事科学研究的人不应有任何框框,而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我也不相信他说的,但在用足够的观测去否定它之前,我们不能事先认定它是谎言,法律上的无罪推定同样适用于科学。”   江志丽也严肃起来:“我会记住你的话,但还是让我去吧。”她又换了玩笑的口吻,“我去有一个有利条件,中国人和印第安人同属蒙古人种,也许我们之间会有天然的亲近感。”   索雷尔微笑着说:“美国是一个成功的民族熔炉,我想,马高先生不会赞同这种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感情。”   他的笑容温文尔雅,但话语深处却分明带有逼人的寒意。江志丽想不到一句玩笑招来这样的反应,她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就此哑口未免堵得慌,便佯作无意地说:“听说美国的感恩节和印第安人有关?我记得在1607年,印第安一个酋长的女儿波卡洪塔丝救助了濒临绝境的英国移民,并教他们种烟草、土豆和玉米。1621年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英国移民把这天定为感恩节,以表达对印第安人的感激之情。可是到了1836年,羽翼丰满的白人就把印第安人赶出平原,使他们大半死在西部荒凉的山路上,这就是有名的眼泪之路。美国社会的基石下埋着110万印第安人的尸骨,占当时北美印第安人总数的80%。当然比起西班牙人,美国人还是很文明的,西班牙在中南美屠杀了1200万。我知道,还有几十万华人劳工同样埋在美国文明的基石下。我想,至少在那儿,他们应当有一些天然的亲近感。”   索雷尔沉默了一会儿,语调恳切地说:“亲爱的江,如果我刚才的话无意中冲撞了你,请你原谅。你说的那种劣行是资本积累初期的罪恶,它再也不会在美国出现了。”   教授的诚恳使她很感动,她笑着把双臂搂住教授的脖子,表示和解。   教授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说:“我有一个挚友在斯坦福研究所,所以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们在中央情报局资助下研究超能力已经整20年了,据说成功率很低,所以中情局在征询了俄勒岗大学著名的心理学家R·海曼之后,中止了这些研究。不过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成功率是一个不值得注意的数据。20年中哪怕只有一个确凿的事例,也值得继续干下去。据那位朋友说,他们的确有过成功的事例。有一次,一个超能力者凭空画出了弗吉尼亚州一个中情局绝密设施的地图,甚至还猜出了当天的通行口令。按他们那种严格的测试环境,这绝不可能是偶然或是捣鬼。可惜,这种能力的可重复性太差。”他郑重的叮咛,“所以,最重要的是可重复性!只要有一个可重复的例证,就是重要的突破!”   二   第二天早上,江志刚汪纽约机场乘上了德尔他航空公司的麦道飞机。不久,她就看到了连绵不断的落基山脉和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峡谷两侧,红黄两色的山崖壁立千尺。空中小姐热情地介绍亚利桑那州的旅游名胜,除了大峡谷外,还有著名的索诺兰彩色沙漠和几百万年前留下的化石林。   飞机很快就在亚利桑那州首府府菲尼克斯降验,江面则租了一辆银云牌轿车,驱车向派克县开去。   下午她找到了那个印第安人之家,它类似一个小型的自然保护区,坐落在一个山弯里,满坡是翠绿的黄松和长叶松,北美红雀和野云雀在林中鸣叫。路口立着一根2米高的神柢,但雕刻精美,显然是后人的仿造而不是真品。图腾旁还有一块低矮的铜制铭牌,简单地记述着印第安摩其部落的历史,及建立印第安人之家以保存印第安人文化的意义。江志丽取出理光相机照了两张,便匆匆上车。   落日的余辉照着图腾柱上的面孔,志丽似乎感受到那双目光穿越时空的沧桑。她知道印第安人同中国人一样,同属蒙古人种,他们的语言也属于孤立语,他们和亚洲人一样,尿中含有β-氨基异丁酸。据说,他们是在2万5千年前从亚洲出发,踏着串珠般的阿留申群岛和白令海峡的浮冰来到北美的。时间似乎已经淹没了一切痕迹,但生物学家从印第安人的线粒体DNA中,挖掘出了他们从北美的西部逐渐向东向南扩散直到南美洲的踪迹。北美印第安人在极盛时达到150万人,但白人殖民者的到来中断了这个过程。   碑文中没有记下这段血迹斑斑的历史,志丽想,即使在以自由、平等、客观、公正著称的美国,历史的真实也是有限度的。不过,她并不想批评美国,毕竟,“为贤者讳”的传统在亚洲要更为浓厚一些。   在山间公路上绕行了十分钟,她看见山脚下有一幢小小的二层楼房,这肯定就是马高先生所说的那个印第安民俗博物馆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门口迎候,他穿着印第安人服装,但那显然是向游人展示的道具,就像中国的宋城饭店让女招待穿上簇新的宋朝服饰一样。从外表上看,他已失去了祖先的强悍粗扩,只有他黄色的皮肤、黑油油的直发才显示出印第安人的特征。   马高先生热情地迎过来,为志丽打开车门。他说按我的估计你快来了,所以我一直在这儿等候。他领客人进屋,说自己的住室就在楼上,你的住室也安排在楼上,现在请你更衣休息、或者,我先领你参观一下印第安人之家的展品?   却不过主人的盛情,江志丽测览了馆内陈设的展品:羽毛头饰,石斧石锄,鹿骨鱼钩和面具等,参观了叫作普布韦洛的印第安人村居复制品。这些展品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显然受到了精心的管理,与国内那些洇在水中的魏碑、蒙尘多年的汉帛相比,志丽不免滋生出许多感慨。   这间小小的博物馆于净、雅致,就像公园里精致的熊舍。志丽不知怎的冒出一个近乎刻薄的想法,她十分羡慕白人,他们是上帝的宠儿,他们凭来复枪和《圣经》征服了印第安民族,现在可以居高临下地施舍仁慈了。   她发现一根图腾柱旁站着一个小印第安人,也是全副印第安行头,甚至还带着小小的鹰羽头饰,目光怯怯地看着她,十分文静,完全不像平素看到的感情外露的小“扬基”。马高笑着把他搂到怀里,说这是我的儿子,是个怕羞的小家伙。这个黑头发黑眼珠的小不点赢得了江志丽的喜爱,她把提包递给马高,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山提也立刻喜欢上了漂亮的江志丽,用双臂亲热地挽住她的脖颈。   晚饭时,山提一直坐在志丽的旁边,他问:“凯伦姑姑,你是中国人吗?我知道中国有长城、瓷器和恐龙。”   “对,我的小同族,你知道吗?我们都属于蒙古人种。2万年前,你们的祖先同我们的祖先‘拜拜’后就往东北走,走哇,走哇,走过荒凉的西伯利亚,跨过白令海峡,一直来到了美州。”她告诉马高先生,不久前她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一篇报道,纽约州的印第安易洛魁部族还保留着两张完整的彩色鹿皮画,一张是《轩辕酋长礼天祈年图》,另一张是《蚩尤风后归墟扶桑值夜图》。她间:“你知道轩辕黄帝和蚩尤吗?”   她尽力向他们讲解了这两个汉族传说中的人物,父子两人听得十分认真。但她不久就意识到,父亲是出于礼貌,儿子则是懵懂,显然这则两族同源的故事并没有引起他们感情上的共鸣。江志丽笑笑,放弃了和他们套近乎的努力。本来,那条消息太过玄虚,连她自己也不相信。   饭后马高先生问她:“凯伦小姐是否先休息一个晚上,明天我们再试验?”   “请问,你们父子之间的这种感应能力在什么时候最强?”   “一般在晚上八点之后,不过并不严格。”   “那好,今晚我们就开始吧,我迫不及待地想目睹这个神奇现象。山提,你能为姑姑成功地表演一次吗?”   山提说当然能,他很热心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到客厅,摆出一副接受考试的架势。   虽然有教授的预先告诫,江志丽在内心深处还是把立足点放在“怀疑”上。她想这种心灵感应无非是江湖上的障眼法,来前她已详细考虑了测试办法,要保证自己不受障眼法的蒙蔽。现在她把那对父子安排在客厅的对角,相距大约20米。她问:“在这个距离上能否传递?”   马高笑道:“没问题,我们试过比这更远的距离。”   “那好,请你们背向而坐,可以吗?我只是想尽量排除一些可能导致错误结果的因素……”   马高先生打断了她的解释,爽快地说:“可以的。”   江志丽拿出两套明信片,交给父亲一套,在儿子面前放一套。她随意抽出一张,举到父亲面前:“现在开始试验,请你把这个图像传递给山提。”   马高用力盯着画片看了几分钟,然后闭上眼睛,蹙起眉头。江志丽觉得他的全部意志力都集中到额头上了。她收起图片,快步采到山提身边,那个小家伙正闭着眼,龇牙咧嘴的,模样十分滑稽。突然他睁开眼,在明信片中匆匆翻检一阵,抽出一张长城风景明信片问:“凯伦姑姑,是这张吗?”   刚才志丽没有看自己抽出的画片,她怕目己一旦知道,会不自觉地在表情上作出暗示。现在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明信片一看,果然不错!   她惊奇得缓不过劲来,山提却担心地问:“凯伦姑姑,我认错了吗?”   志丽这才浮出笑容,夸奖道:“对,完全正确,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好的!”山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们连着试了20多次,全部正确。在这些试验中,江志丽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们,看有没有暗示、暗号或其它猫腻,但她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之处。实际上,单从5岁的山提那种天真无邪的神态,她也不相信这对父子是在合谋欺骗她。   不过,她也不会轻易下结论。她轻声软语地问:“小山提,下一次试验,姑姑把你的眼睛先蒙上,好吗?”   “好的,你蒙吧。”   江志而小心地蒙上他的眼睛,然后来到马高先生面前,掏出几十张汉字卡片。这些汉字对印第安人来说无异于天书,这样能更有效地防止暗地传递信息。她抽出一张放到马高先生面前,他奇怪地问:“是中国文字?”   “对。你能传递这些象形文字吗?”   “我试试吧。”   几分钟后,志丽解开小家伙的蒙眼布。山提不知道眼前这些方框框是什么东西,但他仍低下头努力寻找,他终于找到了:“是这一张,对吗?”                          l   江志丽翻开自己的卡片,两张都是中文的“天”字。在这一刹那,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她已经开始相信了,如果这种脑波传输确实是真的,而且还能传输文字的话,那就意味着不仅可以进行直观的图像传输,还能进行抽象的思想传输了!   这时,山提仰着脸好奇地问:“凯伦姑姑,这是中国文字吗?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江志丽耐心地讲解了,然后笑嘻嘻地问:“小山提,你能不能读出我脑中的东西?我们来试一试,好吗?”   山提迟疑地说:“好吧。”   江志丽转过身问:“马高先生,你们是如何进行思维发射的,请教教我。”   马高为难地说:“恐怕我当不了一个好教师,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作的。你就盯着画片努力看,然后再把脑中的东西努力移向额头,试着来吧。”   在其后的一个小时中,江志丽盯着一张张画片,努力想象着把脑中图像变成“场”,再发射出去。小山提也在真诚地努力着,不过他们终于失望了。   “不行,看来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特异功能的。”志丽苦笑道,“时候不早了,让小山提休息吧。”   马高笑道;“不要紧,他经常到11点才睡觉呢。山提,向凯伦姑姑道个晚安,出去玩吧。”   山提在她额头亲了一下,高高兴兴地跑了。马高说:“你今天旅途劳累,早点休息吧。”   江志丽洗了热水澡就上床了,不过久久不能人睡。今天她看到的东西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当然她不会就此轻易下结论,她还需要从各个角度来检查,看其间有没有什么门道。不过直觉告诉她,很可能她正面对人类发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里程碑,一个上帝偶然掉落到人间的至宝。   她掏出笔记本,详细追记了晚上的测试情况。她想拿起电话向教授通报她的所见所闻,但她按捺住了自己的愿望。她不想给教授留下一个办事草率的印象。   一张照片从笔记本里滑落下来,是小格格的,大脑门,一只朝天辫,那双黑油油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她心中的刺痛感又苏醒了。她已与丈夫商定,离婚后女儿暂归男方,因为她还要在美国奋斗数年,等功成名就后再把女儿接来美国读书。这样,很可能在五六年甚至七八年中她见不到女儿了。她叹口气,闭上眼,把女儿的面容印入脑海。   忽然她的房门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凯伦姑姑,你在看照片吗?”   江志丽愣了有十几秒钟,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急迫地问:“山提,你读出了我的思维,是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发抖了,这种音调也让山提有点吃惊,他怯怯地问:“我觉得你在看照片,是一个中国小妹妹,脖子上带着一只小狗,对吗?”   他说得完全对,小格格是属狗的,照片中她的脖子上确实挂着一个玉石雕刻的小狗。她决定再来一次试验,便盯着小山提,努力把他的形貌印在自己的额头,然后微笑着问:“不,你再仔细看看,那个小孩是什么模样。”   山提闭上眼,片刻后眉开眼笑了:“凯伦姑姑,是我看错了,原来你是在着我的照片!”   江志丽猛然抱住他,任热泪流淌。在这一刻,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因为任何魔术或江湖手法也不可能让一个5岁孩子在刹那间作出正确的反应。这一对父子的确具备思维传输能力,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了。他们很可能认识不到这种能力的意义,但江志丽已经清楚地看到,它将开创人类智力发展的新纪元。   她想,现在可以向教授交答卷了。   这时,在索雷尔的寓所里,他刚和松本好子上了床,床头的电话铃就响了。索雷尔拿起电话,电话中传出一个急迫的声音:“教授。马高父子的脑波传输功能已经完全证实了!而且,你知道吗?在小山提的启发下,我本人也具备了这种功能,已经可以向外发射或接收图像甚至汉字。所以,这种现象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验证了!”   她的兴奋从电话中向外流淌,教授也十分激动。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如此飞速的进展。他摁下了免提键,和好子一块注意地听着。江志丽说:“教授,我认为这是人类智力发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里程碑。它将建立人类的开放式思维,建立大一统的人类思维场!你说对吗?”   教授能触摸到对方的激情,他也暗暗称赞凯伦在思想上的敏锐。很有可能,这会儿凯伦无意中说出的两个词:开放式思维,思维场,在十年后会成为使用频率极高的标准词语,就像人们现在说电场、电脑那样。他沉思片刻后问:“凯伦,据你的初步印象,这种思维传输是什么机制?是电磁波吗?”   “似乎不像。我曾作了一些简单的试验,比如用金属丝网罩住脑袋,发现传输并不受影响;我也用磁强仪等仪器对环境的电场、磁场作了测试,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教授,我觉得,这一点可暂时不去追究,应该把重点放在这种传输功能的开发和应用上。你说对吗?”   “完全正确。谢谢你的工作。”   “那么,下一步我该如何工作?是带上马高父子返回沃森,还是在这里继续验证?”   “不,你仍留在那儿。我会停下这边的工作,带上所有的助手一块去。我们不知道这种能力是否和特定环境有关,所以为保险起见,仍在那儿验证吧。如果再有两三个人获得这种能力,那就确信无疑了,就可以向世界宣布了。对这个发现,无论怎样评价都不为过,所以,再次谢谢你的工作。”   那边,江志丽挂断电话前,听见电话中一个女子轻声问:“我也去吗?”她听出是松本好子的声音。看来,索雷尔教授真不虚度时光。不过她马上就释然了,她想自己的醋意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她又不是克雷尔夫人。   三   第二天傍晚,索雷尔带着五个助手赶到了派克县,除了伊斯曼、松本好子外,还有黎元德,面目黝黑的越南青年;吉贝尔,个子高大,满头金发的挪威人;斯捷潘诺夫,浓眉毛的俄国人。马高腾出了全部卧室,又感出一间办公室,才把他们安顿下来。   “我们的传输能力又进步了!”江志丽喜滋滋地告诉教授。5岁的小山提偎在她身边,像是一对亲热的母子。她摩挲着山提的脑袋说:   “小山提,你和我现在就为教授表演,好吗?”   小山提兴冲冲地答应了。他们来到客厅,一张长桌中间隔着黑色的帷幕,两人在帷幕两边坐好。江志丽把一副扑克递给教授,笑嘻嘻地对帷幕对面的小山提说:“注意,现在就开始。”   她让教授随意抽出一张扑克交给小山提,山提认真看一眼,点点头,教授再递过去第二张。一分钟后,教授手里有了12张扑克。帷幕这边,江志丽按接收到的脑波信息也排出12张扑克,交给教授。两套牌的花色次序完全一样!   江志丽得意地说:“我们还能传输文字呢。我发现用汉字传输最为有效,因为拼音文字可以说是一维的,汉字却是二维的,比较直观,包含的信息量大。这两天我教山提学会了几个汉字,你看——”   她在帷幕这边挑出几张汉字卡片,那边的小山提很快地拣出几张,组成一句:阿牛是个好孩了。他得意洋洋地问:“凯伦姑姑,我挑对了吗?”   江志而走过去看看,笑着把“了”字挑出来,换上“子”字。她向大家说:“阿牛是我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这一连串表演令几个后来者眼花缘乱,他们目不转眼地看着,觉得在几天之间,江志丽已经跨进了科幻时代,他们的目光中有强烈的失落感。江志丽安慰他们:“思维传输能力的激发是很容易的,我只用了半天时间,我想你们也不会费时太久的。教授,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人类苦苦盼望的超感觉能力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它是怎么突然出现的?是马高父子的基因突变?”   索雷尔说:“基因突变也罢,上帝恩赐也罢,如果我们能把少数人具有的这种能力扩充到全人类,那我们就打开了阿里巴巴的宝库,打开了一个新时代的大门,它会使过去那种分散的孤立的智力变得微不足道。凯伦,世界科学史上将用金字镌刻上马高父子和你的名字。”   第二天,索雷尔教授和他的所有助手都盘脚坐在客厅,按马高先生和江志丽的要求开发思维传输功能。“我们成了一群气功师或瑜伽大师了。”伊斯曼自嘲地说。   到下午两点,松本好子尖叫道:“我看到了!是富士山的图片!”   江志丽的确正在传输这张图片,她高兴得忘乎所以,与好子搂抱在一起,在镶木地板上又蹦又跳,放声大笑。好子的成功激起了其他人的信心,晚上,黎元德也激动地宣布,他看到了山提传递的一张非洲猎豹照片。最令人兴奋的是,这种能力一经获得,便百试百灵,甚至超过了索雷尔对可重复性最严格的要求。   但自此后幸运女神就不再光顾其他人了。三天之后,索雷尔教授和另外三个助手仍然毫无进展。教授神色仍很平静,但平静的下面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灼。好子、黎元德不断地报告着自己的进展,更使几个“圈外人”感到焦急。   晚上,江志丽走进教授的住室,他正站在窗口沉思,侧面射来的灯光使他的面庞显得像一尊石雕。江志丽能理解教授的心情,他们眼睁睁看着其他人跨上了新时代的科学之车,这辆车正与他们擦肩而过,却苦于无法追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很折磨人的。志丽轻声唤道:“教授……”   教授回过头来,表情明朗,笑道:“我正要唤你来。我想,我和这几个人恐怕暂时激发不出传输能力了。不过不要紧,有了你们5个人的成功例证,这个项目可以说已有了肯定的结论。以后的研究我想这样安排:你和好子、黎元德留在此地,尽力把已经获得的能力巩固和深化,这是十分难得的机遇,不能因为环境变化等偶然因素影响它的准确性。我带上山提和其他人一回到沃森研究中心,我想挑一些4-5岁的小孩来作激发试验,也要用沃森中心的现代化仪器对这种‘超能力’作出分析。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听从你的安排。”   教授略为犹豫一会儿,说:“在沃森中心那边的研究得出明确结论之前,希望你对此事严格保密。事体重大,我们要格外谨慎,不可草率真布。”   “好的,我听你的。”   教授揽住她的肩膀:“谢谢你的工作,不论何时公布,你都作为第一发现人。”江志丽抬起头想要推辞,教授一挥手,表示已经确定,“不必说了,这是你应得的荣誉。”   江志丽看着这个既是长者又是情人的男人,心头涌过一股热流。她抬起头说:“教授,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激发出传输能力的5个人正巧都是蒙古人种。难道上帝的自然法则也有种族主义?”   教授不假思索地放声大笑,说:“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如果严格按种族划分,那么无论耶稣、穆罕默德还是释迦牟尼都是高加索人种,他们难道会偏袒异族人么?”   江志丽也笑起来。她同教授吻别,回到自己的住室。   四   教授带上小山提走了。生性内向的山提不愿离开父亲,但凯伦姑姑终于说服了他,并答应一星期后就回纽约陪他,山提才恋恋不舍地同她吻别。   之后江志丽他们日以继夜地投人工作,他们已不再要求马高先生参加,因为他的文化素质已不能理解一些微妙之处。三名研究者几乎已达到心意相通的地步,有时他们会作一个接力游戏:江志丽先在脑中形成一个图像,比如沙滩风光,发送出去;松本好子加上一轮圆月后送给黎元德,黎元德再加上一朵浮云或雁阵返回给江志丽。几次循环后他们的脑中都有了这幅复杂的图像,于是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们仍然只能传递图像而不能传送抽象的概念。不过在这上边也取得了一些进展,除了用传递文字的办法来传输思维外,还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符号,比如:头脑中画出一个感叹号表示赞成,问号表示反对,下括弧表示高兴,上括弧表示生气……这些符号日渐丰富,以至于他们能开一场简单的讨论会了。   晚上,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使三人都精疲力尽,但他们仍不愿结束。黎元德说:“等到这种能力在全人类普及,你们想,那时人类会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   “他们一定非常可怜过去那些只会用语言传递思维的人类,就像我们可怜那些只会哼哼的猪崽。”   几个人都笑了。江志丽欣慰地说:“对,这个发现肯定能改变世界。下一个时代将从我们的发现开始。”   回到住室,江志丽草草浴罢,躺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她想这几天过于劳累,没有同教授联系,估计那儿仍未取得进展,否则教授会打电话的。她朦胧梦见自己已来到了未来,几个人在合力思考一个数学难题,就像旧人类在合力抬一根木头。碰到一个更难的题目,那就再唤来几十个人。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真是奇妙无比,她作为其中的一员,觉得十分愉快和兴奋。但接着她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并且难以置信地看见自己正处在一个铁笼中,金属板条中有紫色的电弧在飞舞、爆裂,像一群狂暴的蛇,炫目的光芒使她难以睁开眼睛。这一圈光网囚禁着她,包围着她,抬着她逐渐飘离暗淡的背景。还一切都是那样真切,她在梦中也大声告诉自己,这绝不是梦境!再后是一阵猛烈的抖动,床前的景象在刹那间消失得十十净净,归于一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像是有人在她的脑颅内猛击一锤,她猛然翻身坐起,冷汗涔涔。梦中带出的寒意仍紧紧抱住她,使她难以喘气。   虽然没有任何逻辑证据,但她分明感到了这一片死寂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死亡!   但究竟是谁的死亡?是死亡的预兆还是死亡的回声?夜阑人瞩,满屋浸泡着死亡的不样。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凌晨才入睡。   第二天,他们仍然兴致勃勃地跃人那片透明的思维之海,尽情享受开放式思维的乐趣。天朗气清,让她觉得昨晚的恐惧是何等可笑。工作之余,江志丽笑看谈了昨晚的噩梦。松本好子笑着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梦境给黎元德发送过去?”   黎元德说:“我可不欢迎这样的内容。”他的思维很敏锐,立即就这个问题作了延伸,“对了,我想在将来的社会中一定有严格的法律来禁止‘思维窃听’和‘思维擅入’,就像现在禁止对公民进行电话窃听一样。”   忽然江志丽看到了立在门边的马高,他显然听到了屋内的谈话,面色苍白。江志丽奇怪地问:“马高先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马高低声说:“凯伦小姐,昨晚我和你有同样的梦境。”   这句话使得那种死亡的寒意又渐次升起。江志丽愣了很久,忽然恍然大悟:“一定是我把梦境发送给你了,要不就是你感染了我。我们正在谈这一点呢,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具有思维传送能力的人恐怕不得不应付这些骚扰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上午九点,江志丽正在努力接收松本好子发送的一首唐诗,电话铃响了。江志丽拿起听筒高兴地说:“是教授?我们一直在盼着你的电话,我知道只要你打来电话,就表明有了进展。我没猜错吧。”   教授的洋洋喜气甚至从电话里都能触摸到:“对,已有了很大进展,我们正在路上,20分钟后就到达你们那儿,见面再谈吧。”   江志丽放下电话兴奋地宣布:“教授马上就要到了,他说有了重大的进展!”   20分钟后,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少顷,教授风风火火闯进屋内,三个人立即迎上去:“教授,有什么好消息?”   教授脱下风衣,欣喜地说:“那儿的试验已得出明确的结果。被测试的20名小孩有50%被激发了这种能力。我们几个都成功了,伊斯曼、斯捷潘诺夫、吉贝尔……我仍然是最糟糕的一位学生,但也基本掌握了。你看,”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牌,仔细洗了几次,然后把牌的背面对着自己,随意抽出一张问:“这是什么牌?”   江志丽不解地说:“是方块K。”   索雷尔笑了:“不,不要用语言告诉我,你用脑波发送。”他又随意抽出一张,“发送这一张。好,我收到了,是草花3,对吧。再来一张,是草花J,对吗?哈哈!”他大笑着把志丽拥入怀中,告诉三人:“已经决定明天在沃森研究中心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这一个历史性的发现。我特意前来迎接马高先生,你们当然也要返回。”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马高时.那个印第安人显得十分犹豫:“不,这几天我不想去。”   索雷尔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是这个重大科学发现的功臣,明天你会成为《华盛顿科学箴言报》或《纽约时报》的头版人物。你怎么能不去呢?”   黑瘦的黎元德说:“他昨晚做了一个噩梦,一定是因此不愿出门。”他讲了昨晚两人的相同梦境。   教授的目光中掠过一波阴暗,旋即笑道:“忘了那个不样的梦境吧,马高先生,你一定要去,否则记者们会杀了我。你们稍准备一下,立即出发,到菲尼克斯换乘飞机,机票已经预定了。”   马高仍在犹豫,江志丽过去挽着他的胳臂笑道:“马高先生.不必犹豫了,小山提还在那儿等着你呢。”   提到儿子,马高不再拒绝,他默认了。教授催他们快作准备,不要误了下午的飞机。江志丽间,“教授,就你一个人来吗?”   “不,伊斯曼也来了,他正在检查那辆大道吉呢,点火系统略有点毛病。”   15分钟后,一行5人带上简单的盥洗用具下楼,两位兴奋的女士跑在前边。伊斯曼正靠在道吉的车门上,看见她们下来,微微一笑,打开车门,但他的笑容中分明有些勉强。江志丽关心地问:“伊斯曼,不舒服吗?”   教授看了伊斯曼一眼,解释道:“他太累了,为了赶时间,从菲尼克斯到这儿的300英里路,只走了两个多小时。”   松本好子笑嘻嘻地说:“伊斯曼,听教授说你的传输能力比他强,愿意和我比一比吗?现在我要向你发送一个复杂图形……”   伊斯曼慌张地看看教授,教授皱着眉头说:“好了,不要玩闹了,他今天太累,喂,这样安排,我和伊斯曼坐马高先生的小丰田,你们四人坐大道吉,让伊斯曼休息一下。”   他们按教授的安排上车。马高坐到驾驶位,黎元德打开道吉的车门,请女士上车。好子上车后伸出头喊:“凯伦,快上车呀。”   江志丽显然犹豫着,片刻后她说:“我坐丰田吧,我有些事想问教授。”她没等教授同意,自己拉开车门上车。索雷尔显然有些不快,但没有说什么。伊斯曼仍坐在司机位,江志丽问:“伊斯曼,不是说让你休息吗?我来开车吧。”   伊斯曼没有回头,说了一句:“不,还是我来开。”   丰田追着道吉穿过印第安人保留区,经过那根用作路标的图腾柱,上了公路。江志丽问教授:“小山提还好吧,他嫌孤单吗?”   教授摇摇头说:“他很好。”之后就保持沉默,显然他不愿谈这个话题。很长时间之后索雷尔才说:“凯伦,你刚才说要问什么事?”   志丽虚弱地说:“下车再说吧,今天怎么搞的,我有点晕车。”   她偎在教授身边,教授轻轻揽住她,也不再说话。   汽车开得很快,巨大肥厚的萨瓜罗仙人掌孤独地立在荒漠中,一种叫鹪鹩的漂亮小鸟在仙人掌上飞翔。沙漠景色很快地被甩到身后,前边是山区,公路在山中境蜒隐现,汽车爬升越来越高,很快那些沙漠成了脚下的盆景,科罗拉多河在深深的峡谷中奔腾。伊斯曼一言不发,紧紧盯着前边的道吉,把方向盘左打右拐,就像是惊险电影中的追车镜头。   索雷尔感到江志丽身上有轻微的颤栗,他低头问:“你怎么样?”   江志丽勉强一笑:“没什么,山路太险了。”   道吉又拐过一个急弯,这一段路没有其它车辆,伊斯曼回头看看教授,他的目光极度紧张,教授点点头,向他要过移动电话。“我让道吉等一会儿。”他对江志丽解释说。   他按了几个数字,忽然一声巨响,前边的道吉冒出一团火花,失控的汽车撞过护栏,一头栽向深渊,就像是电影中拉得很长的慢镜头,从车内依稀传出好子凄惨的尖叫。几秒钟后又是一声巨响,接着便归于沉寂。   在那一声巨响之后,江志丽尖叫一声,抱紧脑袋,就像是千把钢针同时扎进了她的大脑沟回,疼痛使她几乎休克。她知道这是三名死者在临死一刻的思维发射,是最逼真的死亡恐怖。伊斯曼的后背也掠过一波颤栗。丰田迅速刹车,停在路边,车还未停稳,江志丽就推开车门跳下来,她在汽车的冲力下踉跄几步,跑到路边向下看。汽车的残骸在深谷里燃烧,因为距离太远,只见一团小小的火光。江志丽转过身盯着教授,绝望而愤怒,山风拂乱了她的长发。她声音沙哑地问:“是你杀了他们?”这时,她见伊斯曼手里已拎着一支0.38口径罗姆左轮手枪。   教授看着她,目光中有怜悯也有惊讶。江志丽又问:“你们已经杀死了小山提?我和马高先生的噩梦是真的?”   教授苍凉地说:“凯伦,我十分抱歉,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愤恨地问:“你们这样做,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   索雷尔和伊斯曼互相望了一眼,他们没有料到江志丽这么快就猜到了真相,不过,这对事情的结局没有什么影响。教授显得痛苦地说:“江,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并不愿意有这样的结局。”   江志丽悲哀地拢拢头发,说:“你们准备把我怎样处理,也扔到这深谷里吗?为什么还不动手,伊斯曼,开枪呀!”   伊斯曼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但在教授的目光催逼下,慢慢扳开罗姆手枪的机头。   五   七天前,教授、伊斯曼等人带着小山提回到沃森中心,教授立即招聘了20个6岁以下的孩子,让他们接受小山提的激发。教授当时要求,这20名孩子中,蒙古人种要占一半,后来伊斯曼才知道这个要求的含义。   几天之内,有将近一半的孩子被山提激发出了思维传感能力——全是华人、印第安人、韩国人、日本人。伊斯曼把这个结果送给教授时,惶惑地问:“教授,你是否事先估计到了这种结果?”   教授声音低沉地说:“对,尽管我不愿相信,但我们确实发现了一条带种族偏见的自然法则,而且是偏袒黄种人的。”   “教授,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这种传输机制很可能不是电磁波,而是现代科学尚未揭示的一种场。我对20个孩子都作了基因检查。你知道人类十万个基因中有许多不带编码意义的废基因,是进化过程中积累的废物。但我发现,某些人的体细胞一条废基因上有一个叫做nARD的特殊结构,凡是有此结构的人都被激发出了思维传输能力,反之则不行。”   伊斯曼苦笑道:“对于惯于享受上帝宠爱的白人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教授沉思片刻说:“把这20名孩子送走吧,今晚我要对小山提单独做一个屏蔽试验,看能否判断这是电磁波。”   晚上,在沃森中心的高压实验室里,小山提被关在一个金属笼子里。教授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小山提,我们要试验你的脑波能不能传到铁笼子之外,一会儿铁笼子上要通高压电,但里面不会有电的。你不要怕,我想你不会害怕,山提是个勇敢的好孩子,是吗?”   小山提被一个人关在笼子里,显然有些紧张,但他勇敢地说:“教授爷爷,我不怕。我知道一百多年前,法拉弟先生就做过这种实验,对吗?”   教授勉强笑笑:“对,聪明的孩子,现在我们要开始了,你尽量向我们传送脑子里的图形,好吗?”   伊斯囊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教授。他和教授一直没能获得这种能力,即使没有金属屏蔽,他们也不能接受山提的脑波,那么,这个实验能试出什么结果呢?但他不相信教授会犯这样简单的逻辑错误,他一定另有深意,所以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默默地帮教授做准备工作。   教授缓缓调着电压调整旋钮,慢慢地,金属格条中间出现了细小的火蛇,有轻微的爆鸣声,开始闻到臭氧的新鲜味儿。电压逐渐升高,千万条紫色的火舌在笼壁间飞舞。小山提已经不害怕了,专注好奇地盯着这些火蛇,倒是教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的目光中甚至有难言的悲凉。   忽然小山提奇怪地喊:“索雷尔爷爷,你的头上有一个黑色的洞洞!”   伊斯曼看看教授,他头上没有任何异常,倒是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伊斯曼笑着问:“小山提,什么黑洞?”   就在这时,笼内的小山提一声惨叫,他的身体一阵痉挛后便僵住了,接着一缕轻烟从他身上升起。伊斯曼惊叫一声:“快拉闸!”   教授已经关闭了电闸,跌坐在椅子上。伊斯曼冲进已经断电的笼内,小山提身体僵硬,两眼圆睁,恐怖凝固在他的脸上。伊斯曼把他抱在怀里,无意中发现座椅上有一根电线通向外面,他随即明白了一切。他扭回头痛苦地问:“教授,你为什么这样干?”   教授手里握着一支罗姆左轮,他命令道:“放下山提的尸体,出来跟我走。”   他们走进一间密室,教授关紧门,示意伊斯曼坐下。索雷尔脸肌抽搐着,他努力平静自己的激动,说:“伊斯曼,我十分抱歉,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想你肯定已经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   伊斯曼冷淡地说:“你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   教授点点头。实际上,他比江志丽更早觉察到了那个巧合:5个被激发的被试者全是蒙古人种,他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的含义。所以他才暂时稳住江志丽,把小山提带回去作进一步研究。伊斯里问:“为了这一点,值得这样干吗?他只是一个不足5岁的孩子呀。”   教授苦笑道:“值得么?伊斯曼,你当然清楚,一旦这种开放式智力真的出现,并且只限于黄种人的话,那会带来什么。那意味着,白人,当然还有黑人,在智力上会变成动物园的猴子,至多是智力实验室里聪明的猩猩。那些人会教我们说几句英文单词,教我们用木棍敲下树上的栗子,然后很仁慈地夸奖几句。你愿意落到这一地步吗?”   伊斯曼冷冷地说:“教授,据我所知,你从来没有什么种族主义偏见,甚至对黄种女子更偏爱呢。我根本想不到,你会捡起希特勒的衣钵。”   教授很恼怒,悻悻地说:“年轻人,不要尽说这些空话,这种博爱精神是胜利者才配有的奢侈。想想吧,你是否愿意白人被印第安人杀死十分之九,剩下的呆在最荒凉的白人保留区,愚昧、贫穷,等着印第安人来怜悯?你能接受这种前景,甚至比这更为严重的前景吗?”   伊斯曼不再冷笑了,他是一个激进的青年,从未有过任何种族主义的偏见,他认为那都是已被时间埋葬的罪恶了。但是,也许这种博爱精神恰恰是植根于白人的自信和优越感。如果二百年前的历史被翻过来,是白人被火枪驱赶着死在眼泪之路上呢?如果白人成了弱智民族,在其它种族的呵护下苟延残喘,又该怎样呢?   教授看出了他的犹豫,命令道:“你必须立即决定,是跟我干,还是和山提一块儿去死。”   伊斯曼痛心地问:“你要把江志丽他们全杀死吗?”   教授冷酷地说:“我没有别的选择。”   伊斯曼犹豫良久,勉强说:“我跟你干。”   教授收起手枪,开始安排,他让伊斯曼把山提的尸体先藏起来,日后再做处理。他们要立即赶往亚利桑那州,在那儿制造一场车祸,从而把这个发现永远埋葬。伊斯曼抱起山提,他不敢正视这小小的枯焦的尸体。他把尸体藏在冷藏室里,加上锁。他问教授,已激发出传输能力的那10名小孩怎么办。   教授说:“不必管他们,召集他们时我已经有准备,没有向他们的父母讲清原因。这些小孩分散后,很快就会失去这种功能,即使有人回忆起在这儿的试验,也不会有家长相信的。”他苦笑了一下,“伊斯曼,我并不是一个嗜杀狂。”   六   江志丽站在山崖边,讥讽地说:“开枪吧,伊斯曼,我愿意看着一个信仰上帝的同事把子弹射人我的眉头。怎么不开枪?良心上有重负吗?”   伊斯曼手中的罗姆枪重如千斤,他艰难地把枪举起,对准江志丽的眉心。不过,当他与江目光相撞——那里包含着如此深重的悲凉、痛苦和愤怒——他的精神支柱便崩溃了。他垂下手枪,低下头说:“教授,我干不了。”   教授苦笑一声,声音低沉地说:“凯伦,我真的非常抱歉,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他边说边去掏枪,但他的手忽然停住了,那一瞬间的惊慌冻结在脸上,因为那支小巧的0.22口径鲁格枪已在江志丽的手里,黑森森的枪口正对着他。   伊斯曼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抬起枪口,江志丽立即把枪口转向他:“把枪扔掉!伊斯曼,你不要逼我开枪。”   伊斯曼看看教授,爽快地扔下手枪,又遵从江的命令把手枪踢过去。   江志丽一脚把它踢下山崖,冷笑着说:“没想到吧,教授,我在车上就偷了你的手枪。因为我忘不了那场噩梦,我偶然想起,那个图像很可能是山提临死前的心灵感受。你们突然到来,我在伊斯曼的表情中看到了负罪感。当然,教授你没有什么内疚,你从容不迫,谈笑自如。为了你的种族,几个人的死算不了什么,哪怕是5岁的孩子,或者是你的情人。可惜,你的行为露出了破绽,你在假装显示你的思维传输能力时,不该那样仔细地洗牌。结果是欲盖弥彰,因为我恰巧知道,按照数学规律,一副牌在绝对均匀地洗过几次后,又会恢复原来的次序,所以你的表演只是魔术。后来,我在你的头脑里感受到了异常;混饨中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黑气氤氲,使人毛骨惊然。我想这个不可知的黑洞只能解释为你的杀机。”她的目光有深深的悲伤,“可惜我太傻,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这个结论,我不相信自己深爱的索雷尔先生会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凶手,否则,我本来能把好子、黎元德他们从死亡中救出来的。”   伊斯曼羞愧地低着头,教授平静地说:“凯伦,我真的很抱歉,但是……”   江志丽怒喝道:“住嘴,我不愿再听你那些假仁假义的话了!为了小山提,为了马高先生,为了好子他们,我真想宰了你这个畜生!可惜……”   她咬着牙,照索雷尔腿上开了一枪,索雷尔痛苦地呻吟一声,身体慢慢倾倒下去。伊斯曼急忙扶住他,抬头看着江志丽,他想第二颗子弹就要向他射过来了。   江志丽不再打眼瞧他们,扭身走向丰田。随后丰田在公路上疾速打个弯,向菲尼克斯方向开去。   伊斯曼急忙撕开教授的裤子,匆匆止住血。很长时间他一直不愿意正视教授的眼睛,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凶手,还有自己这个帮凶。江志丽义正辞严地责骂他们时,他感到无地自容。但教授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人犯,他的确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当然,这只是对白种人而言。前边有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开过来,看见他们,立即降低车速,靠在路旁。一个黑人妇女走下车,惊慌地问:“你们……”   教授简短地说:“车祸。请把我们带到附近的居民区。”   黑人妇女和伊斯曼一道搀着他,安放在后排。汽车启动后,教授说:“我用一下你的电话,可以吗?”   他忍着腿上的剧痛,皱着眉头拨了一个号码。   在华盛顿市十号大街拐角那幢天井型的联邦调查局大楼里,接线小姐把电话转到了副局长刘易斯的办公室。   “我是刘易斯。索雷尔?你这个老家伙,有什么事吗?”   索雷尔在电话中急切地说:“我正在寻找一个叫江志丽的中国女子,这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案子。”他极简要地介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时间紧迫,希望能通过你的力量,尽快地,尽可能秘密地处理这件事。”   刘易斯知道老朋友的为人,既然他亲自向老朋友求助,必然是十分紧迫。他立即答道:“好,我亲自去,5分钟后乘飞机出发,你现在在哪儿?还有什么需要我事先准备的吗?”   索雷尔说了自己所处的位置,还有江志丽乘坐的汽车牌号、颜色、大致方位。他苦笑道:“如果短时间内抓不到她,恐怕就要在全州大搜捕了。请你做好必要的准备。”   刘易斯痛快地说:“没有问题,我有这个权力。见面再谈吧。”   索雷尔放回电话,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开车的妇女听见了他的谈话,惊奇地扭头看看他。伊斯曼也不由得打量着他,他佩服教授的坚忍或者是说残忍。他知道,对江志丽的追捕同时是对教授良心的锯割,尤其是在江志丽大度地饶恕他们之后。但教授显然不打算退却。   而且,他不仅是为了自己。   七   丰田车陡然下了公路,冲进一条山区便道,尖啸着左拐右转,石子在后轮处四散飞射。江志丽两眼发直,双手紧握方向盘。她并没有一定的行驶目的,她只是想用飞车的刺激麻醉自己的思维。   她的视野中不是公路,而是一幅一幅的画面。一个紫色火蛇缠绕的金属笼子,然后是突然的、绝对的停顿;一辆正向深渊坠落的大道吉,它随后变成了一团火球;索雷尔教授捂住伤腿慢慢倾倒,但他的表情仍然带着令人愤恨的优越。   她不由得又踩足了油门,汽车呼啸着在山路上颠簸跳荡,偶然遇上的逆行的车辆惊恐地躲到一边。20分钟后,她才放松了踏板,开始梳理自已的思路。   现在她该怎么办?该往哪儿去?   她恍然悟到,刚才一直啮噬心房的羞辱、绝望、愤恨,原来正基于这种“无家可归”的感觉。三年前负气离开祖国时,她已经对学校死水一潭的环境彻底厌倦了。她破釜沉舟,亲手斩断了所有退路,尤其是感情上的退路。在短短的三年里她已经从心理上真正融人了美国社会——可惜,看来她是一厢情愿,这个世界并未接纳她。   她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篇《纽约时报》社论,社论鼓吹要遏制日本,说尽管日本已经极度西方化,但是一旦欧美的西方文明和亚洲文明爆发冲突,日本最终还是要回到亚洲文明的家庭中去的。记得那时她曾为日本人悲哀。她接触到不少日本人,能感受到他们对西方文明的极度依赖,对其他黄种人潜意识的疏远。不知道这些对白人有恋母癖的日本人;看到这篇社论会作何感想。她也十分畏惧某些深不可测的美国人,他们在日常交往中爽朗、坦荡,像一群永远学不会世故的大孩子。他们真诚地向世人(包括印第安人、日本人、黑人)撒播友谊,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冷静地计划着遏制日本、遏制中国……一句话,他们知道必须保持自己的绝对优势,可以向别人普洒仁慈的优势,而绝不能落到依赖别人的仁慈的软弱地位。他们自认为是天生的世界领导人。   索雷尔正是这样一个代表。   想到她与索雷尔的恩仇,心中又涌起如刀砍锯割的感觉。半个小时后,她的心境才逐渐平静。路况也变好了,一辆辆载重车辆和小轿车迎面驶来。她已决定了该怎么办,她想把这个礼物送给自己的母族,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脸回到母族的怀抱。   她又踩足油门,拐过一个急弯。忽然看到公路上有一个红色的感叹号,由于心绪纷乱,等她意识到需要躲避时已经嫌迟了。她急打方向盘,丰田撞到了路边的山坡又反弹回来,脑袋撞到挡风玻璃上,一阵眩晕。她总算控制住了汽车,刹在路边。她看见一个刚修完车的黑人男子和他的白人妻子——他们可真肥啊——急忙走过来,关切地看着她。但她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唇在翕动,听不见声音。她看见黑人男子把她扶到后座,他自己艰难地挤进丰田车的座椅中,开动受了伤的丰田,那个胖女人则驾着自己的福特车跟在后边。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模糊的无声电影,她缩在汽车后排座椅中,不久就丧失了意识。   八   挂上电话,刘易斯就按电钮唤来秘书维多利亚小姐,让她通知联邦局的专机“天使长号”立即准备起飞,并通知拉姆齐、迪茨、米泽纳跟他一块去。维多利亚走到门口时,他又把她喊回来,说:“拉姆齐不要通知了,只通知迪茨和米泽纳吧。”   他想起来了,拉姆齐是印第安人。在索雷尔教授所说的“种族主义自然法则”中,印第安人成了上帝的宠儿!这真是不可思议。尽管拉姆齐精明干练,是他的得力手下,但要突然间承认他是优等种族,而刘易斯却成了弱智者,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刘易斯局长不是科学上的外行,尽管索雷尔语焉不详,但他已经彻底领悟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性。在等机的片刻,他又给菲尼克斯警察局长戴维·汤姆逊打了电话,他告诉这位黑人局长——谢天谢地,他是黑人而不是印第安人——说:“我大约两个半小时后赶到,在这之前,请你挑选几十名干练的警察在佐治县附近寻找一辆黄色丰田轿车,车牌号FK14538。开车的是一名年轻的中国女子。你部署完毕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小时之内。”   “好,再加上在这之前耽误的半个小时,嫌疑犯应在方圆150英里之内。你要在这个范围内布上检查哨,务必抓到她!她身上带有武器,你们要小心,另外,不允许惊动新闻界。”   汤姆逊接受了命令,他很想问问这个中国女人犯了什么案子,值得局长亲自出马,又不许惊动新闻界,不过,他不会这么不识趣的。他立即对下边作了详细的部署,不到十分钟,各路人马已经出发。两个小时后,他赶到沃尼军用机场去迎接局长。看到那架银灰色的波音757穿过云层时,他还在想,这个中国女子是否牵涉进某位要人的桃色事件中了?   刘易斯走下飞机后听到了他不愿听到的消息:“到目前为止,那辆车仍未找到。我们布置了两道封锁线,估计她肯定没有跑出警戒圈,可能是丢弃车辆藏匿起来了。现在我们正用三架直升机寻找这辆车。”   刘易斯阴郁地沉默了片刻,决然道:“发通缉令吧,这件事太重大了,我们失败不起。索雷尔教授呢?”   “已经到了菲尼克斯警察局。通缉令上如何措词?”   “就说她是贩毒集团一个职业杀手,是极其危险的人物。警察和民众务必小心,必要时可以将其击毙。”   “新闻界……”   “不要管它,等抓到或击毙她之后,由我来应付新闻界。”   江志丽从昏迷中醒过来,已是两个小时之后了。在这一段时间里,她的头脑始终处在一种奇怪的临界状态。她似乎一直清醒着,能隐约听见这对夫妇开车、停车,然后抬她进屋。她顽固地拒绝一切意识和思维,她知道那里面有尖锐的痛苦和恐怖。但缠着紫色光蛇的笼子,着火的汽车,鲜血淋漓的面孔,仍然不时硬闯进来。不过她发现,这些场面给她的感受已经没有那么锋利、那么灼热了,于是她才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身处一间普通的房舍,听到一个妇人欣喜地说:“好了,你总算醒了。”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那个极胖的白人妇女——白人!她猛然想坐起来,妇人慈爱地把她按下去:“不要起来,再休息一会儿。你的伤不要紧。刚才你是到哪儿去?”   江志丽在毛巾被下摸了摸,手枪还在,这使她放心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说:“我要到菲尼克斯。”   胖女人奇怪地问:“到菲尼克斯?你是从哪儿来?这儿很偏僻,去菲尼克斯不该路过这儿的。”   “这儿是什么地方?”   “是我家的小农场,离你刚才撞车的地方有20英里。”   江志丽虚弱地说:“谢谢你们,我的车呢,还能行驶吗?”   “没问题。只是燃油管有点漏油,我丈夫——他叫保罗·巴巴斯——正在修理。但你不要着急,晚上就在我家休息,明天再走,现在已经是下午4点了。”   “谢谢你,巴巴斯夫人。但我有急事。”   “那好吧,你喝完这杯咖啡,起来走一走,我看看你的伤势。”   她端来一杯热咖啡,江志丽贪婪地喝完,问:“我可以用你的电话吗?”   “请吧,就在你的右边。”   江志丽拨通了问号台:“请你查一查中国驻美大使馆的电话,我是一名中国访问学者,有急事。谢谢。”   正在这时,巴巴斯先生闯进来,手里端着双筒猎枪,枪口指着江志丽的胸膛,厉声喝道:“不许动,放下电话!”   巴巴斯夫人惊愕地站起来:“保罗,这是怎么回事?”   巴巴斯一边对江志丽严密注视,一边对妻子说:“你去打开电视。”   巴巴斯夫人打开电视,上面正播放着江的头像,男播音员用急迫的语调说:“这名女子是贩毒集团的一名职业杀手,残忍嗜杀,极其危险。再重复一遍,如果发现此人立即报警,必要时可以不经警告将其击毙。”   巴巴斯夫人紧张地盯着她,江志丽惨笑着,目光倒是十分平静,她缓缓地说:“想知道这个职业杀手的来历吗?只用5分钟时间。”她扼要回顾了7天来的枝枝叶叶。“我们发现的就是这样一种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的自然法则,而且,白人第一次没有成为上帝的宠儿。所以我就成了万恶之徒,可以不经警告就击毙。”   巴巴斯显得不敢相信:“你是说只有蒙古人种才能激发出这种能力?”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还有,索雷尔的担心很可能是真的,不能具备这种能力的种族有可能落后于时代。所以,如果你也是索雷尔那样的种族卫士,那就请开枪吧。”   巴巴斯对这一番话将信将疑,他妻子低声说:“她刚才是在向中国大使馆打电话。”   那支猎枪仍严密地监视着床上的人,巴巴斯犹豫良久,问道;“你说你偷走了索雷尔教授的手枪?”   “对。”   “在哪儿?”   “我感觉还在我的裤袋里。”   巴巴斯先生口气和缓地命令道:“请掀掉毛巾被,把枪扔出来。”   江志丽突然发作道:“我为什么要扔掉它?我还准备用这支小小的手枪刺杀总统,或用它击落爱国者导弹呢。巴巴斯先生,你为什么不开枪?开呀,否则我就要拔出自己的手枪了!”   巴巴斯先生犹豫了一会儿,果断地扔掉猎枪,微笑道:“我宁可上一次当,也不愿违背自己的直觉。江小姐,我相信你的话,我们两个站在你的一边。”   这下轮到江志丽犹豫不决了。经历了几天的背叛和阴谋后,她不相信能遇到好人,她迟疑地说:“那么,你作为一个非蒙古人种的黑人……”   魁伟的巴巴斯先生挥挥手,笑道:“不,我不相信有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线粒体DNA的研究证明,人类全部都是三百万年前一个雌性猿人的后代,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基因差异?蒙古人种能做到的,白人和黑人也能做到,最多早晚几天而已。”   “可是……”   巴巴斯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即使人类中真的只有一部分才有这种潜能,那也是全人类的财富。你知道非洲的行军蚁吗?它们成千上万地迁移,中午在烈日下,它们就抱成一个大球,外面的蚂蚁晒焦了,但保护了里面的蚁群。等到天气凉爽,它们再散开,继续行军。我想,如果需要我去当外围的牺牲者,我绝不会犹豫,更不会同内部的蚁群互相残杀。”   江志丽悲喜交加,她没有想到险遭暗杀之后,却在一个小农场里遇上这样一位胸怀宽广的哲人。片刻后她忽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著名的作者保罗·巴巴斯!我读过你的不少作品,我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巴巴斯夫妇相视而笑。男主人说:“对,有人称我是作家,不过按我自己的评价,我首先是一个好农夫,我培育的土豆和西红柿比我的作品更好。闲暇时我会领你参观我的农场,看看我自己培育的微型马。不过现在不行,刚才,我进屋之前已经通知了警察,估计他们很快就要赶到,我们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   江志丽说:“我想向中国大使馆打一个电话。”   巴巴斯不快地说:“请你相信美国社会的良知,我们能自己处理这件事。像索雷尔那样的偏执狂毕竟是少数。”   江志丽苦笑道:“那你怎样评价刚才播发的通缉令?这似乎不是一个人能作到的。”   “我会想办法对付的。这样吧,我马上给一位老朋友打电话,他是纽约时报的副主编,是新闻界的一颗重磅炮弹。这两天他正在父母家休假,离这儿只有10分钟的路程。我要让他亲眼目睹你被警察逮捕,这样你的安全就有了绝对保证。”   他立即拨通了电话:“哈罗,我是巴巴斯,谢天谢地,这会儿你正好在家。请快点到我这儿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这儿有一条绝对值得上报纸头条的新闻。”   他挂上电话笑道:“他已经出发了,我知道只要抛下这副诱饵,他会不顾性命地吞钩。现在,”他微笑着,但口气很坚决,“是否请你把武器交出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江志丽略为犹豫,从腰中掏出手枪扔过去:“好吧,我也宁可再上一次当,这个世界上总得有几个可以信赖的人吧。”   她挣扎着下床,巴巴斯夫人慈爱地扶住她,问她是否需要梳妆一番,想吃东西不,还安慰道:“请放心,保罗一定会为你的安全负责的。”   电话铃急骤地响了,巴巴斯拿起电话:“是德莱尼?”   “我正在路上,离你还有八分钟的路程,我看见几十辆警车正在向你家的方向开去,有几百名防暴警察,甚至还有一架OH—6印第安人小种马式直升机。是怎么回事,你是否窝藏了哥伦比亚的大毒枭?”   巴巴斯笑道:“我没有夸大其词吧,这条新闻我准备收费100万美元呢。”他简略地谈了江志丽的科学发现和索雷尔教授制造的凶杀。对方吃惊地说:“慢着,你说的是真的,还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   “是真是假,你就看看那些警车吧。德莱尼,我希望你运用自己的影响制止这种卑鄙勾当,保障江小姐的人身安全。对联邦调查局或中央情报局那些盖世太保杂种们我是很清楚的,他们在实现‘崇高’的目的时,从来不计较手段的卑鄙。他们敢暗杀卡斯特罗、卢蒙巴、卡扎菲、吴庭艳……想来也不在乎在暗杀名单上再添上一个普通人。你能保证江小姐从现在起到开庭审讯时的安全吗?我要听到你的明确保证。”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老朋友,我还不知道这件事的深浅,但我保证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直升机的轰鸣声已经到了头顶,几个人都跑到阳台上,看到一架深绿色的OH—6在头顶盘旋,直升机舱门里的枪口都看得清清楚楚。圈里的微型马惊得乱窜乱跳。巴巴斯让妻子和江志丽回屋内。两分钟后,几十辆警车飞速驰来,训练有素的防暴警察迅速散开,严密地包围了这幢小楼。十几个狙击手立即找到自己的位置,把FN—30狙击步枪瞄准屋内。一辆指挥车随后开来,停在50米外;联邦调查局副局长刘易斯从车上下来。巴巴斯拿起猎枪返回凉台,对天开了两枪后,喊话道:“喂,我是巴巴斯,是我报的案。现在请你们的头头讲话。”   刘易斯用扩音器喊道:“巴巴斯先生,我是刘易斯,罪犯仍在你家中吗?你家人的生命是否受到了威胁?”   巴巴斯笑道:“对,她仍在我的屋里,我们已经控制了她。你看,这是她的武器。”他掏出那把玩具似的0.22鲁格手枪。   刘易斯松口气,说:“太好了,谢谢你。请把她交给我们吧。”   巴巴斯摆摆手说:“不。先不要急、我是一个轻信的人,在这10分钟内已被她说服,我相信她是一个科学家。不幸的是,她发现了一条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于是有些人就处心积虑地想杀死她。刘易斯先生,请问这是真的吗?”   刘易斯沉默了两秒钟,回答道:“巴巴斯先生,我们会认真甄别的,请把她交出来吧。”   巴巴斯干脆地说;“不,我非常担心她在押运途中出一点意外:枪支走火或者直升机坠落。那时你们一定会在江小姐的尸体前面愧疚不已。我真不忍心看到这种情景。”   刘易斯冷冷地说:“你想怎么办?”   “请你耐心等两分钟,纽约时报的德莱尼先生很快就要到达。他将陪着江小姐回去,直到法院作出判决为止。”   就在这时,德莱尼的卡迪拉克一路鸣笛冲了过来。他跳下车,同巴巴斯远远打了招呼,便径直走向指挥车。巴巴斯远远看见他和刘易斯在激烈交谈,还有小小的争吵。但看来他们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又平静地交谈了一会儿。德莱尼走过来,喊道:“喂,胖水牛,让江小姐出来吧,我护送她上路。”   巴巴斯笑容满面地回屋内:“走吧,已经安排好了。”   江志丽显然在犹豫,她迟疑地问:“德莱尼先生是纽约时报的副总编?巴巴斯先生,不久前我看到该报有一篇社论,鼓吹遏制日本,因为两个文明在将来发生冲突时,日本很可能归属于亚洲文明……”   巴巴斯有些不耐烦:“不要太多疑,那只是一种政治观点,它和德莱尼先生的人品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我的老朋友,有诺必信,请你相信他。”   江志丽勉强地说:“好吧。”   巴巴斯夫人与她吻别,然后巴巴斯挽着她的胳臂走出门口,他轻松地微笑着,向几米外的老友德莱尼挥挥手。但就在这一瞬间,肥胖的巴巴斯像猎豹一样敏捷地疾速转身,猛力推倒江志丽,并扑过去把她掩在身下,嘶哑地喊:“快回去!”两人顺着地板爬回去,倚在窗户下。巴巴斯夫人也急伏在地上,惊慌地问:“怎么了?”   巴巴斯掏出江志丽的那只鲁格枪,打开机头,艰难地喘息着说:“我偶然瞥见了瞄准镜的闪光,看见那个狙击手正在开枪。这些盖世太保杂种!”   鲜血慢慢从他胸前渗出来,江志丽惊慌地说:“你受伤了!”   巴巴斯缓缓地颓倒下去,他妻子惊惶地喊着他的名字,迅速爬过来,把丈夫抱在怀里。外面,德莱尼焦急地喊:“保罗,你是否受伤了?”   巴巴斯低声咒骂着,艰难地举起手枪,从窗户向外开了一枪,外面的喊声停息了。巴巴斯转向江志丽,他的面色苍白,目光悲凉,声音微弱地说:“江小姐,看来我不能保护你了。德莱尼一定是站在他们一边了,估计警方很可能奉有最高层的命令。我真的很后悔,是我的报警害了你。”   他把手枪慢慢递过来,江志丽接过枪,悲伤地看着这个肥胖的山姆大叔。很清楚,在这立体式的包围中,她已经绝对无路可走,既然如此,那么她不能连累这对善良的夫妇。即使她死了,巴巴斯夫妇的善良也会给她的心灵留下一丝亮色,让她感到世界并不是那么丑恶。她冷静地说;“巴巴斯夫人,你的电脑在哪儿?”   “在那儿,书房里。”   “巴巴斯夫人,请你搀着丈夫出去吧,他们要杀的目标是我,不会与你们为难的。我在死前还有一件小事要做。”   她帮助巴巴斯夫人把伤者扶到门口,然后抽身回来,关上门。透过窗帷,她看见德莱尼先生急忙趋步上前,扶住伤员,但巴巴斯愤怒地推开了他。几个警察过来抬起他上了救护车,巴巴斯夫人跟着也上了车。江志丽没有耽误,迅速到书房打开电脑,接通国际网络。她庆幸警方未想到切断这儿的通讯,这只能解释为是他们的习惯性思维:尽管他们干的是龌龊勾当,但他们并不惧怕别人,他们是一群明火执仗的强盗。   江志丽在密密麻麻的电脑管理树中找到了BBS(公共留言板),迅速敲击着键盘,把一腔复杂情感书写在这块电子留言板上:“我在这儿呼唤全世界的朋友,不管是白种人、黑种人还是黄种人。我呼唤人类的良知,请他们注视光天化日下发生的罪恶。两星期前,我受导师索雷尔派遣来到亚利桑那州派克县,验证了一个印第安家庭中发现的思维传输现象……”   她简要叙述了这条“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的发现过程,接着写道:“我不相信这种能力为蒙古人种所独有,因为不管是蒙古人种,还是欧罗巴人种、尼格罗人种,都是一母同源的血亲。我相信随着研究的深人,白人或黑人迟早也会获得这种能力。即使不幸未能如此,蒙古人种所特有的这种能力也是全人类的财富,是这个三色世界的财富,就像黑人特有的体育能力,犹太人特有的理财能力,澳洲土人特有的追踪能力一样。   “可惜,白人社会中的一些精英们并不这样想,我一向爱戴的教授在一夜间变成了杀人凶手。小山提死了,留下一块绝对的黑暗;马高先生、松本好子和黎元德都死了,化成一团烈火;五分钟前,在这儿,在亚利桑那州佐治县安托斯农场,善良的巴巴斯先生为救我身受重伤。几分钟后,我也会死于几颗准确的狙击步枪子弹。   “现在,我愿在死亡来临前把这个发现告知全人类,我希望白种人、黑种人和黄种人都能获得这种能力,使人类互相沟通,互相理解。如果这个发现带给人类的只是凶杀和欺诈,那就请你们忘了它,把它深深埋葬。   “请向我的家人,我的同胞转达我的祝愿,我爱他们。”下面是她的姓名和日期。   她站起来,听见外面用喇叭喊话,命令她立即放下武器,否则警察要开始进攻。她揶揄地想,恐怕警方没有马上进攻,是对这个“残忍果决、本领高强”的职业杀手还心存疑惧吧。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露面,立刻就会吃上一排子弹,从他们的行事来看,今天根本没打算留活口,但呆在屋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她略作整妆,步履从容地走过去,拉开大门。她正好看见一辆黑色的福特车闯进包围圈,伊斯曼先下车,又扶着索雷尔教授急急下车,瘸拐着向指挥车走过去。江志丽向他们投过去仇恨的目光,看来索雷尔先生非常尽职尽责,他急急赶过来,一定是想目睹罪犯被击毙的场面吧。   刘易斯看见了老朋友,急忙迎过来,相距还有20多米,索雷尔就急迫地喊:“不要开枪!不要杀她!”   刘易斯走近后疑惑地低声问:“为什么?”   索雷尔兴奋地说:“已经不用再杀她了!已经不用了!”他解释道,“怪我太迟钝了,我早该想到的,江志丽在车上偷我的手枪时,肯定已经‘窥见’了我的思维。她曾说过,她在我的头脑中看到了一个黑气氤氲的黑洞,那是我的‘杀气’。可惜我当时忽略了。但一个小时前我忽然想到,小山提在临死前也在说什么‘黑色的洞洞’。看来,他们确实都已看到一个人心中的杀机——而且是一个白人的杀机,这说明在白人和蒙古人种间并不是不能进行思维传输,尽管目前只是单向的。”他苦笑了一下,“我对这个发现非常庆幸,因为我不必在良心上自责了。既然不存在什么‘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就没有必要杀死江小姐了,相反,应该留下她作进一步的研究。”   刘易斯和德莱尼先生认真听着,德莱尼也如释重负地说:“太好了,能有这样圆满的结局实在太好了。”   刚才他应巴巴斯的请求来保障江志丽的安全,但刘易斯一见到他,就坦率地说明了真实情况,问他:“你是否愿意白人成为弱智民族,被那些不相信上帝的黄种人奴役,被驱赶着走上‘眼泪之路’,关在贫瘠的‘白人保留区’?”   作为一名敏锐的新闻界资深人士,他立刻领会到了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刘易斯描绘的图景使他不寒而栗。他不愿意做杀害一个女子的帮凶,同样也不愿意看到刘易斯描绘的情景。他目光阴沉地问:“你说该怎么办?”   刘易斯冷酷地说:“杀死所有当事人,把这个秘密埋在少数人心里。”他又看了看德莱尼,“我没把真情告诉手下的任何人,但我压根就没有打算瞒你。因为我认为你是能够保守秘密的少数人之一,你不是巴巴斯那样的傻瓜。现在,你说该怎么办吧。”   两人很快达成了谅解,德莱尼将默认警方在正当防卫的借口下击毙罪犯,自己运用在新闻界的影响封杀有关的消息报道,还要说服巴巴斯先生保守秘密。不过他没有想到挚友巴巴斯为此负了重伤——而且,如果他执意向外披露真相,甚至有可能被杀人灭口!所以,他很欢迎索雷尔带来的消息。   刘易斯声色不动地问索雷尔:“你确信白人也能获得这种能力吗?”   “目前说确信还言之过早,但既然小山提和江志丽都能‘窥见’我的思维,那么这个结论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刘易斯忽然问道:“会不会只能激发出单向能力?也就是说,白人只能被别人读出自己的思维?”   索雷尔稍愣,苦笑道:“我绝不相信上帝会这样捉弄我们,但我不能肯定地排除这种可能性。”   刘易斯强抑住怒气,鄙夷地说:“教授先生,那你慌慌张张跑来干什么?你给了我一个不确定的可能,甚至又给了一个更为危险的可能,然后叫我放走这个中国女人,从而把白人置于危险的境地。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你的什么‘良心’!教授先生,讲‘良心’也得有实力,如果200年前的白人移民者都是你这样迂腐的家伙,我们就不会拥有美国。好了,请两位离开吧,我也要按自己的良心行事了。”   索雷尔和德莱尼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自视甚高的,想不到一个联邦调查局的官僚竟驳得他们哑口无言。   在尴尬的短时沉默中,一直扶着索雷尔的伊斯曼小心地把教授推给德莱尼,平静地说:“局长先生,如果你执意要打死她,就先向我开枪吧。”   他随即向前走去,跨步走上台阶,江志丽已经回屋了,他敲敲门,低声说:“凯伦小姐,请开门,我是伊斯曼。”   他觉得十分内疚和悲哀,几天前,甚至在教授杀死小山提时,他还保持着对他的信仰,心甘情愿地作了帮凶。但现在,听着教授“善良”地分析不要杀死江志丽的理由时,他却止不住作呕。屋里没有动静,他再次敲敲门,声音颤抖地说:“凯伦小姐,请开门,我是来向你仟悔的。”   门很快开了,江志丽立在门口,脸上带着两块轻伤,头发散乱,目光中有那么多的沧桑!伊斯曼低下目光,说:“凯伦小姐……”   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苍凉地说:“伊斯曼,不用说了,我已经看出了你的真诚。”   她已经感受到了伊斯曼的思维,原来那个黑气氤氲的小洞已变成柔和的金黄色,那是像朝霞一样缓缓流动的无定形的混沌。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想到,如果人类能够思维连通,能够永远沐浴在这金黄色的温暖中,该有多好。   但她很快回到现实中,她知道,外面并没有什么金黄色的朝霞,而是几十个黑森森的枪口在等着她。她说:“伊斯曼,谢谢你,你让我在迎接死亡时,对人类多少有了一点信心。请你离开吧,我要出去了。”   “不,我要陪着你,我不能救你,但可以陪着你一块儿去死。”他伤感地笑笑,说,“这倒让我可以说出自己的感情了,凯伦,我一直在暗恋着你,不过,我是一个帮凶,是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   江志丽低声说:“我也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不值得爱的人。”她知道伊斯曼的决定已不可更改,便凄然一笑,挽着他的胳膊走向屋门。打开门,院里的人们都愣住了,江志丽目光灼灼地盯着教授和德莱尼,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鄙夷。伊斯曼警惕地护着她,扫视着各个枪手的动静。   刘易斯面色阴沉,举起通话器欲下命令,索雷尔劈手夺过通话器,激烈地同他低声争辩着。争吵持续了很长时间,刘易斯怒不可遏,猛力推开索雷尔,拔出手枪向几米外的江志丽开火。伊斯曼疾速转过身,把她掩在身后。刘易斯身边的德莱尼以超出年龄的敏捷扑过去,把手枪推向天空,一串未经消音的清脆枪声惊散了鸽楼上的鸽群,它们咕咕惊叫着飞散,在蔚蓝的天幕上撒下一片白羽。   刘易斯喝令手下将索雷尔和德莱尼拉开,夺过送话器,狙击手们又端平步枪。就在这时,一串车队忽然在公路拐弯处出现,以惊人速度开过来,一辆福特XLD轻型货车打头,后边有三辆大客车,很远就听见一片嘈杂的乐声,有爵士鼓、长号,起劲地奏着《星条旗永不落》。车队稍近,听见车内用扩音器喊:“不许杀人!盖世太保杂种们,不许在自由女神像下杀人!”   防暴警察阻挡不住,车队拥进农庄。那几辆客车上画着光怪陆离的宣传画,有骷髅头像、猩红的女人嘴唇、丰腴的大腿,车侧写着“红狼爵士乐队”。车未停稳,几十个青年嬉皮士从车门一拥而下,他们大都装束奇特,头发染成火红色、海蓝色甚至鲜绿色。他们旁若无人地冲进警察队伍,嬉笑着,怒骂着,转眼就把警戒线冲得七零八落。   江志丽惊喜地看着这一幕荒诞剧。从轻型货车下来的两名少年挤过人群,跑到她的身边。一个是白人,一个显然是华裔。华裔少年神情亢奋地说:“江小姐,我在BBS上看到了你的信件,马上向所有网友发出呼吁,又拉上戴维开车来这儿。路上正好碰见这支乐队,我们一喊,他们就爽快地跟着来了。你看,他们的这次冲锋干得多漂亮!还有,我猜想这会儿全国一定都热闹极了!”   他格格地笑起来。同来的戴维是个文静的小孩,这在美国的小“扬基”中是不多见的。他微笑着,简单地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看着这个文静的小孩,她不由得想起怕羞的小山提,想起他在死亡前发送过来的“突然的停顿”。她把戴维搂到怀里,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刘易斯脸色铁青,怒气难抑。这群不可救药的蠢货!他们疯癫癫地来到这儿串演了一出平等博爱的闹剧,却不知道这是在自掘坟墓。但他知道对这些弱智者是不能喻之以理的,自己的使命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败了,在盛怒中他真想让手下把这些蠢货全杀死。   当然,他不至于这么冲动。正在这时指挥车内的电话响了,是局里打来的。已经有几千个抗议电话、传真和电子邮件打到了胡佛大楼,那些爱赶风头的新闻界已经蜂拥而动,两份电子报纸《号角》和《科学箴言》已抢先发了专题报道。局里并未责备他,但命令他立即撤退。刘易斯低声咒骂着,下了撤退令,他自己率先钻进指挥车开走了,身后留下一片哄笑和口哨声。   这边,索雷尔忽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伊斯曼跳下台阶,和德莱尼先生一块扶起教授。原来,刚才德莱尼与刘易斯争夺手枪时,一颗飞弹穿透了教授的肩肿,现在左肩上鲜血淋漓。江志丽急忙进屋找出药箱,撕开教授的衣服为他包扎。教授依在伊斯曼怀里,面色惨白,精神颓唐,他俯看着江志丽,低声说:“凯伦,你能原谅我吗?”   江志丽正在包扎着的双手显然有一个停顿,但她没有抬头与教授的目光相接,默默包扎完毕,起身站在一旁,看着德莱尼和伊斯曼把教授抬上救护车。上车时,教授还回头苦笑着看看江志丽,但那个女子的目光中显然没有一丝涟漪。   九   索雷尔被送走后,爵士乐队的大客车也开走了,熙攘的小农场恢复了平静,白鸽盘旋着又回到鸽楼,小巧可爱的微型马在圈中安静地吃草。伊斯曼留下来陪伴江志丽,夕阳的余辉下,江的目光里仍弥漫着迷茫,她还未从这两天的巨变中完全清醒过来。伊斯曼说:“教授走时很颓丧,你没有原谅他。”   江志丽冷冷地说:“我个人可以原谅他。但马高父了、好子和黎元德能原谅他吗?”声音中透出十分的疲惫和冷漠。   伊斯曼对这个孤身闯世界的娇小女子很怜悯,他轻轻地揽住志丽瘦削的肩膀。她没有动,但他透过她单薄的衣服分明感受到了她的拒绝。他尴尬地松开手,低声说:“凯伦,我希望能有机会帮助你。”   江志丽勉强笑道:“谢谢你,伊斯曼。很遗憾,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经历了这场坎坷后,我想回国去。”   伊斯曼沉默片刻后,真诚地说;“祝你在那儿找到自己的位置,回国后多联系。”   “谢谢。”   那晚,两人就留在巴巴斯先生的小农场里,江志丽张罗着做了一顿中国式的晚饭,饭后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到卧室。夜里,江志丽迟迟不能入睡,她强烈思念着女儿小格格,甚至她的前夫,那个她认为自己已经从记忆中剔除了的曾经爱恋过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的思念之波能否透过两万公里的距离传入他们的脑中。         天河相会     在耶路撒冷的巴比酒吧,侍者琼斯看到一个穿黑色衣裙的中年女人走到酒吧门口,略微犹豫了一下。这里离米希里姆城区不远,那儿是哈西迪教派的聚居地,所以穿黑衣的犹太人很多。那女人大约45岁,一头金发,明眸皓齿,不过她的美貌已经开始凋零了,有一点过气明星的味道,面容冷漠,似乎有心事。   琼斯拉开玻璃门迎候,女人进去后,略向屋内扫了一眼,指着靠窗的桌子说:“我要那张桌子。”   这天是犹太人最热闹的逾越节!酒吧内顾客很多,仅剩下那张靠窗的桌子。桌上放着一瓶白色的茉莉,窗外可看到耶路撒冷灯火辉煌的夜景,琼斯抱歉地说:“非常抱歉,那张桌子已经被预订了。”他见女人不说话,便解释道,“是一位先生预订的。每年逾越节晚上,他都要预订这张桌子和一束茉莉,似乎在等待一位女士。已经25年了,他的爱情就像我们对主的信仰一样虔诚。”   女人微微一笑,径直走过去;“也许他等的就是我。”   她的这一举动出人意料,弄得琼斯很尴尬。他不敢否定女人的话——如果她的美貌尚未凋零,她确实是一位值得男人等候25年的大家女子。但他也不敢贸然同意她占用这张桌子,谁知道那位先生会不会认可她的爱情宣告呢。   他为难地跟在女人后边,试图委婉地劝阻:“女士,你……”   女人已经入座,平淡地说:“好啦,不用担心,订桌子的先生个子比较高,50岁左右,但看上去要年轻一些。亚麻色头发,要的饮料是马提尼酒和加冰的可乐。我没说错吧?”她又揶揄地补充道,“我不知道他订桌时用的姓名,但我知道,如果告诉你他的真实姓名,你会把托盘都惊掉的。行啦,照老样子上饮料吧。”   琼斯疑惑地送上饮料。那女士一边啜着,一边略带伤感地自顾望着窗外,陷入沉思。琼斯心中忐忑不安,在各个桌子中间忙碌时,不时偷眼打量着这儿。九点正,那位订桌的阿拉姆·亚伦先生准时来到。他看到桌边的女人,略为迟疑后径直走过来,与那女人对面而坐。很长时间两人默默对视着,后来亚伦向她举起酒杯,低声说:“阿莉亚,已经25年没有见面了。”   “对,自从在这儿分手后。”   “25年……你过得还好吧。”   “不好。”阿莉亚直视着对方,苦笑道,“20年前你开创了智能爆炸时代,我这么一个智力平庸的女人是很难适应的。而且我想,被你的时代之潮甩到岸上的可怜的小鱼,决不止我一个。还不仅如此,”她抑制着怒气,“在那之前,至少我相信自己是不太差劲的女人,自信对男人的吸引力。可是……自从我挚爱的男人突然冷冰冰地离我而去,我连这点自信也丧失了。”   亚伦内疚地看着她。她又说:“后来我就匆匆嫁了一个男人,他又匆匆死去,连个孩子也没有留下。喏,我的半生就这么一点内容。”   亚伦还在默默看着她,女人说:“再后来我在这儿偶然碰到你,是七年前吧。我打听到你一直没有结婚,每年的逾越节,就是我们分手的日子,你来这儿同梦中的爱人晤面。老实告诉你,只是那时起我这颗被仇恨之火煎熬的心才开始降温,才能克制住自己,坐到你的面前。”   “可是你在这七年中一直没有露面。”   “我必须积蓄力量克服自卑感哪,先生!”她冷笑道,“而且,我想以你的地位,要想找到我绝非难事。你既然一直不愿找我,我又何苦现眼呢?”   亚伦已喝完马提尼酒,在手里玩着酒杯。琼斯轻轻走过来,问他还要点什么。他摇摇头,琼斯很知趣地退下去。   “阿莉亚,这儿太乱,我们换个地方,好吗?”   阿莉亚坦率地说:“我们早已不是少男少女了,不必玩你追我躲的爱情游戏。我既然下决心来找你,就是想偿还30年的感情宿债,所以……”她苦涩地说,“如果伟大的亚伦先生不嫌弃我年老色衰的话,我很乐意同你干任何事,包括上床。”   亚伦感动地握住她的手:“我们到哪儿?我的别墅,还是在智能中枢的住宅?”   “别墅太远,就在智能中枢吧。如果能在世界最重要的大厦里度过一宿,我会很荣幸的。”她冷笑着,她的怨忿之情不时地形之于色,“我早就想见识见识那座魔宫,据传说,那里面的人靠吸食别人的脑浆来强化自己的智力。”   亚伦微微一笑:“好,我们就去智能中枢,你可以尽情参观。”他扶莉亚起身,挽起她的臂膀,给琼斯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琼斯拉开弹簧门,毕恭毕敬地送客人出门。25年来琼斯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位先生的真实姓名,但现在他已认出,他就是开创了智能爆炸时代的大名鼎鼎的亚伦教授,是犹太人的骄傲,是这个世界的精神领袖。   智能中枢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通天塔,两座主楼呈不规则的半球形,高耸在云层之外,中间有拱桥相连。这显然是模拟自然界最伟大的建筑——人脑,拱桥就像左右脑中间的胼胝体。塔体通身洁白,呈半透明状,在夜色中显得玲挑剔透。夜风中大楼微微波动,像一个巨大的软体动物。   他们的直升飞机落在顶层,阿莉亚贪婪地看着大楼的内部建筑。“太漂亮了,”她由衷地赞叹着,“过去我只能在米希里姆城的四方水泥棺材里仰视它,就像复活节岛上的土人仰视外星飞船。我没想到能来这儿一游。”   停停她又说:“我也没想到进来这么容易。作为世界政府的智能中枢,作为哈西迪教派的眼中钉,我原想这儿一定是戒备森严的。”   这是下班时间,大楼里没有人,亚伦领着她在蜗壳状的楼梯里往下走。听到这句话,亚伦微微一笑,顺手打开一个开关,面前的墙壁立刻变成一个大屏幕,屏幕上显示两个人影,边缘模糊不清,只有骨胳和身上的钢笔、皮带扣等清晰可辨。亚伦简单地告诉她:“这只是最简单的防范措施,如果必要,我们甚至可以对来访者进行思想过滤。你可以转告哈西迪教派,不必在这儿打主意。”   他们来到亚伦的卧室,调整好变色窗帘。阿莉亚洗过热水澡,两人便迫不及待地相拥上床,把积蓄多年的激情倾泻出来。他们忘了自己的年龄,似乎又回到激情如火的青年时代。   事毕,阿莉亚半仰起身,痴痴地望着情人。亚伦的身体仍然很强壮,褐色的眼睛透着聪睿,亚麻色头发中微见几根银丝。他笑着把阿莉亚揽到怀里:“阿莉亚,你仍然像25年前一样迷人。”   阿莉亚的眼泪忽然奔涌而出,她狠狠咬着亚伦的肩头:“亚伦,亚伦,我真不知道是该杀死你,还是为你去死。”   亚伦忍住疼笑道:“我个人认为,这两个都不是好的选择。”   米希里姆城区俯伏在智能大楼的脚下,是21世纪的贫民窟。城中仍是上个世纪的混凝土建筑,已经破败不堪,衬着云层中闪闪发光的球形建筑,这些老式建筑确实像一座座低矮丑陋的水泥棺材。   这里是哈西迪教派的集居地。智能爆炸时代开始后,以极端保守著称的哈西迪教派反而日渐壮大。因为时代之车开得太快,转弯太急,不少人被甩下车来,他们便到这儿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其中甚至有不少非犹太人,米希里姆城区也更加拥挤不堪。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身着黑袍的哈西迪教派信徒鱼贯来到犹太教堂作早祷。他们捧着犹太法典,聆听教长的布道:“上帝必将惩罚那些亵渎神灵的魔鬼!他们把婴儿变成试管中的产品,和女人的生育权利,剥夺了她们应有的苦楚与欢乐。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体与兽类和机械杂交。他们肆无忌惮地扯碎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万能的弥赛亚即将降临人世,以他的雷霆和怒火荡涤污秽,杀死异教徒,恢复上帝的尊荣。”   无数的喉咙虔诚地吟哦着弥赛亚的名字。   教长回到密室时,一个教士贴近他,轻声说:“那对情侣已经进入邪教巢穴,此后我们就无法监控了。你知道,那儿为邪教的魔力笼罩,同外界隔绝。”   教长声音低沉地说:“让我们为她祈祷,她遵奉上帝的道,舍身行义,必得上帝的眷顾。”   彻夜的激情之后,阿莉亚睡得很香,无数个梦扑着翅膀飞来。她梦见自己和亚伦在伊甸园中玩耍,她为自己的裸体娇羞,于是鸽子衔来青色的无花果枝为她遮掩;她忽然回到了少年时代,陪亚伦到医院看他的父亲,他因患严重的癫痫才作了裂脑手术……但在脑海深处,有一个顽强的意念一直在困扰着她,那是她不愿作却必须作的,她不愿醒却必须醒。她的打算是用“有限的坦率”来赢得亚伦的信任,进入智能大楼,再见机行事。看来计划进展顺利。   但她很难认为自己同亚化的欢情只是实现阴谋的手段,毕竟,这个可恶的人是她少女时的恋人……忽然,她在强光中眨眨眼醒了,惊奇地发现自己是在一座空旷的大厅里,阳光透过半透明的墙壁,散射成浑白均匀的天光。她躺在手术台上,一床洁白的单子盖住身体,亚伦和一个女助手穿着白褂站在床前,神情冷淡。她头顶上方一架机器无声无息地逼近,贴到她的脑门上,她想躲避,却发现四肢不能动弹了。她吃力地仰起头,惊恐地问:“亚伦,这是怎么回事?”   亚伦微笑地说:“放心睡吧,我知道你头脑里有魔鬼,我要把它驱走。”   阿莉亚绝望地闭上眼,她知道自己失算了,旋即瞪大眼睛,仇恨地骂道:“你这个丧失人性的魔鬼!畜生,畜生!”   亚伦和女助手对她的诅咒无动于衷。她的骂声渐渐低下去,眼睛也慢慢合上。女助手丽拉说:“已进入深度麻醉,可以手术了。”   亚伦点点头:“开始吧。”   一束激光轻易地在她头顶开了一个拇指粗的圆洞,接着激光束向里延伸,割断了左右脑之间的胼胝体的联接。激光手术刀退回,一支机械臂移过来,在割断的胼胝体之间插了两束人造神经,每束神经里有两亿条神经纤维,与原胼胝体里的神经—一对应,然后在头骨处用生物材料封住圆洞,留下两个神经插头。   两个小时后,人造神经与原胼胝体的创口已快速愈合,亚伦教授说:“开始下一步吧。”   丽拉皱着眉头说:“教授,我再次劝告你,不要亲自作这个试验。智能低下的哈西迪教派也可能想出出人意料的诡计,他们可能在阿莉亚的脑中注入毒素,我们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亚伦微笑道:“丽拉,谢谢你的关心。不必犹豫,开始吧。”   丽拉凄然一笑:“我想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一定非同寻常,她一定是我在你脑中多次邂逅到的白衣女郎。”   亚化没有否认,躺到另一张床上。丽拉默默地移过来一根银色的导管,把导管两端分别插到两人的神经双桥头上,两人的头部联在了一起。   我慢慢睁开眼睛。   周围是天蓝色的虚空,浑浑茫茫,无边无际。万籁无声,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即使这唯一的声音也旋即被浑茫吞没,就像一束灯光推不开浓重的黑暗。脚下的两道并行的银白色的天河,是无数微细的光点和光束组成,它们笔直向前,与一条同样笔直但要宽阔千百倍的主河道交汇。我似乎是在河道上滑行,又似乎是在光点中浮动。我知道这些光点能够支撑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身体已经非物质化了。   主河道对侧是对称的另外两条支流,也有一个人在慢慢地滑过来,我能分辨出那是亚伦——15岁的亚伦?他的身形跳荡不定,就像一张薄薄的透明外壳中约束着一团球形闪电。我恍然悟到自己也是一样的形状。   两个身影平稳地滑动着靠近,我知道两个身影马上就要交汇在一起。这个前景使我恐惧,但不知怎的,这对我又是强烈的诱惑。我闭上眼,等待命运的安排。忽然混沌中又射进一道蓝光,我想到正是这个人刚刚劈开了我的头骨。   “你这个畜生!吸食脑浆的恶魔!”我切齿道。不过,我的仇恨很快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伤感的昵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你……”   亚伦靠近我,我但惕不安地蜷着身子,把他推开:“不要碰我!我知道你想控制我,你这个可恶的撒旦!”   亚伦平静地说:“不必躲闪了。阿莉亚,我们的思维已彼此连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信,你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着你自己。”   于是我通过亚伦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插着一根导管。我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头顶,真是不可思议。“你要干什么?你真是吸食脑浆的恶魔?”顺着那根导管看,它延伸到另一张手术台上,通过我的头上——不是我,应该是亚伦,是亚伦的眼睛在向上翻看。   “现在,阿莉亚,可以告诉我你来这儿的目的了。我知道是你的舅舅、哈西迪教派的教长派你来的。你不必隐瞒躲避,那毫无用处。”   我坐在舅舅对面,他捧着一本犹太法典,那是他须臾不离手的圣物。他戴无檐帽,穿黑色长袍,表情阴郁,眉头紧锁。   很小时候,我就知道舅舅是一个犹太教哈西迪教派的狂热教徒。他每天生活在犹太教法典和祈祷中,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拒绝任何世俗的诱惑,企盼着弥赛亚拯救犹太民族。   在一个小女孩的眼中,他是一个只会在耶路撒冷哭墙前哭泣的老怪物,但我没想到他的虔诚已经对我潜移默化。后来,当亚伦的突然离去打得我头晕目眩时,我不由自主地皈依了哈西迪教派,在诵经声中寻求安宁。   舅舅拉开窗帘,仰视窗外银光闪闪的建筑。他声音悲凉,透出内心的痛苦:“阿莉亚,我唤你来行这件事,我信赖你。你看那压在我们头上的智能中枢,那是撒旦的化身。他们夺去了人类对主的信仰,连人类的身体也被异化,与魔鬼合体。主在为他的子民哭泣。阿莉亚,哈西迪教派曾反对任何世俗的反抗,虔诚地等待弥赛亚降临,但是现在,我们已无法安坐等待了。即使弥赛亚在二十年后就降临人世,也将找不到可以拯救的灵魂。阿莉亚,你知道智能中枢是谁开创的吗?”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我心如刀割。   “是他,犹太人中的魔鬼,人类的叛逆。我们要杀死他!”.   我吃惊地看着舅舅:“不,我不能。”我痛苦地说。   教长看着我,缓慢地重复:“诱惑他,杀死他,炸毁智能中枢。烈火将净化他的灵魂,变成你曾挚爱过的青年亚伦。”   他站起来,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双手在我面前缓慢地作着手势。我抵抗不了他目光中的魔力,渐渐陷入混沌状态,只能听到舅舅低沉遥远的声音,固执地缓慢地重复着:“杀死他,杀死他……”   我不知道这种梦魇状态持续了多久。等我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繁星满天。舅舅坐在阴影里,目光荧荧地看着我。我心境茫然,我知道舅舅曾给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我努力在脑海中寻觅,却查不到一丝痕迹。   我叹口气,知道自己必得遵循教长的旨意:“好吧,我尽力而为。”   好吧,我去。我将怀揣利刃,扮演一个思春的荡妇。如果他必须死,我不愿他死在别人手里。   或许,我在挽救他灵魂的同时,也可以设法挽救他的性命?   亚伦抬起身子,歉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温和,略带忧郁。   “对不起,阿莉亚,我很抱歉,我原以为你已经是哈西迪教派的狂热分子,会毫不怜惜地向我和智能中枢下手。我没想到你……”他在斟酌着词句,“还未忘旧情。”   我冷笑着。我想到那根插在我头上的管子,它强奸了我的意愿,正阴险地把我变为异类。我的透明外壳被怒气鼓胀成圆形,我一字一顿地说:“亲爱的亚伦,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我后悔初见面时为什么不立刻掐死你。你这个邪教徒,吸血魔鬼!”   在激愤中我睁开眼,看到他的头顶,也能看到自己的头顶,丽拉一声不响地站在床边,她那双眼睛就像深秋的湖水。亚伦也同时睁开眼睛,他微笑着告诉我:“忘了告诉你,我们的大脑从胼胝体处并联后,颅内的思维尚能相对独立,但大脑向外发出的指令只能是一个。我们的形体只能有同样的动作,你不要乱动。”   两团人形闪电滚动着,又退回到天河的汇合处。   “亚伦,你这个魔鬼,你闯人我的脑子,究竟要干什么?”   亚伦平和地说:“亲爱的阿莉亚,不要怒气冲天,我并没有占你的便宜。我们是完全对等的,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检查我的思维。”   “你?”我冷笑道,“不,我对你丝毫不感兴趣。”   “真的吗?”他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就请丽拉小姐断开神经通道吧,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须先把那根可恶的管子去掉。”   “自然,我会把你复原。”   但我忽然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更正;“我进去看一看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宁可看看你的重年,不愿在你那些肮脏的成人思维里浸泡。”   他笑看把我拥入怀中:“来吧,请进入我的恩维。”我不太坚决地抗拒着,感到两团人形闪电逐渐融合,放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声。   于是我面前出现了童年的米希里姆城区,我现在认为是水泥棺材的建筑,在我重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于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便命令回忆加速。这些画 面像激光影碟机的“快讲”一样刷拉拉地翻过去。然后我说:就在这儿停住吧。   现在7岁的我和10岁的亚伦趴在医院试验室的观察窗上,等着他们把亚伦父亲带来他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作了裂脑手术。这是手术后亚伦第一次获准看他。小亚伦脸庞煞日,眼神像只惊惧的兔子,强撑着外表的镇静。这副小大人模样在我记忆中十分鲜明。   那时亚伦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又病成这样,他实际上已是一个孤儿了。按照犹太人的传统,邻居们轮流照料着他,包括我的舅妈。舅妈玛丽亚是这所医院的医学博士,一位满头金发的法国美人。天知道她为什么被舅舅迷惑,竟然会 舍弃故乡的灯红酒绿,万里迢迢,嫁给比他大20岁的冷漠的教士。作为一个医生,她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所以她并不是被舅舅的信仰所迷惑,而是感化于舅舅对信仰的坚定。   她怜悯地看着亚伦:“可怜的孩子,别担心,手术后你爸爸的病状已减轻了。他不会大发作,不会在精神失控时再殴打你了。”   亚伦猛然回头,恼怒地说:“我爸爸从没打过我!”   舅妈摇摇头:“可怜的亚伦,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亚伦在说谎。我亲眼见过他父亲犯病,全身僵直、抽搐,口吐血沫,模样十分恐怖。我也见到他爸爸每次发病后的一段时间.精神失控,暴躁乖张,常把无辜的亚伦揍得鼻青脸肿。亚伦总是噙着眼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父亲。我问舅妈:“亚伦爹爹为什么得癫痫呀?”   舅妈耐心地告诉我:癫痫是一种常发病,在人群中有3%-5%的发病率。病人大脑一侧半球上产生病变,发作时通过胼胝体传到另一侧脑半球。对于原发性癫痫,至今尚不知道确切的病因中。无法根治,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等药物控制。病状更严重的病人只有把左右脑半球的联系割开,发病时保持一侧半球完好,可以减轻发作程度。   亚伦不回头,脸色愈见煞白。   我以7岁的天真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人为什么要长两个脑子呀?”   舅妈耐心地解释了很久。很奇怪,在回忆的长廊中漫步时,我并没有完全陷进去,我还能从成人的角度进行分析。我不相信7岁的阿莉亚能记住这么多医学术语,能有这么周密的心思。那一定是把我成年后的感悟混杂进去了,说不定还掺杂着亚伦的回忆。   舅妈说人的脑子是左右半球组成,她不知道这是上帝的失误还是真正的大手笔。人的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脑则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象力、音乐绘画以及左侧躯体。两个半球通过胼胝体来联系。   亚伦侧着耳朵,听得十分专心——我再次想到,此刻的回忆恐怕不是我的,恰恰是亚伦的,我对科技概念是天生的低能。   我替亚伦间道:“什么是胼胝体?”   舅妈把她医学博士的知识不厌其烦地灌输给我们。她说人的大脑皮层是灰质组成,胼胝体是脑白质组成,它相当于一束2亿多条单线的电缆,沟通左右半球的信息。   “不要以为2亿条是十分庞大的数字,要知道,单个脑神经束每秒最多传递500个冲动,所以相对于大脑的巨大能力来说,两亿条线路能传递的信息是十分有限的。我说过,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在大脑中间设计这么一个狭窄的山口。也许上帝是故意设置障碍,免得迅速强大的人类觊觎他的宝座。”   在这儿,我的回忆跳过了一些场景。现在亚伦的父亲已端坐在试验室里,神情木然,二个笑容满面的小个子教授在为他作试验。我知道他是米基先生,快乐的小个子米基。我对他非常崇敬——但我似乎是不知道他名字的,是谁在什么时候告诉我了?   我恍然悟道,是亚伦,又是亚伦的回忆楔进我的思维中了。米基用一块黑色纸板把亚伦父亲的左右眼隔开,使左眼(右脑)只能感知左屏幕上的东西,右眼(左脑)只能感知右屏幕上的东西。   我瞥见亚伦哥哥紧攥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这个词,米基教授和蔼地请他用左手摸出这件东西。他用左手在桌上一堆东西中摸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米基先生问:“你摸到的是什么东西?请回答。”   沉默。我能感到亚伦父亲在努力地思索,他眉峰紧蹙,表情痛苦,但他的嘴巴却像一把铅汁灌死的锁。那种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对我有极强的感染力,我着急地低声喊:“是螺母!你说呀,快说出来!”   48岁的亚伦低头看着我,惨然一笑。他抚摩着我的头,低沉地说:“傻姑娘,他根本不能回答。他右眼什么也没看见,因此与右眼相通的左脑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接受到信息的右脑又没有语言功能。要记住,他的胼胝体是切断了啊。”   我懂事地向亚伦“叔叔”点头——很快我意识到不对劲。亚伦怎么会比我年长40岁呢?我哑然失笑,这是回忆过程中的失误。我调整了意识,于是亚伦又一下缩成了10岁的男孩。纵然是在这么一个令人压抑的场合,我们还是为这童话般的变化感到新奇,我与亚化兴奋地交换着目光。   米基教授把亚伦父亲的右眼遮住,拿出一叠照片。舅妈告诉我们,他现在准备试验人类右脑的独立意识。按照普通的说法,只有左脑才具备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米基教授反复向亚伦父亲交待,在他用左眼看到喜欢、讨厌和一般化的人物时,分别用拇指朝上、朝下和平举来表示自己的判断。因为与左眼连通的右脑没有语言功能,不能用语言表示自己的感受。   屏幕上映出希特勒的小胡子照片。亚伦父亲立即把大拇指向下,表情也显出极端的憎厌。这并不奇怪,对希特勒的憎恨已经刻印到犹太人的遗传基因中,无论是左脑还是右脑都一样。下一幅是拉宾总理的遗照,这位犹太人心目中的英雄,著名的和平斗士已被犹太人的败类暗杀。亚他父亲迅速把拇指朝上。舅妈说:“看来,右脑的社会意识还是清晰的。”   屏幕上打出亚伦父亲自己的照片。很长时间的停顿。亚伦十分紧张,连呼吸都屏住了。从亚伦父亲的面部表情看,他在努力思索和回忆,在正常人看来,这种辨认和判决自我的努力十分可笑可怜。很长时间后,亚伦父亲才迟迟疑疑地把拇指朝下。   亚伦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舅妈叹息着,说看来右脑没有清晰的自我意识。这个试验作过多次,他的反应也完全雷同。他一直没能辨认出这照片正是他自己的形象,因此,他的举动表示了在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厌恶,多半是缘于这可恶的疾病。   亚伦摇摇头,沉重地说:“不,这是因为他反省到自己对儿子的折磨。40年前我就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因此原谅了他在病中对我的残暴”   我仰起头问:“亚伦哥哥,你不是说你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你吗?”旋即我明白过来,我也变成了成人阿莉亚,我生气地对亚伦说:“在我回忆童年时,不要老把你的成人意识插进来,好不好?”   亚伦笑着答应了。于是我们又迅速缩回到童年的身高。   现在屏幕上是亚伦4岁时的照片,胖乎乎的小男孩,笑容很甜。   这次,他父亲的反应异乎寻常地快速和明断。照片刚一打出,他立即把拇指向上高高举起,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光辉。   亚伦终于克制不住自己,高兴地哭喊一声,这一声直到40年后还在我的耳边回荡。   “爸爸!”他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亚伦父亲也听到了,他站起来,扯掉右眼眼罩,急不可耐地四处寻找。   接下来是一阵汹猛的感情之波,一排排波涛使画面变得摇曳模糊。我的脸上满是泪水,我知道是亚伦的感情跌宕把我们化了。   待思维澄清后,我们已坐上舅妈的汽车回家。刚强的小男子汉一直脸朝车外,不愿我看到他哭红的眼睛。我问舅妈,胼胝体割断后,一辈子也不能长好吗?裂脑人多痛苦啊。   舅妈说是的,人的神经组织再生能力极差,不会再长好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裂脑术的。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它太奇妙了,医生们竟然想不到这个主意,实在是笨得不可思议。我得意地大声宣布:“我有办法了!在胼胝体上安一个开关,发病时断开,病好就合上,不就解决问题了?”   舅妈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失控的汽车在路上蛇行着。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以为神经网络就像自来水管,可以随随便便装一个三通或闸阀呀。”   舅妈的笑大大挫折了我的自尊心,我生气地噘起嘴,扭过身子不理她。亚伦没有笑,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表示感激。   我睁开眼睛,看到丽拉小姐正关切地盯着我——不是我,应该是盯着亚伦。我们现在只能共用两副眼睛和耳朵,我总是不能适应这个变化。亚伦表情祥和,我自己也十分平静——我能看见自己的表情!原先的敌意已经潜踪息影。   浑茫深处忽然闪出舅舅严厉的目光。我乍然一惊,努力四起思维,就像一只遇敌的刺猬。亚伦是我的敌人!我可不愿这样轻易地接受他摆布。   我们再度分开,在天河的交汇处对面而立,周围仍是无边天际的天蓝色的虚空。   亚伦微笑着看我,似乎没感到我在逐渐积聚敌意。他说:“女士请吧,请继续你探幽寻微的旅程。你的下一站?”   其实我很想立刻回到17岁,我要看看20岁的亚伦为什么突然离我而去。我知道在这之前他肯定有过激烈的心灵搏斗。因为有一两年时间,他突然变的阴郁易怒,就像用一层厚甲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是我的智力平庸、浅薄无知终于使他生厌?我痛苦地想。   不过,还是把聆听判决的时间再拖一会儿吧。我要先回到15岁。那时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一段绯红色的记忆。   特拉维夫体育馆。   入场口的巨型电子屏幕上显示一排字样:“世纪之战!Deep系列电脑再次向国际象棋冠军卡斯帕罗夫挑战!”   十万人的体育馆内悄无声息。   卡斯帕罗夫和深红(DeepRed)电脑的赛场就摆在运动场中央,恰似一场拳击比赛。巨大的电子屏幕高悬在他们头上,向各个方向展示赛盘上每一个棋步。比赛组织者是米基,他别出心裁,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赛场设在静室,他认为这样更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这局棋卡斯帕罗夫执白,仍采用他惯用的古印度防御战法,兵d4。深红电脑稍作思考,马走f6。两方都走得十分谨慎。   亚伦告诉我,Deep系列电脑(深红、深蓝、深绿……)向卡斯帕罗夫的挑战已进行了8届,前几届都是这位人类代表获胜。这次的深红电脑是40个电脑并联,并联后它的记忆能力和运算能力扩大了40*40和40*40*40倍。目前电脑在综合分析的能力上还赶不上人脑,它们实际上是用“穷尽法”同卡斯帕罗夫对抗。每个电脑组元只负责棋盘的一格,就像小老鼠钻迷宫,瞬间就能试完亿万种棋步,再挑选出最佳的。   “所以卡斯帕罗夫很可能在劫难逃。至少在这个专有领域,人类要向电脑递降表。”亚伦像个预言家似的说。   我对枯燥的象棋比赛不感兴趣。在学校里,我的数学成绩从未得过A。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陪亚伦。亚伦聚精会神地用望远镜观看比赛,他前额光滑,眉峰微蹩。不知不觉,他已从一个单薄的小男孩长成了健壮的男人。那时,我已经能感受到异性的磁力。我喜欢悄悄地端详他亚麻色的头发,宽阔的肩头,肌肉凸起的臂膀、胸脯和柔韧的腰部。   我没意识到自已痴迷的目光逐渐剥掉了他的衣服,直到完全裸体。他浑然不知,在挨肩擦臂的盛装观众中,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专注地端着望远镜。这可太出格了,这儿可不是地中海的裸泳海滨!我脸庞羞红,着急地拉拉他;“喂,你!”   亚伦低头看着自己,惊慌地说:“快,是你的意识作用!”   我恍然醒悟,赶紧在意识上为他穿衣服。好,他现在已经衣冠楚楚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羞怯地低下头,忽然觉得肩背上凉嗖嗖的,我的衣服正自上而下消失,很快越过胸部,就像迅速退潮的海水,我又急又恼,低声怒喝道:“你的意识,你!”   他豁然惊醒,眨眨眼,我的衣裙也完好如初了。   这段小插曲弄得我心烦意乱,面庞灼热。我不知该对他发怒还是羞愧,毕竟我是始作涌者。他却平和地说:“阿莉亚,不必懊恼。15岁少男少女的性心理已经觉醒,他们的爱情中也迟早会加进去肉欲的成分。”   我恶狠狠地骂道:“不许用你那种厚颜无耻的成人意识来干扰我!”我很懊恼,我知道45岁的阿莉亚已丧失了少女的纯真和安详,那是永世不能复得的。现在,一位人生并不顺的半老徐娘正怆然抚摸着少女时的留影。这波涟漪肯定干扰了我的回忆,等我把思绪收拢时,棋局已快结束了,卡斯帕罗夫采用弃后战术,后xf7+,车xf7;车x57,马f2++;王gl,一连串眼花缘乱的变换,卡斯帕罗夫终于将黑方的王逼入绝境。深红电脑思考几秒钟,推盘认输。它没有感情功能,所以它的金属嗓音平静如常,真正的大将风度。体育场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卡斯帕罗夫最终以2胜1负3和的成绩险胜深红电脑。诙谐的米基教授像拳击裁判一样,兴高采烈地举起卡斯帕罗夫的右手向全场致意。   卡斯帕罗夫获胜后心境很轻松,他笑着发表了简短的演说:“谢谢大家。有世界上最聪明的犹太人作观众,我的胆气壮了许多,所以能为人类再争回一次面子。不过,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们的对手,Deep系列电脑的脑容量是可以无限扩大的,而我们呢,即使有100个卡斯帕罗夫,也无法把他们的大脑并联起来。因此,倘若在今后众寡悬殊的战斗中英勇地失败时,希望大家不以成败论英雄,不要向我吐口水。”他笑着挥挥手,走下赛台。   亚伦拉着我的手,急急走到米基教授身旁。米基教授是有名的智能科学家,曾多次到各大学中学作科普报告,亚伦认识他。我们随他到了休息室,那儿已挤满了100多名青年。   米基先生侃侃而谈:“我组织这场比赛的目的,是让人们充分认识到人脑的潜力。现在,还没有一种电脑在诸如空间概念、面孔识别、综合分析、直觉灵感这类功能上超过人脑。你们可以回忆一下这。一局比赛。当卡斯帕罗夫致力于每一步的计算时,就被深红电脑杀得一败涂地,但他在后几盘吸取教训,改为在整体布局上下功夫,甚至靠直觉走步,电脑就显得无所适从。人脑有140亿个神经细胞,每个细胞有600个联结,所以人脑可容信息度为(140亿)^200*2^600比特,只需充分发挥人脑的潜力,我们至少在最近的将来可以与电脑抗衡。”   亚伦拉着我挤到教授身边。我至今能清楚地记得,亚伦是如何虔诚地仰视米基那双聪睿的灰眼睛。实际上,亚伦那时肯定比小个子米基魁梧,所以我记忆中的“仰视”肯定带着主观色彩。   米基教授再往下讲时,语调就多少显得无奈:“不过,自然人脑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以现在信息爆炸的速率计算,至多再过100年,人脑就会用到极限。那时,人们在学会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已经衰老,无力进行再创造。也许那一天,人类不得不退休。这可不是一个光明的结局。”   周围的青年们刚刚还在为人类的胜利趾高气扬,这时都不免黯然神伤。   米基笑着说:“怎么办?我寄希望于你们,聪明的犹太青年。希望你们中有人为人类解开这个死局。”   亚伦忽然大声说:“米基教授,我有一个非常幼稚的想法,可以谈谈吗?”   米基俯下身,慈祥地说;“说吧孩子。科学界是从不嘲笑幼稚的。”   我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我羞怯地使劲拉他的胳膊。亚伦不理会我,自顾讲述了他爸爸的裂脑手术,讲了一个7岁女孩要在胼胝体上安开关的奇想。我面红耳赤,偷眼打量四周,米基教授和大家都没笑,我也就心安了。亚伦说:“当时,医生笑得前仰后合,说神经网络可不是普通的自来水管哪。米基教授,你对此有何看法?”   快活的米基两眼眯成一条线,笑问:“首先问问,那个聪明的小女孩是不是这位漂亮姑娘?”   我用力拉拉他的胳膊,亚伦笑着为我掩盖:“不,那一位是我的表妹,她今天没来。”   米基先生肯定看到了我的小动作,不过没有揭穿。他笑着说:“那么,请向你的表妹转达我的敬意。”米基教授接按双手,让室内的喧嚷声静下来。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人的神经网络为什么不能同自来水管相比?实际上,它同样是一种物质构造,只是较复杂而已。几千年来人类文明的巨大成就培育了浓厚的人类沙文主义,他们总想用种种方法证明自己高于物质世界,但科学的发展已经逐步瓦解了这种信念。1828年,德国化学家武勒合成了尿素,证明有机物可以用无机方法合成。1897年,德国化学家布希纳证实了活酵母与无活性酵母提取液的功能相同,宣告了活力论的破产。现在,人类沙文主义已经被迫撤退到最后一块阵地——人脑,他们宣称唯有人脑不是普通的物质。不,我要告诉你们,”米基加重语气说道,“大脑仍然是普通的物质。迄今为止,科学家没有在人脑中发现任何超越物质的神秘力。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胼胝体中安一个物质开关呢?”   那时我就发现了亚伦的亢奋。不过我的思维太迟钝,我从未预料到它对世界的影响。米基先生继续说:“当然,这是一种复杂的开关。不过首先要肯定,它绝不是不可实现,相反,相对于复现人脑来说,这是很容易实现的。据估计,人造神经将在5年内研制成功。而且很幸运,人脑是一块免疫学的福地,那儿基本不存在异体排斥的问题。所以,在胼胝体的切口处安上开关或三通,只是一个实用技术问题。”   亚伦高声说:“那时,100个卡斯帕罗夫就可以并联成人脑网络,同任何电脑一决雌雄了!”   这句话使米基浑身一震。他仔细打量着亚伦,兴奋地说:“小伙子,你知道这个想法的真正价值吗?这是引导人类智力走出死胡同的最简便易行的办法。感谢上帝在人脑中留下这个狭窄的山口,它很容易变成对外的门户,使大脑联网容易实现。我们可以把千千万万个各行各业专家的大脑合并起来,把个人的智力之泉引出来汇成大海,用人脑的互联网络同电脑网络抗衡。”   一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耸耸肩说:“那样一个多头怪物还能称作‘人’吗?”   大家都笑起来,米基也笑道:“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吧。至少,如果下个世纪的主人要在多头怪物和冷冰冰的电脑中选取的话,你肯定选前者吧、”   十点钟,我们簇拥着把米基先生送走。他意犹未尽,在大门的台阶上停住,补充道:“有远见的科学家早就预言,21世纪将是生物科学尤其是脑科学的世纪。科技进步单靠软件的进步已经不行了,必须对硬件——人脑作一番改进。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相信一句中国的名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人类智力快走入死胡同时,也预示着它的革命。”   他同亚伦拥别时说:“孩子,多灾多难的犹太民族能够生存到现在,就是靠我们不同寻常的大脑。占人类不足0.5%的犹太人,在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中竟占了20%。我希望脑科学的突破也在犹太民族中完成,小伙子,快点长大吧。”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个特写的场景。笔直的天河闪着银光,四周是天蓝色的虚空。我穿着一件洁白无袖连衣裙,开领很低。在天风中衣据飘飘,吸引着亚伦的视线。我们沉浸在米基教授所激起的深沉感情中,寂静中只听见轻重快慢不同的两颗心跳。但我慢慢从这团混合思维中抽出我的根须,团成一团。我想起“黑色”的舅舅,他恨恨地说:“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类与撒旦杂交,背弃了与上帝的立约。’”我忆起穿黑衣的阿莉亚(那当然是我)在诅咒亚伦:“你的发明毁掉了人的独立人格,剥夺了人的隐私权,我恨你。”   我又渐渐滋生出对亚伦的敌意。   亚伦当然能读出这种敌意,但他不加理会。他说:‘很抱歉,我在为你作裂脑术前未征得你的同意。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人脑网络的创始人。如果创始者本人不愿享受这个发明的神奇,未免太令人扼腕了。阿莉亚,随我来吧,我向你展示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这趟旅行之后,你还执意回到冥顽不灵的哈西迪教派,我会为你作复原手术。”   未等我同意,他已带我踏上天河的河面。我们浸在银光中,随河水飞速向前。河道两旁有无数银色的支流,密如蛛网。我知道顺着每道支流走进去,都是一个幽遂博大的世界。   亚伦说:“20年前,我们已建立了完整的人脑网络。阿莉亚,回过头看看原人类的分散型智力,实在太可怜了。即使是最杰出的科学家,穷其一生,也只能看到脚下的方寸之地,他们怎么可能建立起辽阔的科学体系呢?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随意撷取任何一个专家的知识,合并起来,培育出对宇宙的通感通觉。”他笑道:“你想猎取什么?是想学会最深奥的中国围棋,是想吸取人类所有的数学知识,还是想学会古典和近代音乐家的所有乐曲?我都可以为你办到。”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银河上随意翱翔,知道自己已具备了那种通感通党。我能体会到宇宙的博大,欣赏着宇宙秩序的完美和谐——这在过去,对我的平庸智力来说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但另一方面,我又顽固地抱着敌意,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亚伦强加给我的。我尽力抵制这种诱惑,冷淡地说:“不,我只要保持我的存在。”   亚伦对我的顽固十分恼怒,冷笑道:“既然你的信仰这样虔诚,那我至少得让你看一样东酉。”他拉着我拐入一道支流,“这是生物科学家钱德尔的子网络。他致力于开发猩猩的智力,已取得不少进展。我想,看看猩猩的思想,对你会有所帮助。”   于是我们又置身于非洲荒原,从摄像机镜头看到密林中有一群猩猩。一只雄猩猩仇恨地盯着镜头,亚伦用力把我向前推去:“进入它的意识吧。”   我经历了一个奇妙的过程,几乎像是灵魂投生一样,我进入了雄猩猩阿诺的身体,与它合而为一。同时还能感到阿莉亚的意识在高高飘浮,好奇地评论着阿诺可笑可怜的思想。我(阿诺)的意识是杂乱的、断续的,但在这低级意识中,我知道那些白皮肤的异类教我学会识数,我会数清这串香蕉有24只,一顿吃去18只,还余6只。白皮肤的异类带给我很多从没吃过的好东西,教我不用害怕能烧痛脚爪的火。但我仇恨他们,因为小猩猩一天天在变化,把父母远远抛在后面,使我嗅到一种说不清的危险。我的怒火越来越旺,狂怒地拍打着地面,咆哮着冲过去,把摄像镜头摔碎。阿莉亚的意识尖叫一声,迅速升空逃离。   “杀死他,杀死他!”猩猩阿诺用刚刚学会的英语诅咒着。   我打了一个寒颤。这些诅咒似乎打开了我脑海最深处的一个秘密开关,我似乎听到舅舅冷漠的训诫在冥冥中飘浮。我茫然回顾,听见亚伦冷冷地说:“我劝你把这些场景保存在记忆中,以后也许对你有所帮助。”   “杀死他,杀死他。”我闭着眼睛,处于被催眠的状态。舅舅在我耳边反复念诵着这三个字,我能辨出他的声音是黑色的,是稠浓的黑色。“杀死他,阿莉亚。你进入魔穴后,他一定会把他和你的大脑联结,向你灌输邪教的思想。不要受他蛊惑,你要趁机用意志迫使他沉入死亡之海。”   我哺哺道:“我能做到吗?”   “你能,一定能。一个一心要死去的人,一定能迫使灵魂脱离躯体,你只须紧紧抓住他,不让他逃走。”   我凄然道:“你要我和他同归于尽?”   舅舅沉痛地说:“我的好孩子,勇敢地去吧。你舍身行义,主会把恩宠施于你的灵魂。”   我和亚伦在天河中邀游,河水澄碧得似乎不存在,透过它能清楚地看到亚伦强健的裸体。我对他凄然一笑:“亚伦,我再也不放你离开了。”   我猛地扑过去,像八爪章鱼那样紧紧箍着他,用力夹着他的腿脚。亚伦吃惊地喊:“阿莉亚,你疯了?快放开我!”   我们疾速向水下沉去,冰凉的水压迫着我们,把我们的生命力一点点往外挤。我的意识逐渐丧失,半昏迷中,我能感到他的体温。感到口唇相接的快感,这使我有一种奇怪的安心和喜悦,我哺哺道:“亚伦,我不放开你,这样很好。”   亚伦的挣扎已逐渐软弱,两人飘飘荡荡地向深渊跌落。忽然脑后被重重一击,我痛苦地喊一声,放松了四肢,接着有人扯住我的头发疾速向上游去。等我清醒时,丽拉正在对我施行人工呼吸,筋疲力尽的亚伦也在帮他。我哇的一声,吐出一摊苦水。丽拉仇恨地骂道:“你这个妖妇,心肠太毒了,竟然拉亚伦一块儿去死!幸亏我一直在监视着你们。”   她穿着黄色的比基尼泳装,肌肤光滑润泽,胸脯饱满,浑身散射着青年女子的生机。她扭头看亚伦时,目光脉脉含情。我的思想已完全麻木了,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很久,意识深处才浮出舅舅的荧荧的目光,像一只黑色的蜘蛛,盘踞在我的意识中央。我悲哀地叹口气。亚伦疲乏地说:“不要埋怨她了,是她舅舅的巫力在控制着她。丽拉,谢谢你。请你回去吧,我还要和她呆一会儿。”   丽拉怨恨地看他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去。她的苗条的身体摇曳着,渐渐消失在白色的沙滩中。我心中感情激荡。   当然,这激荡是亚伦的,我只是感觉到了。   很久很久,我木然地看着亚伦,我不知自己该是悲哀,还是惭愧。亚伦喘息稍定,苦笑着说:“阿莉亚,我已尽力了,也许我们的缘分只能到此了,我不怪你。我们在这儿告别吧。”   我犹豫着,在亚伦目光催促下,我下了决心:“不,分手前我只有一点要求,我想知道25年前你为什么离开我?”   亚伦苦笑道:“这太容易了,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查看呢。不要忘了,我的意识已完全向你敞开。”   我倔强地说:“不,在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之前,我决不窥探你的隐私。”   亚伦定定地看着我,像是怜悯,又像是感动。末了,他沉重地说:“请吧,我同意。”   那天是逾越节,我要随父母郊游,突然接到亚伦的约会电话,我略为犹豫后答应了。亚伦一年来心情很坏,我猜不出其中的原故,百般劝解也不能把他从自我囚禁中一拉出来,我很为他担心。   巴比酒吧顾客很多,人们饮着美酒,吃着无酵饼,醉醺醺地同陌生人拥抱。我看见亚伦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桌上,桌上摆着一个花瓶,插着白色的茉莉,他的沉闷阴郁与周围的节日气氛很不协调。   他啜着马提尼酒,为我要了一杯加冰的可乐。我问亚伦:你有心事?你约我来干什么?亚伦阴沉地事?你约我来干什么?亚伦阴沉地注视着那束茉莉,冷淡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想把咱俩的关系画一个句号。”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亚伦简单地说:“我们彼此不合适。”   我抑制住气愤,尽力平静地说:“亚伦,我知道你最近心情烦躁。你不要这样,我们两人好好谈一谈再作决定,好吗?”   他决绝地说:“不必了,我主意已定。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再不会与你见面了。”   我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是谁,是终日头戴面纱,对男人唯命是从的伊朗女人吗?好,让我们互道永别吧。”   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在拉开玻璃门时又闪出一丝犹豫,我猜想亚伦的乖张决定一定有什么异常原因,但少女的自尊使我无法回头,我摔门而去。以后我们分道扬镳,情感上的打击使我蜷缩在哈西迪教派的庇护下,成了一名虔诚的信徒……   不,我不能一走了之。既然亚伦给了我窥探隐私的权利,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看见亚伦父亲尖叫一声,丧失了意识,仰面跌倒在地上。他口唇青紫,身体开始强烈地抽搐,嘴边噗噗地吐着血沫。8岁的亚伦回家来正好撞见了这一幕,他吓呆了,很久才清醒过来。他哭着学妈妈过去做的那样,把父亲的身体放平,头向一侧偏卧、解开他的领扣,又掏出手帕用力塞进父亲的牙关里。   在这个过程中,我能清晰地感到亚伦在生理上对父亲的厌恶,这使我震惊不已。在童年时代,小亚伦竟然能把这种厌恶深藏心底,默默地照顾着父亲,他内心的痛苦一定是格外沉重的。   一个人尖叫着跌倒的镜头反复地慢速播放,我忽然发现他的年纪变了,变成十八九岁的青年。我奇怪,亚伦的记忆中怎么会有他父亲十八九岁的镜头?但我旋即看清那正是亚伦自已。   忽然,一片沉重的预感漫过我的脖颈,恐惧使我几乎窒息。我佯笑着说:“亚伦,你弄错了,你怎么把自己摆进父亲犯病的镜头中去了?你弄错了,肯定弄错了。”   亚伦苦笑着说:“不,我没有弄错,这不是我父亲,正是我自己。我在19岁时第一次癫痛发作,并且来势凶猛。上帝太狠心,竟让我走上父亲的老路。”   发病后的亚伦身体疲乏,浑身酸疼,头疼欲裂。他恐惧地努力回忆自己发病的情景,但脑海中一片空白。癫痫病病人是无法保持病中记忆的,现在他脑海中的情景,一定是把他对父亲的记忆剪接到自己身上。   亚伦不带感情地说:“从八九岁起,我就一直有一种驱之不去的恐怖预感——父亲的病会遗传给我,尽管我能咨询到的医生都说没有癫痫可以遗传的实证。就在我犯病前后,医学科学家才发现进行性痉挛癫痫与一种基因缺损有关,可以遗传。这种基因缺损能使人体缺少一种抑制酶作用的蛋白,造成脑神经紊乱。”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中,他顽固地对我保持沉默。他去查对医学书籍,为自己作诊断,偷偷购买药物。又是几次发作,他痛苦地作出抉择。他说:“从那以后我就投到米基教授门下,致力于裂脑术和人脑网络的研究。我知道自己后退无路。不久,我就成了切开胼胝体以建立人脑网络的第一个试验者。幸运的是,人脑网络技术很快成功,由它引发了人类的智能爆炸,癫病病也就迎刃而解了。”   悲哀像海啸一样把我淹没。等悲哀退潮后,我又被呼啸而来的愤怒压得难以喘息。如果在25年前,我知道他的病情,我会守着他,与他相濡以沫……但一切都晚了,人生已经像沙漏一样,漏掉了25年。所以我的愤怒是一种绝望的愤怒。   “很好,亚伦。”我冰冷地说,“你不愿连累心爱的姑娘,勇敢地作出了自我牺牲,宁可自己孤苦一世。你的行为真像一个完美的绅士,但是……你给我带来幸福了吗?”   亚伦低声说;“对不起,阿莉亚。如果我能补偿万一的话……”   “不必了。”我像他25年前那样冰冷的说,“我们缘分已尽,可以互道永别了。请你把我们之间那根锁链断开。”   亚伦看了我很久,最后叹口气,睁开眼睛唤一声丽拉。   我们同时睁开眼睛,又同时唤了一声。丽拉手脚麻利地为我们断开神经通道。   5分钟后,阿莉亚坐在镜前。丽拉在为她梳头,用头发细心地遮住头顶那个神经插口。阿莉亚让亚伦保留了这个插口:“也许……有一天我要用到它。”   丽拉微笑着,在镜中偷偷瞄着她。刚才意识混杂时的敌意已经冰释了,阿莉亚笑着说:“丽拉小姐,你今年34岁,未婚,已经为亚伦教授生了一个女儿,是用试管授精、人造子宫孕育的办法。你很爱亚伦,对吧。这些资料都是我在他头脑里浏览到的,我在那里不止一次见到你。我想他很爱你,对吗?”   丽拉苦笑一声:“我想他是爱我的,但他一直不同我结婚,看来我永远代替不了他脑中的白衣少女。阿莉亚姐姐。我在他思维中多次邂逅你。虽然我们头次见面,但我对你已经很熟悉了。”   阿莉亚站起来,搂住丽拉的肩头:“谢谢你救了他,使我免作罪人。丽拉,放心地去爱他吧,我不会妨碍你。你要知道用一段爱情只属于20岁的亚伦和17岁的阿莉亚,它早已衰老死亡了。再见。”   这期间亚伦一直没露面。丽拉驾驶直升飞机送阿莉亚回家,当直升飞机掠过楼顶时,阿莉亚回头张望,见亚伦在顶楼栏杆处默然站立,目送直升机远去。   “舅舅,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失败了。”阿莉亚说,但声音里并没有内疚。穿着黑袍的舅舅仍坐在阴影里,声音低沉地说:“孩子,不要灰心。只要不懈地行这件事,主会眷顾你的。”   阿莉亚苦笑道:“不,我想仁慈的主不会再眷顾我了,是我自己不愿杀死亚伦。你看,他们在我头上也装上了这个异教徒的玩意儿,而且我也没让他们去掉。”她拨开头发,让舅舅看那个神经插口。   虽然哈西迪教派一直在诅咒智能中枢“吸食脑浆”,但真正的神经插口,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此束手无策。“可怜的孩子,魔鬼会通过它控制你,向你灌输异教的邪说。”舅舅惊惶地说。   阿莉亚冷淡地望着舅舅。一夜之间,舅舅的训导再也不能激起她的激情。她的想象中顽固地闪出这个画面:舅舅似乎成了一只表情冷漠,长着尾巴的黑毛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亚伦遗留在她脑海里的意识。   不过,也可能是我头脑里对舅舅固有的敌意?是对他的潜意识的反抗?只不过与亚伦意识交融后,这种敌意明朗化了。阿莉亚客气地说:“谢谢舅舅对我的关心。邪恶的亚伦控制人类,万能的上帝想控制你,你也曾控制了我。至于谁是谁非,我已经丧失判断力了。舅舅,在你用巫力向我下达潜意识的指令,让我与亚伦同归于尽时——当然,我知道你的苦心,你事先不告诉我,是怕我在亚伦的思想过滤中露出马脚。但无论如何,你是否该先征求征求我的意见?”   舅舅凄苦地说:“孩子……”   “不必解释了。”她冷冷地看舅舅一眼,径自离去,把绝望的舅舅留在屋里。仰视夜空,那座巨大的通天塔像是一团透明的白光,白光中隐隐有亚伦的呼唤。但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属于那个世界——也不可能再属于舅舅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她苦笑着,走入夜色之中。         魔环     1999年8月20日晚7点。   今天是8月20日。   10年来,每到这一天,凌子风的感情世界便有一次势头强劲的回潮。他会陷进那些折磨人的回忆、忏悔和自责中,欲逃不能。吃过晚饭,他开始穿衣,穿衣时始终躲避着妻子的目光。妻子熟知他的宿习,从未指责过,但也绝不赞成。显然,一个女人不会喜欢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对方是死者,哪怕仅是在回忆中。   田田发现爸爸想出门,立即笑嘻嘻地拦在门口。他刚刚在布达佩斯参加了“世界少年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拎回来一块金牌。这几天记者们一直堵着门采访,简直没时间同爸妈亲热。他提醒爸爸,你还欠我半个故事呢,就是那个“某人借助时间机器回到古代买了94枚戒指”的故事,非常有趣,昨天只讲了一半。这人真聪明,他每次都比上一次提前一个小时,向同一个人去买“尚未卖出”的同一枚戒指。“爸爸,要是我有了这个时间机器,就把我最爱吃的蛋卷冰淇淋吃它一百遍,每次只提前半分钟!”   爸爸心不在焉地摸摸他的脑袋,仍然要出门。   妈妈这时不凉不酸地说:“田田,放你爸走吧,他的心早就飞走啦。”看到丈夫脸上闪过的怒气,田茹说得更干脆了,“子风,我不想惹你生气,过去我从没有干涉过你。但你不能老是沉溺于过去,你能把这些回忆保持多久?一辈子?让我一年看一次哭丧脸?咱们得找个一劳水逸的解决办法。”她拉过田田,“这事以后再说吧。田田,跟妈走,让妈给你讲那个故事。”   机灵的田田看出了爸妈之间的龌龊,很乖巧地收回了自己的要求:“爸爸,明天再给我讲吧,再见!”便跟着妈妈走了。田田就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骄傲。当他还在母腹中时,他们就施以音乐的胎教,两岁教识字,三岁教学棋,如今他才7岁,已学完了微积分课程。可以说,夫妇两人的生活重点是放在田田身上的:“我们这一代已经不行了,落伍了。要全力培养儿子,让他茁壮成长,应付21世纪高科技社会的挑战。”   而且,这个已经名闻遐迩的神童并不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人,他童稚天趣,妙语解人,一向是爸妈的心尖宝贝儿。凌子风歉然同儿子告别后,走出房门。   1999年8月20日,晚10点40分。   黄鹤酒家的顾客已经开始退潮,凌子风独占一张靠窗的桌子,醉眼迷离地看着窗外。河水映着岸上和岛上的霓虹灯光,映着天上的星月,对岸的垂柳遮蔽着河湾。10年前,那个叫若男的妙龄女子就是在这儿遭遇不幸的。全是怪自己该死的疏忽,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但那永远不可能了。   服务小姐笑眯眯地送来一瓶蓝带啤酒:“先生,你要的酒。”   凌子风摇摇头:“不,我没有要。”   身后一个人接口道:“小姐,你弄错了,是我要的酒。”   小姐连连道歉,把酒改送到那张桌上。凌子风扭回头向邻桌膘了一眼,那是一名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子,也在闷头独酌。他的衣着讲究,真丝衬衣,鳄鱼皮鞋,手指上有两个沉甸甸的钻戒。但是很奇怪,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种只可意会的“黑色”,使人感到强烈的压抑。   那人也在两道浓眉下打量着凌子风,随后笑笑,拎着自己的酒瓶过来:“原谅我的冒昧,我想两个喝问酒的男人也许有共同的话题。”   凌子风向他举举酒杯,表示认可他的加入。来人为他斟上一杯酒:“说吧,有什么苦恼,不妨向一个陌生的男人诉一诉,这是宣泄感情的好办法。”    凌于风苦笑道:“谢谢你。”陌生人正好说出了他的心声,他早就想找一个人宣泄自己的苦恼,只沉默片刻便开始诉说,“我听从你的建议。喏,就在那儿,就在河对岸,10年前,我同恋人柳若男来游泳,临走,我返回岛上去取遗忘的潜水镜,扭回头却发现若男失踪了!我发疯地游回来,喊叫,寻找,等到从水中捞出来,她已经没有救了!”他的眼眶红了,又狠狠地灌下一杯酒,“一个鲜活水灵的可爱姑娘啊,这么转眼间就没了!我他妈拿什么潜水镜!10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受内疚的折磨。我常想,假如人生能重来一次……”他的声音哽住了。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泪水,他低下头闷闷地喝酒。   陌生人同情地看着他,低声说:“请不要过于悲伤,也许我可以帮你。”   凌子风沉溺于悲伤中,很久才明白了对方的话意:“你说什么?你能帮我什么?”   “帮助你重生一次。你不必奇怪,实际上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以传下一件宝物。你先看看它吧,否则你一定以为我在醉后胡言。”   他从腕上褪下一件东西,从桌面上推过来。   一只魔环。   它的大小相当于一只手镯,膨大处类似于手表的表面,色泽白中泛青,隐隐闪着异光。用手摸摸,光滑坚硬有如玉石,但重量极轻。表面处刻着一些汉字:时间来去器;同相入;异相入;返回。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初学者的摹写。此处还有一些极小的奇形怪状的符号。   神秘的陌生人说:“知道几年前陕西某县一次著名的发掘吗?在修缮著名的天福寺时,在佛塔下发现了唐朝的地宫,这件手镯就是在那儿出土的。手镯盒里还有一张发黄的丝质短柬,说这件宝物是一件仙人胡为佛的至宝:‘仙人凌风于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镯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脱体飞升,知过去未来之事。仙师蝉蜕之日传此宝于余,余自知福薄不足以持此宝,乃藏诸地宫以待有缘。’你可能已经看出来,这是一件时间来去器,很可能来自于外星人——表面上那些奇怪的符号至今无人能破译,还有人对它的材料做过光谱分析,一发现其材料非常奇特,是地球上从未有过的。”他看见了凌子风的怀疑表情,微微一笑,“这个故事太离奇。我也曾和你一样怀疑过。好在它的功能是很容易证实的,我们马上可以进行实验。”   凌子风在心里冷笑,他想此人编了这么动听的神话,一定是想把这个“宝物”卖一个大价钱,可惜我不是那么轻信的人。他说:“当然,我很愿意相信。能否告诉我,这个宝物是如何传到你手的?”   那人脸上掠过一道阴云,苦涩地说:“没什么离奇的,就像你我今天之间的情形一样,是一个陌生人的无偿馈赠。他说我是第九个持宝者。至于这九个人得到魔环之后的经历,你就不必问了,其中部有不愿告诉他人的隐情。”   他的表情十分晦暗,凌一风不再迫问,换了一个话题:“它是如何使用的?”   “非常容易,先用按钮调到你想返问的时间,再按一下‘异相入’钮即可。先生,我建议咱们一块去你想要返回的地方,来一次现场实验,如何?”   两人从正阳桥上步行过去,20分钟后到达那个荒凉的河湾。我一定中邪了,凌子风想,我竟然相认这个离奇的神话。个过那个人的言谈中再一种特殊的味道,也许是他的表情中一直浸泡着晦暗和苦涩,他也从未去稍加掩饰,不像足一个骗子的表情。   清澈的河水抚摸着岸边的细砂,月光下野草绿得十分柔和,虫声暂停片刻又复卿卿。他想到十年前那个夜晚,泪水不由盈眶欲出。   陌生人同情地看着他,轻声说:“可以开始了。现在是1999年8月20日晚上11点02分,请问那个姑娘遭遇不幸的时间?”   “1989年10月15日,晚上10点20分。”   “准确吗?”   凌子风苦笑道:“我绝不会记错的。”   陌生人飞快地调好时间,屏幕上打出“10-15/198922:20”。“喏,就是这样调整。我冒昧地建议,你第一次返回时,让我陪你一块去,我可以帮你熟悉机器的使用方法,应付一些不测事件,好吗?那么,我要摁下‘异相入’按钮了。”   凌子风微嘲地看着陌生人一本正经地点下那个按钮,好,我在等着你说的神话实现。忽然,他吃惊地感到,眼前的景物一阵抖动。   1989的10月15日,晚上10点20分。   抖动的景物很快复原,他惊疑地看着陌生人,等着他的下步动作。   陌生人平静地说:“已经到了,请你看看,是否到了你想去的时间。”   这时凌子风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色变了,或者说,景色变得虚浮了。河岸上,树木和野草都似乎是两个影像的叠加,暮色已重,河面上映着星月和对岸的灯光。水中没有人,但岸上放着一堆衣服,有男人的长裤,也有女人的艳色衣服。远处扬起白色的火花,两个人影从暮色中钻出来,已经能看见前边是一位姑娘,穿着米黄色的游泳衣,腋下套着红色的游泳圈,一位小伙子在后面推着她,一边用单手划水。人影越来越近,可以看到两人谈笑风生——却听不到声音,就像在看一场无声电影。   忽然,凌子风如遭雷击,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死死地盯着那两人——他已经辨认出,那正是25岁的自己和恋人若男。两人游到浅水处,站定,笑着拥抱接吻。救生圈横在两人中间,十分碍事,若男随手取下来,扔到身后,然后又是一阵热吻。“那个”凌子风把女的抱起来,放到岸下。两人交谈几句,他拍拍脑袋,返身向小岛游去,一串水花渐渐隐入水中。   虽然他看到的是另一个凌子风,是25岁的凌子风,但35岁的凌子风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是去取遗忘在岛上的潜水镜,这正是悲剧的开端。他应该赶紧去把那个糊涂虫拉回来!但他好像在噩梦中被魇住了,恐惧地盯着这一切,却说不出话。   他们现在的位置离着男只有10米左右,但若男似乎视而不见,她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哼着歌子,旁若无人地脱下泳衣,用毛巾擦拭身体。在若男去世前,两人的恋爱、一直保持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的方式,他从没有见过着男的裸体,所以这会儿他不由垂下目光。他看见陌生人也从那儿收回日光,忧郁地望着自己。   若男忽然看见红色的游泳圈正向下游漂走,她未加考虑,立即跳下水去追赶。直到这时,凌子风才从梦魇中惊醒,撕心裂肺地叫一声:“不要下去!”便和衣跳入水中。   但若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自顾小心翼翼地追赶救生圈。她忽然脚下一滑,身于倾斜着,眼看就要没人水中。   凌子风已经赶到她的身边,立即扑过去,用力抱着她的身体……若男的躯体像一团光雾,轻飘飘地穿过他的拥抱。他因用力过猛,跌入水中,激得水花四溅。   这儿是一个徊水潭,深度已经没项。他在水中慌忙爬起来,转身,看见若男的头发和手臂尚在水面上,他急忙扑过去……又是一场空。   水面上两只手臂在拼命摆动,随之下沉;又挣扎出来,又下沉。凌子风发疯地嘶声喊道:   “若男!若男!”   可若男的手臂已经消失,只余下长发在水面上又飘浮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沉下去。凌于风在这片水域疯狂地寻找,游过来,窜过去,用手摸,用脚踢,除了能真切感到水的阻力外,什么也摸不到。他大口喘息着,惶然四顾,见最后一串水泡从不远处冒出来,他再次扑过去,又是一场空。   他真正疯狂了,血液上冲,两眼血红,太阳穴似乎要炸裂。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恋人在眼前死去,看着她“再一次”死去。他声音嘶哑地哭喊着,狂乱地寻找着。抬头看见陌生人仍留在岸边,怜悯地看着他,他不由暴怒地喊:“你这个混蛋,你这只冷血动物!快下来帮我呀,若男马上要被淹死了!”   陌生人跳下水,捉住他的双手,怜悯地说:“不必寻找了,那是徒劳的。眼前景物中,有很多与我们不同相。不信的话,你看看水面,你仔细看看。”凌子风低头看看水面,发现真实的水面上似乎漂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河水,陌生人用手从这层水中舀水,但手中却是空的。   “看见了吗?”陌生人说,“眼前的景象是两异相世界的迭加,我们只能感受到下面的真实河水,上面一层是空的——据此判断,水面比10年前降低了。你再看岸上的树,那棵大树中是否有一棵小树的幻影?那是这棵树10年前的影像,你只能看到却摸不到……喂。那个凌子风已经返回了。”   果然“那个”凌子风从岛上返回,发现了若男的失踪,他发疯般游过来,哭喊着寻找,在这个荒凉的河湾里再次上演了刚才那一幕悲剧。有时,这个疯狂的男人就在他们的身体里穿过,但双方都丝毫没有感觉。35岁的凌于风现在成了观众,绝望地看着舞台上的自己。观众的痛苦与角色的痛苦丝丝入扣,他禁不住热泪双流。   20分钟后,那个凌子风终于从水中捞到了若男的身体,他立即抱着她跌跌撞撞地涉水上岸,把她平放在草地上,开始施行急救。真实的凌于风不由也想扑过去帮助,但陌生人拉住他,摇摇头说:“没有用的。”   那个凌子风哭着,唤着,几乎完全失音了。他一刻不停地按着若男的胸膛,伏在她口唇上进行人工呼吸。真实的凌子风走过去,也蹲在若男的身体前,他的热泪穿过两人的身体,滴湿了若男身下的土地。他更清楚了那个无可逃避的结局。   远处有人听见呼救声跑了过来,是一个45岁左右的男人。他试试若男的鼻息,趴下听听她的心脏,又翻开眼皮看看瞳孔,然后摇摇头,把近乎癫狂的那个凌子风硬拉到一边,从地上捡起衣服盖住若男的裸体……   凌子风不忍再看下去,他猛然揪住陌生人的胸口,愤恨地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到这儿?既然我对眼前这一切完全无能为力,你带我回来干什么?”   陌生人温和地说:“先生,请冷静,请冷静一点儿。”他掰开凌子风的手,迟疑了一下,“这并不是魔环的全部魔力,你也可以进入10年前的同相世界,虽然……”   凌子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也能和他们同相?能把若男从水中救出来?”   陌生人肯定地说:“能,只要刚才你按动的是另外那个‘同相入’按钮,你就能进入10年前的相。你会和25岁的凌子风合而为一,但仍保持着35岁的记忆。因此,你肯定来得及把若男救出来……”   凌子风喜极而涕:“真的吗?真的能救活她?”他迫不及待地说,“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带我进入吧,我会永生永世感激你!”   河滩上又来了几个人,他们无声地安慰着那个凌子风,有人找来一副担架,他们抬上若男的遗体走了。那个凌子风泪流满面,失神地跟在后边。陌生人说:“你不要着急,咱们先返回吧。”他按下返回键。   1999年8月20日11点01分。   眼前的众人立即消失。景物依旧,但不再有虚浮感,就像摄影镜头突然调准了焦距。   “在实施‘同相入’之前,我必须把该说的话说完,否则对你是不公平的。”陌生人继续说,“要知道,对于一般人,对于正常的人生,无论是幸福还是不幸,属于他只有一次——在它们来临前,你尽可以努力去追求它或者是躲避它,你的努力也能够影响你自己的人生进程。但一旦成为既成事实,它就是宿命的,不可选择的。用量子力学的术语,就是‘你所处的环境已发生了不可逆的坍缩’。不过,一旦你持有魔环,有了对‘过去’重新选择的机会,一旦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已失去的’幸福,逃避‘已降临的’不幸,那就会造成新的错失和迷乱,很可能你并不能得到幸福,甚至陷入新的痛苦。”他停顿了一下,“我并不是一个哲人,这些道理只是我持有魔环之后的人生总结。据我所知,已经有幸持有魔环的其他8个人,他们的经历都是很痛苦的。所以,在按下‘同相入’按钮之前。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   凌子风坚决地说:“我毋须考虑,只要能救着男的生命,即使堕入十八层地狱也无怨无悔!”   陌生人苦笑着摇摇头:“好吧。其实,我知道劝不转你的,就像上一个传宝者劝不转我一样,你也只有经历了一次‘坍缩’之后才能觉悟。在你实施‘同相入’时,我就不能陪伴你了,何时你有疑难,只需按下返回键即可。我一定仍在这河边等你——因为返回的时间不会计入现在的真实时间,所以,即使你在‘过去’倘佯十年二十年,等你一按返回键,你仍会准确地在此时此地出现。先生,在使用方法上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   “还有一点,当你决定放弃这只魔环的所有权时,必须为它找一个新的持有者,就像我找到你一样。这是那封短柬上的要求。”   “好,我一定做到。”   陌生人把魔环的返回时间调定到1989年10月15日晚10点23分,递给凌子风说:“戴上它,你可以按下‘同相入’钮了。”   凌子风戴上魔环,虽然他对自己的决定毫不犹豫,但陌生人的话使他兔不了心中忐忑,便说:“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凌子风,凌云的凌,儿子的于,风雨的风,住在本市卧龙路。如果我回不来,烦请你通知我的妻子。”说罢,凄然一笑。   陌生人摇摇头说:“不,你一定能回来的,这只魔环绝对可靠,我所说的‘痛苦经历’不包括这方面的内容。你记住现在时间: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2分,我会在此时此地等你。”   凌子风留恋地望望四周,然后决然按下“同相入”按钮。   1989年10月15日,晚10点23分。   他看见那个凌子风与若男拥抱接吻。眼前景象摇荡一会儿,复归平静。那个凌子风已经消失——实际上是他消失了,他已与25岁的凌子风合而为一,但仍保持着35岁的记忆。   现在,若男的身体在他的拥抱中已经有了重量,他能感觉到她光滑的脊背,饱满的胸脯;他听到她怦怦的心跳。周围的景物清晰实在,不再像上次返回时那样虚浮和重叠。若男推开他,羞涩地说:“我要换衣服了,不许看。”   他笑道:“我决不偷看。唷,潜水镜忘到岛上了,我这就去取。在回来前你一定能换好衣服的。”   他转身跳入水中,向岛上游去,转眼间游过了50多米。忽然35岁的意识浮出脑海:你不能去,你怎么这样糊涂?你这一去就会铸成终生大错!他浑身一激凌,猝然回头,看见若男在水中追赶那只游泳圈。他失声惊呼:“若男,快回来!”   若男侧过头看看他,未及答话,忽然脚下一滑,陷到深水中,凌子风立即用尽全身力气飞速游回,两臂像风车一样抢动,打得水花四溅。他的心被恐惧撕咬着,担心自己改变不了“己经发生”的事,担心这幕悲剧仍像上次那样从容不迫地演下去,不管观众如何摧心碎胆……但这次他不再是那个毫无参与机会的观众了。等他赶到,若男仍在水中挣扎,他急忙架住若男的胳臂,把她送上岸。   若男脸色苍白,目光中透着惊惧,凌子风一下子搂住她放声大哭:“若男,我总算把你救活了啊,谢天谢地!”   他的热泪像开闸的河水。汹涌地往外淌,浇在若男赤裸的双肩上。若男忽然悟到自己还是裸体,她脸庞发烧,忙推开恋人,羞涩地命令:“快扭过脸,我还没穿衣服呢。”   等她匆匆套上了恤衫和裙子,凌子风仍低着头蹲在地上,肩膀猛烈抽动,热泪汹涌奔流。若男很为他的这份真情感动,她屈腿偎在他身边,搂着他的双肩,温柔地为他擦去泪水,低声劝道:“值得这样么?好像我真的被淹死了!其实,你不来,我也能挣扎上来的!”   凌子风抓住她的双手,硬咽着说:“我总算把你救出来了,10年来这件事一直没日没夜地折磨着我,现在我总算补救过来了!”   若男惊讶地看着他,用手在他面前挥动,看他是不是在白日作梦。她嗔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莫非你神经错乱了?”   凌于风仍在一个劲儿啜泣。没有回答。他怎么回答?说站在若男面前的是从10年后返回的另一个凌子风?诉说自己10年来的自责和内疚?诉说自己刚才还绝望地又一次目睹了她的死亡?   大概若男也觉察到,这个男人的痛苦十分沉重,十分阴暗,这条粗大的痛苦之藤是从那人的心灵深处爬出来的,紧紧地箍着他,使他无处逃避。这都是因为那场仅仅3分钟的虚惊。若男又一次被感动了,她乖巧地偎在恋人怀里,柔声说:“不要难过了,我不是好好的嘛。穿上衣服吧,时候不早了。”   凌子风转过身,默默穿上衣服,这具25岁的躯体稍微瘦削一点儿,不过肌肉较10年后强健。他把救生圈放了气,放在肩上,低声说:“走吧。”   若男没有动,她在月色中定定地看着恋人,忽然大笑着纵体入怀:“子风,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多么看重我。”她笑着宣布,“对你的考查期已经结束,我决定了,我要嫁给你!”   她看到凌子风忽然又热泪滚滚,神情十分惨淡,便奇怪地问;“怎么了?你今天怎么变成眼泪包了?”   凌子风擦干泪水,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今天就像一个爱哭的娘们。”   若男,请原谅,我们就要分手了,我在自己的人生大文章中涂改了“一句”,弥补了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但我不可能涂改整篇文章,那边的田茹和小田田已经和我的生活不可分割了。凌子风强抑悲酸,笑着,闲聊着,把着男送回家门日。   若男和他吻别后,仍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今大的小小灾祸让她窥见恋人的炽热情意,窥见恋人对她的珍视,她一定要与凌于风白头偕老。她忽然面孔红红地邀请:“今晚愿意留在我这儿吗?我有钥匙,爸妈不会知道的。”   凌子风有点手足无措,若男的目光就像火炭一样,烫得他低头躲避。他迟疑地说:“若男,我真想……可是不行,我要走了。”   他逃也似的转身走了。若男盯着他的背影,虽然舍不得,但更多的是感动。他真是一个又至情又至诚的君子,和他在一起,这一生肯定是幸福的。等若男开门进去,躲在阴影里的凌子风立即按下了返回键。   1989年8月20日晚11点02分。   空间一阵抖动,他现身在陌生人面前,手表指着11点02分,仍是他离去的时间。陌生人探询地问:“你的那位恋人救出来了?”   凌子风点点头,脸上却了无喜色。停了很久他才说:“我救了她,又必须和她分手。我不能抛弃‘真实世界’中的妻儿。”   陌生人没有说话,非常理解非常同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陌生人说:“那么,如果你愿意留下魔环,我就要告辞了。请记住我对你的要求。   凌子风急急地说:“请稍等……真实生活中我是在若男去世5年后结婚的,我想再到那个时刻看看,我仍然有点放心不下,好吗?”   陌生人仍同情地说:“好吧,我可以再陪你一会儿。请你调整时间吧。   1993年12月8日,晚12点,同相入。   闹新房的人总算走了,子风关上房门,把田茹揽入怀中。烛光映红了她的面庞,她幸福地微笑着,子风也是满腔喜悦。   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剂。他和若男分手后,那长久的刀割一般的痛苦,在5年后总算基本治愈了,可以和田茹共结连理了。   他知道若男至今仍是独身——当然是为了他,这使他十分内疚。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在人生大文章中的“原文”中,他是和田茹绑在一起的,怀中这个娇小的女人会疼他爱他,为他生一个非常聪明的儿子,也会为他对若男的思念吃一点干醋……他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   田茹已经疲惫不堪了,但被喜悦之火燃烧着,仍然不思入睡。他偎在子风怀里,不时抬起头吻吻他:“子风,你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   田茹扑哧一笑:“睡着了,是不是在说梦话?”   “嗯,是在说梦话。”   田茹两眼发亮地看着天花板,很久又冒出一句:“子风,你会爱我一辈子吗?”   “当然。”   “可是我总怕你会半路上抛下我,还有咱们的儿女。”   “是儿子。”   “儿子?你就这样肯定?”   “当然肯定。田茹,别说傻话了,咱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睡吧。”   田茹真的入睡了,凌子风却难以入眠。他选择这个时间返回,并不是为了证实自己同田茹的婚姻——那是无须怀疑的——而是想知道着男的命运。他等四茹睡熟,轻轻下床,想去客厅打电话。就在这时,电话了零零地响起来,在静夜里显得十分响亮。他急忙拿起话筒,轻声说:“喂,哪一位?”   对方平静地说:“是我,柳若男。没打扰你们的休息吧,我只想祝福一声,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凌子风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田茹睡意浓浓地睁开眼,立即以女人的敏感猜到了对方是谁。她从丈夫手里接过电话,问:“是若男姐姐吗?”   “是我,田茹妹妹,祝你们幸福。”   田茹真挚地说:“若男姐姐,我知道你与于风的那段感情,希望这不要妨碍我们成为好朋友。明天请你来家玩,好吗?”   “谢谢,我明天要出远门,等回来再说吧。再见!”   对方挂了电话,田茹仍握着话筒发愣。若男的声音太平静了,是那种超越生死的平静。一分钟后,田茹忽然震惊地喊道:“于风,若男姐怕是要寻短见!”   几乎同时,凌子风也凭直觉猜到了这一点。田茹急急地说:“子风,我们打电话再探探她的口气,行不行?她的号码呢?”   凌子风在急切中竟然记不起来了,自从两年前和田茹结识,他便有意无意把那个电话号码放在脑后——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忘记!他苦笑着,从西服口袋里掏出记事簿,查出那个极为熟悉的号码。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号,没人按。5分钟后,凌子风下了决心:“看来,我不得不去一趟了。茹,请原谅,新婚之夜,我还要……”   田茹打断他的话:“不说这些了,我和你一块去!”   已经是凌晨一点,他们在街回的寒风中等了10分钟,急得直跺脚,才看到一辆出租车从街角拐过来,两人立即跳到路中间拦车:“师傅,去育水河边!”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他怀疑地看看两人,委婉地说:“出租车夜间不出城,请原谅。”   凌子风一把拽住司机的胳膊,央求道:“求你去一趟,我们是去救人,有一个女人要在那儿自杀!”   田茹也眼泪汪汪地求告:“司机大叔,求你啦!”   司机看两人不像是坏人,一咬牙说:“好吧,上车!”   夏利车飞快地开到育水河边,在正阳桥上过河,停在那个荒凉的河湾。接电话后,凌于风凭本能立即猜到,若男若是寻短见,一定会来这个地方。但河边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河水静静地流淌,闪烁着星月之光,狗尾草在秋风中摇摆着,虫声暂停片刻后,又复卿卿如织。司机不愿在这儿多停,催促道:“没事吧。没事就走。”   两人仍不死心,沿着岸边苦苦寻觅着蛛丝马迹。田茹眼尖,忽然喊道:“子风,衣服!你看那是一堆衣服!”   岸边果然有一堆衣服,凌子风一眼就看出,这正是那晚若男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那儿,下面是蛋青色的风衣,然后是裙子和T恤,最上面是玫瑰红的内衣和红色的游泳衣。这些整整齐齐的衣服无言地诉说着若男的决心,她跳入河水时一定是心如死灰。凌子风欲哭无泪,目光发狂地盯着已经复归平静的可水。   好心的司机十分着急,可惜他不会水,便着急地催促凌了风:“还等什么?你也不会水吗?车上有绳子,我拉着你下去!”   凌子风苦涩地摇摇头.他知道已经晚了,即使跳下去捞出若男,肯定已是面色青紫的尸体。他会哭着施行急救,却不可能有回天之力。5年前的那个场景浮现在眼前,与真实交义搅和,几乎分不清哪是彼哪足此,哪是真哪是幻。在这一瞬间,凌子风果断地作出决定,他把田茹紧紧接到怀中,像大哥哥似的吻吻她的额头,深情地说:“田茹,再见!”   他抬起手臂按下返回钮。在片刻的虚空摇曳中,还听见田茹在尖声叫喊:“子风!你到哪儿去了!子风!”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2分。   晚风习习,河滩上绿草如茵。凌子风低头躲避着陌个人的探询目光,低语道:“我还要返回到10年前,我要和若男结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我徇情。”他说得很急,似乎怕自己改变本意,“至于田茹,她和我结婚是在之后,如果我根本不在她的生活里出现,那她就不会有任何痛苦。我说得对吗?”   他哀求地等着陌生人的判决。陌生人迟疑地说:“从理论上说,你说得完全不确。只是……”   凌于风匆匆打断了他的话:   “谢谢你,我要调整时间了。”他低下头,很快把时间调定到1989年10月15日晚10时20分,按下了“同相入”钮。   1989年8月20日晚10时20分。   若男感动地说:“今天我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分量是这样重。”她笑着宣布,“考验期到今天结束,我己经决定了,我要嫁给你!”   凌子风默默地为她披上风衣,没有说话。若男不解地望着他,佯怒道:“怎么啦?听到我的决定,你好像一点也不高兴。”   凌子风把她搂到怀里:“哪能不高兴呢,我当然高兴。”   我真的高兴,从此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像平常人那样生活。我不会为“另一篇”文章中某个女人的命运而自责,我不再能预知儿子的性别,也会像别人那样揣测、期盼,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结果……他再次说:“我真的很高兴。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和和美美过一辈子,等咱们满头白发,你会瘪着没牙的嘴巴说:老头子呀,这辈子你娶了我,后悔不后悔?”   若男立即压着嗓子,学着凌子风的粗嗓音说:“老婆子呀,你哪,嫁给我后悔不后悔?”   两人都笑了,但若男的笑声是透明的,纯真的,凌子风的笑声却是透着苦涩。   20分钟后,凌子风把若男送到她的家门口,说:“再见,我要走了。出租车还在街口等着哩。”   若男恋恋不舍地抱着他,忽然面孔红红地邀请:“要不,你今晚留下来,我有钥匙,爸妈不会知道的。就是知道了也没关系,我对他们说,我明天就嫁给你!”   凌于风很感动,他回头打发走了出租车,然后跟在若男后边,轻轻打开门锁,蹑手蹑脚地进屋。听见若男妈问一声:“男男回来了?厨房里有饭菜。”   若男急忙说:“妈,我不饿,我困了,这就去睡觉。”   关了卧室门,两人立即无声地笑着,拥作一团。他们和衣躺在床上,絮絮地低声说着古老的情话。慢慢地,若男的声音变得滞涩,浸透了睡意,终于歪着头睡着了。凌于风却全无睡意,他从若男颈下轻轻抽出胳膊,极轻地下床,赤脚走到窗前,遥望着深邃的苍穹。当他以35岁的意识去重复25岁的生活时,他不由想到,也许上帝是最痛苦的,他知道过去未来,那么,对一桩桩无法避免的惨祸或者不幸,他一定怀着双倍的痛苦,因为在不幸到来之前他已经在“等待”……凌子风又想到那个叫田茹的女人。如果他自此“目不旁骛”地走完“这一种”人生历程,因而她也不会对“失去”凌子风有任何感受。但是,凌子风仍然无法铲除一个顽固的念头:他想看看田茹的生活,看看她是否对这一切茫无所知,看看她是否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若男睡得很甜,很安心,她一定以为自己仍躺在恋人的怀抱中。在这种情形下为另一个女人担心,简直是对若男的背叛。但他还是横下心,把时间调到5年之后,即1993年12月8日晚9点,那是在“另一种”人生中他和田茹结婚的日子,然后按下“同相入”钮。   并没有通常那种虚空摇曳。若男仍在床上酣睡,偶尔吃语一声。凌子风疑惑地看看表盘,上面打着一行奇怪的符号。忽然符号转成英文,未等他识读,符号又转换为中文,字写得歪歪扭扭,就像是幼儿的涂鸦:“调定时间无效,请检查输入指令。”   他想了想,改按了“异相入”钮。片刻之后,表盘上又打出:“调定时间无效,只余一次校核机会。”   他不敢再胡来,想了想,决定先返回原出发点。他恋恋不舍地看着若男——当然,他很快就会返回这儿,他一定会返回这儿。但是,大地无情,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谁知道他与若男这一别是否将成永诀?他犹豫再三,才按下返回钮。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3分。   陌生人看到他从虚空中现身,这次他的神色较平静,没有那些内疚、绝望和痛苦。陌生人放下心来,问道:“请问,你这次……”   凌子风匆匆打断了他的问话,难为情地说:“请原谅我的纠缠不休,我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想去看看田茹是否过得幸福。我只需看一眼就放心了。不会陷进去的。但刚才打算进入1993年时,机器一直显示‘调定时间无效’,我只好返回来请教你。”   陌生人耐心地说:“怪我没有讲清楚。这个时间来去器只能回到‘过去’,再返回到‘现在’,而不能直接进入‘未来’。所以,如果你是在1999年得到它,你就只能在1999年之前漫游。1993年当然是‘过去’,但对1989年它又是‘未来’,所以不能从1989年直接进人1993年,必须先返回到真实时间再进入它。现在你就可以去那儿了,不过,你走前我想先和你告辞,你已不需要我了,我该走了。”   “好吧,谢谢你,再见——可是你怎么同我辞别?你说过,不管我在‘过去’呆了多久,等我返回时,仍是离开时的此时此刻。也就是说,你仍在我的面前。”   陌生人说:“对,所以请你等一下,等我离开这儿以后你再按那个按钮。”   凌于风本来就不愿放陌生人离开,他把这人当成他回到真实世界的保障。他立即笑着说:“既然这样,请你再陪我一会儿吧,反正这又不会浪费你的时间,行不行?也许我再次返回时还要请教一两个问题呢。”   陌生人犹豫着,他急欲离开这只魔环,它给持有者留下的可不是什么甜蜜的回忆。但他无法摆脱凌子风的纠缠,因为不管怎样,凌子风总能及时地赶上他。他勉强地说;“好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凌子风眉开眼笑地说:“谢谢,衷心感谢。现在我要返回了,可是,如果我想看到田茹同‘别人’结婚,我该返回到哪一天呢?我不知道这个时间。”   “你可以用*号代替具体年份,再加一个注解:田茹结婚的时刻,机器会自动搜索的。”   凌子风得理不让人地喊道:“你看,你为什么不早把所有的秘诀都告诉我呢。下次我返回时,你一定要倾囊相授,以后我就不会麻烦你了。”   他按照陌生人的指点调整好时间,按下“同相入”。这次进入花费的时间稍长,魔环内吱吱地响了一会儿,然后空间一阵抖动。   1992年9月6日上午11点。   小点点在水面上踢着脚丫大声嚷:“我不嘛,我不嘛,我还要玩水,要玩到天黑!”   若男穿着天蓝色的游泳衣,托着小点点在戏水。她不解地说:“干吗急着要走?刚刚玩了一会儿,点点还没有过瘾呢。你不是答应她玩一天吗?”   凌子风焦急地说:“我刚记起,田茹要在今天中午举行婚礼,我们不能不去的。”   “田茹是谁?”   “到现在为止,她对你我来说还是陌生人,不过,今后她会成为咱家一个很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若男咕哝着说:“神气得你,好像是个预言家似的。你那时说我要生个小子,咋会生了个女儿?”   不过,她说是说,实际还是很信服的。不知道凌子风从哪儿学得这些神神道道的本事,结婚近4年来,他确实做过一些很准的预言,比如91年的伊科之战,92年美国十大畅销影片,等等。   现在她相信丈夫说的并非虚假,于是她劝小点点:“点点,听爸爸的话,你不是爱看花娘娘结婚的吗?那儿有好多好多客人,汽车上都扎着彩球,新娘穿着漂亮的婚纱……”   小点点果然中计了:“好吧,咱们走吧,看完结婚就再回来玩水,好吗?”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金鸳鸯首饰店,他知道这儿有田茹最喜欢的那种珍珠项链。项链洁白晶莹,在天鹅绒的首饰盒中闪闪发光,标价是1200元。若男吃惊地说:“1200元?子风,咱们也随份子送个200元的红包就行了,哪有人生面不熟的,一下子送这么重的礼?”   凌子风说:“听我的,回去后再跟你解释。买吧。”   若男不情愿地掏出了长城卡。   等他们赶到,新郎正抱着新娘进门。田茹一袭洁白的婚纱,娇慵地挽住丈夫的脖颈。   他们挤进去,耐心地等仪式进行完,来到新郎新娘身旁,凌子风微笑着说:“恭喜你们。我们知道得太晚,这就急忙赶来了。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点点,把礼物送给叔叔和婶婶。”   小点点在妈妈怀中高高举起首饰盒,口齿清楚地说:“祝新郎新娘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这当然是妈妈教的话,来宾们都高兴地鼓掌,田茹和新郎陈习安迷惑地看看对方——他们都以为来客是对方的朋友——接过了礼物。   凌子风对新娘轻声说:“请打开它,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个式样。”   新娘不好意思地打开盒子,立即一声低呼。盒内是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展开看,正是她最喜欢的样式。她酡颜晕红,衷心地说:“谢谢,这个礼物太贵重了!”   凌子风挥挥手:“不必客气,只要你喜欢,我就放心了。”   是的,我可以放心了。看来田茹对他没一点印象,这串项链也没勾起她的任何回忆——要知道这正是田茹和他结婚时戴的那种式样!不过这并不奇怪,他和田茹的婚姻是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此时此地的“这个”田茹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记忆。   新娘的大哥赶忙为新客人安排了座位,喜宴开始了。席上,大哥把凌子风当成了重点对象,频频劝酒。若男竭力抵挡,说:“大哥,他真的不能喝酒,两杯灌下去就要胡说八道了!”   新娘的大哥不依不饶地又敬了一杯:“不行,今天非要一醉方休!我不认识你们,但我知道你们一定是习安和小茹的好朋友,今天不喝足,就是不给大哥面子!”   凌子风这会儿心境异常轻松,笑道:“若男你别挡,今天我高兴,要陪大哥喝个痛快!”   若男恼火地瞪他一眼,不好再劝。几巡过后,凌子风的脑袋已经胀大,舌头也开始发直。若男十分着急,却劝止不住。更要命的是,新郎新娘也敬到这一桌上了。新郎满满倒了6杯酒,让新娘双手举过来,恳切地说:“请大哥和大嫂满饮这6杯。抱歉得很,我俩都眼拙,到现在还没有想起大哥大嫂的名字。”   新娘没说话,水汪汪的眼睛紧盯着他。凌子风想,她确实想不起我了,一刹那间微觉伧然,但这点思绪一闪即过。不要再牵挂这个世界的悲欢了,应该高兴的。他与若男,田茹和这位陈习安,一定都会有一个幸福的一生。他接过两杯酒一饮而尽,大笑道:“你们本来不认得我,咱们之间的缘分是在前生结下的,说来话长,闲暇时再说吧!”   新婚夫妇困惑地笑着,这位仁兄一定是喝醉了,在说疯话。凌于风又接过两杯:“内人不会喝酒,我代劳了吧,祝二位幸福美满,早生贵子!”   6杯喝完,若男扯扯田茹的衣袖,偷偷示意实在不能再灌他了。两个新人不再勉强,转向别的桌子上敬酒。   小点点格格笑着,点着爸爸的鼻子:“爸爸喝醉了,爸爸是个大酒鬼!”   凌子风威胁地说:“不许胡说!谁说我醉了?”   若男调侃地说:“爸爸没醉。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尽说废话,点点,你看爸爸,一定能把嘴巴闭上!”   凌子风倔强地说:“我当然能闭上。”他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我没有醉,我只是高兴。我们三个人都有了圆满的结局。田茹会心安理得地和“新”丈夫生活,为他生儿育女,白头到老……不对,这里有一点点不对,是什么呢?……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新人们敬完一圈,说:“失陪,各位请吃好。”便要转到另一桌去,经过凌子风的身边时,他忽然抓住田茹的手,急急问:“田田呢?”   新娘吃惊地瞪圆眼睛:“什么田田?”   若果知道丈夫醉了,怕他作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忙来拉他,但凌子风的手掌像铁箍一样箍住田茹的胳膊,恼火地说:“当然是咱们的儿子田田,那个最聪明最逗人爱的小神童,你怎么能忘了呢?”   满座皆惊。新娘面色苍白,强忍住眼泪,她不知道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专程来搅浑她的喜宴。新郎和若男都双目冒火,他们对凌子风的醉话有几分相信,因为那件1200元的贵重礼物本来就惹人生疑。几个邻座的小伙子已经逼过来,摩拳擦掌,要教训这个厚颜无耻的流氓。新郎倒还冷静,不愿在吉日良辰把事闹大,便抑住怒气,拦住那几个小伙子:“他是喝醉了,满嘴胡说。大林,你们几个把他架出去。”   凌于风看到满座的敌意,他挥挥手,不耐地解释:“你们误会了,新郎你别多心。我没喝醉,也没认错人,就是这个田茹,一点儿也不错。不过生田田的事发生在另一个平行宇宙内,此时此地的田茹并不知道。”他恍然大悟,捶着自己的脑袋,“是我糊涂了,既然这样,我问她有什么用?我得去那个平行宇宙里去找田茹。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开始急急地调定魔环时间,一座迷惑不解,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醉。若男强忍住泪水,真想抱上点点一走了之。但她看见几个壮小伙子正向丈夫逼近,怕他吃亏,不敢离开。凌于风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自顾按下魔环的“返回”钮,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后听到的是点点的哭声:“爸爸!爸爸!你到哪儿去了?”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4分。   醉醺醺的凌子风忽然现身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很奇怪,两人从黄鹤酒家步行过来时,凌子风并没有多少醉意。那么,他的醉意是从“过去”带来的?从理论上说这完全不可能,因为一个时间旅行者在返回现在的时候,应该完全恢复出发前的形态。   但眼前这个人却分明满身醉意,他口齿不清急急忙忙地说道:“我要找田田,我的儿子田田。先生,怎样才能找到我的儿子田田?”   陌生人苦笑着端详他,似乎不相信他是如此弱智。他说:“我想凌先生在返回过去之前,对此该有一点最起码的了解吧。你已经按自己的意愿和若男结了婚,和她有一个可爱的小点点。田茹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田田。”   凌子风急急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田田是个不多见的神童啊,他很可能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在人类历史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怎么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呢?”   陌生人断然说:“很遗憾,这件事情无可挽回,当你决定救下苦男并和她结婚后,田田就根本不存在了!”   凌子风的神情近于癫狂,喃喃地说:“那么是我杀了他!”   陌生人已经不耐烦了:“怎么能这样说呢?从概率上讲,你和无数女人都有结合并生儿育女的机会。但这无数个可能的组合中只有一个会成为既定事实。当你的生活发生这么一次‘坍缩’后,也就斩断了其他婴儿出生之路。你能说这无数未能出生的婴儿都是你杀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田田毕竟已经出生井活到7岁了呀!”   陌生人冷冷地说:“很抱歉,我不能帮你什么忙,我劝你不要有太多的欲望,下决心挑选一种生活,心无旁骛地过下去吧。另外,请你记住,不想再拥有它时,要为它找一个新的主人。凌先生,我要同你说再见了。”   凌子风彷徨无路。他很想按陌生人所说,挑选仅仅一种生活。但挑选哪一种?几种生活已经揉来揉去,弄得皮破肉烂,失去了新鲜感。更要命的是,不论挑选哪一种生活,他都不可能“心无旁骛”,他都要操心另一种生活中亲人的命运,牵肠挂肚,摧心裂肝,一直到他疯狂。   他如果挑选第一种生活,就要认可若男的死亡;   他如果挑选第二种生活,就要扼杀田田的生命。   十年前,若男的不幸使他痛苦难抑,但毕竟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意外。而现在,若男或者田田是否死去却是取决于他的决定,他该如何选择?   陌生人看见了他的绝望和无奈,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当然能深深理解,但他爱莫能助。他叹口气,又说了一遍;“凌先生,再见。”便转身走开——   走了十几步后,他才听到凌子风的回答,像是答话,又像是自:“再见。我要把这个不祥的东西送回原地,不让它再害人。”   陌生人立即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他要把魔环送回唐朝并把它留在那儿,那他自己也不可能返回了,他是以这种自我牺牲来求得解脱。陌生人觉得内疚,毕竟是他造成了这种局面。他想尽力劝劝凌子风,但担回头,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空气还在微微振荡……   凌子风己经走了。   陌生人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如果凌子风是在一时冲动下作出这个决定,也许他随后会后悔,会使用魔环返回这里,但10秒后他仍没有返回。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陌生人忽然想到了大福寺地宫中那封短柬,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悟到短柬的含义。   “仙人凌风子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镯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能脱体飞升,知过去未来之事。”   当时他就纳闷,为什么凌风于修行的时间有零有整,是如此准确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年?现在他明白了,仙人并不是什么凌风子,而是凌子风;他于1999年得到魔环,在绝望中回到唐朝并死在那里。临死前他肯定对某人(很可能是位僧人)讲述了自己的经历,留下了魔环。而那位对高科技一窍不通的唐朝和尚把这些话半生不熟地吞下去,写出那封短柬,与魔环一起葬在无福寺地宫。   然后。魔环在20世纪八十年代彼发现,几经辗转,来到凌子风手里。这是一个闭口的时间循环,周而复始,没有开头和结尾。至于外星人的这件宝物是何时添加在这个循环中,恐怕只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远处出现了汽车灯光,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停在河边。一高一低两个人影从车上下来,然后出租车转过灯光,把大灯对准岸边,那两个人影在光柱中蹒跚地走过来,边走边喊:   “子风!你在哪儿?”   “爸爸,你在哪儿?”   听得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小孩。小孩的声音很尖,无法辨出是男孩还是女孩。陌生人知道这是凌子风的家人来寻找他,但究竟是若男和点点,还是田茹和田田?他不得而知。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儿将会很尴尬,凌于风的妻子肯定不会相信她的丈夫已经到了唐朝,说不定,她会把这个可疑的陌生人当成杀人凶手。陌生人苦笑一声,悄悄离开岸边,走了很远,还听见两人焦急绝望的喊声。         最后的爱情     “路透社爱丁堡3月31日电:据爱丁堡罗斯林研究所透露,自从多莉羊克隆成功的消息公诸于世,一个月来,该所已经接待了500多名要求克隆自身的申请者。不言自明的是,这些申请者绝大多数为女性,年纪大多在40岁左右。她们希望用最新的科学手段追回自己已经开始残败的韶华。   “维尔穆特重申了他绝不参与克隆人研究的决定。但该所的迈克尔·格林教授——他是该研究小组内仅次于维尔穆特的科学家——声称,克隆人技术已经‘毋须研究’了。人类和绵羊同样属于哺乳动物,在上帝的解剖学中,两者的生殖方式并没有生物伦理学家所期望的根本性的差异。换言之,克隆人技术已经是一只熟透了的苹果,不可能让它永远吊在空中。既然不可避免,倒不如让严肃的科学家来首先揭开这个魔盒。   “他说,当然他不能一下子复制500个人。他已对申请者作了仔细的甄别,选中了一个最漂亮的幸运者,她的名字将在明天的泰晤士报上公布。”   第二天,泰晤士报的销量猛增了20万份,即使没有提出申请的人——大多为女性,他们都注意到了昨天的消息中用的是‘她’而不是‘他’——也急不可耐地、仔仔细细地翻遍了该报的一百多个版面。   失望的读者纷纷打电话质问罗斯林研究所。该所在长达四个小时的沉默后尴尬地承认,格林教授已经不辞而别,于4月1日凌晨偕同女助手凯蒂·爱特去澳大利亚旅游。至于所谓的幸运者,请读者注意格林教授所说的公布日期——4月1日。发言人承认。这个愚人节的玩笑未免过头了一点,但格林教授与记者的谈话纯粹是私人性质的,与研究所没有关系,而这位教授素来是以性格狂放、行事无所顾忌而闻名的。   发言人还指出,大部分申请者,尤其是女性申请者并没有真正弄懂克隆技术。即使克隆人能够出现,她也不能帮“原件”追回已逝的青春。因为新个体虽然与供体有相同的容貌和身体,但她完全是一个新人,她并不继承供体的思想和感情,比如说,爱情。   在与记者的谈话中,这名男发言人隐晦地嘲笑了“女人特有的潮浮躁,追逐时尚”。   这个愚人节的玩笑使申请者们多少有些尴尬,但她们最终都以女性的处事方式一笑了之。   只是在两年后她们才知道,那个天杀的格林教授倒真是同世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个事件的披露得益于一个细心的堪培拉时报记者伯顿。当时他仔细查阅了3月31日至4月2日所有进入澳大利亚的旅客名单,没有发现格林的名字,他和他的秘书凯蒂从此失踪了!伯顿从爱丁堡的朋友那儿获悉,凯蒂是一个火红色头发的漂亮姑娘,她向自己的导师奉献了火红的才华和火红的爱情。但格林出生在一个虔诚的天主教世家——他本人倒并不笃信上帝——受教规的约束不能同发妻离婚。他只能同凯蒂保持着秘密的恋情。记者伯顿有猎狗般的嗅觉,立即嗅到这里面一定有精彩的内幕。他对两人穷追不舍,一直到两年后,他终于在南太平洋的皮特凯恩岛上找到了两人的踪迹。   在两年隐居之后,迈克尔和凯蒂很高兴地接受了伯顿的采访。在该岛一座秘密实验室的试管、质谱仪和分子离心机的背景下,两人喜气洋洋,各自抱着一个刚过周岁的婴儿:小迈克尔或小凯蒂,或者按以后形成的正式命名法,迈克尔一2·格林和凯蒂一2·爱特。其中,迈克尔。格林是迈克尔一2的兄长。”父亲,与凯蒂一2毫无血缘关系;凯蒂·爱特是凯蒂一2的姊姊。”母亲,又可以说是迈克尔的养母,因为是她提供了自己的两个卵子,又用子宫孕育了并非兄妹的这一对双胞胎。这里有一点小小的镜像不对称。   不过,在伯顿的这篇报道问世时,还没有一个人、甚至最敏锐的科学家认识到这点镜像不对称的含意。   “格林教授无疑是一个勇士,或者是一个狂人。他当然知道,在全球性的对克隆人技术的严厉态度中,他公然违抗科学界的戒律,意味着他将从此被主流社会所抛弃。”   伯顿写道,“但他坦言并不后悔。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凯蒂说话不多,给笔者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双湛蓝如秋水的目光,深情、虔诚、炽烈,始终追随着情人,就像童贞女在仰视着那稣。我想,为了这样的爱情,无论犯什么样的重罪也是值得的。我真诚地祝愿,这种真挚的爱情在一代代的复制过程中能永远延续下去。”   伯顿极富煽惑力的报道改变了世界,推倒了克隆人的第一块多着倒牌,引发了此后世界性的克隆狂潮。一些疯狂的富婆竟然克隆了成打的新个体,也有不少男人不让中帼,参加到这个行列中去。各国政府被迫迅速制定了新的法律。这些法律不得不承认了克隆人的合法性,但严格限定每人只能克隆一份,违者则将“原件”销毁。   此后幸而未出现科学家们所预料的人口爆炸,因为在克隆人口迅速增加的同时,自然繁殖方式更加迅速地衰亡。还有一点是人们所料未及的,那就是男性克隆人数的变化趋势,在前30年内它还与女性克隆人数保持着同样的上升势头,但30年后就急剧地衰降了。   85年之后。   凯蒂5乘私人飞机越过浩瀚的太平洋,回到皮里凯恩岛的住宅。机器人成吉思汗打开房门,彬彬有礼地问候:   “你好,我的主人,旅途顺利吧。”   “谢谢,旅途很顺利。”   凯蒂5在成吉思汗的帮助下脱掉外衣,她踢掉皮鞋,松开发卡,让火红色的长发垂泻而下。然后她坐在拟形沙发中,享受着沙发的按摩。成吉思汗走过来问:   “主人,这会儿你想进餐吗?”   成吉思汗的外貌是男性化的,酷似600年前那位鼻梁扁平的叱咤世界的男性君王。在如今的孤雌社会里,使用拟男性的机器人已是富家时尚,取名也多是凯撒、亚历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仑这类男性君王,算是对当年的大男子主义世界来一点小小的报复,开一个谐而不谚的玩笑。凯蒂5说:“好,准备晚饭吧,你通知我丈夫一块儿进餐,我已经八个月没见他的面了。”她严厉地吩咐道,“你对待他的态度要格外恭谨,我不允许自己的仆人如此没教养!”   成吉思汗汕讪地答应了。这个高智能的机器人自发地学会了人类的坏毛病——势利,他对“寄居”在主人家中的迈克尔5,即使算不上是冷颜冷色,也至少是一种极冷淡的礼貌。当然,这是女主人不在场时的情形。迈克尔5从未对此抱怨过半句。凯蒂5直到这次离岛外出前,才无意中发现了成吉思汗的这个毛病。   迈克尔5很快应召来到餐厅,彬彬有礼地向妻子致了问候。凯蒂5笑着吻吻他的额角,请他入席。晚饭时,她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男人。虽然已复制5代,这位格林5仍然与他的第一代酷似,以至于机器人成吉思汗的分析系统也难以分辨出两人的照片。他长着一头亚麻色的头发,肩膀宽阔,额角突出,下巴线条有如刀刻,目光聪睿而深沉。   这正是凯蒂1在日记里多次醉心描述的相貌。但凯蒂5不无懊恼甚至不无惶惑地发现,这个男人已无法激起自己像凯蒂1那种永不枯竭的激情了。也许,与迈克尔1相比,迈克尔5是少了一样东西:男人的灵魂。他不再是世界的主人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历史的子遗物,是在孤雌社会中苟延残喘的一只雄峰。   凯蒂5常自嘲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守旧派,在孤雌主义的声浪中,她一直牢牢记着姊姊。”重祖母的教诲:爱你的格林,为他复制后代,世世代代永远不变。她一直虔诚的履行着自己的承诺。晚饭中她亲热地问迈克尔5:   “亲爱的,我们都已经30岁了,你是否愿意在今年克隆你的后代?我希望仍遵从几代的惯例,让迈克尔6和凯蒂6一块儿孕育,同时出生。”   迈克尔5考虑一会儿,客气他说:“谢谢,谢谢你的慷慨。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再推迟两年,不要为我打乱你的安排,你可以让凯蒂6先出生。”   凯蒂5笑了:“不,我还是等着你,我不想破坏4代人的规矩。”她看见机器人不在身边,便挑逗地笑道:“也许咱们可以先复习一下自然繁殖方式?迈克尔,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你同床了,今晚我热切地想要你。”   迈克尔5抬起头看看她,停了片刻认真他说:“不,今天你旅途劳累,以后吧。”   凯蒂5不乐意地嘟起嘴:“那好吧,我等你的电话啊。”   迈克尔5用餐巾擦擦嘴,礼貌周到地同凯蒂5告别。他走出餐厅后,凯蒂5才让怜悯浮出在面庞上。几年来,他们一直在一本正经地上演着这幕喜剧,维持着迈克尔的自尊心。   其实两人早就心照不宣:迈克尔早已不大能履行男人的职责了。原因无它,所有在孤雌社会中苟活的男人们都有强烈的失落感和自卑感,心理上的阳萎带来了生理上的阳萎。   85年前,那一时幸福的情人在世界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后。就没有再回主流社会,他们在这个世外桃源中度过了后半生。他们一直没有正式结婚,不过这个愿望在其后几代的迈克尔和凯蒂身上实现了。   他们没有料到这条世代相传的爱情之河会逐渐干涸。到了第3代凯蒂时,世界上克隆女性的数量已十分庞大,她们终于发现了这种技术手段的那点镜像不对称:克隆是用人的细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置于除核的空卵泡内被唤醒,再植入女人子宫内孕育。因此,克》敝持校不可以没有?人,却可以没有?人。   于是社会天平迅速地倾斜了。这甚至不是母系社会的复辟,这是一个全新的孤雌社会——这个社会在完成最重要的社会功能时不再需要男人。   浴罢上床,凯蒂5照例打开闭路观察器,把画面调到实验室。不出所料,迈克尔5仍在电脑和仪器中狂热地工作着。她不由得佩服几代格林们永不枯竭的探索激情。看来,她的姊姊。”重祖母凯蒂1的科学基因一定是在5代的复制中丢失了,或许它本来就不牢固。她不知道那个男人能否最终研究出那玩意儿来,但她总是用母亲的微笑鼓励他做下去,也用金钱资助他。作为一个挚爱丈夫的妻子,你总得让他在“某一个领域”里有?点自信或希望吧。   她拧亮床头灯,摊开一本凯蒂1的日记。她的这位姊姊。”重祖母留下了50本装饰精美的日记,从28岁到78岁。日记里细细密密地记下了她对迈克尔的痴情。恐怕正是由于接触到了这50本日记,凯蒂5才选择了心理学专业,主要是专攻异情爱情心理,这在当时已是一门属于考古学的学科。   “……今天格林亲自动手,在按树林中为小迈克尔、小凯蒂安装了一个秋千。映着从树叶中透射的逆光,在他强健的胳臂上渗出的汗珠晶莹闪亮,连他的汗毛也清晰可辨。   我贪婪地吸吮着他男性的磁力,长久地凝视着他,不愿因说话而破坏这份静谧。”   即使在80年后读起来,她仍能体味到凯蒂1心中的激荡,但这种体味仅仅是一个抽象思维的过程。因为,当她面对自己身边那个一模一样的男人时,她却很难寻找到这种感觉!   在另一篇中,凯蒂1写道:   “迈克尔当然清楚,他的行为肯定为社会所不容,他是想以这种近乎自杀的行动表达对我的爱。表达不能同我结婚的歉疚。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我才不在乎什么名分呢,只要能爱他,被他爱,已经足够了。当然,我也不反对他的计划,我愿意把我们的爱一代一代克隆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不过,我的姊姊。”重祖母啊,你恐怕已经失败了,凯蒂5想,尽管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但我同迈克尔的爱情之河已经没有活水了。   忽然,她手中的迷你型台灯熄灭了。她合上日记,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床头灯也没有亮。她向窗外瞄了一眼,立即意识到这是全岛范围内的停电,夜空中那辉煌的灯光,尤其是似乎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和云层中的激光全息广告突然消失了,只余下一轮圆月,清冷忧郁,俯照着这回归蛮荒的世界。   凯蒂5抱臂立在窗前,沉入遇想,似乎这返朴归真的景色也勾起了她古老的思绪。她想起,凯蒂1曾在日记中记述,她与迈克尔的私情是在一次停电中被触发的,那天实验室中只余下他们两人。正在不同的房间里操作,在突然停电造成的绝对黑暗中,她惊慌地喊着,摸着墙壁寻找迈克尔。迈克尔也循着她的喊声摸过来。两人走近了,忽然身边发出一声巨响,凯蒂1惊叫一声,顺理成章地扑进那个男人的怀抱。黑暗中看到发出响声处有一双绿萤萤的眼睛,原来是实验室豢养的一只猫、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当时我的惊慌有几分是真实的。”凯蒂1在日记中自嘲道,“软弱和胆怯是上帝赐给女人的强大武器,也许我只是本能地使用了它。”   海面上黑黝黝的,偶尔闪现一片磷光,造型独特的⒐形礁石屹然不动,像是贴在银色月光上的黑色剪影。在这古朴的静谧中。凯蒂5似乎听见了体内血液的澎湃声。正是月球在人体内引起的潮汐力,周而复始,形成了人体雌性部分的月经周期包括性欲周期。   不过,随着时光漫滤,这种人类与大自然的天然联系已经衰减为弱不可闻的回声了。   凯蒂5忽然来了兴致,她想去找迈克尔,共同度过一个返朴归真的夜晚,她在床头柜中摸到高性能袖珍手电筒,便兴致勃勃地朝实验室走去。   迈克尔5正在实验室里做那个重要实验,突然停电了,他敏捷有序地做了善后工作,便独坐在黑暗中。   他多少有些懊恼,倒不是这次停电所造成的细胞核死亡。从迈克尔1开始到现在,他们已失败上千次了,对失败已经有了足够的免疫力。不过这次与往常不同,他已预感到了成功,所以这次意外未免令人惋借。他只有重起炉灶,用一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再试一次。   他听到了凯蒂5的喊声,看到一团小小的青白色光柱引着她走过来,凯蒂5喊道:   “迈克尔,你干嘛一个人坐在这儿?”   迈克尔5笑着迎上去,吻吻她的面颊:“实验被中断了,我刚刚整理好仪器。”   周围的分子离心机、质谱仪及电脑屏幕在黑暗中映射着月光。迈克尔5的面庞在黑暗中凹凸分明,只是更显苍白。凯蒂5突然冲动他说:   “亲爱的,你总不能一辈子躲藏在实验室里呀。”   不,我不该说这些话,凯蒂5想,我应该像凯蒂1那样弱小无助,因惧怕黑暗而寻找男人的庇护。可是,现在我说话的口气却像是他的母亲。她藏起这些思绪,快活他说:   “停电了,你什么也干不成了,今晚我们出去玩个痛快,玩个通宵,好吗?”   迈克尔笑着答应了,两人靠手电筒的指引打开车库门,开出那辆白色的卡迪拉克轿车。雪亮的灯光劈开黑暗,他们沿着滨海大道开到一块海呷停下,熄了大灯。   但此后并未出现凯蒂5所希冀的情形。迈克尔5的拥抱多少有些被动,在回应凯蒂的热吻时,他也带着几分拘谨。凯蒂最终放弃了努力,叹口气,仰靠在座椅上,盯着天空的矩尺星座和望远镜星座。南天星座多是工业革命时命名的,因而缺少北天星座的神秘和美丽,缺少爱情、争斗和生死悲欢。也许这正是一种哲思,预兆着人性将随着科学发展而日益淡漠?   沉思良久,她皱着眉头沉闷他说。   “迈克尔,我是一个守旧的女人,我仍相信诗人歌颂了千万年的男女之爱,而不愿卷入孤雌主义的喧嚣中去。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努力不行。如果你还希望维持我们之间的爱情,首先你得扔掉你身上那些令人憎厌的玩意儿,那些他妈的自卑感或者说是病态的自尊心。”   迈克尔5很久没有回答,两人之中弥漫着令人难堪的沉默。忽然全岛变得灯火通明,一个藓缟了傅木瓢近在飓尺,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随着灯光复明,酒吧内传出一片欢呼声。迈克尔5松了一口气,说:   “是红帽子酒吧!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咱们进去吧。”   凯蒂5知道他是在躲避回答,但她点头同意了。这倒不失为躲避尴尬的办法,她把汽车开进停车场,走过去打开车门,请丈夫下车。在入席时她也没有忘记为丈夫拉开椅子。   迈克尔顺从地承受了这些孤雌社会的新时尚,如果他内心有什么反抗,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酒吧里大多为女性。按最新统计资料,人类中女性数量已超过男性三倍,在这个酒吧中的比例也是如此。酒吧正中的一个高台上,一个身着肉色紧身衣,近乎赤裸的男人正在猛烈地扭动着身子,以种种性感的动作取悦女观众。他的眉影描得很重,抹着口红,手指甲和脚趾甲上都涂着鲜艳的寇丹。十分钟后,一个40岁左右的女主持人向他打个响栖,表演者立即停下来,退入后台。女士宣布:   “现在,仍进行因停电被中断了的讨论:你对孤雌社会的展望。请来宾自由发言。”   凯蒂5看看丈夫,暗暗苦笑。他们想躲避尴尬却陷入了另一场尴尬,闯入了一个政治性的民间论坛,讨论题目对迈克尔5来说肯定不会悦耳。但退席已经为时过晚。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走上去接过话筒,凯蒂用胳臂碰碰丈夫,他们都认出了这人是迈克尔5在读博士时的导师杰克逊先生。这位导师年轻时智力超绝,目光敏锐,很受学生爱戴,但他在壮年突然退隐,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克隆后代。   杰克逊扫视着酒吧内为数寥寥的男人,他的目光与迈克尔5相撞后,激起一簇悲凉的火花。他向凯蒂5也点点头,面无表情他说:   “生物的性别分化是在4亿年前开始的,从此两性繁衍的生物飞速发展,逐渐取代了无性生物,这是因为异性交配所产生的后代更易于变异,更易于适应变化的世界;所以说,所有生物包括人类的性爱,尽管被蒙上了种种神秘的艳丽的外衣,但追根溯源,它们只是为了一个简单的功利目的:延续种族。”他苦笑道,“这种繁殖方式十分有效,它导致了万物之灵——人类的诞生,人类的飞速发展甚至否定了两性繁殖方式的本身。   自从那个天杀的格林教授克隆了人之后,人类已经逐渐淘汰了两性繁殖方式,不再需要性爱,也不再需要男人。因为从本质上说来,生物界的雄性是寄生于雌性的,蚜虫可以一连数年孤雌繁殖,蚂蚁、蜜蜂等社会性昆虫基本上是孤雌社会,为数寥寥的雄蜂是雌蜂王用孤雌方式繁殖的,而且雄蜂交配后就被蜂群所抛弃。甚至某些哺乳动物(山羊)也能用‘水压窝’的麓繁殖方式。现在,轮到?类了。”他突然提高了嗓音,“男人们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用处?男人们在体力上、智力上的优势已经有机器人作替代,男人要乞求妇人的怜悯来繁衍自身。所以,让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消亡吧,至少我本人决不会乞求女人的卵子。”   他说完后没有片刻停留,到衣帽钩上取下衣帽便扬长而去。这种近乎悲壮的告别使全场静默了片刻,随后一位不修边幅的女士走上去:   “向这位勇敢的男人致敬,他说出了许多女人想说而未说的话。大家都知道,近年来在女性阶层中有一个悄悄的运动:拒绝施舍卵子和子宫。不少知识女性认为这是典型的‘女人式’的狭隘。轻浮和暴发户心态。我想今天该为此正名了。因为——我绝不是对男人抱有敌意——对人类繁衍毫无用处的雄性迟早是要被淘汰的,这是上帝的法则,是无法违抗的。”   凯蒂5怜悯地看看丈夫,她真后悔走进这间酒吧。迈克尔5脸色冷漠,看不出他的内心激荡。女主持人扫视一周,认出了凯蒂5,她含笑说:   “凯蒂女士,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克隆人的传代者,你对此有什么意见?”   凯蒂5断然道:“我认为今天的某些发言是不适宜的,我想大家都承认,90年前克隆技术主要是依靠男人的智力才得以实现,当年他们没有拒绝向女人施舍智力,那么,今天那些拒绝施舍卵子的女士们是否太健忘了,是否太势利了?至于我,我将终生笃守我对迈克尔的爱情,为他克隆后代,并让我的传代者也这样做。”   她自己也没有料到她的言辞会这么激烈。她扫视四周,看到的是冷漠和不友好的目光。她索性再说下去:   “其实我的动机并不那么罗曼谛克,我担心某一天,女人们仍需要男人的智力和体力来应付历史难题,也许会需要异性的DNA来改善人类素质。所以,请那些拒绝施舍卵子和子宫的女士们慎重考虑一下,在我个人看来,”她停顿片刻,加重语气说,“这种态度正是典型的女人式的浅薄和暴发户心态。”   大厅里气氛很冷淡,老练的女主持人平和地微笑道:   “谢谢你的发言。格林先生,你是否也愿意发言?”   迈克尔5没有起身,只摇摇头表示拒绝,他的全身裹着一层冷漠。在下一个发言人走进场里时,凯蒂拉着丈夫走出酒吧,汽车把酒吧的辉煌留在身后,沿着海边开回去。很久凯蒂才侧脸道:“别为那些混帐话生气,格林,我们将永远相爱。”   迈克尔5极其冷静他说:“不,那不是混帐话,是残酷的真理。失去终极目的的爱情是不会长久的,就像一朵鲜花在没有水气的真空里终将枯萎。恕我直言,连你的爱情也只是一种历史的回音,是怜悯和施舍。”他看看凯蒂,又说,“但我仍真心地感谢你,也许我还需要你为我克隆一代或者两代。在雄性的消亡中,我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凯蒂知道他的这次真情流露实际上已经为他们的爱情判了死刑,但她钦佩这种“死亡前的尊严”。她装出一副愉快的表情说:   “是吗?我一直在期盼着你的决定呢。你说吧,什么时候克隆?”   迈克尔略微思考,说:“再推迟一下,十个月后决定吧,可以吗?”   “你是想……等那个试验结果?”   “对。”   两人心照不宣,不再说话,开车回到寓所。那晚,他们相拥而睡,还有了一次相对满意的作爱。   其后的10个月里,迈克尔5根本不出实验室一步,狂热地工作着。凯蒂5仍像过去一样不走进实验室,只是通过可视电话同丈夫交谈,也常常派成吉思汗送去一束鲜花或一份中国式的精美晚餐。一直到来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她接到丈夫的电话:   “凯蒂,愿意来看看我的成果吗?我想它已经成功了。”   在他疲倦的声音里透露出深藏的喜悦。   现在他们并立在玻璃密封柜前,实验室里没有其他人,多少年来,几代格林都是孤军奋战,只使用了几个机器人做助手。   凯蒂5凝视着玻璃后面的两间密封室,一问室内冰封霜结,放着三个处于冰封状态的卵子,这些几微米的卵子在高倍放大镜下有黄豆大小,安静地守护着生命亿万年的秘密。   另一个室内则生机盎然,一只人类子宫在猛烈抽动,恒温设备维持着37℃的温度,人造血管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养料。时时有一只小手或小脚把子宫壁顶出一个小凸起,偶尔还能听见一声宫啼。   迈克尔5以强烈的“母爱”盯着这一幕,相比之下,凯蒂5却无法克服自己是局外人的感觉,虽然她一直不动声色地资助着、注视着这项研究。她知道这些卵子和子宫都是人造的,是用生物材料仿制的,它们能真实地复现真卵子和真子宫的小环境,使一个细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被唤醒,分裂,发育成婴儿。这样,男人就可以不依赖女人,独立完成自己的繁衍了。   凯蒂5实际已经熟知这项研究的内容,她问:“是分娩前的阵痛吗?”   “对。我将采取剖腹产的办法。”他看看凯蒂,真诚他说,“迈克尔6的诞生有赖于5代凯蒂的资助和默许,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仍然是他的母亲,所以我想请你目睹他的出生。”   凯蒂5莞尔一笑:“谢谢,现在请你做手术吧。”   迈克尔5唤来一名机器人作助手,他打开玻璃室的盖子,戴上手术手套。手术倒是十分简单和安全,因为不需考虑母体的安全,子宫又是用过即弃的一次性产品。十分钟后,一声响亮的儿啼,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小格林四肢踢蹬着降临人世。迈克尔利索地剪断脐带,把他裹在褪褓中,递给凯蒂。   两人头顶着头,端详着那个皱巴巴的小脸,那个嫩生生的小身体,和他胯下的那只小鸡鸡。初为人父的喜悦强烈地写在迈克尔的脸上,凯蒂当然也很喜悦,很喜爱这个小家伙。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这种感情绝对赶不上那种发自本能的母爱。机器人走过来把婴儿抱走,放在育婴床上,凯蒂同丈夫紧紧握手:   “祝贺你,这是一个伟大的进步,从此男人又可以自主啦!”   迈克尔动情他说:“凯蒂,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的支持,也许我能拿爱情作回报。既然男人和女人又站在同一高度,也许男女之间的爱情还会复活。”   蒂抑制住激情,低声说:“好的,今晚我等你。”   晚饭后,迈克尔5又拉着凯蒂来到育婴室,他们趴在床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迈克尔6,看着他皱鼻子,咂嘴,又向机器人凯撒详细交代了育儿注意事项,凯撒笑道:   “主人请放心,我的数据库里有全套的育儿大全。”   两人相拥回到卧室。蒂先浴罢上床,听着浴室内水声哗哗,迈克尔在水声中哼着一支摇篮曲,他发自内心的喜悦随着水声漫溢。在凯蒂的喜悦中忽然潜涌出一股内疚和自责,她一直精心地对社会掩盖着丈夫的研究进展,是不是在意识深处她也认为这是对“女人”的犯罪?因为她明知这次成功将冲击女人的地位,而她们从大男子社会中解放出来仅仅不足百年……   不管怎样,我履行了对姊姊。”重祖母的承诺,尽力维持了世界上最后一份爱情,尽管这只爱情古瓶已经满身裂缝……她感觉到小腹下升腾起欲火,这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她今天一定要同丈夫痛快地中阂番。浴室水声停了,但迈克尔却迟迟没有过来。她披上睡衣下床,在书房里找到丈夫,他仰靠在沙发上,双手枕头,表情阴郁。凯蒂揽住他,柔声说:   “亲爱的,你怎么啦?”   迈克尔一言不发,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液晶屏幕上又重播了刚才的报道,那个性感的男播音员节奏很快他说:   “世通社报道:一个机器人研究小组KE’6适才宣布,他们已于11月3日下午4时39分用毫微技术成功地刻印出了人类的DNA密码。人类的自然繁衍方式至此已被完全替代。所以这是又一次伟大的科学进展,甚至远远超过克隆人技术。   “KE'6机器人小组还表示,这是世界上首次完全没有人类参与的科学研究。这种情况有助于彻底抛弃束缚科学的清规戒律。据称,他们下一步将研究没有人体的巨型人脑,其容量将包括100万个标准人脑。还将研究没有性别的中性人,因为性别在人类繁衍中已没有任何意义……”   凯蒂默默地松开了迈克尔僵硬的身体,她蹒跚地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瓶威士忌,又回到卧室,从书架上抽出尘封的圣经,翻到创世纪:   “那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入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   “神子用那人身上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肉,肉中的骨。亚当为他的妻子取名叫夏娃,因她是众生之母。   “蛇引诱女人偷吃善恶树上的果子,女人又叫她丈夫吃了,他们从此有了智慧。”   她把威士忌全部灌进肚里,醉意朦胧地想,她真该去杀死那条该死的蛇。不过,首先偷吃智慧果更像是男人的罪恶,他们对智力有天生的爱好和占有欲。那么,在人类的未日审判中,就由他们和那条蛇算帐好啦。这段糊糊涂涂的推理竟使她有一种轻松感,于是扔掉圣经和酒瓶上床,很快就曛曛入睡。         天火     熬过五七干校的两年岁月,重回大寺中学物理教研室。血色晚霞中,墙上的标语依然墨迹淋漓,似乎是昨天书写的;门后的作息时间表却挂满了蛛网,像是前世的遗留。   我还是我吗?是那个时乖命蹇,却颇以才华自负的物理教师吗?   批斗会上,一个学生向我扬起棍棒,脑海中白光一闪……我已经随着那道白光跌入宇宙深处了,这儿留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抽屉里有一封信,已经积满了灰尘。字迹微弱而秀丽,像是女孩子的笔迹。字里行间似乎带着慌乱和恐惧——这是我一刹那中的直觉。   “何老师:我叫向秀兰,5年前从   你的班里毕业,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记得她。她是一个无论学习、性格容貌都毫不突出的女孩,很容易被人遗忘。但文革期间她每次在街上遇到我,总要低下眉眼,低低地叫一声“何老师”,使我印象颇深。那时,喊老师的学生已不多了。   “……可是你一定记得林天声,你最喜欢他的,你来救救他吧……”   林天声!   恐惧伴随隐痛向我袭来。我执教多年,每届都有几个禀赋特佳的天才型学生,林大声是其中最突出的。我对他寄予厚望,但也有着深深的忧虑。因为最锋利的金刚石也往往是最脆弱的,常常在世俗的顽石上碰碎。   我记得林天声脑袋特大,身体却很屠弱,好像岩石下挣扎出来的一颗细豆苗。他性格冷漠而孤僻,颇不讨人喜欢,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与孩子们凑群,总是一个人低头踱步,脚尖踢着石子。他的忧郁目光常使我想起一幅“殉道者”的油画——后来我知道他是一个“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他父亲是一个著名右派, 1957年自杀了。于是我也就释然了,他实际是用这层甲壳来维持自己的尊严。   他的学业并不十分突出,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发现,我完全可能忽略这块噗玉。物理课堂上,我常常发现他漠然地注视着窗外,意态游移,天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他会翻过作业本,在背面飞快地写几行东西,过一会儿又常常把它撕下来,揉成纸团扔掉。   一次课后,我被好奇心驱使,捡起他才扔掉的一个纸团,摊开。纸上是几行铅笔字,字迹极草,带着几分癫狂。我几乎难以相信这是他的笔迹,因为他平时的字体冷漠而拘谨,一如他的为人。我费力地读着这几行字:   “宇宙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无限的(否则在初始之前和边界之外是什么),可是在我们之前的这一‘半,无限中,宇宙早该熟透了,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星系,年轻的粒于,年轻的文明?   “我相信震荡宇宙的假说,宇宙的初始是一个宇宙蛋,它爆炸了,飞速向四周膨胀(现在仍处于膨胀状态)。在亿兆年之后,它又在引力作用下向中心跌落,塌缩成新的宇宙蛋。周而复始,万劫不息。   “可是我绝不相信宇宙中只有一个宇宙蛋!地球中心说和太阳中心说的新版!‘无限’无中心!逻辑谬误!”   这凡是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力透纸背,我似乎感受到他写字时的激扬。下面接着写道:   “如果爆炸物质以有限的速度(天文学家所说的红移速度,它小于光速)膨胀,那么它到达无限空间的时间必然是无限的,怎么能形成“周期’震荡?如果膨胀至有限空间即使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空间)即收缩,那它只能是无限空间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怎么能代表宇宙的形成?”   下面一行字被重重涂掉了,我用尽全力才辨认出来:“或许宇宙是由无限个震荡小宇宙组成,并由无数个宇宙蛋交替孵化,这似乎更合逻辑。”   多么犀利的思想萌芽,尽管它很不成熟。为什么他涂掉了?是他自感没有把握,不愿贻笑他人?   纸背还有几行字,笔迹显然不大相同,舒缓凝滞,字里行间充斥着苍凉的气息,不像一个中学生的心境:   “永远无法被‘人’认可的假说,如果它是真的,那么一劫结束后,所有文明将化为乌有,甚至一点痕迹也不能留存于下一劫的新‘人’。上一劫是否有个中学生也像我一样苦苦追索过?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读这些文字时,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如火焰炙烤。似乎宇宙中有天火在烤,青白色的火焰,吞噬着无限,混饨中有沉重的律声。   我绝对想不到,一个屠弱的身体内能包容如此博大的思想,如此明快清晰的思维,如此苍凉深沉的感受。   我知道百十年前有一位不安分的犹大孩子,他曾逻想一个人乘着光速的波峰会看到什么?……这就是爱因斯但著名的思想试验,是广义相对论的雏形。谁敢说林天声不是爱因斯但第二呢?   我不知道天文学家读到他这些文字会作何感想,至少我觉得它无懈可击!越是简捷的推理越可靠,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的著名论断:   “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世有罪恶。”   “极简单的推理,但无人能驳倒它,因为人世有罪恶。”   无声的驳难也是不能推翻的,只要承认光速是速度的极限。   我把他的纸条细心地夹到笔记本里,想起不知道他过去随手扔掉了多少有价值的思想萌芽,我实在心痛。抬起头,看见天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柔声道:   “天声,以后有类似的手稿,由老师为你保存,好吗?”   天声感激地默然点头。从那时起,我们俩人常常处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中。   可惜的是,我精心保存的手稿在被抄家时都丢失了。   我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拿起向秀兰的信看下去:   “……在河西大队下乡的同学们都走了,只剩天声和我了,他又迷上了迷信(语法欠通,我在心里评点着),一门心思搞什么穿墙术。我怕极了,怕民兵把他抓走,怎么劝他都不听。何老师,天声最敬佩你,你来救救他吧!”   我惟有苦笑。我自己也是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惴惴地过日子,哪有资格解救别人!   一张信纸在我手中重如千斤,纸上浸透了一个女孩的恐惧和期待。信上未写日期,邮戳也难以辨认。这封信可能是两年前寄来的,如果要发生什么早该发生了……我曾寄予厚望的学生是不会迷上什么穿墙术的,肯定是俗人的误解,也许只有我能理解他……第二天,”我还是借了一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匆匆向河西乡赶去。   河西乡是我常带学生们参加大田劳动的地方,路径很熟。   地面凹凸不平,常把我的思绪震飞,像流星般四射。   我的物理教学也像流星一样洒脱无羁,我不愿中国孩子都被捏成呆憨无用的无锡大阿福泥人。课堂上我常常天马行空,尽力把智者才具有的锐利的见解,微妙的深层次感觉,在不经意中浇灌给学生。我的学生们至今尚无人获得诺贝尔奖,只能怪超稳定的中国社会太僵化了。   不管怎样,学生们都爱上我的物理课。四十几个脑袋紧紧地追着你转,这本身就是一种欢乐、一种回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把矛头首先对准了我。我在批斗台上也能自慰,毕竟学生知道我的不同凡俗。   在一次课堂上,我讲到了黑洞。我说黑洞是一种被预言但尚未证实的天体,其质量或密度极大,其引力使任何接近它的物质都被吞没,连光线也不能逃逸。   学生们很新奇,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一个不小心跌入黑洞的宇航员在跌落过程中会是什么心境?被吞没的物质到哪儿去了?物质是否可以无限压缩?既然连光线也不能逃逸,那人类是否永远无法探索黑洞内的奥秘……   我又谈到了白矮星,它是另一种晚期恒星,密度可达每立方厘米、万千克。又谈到中微子,它是一种静止质量为0的不带电粒子,可以在0。 04秒内轻而易举地穿过地球。   不知怎么竟谈到了《聊斋》中可以叩墙而入的崂山道士,我笑道:   “据说印度的瑜咖功中就有穿墙术。据载,不久前一个瑜伽术士还在一群印度科学家众目睽睽之下做了穿墙表演。关于印度的瑜伽术、中国的气功,关于人体特异功能,常常有一些离奇的传说,比如靠意念隔瓶取物,远距离遥感等。很奇怪,这些传说相当普遍,简直是世界性的——当然,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在一片喧嚷中,只有林大声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像是幽遂的黑洞。他站起来说道:   “1910年天文学家曾预言地球要和彗星相撞,于是世界一片恐慌,以为世界未日就要来临。这个预言确实应验了,巨大的彗星扫过地球,但地球却安然无恙。这是因为……”   我接着说:“彗尾是由极稀薄的物质组成,其密度小到每立方厘米10一22克,比地球上能制造的真空还要‘空’   林大声目光炯炯地接口道:“但在地球穿过彗尾之前有谁知道这一点呢。   学生们很茫然,可能他们认为这和穿墙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林天声所云为何。只有我敏锐地抓到了他的思维脉络,他的思维是一种大跨度的跳跃,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激发出强烈的兴奋。两个思维接近的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产生了共呜,这在我还是不可多遇的。我挥手让学生们静下来。   “天声是对的,”我说,“人们常以凝固的眼光看世界,把一些新概念看成不可思议。几百年前人们顽固地拒绝太阳中心说,因为他们‘亲眼’看着太阳绕地球东升西落;人们也拒绝承认地球是圆的,因为他们‘明明’知道人不能倒立在天花板上,自然地球下面也不能住人。这样,他们从曾经正确的概念出发作了似乎正确的结论,草率地否定了新概念。现在我们笑他们的固执,我们的后人会不会笑我们呢?“   我停顿了一下,环视学生。   “即使对于‘人不能穿墙’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能看作天经地义的最后结论。螺旋桨飞机发明后,在飞机上装机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飞速旋转的桨叶对子弹形成了不可逾越的壁障,直到发明了同步装置,使每一颗子弹恰从桨叶空隙里穿过去,才穿破这道壁障。岩石对光线来说也是不可逾越的,但二氧化硅。碳酸钠、碳酸钙混合融化后,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同样的原子,仅仅只是原子排列发生了奇妙的有序变化,便使光线能够穿越。”   我再次停顿,整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   “在我们的目光里,身体是不可穿透的致密体,但调光能穿透。地球更是不可穿越的致密体,但中微子能轻而易举地穿越过去。所以,不要把任何概念看成绝对正确,看成天经地义不可稍改。”   学生们被我的思维震撼,鸦雀无声。我笑道:   “我说这些,只想给出一种思维方法,帮助你们打碎思想的壁障,并不是相信道家或瑜伽派的法术。天声你说对吗?你是否认为口念咒语就可叩墙而入?”   学生们一片哄笑,林天声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给出了一连串清晰的思维推理,但在最后关头却突然止足,用自以为是的嘲笑淹没了新思想的第一声儿啼。   这正是我素来鄙视的庸人们的伎俩。   到达河西乡已是夕阳西下了。黄牛在金色的夕阳中缓步回村,牛把势则背着挽具,在地上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地头三三两两的农民正忙着捡红薯干。我向一位老大娘问话,她居然在薄暮中认出了我:   “是何老师哇,是来看那俩娃儿吗?娃儿们可怜哪!”她絮絮叨叨他说下去,“别人都走了,就剩他俩了,又不会过日子。你看,一地红薯干,不急着捡,去谈啥乱爱,赶明儿饿着肚子还有劲儿乱爱么?”   她告诉我,那俩娃儿一到傍晚就去黄河边,直到深夜才回来。呶,就在那座神像下面。我匆匆道谢后,把自行车放在村边,向河边走去。   其实,这老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我想。她的话抓住了这一阶层芸芸众生的生存真谛——尽力塞饱肚子。   说起哲学,我又想起一件事。60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学家贩田昌一提出了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作了批示,说这是第一位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科学研究的自然科学家。全国自然闻风响应,轰轰烈烈地学起来。   我对于以政治权威半(决学术问题的作法,历来颇有腹词:,这样只能产生像李森科那样的学术骗子加恶棍。但在向学生讲述物质无限可分思想时,我却毫无负疚之感,因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觉至“心灵的震颤,心弦的共鸣!我能感到一代伟人透视千古的哲人的目光。   我在课堂上讲得口舌生花,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林天声。   傍晚,我发现一个大脑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唤他进来,温和地问他有什么事。林天声犹豫很久,突兀地问道:   “何老师,你真的相信物质无限可分吗?”   我吃了一惊,纵然我自诩为思想无羁,纵然我和林天声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要在高压政治气候下说出这句话,毕竟大胆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声又犹豫了很久。   “何老师,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至今只有很少几个层次,总星系、星系团、星系,星体、分子、原子、核子,层子或夸克。虽然在这几个层级中物质可分的概念都是适用的,但作出最后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我释然笑道:   “根据数学归纳法,在第n+i步未证明之前,任何假设都不能作为定理。但如果前几步都符合某一规律,又没有足够的反证去推翻它,那么按已有规律作出推断毕竟是最可靠的。”   林天声突然说:   “其实我也非常相信。我一听你讲到这一点,就好像心灵深处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然拨动,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们互相对视,发现我们又处于一种极和谐的耦合态。   但林天声并未就此止步。   “何老师,我只是想到另外一点,还想不通。”   “是什么?”“从已知层级的物质结构看,物质‘实体,只占该层级结构空间的一小部分,星系中的大体、原子中的电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质中穿越自如,说明在可预见层级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说这个推论对吗?”   我认真思索后回答道:“我想是对的,我的直觉倾向于接受它,它与几个科学假。是互为反证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论,宇宙的初始是一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胀后所形成的物质中都有空隙。,,林天声转了话题:   “何老师,你讲过猎狗追兔子的故事,猎狗在免子后100米,速度是兔子的2倍。猎狗追上这100米后,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能结束的过程。实际上猎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为一个无限线性递减数列趋向于零。”   我的神经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了他的话意。   林天声继续他的思路:   “物质每一层结构中,实体部分只占该层级空间的一部分,下一层级的实体又只占上一层级实体部分的若干分之一。所占比率虽不相同,但应该都远小于1——这是依据已知层级的结构,用同样的归纳法得出的推论。所以说,随着对物质结构的层层解剖,宇宙中物质实体的总体积是一个线性递减数列。   “如果用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无限可分的结论,那么用同样的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的实体部分必然会趋近于零。所以,物质只是空间的存在形式,是多层级的被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老师,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点道理?”   我被他的思维真正震撼了。   心灵深处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拨动,我的思维好像乘着这缓缓抖动的波峰,向深逢的宇宙深处去探听神秘的天籁。   见我久久不说话,天声担心地问卜   “老师,我的想法在哪个环节出错了?”   他急切地看着我,目光中跳荡着火花,似乎是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跌宕前行中,天火在他瞳仁里跳跃。天声这种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了很久,我才苦笑道:   “你以为我是谁,是牛顿、马克思、爱因斯但。霍金、毛泽东?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物理教师,纵然有些灵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无法做你的裁判。”   我们默默相对,久久无言,听门外虫声如织。我叹息道:   “我很奇怪,既然你认为自己的本元不过是一团虚空,既然你认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终将化亡于宇宙混饨,你怎么还有这样炽烈的探索激情?”   天声笑了,简捷他说:   “因为我是个看不透红尘的凡人:既知必死,还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青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见,世界静息于沉缓的律动。我长叹道:   “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锋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轻易折断。天声,你能记住老师的话吗?”   河边地势陡峭,那是黄土高原千万年来被冲刷的结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阳已近源上,晚霞烧红了西天。   老太太所说的神像实际上是一尊伟人塑像。塑像的艺术性我不敢恭维,它带着文化大革命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衬着这千古江流,血色黄昏,也自有一番雄视苍茫的气概。   暮色中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声音颤抖地问:   “谁?”   我试探地问:“是小向吗?我是何老师。”   向秀兰哇的一声扑过来,两年未见,她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子了。她啜泣着,泪流满面,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惧,我又立即进入了为人师长的角色:   “小向,不要怕,何老师不是来了嘛,我昨天才见到你的信,来晚了。天声呢?”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处有一个身影,静坐在夕阳中,似乎是在做吐纳功。听见人声,他匆匆做了收式。   “何老师!”他喊着,向我奔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裤脚高高挽起,面庞黑瘦,只有眸子仍焰烙有光。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已经跌到生活的最底层了,但可贵的是他的思维仍是那样不安分。   我们良久对视,我严厉地问:   “天声,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让秀兰这样操心?真是在搞什么穿墙术?”   天声微笑着,扶我坐在土埂上。   “何老师,说来话长,这要从这一带流传很广的一个传说说起。”   他娓娓地讲了个故事。他说,距这儿百十里地有一座天光寺,寺中有一位得道老僧,据说对气功和瑜伽功也修行极深。文化革命时他自然逃不了这一劫,脖子上挂一双僧鞋,天天被拉上街捱批斗。老僧不堪其扰,有一天批斗队伍路过一座古墓,老僧叹息一声,径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没拉住,他已倏然不见。古墓却完好如初,没有一丝缝隙。吓呆了的红卫兵把这件事暗暗传扬开来。   他讲得很简洁,却自有一种冰冷的诱惑力,我甚至觉得向秀兰打了一个冷颤。我耐着性子听完,悲伤地问:   “你呢,你是否也相信这个神话?难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档次了?”   天声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稍具科学知识的人的确不会相信这种违反科学的传说。   只有两种人会相信:一种是无知者,他们是盲从;一种是哲人,他们能跳出经典科学的圈子。”   他接着说道:“何老师,我们曾讨论过,物质只是受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两道青烟和两束光线能够对穿,是因为畸变的微结构之间有足够的均匀空间。人体和墙壁之所以不能对穿,并不是它们内部没有空隙,而是因为它们内部的畸变,就像一根弯曲的铜棒不能穿过一根弯曲的铜管,哪怕后者的直径要大得多。但是,只要我们消除了两者甚至是一方的畸变,铜棒和铜管就能对穿了。”   他的话虽然颇为雄辩,却远远说服不了我。我苦笑一声问道:   “我愿意承认这个理论,可是你用什么消除空间的畸变,口念咒语意沉丹田?你知道不知道,打碎一个原子核需多少电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不知道,科学家们用尽解数,至今还不能把夸克从强子的禁闭中释放出来?且不说更深的层级了!”   林天声怜悯地看着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与他对视。很久,他才缓缓说道:   “何老师,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质微结构的空间畸变,的确是难以令人信服的。我记得你讲过用意念隔瓶取物,我当时并不相信,只是觉得它既是世界性的传说,必有产生的根源。从另一方面说,人们对于自身结构,对于智力活动、感情、意念。灵感,又有多少了解呢?你还讲过,实践之树常绿,理论总是灰色的。如果可能存在的事实用现有理论完全不能解释,那么最好的办法是忘掉理论,不要在它身上浪费时间。要去全力验证事实,因为这种矛盾常常预示着理论的革命。   我没有回答,心灵深处突然起了一阵颤动。   “你去验证了?”我低声问。   林天声坚决地说:   “我去了。我甚至赶到天光寺,设法偷来了老和尚的密芨。这中间的过程我就不说了,是长达3年的绝望的摸索,在地狱的幽冥世界里,孤独和死寂使我几乎发疯。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线光明。”   听他的话意,似乎已有进展,我急急问道:   “难道……你已经学会穿墙术?”   我紧盯着他,向秀兰则近乎恐惧地望着他,显然她并不清楚这方面的进展。我们之间是一片沉重的静默,很久很久,天声苦笑道:“我还不敢确认,我曾经两次不经意地穿越门帘——从本质上讲,这和穿过墙壁毫无二致。但是,我是在意识混饨状态下于的,我还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等到我刻意追求这种混饨状态时,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脸庞突然焕发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觉得竞技状态特佳,大概可以一试吧。我想这是因为何老师在身边,两个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鸣,何老师,你能帮我一把吗?“   他极诚恳地看着我,我脸红了,我能算什么天才?一条僵死的冬蚕而已,旋即又感到心酸,一个三餐无着落的穷光蛋,却醉心于探索宇宙的奥秘,又是用这样的原始方法,这使人欲哭无泪。我柔声问:   “怎样才能帮你?你尽管说吧。”   向秀兰没有想到我是这种态度,她望着我,眼泪泉涌而出。我及时地拉住她:   “秀兰,不要试图阻拦他。如果他说的是疯话,那他这样试一次不会有什么损失,至多脑袋上撞一个青包,”我苦笑道,“也许这样会使他清醒过来。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么……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消失,化为一团没有畸变的均匀空间,那也是值得的,它说明人类在认识上又打破一层壁障。你记得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的故事吗?”   向秀兰忍住悲声,默默退到一边,泪珠滚滚而下。   天声感谢地看着我,低声道:“何老师,我就要开始了,你要离我近一些,让我有一个依靠,好吗?”   我含泪点头。他走到塑像旁,盘脚坐好,忽然回头,平静地向姑娘交待:   “万一我……你把孩子生下来。”   我这才知道向秀兰已经未婚先孕了。向秀兰忍着泪,神态庄严地点头,并没有丝毫羞涩。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涂在天声身上,他很快进入无我状态,神态圣洁而宁静,就像铁柱上锁着的普罗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声吩咐,尽力把意念放松。我乘时间之船进入微观世界,抚摸着由力场约束的空间之壁,像是抚摸一堆堆透明的肥皂泡。在我的抚摸下,肥皂泡一个个无声地碎裂,变成均匀透明的虚空。   意念恍惚中我看到天声缓缓站起来。下面的情形犹如电影慢动作一样刻在我的记忆中:天声回头,无声地桨然一笑,缓步向石座走去,在我和小向的目光睽睽中,人影逐渐没入石座,似是两个半透明的物体叠印在一起,石像外留下一个淡淡的身影。   我下意识地起身,向秀兰扑在我的怀里,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肤肌。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才注意到的。那时我们的神经紧张得就要绷断,两人死死盯着塑像,脑海一片空明。   突然,传来一声令我们丧魂失魄的怒喝:   “什么人!”   那一声怒喝使我的神经挣然断裂,极度的绝望使我手脚打颤,好半天才转过身来。   是一个持枪的民兵,一身文革的标准打扮。他身着无领章的军装,敞着怀,歪戴军帽,斜端一支旧式步枪,这是一种自以为时髦的风度。他仔细打量着向秀兰,淫邪地笑道:   “妈的,老马还想啃嫩草咧。妈的臭老九!”   他准确地猜出了我的身分。   他摇摇摆摆走过来,我大喝一声:   “不要过来,那里面有人!”   话未落,我已经清醒过来,后悔得咬破了舌头,但为时已晚了。那民兵狐疑地围着石像转了一圈,恶狠狠地走过来,劈劈啪啪给我两个耳光:   “老不死的,你敢耍我?”   这两巴掌使我欣喜若狂,我连声认罪:“对对,我是在造谣,我去向你们认罪!”   我朝向秀兰做了个眼色,主动朝村里走去。向秀兰莫名所以,神态恍馏地跟着我。民兵似乎没料到阶级敌人这样老实,神态狐疑地跟在后边。   这时向秀兰做了一件令她终生追悔的事。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民兵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立刻炸出一声惊呼!   一个人头正缓缓地从石座中探出来,开始时像一团虚影,慢慢变得清晰,接着是肩膀、手臂和半个上身。我们都惊呆了,世界也已静止。接着我斜眼到民兵惊恐地端起枪,我绝望地大吼一声,奋力向他扑去。   “砰!”   枪声响了,石像前那半个身体猛一抖颤,用手捂住前胸。   我疯狂地夺过步枪,在地下摔断,返身向天声扑过去。   天声胸前殷红斑斑,只是鲜血并未滴下,却如一团红色烟雾,凝聚在胸口,缓缓游动。我把天声抱在怀里,喊道:   “天声!天声!”   天声悠悠醒来,灿烂地一笑,嘴唇蠕动着,清楚地说道:   “我成功了!”便安然闭上了眼睛。   下面的事态更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手中的身体逐渐变轻,变得柔和虚浮,顷刻问如轻烟般四散。一颗亮晶晶的子弹砰然坠地,只有天声身体和石像底座相交处留下一个色泽稍深的椭圆形截面,但随之也渐渐淡化。   一代奇才就这样在我的怀里化为空无。我欲哭无泪,拾起那颗尚发烫的子弹,狠狠地向民兵逼过去。   民兵惊恐欲狂,盯着空无一人的石像和我手中的子弹,忽然狼嚎一般叫着回头跑了。   以后,这附近多了一个疯子。他蓬头垢面,常常走几步便低头认罪,嘴里嘟嘟嚷嚷地说:我不是向塑像开枪,我罪该万死,等等。   除了我和向秀兰,谁也弄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从痛不欲生的癫狂中醒来,想到自己对生者应负的责任。   向秀兰一直无力地倚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苍穹。我把她扶起来,低声说道:   “小向……”   没有等我的劝慰说出口,秀兰猛地抬头,目光奇异地说:“何老师,我会生个男孩,像他爸爸一样是天才,你相信吗?“她逻想地说,“儿子会带我到过去、未来漫游,天声一定会在天上等着我,你说对吗?”   我叹了口气,知道小向已有些精神失常了,但我宁可她暂时精神失常,也不愿她丧失生活的信心。我忍泪答道:   “对,孩子一定比天声还聪明。我还做他的物理老师,他一定会成为智人、哲人。我送你回村去,好吗?”   我们留恋地看看四周,相倚回家去。西天上,血色天火已经熄灭,世界沉于深沉的暮色中。我想天声不灭的灵魂正在幽逢的力场中穿行,去寻找不灭的火种。         水星播种     再宏伟的史诗性事件也有一个普通的开端。2032年,正当万物复苏的季节,这天,我和客户谈妥一笔千万元的订单,晚上在得意楼宴请了客户。回到家中已是11点,儿子早睡了,妻子田娅依在床头等我。酒精还在血管中燃烧,赶跑了我的睡意,妻子为我泡了一杯绿茶,倚在身边陪我闲聊。我说:“田娅,我的这一生相当顺遂呀,年方34岁,有了2000万元资产,生意成功,又有美妻娇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妻子知道我醉了,抿嘴笑着没接话。   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屏幕上显出一位男人,身板硬朗,一头银发一丝不乱,目光沉静,也透着几分锐利。他微笑着问:   “是陈义哲先生吗?我是何俊律师。”   “我是陈义哲,请问……”   何律师举起手指止住我的问话,笑道:“虽然我知道不会错,但我仍要核对一下。”他念出我的身份证号码,我父母的名字,我的公司名称,“这些资料都不错吧。”   “不错。”   “那么,我正式通知你,我的当事人沙午女士指定你为她的遗产继承人。沙女士是5年前去世的。”   我和妻子惊异地对看一眼:“沙午女士?我不认识——噢,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在爸爸的客人中有这么一位女士,论起来是我的远房姑姑。她那时的年龄在40岁左右,个子矮小,独身,没有儿女,性格似乎很清高恬淡。在我孩提的印象中,她并不怎么亲近我,但老是坐在角落里静静地观察我。后来我离开家乡,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   她怎么忽然指定我为遗产继承人呢?“我想起沙午姑姑了,对她的去世我很难过。我知道她没有子女,但她没有别的近亲吗?”   “有,但她指定你为唯一继承人。想知道为什么吗?”   “请讲。”   “还是明天吧,明天请允许我去拜访你,上午9点,可以吗?好,再见。”   屏幕暗下去,我茫然地看着妻子,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妻子抿嘴笑着:“义哲先生,你的人生的确顺遂呀,看,又是一笔天外飞来的遗产,没准它有两个亿呢。”   我摇摇头:“不会。我知道沙午姑姑是一名科学家,收入颇丰,但仍属于工薪阶层,不会有太丰饶的遗产。不过我很感动,她怎么不声不响就看中我呢?说说看,你丈夫是不是有很多优点?”   “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会在50亿人中间选上你呢。”   我笑着搂紧妻子,把她抱到床上。      第二天,何律师准时来到我的公司,我让秘书把房门关上,交待下属不要来打扰。   何律师把黑色皮包放在膝盖上,我想,他马上会拉开皮包,取出一份遗嘱宣读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轻叹道:   “陈先生,恐怕这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律师业务。为什么这样说?以后你会明白的。现在,先说说我的当事人为什么指定你继承遗产吧。”   他说:“还记得你两岁时的一件事吗?那时你刚刚会说一些单音节的词,一天你父母抱着你出门玩,沙女士也陪着。你们遇到一家饭店正在宰牛,血流遍地,牛的眼睛下挂着泪珠。你们在那儿没有停留,大人们都没料到你会把这件事放到心里。回家后你一直愀然不乐,反复念叨着:刀、杀、刀、杀。你妈妈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说:你是说那些人用刀杀牛,牛很可怜,对不?你一下子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劝也劝不住。从那之后,沙女士就很注意你,说你天生有仁者之心。”   我仔细回想,终于愧然摇头,这件事在我心中已没有一丝记忆。何律师又说,另一件事则是你7岁之后了。沙女士说,那时你有超出7岁的早熟,常常皱着眉头愣神,或向大人问一些古古怪怪的问题。有一天你问沙姑姑,为什么闭上眼睛后,眼帘上并不是空的,不是绝对的黑暗,而是有无数细小的微粒、空隙或什么东西飘来飘去,但无法看清它们。你常常闭上眼睛努力想看清,总也办不到,因为当你把眼珠对准它时,它会慢慢滑出视野。你问沙姑姑,那些杂乱的东西是什么?是不是在我们看得见的世界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我点点头,心中发热,也有些发酸。童年时我为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苦苦追寻过,一直没有答案。即使现在,闭上眼睛,我仍能看到眼帘上乱七八槽的麻点,它确实存在,但永远在你的视野之外。也许它只是瞳孔微结构在视网膜上的反映?或者是另一个世界(微观世界)的投影?现在,我已没有闲心去探求这个问题了,能有什么意义呢。但童年时,我确实为它苦苦寻觅过。   我没想到这件小事竟有人记得,我甚至有点凛然而惧: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双眼睛在默默地观察你啊。何律师盯着我眼睛深处,微笑道:   “看来你回忆起来了。沙女士说,从那时起她就发现你天生慧根,天生与科学有缘。”   我猜度着,沙姑姑的遗产大概与科学研究有关吧,可能她有某个未完成的重要课题等待我去解决。我很感动,但更多的是苦笑。少年时我确实有强烈的探索欲,无论是磁铁对铁砂的吸引,还是向日葵朝着太阳的转动,都能使我迷醉。我曾梦想做一个洞悉宇宙奥秘的科学家,但最终却走上经商之路。人的命运是不能全由自己择定的。   “谢谢沙姑姑对我的器重。但我只是一个商人,在商海中干得还不错。我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即使我真的有慧根,这慧根也早已枯死了。”   “没关系,她对你非常信赖,她说,你一旦回头,便可立地成佛。”他强调道:“一旦回头,立地成佛,这是沙女士的原话。”   我既感动,也有些好笑,看来这位沙姑姑是赖上我啦!她就只差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了。不过,如果继承遗产意味着放弃我成功的商业生涯,那沙姑姑恐怕要失望了。   但我仍然礼貌地等客人往下说。老于世故的何律师显然洞悉我的心理,笑道:   “我已经说过,这是我最困难的一次律师业务。你是否接受这笔遗产,务请认真考虑后再定夺,你完全可以拒绝的。”他歉然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宣布遗嘱的内容。   遵照我当事人的规定,请你先看看这本研究笔记,如果你对它不感兴趣,我们就不必深谈了。请你务必抽时间详细阅读,这是立遗嘱人的要求。“   他从黑提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笔记,郑重地递给我,然后含笑告辞。   这位狡猾的老律师成功地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匆匆安排了一天的工作,带上笔记本回到家中。家中没有人,我走进书房,关上门,掏出笔记本认真端详。封皮是黑色的,已有磨损,显然是几十年前的旧物。它静静地躺在我手中,就像是惯于保守秘密的沧桑老人。笔记本里究竟藏有什么秘密?   我郑重地打开它。不,没什么秘密,只是一般的研究笔记,是心得、杂记和一些试验记录。遣词用句很简练,看懂它比较困难,不过我还是认真看下去。后来,我看到一篇短文,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这篇短文影响了我的一生。   【   《生命模板》   20世纪后半期,科学家费因曼和德雷克斯勒开启了纳米科学的先河。他们说,自古以来人们制造物品的方法都是“自上而下”的,是用切削、分割、组合的方法来制造。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自下而上”呢?可以设想制造这样的纳米机器人,它们能大量地自我复制,然后它们去分解灰尘的原子,再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纸。这时,生命和非生命、制造和成长的界限就模糊了,互相渗透了。   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设想,可惜其中有一个重大的缺陷——当纳米机器人大量复制时,当它们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纸时,它们所需的程序指令从何而来?毫无疑问,这个指令仍是自上而下的,因此就形成宏观世界到纳米世界的信息瓶颈。这个瓶颈并非不能解决,但它会使纳米机器人大大复杂化,使自下而上的堆砌繁琐得无法进行。   有没有简便的真正自下而上的方法?有。自然界有现成的例子——生命。即使最简单的生命,如艾滋病毒、大肠杆菌、线虫、蚊子,它们的构造也是极复杂的,远远超过汽车、电视机等机器。但这些复杂体却能按DNA中暗藏的指令,自下而上的建造起来。这个过程极为高效和低廉。想想吧,如果以机械的办法造出一架功能不弱于蚊子的微型直升机,需要人们做出多么艰巨的努力!付出多少金钱!而蚊子的发育呢,只需要一颗虫卵和一池污水就行了。   由于生命体的极端复杂和精巧,人们常把它神秘化,认为它只能是上帝所创造,认为生命体的建造过程是人类永远无法破译的黑箱。实际上并非如此,只要用还原论的手术刀去剖析它,就会发现它也是一种自组织过程,仅此而已。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自组织形成:宇宙大爆炸形成的夸克;宇宙星云中产生的星体;地球岩石圈的形成;石膏和氯化纳的结晶;六角形雪花的凝结;等等等等。宇宙中的四种力:强力、弱力、电磁力和引力是万能的粘合剂,是它们促使复杂组织能自发地建造。   生命也是一种自组织,不过是高层面的自组织。两者的区别在于:非生命物质自组织过程是不需要模板的,或者说它也要模板,但这种模板很简单,宇宙中无处不有。所以,太阳和100亿光年外的恒星可以有相同的成长过程;巴纳德星系的行星上如果飘雪花,它也只能是六角,绝不会是五角。而生命体的自组织需要复杂的模板,它们只能产生于难得的机缘和亿万年的进化。但不管怎么说,生命体的建造本质上也是一种物理过程,是由化学键(实质上是电磁力)驱使原子自动堆砌成原子团,原子团变形、拓展、翻卷,直到生命体建造出来。   想造一台微型直升机吗?假如我们找到类似蚊卵的模板(当然不需要吸血功能),让它孵化、发育……这个工作该多么简单!   不过,以蛋白质为基础的生命体有致命的弱点:它太脆弱,不耐热,不耐冻,不耐幅射,寿命短,强度低,等等。那么,能否用硅、锡、钠、铁、铝、汞等金属原子,依照生命体的建造原理,“自下而上”地建造出高强度的纳米机器,或纳米生命呢。   经过30年的摸索,我想我已制造了硅锡钠生命的最简单的模板。   】   也许我确实有科学的慧根,我马上被这篇朴实的文章吸引住了。它剖析了复杂的大千世界,轻松地抽出清晰的脉络。尤其是结尾那句简短的、平淡的宣布,纵然是科学的外行,也能掂出它的份量。一种硅锡钠生命的模板!一种高强度的,完全异于现有生命形式的新生命!可以断定,我将得到的遗产肯定与之有关。   我立即打电话给何律师,直截了当地问他:“何律师,那种硅锡钠生命是什么样子?现在在哪儿?”   何律师在电话中大笑道:   “沙女士的估计完全正确!她说你会打电话来的。还说如果你不打来电话,律师就可以中断工作了。她没看错你。来吧,我领你去,那种新型生命在她的私人实验室里。”   沙女士的试验室在城郊的一座小山坡上,是一幢不大的平房,屋内有两名工作人员正在安静地工作。何律师引我参观着各屋的设施,耐心解释着,他说,给沙女士当了10年律师,我已成半个纳米科学家啦。他领我到实验室的核心——所谓的生命熔炉。四周是厚厚的砖墙,打开坚固的隔热门,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个约有100平方米的大熔池,暗红色的金属液在其中缓缓地涌动。看不到加热装置,大概藏在熔池下面吧。透过熔池上方因高热而畸变的空气,能看到对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金属蚀刻像,那当然是沙午女士了。她默默俯视着下面灼热的熔池,目光慈爱,又透着苍凉,就像远古的女娲看着她刚用泥土抟成的小人。   何律师告诉我,这是些低熔点金属(锡、铅、钠、汞等)的混合熔液,其中散布着硅、铁、铬、锰、钼等高熔点物质,这些高熔点物质尺寸为纳米级,在熔液中保持着固体形态。我们的变形虫——即沙女士说的新型生命——正是以这些纳米级固相原子团为骨架,俘获一些液相金属而组成的。熔池常年保持在490℃正负85℃的范围,这是变形虫最适宜的生存环境。“现在,看看它们的真容吧。”   他按一下按钮,侧面墙上映出图像。图像大概是用X光层析技术拍的,画面一层层透过液体金属,停在一个微小的异形体上。从色度看,它和周围的液体金属几乎难以区分,但仔细看可以看出它四周有薄膜团住。它努力蠕动着,在粘稠的金属液中缓缓地前进,形状随时变化,身后留下一道隐约可见的尾迹,不过尾迹很快就消失了。   “这就是沙女士创造的变形虫,是一种纳米机器,或纳米生命。在这个尺度的自组织活动中,机器和生命这两个概念可以合而为一了。”何律师说,“它的尺度有几百纳米,能自我复制,能通过体膜同外界进行新陈代谢。不过它吃食物只是为了提供建造身体的材料(尤其是固相元素),并不提供能量。它实际是以光为食物,体膜上有无数光电转换器,以电能驱动它体内的金属'肌肉'进行运动。”   我紧紧盯着屏幕,喃喃地说:“不可思议,真正不可思议!”   “是啊,和地球上的生命完全不同。它的死亡和繁衍更离奇呢。一只变形虫的寿命只有12-16天,在这段时期,它们蠕动、吞吃、长大,然后蜷成一团,使外壳硬化,在硬壳内的物质发生'爆灭',重新组合成若干只小变形虫。至于爆灭时生命信息如何向后代传递,沙女士去世前还未及弄清。”   “它们繁殖很快吗?”   “不快,金属液中的变形虫达到一定密度时,就会自动停止繁殖。我想其内在原因是合适的固相材料被耗尽了。看!快看!镜头正好捕捉到一只快要爆灭的变形虫!”   屏幕上,一只变形虫的外壳显然固化了,在周围缓缓涌动的金属液中,它的形状保持不变。片刻之后,壳体内爆发出一道电光,随之壳内物质剧烈翻动,又很快平静下来,分成四个小团。然后硬壳破裂,四只小变形虫扭转着身体,向四个方向缓缓游走。   我看呆了,心中有黄钟大吕在震响,那是深沉苍劲的天籁,是宇宙的律动。我记得有不少科学家论述过生命的极限环境,但谁能想到,在500℃的金属液中,会有一种金属生命,一种不依赖水和空气的生命?这种生命模板的合成是多么艰难的事,那应该是上帝10亿年的工作,沙姑姑怎么能在几十年的研究中就把它创造出来?我瞻望着她的雕像,心中充满敬畏。何律师关上隔热门,领我回办公室。他说:   “这种生命还相当粗糙,它体内光电转换器的效率还不如普通的太阳能板呢。沙女士说,经过一代代进化后,它们也会像地球生命一样精巧,不过那肯定是几亿年以后的事了。至少在我接手后的5年里,这些慢性子的家伙们没有一点儿变化。”   我问:“这是私人实验室?得不到政府的支持?”   “对,至于原因——我想你能猜到。从实用主义观点看,这种研究恐怕在几千万年内毫无价值。沙女士开始研究时,原是想创造某种能耐高温、有实用价值的纳米机器人。她搞出了这种小变形虫,但一直没有为它找到实际用途。沙女士去世后,委托我用她的财产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不过,这笔资金很快就要告罄了。”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们都知道这句话的含意。沙女士留给我的,实际是一笔负资产,我一旦接下,就要向这座熔炉投入大量的资金,直到用尽家财。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再去寻找一个像我这样易于被感动的傻瓜?   但不管怎样,我无法拒绝。这些生命尽管粗糙,终究已脱离物质世界,它们是妙手偶得的孤品,如果生存下去,也许能复现地球生命的绚丽。我怎忍心让它们因我而死呢。童年的科学情结忽然复活了,就像是一泓春水悄悄融化着积雪。我叹口气:“何律师,宣布遗嘱吧。”   “啊,不,”何律师笑道:“遵照沙女士的规定,还有第二道程序呢。请你先看完这封信吧。”   他从皮包中掏出一件封固的信,郑重地递给我。我狐疑地接过来,撕开。信笺上用手写体简单地写着两行字,其内容是那样惊世骇俗:   “致我的遗产继承人:   真正的生命是不能圈养的,太阳系中正好有合适的放养地——水星。“   我呆住了。我瞠目结舌,太阳穴的血管嘭嘭跳动。那个狡猾的律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料到了这封信对我的震撼。是啊,与这两行字相比,此前我看到的一切还值得一提吗?   【   索拉星   《圣书》《创世纪》   大神沙巫创造了索拉人。沙巫神是父星之独子,住在父星第三星上,那个星球曾是蓝色的,浸在水波之中。20个4152万年前,神来到索拉星上,他见索拉星是好的,光是好的,天地是好的。神说:好的天地,焉能没有活物呢。神伸展身躯,高579亿步,从父星的熔炉里舀出热的汤液,汤液中有小的活物。他把汤液洒遍索拉星的土地。20个4152万年后,小活物长成索拉人。   沙巫神行完这件事,失去了父星的宠爱。父星发怒说:你怎么敢代我行这件事?父星用白色的光剑惩罚了蓝星,毁灭了沙巫的家。沙巫神乘神车逃离蓝星,去了父星照不到的地方。   沙巫神在索拉星上留下化身,化身沙巫睡在北极的寒冰里,躲避着父星。每隔4152万年,化身沙巫醒来,乘神车巡视索拉星。他怜悯索拉人的愚味,把智慧吹进索拉人的眼睛和闪孔。   神告诉索拉人:   我的孩子们啊,我偏爱你们,你们有福了。我造出你们的身体比我更强壮,不怕父星的惩罚;你们以光为食,不以生命为食;你们是金属做的身子,不是泥和水做的身子;你们身上有五窍,不是九窍;你们没有雌雄之分,免去做人的原罪。你们有福了啊。   神告诉索拉人:   我把神的灵智藏在圣书里,你们什么时候能看懂它呢。看懂圣书的人就能找到极冰中的圣府,神会醒来,带你蒙受父星大的恩宠。   】   水星素描   水星是离太阳最近的行星,距太阳0。387地球天文单位,即5789万公里。太阳光猛烈地倾泻到水星上,使它成了太阳系最热的行星。它的白昼温度可达450℃,在一个名叫卡路里盆地的地方,最高温度曾达到973℃。由于没有大气保温,夜晚温度可低至-173℃。   这个与太阳近在咫尺的星球上竟然也有冰的存在,它们分布于水星的两极,常年保持着-60℃以下的温度。   水星质量为地球的1/25,磁场强度为地球的1/100。公转周期为87。96天,即1000地球年=4152水星年。水星自转周期为58。646天,是其公转周期的2/3,这是由于太阳引力延缓了它的自转速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引力锁定。   水星地貌与月球相似,到处是干旱的岩石荒漠,是陨星撞击形成的寰形山(卡路里盆地就是一颗大陨星撞击而成)。地面上多见一种舌状悬崖,延伸数百公里,这种地形是由水星地核的收缩所形成。水星的高温使一些低熔点金属熔化,聚集在凹部和岩石裂缝内,形成广泛分布的金属液湖泊。由于水星缺少氧化性气体,它们一直保持金属态的存在。夜晚来临时,金属液凝结成玻璃状的晶体。当阳光伴随高温在58。6个地球日之后返回时,金属湖迅速开冻。   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毫无疑问是生命的禁区——可是,真是如此吗?      “疯了,”我神经质地咕哝道:“真的是疯了,只有疯子才这样异想天开。”   何律师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可是,历史的发展常常需要一两个疯子。”   “你很崇拜沙女士?”   “也许算不上崇拜,但我佩服她。”   我干笑道:“现在我知道这笔遗产的内容了,是一笔数目惊人的负遗产。继承人要用自己的财产去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维持到哪一年——天知道。不仅如此,他还要为这些金属生命寻找放生之地,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而这么做,至少需要数百亿元资金,需要一二百年的时间。谁若甘愿接受这样的遗产,别人一定会认为他也疯了。”   何律师微笑着,简单地重复着:“世界需要几个疯子。”   “那好,现在请你忘记自己的律师身份,你,我的一个朋友,说说,我该接受这笔财产吗?”   何律师笑了:“我的态度你当然知道。”   “为什么该接受?对我有什么益处?”   “它使你得到一个万年一遇的机会,可以干一件前无古人的事。你将成为水星生命的始祖之一,它们会永远铭记你。”   我苦笑道:“要让水星生命进化到会感激我,至少得一亿年吧,这个投资回收期也太长啦。”   何律师笑而不答。   “而且,还不光是金钱的问题。要到水星上放养生命——地球人能接受吗?毕竟这对地球人毫无益处,说不定还会给地球人类增加一个竞争对手呢。”   “我相信你,相信沙女士的眼力,所有困难你都有能力、有毅力去克服。”   我像是蝎蜇似地叫起来:“我去克服?你已坐定我会接受这笔遗产?”   那个狡猾的律师拍拍我的肩:“你会的,你已经在考虑今后的工作啦。我可以宣读遗嘱了吧,或者,你和夫人再商量一次?”   6天后,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正式仪式,我和妻子签字接受了这笔遗产。   我为这个决定熬煎了6天,心神不宁,长吁短叹。我告诉自己,只有疯子才会自愿套上这副枷锁,但海妖的歌声一直在诱惑我,即使塞上耳朵也不行。40亿年前,地球海洋中诞生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蛋白质微胞,那是个粗糙的、微不足道的东西。如果真有上帝,恐怕他也料不到,这种小玩意儿会进化出地球生命的绚烂吧。现在,由于偶然的机缘,一种新型生命投入到我的翼下,它是一位女上帝创造的,它能否在水星发扬光大,取决于我的一念之差。这个责任太重了,我不敢轻言接受,也不敢轻言放弃。即使我甘愿做这样的牺牲,还有妻儿呢?我没有权力把他们拖入终生的苦役中。妻子对此一直含笑不语,直到某天晚上,她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你割舍不下,接受它不就得了。”   她说得十分轻松,就像是决定上街买两毛钱白菜。我瞪着妻子:“接下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咱俩一生的苦役。不过,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和兴趣去生活,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如果你这会儿放弃它,老来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为此在良心上熬煎一生。行了,接受它吧。”   那会儿我望着妻子明朗的笑容,泪水潸然而下。   现在妻子仍保持着明朗的笑容,陪我接受了沙姑姑的遗产。何律师今天很严肃,目光充满苍凉。我戏谑地想,这只老狐狸步步设伏,总算把我骗入毂中,现在大概良心发现了吧。沙午实验室的两名工作人员欣喜地立在何律师身后。屋里还有一个不露面的参加人,就是沙午女士,她正呆在那座生命熔炉的上方,透过因高温而抖颤的空气,透过厚厚的墙壁在看着我们,我想她的目光中一定充满欣慰。我特意请来的记者朋友马万壮则是咬牙切齿:   “疯了!全疯了!”他一直低声骂着:“一个去世的女疯子,一对年轻的疯夫妻,还有一个装疯的老律师。义哲,田娅,你们很快会后悔的!”   我宽容地笑着,没有理他。不管怎样反对,他还是遵照我的意见把这则消息捅到新闻媒体中去。我想,行这件事,既需要社会的许可,也需要社会的支持。那么,就让这个计划尽早去面对社会吧。      老马把那篇报道捅出去之后,我立即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他兴高采烈地说:   “我见到报导了!金属生命,水星放生,一定是愚人节的玩笑吧。”   我说:“不,不是。实际上,那篇报导原来确实打算在4月1号出台,但我忽然悟出4月1号是西方愚人节,于是通知报纸向后推迟4天。”   “正好推迟到4月5号啦,清明节,那这篇报导一定是鬼话喽!”   我苦笑道,慢慢放下话机。   此后舆论的态度慢慢认真起来,当然大多数是反对派。异想天开!地球人类的事还没办完呢,倒去放养什么水星生命!也有人宽容一些,说只要不妨碍人类的利益,人人都可干自己想干的事,只要不花纳税人的钱。   在这些争论中,我沉下心来全力投入实验室的接收工作。我以商人的精打细算,最大限度地压缩实验室的开支。算一算,我的家产能够维持它运转30年。这种生命很顽强,高温能耐到1000℃以下,低温则可耐受到绝对零度。在温度低于320℃时,它们会进入休眠。所以,即使因经费枯窘而暂时熄灭熔炉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暂时中断这种生命的进化。   不过,我不会让生命熔炉在我手里熄灭的。我不会辜负沙姑姑的厚望。   晚上,我和妻子常常来到生命熔炉,看那暗红涌动的金属液,或者把图象调出来,看那些蠕动的小生命。这是一些简单的粗糙的生命,但无论如何,它们已超越物质的范畴。1亿年之后,10亿年之后,它们进化到什么样子,谁能预料到呢?看着它们,我和妻子都找到一种感觉,即妻子腹中刚刚诞生一个小生命时的感觉。      老马很够朋友,为我促成一次电视辩论。“或者你说服社会,或者让社会说服你吧。”   我、妻子和何律师坐在演播厅内,面对中央电视台的摄像镜头,聚光灯烤得脸上沁出细汗。演播台另一边坐着七位专家,他们实际是这场道德法庭的法官,不过他们依据的不是中国刑法,而是生物伦理学的教义。台前是一百多名听众,多数是大学生。   主持人耿越笑着说:“节目开始前,首先我向大家致歉,这次辩论本来应放在水星上进行的,不过电视台付不起诸位到水星的旅费。再说,如果不配置空调,那儿的天气太热了一点。”   听众会心地笑了。   “‘水星放生’这件事已是妇孺皆知,我就不再介绍背景资料了。现在,请听众踊跃提问,陈义哲先生将作出回答。”   一位年轻听众抢着问:“陈先生,放养这种水星生命——这样做对人类有益处吗?”   我平静地说:“目前没有,我想在一亿年内也不一定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劳神费力去做这些对人类无益的工作——为什么?”   我看看妻子和何律师,他们都用目光鼓励我,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把话头扯远一点儿吧。要知道,生物的本质是自私的,每个个体要努力从有限的环境资源中争取自己的一份,以便保存自己,延续自己的基因。但是,大自然是伟大的魔术师,它从自私的个体行为中提炼出高尚。生物体在竞争中发现,在很多情况下合作更为有益。对于单细胞生命,各细胞彼此是敌对的。但单细胞合为多细胞生命时,体内各个单细胞就化敌为友,互相协作,各有分工,使它们(或大写的它)在生存环境中处于更有利的地位。于是,多细胞生命便发展壮大。概而言之,在生物进化中,这种协作趋势是无所不在的,而且越来越强。比如,人类合作的领域就从个体推至家庭,推至部族,推至国家,推至不同的人种,乃至于人类之外的野生生物。在这些过程中,生命一步步完成对自身利益的超越,组成范围越来越大的利益共同体。我想,人类的下一步超越将是和外星生命的融合。这就是我倾尽家财培育水星生命的动机,我希望那儿进化出一种文明生物,成为人类的兄弟。否则,地球人在宇宙中太孤单了!”我说,“其实,在一个月前我还没有这些感悟,是沙女士感化了我。站在沙教授的生命熔炉前,看着暗红涌动的金属液中那些蠕动的小生命,我常常有做父母的感觉。”   一位中年男人讥讽地说:“这种感觉当然很美妙,不过你不要为了这种感觉,而培育出人类的潜在竞争者。我估计,这种高温下生存的生命,其进化过程必定很快吧,也许1000万年后它们就赶上人类啦。”   我笑了:“别忘了,地球的生命是40亿年前诞生的,如果担心地球生命竞争不过40亿年后才起步的晚辈,那你未免太不自信了吧。”   耿越说:“说得对,40亿岁的老祖父,1000万岁的小囡囡,疼爱还来不及呢,哪里有竞争?”   观众笑起来,一位女听众问:“陈义哲先生,我是你的支持者。你准备怎么完成沙女士的托付?”   我老实承认,“不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我的家产能在30年内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但30年后怎么办?还有,怎样才能凑出足够的资金,把这些生命放养到水星上?我心里没有一点数。不管怎样,我会尽我的力量,这一代完不成,那就留给下一代吧。”   听证会进行了近两个小时,七名专家或称七名法官一直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不时在纸上记下一两点,从表情上看不出他们的倾向性。最后耿越走到演播台中央说:“我想质询已相当充分了,现在请各位专家发表自己的意见吧。你们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是赞成、反对还是弃权?”   七位专家迅速在小黑板上写字,同时举起黑板,上面齐刷刷全是同样的字:弃权!   听众骚动起来,耿越搔着头皮说:   “如此一致呀!我很怀疑七位裁判是否有心灵感应?请张先生说说,你为什么持这个态度。”   坐在第一位的张先生简短地说:“这件事已远远超越时代,我们无法用现代的观点去评判将来的事。所以,弃权是最明智的选择。”   【   埋在索拉星北极冰层中的沙巫圣府快要露面了,透过厚厚的深绿色的极冰,已能隐约看到圣府中的微光。牧师胡巴巴进入了神灵附体的癫狂状态,向外发射着强烈的感情场,胸前的闪孔激烈地闪烁着,背诵着圣书旧约和新约篇的祷文。破冰机飞转着,一步一步向前拓展。胡巴巴俯伏在白色的冰屑中向化身沙巫遥拜,脑袋和尾巴重重地在地上叩击,打得冰屑四处飞扬。   科学家图拉拉立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助手奇卡卡背着两个背囊(那里有四个能量盒),站在他的身边。   这次的“圣府探查行动”是图拉拉促成的,他已经150岁了,想在“爆灭”前找到圣书中屡次提到的圣府——或者确认它不存在。他原想教会要极力反对,但他错了,教会的反应相当平和,甚至相当合作。他们同意这次考查,只是派了牧师胡巴巴做监督。图拉拉想,也许教会深信圣书的正确?圣书说,化身沙巫睡在北极的极冰中;圣书说,能看懂圣书的人就能找到极冰中的圣府,唤醒大神,蒙受大的恩宠。千百年来,无数自认读懂圣书的信徒争着到北极去朝拜,但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现在,教会可能想借科学的力量来证明圣书的正确。   想到这儿,图拉拉不禁微微一笑。近500年来科学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几乎能与教会分庭抗礼了。比如说,眼前这位虔诚的胡巴巴牧师就受惠于科学,他的尾巴上也装着一个能量盒,科学所发明的能量盒,否则,“以光为食”的他就不可能来到无光的北极。   这次向北极行进的路上,图拉拉看到了无数的横死者,他们是一代代虔诚的教徒,按圣书的教诲,沿着从圣坛伸向北极的圣绳,来寻找沙巫神的圣府。当他们逐渐脱离父星的光照后,体内能量渐渐耗竭,终于倒在路上。对于这些横死者,教会一直讳莫如深。因为,这些人死前没找到死亡配偶,没经过爆灭,灵魂不得超生,这是圣诫三罪(不得横死,不得信仰伪神,不得触摸圣坛和圣绳)中第一款大罪。但这些人又是可敬的殉教者。教会是该诅咒他们,还是褒扬他们呢?   图拉拉决定,从北极返回时,他要把这些横死者收集起来,配成死亡配偶,让他们在光照下爆灭。图拉拉倒不是相信灵魂超生,但总不能任这些人永远暴尸荒野吧。      破冰机仍在转着,现在已经能确定前面就是圣府了,因为极冰中露出40根圣绳,在此汇聚到一块儿,向圣府延伸。圣府中射出白色的强光,把极冰耀得璀灿闪亮。牧师胡巴巴让工人暂停,他率领众人做最后一次朝拜,诚惶诚恐地祈祷着。人群中只有图拉拉和奇卡卡没有跪拜。牧师愠怒地瞪着他们,在心中诅咒着,你们这些不尊崇沙巫神的异教徒啊,神的惩罚马上要降临到你们身上!   奇卡卡不敢直视牧师,也不敢正视自己的导师,他的感情场抖颤着,两个闪孔轻微地闪烁,像是询问自己的导师,又像是自语:难道化身沙巫真的存在?难道圣书上说的确实是真理?因为圣书说的圣府就在眼前啊。   图拉拉看到助手的动摇,他佯作未见,苍凉地转过身去。他一向知道奇卡卡不是一个坚强的无神论者,常常在科学和宗教之间踟蹰。图拉拉本人在100年前就叛离了宗教,麾下聚集一大批激进的年轻科学家。他们坚信图拉拉在100年前提出的生物进化论,相信索拉人是由低等生物进化而来(这一点已有许多古生物遗体给出证明),坚信圣书上全是谎言。但是,在对宗教举起叛旗100年后,图拉拉本人反倒悄悄完成圣书的回归。   他不信宗教,但相信圣书(指圣书的旧约篇),因为圣书中混着很多奇怪的记载,这些记载常常被后来的科学发展所确证。比如,圣书上说:索拉星是父星的第一星,蓝星是父星的第三星。这些圣谕被人们吟哦了数千年,从不知是什么含意。直到望远镜的出现刺激了天文学的发展,科学家才知道,索拉星和蓝星都是父星的行星,而其排列顺序完全如圣书所言!   又比如,《圣书》〈旧约〉第39章中规定了索拉星的温度标定,以水的凝结为0度,水的沸腾为100度。可是,索拉星生命在几亿年的进化中从没有接触过水!只是在近代,科学家才推定在南北极有极冰存在。那么,圣书中为什么做这种规定,这种规定又是从何而来呢。   难道真有一个洞察宇宙,知过去未来的大神吗?   还有,索拉星赤道附近的20座圣坛,也一直是科学家的不解之谜。在那些圣坛上,黑色的平板永不疲倦地缓缓转动,永远朝着父星的方向。每座圣坛都有两根圣绳伸出来,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北方。圣书上严厉地警告,索拉人绝不能去触碰它,不遵圣诫的人会被狠狠击倒,只有伏地忏悔后才能复苏。图拉拉不相信这则神话,他觉得圣坛中的黑色平板很可能是一种光电转换器,就如索拉生物的皮肤能进行光电转换一样。问题是——是谁留下这些技术高超的设备?以索拉人的科学水平,500年后也无法造出它!   正是基于这个信念,他才尽力促成了对圣府的考查。现在,已经可以确认圣府的存在了,圣书上那个神秘缥渺的圣府就在眼前。如果化身沙巫真的住在这里……图拉拉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最后一层冰墙轰然倒塌,庄严的圣府豁然显现。这是一个冰建的大厅,厅内散射着均匀的白光,穹顶很高,厅内十分空旷,没有什么杂物,只有大厅中央放着一辆——神车!圣书上提到过它,无数传说中描绘过它,3120年前的史书中记载过它。这正是化身沙巫的座骑呀。神车上铺着黑色的平板,与圣坛上的平板一模一样。下面是四个轮子。神车上方是透明的,模样奇特的化身沙巫斜躺在里面。   化身沙巫真的在这里!洞外的人迫不及待地拥进去。以胡巴巴为首,众人一齐俯伏在地,用脑袋和尾巴敲击着地面,所有人的闪孔都在狂热地祷告着:至上的沙巫大神,万能的化身沙巫,你的子民向你膜拜,请赐福给我们!   只有图拉拉一人站立着,跪伏的人群包括他的助手,似乎奇卡卡的祷告比别人更狂热。众人合成的感情场冲击着图拉拉,他几乎也不由想俯伏在地,但他终于抑制住自己,快步上前,仔细观看化身沙巫的尊容。   化身沙巫斜倚在神车内,模样奇特而庄严。他与索拉人既相似又不相似,他也有头,有口,有胳臂和双手,有双眼,有躯干;但他的尾巴是分叉的,分叉尾巴的下端也有指头。他身上有5处奇怪的凸起:脑袋正前方有一个长形凸起,其下有两孔;脑袋两侧两个扁形凸起,各有一孔。两条尾巴开始分岔的地方有一个柱形凸起,上面有一个孔。胸前没有闪孔,图拉拉惊讶地想,没有传递信息的闪孔,沙巫们如何互相交谈?他们都是哑人吗?不过把这个问题先放放吧。他现在要先验证圣书上最容易验证的一条记载。他仔细数了沙巫身体上的孔窍,没错,确实是九窍,而不是索拉人的五窍。   圣书又对了啊。图拉拉呆呆地立着,心中又惊又喜。   他又仔细观察神车内部。车前方放着一个金制的塑像,塑像只有半身,与沙巫神一样,头部有七窍,不过这尊塑像的头上有长毛,相貌也显然不同。这是谁?也许是沙巫神的死亡配偶?他忽然看到更令人震惊的东西,一本圣书!圣书是崭新的,但封面的字体却是古手写体,是3000年前索拉先人使用的文字。在图拉拉的一生中,为了击败教会,他曾认真研究过圣书,对圣书的渊源、版本和讹误知之甚清。他一眼看出这是第二版圣书,内容只有旧约而无新约,刊行于3120年前。这版圣书现在已极为罕见。   胡巴巴也看到了圣书,他的祈祷和跪拜也几近癫狂。等他抬起头,看见图拉拉已经打开车门,捧住圣书,胡巴巴立即从闪孔射出两道强光,灼痛了图拉拉的后背。图拉拉惊异地转过身,胡巴巴疯狂地喊道:   “不许渎神者触摸圣书!”他挤开科学家,虔诚地捧起圣书,恶狠狠地说:“现在你还敢说神不存在吗?你这个渎神者,大神一定会惩罚你的!”他不再理会图拉拉,转向众人说:“我要回去请示教皇,把沙巫神的圣体迎回去。在我回来之前,所有人必须离开圣府!”   他捧着圣书领头爬出去,众人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奇卡卡负疚地看看自己的老师,低下脑袋,最终也去了。胡巴巴走到洞口时,看到留在洞中的科学家,便严厉地说:   “你,要离开圣府。化身沙巫不会欢迎一个渎神者。”   图拉拉不想与他争执,他的闪孔平和地发射着信息:“你们回去吧,我不妨碍你们,但我要留在这里……向化身沙巫讨教。”   胡巴巴的闪孔中闪出两道强光:“不行!”   图拉拉讥讽地说:“胡巴巴牧师的脾气怎么大起来啦?不要忘了,你是在科学的帮助下才找到圣府的。如果你逼我回去,那就请把你尾巴上的能量盒取下来吧,那也是渎神的东西,圣书从未提到过它。”   牧师愣住了,他想图拉拉说得不错,圣书的任何章节中,甚至宗教传说中,都从未提到过这种能量盒。它是渎神者发明的,但它非常有用,在这无光的极地,没有了能量盒,他会很快脱力而死,而且是不得转世的横死。他不敢取掉能量盒,只好狂怒地转过身,气冲冲地爬走了。   】   那次电视辩论之后的晚上,何律师在我家吃了晚饭。席间他告诉我:“义哲,你实际已经胜利了,对这件事,法律上的'不作为'就是默认和支持。现在没人阻挡你了,甩开膀子干吧。”   他完成了沙午姑姑的托付,心情十分痛快,那晚喝得酩酊大醉,笑嘻嘻地离开。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话机,屏幕上仍是黑的,那边没有打开屏幕功能。对方问:   “你是陈义哲先生吗?我姓洪,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有兴趣。”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颇不悦耳,甚至可以说,这声音引起我生理上的不快。但我礼貌地说:   “洪先生,感谢你的支持。你看了今天的电视节目?”   对方并不打算与我攀谈,冷淡地说:“明天请到寒舍一晤,上午10点。”他说了自己的住址,随即挂断电话。   妻子问我是谁来的电话?说了什么?我迟疑地说:“是一位洪先生,他说他对水星放生感兴趣,命令我明天去和他见面。没错,真的是命令,他单方面确定了明天的会晤,一点也不和我商量。”   我对这位洪先生印象不佳,短短的几句交谈就显出他的颐指气使,不仅如此,他的语调还有一种阴森森的味道。但是……明天还是去吧,毕竟这是第一个向我表示支持的陌生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个勉强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洪先生的住宅在郊外,一庄相当大的庄园。庄园历史不会太长,但建筑完全按照中国古建筑的风格,飞檐斗拱,青砖青瓦,曲径小亭。领我进去的仆人穿一身黑色衣裤,态度很恭谨,但沉默寡言,意态中透着一股寒气。我默默地打量着四周,心中的不快更加浓了。   正厅很大,光线晦暗,青砖铺的地面,其光滑不亚于水磨石地板。高大的厅堂没有什么豪华的摆设,显得空空落落。厅中央停着一辆助残车,一个50岁的矮个男人仰靠在车上。他高度残疾,驼背鸡胸,脑袋缩在脖子里。五官十分丑陋,令人不敢直视。腿脚也是先天畸形,纤细羸弱,拖在轮椅上。领我进屋的仆人悄悄退出去,我想,这位残疾人就是洪先生了。   我走过去,向主人伸出手。他看着我,没有同我握手的意思,我只好尴尬地缩回手。他说:   “很抱歉,我是个残疾人,行走不便,只好麻烦你来了。”   话说得十分客气,但语气仍十分冷硬,面如石板,没有一丝笑容。在他面前,在这个晦暗的建筑里,我有类似窒息的感觉。不过我仍热情地说:   “哪里,这是我该做的。请问洪先生,关于水星放生那件事,你还想了解什么情况?”   “不必了,”他干脆地说,“我已经全部了解。你只用告诉我,办这件事需要多少资金。”   我略为沉吟:“我请几位专家做过初步估算,大约为200亿元。当然,这是个粗略的估算。”   他平淡地说:“资金问题我来解决吧。”   我吃了一惊,心想他一定是把200亿错听为200万了。当然,即使是200万,他已是相当慷慨。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我委婉地说:   “太谢谢你了!谢谢你的无比慷慨。当然,我不奢望资金问题一下子全部解决,200亿的天文数字呵,可不是200万的小数。”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没听错,200亿,不是200万。我的家产不太够,但我想,这些资金不必一步到位吧。如果在10年内逐步到位,那么,加上10年的增值,我的家产已经够了。”   我恍然悟到此人的身份:亿万富翁洪其炎!这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早就听说他高度残疾,丑陋过人,所以从不在任何媒体上露面,能够见到他的只有七八个亲信。他的口碑不是太好,听说他极有商业头脑,有胆略,有魄力,把他的商业帝国经营得欣欣向荣。但手段狠辣无情,常常把对手置于死地。又说他由于相貌丑陋,年轻时没有得到女人的爱情,滋生了报复心理。几年前他曾登过征婚启事,应征女方必须夜里到他家见面,第二天早上再离开,这种奇特的规定难免会使人产生暧昧的猜想。后来,听说凡是应征过的女子都得到一笔数目不菲的赠款,这更使那些暧昧的猜想有了根据。不过这些猜想很可能是冤枉了他。应征女子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律师,大概是姓尹吧,她去应征,是倾慕洪其炎的才华而非他的财产。据说她去了后,主人与她终夜相对,不发一言,也没有身体上的侵犯。天明时交给她一笔赠款,请她回家,尹律师痛痛快快地把钱摔到他脸上。不过,这个举动倒促成了二人的友谊,虽说未成夫妻,但成了一对形迹不拘的密友。   虽说他是亿万富翁,但这种倾家相赠的慷慨也令我心生疑窦,关于他的负面传说增加了疑虑的份量。也许他有什么个人打算?也许他因不公平的命运而迁怒于整个人类,想借水星放生实行他的报复?虽然一笔200亿的资金是万年难求的机缘,但我仍决定,先问清他有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洪先生的锐利目光看透我的思虑——在他面前,我常常有赤身裸体的感觉,这使我十分恼火——他平淡地说:   “我的赠款有一个条件。”   我想,果然来了。便谨慎地问:“请问是什么条件?”   “我要成为放生飞船的船员。”   原来如此!原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刹那间产生强烈的同情,过去对他的种种不快一扫而光。一个高度残疾者用200亿去购买飞出地球的自由,这个代价太高昂了!这也从反面说明,这具残躯对他的桎梏是多么残酷。我柔声说:“当然可以,只要你的身体能经受住宇航旅行。”   “请放心,我这架破机器还是很耐用的。请问,实现水星放生需多长时间?”   “很快的,我已经咨询过不少专家,他们都说,水星旅行在技术上没有太大的难点,只要资金充裕,15-20年就能实现。”   他淡淡地说:“资金到位不成问题,你尽量加快进度吧,争取在15年之内实现。这艘飞船起个什么名字?”   “请你命名吧。你这样慷慨地资助这件事,你有这个权利。”   洪先生没推辞:“那就叫姑妈号吧,很俗气的一个名字,对不?”   我略为思索,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深意:它说明人类只是水星生命的长辈而非父母,同时也暗含着纪念沙姑姑的意思。我说:“好!就用这个名字!”   他从助残车的袋里取出一本支票簿,填上5000万,背书后交给我:“这是第一笔启动资金,尽快成立一个基金会,开始工作吧!对了,请记住一点,飞船上为我预留一辆汽车的位置,就按加长林肯车的尺寸。我将另外找人,为我研制一个适合水星路面的汽车。”他微带凄苦地说:“没办法,我不能在水星上步行。”   我柔声说:“好的,我会办到。不过,”我迟疑着,“可以冒味地问一句吗?我想问:你倾尽家财以放养水星生命,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到水星一游吗?”   他平淡地说:“我认为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我平生只干自己感兴趣的事。”他欠欠身,表示结束谈话。      从此,洪先生的资金源源不断地送来。激情之火浇上金钱之油,产生了惊人的工作效率。当年年底,已经有15000人在为“姑妈号”飞船工作。对“水星放生”这件事,社会上在伦理意义上的反对一直没有停止,但它始终没有对我们形成阻力。   洪先生从不过问我们的工作。不过,每月我都要抽时间向他汇报工作进度,飞船方案搞好后,我也请他过目。洪先生常常一言不发地听完,简短地问:   “很好。资金上有什么要求?”   按洪先生要求,我对他的资助严格保密,只有我妻子和何律师知道资助人的姓名。   当然实际上是无法保密的,姑妈号飞船需要的是数百亿元资金,能拿得出这笔资金的个人屈指可数,再加上洪先生不断拍卖其名下的产业,所以,这件事不久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姑妈号飞船有条不紊地建造着,到第二年,当我去洪先生家时,总是与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她有一种恬淡的美貌,就像薄雾笼罩着的一枝水仙,眉眼中带着柔情。她就是那位尹律师。她与洪先生的关系显然十分亲近,一言一行都显出两人很深的相知。不过,毫无疑问,两人之间是纯洁的友情,这从尹律师坦荡的目光可以确认。   尹律师已经结婚,有一个3岁的儿子。   在我向洪先生汇报进度时,他没有让尹律师回避。显然,尹律师有资格分享这个秘密。谈话中,尹女士常常嘴角含着微笑,静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多是关于飞船建造的技术细节。我很快知道了这种安排的目的——是她负责建造洪先生将要乘坐的水星车。   那天尹律师单独到我办公室。这是我第一次单独与她会面,我请她坐下,喊秘书斟上咖啡,一边忖度着她的来意。尹律师细声细语地说: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飞船建造的有关技术接口。你当然已经知道,我在领导着一项秘密研究,研制洪先生在水星上使用的生命维持系统。”   我点点头。她把水星车称作“生命维持系统”没有使我意外。要想在没有大气、温度高达450℃、又有强烈高能幅射的水星上活动,那辆车当然也可称作生命维持系统。但尹律师下面的话无疑是一声晴天霹雳,她说:   “准确地说,其主要部分是人体速冻和解冻装置。”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震惊地看着她。洪先生要人体速冻装置干什么?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洪先生的计划看成一次异想天开的、挑战式的旅行,不过毫无疑问是一次短期旅行。但——人体速冻和解冻装置!   在我震骇的目光中,尹女士点点头:“对,洪先生打算永远留在水星上,看守这种生命。他准备把自己冷冻在水星的极冰中,每1000万年醒一次,每次醒一个月,乘车巡查这种生命的进化情况,一直到几亿年后水星进化出'人类'文明。”   我们久久地用目光交换着悲凉,我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不劝他?让他在水星上独居几亿年,不是太残忍吗?”   她轻轻摇头:“劝不动的,如果他能被别人劝动,他就不是洪其炎了。再说,这样的人生设计对他未尝不是好事。”   “为什么?”   尹女士叹息一声:“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命运对他太不公平,给了他一个无比丑陋残缺的身体,偏偏又给他一个聪明过人的大脑。畸形的身体造就了畸形的性格,他心理阴暗,对所有正常人怀着愤懑;但他的本质又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仁者之心。他是一个畸形的统一体,仁爱的茧壳箍着报复的欲望。他在商战中的砍伐,他在征婚时对应征者的戏弄,都是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不过这些报复都是低度的,是被仁爱之心冲淡过的。但是,也许有一天,报复欲望会冲破仁爱的封锁,那时……他本人深知这一点,也一直怀着对自身的恐惧。”   “对自身的恐惧?”我不解地看看她。她点点头,肯定地说:“没错,他对自身阴暗一面怀着恐惧,连我都能触摸到它。他对水星放生的慷慨资助,多少是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一方面,他参与创造了一种新的生命,满足了他的仁者之心;另一方面,对人类也是个小小的报复吧。想想看,当他精心呵护的水星生命进化出文明之后,水星人肯定会把他的模样作为标准形象,而把正常地球人看成畸形。对不?”   虽然心地沉重,我还是被这种情景逗得破颜一笑。尹律师也漾出一波笑纹,接着说:   “其实,想开了,他对后半生的设计也是蛮不错的嘛——居住在太阳近邻,与天地齐寿,独自漫步在水星荒原上,放牧着奇异的生命。每次从长达1000万年的大梦中醒来,水星上的生命都会有你预想不到的变化。彻底摒弃地球上的陈规戒律、庸俗琐碎、浑浑噩噩。有时我真想抛弃一切,抛弃丈夫和孩子,陪伴他到地老天荒——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永远是个庸人。”她自嘲地说,语气中透着凄凉。   这件事让我心头十分沉重,甚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只是不知道愤懑该指向谁。但我知道多说无益。我回想到,洪先生是在看过那次电视辩论两小时内,做出了倾家相赠的决定。这种性格果决的人,谁能劝得动呢。我闷声说:“好吧,就成全他的心愿吧。现在,我们谈谈技术接口。”   第二天,我和尹律师共同去见他,我们平静地谈着生命维持系统的细节,就像它是我们早已商定的计划。临告辞时,我忍不住说:   “洪先生,我很钦佩你。在我决定接受沙姑姑的遗产时,不少人说我是疯子。不过依我看,你比我疯得更彻底。”   洪先生难得地微微一笑:“谢谢,这是最好的夸奖。”   【   众人走了,圣府大厅中只留下图拉拉。没有了恼人的喧嚣,他可以静下心来同化身沙巫交谈了,心灵上的交谈。他久久地瞻望着化身沙巫奇特的面容,心中充满敬畏。圣府找到了,化身沙巫的圣体找到了。牧师及信徒们喜极欲狂。不过,他们错了。化身沙巫的确存在,他也的确是索拉生命的创造者,但他不是神,而是来自异星的一个科学家。图拉拉为之思考多年,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在他对化身沙巫的敬畏中,含着深深的亲近感。科学家的思维总是相通的,不管他们生活在宇宙的哪个星系,都使用同样的数字语言,同样的物理定律,同样的逻辑规则。所以,他觉得,在他和化身沙巫之间,有着深深的相契。   他已经捋出化身沙巫的来历及经历:他来自父星系第三星(蓝星),是20个4152万年前来的。(为什么是有零有整的4152万年?他悟到,4152万个索拉星年恰恰等于1000万个蓝星年,沙巫是按母星的纪年方式换算过来)。那时他创造了一种新型的、与蓝星生命完全不同的生命——并不是创造了索拉人,而是一种微生命——将它撒播在索拉星上,然后把进化的权杖交还给大自然。为了呵护自己创造的生命,化身沙巫离开母星和母族,在索拉星的极冰中住了20个4152万年。不可思议的漫长啊。当他独自面对蛮荒时,他孤独吗?当他看着微生命缓慢地进化时,他焦急吗?当他终于看到索拉星生命进化出文明生物时,他感到欣喜吗?   从他神车中有3000年前的圣书来看,他大约在3000年前醒来过,那时他肯定发现索拉人有了二进制语言,有了文字。但那时的索拉人还很愚味,被宗教麻木心灵。他无法以科学来启发他们的灵智,只好把一些有用的信息藏在圣书里,以宗教的形式去传播科学。   圣书说,只要看懂圣书,就能找到圣府,那时,化身沙巫就会醒来,带索拉人去蒙受父星大的恩宠——什么“大的恩宠”?一定是一个浩瀚璀灿的科学宝库,索拉人将在一夕间跃升几万年、几十万年,与神(化身沙巫)们平起平坐。   这个前景使图拉拉非常激动,开始着手寻找化身沙巫留下的交待。化身沙巫既然在圣书中邀请索拉人前来圣府,既然答应届时醒来,那他肯定留下了唤醒他的办法。图拉拉寻找着,揣摩着,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冰室。门被冰封闭着,但冰层很薄,他用尾巴打破冰门,小心地走进去。冰室里堆着数目众多的圆盘,薄薄的,有一面发着金属的光泽。这是什么?他凭直觉猜到,这一定是化身沙巫为索拉人预备的知识,但究竟如何才能取出这些知识,他不知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不奇怪,高度发展的技术常常比魔术更神秘。   但墙上的一幅画他是懂得的,这是幅相当粗糙的画,估计是化身沙巫用手画成。画的是一个索拉人,用手指着胸前的两个闪孔。画旁有一个按钮,另有一个手指指着它。   图拉拉对这副画的含意猜度了一会儿,下决心按下这个按钮。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墙上的闪孔立即开始闪烁,明明暗暗。图拉拉认真揣摩着,很快断定,这正是二进制的索拉人语言。闪烁的节奏滞涩生硬,而且,其编码不是索拉人现代的语言,而是3000年前的古语言,但不管怎样,图拉拉还是尽力串出它所包含的意义。   “欢迎你,索拉人,既然你能来到无光的北极并找到圣府,相信你已经超越蒙昧,那么,我们可以进行理智的交谈了。”   巨大的喜悦像日冕的爆发,席卷他的全身。他终生探求的宝库终于开启了。那边,闪孔的闪烁越来越熟练,一个10亿岁的睿智老人在同他娓娓而谈,他激动地读下去。   “我就是圣书中所说的化身沙巫,来自父星系的蓝星。20个4152年前,蓝星系的科学家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生命,我把它撒到水星上,并留下来照看它们的成长。我看着它们由单胞微生物变成多胞生物,看着它们离开金属湖泊而登陆,看着它们从无性生物进化出性活动(爆灭前的配偶),看着它们进化出有智慧的索拉人。这时我觉得,10亿年的孤独是值得的。”   “我的孩子们啊,索拉人类的进步要靠你们自己。所以,这些年来我基本没干涉你们的进化,只是在必要时稍加点拨。现在,你们已超越蒙昧,我可以教你们一些东西了。   你们如果愿意,就请唤醒我吧。“   下面他介绍唤醒自己的方法。他的苏醒必须按照严格的程序,稍有违犯,就会造成不可逆的死亡。图拉拉这才知道,神圣的沙巫种族其实是一种极为脆弱的生命。他们须臾离不开空气,否则会憋死。他们还会热死、冻死、淹死、饿死、渴死、病死、毒死……可是,就是这么脆弱的生命,竟然延续数十亿年,并且创造出如此先进的科技!图拉拉感慨着,认真地读下去。他真想马上唤醒这位10亿岁的老人,对于索拉人来说,他可以被称作神灵了。   他忽然感到一陈晕眩,知道是能量盒快耗尽了。他爬过去找自己的背囊,那里应该有四个能量盒。但是背囊是空的!图拉拉的感情场一阵颤栗,恐慌向他袭来。面前这个背囊是奇卡卡的,肯定是奇卡卡把自己的背囊带走了。他当然不是有意害自己,只是,在刚才的宗教狂热中,奇卡卡失去了应有的谨慎。   该怎么办?大厅中有灯光,但光量太弱,缺少紫外光以上的高能波段,无法维持他的生命。看来,他要在沙巫的圣府里横死了。   圣书中有严厉的圣诫:索拉人在死亡前必须找到死亡配偶,用最后的能量进行爆灭,生育出两个以上新的个体。不进行爆灭的,尤其是死后又复苏的,将为万人唾弃。其实,早在圣书之前,原始索拉人就建立了这条伦理准则。这当然是对的,索拉人的躯体不能自然降解,如果都不进行爆灭,那索拉星上就没有后来者的立足之地了。   横死的索拉人很容易复生(只需让他接受光照),但图拉拉从没想过自己会干这种乱伦的丑事。不过,今天他不能死!他还有重要的事去办,还要按沙巫的交待去唤醒沙巫,为索拉人赢得“大的恩宠”,他怎么能在这时死去呢。头脑中的晕眩越来越重,已经不能进行有效的思考了,他必须赶紧想出办法。   他在衰弱脑力许可的范围内,为自己找到一个办法。他拖着身躯,艰难地爬到厅内最亮的灯光之下。低能光不能维持他的生存,但大概能维持一种半生半死的状态。他倒下去,但他用顽强的毅力保持着意识不致沉落,闪孔里喃喃地念诵着:   “我不能死,我还有未了之事。”   】   2046年6月1日,在我接受沙午姑姑遗产的第14年后,“姑妈号”飞船飞临水星上空,向下喷着火焰,缓缓地落在水星的地面上。   巨大的太阳斜挂天边,向水星倾倒着强烈的光热。这儿能清楚地看到日冕,它们向外延伸至数倍于太阳的外径,在太阳两极处的日冕呈羽状,赤道处呈条状,颜色淡雅,白中透蓝,舞姿轻盈,美丽得惊人。水星的天空没有大气,没有散射光,没有风和云,没有灰尘,显得透明澄彻。极目之中,到处是暗绿色的岩石,扇状悬崖延伸数百公里,就像风干杏子上的褶皱。悬崖上散布着一片片金属液湖泊,在阳光下反射着强烈的光芒。回头看,天边挂着的地球清晰可见,它蓝得晶莹,美丽如一个童话。   这个荒芜而美丽的星球将是金属变形虫们世世代代的生息之地。   我捧着沙姑姑的遗像,第一个踏上水星的土地。遗像是用白金蚀刻的,它将留在水星上,陪伴她创造的生命,直到千秋万代。舱内起重机缓缓放着绳索,把洪先生的水星车放在地面上。强烈的阳光射到暗黑色的光能板上,很快为水星车充足能量。洪先生掌着方向盘,把车辆停靠在飞船侧面。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色仍如往常一样冷漠,但我能看出他内心的激动。   洪其炎是飞船上的秘密乘客,起飞前他已经“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而去世,享年64岁。”我们发了讣告,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社会各界都一致表示衷悼。虽然他是个怪人,虽然他支持的“水星放生”行动并没得到全人类的认可,但毕竟他的慷慨和献身令人钦服。现在,他倾力支持的“姑妈号”飞船即将起飞,而他却在这个时刻不幸去世,这是何等的悲剧!而其时,洪先生连同他的水星车已秘密运到飞船上。洪先生说:   “这样很好,让地球社会把我彻底忘却,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在水星上干我的事了。”   飞船船长柳明少将指挥着,两名船员抬着一个绿色的冷藏箱走下舷梯。里面是20块冷凝金属棒,那是从沙午姑姑的生命熔炉中取出的,其中藏着生命的种子。飞船降落在卡路里盆地,温度计显示,此刻舱外温度是720℃。宇般服里的太阳能空调器嗡嗡地响着,用太阳送来的光能抵抗着太阳送来的酷热。如果没有空调,别说宇航员了,连那20块金属棒也会在瞬间熔化。   5个船员都下来了,马上开始工作。我们打算在一个水星日完成所有的工作,然后留下洪先生,其余人返回地球。5个船员将在这儿建一些小型太阳能电站,通过两根细细的超导电缆送往北极。电缆是比较廉价的钇钡铜氧化物,只能在-170℃以下的低温工作,不过这在水星上已足以胜任了。白天,太阳能电站转换的电量将就近储存在蓄电瓶内;晚上,当气温降到-170℃时,电源便经超导电缆送到遥远的极地。在那儿,它为洪先生的速冻和解冻提供能源。至于每个复苏周期中那长达1000万年的冷藏过程,则可以由-60℃的极冰自动致冷,不必耗用能源,所以,一个小型的100千瓦发电站就足够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用20个结构不同的发电站并成一个电网。要知道,洪先生的一觉将睡上1000万年。1000万年中的变化谁能预想得到呢?      我和柳船长乘上洪先生的跑车,三人共同去寻找合适的放生地。这辆生命之舟设计得十分紧凑,车身复盖着太阳能极板,十分高效,即使在极夜微弱的阳光中,也能维持它的行驶。车后是小型食物再生装置和制氧装置,能提供足够一人用的人造食品和空气。下面是强大的蓄电瓶,能提供十万千瓦时的电量,其寿命(在不断充放电的条件下)可以达到无限长。洪先生周围是快速冷凝装置,只要一按电钮,便能在2秒钟内对他进行深度冷冻。1000万年后,该装置会自动启动,使他复苏。他身下的驾驶椅实际是两只灵巧的机械腿,可以带他离开车辆,短时间出去步行,因为,放养生命的金属湖泊常常是车辆开不到的地方。   洪先生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在崎岖不平的荒漠上寻找着道路,我和柳船长坐在后排。为了方便工作,我们在车内也穿着宇航服。老柳以军人的姿态端坐着,默默凝视着洪先生的白发,凝望着他高高突起的驼背和鸡胸,以及瘦弱畸形的腿脚,目光中充满怜悯。我很想同洪先生多谈几句,因为,在此后的亿万年中,他不会再遇上一位可以交谈的故人了。不过在悲壮的气氛中,我难以打开话题,只是就道路情况简短地交谈几句。   洪先生扭过头:“小陈,我临'死'前清查了我的财产,还余几百万吧,我把它留给你和小尹了,你们为这件事牺牲太多。”   “不,牺牲最多的是你。洪先生,你是有仁者之爱的伟人。”   “伟人是沙女士。她,还有你,让我的晚年有了全新的生活,谢谢。”   我低声说:“不,是我该向你表示谢意。”   车子经过一个金属湖,金属液发出白热的光芒。用光度测温计量量,这儿有620℃,对于那些小生命来说高了一些。我们继续前行,又找到一处金属湖,它半掩在悬崖之下,太阳光只能斜照它,所以温度较低。我们把车停下,洪先生操纵着机械腿迈下车,我和柳船长揣上两块金属棒跟在后边。金属湖在下方100米处,地形陡峭,虽然他的机械腿十分灵巧,但行走仍相当艰难。在迈过一道深沟时,他的身子趔趄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老柳摇摇手止住我。是的,老柳是对的。洪先生必须能独力生存,在此后的亿万年中,不会有人帮助他。如果他一旦失手摔下,只能以他的残腿努力站起来,否则…   …我鼻梁发酸,赶快抛开这个念头。   我们终于到了湖边,暗红的金属液面十分平静。我们测量出温度是423℃,溶液中含有锡、铅、钠、水银,也有部分固相的锰、钼、铬微粒,这是变形虫理想的繁殖之地。   我们从怀中掏出金属棒交给洪先生,他把它们托在宇航服的手套里,等待着。斜照的阳光很快使它们融化,变成小圆球,滚落在湖中,与湖面融合在一起。少顷,洪先生把一枚探头插进金属液中,打开袖珍屏幕,上面显示着放大的图象。探头寻找到一个变形虫,它已经醒了,慵懒地扭曲着,变形着,移动着,动作十分舒曼,十分惬意,就像这是它久已住惯的老家。   三个人欣慰地相视而笑。      我们总共找到10处合适的金属湖,把20块“菌种”放进去。在这10个不相连的生命绿洲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它们会迅速夭折,当洪其炎从冷冻中复苏过来后,只能看到一片生命的荒漠;也许它们会活下来,并在水星的高温中迅速进化,脱离湖泊,登上陆地,最终进化出智慧生命。那时,洪先生也许会融入其中,不再孤独。   太阳缓缓地移动着,我们赶往天光暗淡的北极。那儿的工作已经做完。暗绿色的极冰中凿出一个大洞,布置了照明灯光,40根超导电缆扯进洞内,汇聚在一个接头板上,再与水星车的接口相连。冰洞内堆放着足够洪先生食用30年的罐头食品,这是为预防食物再生装置一旦失效时备用的。只是我们拿不准,放置数千万年的食物(虽然是在-60℃的低温下)还能否食用。   我们把洪先生扶出来,在冰洞中开了一次聚餐会。这是“最后一次晚餐”,以后洪先生就得独自忍受亿万年的孤独了。吃饭时洪先生仍然沉默寡言,面色很平静。几个年轻的船员用敬畏的目光看他,就像在仰望上帝。这种目光拉远了他同大伙儿的距离,所以,尽管我和老柳做了最大的努力,也没能使气氛活跃起来。   我们在悲壮的氛围中吃完饭,洪先生脱下宇航服,赤身返回车内,沙女士的金像置放在前窗玻璃处。我俯下身问:   “洪先生,你还有什么话吗?”   “请接通地球,我和尹律师说话。”   接通了。他对着车内话筒简短地说:“小尹,谢谢你,我永远记住你陪我度过的日子。”   他的话语化作电波,离开水星,向一亿公里外的地球飞去。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十分钟后才传来回音,我们都在耳机中听到了,尹女士带着哭声喊道:   “其炎!永别了!我爱你!”   洪先生恬淡地一笑,向我们挥手告别,刹那间,他的笑容使丑陋的面孔变得光彩照人。他按下一个电钮,立时冷雾包围了他的裸体,他的笑容慢慢凝固,2秒钟后,他已进入深度冷冻。我们对生命维持系统做了最后一次检查,依次向他鞠躬,然后默默退出冰洞,向飞船返回。   5个地球日后,“姑妈号”飞船离开水星,开始长达1年的返程。不过,大家都觉得我们已经把生命的一部分留在这颗星球上了。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图拉拉隐约感到人群回来了,圣府大厅里一片闹腾。他努力喊奇卡卡,喊胡巴巴,没人理他,也许他并没喊出声,他只是在心灵中呼喊罢了。闹腾的人群逐渐离开,大厅里的振动平息了。他悲伧地模模糊糊地想,我真的要在圣府中横死么?   能量渐渐流入体内,思维清晰了,有人给他换了能量盒。睁开眼,看见奇卡卡正怜悯地看着他。他虚弱地闪道:   “谢谢。”   奇卡卡转过目光,不愿与他对视,微弱地闪道:“你一直在低声唤我的名字,你说你有未了之事。我不忍心让你横死,偷偷给你换了能量盒。现在——你好自为之吧。”   奇卡卡像躲避魔鬼一样急急跑了,不愿意和一位丑恶的“横死复生者”待在一起。图拉拉感叹着,立起身子,看见奇卡卡为他留下四个能量盒,足够他返回到有光地带了。   化身沙巫呢?他急迫地四处查看。没有了,连同他的神车都没有了。他想起胡巴巴临走说:要禀报教皇,迎回化身沙巫的圣体,在父星的光辉下唤他醒来。一阵焦灼的电波把图拉拉淹没,他已知道沙巫的身体实际上是很脆弱的,那些愚昧的信徒们很可能把他害死。他可是索拉人的恩人啊。   他要赶快去制止!这时他悲伤地发现,在经历了长期的半死状态后,他身上的金属光泽已经暗淡了。这是横死者的标志,是不可豁免的天罚。如果他不赶紧爆灭,他就会在人们的鄙夷和仇恨中生活。   但此刻顾不了这些,他带上能量盒,立即赶回戛杜里盆地。那是索拉星上最热的地方,所有隆重的圣礼都在那儿举行。      他爬出无光地带,无数横死者还横亘在沿途,他歉然地想,恐怕自己已没有能力实现承诺,收敛他们了。进入有光地带后,他看到索拉人成群结队向前赶,他们的闪孔兴奋地闪烁着:化身沙巫的复生大典马上要举行了!图拉拉想去问个详细,但人群立即发现他的耻辱印,怒冲冲地诅咒他,用尾巴打他。图拉拉只好悲哀地远远避开。   一个索拉星日过去了,他中午时赶到戛杜里盆地的中央。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成千上万的索拉人密密麻麻地聚在圣坛旁,群聚的感情场互相激励,形成正反馈,其强度使每个人都陷于癫狂。连图拉拉也几乎被同化了,他用顽强的毅力压下自己的宗教冲动。   好在癫狂的人群不大注意他的耻辱印,他夹在人群中向圣坛近处挤去。那辆神车停在那里,车门关闭着,化身沙巫的圣体就在其中,仍紧闭着双眼。人群向他跪拜,脑袋和尾巴猛烈地撞击地面。这种撞击原先是杂乱的,逐渐变成统一的节奏,竟使地面在一波波撞击中微微起伏。   教皇出来了,在圣坛边跪下,信徒的跪拜和祈祷又掀起一个高潮。这时,一个高级执事走上前,让大家肃静,这是奇卡卡!看来教皇对这位背叛科学投身宗教的人宠爱有加,他的地位如今已在胡巴巴之上了。奇卡卡待大家静下来,朗朗地宣布:   “我奉教皇敕令,去北极找到极冰中的圣府,迎来化身沙巫的圣体。此刻,沙巫神将在父星的光辉下醒来,赐给我们大的恩宠!教皇陛下今天亲临圣坛,跪迎沙巫大神复生!”   教皇再次叩拜后,奇卡卡拉开车门,僧侣上前,想要抬出化身沙巫的圣体。图拉拉此刻顾不得个人安危,闪孔里射出两道强光,烙在一名僧侣的背上,暂时制止住他。图拉拉强烈地发出信息:   “不能把他抬出来,那会害死他的!”他急中生智,又加了一句有威慑力的话:“是沙巫神亲口告诉我的,你们不能做渎神的事!”   人们愣住了,连教皇也一时无语。奇卡卡愤怒地转过身,大声说:“不要听他的,他是一个横死者,不许他亵渎神灵!”   人们这才发现他的耻辱印,立刻有一条尾巴甩过来,重重地击在他的背上。他眼前发黑,但仍坚持着发出下面的信息:   “不能让化身沙巫受父星的照射,你们会害死他的!”   又是狂怒的几击,他身体不支,瘫倒在地。仍有人狠狠地抽击他。奇卡卡恶狠狠地瞪图拉拉一眼,举手让众人静下来。迎圣体的仪式开始了。四个僧侣小心地把化身沙巫抬出车,众人的感情场猛烈地迸射、激励、加强,千万双闪孔同时感颂着沙巫神的大德和大能。   这种感情场是极端排外的,现场中只有图拉拉的感情是异端,他头疼欲裂,像是被千万根针剌着神经。他挣扎着立起上身,从人缝中向里看。化身沙巫的圣体已摆放在一个高高的圣台上,教皇领着奇卡卡、胡巴巴在伏地跪拜。图拉拉的神经抽紧了,他想可怕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了。化身沙巫坐在圣台上,眼睛仍然紧闭着。在父星强烈的照射下,在720度的高温中,他的身躯很快开始发黑,水分从体内猛烈蒸发,向上方升腾,在他附近造成了一个畸变的透明区域。随之他的身体开始冒烟,淡淡的灰烟。然后,焦透的身体一块块迸脱,剩下一付焦黑的骨架。   教皇和信徒们都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索拉人的金属身体从不怕父星的曝晒,那些未经爆灭的遗体能千万年保存下来。但化身沙巫的圣体为什么被父星毁坏?人们想到刚才图拉拉的话:“不能让他受父星的照射,你们会害死他的。”他们开始感到恐惧。   千万人的恐惧场汇聚在一起,缓缓加强,缓缓蓄势,寻找着泄洪的口子。   教皇和奇卡卡的恐惧也不在众人之下——谁敢承担毁坏圣体的罪名?如果有人振臂一呼,信徒们会把罪人撕碎,即使贵为教皇也不能逃脱。时间在恐惧中静止。恐惧和郁怒的感情场在继续加强……忽然奇卡卡如奉神谕,立起身来指着那副骨架宣布:   “是父星惩罚了他!他曾逃到极冰中躲避父星,但父星并没有饶恕他!”   恐惧场瞬时间无影无踪,信徒们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是啊,圣书说过,化身沙巫失去父星的宠爱,藏到极冰中逃避父星的惩罚,现在大家也亲眼看见,是父星的光芒把他毁坏了。奇卡卡抓住了这个时机,恶狠狠地宣布:   “杀死他!”   他的闪孔中闪出两道杀戳强光,射向沙巫的骨架。信徒们立即仿效,无数强光聚焦在骨架上,使骨架轰然坍塌。教皇显然仍处在慌乱中,他没有在这儿多停,起身摩娑着奇卡卡的头顶表示赞赏,随后匆匆离去。   信徒们也很快散去。虽然他们用暴烈的行动驱走恐惧,但把暴力加在化身沙巫的圣体上,这事总让他们忐忑不安。片刻之后,万头攒动的场景不见了,只留下圣坛上一副破碎的骨架,一辆砸扁了的神车,一副白金雕像,还有地上一个虚弱的图拉拉。   图拉拉忍着头部的剧疼,挣扎着走到骨架边。灰黑色的骨架散落一地,头颅孤零零地滚在一旁,两只眼睛变成两个黑洞,悲愤地瞪着天边。片刻之前,他还是人人敬仰的化身沙巫,是一个丰满坚硬的圣体,转瞬之间被毁坏了,永远不可挽救了。图拉拉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他事先能见到教皇,相信凭自己的声望,能说服他采用正确的方法唤醒沙巫——毕竟教皇也不愿圣体遭到毁坏呀。可惜晚了,来不及了,这一切都是由于缺少一个备用能量盒,是由于自己该死的疏忽。   他深深地俯伏在地,悲伤地向化身沙巫认罪。   他立起身,小心地搜集沙巫的骨架。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以这种下意识的动作来驱散心中的悲伤和悔恨。只是到了两千年后,当科学家根据基因技术(在沙巫留下的大批光盘里有详细的解说)从幸存的骨架中提取了沙巫的基因,并使他复活之后,索拉人才由衷地赞叹图拉拉的远见。      此后1000年是索拉星的黑暗时期,狂热的教徒砸碎了和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连索拉人曾广泛使用的能量盒,也被当做渎神的奇技淫巧被全部砸坏。羽翼未丰的科学遭到迎头痛击,一蹶不振,直到1000年后才慢慢恢复元气。   沙巫教则达到极盛。他们仍信奉沙巫,但化身沙巫不再被说成沙巫大神的使者,他成了一尊伪神,一个罪神。信徒的祈祷词中加了一句:   “我奉沙巫大神为天地间唯一的至尊,   我唾弃伪神,他不是大神的化身。“   不过,沙巫教中悄悄地兴起一个小派别,叫赎罪派。据说传教者是一个横死后复生的贱民。他们仍信奉化身沙巫是大神的使臣和索拉人的创造者,他们精心保存着两件圣物,一件是焦黑的头骨,一件是白金制的塑像。赎罪派的教义中,关于沙巫之死的是非是这样说的:化身沙巫确实是沙巫的化身,原打算给索拉星带来无尚的幸福。但他被索拉人错杀了,幸福也与索拉人交臂而过。   尽管新教皇奇卡卡颁布了严厉的镇压法令,但赎罪派的信徒日渐增多。因为赎罪派的教义唤醒了人们的良知,唤醒了潜藏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对教庭的镇压,赎罪派从不做公开的反抗,他们默默地蔓延着,到处搜集与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砸碎的能量盒,神车的碎片,残缺不全的图纸和文字等等。在那位180岁的赎罪派传教者去世后,再没人禧年复活时,它们就有用了。   赎罪派只尊奉圣书的旧约篇而扬弃新约篇。他们在旧约篇上加了一段祷文:   “化身沙巫越权创造了索拉人,父星惩罚了他。   索拉人杀死了化身沙巫,你们得到父星的授权了吗?   索拉人啊,   你们杀死了自己的生父,你们有罪了;   你们要世世代代背负着原罪,直到化身沙巫复生。”         生死平衡     楔子1   1977年夏天,世界卫生组织的一名干事,德国人冯·豪塞特先生风尘仆仆,从吉布提越过边界来到索马里北部一个偏远的乡村,找到了那位名叫阿里·毛马林的青年男子。这位黑人没有穿上衣,因为营养不良腹部膨出,满脸满身尽是天花留下的斑痕。豪塞特知道这个地区十分贫穷落后,当天花免疫法在大半个世界都得到普及时,这儿仍沿用古老的吹粉法防治可怕的天花,即把天花病人的干痂皮研成粉未,吹进健康人的鼻孔中。但这种方法不够安全,阿里·毛马林便未能幸免。幸运的是,他的强健身体终于战胜了天花病毒,免于一死。   豪塞特先生为他拍照时,毛马林傻呵呵地笑着,丝毫不知道这是在记录历史。这使激情型的豪塞特先生觉得十分遗憾。他请翻译告诉那位黑人,这张照片将使他名垂青史。天花是一种烈性传染病,由天花病毒致病,死亡率曾高达25%,它至少在地球上肆虐了2千年,埃及法老拉美西斯的木乃伊上就发现了天花瘢痕。英国史学家马考莱曾称它是“死神的忠实帮凶。”从免疫之父琴纳1796年发明牛痘接种算起,人类经过180年努力,终于消灭了天花,而阿里·毛马林先生作为世界上最后一位天花病人,无意中成了人类2千年进步的见证。   索马里语翻译努力把德国人的冗长谈话翻译过去,他不知道那位鲁钝的黑人听懂了多少。豪塞特先生又遗憾地说,可惜他来晚了,否则他一定为最后的天花病毒取一份样本,存在日内瓦的病毒基因库中。那位黑人显然听懂了,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翻译迷惑地翻译着:“他说你们的人已来过一次,把他身上的脓疱刮了一些带走了,说要存在什么库中,为这还付他50美元呢,真是慷慨的先生。”   豪塞特很奇怪,据他所知,卫生界从没发表过任何关于采访毛马林并保存病毒样本的报道。   他请翻译再次确认,翻译在经过长时间盘问后说:“没错,他说的意思就是这样。”   “那么问问他,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翻译盘问后告诉豪塞特:“他说是一个月前来的,是三个白人,穿着西服,都很瘦,窄长脸,鹰钩鼻。其他情况他一概不清楚。”   豪塞特先生很遗憾,但他知道无法从这个村民嘴里掏出更多的信息,便付了他50美元,与他告辞。毛马林对又一笔意外之财十分惊喜,笑得合不拢嘴,村民们也都欣羡不已,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得上天花。   归途中豪塞特同翻译还在谈这件事。那位正在同极差的路况搏斗的司机忽然插话,说这三个人他可能见过。一个月前他跑这条路时,见一辆车停在途中,他瞥见三个白人旅客面向东北在做礼拜,还非常认真地拍打身上的尘土。司机常与伊斯兰教徒在一起,知道这是穆斯林礼拜中的“土净”仪式。那三人长相也是典型的阿拉伯人的特征,这么说,这三个白人很可能是阿拉伯人。   回到日内瓦后他曾向一些阿拉伯同行询问过,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世界卫生组织早在几年前就已提取了天花样本,分做三份保存在瑞士、美国等地。所以毛马林的天花病毒保存与否只有历史的意义而无科学意义。时间长了,豪塞特先生也淡忘了它。   楔子2   2031年2月10日,在北京公主坟出版的《科技日报》第七版上刊发了一篇短文:漫话慧星……太阳系的慧星总数估计在一亿以上,已经发现及命名的有1600多个,这个名单上今年又增加了一个新成员。   今年元月份,中国紫金山天文台、美国帕格马天文台及智利拉斯坎帕纳斯天文台几乎同时发现了一颗慧星,已命名其为大食慧星。它的绕日轨道离心率很大,公转周期长达1190年,它上一次进入人类视野的时刻,大约是中国唐朝安史之乱期间。   慧星历来被视为不祥之兆,在中国的传说中,慧星主凶,立刀兵灾疫。随着科学的进步,这些迷信已经没有市场了。但历史是螺旋式发展的,“否定之否定”乃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定律之一。古代中国的“天人感应”思想经过去芜取精,又成了21世纪科学家认识世界的利器。随着科学视野的开拓,人们认识到地球绝不是孤立于宇宙之外,恰恰相反,各种天体变化常常或多或少影响着人类的进程。某些科学假说认为,正是饱含固态水的慧星对地球无数次的轰击,才使早期地球集聚了大量的水;正是慧星中简单的碳氢化合物引发了地球的生命进化。即使在今天,慧星仍在影响着地球的生态环境。一些科学家相信,慧星中很可能含有类似病毒的低级生命,它们处于休眠状态,能够抵御宇宙射线的杀伤,一旦进入地球大气环境就会复苏,造成全球性的灾疫。不过这种假说尚无实证。   这颗大食慧星将在今年10月11日至12日掠过地球,近地点约为50万公里,不会出现慧星撞击事件。届时,该慧星的最佳观察点大致在西亚一带,即古代黑衣大食的疆域,这也是大食慧星命名的由来。”   这篇千字短文很快淹没在信息海洋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无人能料到正是它触发了一场世界性的灾难。         生死平衡(一至五)     一、新月行动   清晨,科威特首相官邸里,阿卜拉·肖卡德首相很早就起床了。他做完小净,仆人为他铺好礼拜垫,他照例虔诚地行了晨礼,先是站、念,然后叩头,鼻尖和额头俯伏在地,然后盘脚坐下,两手平伸,手背向下:“我以赞颂人类敬爱的领袖开始祷告……”   肖卡德在非伊斯兰世界几乎度过了半生。从十五岁起,父亲就送他到英国,就读于剑桥大学。进入政界后他担任过驻美大使、驻华大使……他被公认是具有现代思维、手段灵活的干臣。但这丝毫未影响他的宗教虔诚。   他站起身时念了台斯迷:“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结束了这次晨礼,然后草草进了早餐,秘书哈米勒先生进来说:“阁下,情报部的吉瓦德先生已经来了。美国、中国、日本、韩国大使将在8点30分及12点依次约见。”   “好,让吉瓦德进来吧。”   身材粗壮的吉瓦德从皮包里掏出一些资料,平铺在首相桌上,他简要地综述了一月来有关伊拉克的情报:“八月初,美国大使施米特先生转来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绝密情报,伊拉克将在十月中旬对科威特采取新月行动,很可能是类似90年8月那样的不宣而战。稍后,以色列、中国、埃及情报部门也有同样的警告。我们立即集中力量对伊拉克进行了严密的监视,但是,迄今为止,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动向。”看来吉瓦德对这个结果显得很困惑,他详细列举了伊拉克国内一个月来的较大事件:“9月5号,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武装袭击了伊拉克军队,这是十年来第一次交火。伊拉克军队迅即进驻埃尔比勒城。但此后伊军十分克制,战火也没有再扩大。4月12号,伊拉克总统加米勒·萨拉米在巴格达神学院发表公开讲话,无非是‘阿拉伯必须统一’的老调重弹。首相先生,我真是不明白。”吉瓦德苦笑道,“为什么伊拉克常常孵出一些政治怪胎,是否先知穆罕默德对魔瓶的封印失效了?20世纪出了个萨达姆,21世纪出了个萨拉米。萨拉米是十分善于蛊惑人心的,伊拉克人对他,对这位致力于阿拉伯统一的现代先知,崇拜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听情报人员讲,神学院的学生们听他讲演后个个如痴如狂,争着去亲吻他的鞋子。”   首相郁郁不乐,他知道这种狂热对于弱小的科威特必将形成威胁。吉瓦德继续介绍:“9月20号,伊拉克全国接种汉塔病毒疫苗,萨拉米总统亲自到祖拜尔工业区为孩子接种。你知道,汉塔病毒是1996年在阿根廷首次发现的,由于它的特殊变异性,迄今未研制出它的免疫疫苗。巴格达在3个月前发现了8例病人,随即他们就宣布疫苗研制成功,我们认为这恐怕是心理战,是重塑伊拉克形象、避免旅游业滑坡的手段,也不排除萨拉米是以此收买人心。”   首相皱着眉头问:“你怀疑汉塔疫苗是假的?”   “完全可能是葡萄糖或生理盐水,萨拉米这个狂人是什么事情都敢干的。”   秘书在旁插了一句:“应该叫情报人员搞到一点疫苗,送回科威特鉴定。”   吉瓦德苦笑道:“我们已经想到了,但没有搞到。伊拉克对汉塔疫苗的防卫措施极其严密,实在是一件怪事!这更说明里面肯定有鬼。”   首相沉思一会儿说:“你们先回去吧。美国大使马上就要来了。”   施米特大使乘坐一辆克莱斯勒电动汽车来到首相官邸。在科威特,锂离子汽车电池的充电服务还很不完善,网点不够齐全,常常给他惹出一些麻烦,那辆漂亮的奔驰汽油车是多么令人怀念!但在世界油藏即将枯竭的时代,美国政府已严令各政府机关必须使用电动汽车,他只好服从命令,至少在公务活动中如此。   首相已在门口迎候。首相身材瘦小,穿着白色的阿拉伯长袍,笑容和蔼,一双眼睛十分锐利,见到他,立即迎上来按西方礼节同他握手:“欢迎你,大使阁下。”   “你好,首相阁下。”   两人坐定后,首相微笑着说:“谢谢大使阁下转送来的情报。47年前的海湾战争中,贵国和其它国际大家庭的成员一同出兵,从科威特领土上赶走了入侵者,对此我们将永世铭记在心。”   满头银发、风度翩翩的大使欠了欠身子:“不必客气,那是我们应该做的。”   首相说:“在灾难再次来临时,除了祈求真主保佑外,我们希望国际大家庭再次为我们主持正义。请问,关于伊拉克的新月行动,你们还有什么新的情报吗?”   “暂时还没有,KH-23型间谍卫星尚未发现伊军调动的迹象。但我想,恐怕不能高枕无忧。阁下知道,萨拉米总统执政十八年来,掠夺性地开采国内油藏,并以这些石油美元狂热地扩充军备。现在伊军又恢复到100万军队,综合实力已跻身世界前10名。不排除他们还在生产生化武器。如果他们想占领无险可守的科威特,只需短短几天的动员时间。”   首相的嘴角浮出一丝嘲讽。他想施米特大使肯定知道,伊军的装备有3/5来自美国的休斯公司或洛克希德公司。自从2000年解除对伊拉克武器禁运之后,美国的军火商们蜂拥到伊拉克,决心把禁运期损失的利润捞回来。当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他恳切地说:“我们十分信赖科威特与贵国的友谊。希望贵国这次能及早干涉,不要让侵略者的铁蹄踏上我国领土,造成上次那样的惨重损失。”   施米特大使苦笑道:“我们会尽力的。科威特是全世界仅存的大产油国,我们当然知道贵国的安全对世界经济的重要性。但是,今天已不是20世纪90年代了,21世纪是亚州的世纪,坦率地说,美国已无力组织这次国际范围的干涉了,请你找那几位气势逼人的亚州邻居吧。”他的话中多少含有几分醋意。   首相微笑道:“谢谢你的建议。但鉴于我们与贵国的特殊关系,仍望贵国能积极参与。”   “这一点请放心。”   那一辆克莱斯勒电动汽车开走后,一辆豪华的红旗Ⅲ型汽油车填补了它的位置。从上个世纪末直到目前,红旗牌轿车一直受到汽车收藏家的青睐,一开始是因为它在政治上的纪念意义,后来则是因为它的悲壮--这种技术上已臻完美的汽车生不逢时,注定只能作石油工业的殉葬品。   南怀仁大使从车上走下来,他穿着作工考究的藏青色西服,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风度优雅。   首相在驻华期间已经与南怀仁相熟,所以两人很快切入正题。   南大使恳切地说:“请首相放心,中国与伊科两国都有良好的关系,但是,一旦某个国家竟然敢明目张胆地践踏国际法--要知道现在是21世纪!--国际大家庭决不会坐视不管。我国政府已与几个国家,包括俄罗斯、美国、韩国、英国、德国、日本初步商定,即将在波斯湾附近举行一次时间较长的联合军事演习,这样既可起到某些震慑作用,也便于作出快速反应。”   “十分感谢贵国的决定。”   “不过,”大使的语气稍为迟疑,“作为首相的多年朋友,我想以私人身份提一点建议。据我在中国国家安全部的一位朋友说,他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新月’行动的情报属于那种‘过于真实’的情报。几个国家的情报人员几乎同时窃到了这个机密。但在另一方面,侦察卫星迄今未发现军队集结的实际迹象。两者反差太大,这不太正常。”   在这之前,首相从未怀疑过这个十分确凿的情报,他略有些吃惊:“你怀疑它是假情报?”   “目前言之过早。如果是假的,伊拉克抛出它是为了什么?吸引国际舆论的注意?掩护其它行动的烟幕?都不好解释。但那位‘领袖’的思维方式是异于常人的,我们也不能以常理来猜度。”大使笑着结束了谈话。“不管怎么说,请阁下相信我们的承诺。”   首相瞄了一眼立式挂钟,离日本大使的约见时间还有20分钟,他笑着向南大使欠过身:“让我们把政治抛开,谈一点私人话题吧。我在中国任大使期间,感受最深的,你知道是什么?是对贵国及中华民族的羡慕,简直可以说是嫉妒。”他加重语气说道:“你们有两笔最丰厚的历史遗产,广阔的国土;一个吃苦耐劳、人数众多、向心力极强的民族。所以,即使在鸦片战争那种最困难的时期,你们也仍有复兴的希望。科威特呢?你知道‘科威特’这个名称的原意是‘小要塞’,但这个小要塞却无险可守;二百万人口,58%是国外侨民,那42%的科威特人是躺在石油美元上长大的,是噙着政府福利政策的奶嘴成人的,他们早已失去了锐气。这注定我们只能依靠大国的善心。”   南怀仁从这段坦率的谈话中听出了一个政治家的隐痛,他慰解道:“首相阁下是一位极具远见的政治家,二十年前,你刚开始执政时,就不顾几乎全国的反对,断然削减70%的石油产量,用艰苦生活磨练了科威特人的意志,也奠定了科威特在今日石油市场上的绝对优势。我十分佩服首相的远见卓识和果敢坚毅。”   首相摇摇头:“积重难返哪。甚至连我费尽心机抢救下来的这笔石油财富,也可能变成灾祸之由,那句中国成语怎么说的?怀璧有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至少在那位北方邻居的眼里,布尔甘和劳扎塔因油田是他日夜垂诞的肥肉。”他转了话题;“还得向贵国致谢呢;一个中国医生治好了我儿子的痼疾。”   “是吗?”   “我的小儿子法赫米。他生下来就是过敏体质,十五岁时一场重感冒,使他对几乎所有东西过敏,只好终年生活在玻璃面罩内。那是一个精致的囚笼,对一个活泼好动的年青人来说,实在太残酷了!我已经带他走遍了全世界几乎所有的著名医院,象德国的汉堡大学医学部,美国的国立变态反应和传染病研究所(NIAID),马里兰大学人类病毒和免疫研究所,哈佛医学院,东京医科大学等,医生们都无能为力。但一个月前,真主赐给我们一位中国青年医生,他用神奇的药膏和针剂治好了我儿子的怪病。”   南大使暗暗感到赧然,他知道法赫米的病情,也向他介绍过中国医生。但这位年青医生的到来他竟然丝毫不知情。他小心地问:“这位青年医生……”   “他是来海湾旅游的,名字叫皇甫林,听说是贵国著名的平衡医学学派皇甫右山先生的传人。”   南怀仁暗暗吃惊。他对国内情况算不上孤陋寡闻,但从未听说过什么平衡学派。莫非这是什么江湖医生?他不免有些后怕,万一这位医生把聋子治成哑吧,在外交上必然引起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略为思忖,他想最好不要说破自己的担心,他笑着问:“令郎已经痊愈了吗?”   “彻底痊愈了。一个月前他还不能出门,即使出门也要带上手套和呼吸净化器。现在他每天同皇甫林在海滨尽情游玩,就象遇赦的囚犯。他简直乐疯了!”   首相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使也很高兴能有这样园满的结局,他笑道:“衷心祝贺令郎康复。我要请求我国政府对这位医生予以嘉奖。”   红旗Ⅲ型轿车顺着科威特城的滨海大道疾驶,道路两旁尽是一幢幢装有卫星天线的小楼,海水淡化塔耸立在海边,高大的A型塔架串着一个或两个闪闪发光的园球。那是壮观与精美的奇妙的结合,已经成了科威特的象征。路边和海滩行人很多,凭肤色和衣饰很容易辩别出其中的巴基斯坦人、印度人、伊朗人等,科威特人反而很少见。车内南怀仁大使一直在瞑目沉思,这个所谓“平衡医学的传人”总使他放不下心。想了想,他打开移动电话,要通了大使馆里的郭医生:“你好,老郭。”   “你好,现在你在哪儿?有什么紧急情况吗?”   “不,我只是打听一个人,你是否知道国内有一个平衡医学学派?请你尽量收集一些资料,我一会儿回去后,向我介绍一下。”   回到大使馆时,郭医生已在办公室等着他,问道:“老南,怎么突然对平衡医学感兴趣?这儿没有它的资料,但我知道它,是安徽蒙城一带的一支民间医学流派。”   “你对它有什么评价?”   郭医生笑起来:“你只用知道两点就行了。平衡医学的祖师爷皇甫右山公开宣称一药治万病,任何稍有科学知识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神话。还有,他竟然对千百年锤炼出的现代医学持全盘否定态度,实在太狂妄了。你怎么啦?似乎忧心忡忡的样子。”   大使扼要地介绍了情况:“如果这个青年人是一个民间巫医或者骗子,难免惹出外交麻烦。   不过据首相说,他儿子法赫米的痼疾确实痊愈了。”   郭医生摇头说:“有些民间医生确有一些验方,他们还善于利用病人的信仰来治病。你知道,病人的心理因素的确能影响医疗过程。不过这种‘心诚则灵’的方法是巫术而不是医学,我不想多加评论。”   大使看看表,已经到了约定的通话时间,国内还在等着伊科之争的情况汇报,他对医生说:“你可以走了,近几天注意观察一下法赫米的病情。”   他来到保密室,这是一个密封严密的笼子,金属与橡胶的多层外壳能防止任何形式的窃听。   他在加密电话里向外交部长乔野汇报了情况,乔部长说:“军事演习决策已定,明天上午8时在北京、莫斯科、纽约等地同时宣布。我国将派以邓世昌号核航母为首的特混舰队,俄、美、泛欧联盟也同样派出特混舰队,日本派观察员。演习地点就在阿曼湾东南,北纬22.5°,东经62°。请你预测一下,如果事态发展到不得不与伊拉克兵戎相见,阿拉伯世界将会有什么反应?”   “阿拉伯各国政府不会有反对意见,因为萨拉米的所谓阿拉伯统一是对他们的威胁。个别国家可能保持中立,伊拉克毕竟是近邻,又是阿拉伯世界第一号军事强国,我想不会有哪个国家公开支持伊拉克。但萨拉米在各国有不少狂热的信徒,有一些小小的激进主义组织,他们会激烈反对外国干涉。”   乔部长苦笑道:“我们何尝乐意去!但是,这几十年来国际地位的提高也给我们套上了沉重的枷锁。你还有没有其它事?再见。”2、江湖医生皇甫林是25天前到科威特旅游的,下榻到豪华的希拉顿五星级饭店,又租了一辆马力强劲的法拉利跑车。在办理租借手续时发现信用卡已透支了,他决定先想办法把旅费挣到手。   皇甫林今年30岁,相貌平平,小眼睛,高颧骨,头发散乱,常穿质料普通的夹克衫,旅游鞋。频繁的旅游使他面庞黑瘦,皮肤粗糙,打眼一看,就象一个靠体力挣钱的劳工。他自幼继承了祖父的医术和性格,却没有继承他的生活方式。他酷爱旅游,也喜欢各国的精美饮食,喜欢住豪华的饭店。他至今仍是单身。只要行医有了一定积蓄,他就立即揣上信用卡和护照,直到把钱花光才回来。美国的拉斯维加斯赌场,太平洋中的复活节岛,约旦的死海,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城,澳大利亚的史前壁画洞穴……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无论在国内国外,找他看病的人都对他与众不同的收费方式感到奇怪:治愈一个病人,他要收取此人平均年收入的一半。这样,那些衣食不足的病人实际只象征性的交几个钱,富人则被狠狠地宰一刀。好在找上他的病人一般都已与死神签约,一旦遇赦,欢喜还来不及,不会计较医药费的多寡。吃过早饭后他找到柜台经理。阿瓦迪经理大约四十岁,缠着包头,穿阿拉伯长袍,他礼貌恭谨地用英语问:“尊贵的客人,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   皇甫林笑嘻嘻地说:“有一点小麻烦,我的信用卡已透支了,现金所余无几。”   他的英语不大地道,勉强能让对方听懂,对方稍一楞,立即圆滑地笑道:“我们的惯例不接受赊欠。你需要同国内联系吗,我们可以提供便利。”   “不,我既不是来赊欠,也用不着要国内汇款。我想请你找一个得了顽症的有钱人。”   阿瓦迪经理目光中透出几丝怀疑,不过他很礼貌地把怀疑收藏起来:“你是医生?”   “不错。”   “你擅长那个领域?心血管?内分泌?泌尿?神经?妇科?”   皇甫林笑哈哈地说:“都能应付吧。我的医术中没有这些分工。”   阿瓦迪经理的目光变冷了,面前这家伙的牛皮吹得未免大了一点。他停顿片刻说:“正好我知道首相小儿子法赫米10年前得了过敏顽症,曾去十几家著名医院求医,都没有治愈,你愿意给他治病吗?”   他的话语中包含着警告意味,但那个貌不惊人的中国医生笑嘻嘻地说:“让我去试试吧。请你为我找一个汉语翻译,费用由我支付。我的英语太不地道。”   首相的私宅离海边不远,占地十分广阔,透过低矮的花篱,能看到几十幢房屋错落有致,散布在如茵的草地上。棕桐树遮蔽着卵石小道,后院有巨大的游泳池,一线瀑布从假山上飞泄而下。   年青的翻译奥斯曼按响门铃,同开门的仆人交谈几句。仆人用电话请示后,便请他们进去。   客厅十分豪华,壁饰复杂的园形屋顶,地上铺着做工精致的波斯地毯,墙角摆着巨大的中国古瓷花瓶。还有巨大的苏丹羚羊角,苏丹鳄鱼标本,墙上挂着著名的古代大马士革钢刀。这种刀弹性极好,弯成头尾相接的圆圈后仍能弹回原状。它存世的数量很少,所以十分昂贵。   他们刚刚坐下,一行人就簇拥着病人匆匆进来。病人带着隔离面罩,中等身材,比较瘦削,穿着T恤和宽松的长裤,大约25岁,由于久囚室内,肤色显得苍白,目光忧郁冷漠。   病人身后有一位中年妇女,穿着做工精美的称作布拉叶的衣裙,未带面纱,一直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闯上门的医生,从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可以看出她一定是首相夫人。皇甫林坦然地面对她的威严,只向她欠欠身子,说:“请介绍病情吧。”   身后一位男子大概是家庭医生,祥细介绍了法赫米的病情,他在15岁时患过一场重感冒,没有及时治愈,随后对很多东西过敏:花粉、螨虫、灰尘等,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以至于麦片粥、酸渍柠檬这样的普通饮食也能致敏,呼吸室外空气都能引起严重哮喘。过敏源太多,以至无法查清和对症治疗。世界不少名医为之束手。   皇甫林毫不客气地说:“他的免疫系统已全部紊乱了。我想很可能与他生活过于安逸、小病大治等因素有关,所以实际是父母的溺爱害了他。让他试试我的药物吧。”   他从药盒里取出一些淡黄色的针剂和淡黄色的油膏,开始准备注射,首相夫人忽然严厉地问:“你有把握治愈吗?有把握不出医疗事故吗?”   奥斯曼惊慌地看看夫人,赶忙把这几句话翻译过去,皇甫林冷冷地抬眼望望夫人,坦率地说:“我的药只能调动病人的潜能,是否治愈,归根结蒂要靠病人自己。所以这些药物只有85%-90%的显效率。我的药物是很安全的,但也不敢保证绝对不会造成病势恶化。是否诊治请夫人及早拿主意。不过我劝你们试一试,他这个样子,”他指指玻璃罩中的病人,“活着跟死去有什么区别?”   翻译惊恐地看看他,不敢照实翻译,皇甫林厉声说:“照我原话翻译!”   “不必翻译了,”病人忽然用地道的北京话流利地说道,他在面罩里微笑着,“7岁以前我是在科威特驻华使馆长大的,汉语是我的第二母语。请你放心诊治吧。确实如你所说,我每天生活在恐怖和禁锢中,不能享受和风、绿草、兰天、碧水,时刻担心着食物中出现某种致敏因子,这种生活,真是生不如死。”他扭过头,用阿语同母亲交谈几句,表情非常坚决,母亲勉强点点头。   皇甫林反倒犹豫了片刻。他在病人从容的微笑里读出他的痛苦,病人的心一定在滴血,这种终生的禁锢实在是太残酷了。停了片刻,他软声说:“请你放心,我的治疗方法实际是很安全的。你知道人体免疫系统的作用机理吗?尤其是特异性免疫。你讲一讲,这对治病很重要。”   “久病成医,我多少知道一些。简单地说,特异性免疫系统有T、B两种淋巴细胞,进入人体的病原体若与它们相遇,T细胞就转化为致敏淋巴细胞,再产生淋巴因子,可以溶解、封锁病原体,以上称作细胞免疫;B细胞则转化成浆细胞,再产生抗体去中和或溶解病原体,这些抗体存在于体液中,所以称作体液免疫;在与病原体搏斗以后,T、B细胞还能转化成为记忆细胞,使人体在病后自动获得对该种病原体的免疫能力。但有时人的免疫系统过于敏感,对进入体内的无害蛋白质也发生激烈反应,这就是我患的过敏症。”   皇甫林笑着称赞道:“行,这些知识就足够了,现在,请你坦诚地告诉我,你对我的信任程度有多少?我一定要听真话。”   年青的病人犹豫了片刻,才笑着回答:“40%吧,毕竟你是一个陌生人,我们还从未遇到你这种闯上门来的江湖医生。”   皇甫林咧嘴笑道:“谢谢你的坦率。但从现在起,请你绝对信任我,你要从心底里认为我是真主派来的神医。我只要求你把这种信仰维持15天即可。”他收起笑谑,严肃地说:“这不是玩笑,人的心理因素对调动身体潜能有很大关系,你答应吗?”   法赫米久久看着他,良久才决然道:“我答应。”   “请你告诉家人,我现在就要开始治疗,请他们离开。”   法赫米用阿语急速地同家人说些什么,似乎还有小小的争论,但最终首相夫人同意了,除了私人医生和翻译,其他人都退出去。皇甫林让病人脱去衣服,趴在长沙发上,开始用酒精棉球在他的脊椎两边消毒,一边对病人说:“既然建立了对我的信仰,就请你不遗余力地做好两件事。第一,你要让自己相信,这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人类本身就是在异己环境中进化过来的,如果人体没有抵御异己物质侵袭的本能--包括杀死有害病原体和‘忽略’无害蛋白质两方面,人类早就灭亡了。所以,每一个人的体内都有这种潜能,只不过在近代社会里,由于滥用药物或过于养尊处优,这种潜能被压抑了。我现在只不过是唤醒它,唤醒本来就存在于你体内的本领,你记住了吗?”   法赫米点点头。这些深刻的道理经皇甫林娓娓道出,就象1+1=2那样确定,他没有理由不相信。法赫米感到脊柱附近发凉,一个尖锐的东西慢慢刺进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私人医生正惊恐地看着皇甫林,后者正把满满一针筒的黄色液体推进这个要害部位。要不是法赫米在这之前有命令,他一定会起来制止的。翻译成了局外人,无所事事,好奇地打量着。私人医生把他悄悄拉到一边,让他把那两人的对话为自己翻译。皇甫林从颈椎开始逐渐向下注射,一直到尾椎,他说:“第二点,请你想象体内的T细胞、B细胞以及它们分别转化成的记忆细胞已被唤醒,你的记忆细胞记录了太多的错误信息,所以,当花粉、食物等无害蛋白质进入人体后,它们也激烈反应,动员免疫系统围歼来者,这就是过敏反应。现在你要想象这些记忆细胞正在被清除--即使误伤了有用的的记忆细胞也在所不惜,我们可以随后补救。”   奥斯曼尽可能把这些内容译给私人医生,穆赫医生听懂后,忍不住鄙夷地用阿拉伯语说:“简直是江湖巫术。”   皇甫林从他的表情猜到了他的话意,他笑着说:“这些类似巫术的的手法并不是我或我祖父的发明。二十世纪末,一些美国医生就采用了‘生物回授法’,使高血压病人学会自主控制体内的植物神经,从而自主地降低血压。还有人采用‘意象治癌法’,把癌肿形状画出来,让病人想象自己的T、B细胞如何努力吞食癌肿。我祖父只不过是个集大成者而已。奥斯曼,把这段话也翻译过去。”   奥期曼顺从地翻译着,私人医生稍有些发窘--他以为皇甫林也懂阿语--以后就保持沉默。   皇甫林又说:“日本和德国科学家早就发现,寄生虫可以增强人体抗花粉过敏的能力。因为寄生虫可产生大量的非特异性IgE抗体,它可抑制人体针对花粉产生的IgE抗体,还抑制了肥大组织分泌组胺和5-羟色胺,从而抑制变态反应。我的药如果不见效,让你传染上寄生虫试一试。”他开玩笑地说。   注射完毕,皇甫林又用淡黄色药膏涂抹他的全身,尤其是脊髓及内脏部位。他说:“好,穿上衣服吧。五天后我再来治疗一次。三个疗程后,我想你就可以把呼吸净化器扔到垃圾箱了。这几天你要呆在静室里,努力默诵我说的两点,要象念古兰经那样虔诚。你能做到吗?”   法赫米起来穿上衣服,皇甫林已成功地激起了他的希望,他两眼炯炯发光,庄重地答应:“我一定听你的吩咐。”   穆赫医生已悄悄出去了,少顷,首相夫人等一行人匆匆赶来。皇甫林微笑着对夫人说:“我要走了,五天后再来。这几天他一定会发烧,那是正常反应,不要管它。”   首相夫人慈祥地说:“谢谢皇甫医生。请您不要回希拉顿饭店了,就住在舍下吧。你是来自中国的尊贵客人,如果怠慢了你,我丈夫会生气的。”   皇甫林知道是医生捣的鬼,他将被留在这儿作人质。他大笑道:“多谢,多谢。我的信用卡已透支了,正发愁这几天的花费呢,我总不能向你们预支医疗费吧。奥斯曼,开着我租的汽车回饭店,让他们把行李送过来,把租的车退掉,从租金中扣下你的工资。顺便说一句,我们还没谈及医疗费呢,我的收费标准是很高的。”   不管首相夫人对医生的粗俗谈吐怎么想,外表上仍是笑容温婉:“不必担心,只要法赫米的病治好,我可以送你一口油井。”   “那我太高兴了。”   皇甫林向法赫米做个鬼脸,法赫米文静地微笑着,他已经喜欢上这个狂放不羁的江湖医生了。   十五天后,法赫米取下了呼吸净化器,准备随皇甫林出门,他的眼神中透着久囚迂赦的狂喜,也有抹不去的恐惧。首相夫人及其它家人也都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似乎他是向地狱出发。   皇甫林吩咐:“不要这辆劳尔斯-劳伊斯,换一辆敞篷跑车。法赫米,现在你已经回到你的正常状态,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法赫米、皇甫林和两个仆人坐上跑车开走了。走后片刻,一辆白色救护车悄悄追去,家庭医生在这辆车上,首相夫人留在家里焦灼地等着消息。   几个小时后,医生才打来电话:“夫人,法赫米真的痊愈了!真是个神通广大的巫医!夫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法赫米确实没有任何哮喘迹象,他已经快乐得发疯了!”   夫人喃喃祷告:“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艾米娜!”她激动地喊女儿:“快告诉你父亲,你哥哥已经痊愈了,遥远中国来的医生治好了他的病,感谢仁慈的真主!”   三、萨拉米的电话   首相刚从达斯曼宫回来,埃米尔刚才召见了他,问了伊拉克“新月行动”的情况。埃米尔沉痛地说:“仁慈的真主为什么偏偏让我们有一个坏邻居?47年前的海湾战争,科威特10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花费殆尽,一半以上的油井起火,我的堂叔法赫德亲王也在保卫王宫的战斗中牺牲。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萨拉米的爪子伸进我国。”   首相当时安慰他:“请您放心,我们的两万军队都进入了一级戒备,中、美、俄等国的特混舰队还在途中。沙特、叙利亚、以色列甚至伊朗都公开表示全力遏制那个战争狂人。我想他不敢打一场必败的战争吧。”   回到首相府不久,秘书就急急地通报:“首相先生,萨拉米的热线电话!”   首相略有些吃惊,他想不到那个狂人会在这个微妙时刻打来电话,他急忙走进保密室,拿起话筒:“愿真主保佑你平安,愿真主怜悯你,你好,萨拉米总统。”   “愿真主保佑你平安,愿真主怜悯你,使你们幸福。首相阁下,你是否已了解了‘新月行动’的全部详情?”电话那边传来震耳的大笑,“你是否相信了这个鬼话?那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摩萨德的杰作。你什么时候得知伊拉克军队调动的确凿消息,请尽快通知我,我一定要把那个擅自调动军队的反叛将领砍下脑袋。肖卡德先生,不管是伊拉克人还是科威特人,不管是什叶派还是逊尼派,都是伊卜拉欣的子孙,穆罕默德的信徒,都是至诚的兄弟,我们绝不会自相残杀。阿拉伯民族一定要统一起来,才能纬珊榱鳌H绻韵笙衷谡庋直览胛觯?早晚我们都会在沙漠的烈日下干涸。100年前,阿拉伯的民族英雄纳赛尔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可惜后来失败了。我们一定要完成萨拉丁、纳赛尔的末竟之志!”   首相沉默着,让他独自在大发宏论。萨拉米把话头一转:“首相,为了消除误会,也为了用我对阿拉伯统一的虔诚信仰感化你,我强烈希望有一次高层会晤。只要你同意伊科合并,我马上辞去总统职位做你的普通士兵。会晤地点定在科威特城,时间定在15天之后,10月12日,如何?这样的安排有一个好处。据说所谓的新月行动要在10月中旬执行,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当伊拉克军队向科威特开火时,你可以把伊拉克总统当作人质,用他去塞住伊拉克的炮口,怎么样?真是绝妙的主意!”   电话那边又大笑起来。首相也禁不住微微一笑。他用两秒钟时间略作考虑,他想没有理由拒绝萨拉米的建议,尽管这种突然而至的安排带着那人一贯的神经质。不过至少那一点他没有说错:当伊拉克总统尚在科威特时,那边的飞机大炮,小型核弹或生化武器总不会发射吧。   接待萨拉米的唯一损失,是必须耐住性子听这位狂人关于“阿拉伯统一”的说教。他笑道:“我们很乐意在首都接待尊贵的伊拉克总统,就按你的安排吧。”   挂上电话后他立即向萨巴赫埃米尔通报了情况。传真电话中,埃米尔皱着眉头问:“你有什么想法?这是个捉摸不透的狂人。”   “我想有两种可能,或者“新月行动”是假情况或错误情报,我们只是虚惊一场;或者萨拉米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退却了,用这次会晤下台阶。不管怎样,看来我们度过了一次危机。   感谢真主。”   “好,准备迎接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吧。”   他们没有料到,还有另外一位不速之客正在太空以每秒16公里的速度向地球飞来,这颗大食慧星正好在10月12号当地时间上午9点掠过西亚上空,恰好是萨拉米定下的会晤时间。它距地球最近距离为52万公里,由于地球的强大引力,它将被撕裂成一串项练。个别碎块会被地球引力拖入大气层。首相想起他曾在《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上读过的一则评论:“假如大食慧星的轨道只下降50万公里--这对太阳系而言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按照轨道推算,它将撞上德黑兰,巴格达或特拉维夫,撞击能量足以把一亿生灵(不管是什叶派穆斯林,逊尼派穆斯林还是他们的共同仇敌以色列人)送到同一个天堂。感谢耶和华或安拉又一次保佑了他的子民,下一次地球是否还会有同样的好运?”   他对这段评论印象很深,因为那个假设饶有趣味,假如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什叶派和逊尼派都进了同一个天国,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仇恨会不会消弭?安拉或耶和华是否有耐心听一听双方的申辨?那时的阿卜拉·肖卡德觉得,人世间的争斗是何等可笑。更可笑的是,即使他早已彻悟,但只要尚在人世,只要坐在首相这把椅子上,他仍然得煞有介事地继续那场可笑的游戏。   他按一下电纽,对进来的秘书吩咐道:“今天没什么公务了,我想回去看一看法赫米。他已经走出囚笼十天了,病情没有反复吧。   “   “没有,听夫人说这十天他几乎不回家,每天陪着皇甫医生在外边游玩。夫人说他已被囚禁了十年,就让他痛痛快快玩几天吧。首相先生,真要感谢那位从中国来的神医,正象先知说的,要学习知识就到中国去。”   四、初逢女神   法赫米把车子开得飞快,晃过了达斯曼王宫,经过了首相宫邸。汽车七拐八弯,驶进了狭窄嘈杂的汉·吉费尔小巷。他好容易找到一块停车之地,把车倒进去,回头笑道:“皇甫,你不是说想要尝尝阿拉伯的小吃吗?这里就相当于北京的天坛或天津的小吃一条街。来吧。”   他们兴高采烈地向小巷里挤过去,街道上人声鼎沸,两旁的房屋低矮古旧,墙外种着阿拉伯橡胶树和长春藤,空气中弥漫着阿拉伯香料和印度香料的清香。各种饮食滩点在灯光中一直延伸,摊上的铜食盆里摆着酸渍柠檬、蜜饯、坚果、一种叫巴斯卡斯的糕点、酥糕、加白糖的麦片粥,也有花椒盐、胡椒面、辣椒等各种调料,还有种种不知名字的阿拉伯小吃。小贩把阿拉伯人爱发誓的习惯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指着先知、先知的女儿法蒂梅、外孙女泽娜卜和外孙侯赛因发誓,声称自己卖的是全世界最美味最便宜的食物。顾客大多是穿着阿拉伯长袍的男人,也有一些戴着布拉戛、只露出两眼的阿拉伯女人,有包着缠头的印度人,面色黝黑的巴基斯坦人。法赫米说:“来这儿吃饭的大多是国外侨民,科威特人倒是很少来。不过,十五岁前我常常和妹妹来这儿--当然是瞒着父母。你说吧,愿意吃什么?”   皇甫林已经目醉神迷了,他与其说是喜欢这些饮食,倒不如说喜欢这种情调。他笑道:“咱们从这头开始,一路吃过去,直到塞不进肚子为止,行不行?”   “好,就这么办!”   于是他们在每个摊位上扔出一个第纳尔,依次吃过去。皇甫林一边吃一边评价:“这个好吃,象中国的核桃酥。这个也不错,象中国的怪味豆。呀,呸呸,这是什么玩艺儿?太难吃了!”   他忽然呆住了,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巷口立着一位阿拉伯少女,大概也是刚到。她穿着米拉叶丝裙,质地和做工十分精致,恰到好处地展示出她高耸的胸部,浑园的臀部及臀部上方凹陷处的优美曲线。透过丝梗梢钥吹浇鹨咝饣ǖ哪谝拢笆巫沤鹨渖稀⒉本鄙?带着红宝石首饰。更要命的是,她还带着细细的铜丝面纱,面纱后的美貌给人似无穷的遐想。   灯光昏暗,月光清泠,一个洁白无瑕的少女立在嘈杂纷乱的背景上,恍然是“一千另一夜”   中的女神伊齐丝回到了人间。皇甫林被完完全全征服了。生在21世纪,他看过太多的女人人体,长岛、夏威夷的裸泳海滩,悉尼和斯德哥尔摩富人区的裸体社交聚会,连教规禁严的科威特,在海滩上也偶然可见穿三点式的女郎,风化警察则佯装没看见。但是只有这一刻,他才彻悟到女人的美应掩在羞涩和朦胧之后。   法赫米发现了朋友的失态:“皇甫,你发什么呆?”   顺着他的目光,法赫米也看见了那个少女。这时一个头顶红色大肚罐的男人打着响钹走过来,喊着“阿尔格苏斯,谁喝阿尔格苏斯!”少女立即唤住他,要了一杯,然后微微掀开面纱,把这种传统饮料送到口中。面纱的半遮半掩中可以看到秀挺的鼻梁,湿润的嘴唇,还有一双象羚羊一样明亮的眼睛。皇甫林如遭雷殛,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的爆裂声,他近乎痛苦地呻吟道:“我的天,千寻百觅。原来我的女神在这儿啊。”   法赫米漾出谐谑的笑容,他揶揄道:“原来我的朋友被爱神之箭射中了啊。”   皇甫林仍直直地盯着那儿,坚决地宣布:“对,我一定要把她娶到手!”   “你知道吗?她一定是科威特本地人,出身豪富,她的天性保守的父母决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请原谅我的直率--食不洁食物的异教徒。”   皇甫林目光狂热地说:“为了她,我可以舍弃一切!我从明天就皈依伊斯兰教,我决不会再吃大肉、自死物、未诵安拉之名宰杀的牲畜,我会笃信五信①,笃行五课②,我要变成一个最彻底的穆斯林!”   法赫米摇摇头笑道:“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中国式的一见钟情,碰巧我和这位小姐很熟,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接受西方教育,她的面纱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个人至上主义者,反对任何形(注①五信:阿拉伯人信天使、安拉、经典、先知、后世)(注②五课:念清真言、礼拜、斋戒、纳天课、朝觐)式的桎梏。你知道吗,她曾穿着这身服装化名参加悉尼的世界小姐竞选,当她把面纱揭开时,评委们在震惊中一致投了她的票,甚至?ㄈ谒槐卦僮饔咀傲料唷2还嬷褪ё倭耍钇牢蒙ゲ灰选K衲辏保顾辏改负茉缇拖氚阉砀晃蝗秃胀踝遄拥埽捎谒救思峋龇炊裕槭鲁俪傥炊āK裕芸赡芩肽阈哪恐械呐癫⒉晃呛稀!?皇甫林固执地说:“绝不会,她就是我的女神!”他忽然敏感地问:“你同他很熟?是不是你和她……”   法赫米大笑道:“不不,很高兴我与你不会成为情敌。这位少女,”他有意停顿一下,“就是肖卡德首相的小女儿,我的亲妹妹。她的名字叫艾米娜。”   皇甫林惊讶地瞪着朋友。法赫米庄重地说:“朋友,如果你真的爱上她,我可以为你尽力,我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妹夫。你的才华和医术完全配得上她的美貌和嫁妆。用不用我把她喊过来介绍你们认识?”“不不,千万不要!”皇甫林急急地摆手。他从最初的亢奋中慢慢沉静下来,沉思一会儿,平静地说:“佳人不可唐突。我会在一个更庄重更神圣的场合去见她。现在把咱们的活动进行完吧。”   他仍往前走去,一个摊位前一个第纳尔,专心地品尝着,偶然回头,看见白衣少女已经走了,很可能是她看见了哥哥和哥哥的医生。   第二天皇甫林没有让法赫米陪伴,他向法赫米要了5000第纳尔现金,便一个人上街去了。晚上,法赫米来到医生下榻的房间,惊讶地发现皇甫林已变了模样,他穿戴着崭新的阿拉伯长袍和缠头,正捧着古兰经在孜孜攻读,俨然是一位阿拉伯学者。法赫米在惊讶好笑之余也很感动,看来这个狂放的中国医生真的中了爱神之箭,而且一箭穿透心脏,无药可医了。   皇甫林放下书,郑重地说:“法赫米,我的朋友,请你告诉我,按阿拉伯风俗该怎样向你妹妹求婚。我听说求婚应由男家父母来做,但我的父母不在这儿。”   法赫米认真地考虑了很久,才郑重地说:“我的朋友,我想先不告诉我父母,尽管他们很器重你,但是是否肯把爱女嫁给一个没有财产的异教徒?恐怕不容易。我先向妹妹转达你的求婚,如果你能打动她的心,事情就比较好办了,我父母对她是百依百顺的。但艾米娜的眼睛向来长在头顶上,你能否让射中你的那支利箭再把她的心脏穿透,只有靠安拉保佑了。”   皇甫林低眉道:“大哉真主。我既然皈依了安拉,安拉一定会慈悲并赐我幸福。”   法赫米说:“好,你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去找艾米娜,那个骄纵任性的公主。”   法赫米走后,皇甫林一直低声吟诵着清真言,尽力平静自己的思绪:“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唯一使者。”   他生在宗教气息淡薄的中国,更生在一个具有叛逆基因的家庭,所以一向是以哂笑来对待任何宗教。现在,他努力收束自己的狂放,把它纳入对安拉和穆罕默德的虔诚中。大约半小时后,法赫米匆匆赶回来,面上稍有喜色:“好,艾米娜愿意见见你,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慷慨。”他笑道,旋即郑重叮咛道:“她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姑娘,但愿你的爱情能攻破这座要塞,真主保佑你。”   皇甫林义无反顾地走了,就象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   按法赫米的指引,他穿过棕桐树掩映的曲径,来到艾米娜的闺房前。他肃容停立了片刻,才去按响门铃,他听见门后暗藏的通话器用汉语问:“是皇甫林先生吗?”   她的汉语说得很不流利,但声音甜美,象是深山白云中飘出的银铃声。在那一瞬间,皇甫林几乎热泪盈眶,他强抑激动回答:“小姐,是我,是你的忠实仆人。”   门内温婉地说道:“很抱歉,阿拉伯未婚女子的闺房是不让男人进的,只有让你站在门口说话了。”   “这就很好,这样更好。如果让我乍一面对心目中至高无尚的女神,我怕自己会说不出话的。”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窃笑声。他不知道这会儿法赫米正在自己屋里用双向传真电话观察着这一切。就在他按响门铃前,艾米娜要通了哥哥屋内的电话。她努力忍住讥讽的笑容,对哥哥说:“哥哥,那位求婚者已经到门前了,你不要挂电话,我想让你看看他是怎么求婚的,我是如何回答的。”   法赫米看着她咀角的浅笑,心里暗暗担心。他看见艾米娜斜靠在沙发上,不时往口里丢一枚酸渍柠檬,她面前的小屏幕上显示的是门外的情景,那个爱情俘虏低眉顺眼肃立在门口,表情十分虔诚。当然,皇甫林看不到室内的情景。   不幸的是,他今天来的不是时候。艾米娜快到经期了,每逢这时候她就痛得辗转难宁。这种久治不愈的顽症已经在她心中种下了深深的恐惧,也使她对异性之爱抱着恐惧甚至是厌恶。   这位不自量力的求婚者--看看他的尊容!--正好给她的病中送来了消遣。她恶意地微笑着,仔细打量着门外那个男人,然后吐出柠檬,娓娓说道:“我在北京只生活到两岁,所以中国对我而言仍是一个遥远的国家,是‘古兰经’和‘一千另一夜’中描绘的神秘国度。那儿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直盼望着一位来自中国的英俊的白马王子叩响我的闺门。”   法赫米不由一愣。他知道无论依中国还是阿拉伯的标准,皇甫林绝对算不上英俊,给人的第一面形象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一对小眼睛嵌在黄瘦的脸膛上,衣着随意,毫无医生的风度。   只是接触久了,当皇甫林的才华灵光逐渐泛出时,他的尊容才显得比较顺眼。他想,心窍玲珑的妹妹说这番话恐怕不会是失言。   皇甫林不知道是如何咀嚼这句话的,他一直低垂眉眼,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抬头回答:“很可惜,我既不是王子,也绝对称不上英俊。除了能以才华自负外,我只有挚烈的爱情了。不过,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一句中国俗语,所谓郎才女貌,女人看重男人的是才华,男人看重女人的是美貌,虽然这种婚姻观过于陈旧了一些。”   法赫米又是一愣,很明显,皇甫林这几句话中也暗藏着骨头,心窍玲珑的艾米娜当然不致于听不出来。她在摄象镜头中朝哥哥看了一眼,沉思片刻,仍然笑嘻嘻地说:“阿拉伯风俗恐怕要更守旧一些,对女人的唯一要求是顺从。当然,这些对丈夫百依百从、没有才华没有思想的女人,要靠丈夫的财产去养活。”   法赫米简直啼笑皆非,他想不到这一对旷男怨女的求婚对答竟成了唇枪舌剑的交锋。门外的皇甫林昂起头傲然说道:“钱财于我如粪土。只要我愿意,我会很容易跻身世界大富豪之列,至少不比阿拉伯的豪富差。他们已经把真主的恩赐--黑色金子--挥霍殆尽了。世界首富们会头顶美元到我这儿购买健康,包括那些养尊处优、功能退化的石油富豪。”   法赫米皱了皱眉头,他第二次领略了皇甫林的狂傲。艾米娜微笑着说:“对,我还没向你致谢呢,你医好了我哥哥的病,我的父母都十分感谢你。”   门外的皇甫林一挥手,不耐烦地说:“请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我已治好了几万人,我不会要求他们的妹妹或女儿因为感谢都嫁给我。”   艾米娜不说话了,法赫米能猜得到妹妹内心的恼怒。他知道这次硝烟味儿十足的求婚肯定不会成功了,既然如此,他倒乐意让骄纵的妹妹听听刺耳的话。他抱着谐谑的心情等着妹妹的回答。很久之后,妹妹才笑道:“其实,我既不看重相貌,也不看重财产,只要求向我求婚的男人真正有炽热的爱情。”   皇甫林随声应道:“我对这一点颇有自信。如果我心目中的女神需要进行考验的话,我乐意从命。”   法赫米不由得摇头,这两位未免太意气用事了。妹妹嘴角挂着浅笑,漫声道:“你看见花墙外那棵番石榴吗?对,向你的左后方,很远,勉强可以看见。那株石榴已经有200岁了,每年四月仍然开满火红的爱情花朵。据说在100年前,一位男人为了向心目中的女神求婚,在树下站了10天10夜。”   法赫米立即在电话中低声喊:“艾米娜,不要胡闹!”   他知道妹妹是在恶作剧,那个故事完全是她杜撰的。艾米娜在摄象镜头中嘘了一声,摇摇手指。门外的皇甫林迟疑了一下:“不吃不喝?”   艾米娜笑得更甜蜜了:“当然,爱情就是沙漠中的面饼和甘泉。”   皇甫林似乎冷冷一笑:“艾米娜小姐,你知道吗?按医学的统计来看,女人绝食一般可支持13天,男人绝食一般可支持7天,10天后很可能我已是一具枯骨了。不过,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下面我要问一些技术细节:请问大小便可以暂时离开一会儿吗?”   这个粗俗的问题使艾米娜脸庞发红,她咬着嘴唇说道:“可以!”   “10天之内万一我倒下--但不离开原地,请问是否算数?”   艾米娜甜蜜地笑了:“哟,不必那么严格,你可以带一把舒适的靠椅。”   “好吧。再见,我将从明晨6点,太阳升起时开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法赫米唯有苦笑,他没料到求婚变成了决斗,他真后悔自己撮合这件事,后悔没有在发现苗头不对时立即出来干涉。现在木已成舟,依他对皇甫林的认识,他决不会中途退却了。   他忧心忡忡地等着,看见皇甫林不慌不忙的回来了,神色很平静,对法赫米微微一笑,问道:“科威特有中国餐馆吗?”   “有,就在前天去的汉·吉费尔街附近。”   “今晚去那儿大吃一顿如何?当然还是你请客。”   法赫米迟疑地说:“我的朋友,你是否……”   皇甫林大笑着截断了他的话头:“还有你的医生穆赫,叫上他一块儿去吧。我要请他做一件事。”   既知劝阻无望,法赫米也爽朗地笑着答应:“好,我们这就去吃个痛快!”   侯赛因清真寺尖顶的新月映射着月光,穆安津(宣礼者)在宣礼塔上呼喊着,声调抑扬顿挫:“真主至大,我作证,除真主外,别无神灵。我作证,穆罕默德带来了真主的启示,快来礼拜,快来礼拜。”作晚礼的信徒们都俯伏在地,吟诵着“一切赞颂,全归真主,我心中的真主。”那座饭店就离清真寺不太远,灯光昏暗,门厅冷落,阿文招牌旁边也有一行中文:“新月清真饭店”,笔力相当遒劲老到。老板娘看到身着阿拉伯服装、气势轩昂的三个客人,忙喜笑颜开地迎上来。皇甫林夸奖道:“字写得很不错!没想到在科威特还能看到这么好的汉字书法,是谁写的?”   老板娘是个40多岁的华侨,高兴地回答:“是我丈夫写的,他在巴格达教中文。他常自嘲说一手好字没人识货呢,想不到今天碰上三位识宝人。请进,快快请进!”   饭店铺面不大,几乎没有客人。三人坐定后,老板娘送上中、阿、英文对照的菜谱。皇甫林笑着说:“不必麻烦了,你们有什么拿手的菜尽管送上来吧。”   “我的厨师是从家乡请的,最擅长的是鲁菜。不过,为了照顾各国客人的口味,平时做的饭菜都失去鲁菜的味道儿了,今天让厨师作几道原汁原味的鲁菜,怎么样?”   “好!告诉你,这一位先生是个大阔佬,在科威特政界很有势力。只要让他吃得痛快,他一定会非常慷慨的往外掏第纳尔,还会向王公大臣们宣扬。”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当然,食物必须是洁净的。”   老板娘生气地说:“那还用说吗?告诉你,我们夫妻和厨师都是回民,是中国的伊斯兰,向来按阿訇的规矩行事。但在科威特,他们总拿异教徒对我。你也看到了,这个饭馆的生意冷冷清清,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   她的眼圈发红,赶忙扭过头,法赫米安慰她:“不必难过,我会尽力替你宣扬的。”   老板娘吃惊地说:“你是科威特人吗?你的北京话比我还地道!”   法赫米微笑道:“我在北京住过七年。”   老板娘非常兴奋,她想今天贵客临门,很可能饭店的生意将有一个转折。皇甫林又问:“有什么国内的好酒吗?法赫米,我们稍微破点戒,喝点中国烈性酒可以吧,我看伊斯兰教规对戒酒并不严格,好象主要是戒葡萄酒水果酒吧。”   法赫米笑着默认了,老板娘高兴地介绍:“我们这儿有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孔府宴、赊店大曲,你要哪一种?”   “要孔府宴吧,味道平和一点,要两瓶,再来两瓶科涅克白兰地,给这位穆赫先生。”   老板娘喜滋滋地进去了。没有多久,一盘盘凉菜就送上来,皇甫林为大家斟上酒,一样一样介绍:“这是海米三样,三色银芽,炝三白,麻酱白切牛肉,四味鸡丝,请吧。”   三人开怀痛饮。皇甫林似乎并未把明天要过的生死关放在心上,他十分健谈,介绍鲁菜在中国八大菜系中名列第一,以口味鲜咸、葱香突出、善用面酱、清鲜脆嫩闻名。它的爆、烧、炒、炸、扒、蒸成为其他菜系的基本功。不过由于山东籍华侨较少,以至鲁菜远没有川菜奥菜闻名。   他又说,中国的回族最早即是黑衣大食(即伊拉克)的侨民,唐肃宗借大食二十万兵马平定安史之乱,其后不少大食人留在中土,娶妻生子,逐渐演变成信仰伊斯兰的回族。热菜也陆续上桌。皇甫林指点着:“这是糖醋鲤鱼,三美豆腐,油爆双脆,黄焖甲鱼,德州扒鸡,诗礼银杏,嗨,这一道是孔府一品锅,是孔府的名菜。知道孔府吗?儒家先圣孔子的祖宅。”   他笑着摇头,“不行不行,中国菜让外国人吃,吃不出那种中国味儿,讲也讲不清。”   在他侃侃而谈时,穆赫一直笨拙地用着中国筷子,一边拿眼瞟着皇甫林。酒过半酣,穆赫低声向法赫米说了一通,法赫米笑道:“穆赫医生想拜你为师,不知你肯否教他。”   皇甫林痛快地说:“可以。只有我所用的药液、药膏配方不能告诉他,我还没有申请药物专利。”   穆赫很高兴,急切地问道:“皇甫老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那种淡黄色的药液是那样神奇?”   美酒已激起了皇甫林的豪情,他大笑道:“说来话长。今天有兴,我就多讲几句吧。法赫米,你尽量翻译,翻不了的医学名词,我用英语告诉穆赫。”   “好。”   皇甫林为穆赫倒了一杯烈酒:“来,干了这一杯我就开始。”   穆赫也象法赫米那样一仰而尽,他立时把脸皱得象根老苦瓜,不停地咳着,皇甫林和法赫米都笑起来。   五、医界狂人   1947、中国、皖西大别山区小山半夜被惊醒,有人在用力擂门,喊:“周大夫,周大夫!”喊声和狗吠声混在一起,在空旷寂寥的山区回荡。小山一激灵,急忙在黑暗中摸索衣裤,等他出门时,看见院里有几根火把,停着一张竹床,两只粗大的抬杠靠在一边,几个抬杠人敞着怀,围着病人蹲成一圈,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周医生已经出来,正在检查病人,煤油灯光照着他黝黑的脸,他的表情十分严峻。   小山今年10岁,出身于皖北蒙城一个书香世家。他的老爹不象一般土财主那样愚鲁,他知道世道已乱,百亩良田不一定比得上薄技在身,所以狠狠心把小山送给至交周儒墨医生去学医。周医生是个基督教徒,中西医兼学,他从不呆在城市,一直在偏僻乡村和山区巡回行医,他的医术和他的怪脾气一样闻名。   病人大睁双眼,乞求地看大夫。他的左脚已经腐烂发黑,发出一股怪味儿,颜面和颈部出了一些棕黑色血性疱疹。周医生从针盒中取出一个注射针头,在病人发黑的部位轻轻扎下去,问病人:“疼吗?”病人茫然摇摇头,“痒吗?”病人点点头:“痒,发高烧,头疼。”   周大夫沉着脸问:“为什么这么晚才送来?”抬杠的一名老者苦着脸说:“山里路险,不好往外送呀。满共五十里山路,折腾了一天,两头不见日头。周先儿,他是什么病,有救吗?“   周大夫脸色阴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炭疽。”小山已经懂得炭疽是一种凶恶的传染病,但只是在听到老师咬着牙挤出这两个字时,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凶险。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山里人不知道什么是炭疽,但从医生的表情知道它的历害。他们怯怯地问:“还有没有救?”周医生略为踌躇,分开众人,俯在病人面前,他说:“这个兄弟,我把病情给你挑明吧,你得的是皮肤炭疽,马上锯腿,兴许能保住命,可是,我这儿没麻药,没手术器具,你得忍着疼,我把它硬锯下来。兄弟,敢不敢,你说句话。”   病人惨然一笑说:“周先儿,俺们知道你是好人,都信服你。你就放手干吧,治好了我给你烧高香,治死了我认命。”   周医生走过来,喊小山作准备。他们借来杀猪刀,木工锯,用酒精消毒,把病人绑在床上,让乡人按住他,又让病人吃了足量止疼片,在他的嘴里使劲塞了几条毛巾。   远处传来鸡鸣声,天色已微明,熄灭的火把冒着青烟。周医生拿起刀锯,对病人说:“兄弟,我要动手了。”病人不能说话,用力点点头,但他的眼神就如待宰牲畜一样恐惧。小山在旁递着器械,他不敢正眼看手术,只听见刀子哧哧地划开皮肉,锯子隆隆地锯着骨头,剧痛下挣扎的病人在竹床上猛烈地痉孪窜跳。   腿锯掉后,病人已经昏死过去,周医生手脚麻利地止血,激醒病人,为病人注射了昂贵的盘尼西林,然后他一连声地下着命令:“挖个深坑,把病腿埋掉,竹床和被褥烧掉。小山子多配一些5%石炭酸溶液,先让老乡们洗洗手脸,再把衣物消毒。”老乡们从他的紧张语气中知道了炭疽的历害,赶紧照办了。他又交待道:“我今天要照顾病人,抽不开身。你们得回去一个会办事的人,检查检查村里人,特别病人家属有没有类似病症。若有立即来找我。检查检查全村马、牛、羊,发现牲畜有恶寒战栗、眼睑浮肿、呼吸困难、瞳孔放大、粘膜发紫、鼻流血等症状,立即烧掉,或用石灰水棉球塞住鼻孔后埋在高燥处。千万不能舍不得,这病一传开就是几千几万条人命啊,这个病人一稳住我就去你们那儿。”   来人中年纪最大的老者说:“我听周先儿的话,我回去吧,别人回去说话不灵。”   老者带了几块干粮匆匆走了。周医生细心地为自己和小山消了毒。他坐到碾盘上,手指颤抖着。小山为他端来早饭,他摆摆手,说放一会儿吧,我吃不下。   小山怯怯地瞧着他的侧影,看着他紧锁的眉头,饱含痛苦的嘴角。他问:“周伯伯,炭疽病真的这么历害吗?”   周先生叹口气说:“当然历害。大约50年前,一场洪水过后,这儿流行过一次,死亡数万人。那时它是不治之症。现在有了盘尼西林,情况好些了,还是不能完全根治。”他叹口气说,“自从亚当夏娃偷吃了智慧果后,人类就有了原罪,世间种种痛苦乃是我们应得的惩罚。各种恶性传染病便是地狱的使者。六世纪的鼠疫毁灭了半个罗马,中世纪它又夺走了欧州2500万条人命。2千多年前天花就肆虐人类,死亡率高达25%。连流行性感冒在二十世纪初也曾使9亿人患病,2000万人死亡。这是上帝的旨意啊。”   小山气愤地说:“周伯伯,上帝的心肠一定非常狠毒!”   周伯伯惊慌地说:“孩子,不能说这种渎神的话。上帝是仁慈的,上帝对世界的秩序自有他的安排,你看凡是凶恶的传染病,它的病原体一般是比较虚弱的,或者生命力不强,或者难以传播。总之在它的生命之链中一定有易断的一环,使它不能在人类中任意肆虐。象炭疽杆菌,它的芽胞极为顽强,埋病畜的土壤中经34年仍有存活的芽胞,牧场一经传染可维持30年的传染性。但炭疽杆菌本身则十分脆弱,55℃加热40分钟、5%的石炭酸、阳光都能使它们死亡。如果炭疽杆菌、鼠疫杆菌、天花病毒都象大肠杆菌那样顽强和易于传播,人类恐怕早已灭亡了!”   小山十分崇敬周伯伯,但今天他却不能服气。也许一直在不信上帝的家中长大,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种“上帝的安排”。那晚他没有再反驳,只是默默地思考着。   他没想到,这个思考一直持续了十年。那时他已是北京医学院的学生。暑假他回到蒙城,小城也是一派大跃进的气氛,砖墙上大书着“苦干15年,超英压美学苏联”的标语。街道两旁的民房院内,不时可看见土炼钢炉在冒着白烟。皇甫右山没有留意这些政治风景,他找到那位仍在县城行医的周先生,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周先生,我总算想通了,你说的不对!”   这突如其来的责难使周医生吃了一惊。他已经头发花白,腰背佝偻,这些年因为他的宗教背景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对自己昔日的得意门生也怀着谦卑。他的学生已经是一个健壮的青年,平头,脸色红润,肩膀很宽,仍穿着小城镇的对襟上衣,两道剑眉很浓,一对小眼睛熠熠有光,闪烁着掩饰不住的傲气,那是基于对自身才华的自负。他惊惶地问:“什么不对?什么不对?”   皇甫右山把他给恩师买的礼物掏出来,一本英国海沃德著的《近代免疫学》,几瓶北京酱菜,放在那张残缺不全的桌子上。诊所很简陋,屋角用布帘遮住一张土坯垒就的床,一床旧被,这几乎是这位孤身老人的全部家当。皇甫右山心头泛起一股酸楚,但这些世俗烦杂很快被他的纯理性思维所淹没。他拉老师对面坐下,兴奋地说:“就是你在十年前所说的上帝的安排:凡是最凶恶的病原体一般都是比较虚弱的,这样人类才有生存的狭缝。”   老师惶惑地点头:“是我错了,我现在已经知道没有上帝,宗教是统治阶级欺骗人民的鸦片。”   皇甫右山啼笑皆非,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弄拧了,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世俗化的上帝肯定不存在,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不会逼迫亚伯拉罕拿长子献祭--即使是试探也未免太恶毒。他也不会因一个渎神的人就毁灭整个耶利哥城,不会因人类的罪恶而用洪水毁灭掉人类,独独留下诺亚一家。周先生,你是那样的明智旷达,可是你在对上帝顶礼膜拜时,为什么不想想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呢。”   周医生的心房被狠狠剜了一刀。虽然解放后他已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那只是表面的蹈晦之计,在内心他时刻保存着那枚十字架。但小山子这几句简单的话却在他的信仰之墙上捅出一个大洞。这样的上帝真的值得敬仰么?……皇甫右山转了话题:“不提这个,这个上帝暂且抛到一边去吧。但另一个上帝--客观上帝是存在的,上帝的秩序也是存在的。人类从单细胞生物发展到今天,一直是在异已环境中进化过来的,时时刻刻面临着众多的病原物:痢疾杆菌、大肠杆菌、鼠疫杆菌、天花病毒、狂犬病毒、艾滋病毒,等等等等。直到文明社会之前的原始人、类猿人、类人猿们并无医术,却能传宗亿万年,为什么?因为人类以及一切存留到今天的物种(包括病原体),都是进化的强者。人类在体内进化出了强大的免疫系统。一种新的病原体出现后,它会吞噬千万人的生命,但庞大的人类群体中总有一些资质特异者能战胜死亡--同时也获得了对这种病原体的免疫力并传给后代。今天的人类实际是无数幸存者的共同结晶,我们的免疫系统是一个极其丰富的宝库。世上有多少病原体,人类的免疫系统就有多少个相应的抗体。所以,”他加重语气说:“并不是你说的:凡是凶恶的病原体都比较脆弱。应该这样说:凡是生命力比较脆弱的病原体,因其较少有进攻人类的机会,人类体内未能激发出有效的抗体,所以它们才比较凶恶。”   他在周伯伯的面前展示出五彩缤粉的理性天地,使老人也不由自主地倘佯在其中,他微张着嘴,专心地听自己昔日的学生大放宏论。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你说过流感病毒曾十分凶恶,它在二十世纪初曾夺走2000万人的生命。白人殖民者初进澳州时,他们带去的流感病毒对没有抵抗力的澳州土人是绝对致命的,但现在幸存的澳州土人已经不怕它了。天花病毒至今仍是凶恶的,但汉族人的抵抗力就高于从关外来的满州人。那些饶勇善战的满族人对天花恐惧异常,以致把是否生过天花作为选取皇太子的重要理由。”   老人的激情之火逐渐高涨,他对小山子的话已经完全信服。因为真理本身有强大的力量,当你一旦从乱麻中把真理之线抽出来,所有的乱麻都会理得经纬分明。他被囚禁多年的灵气也苏醒了,接过小山子的话头说道:“所以,病原体--人类,这是一种生死平衡,一种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刀刃上的舞蹈。不过,人类已经有了祖先留下的抗体宝库,有了足够庞大的人口群体,再加上日益发展的医学,有了抗菌素,消炎药,疫苗,人类一定会一直打胜仗的。是这样吗?”   他很奇怪那个青年人久久不说话。门外有人使劲敲锣,高声喊着:“除四害统一行动罗!撵麻雀统一行动罗!”人们熙熙嚷嚷地爬上房顶、树叉,锣声此起彼伏。周儒墨惴惴地侧耳倾听这次行动,没有人通知他,他不敢贸然参加,但他已经没心思与皇甫右山清谈了。不过,他不好意思催促学生离开。皇甫右山的思维则完全脱离了现实生活,他沉思默想着,很久才开口说话:“周老师,我学了几年西医,觉得西医的发展之路完全错了,从根本上就错了。   “   周儒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这个结论,甚至比乍听到上帝并不存在更令人震惊,因为上帝毕竟见不到,而西医的煌煌功绩是举目皆见的。他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老师,我不是否认西医近百年的伟大成就,他们把诸多疾病从乱麻中抽出来一项一项加以歼灭,发明了化学药物、抗菌素、疫苗等,肆虐两千年的很多凶恶疾病都得到控制。但是,西医是绕开人体的免疫系统直接和病原体作战,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一方面,人类免疫系统在无所事事中逐步退化;另一方面,病原体在超强度的锻炼中日益强化。这就像是高堤蓄水,总有一天人为的平衡被破坏,疾病就会加倍凶猛地吞噬人类。”   周儒墨目瞪口呆。这番见解简直令他不寒而栗。它摧毁了一个医生几十年的信仰。而且,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是那样赤裸,那样雄辨,几乎使你没有怀疑的余地。他胆怯地求问昔日的学生:“那么,你说医学该如何发展?”   年青的皇甫右山说出自己的结论时,丝毫没有胜利的欢快。相反,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沉重:“老师,那个问题我整整思考了十年,可是等得出结论,我倒宁可从未想过个问题,因为这个结论太残酷了。我认为,医学发展了几千年,转了一个大圈后,恐怕又要返回到它的起点:人类应回到自然中,凭自身的免疫功能和群体优势去和病原体搏斗。在这场搏斗中,应该允许一定比例的牺牲者,只有这样才能把上帝的自然选择坚持下去。这是一种残酷而公正的生死平衡。新医学所要做的,只是用科学手段在不影响自然选择效应的前提下,把这个平衡点尽量移向生的一边--但绝不要妄想彻底摈除疾病死亡。”   老医生生气地问:“你是说,仅靠病人本身的免疫力去战胜病原体,如果不行,就放任他去死,不使用药物治疗?”   “恐怕就是这样,至少应剥夺他们的生育权利。少数人的死是为了整个人类的生。其实,现行的医学能避免疾病死亡吗?单单抗生素过敏,每年美国就要死亡15万人;因滥用药物造成耐药菌株的,每年也要死亡几十万。”   老医生非常气愤,他衰老的思维已经不能忍受这些离经叛道的见解,但他又难以驳倒。这时一个街道干部进来打破了僵局,那个女干部冷着脸说:“周右派,全城统一灭麻雀,你为什么不去?”老医生的身高似乎一下子变低了,他怯弱地低声申辩:“没人通知我呀,我不知道该不该去。”那人朝皇甫右山瞄一眼,问:“这是谁?”老医生忙说:“是北京医学院的一个学生,他是来教育我的。”女干部不耐烦地说:“行了,快出去吧,我是为你好,免得别人说你有抵触情绪。”老医生连忙低头:“那是,那是,我心里清楚。”   临走他对皇甫右山说:“小山子,我走了啊。”   皇甫右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思维已经跑得太远,陷得太深,一时还回不到现实中。   “你那些想法……千万要谨慎啊。”   老医生的预感没有错。皇甫右山走得太远了,他的观点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医学流派,他基至向全人类公认的伦理道德也提出了挑战。两年后皇甫右山毕业,留在著名的协和医院,但他不久就被医学界认为是疯子。八年后,他被红卫兵扫地出门,回到生他的农村,原因是他在政治上(并不是医学上)的渎神言论。         生死平衡(六至十二)     六、求婚决斗   已经6点了,法赫米和穆赫医生饭饱酒足,只有皇甫林还在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老板娘喜滋滋地端上来一盘油酥千层饼和一盘水晶包子:“这是我奉送的。皇甫先生,看着你吃得这么豪爽,真是痛快!”   皇甫林微笑道:“请你在10天以后的早上6点钟,再按今天的饭菜准备一桌,我们三人还要来。”   穆赫的舌头已经发直了,乜斜着眼问:“早上6点?为什么是早上?”   皇甫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所以,在我祖父创立的平衡医学中,只需使用一种药品:人体潜能激活剂。实际上西方医学也早有一些零星的实践,比如西医发现,卡介苗原是针对结核病的疫苗,但接种后人体的肿瘤也明显消解;另外,对人体接种流感病毒、副流感病毒、人工合成的双股RNA等,可以诱生干扰素,这是一种比较广谱的胞内免疫物质;中药中的大黄浸出液在体外对抑制细菌几乎无效,但服用后却能治疗腹泻、痢疾、肝炎、溃疡。实际上,这些药物或疫苗都能部分激活人体免疫系统,抗体被动员后不仅对抗它的诱生物,也对其他病原体包括肿瘤细胞实行全面进攻。这就好像:一只猫蹬翻油灯,惊醒了主人,正好抓住了窃贼。”   穆赫苦笑着摇头:“你的理论就像中国的易经一样难懂。”   “那你就不要去弄懂它。那是医学科学家的事,对于医生,只需学会使用这种药物就行了,正好这又是极为简单的。一会儿我就请你为我治疗。”   法赫米一直保持着清醒,啜着酒,默默打量着皇甫林。这时他决定不再沉默了:“皇甫,请听我说,我觉得你和艾米娜之间已经不再是爱情,它变成了一场决斗。当然这要怪艾米娜,但是,你何必一定要把这场决斗进行下去呢?如果你胜利了,艾米娜成了你的妻子,你们会有幸福吗?”   穆赫这才知道皇甫林是在向艾米娜求婚,十分吃惊。皇甫林微微一笑:“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反过来,如果你在十天的绝食中未坚持过来,或者落下残疾,我的良心能够安宁吗?”   “不必担心。中国的气功师有辟谷百天的记载,印度的瑜伽大师香达尔·帕伐罗埋在地下14天还安然无恙。当然我不是气功师,也不是瑜伽大师,但他们无非是学会了如何调动人体潜能,这一点我不比他们差。你放心吧。10天以后,你们会看见一个生龙活虎的矢α帧?而且真主也会保佑我的,既然我那么虔诚地皈依了他。”他半开玩笑地说。   几个人同喜笑颜开的老板娘和山东厨师再见,坐上汽车。一路上皇甫林没再说话,一直侧脸看着窗外阑珊的灯光。回到住处后,他拿出药剂和软膏,对穆赫说:“穆赫医生,请帮我注射。”   他脱掉衣服,全身赤裸地伏在床上,指导着穆赫:“自第一胸椎沿脊椎向下至尾锥部,共6处。还有双侧及肩丛神经和坐骨神经根,都注射5647号药物,臀部注射新15号药剂。”   穆赫小心翼翼地把这种淡黄色的透明针剂注射进去。   “好,再用那种华夏七号软膏涂抹全身,尤其是穴位处,你涂吧,到穴位处我会告诉你的。”   十分钟后他穿上衣服,笑嘻嘻地同两人再见:“晚安,我还能再睡两个小时,法赫米,明天我单独去,请你回避一下。”   “不,我要送你。”   清晨5点50分,法赫米陪着皇甫林来到院墙外的石榴树旁。四野很静,明月西沉,棕榈树拖着肥厚的阴影,阿拉伯橡胶树垂着一种叫老人须的花朵。惯于懒睡的科威特人都在睡梦中,只有艾米娜的闺房亮着灯光。一把做工精致的中国式红木椅子已摆在石榴树下。   看见这把椅子,皇甫林笑起来,他面朝远处的闺房弯腰施了一礼,当然他知道相距如此遥远,艾米娜不会看见的。他调正了椅子方向,面对艾米娜的闺房坐下,然后屏息瞑目,不再说话。   太阳慢慢地从棕榈树的缝隙里爬上来,几乎是同时,浓重的暑气开始弥漫下来。科威特的热季还未过去。室外最高气温可近40℃,空气闷热潮湿,不久,皇甫林的额头就开始津出细小的汗珠。   七、肉弹   在巴格达北郊,三辆涂着迷彩色的“沙漠蝮蛇”牌军用吉普一直向北开。伊拉克副总统阿齐慈在第二辆车上,他今年42岁,脸庞黑瘦,不苟言笑,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摩萨德的情报员是这样描写他的:“如果说喜怒无常的萨拉米总统是伊拉克的精神领袖,副总统阿齐慈则是这个国家的真正管家,他为人残忍严厉,精明干练,在军队和民众中威望极高。据说他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伊拉克100万军队中团长以上的所有军官他都能叫出名字。他善于笼络人心,常到荣军医院看望残废军人,每年至少五次。最常去的是巴格达北部110公里的萨迈拉荣军医院,因为院长、退伍陆军上校是他极为尊重的老上级,又是他下国际象棋的棋友。   在政治观点上,阿齐慈与萨拉米一样,也是一个阿拉伯复兴的狂热信徒。不过,他刚愎自用,位高权重,相信他与萨拉米的权力之争只是早晚的事。我们应该努力使两个疯子早一点撕咬起来。”   现在他去的就是萨迈拉荣军医院。公路两旁岗丘起伏。远处隐约可见扎格罗斯山脉淡灰色的轮廓,在那儿,凶悍好斗的库尔德民族几百年来一直是伊拉克一个不能愈合的脓疮。天气酷热,吉普在晒得发粘的沥青路上开过去,轮胎不断地发出唧唧声。   荣军医院到了。汉姆扎维上校在门口等他,一边不停地揩着汗。阿齐慈轻快地跳下吉普,朝退休上校迎过去,两人边走边低声聊着。   残废军人们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在凉荫下的石凳上或坐或站,都望着门口。阿齐慈走进来合掌行礼,铁板似的脸上泛出一丝微笑。老军人们都高兴地吆喝起来。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家伙笑道:“阿齐慈老兄,今天既不是开斋节,不是古尔邦节,也不是圣纪,你怎么又想到这些缺臂少腿的老家伙呢?”   阿齐慈随口应道:“我来看看你被子弹打掉的那东西是否长出来了,要是能长出来,下一次我给你带个漂亮的新娘。”   这个粗鲁的玩笑逗得这伙丘八们大笑起来。在和悦的气氛中,阿齐慈同他们握手,分发了一些礼物。一个小时后,老上校说:“让副总统休息一会儿吧。”   阿齐慈同大伙告别,还是那个一条腿的家伙喊道:“汉姆扎维院长,我们知道你又要拉阿齐慈老兄去下棋,听说你上次输了个五比零,是吗?“   老院长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威胁地伸出一支手指,然后领阿齐慈走进办公室。秘书小姐微笑着向总统问好,待他们进去后,轻轻拉上了厚重的栎木门。她知道两人在里面至少要呆一两个小时,在这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除了总统的电话之外,什么人的电话也不接。   桌子上已摆好了国际象棋。老院长回过头。仔细地锁好房门,脸上的笑容立即一扫而光。他严肃地走到办公桌后,拉开一个布幔,布幔后是一幅希腊风格的穆斯林宗教画,画的是人类始祖阿丹的堕落,怀孕的哈娃裸体卧在无花果树下。他按动一个秘密按纽,后墙悄无声息地拉开,露出一个很大的电梯间,两人不声不响一起走进去,关上门,电梯便急速向下坠落。   大约5分钟后,电梯缓缓停住,老院长侧身请阿齐慈先进去。在进内门之前,他们先停在一个电脑屏幕前。电脑用合成声音问:“请报出你的姓名。”   阿齐慈报完以后,电脑说:“声纹核对无误,欢迎你,阿齐慈总统。请你把手放在桌上。”   阿齐慈把手放在两个电眼上,电脑说:“指纹核对无误,请你直视屏幕。”   屏幕上出现两个圆环,阿齐慈直视圆环,电脑说:“瞳纹核对无误,请你在心中默诵密码。”   随着他的默诵,屏幕上打出一个个星号,等第12个星号打出来,电脑说:“脑纹核对无误,密码为一级优先。请进。”   身后的老院长也同样通过审查,进了内门后,眼界豁然展宽,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四通八达的甬道连着各个房间和大厅。汉姆扎维上校问:“阁下先从哪儿开始?”   “先到肉弹A组吧。”   他们来到一间小屋,屋内一尘不染,墙壁上有一排大屏幕,室中央有一个操纵盘。阿齐慈坐在操纵盘前,打开总开关,十三台屏幕同时亮了,显出十三个人的全身。他们肯定不知道正在被人观察,仍在各自或看书,或休息。上校摁下一个红色开关,命令道:“请立即集合,阿齐慈副总统阁下来看望你们。”   13个男女立即对着摄象镜头立正。他们个个表情坚毅,但年纪和服装各异。阿齐慈默默观察一会儿,摁下一号通话按钮:“请问你的名字。”   “乌姆·阿依莎”   “你的行程?”   “我准备明天动身去北京,那儿有我热恋三年的情人。”阿依莎脸上闪着幸福的光辉,笑容十分迷人。“我是在北大留学时认识他的,现在总算说服了我的父母,同意我嫁给这个异教徒,但他必须按穆斯林风俗为我举办婚礼。”她的表情在一刹那间变了,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我将以种种理由把婚礼推迟到一个月后,在这段时间我将守候在北京。一旦从新闻媒介中得知多国部队的最后通牒或开战令,我将在当天启动,让北京1000万人为伊拉克殉葬。”   阿齐慈突然问:“你给未来的公婆和其他家人买礼物了吗?”   阿依莎又恢复了纯真快活的笑容:“当然!给公公带了一把镶着钻石的大马士革钢刀,他是中国军队的一名少将。给婆婆买了一件衣料,给小姑买了一瓶法国科隆香水。”她把小皮箱拎过来,一件一件抖擞,活脱是一个幸福得发晕的新娘。   阿齐慈满意地笑了。电视系统是互相隔绝的。其它12个人听不到这些对话,他们始终毫无表情地直视前方。阿齐慈又摁下11号按钮,那是一个近50岁的表情滑稽的男子:“你的名字”   “穆斯塔法·哈迪罗。”   “行程?”   “我将在明天动身去开罗。我是埃及肚皮舞的狂热爱好者,将走遍歌舞广场、福阿德一世大街等地,暗地寻访已被埃及政府取谛的肚皮舞娘,找到后,我会把日元、人民币、美元大把大把塞给她们,然后馋涎欲滴地欣赏她们的表演。当然,机会合适,我也会同哪一位共度良霄。”他淫邪地笑着,突然换上冷酷的表情:“一旦得知多国部队发出最后通牒或开战令,而且埃及也参与或支持该行动的话,我将在出兵第11日挥动魔杖,让开罗变成一座死城。”   阿齐慈突兀地提问:“如果埃及政府因为你的放荡行为逮捕了你,而且在那第11天仍在狱中呢?”   哈迪罗格格地笑起来:“我有一个位居高官的朋友,一到开罗我就去拜见他,送上一份叫他忘不了的厚礼,这样,即使我有些小小的罪过,他也会看在钱的份上照顾我的。”   阿齐慈松下那个按钮,他向上校点点头,表示满意。上校说:“这13个人都将在近几天出发,出发后,将同我们割断所有联系,完全靠新闻界的消息去引爆他们,依照事先排定的次序,一天毁掉一座首都,这样安排是万无一失的。”   “好,向他们敬酒吧。”   他将13个按钮全部摁下,上校已为他端来一杯白兰地,他向13个人举起酒杯:“萨拉米总统因有一件紧急的外事活动不能前来,他让我向各位致意,你们是阿拉伯的勇士,穆斯林的信徒,你们履行了古兰经中颁定的圣战义务,你们用生命去填补阿拉伯统一大厦的根基。当两亿阿拉伯人在萨拉米总统下团结起来,令世界颤抖的时候,我们一定用金字把你们的名字书写在古兰经上。永别了,我的朋友!”   他含着热泪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上校和那13个人也喝尽了,他们的目光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也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从这间屋里出来,上校领他走到一座高大的钢门前,这是肉弹B组。按一下按钮,钢门缓缓拉开,耳边立刻充满震耳欲聋的嘈杂鸟鸣。大厅十分宽广,几乎望不到对边,一排排鸟笼中装着天鹅、野鸭和燕鸥,它们都十分亢奋,不停地用脑袋撞着铁笼,连平素温文尔雅的天鹅也显得十分凶狠。   一排身着白褂的军人在门口迎候着。为首的穆马斯上校领着他们参观,一边介绍道:“这些侯鸟的基因都经过改造,个个凶悍异常。在它们的导向系统中,我们强化了磁场导向的功能,淡他了其它导向功能,如天体方位,偏振光方向等,又在它们的脑袋上装了微型磁场,这样它们就会顺着人造磁场不顾死活地飞向某个调定的目标。它们身上的武器装置都是全塑的,雷达根本无法发现,即使发现也为时太晚。所以这是一种绝对可靠的肉弹。”   阿齐慈问:“投弹指令如何发出?”   “可以遥控。为了防止敌方干扰,也可使用‘出手不管’式,即事先调定投放时间后就切断联系。当然,用这种办法我们就无法从战争中后退了。”   阿齐慈冷冷地说:“一旦开始我们就不会后退。它们的迁徒兴奋期是否来得过早?到10月12号还有7天。”   “没关系,兴奋期的长短我们已经完全能控制。从现在起,直到10月底,我们可以在任何一天放出5000只死亡天使。”   “好,我对你们的工作很满意。你们就按10月12号向科威特放飞第一批来作安排。我们要让世界在死神的翼展下颤栗。”稍停他又补充道:“总统不能亲自来看望你们,他有重要的外事约见。”   几个人庄重地回答:“一切为了萨拉米!”   他们并不知道总统在10月12日将飞往科威特,与科威特埃米尔和首相会晤。否则当他们知道这些死亡天使将在总统萨拉米的头上翱翔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这几个人中间有一位叫埃齐阿的下级职员,晚上回到他在地下城的住处时,他关上门,从秘密洞口拉出一部电话。他是直属内务部的秘密情报人员,按照例行程序,他要把每天地下城的情况向内务部长、萨拉米总统的女婿扎雅吉准将汇报。今天仍像往常一样,当他说“汇报结束”时,扎雅吉准将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一切为了萨拉米!”对埃齐阿汇报的情况,他未作任何评论。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中国傻瓜仍端坐在那张红木椅子上,丝毫没有撤退的打算。围观的人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不像才开始那样轰动,但也常有七八个人好奇地围观着、评论着。皇甫林对他们一直是视而不见。   这些天,艾米娜的妆台上总是放着一具玲珑的超焦距望远镜,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把镜筒对准院外石榴树下的那个家伙。他无疑看不见屋里的动静,但每当她举起镜筒时,常看见皇甫林的嘴角浮出一丝浅笑,难道他会心灵感应?这倒使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偷窥男人,下意识地赶紧放下镜筒。   菲律宾女佣莎拉马不停蹄地出外打探,开始是女主人的差遣,以后为成了她自己的爱好。打探半个小时后,她就兴冲冲地回来汇报:“围观的人说,艾米娜的美貌确实值得任何男人这样做,还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样的主意。”   艾米娜脸庞红红的,追问:“还说了些什么?”   “也有人说那个中国佬不是为了爱情,是为了你的嫁妆。”   “还说了些什么?”   莎拉难为情地嗫嚅着,艾米娜历声说:“快说!”   她只好说:“还有一些亵渎的话,大都是巴基斯坦人,印度人那些下等人说的,他们说你能平心静气地看着一个男人为你送死,说你的心一定是用沙漠蝮蛇的唾液浸过的。”   艾米娜微微一笑,并没有生气。她挥挥手,女佣退了出去。从窗口看见法赫米正向院内停放的救护车走去。救护车是法赫米悄悄准备的,并且让穆赫医生整天守侯在里面。   这几天哥哥从不和她见面,她知道哥哥不赞成她的行为。这些她并不在乎。自小在金钱堆中长大,她已经过腻了这种甜得发腻的生活,所以,从童年时起,她和哥哥就常常溜出去,在下等人的市场里掏两个第纳尔,买回一堆东西大嚼一通;或者和哥哥串通起来,给他们的外籍家庭教师来一个恶作剧。现在她已十九岁了,在科威特婚俗里,这已经是危险的年龄。但艾米娜却执拗地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求婚者。只要一想起她将成为他人之妻,生儿育女,侍候丈夫,她就倒了胃口,在她患了痛经后她更是对此感到厌恶。   已经第七天了,从望远镜中看,皇甫林的脸形明显地瘦了一圈,但两眼仍炯炯有神。在科威特的酷热中,中午几乎没有人在室外活动,天知道这个中国狂人不吃不喝不睡是怎样熬过来的!艾米娜在游戏心境中多少开始认真考虑:如果皇甫林真的熬过这10天,自己该怎么办?她对那人并没什么允诺,她明明说10天以后可以“考虑”他的求婚,那自然仍可以拒绝。当然,这么一来,可能真要把所有的潜在求婚者都吓跑了。   幸亏父亲这些天一直忙于国事,忙于那不知真假的“新月行动”,没有注意到后墙之外的这幕哑剧,否则他可能真生气的……要不,真的嫁给这个中国佬?这个想法乍一跳出,她自己也觉得滑稽。尽管中国这几年已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强国,但以科威特的眼光看,中国人仍然很可怜,他们仍是那种只知工作的“兰蚂蚁”形象。不过,这个貌不惊人的小眼睛的中国佬,与她心目中的中国人印象不同,他的狂傲不驯,率性而为,倒颇合自己的胃口。   想到这儿她不禁笑起来。她想起了皇甫林穿起阿拉伯服装的滑稽样子,就象一千另一夜中那只穿上阿拉伯长袍的猴子。她不会嫁给这个异教徒的。至于到时怎么打发他,就让哥哥出面得了。女佣服侍她睡下,为她熄了大灯。她很快就甜蜜地入睡了。八、天真的未婚妻清晨,阿航407号班机降落在北京机场。一个漂亮的阿拉伯姑娘幸福地笑着,走过护照查验窗口。她到行李输送带上捡起自己的皮箱,用小车推到出口,出口外面的一名中国男子已经急不可耐地叫起来:“阿依莎,我在这儿!”   阿依莎立即飞起红晕,她急急把皮箱送给检查员。检查员已经看到这一对情侣,他在打开的皮箱中匆匆翻检一遍,里面全是女性的衣服,科隆香水,蔻蒂森唇膏,还有一把豪华的阿拉伯弯刀,那分明是一件礼物而不是凶器。他合上箱盖,笑着挥挥手,阿依莎立即从出口冲出去。衣箱没有扣好,哗拉一声散落在地上。她一时手足无措。匆匆经过的旅客都向她投来善意的微笑。那个男子急忙赶过来,把衣物捡回衣箱,阿依莎十分难为情,脸庞都羞红了。   十分钟后,两人已坐上一辆编号为甲字头的红旗Ⅲ型军车。李合军轻轻揽住未婚妻的肩膀:“阿依莎,听到你的回信,全家真高兴坏了。我们明天就到福州去。”   阿依莎惊奇地问:“为什么?”   “我爸爸调到福州军区了,妈妈也在那儿安家。这次的婚礼,爸妈一定要亲自为我们操办。”   阿依莎明显犹豫着,看着车外飞速后掠的高楼,合军温柔地问:“怎么了?你不愿意去福州?”   阿依莎说:“合军,我的父母要我们在清真寺举行婚礼。”   李合军笑道:“没关系的,福州有很多有名的清真寺。而且,只要你乐意,我可以把伊拉克的宗教法官也请来。”   阿依莎把头埋在未婚夫的怀里:“我听你的安排。”司机从后视镜里扫视这一对儿,偷偷地笑了。   汽车停在五棵松军队干部高级住宅区,司机帮他们把皮箱提进电梯间。电梯在15层停下,合军打开正中房门,这间200多平方米的住宅没有一个人,合军说:“都搬走了,连女佣刘妈也走了。今天晚上就我们两人在这里称王称霸。喂,把外衣给我,换上拖鞋。”   门一关上,温柔文静的阿依莎就象换了一个人,她大笑着扑进合军的怀抱,两人一起跌到沙发上翻滚着,不停地吻着。阿依莎忽然推开合军,一脸庄重地说:“哟,不行,我最近得了感冒还没痊愈,不能把你染上。”   “感冒?我去请医生。”   “不必了,带着药呢。”   合军说:“那好,不过你试着吃几片中成药吧,治感冒很有效的。”他赶紧去药柜里捡出感冒清,柴胡口服液,紫雪丹,抱了一捧过来,阿依莎偎在爱人怀里顺从地吃了药。   “早点休息吧,明天上午去福州的机票。”   怕把未婚夫传染上,阿依莎坚持一个人睡在里间。半夜,合军忽然听到里屋的呻吟声,他急忙进去,见阿依莎正在床上辗转,脸上烧得通红,用手一摸,额头象一块火炭,合军急忙喊:“阿依莎!阿依莎!”   阿依莎勉强睁开眼,微弱地说:“一定是重感冒。”   “不要急,我马上喊救护车!”   几分钟后,救护车已停在楼下,倒是喊醒电梯间的值班司机费了一点时间。救护车风驰电掣,5分钟后就停在解放军总医院,两名男护士把阿依莎抬进一间特护病房。她悠悠睁开眼睛,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幽静的房间,屋内有两张病床,但只有她一个病人,墙上挂着一张液晶电视屏幕,窗口的吊兰吐着幽香,身材窈窕的护士小姐手脚利索的量体温,抽血化验。阿依莎感激地握住合军的手,合军温柔地说:“安心休养吧,这是一所部队医院,条件很好。院长是我的周伯伯,特意给你安排了一个最静的房间。哎哟,机票!”他喊道:“我得赶紧找人把机票退掉!”   他拍拍阿依莎的面颊,匆匆走了。阿依莎微微冷笑着看着这个多情种子。看来,自己可以安心地在这所军队医院住下去,直到从电视上看到那一天来临。昨天吃药时,她偷偷吞下一颗事先备好的CB-3药丸,这玩艺儿装病真有效。简直太有效了,弄得她至今头痛欲裂,浑身骨节象碎了一样。   她不知道隔壁有几个人正通过闭路电视监视着她。李合军轻轻推开那扇门,轻声对那几个中年人说:“遵照你们的要求,已经安排好了。”   “谢谢你,谢谢你对国家的忠诚。”   李合军疑惑地说:“她真的是伊拉克恐怖分子?”   几个人微笑着互相看看。国家安全部已得到绝密情报,为配合新月行动,伊拉克将派出13名著名的恐怖分子去各国首都。所以,对一星期以来进入国境的伊拉克人都祥细地进行了监控。   看来鱼已经落网了。在阿依莎的血液里并没有发现亚州A型或B型感冒病毒,倒是发现了一种微量的CB-3药物。这种药物服用少量就能产生高烧咳嗽等症状。   在首相官邸的围墙外,皇甫林已坚持到了第5天,也是最难熬的一天。他感觉到自己的胃收缩得只剩下叠在一起的两层皮,两层皮饥渴地蠕动着,磨擦着,啃咬着对方。极度的疼痛使他浑身冒冷汗,精神处于半休克状态。   疼痛逼得他开始找出路,他想到一些著名作家在潜心写作时,连身体也会跟着情节出现变化:或者腹部突然出现刀痕,或者突然休克,于是他想象着把胃部的疼痛向外扩散,转移到胳膊上、肩膀上、腿上。这些方法不是那么奏效,他几乎想放弃了。忽然左腿股四头肌处出现了一个持久的兴奋点,霍霍的跳疼着,胃部的疼痛开始逐渐减轻。   他迅速把自己的意识集中在这一点。用手摸摸,那儿的皮肤开始肿涨发热。他想起来了,这正是祖父皇甫右山在研究潜能激活剂时,在自身作药物实验的部位。从小就听祖父和父亲讲这件事,他已在这个部位的末稍神经中埋入了自己的记忆。      九、一只蚂蚁   1969.10,中国皖西山区天刚蒙蒙亮,牛头山水库工地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在凛冽的秋风中,不少民工还打着赤膊,他们两两一组,用抬筐向坝上抬石头。他们不知道这个匆匆上马的水库在一年后的雨季即遭冲溃,从此再没有修复。他们像蚂蚁一样辛苦噙来的石头将顺着水势散乱在十几里的山沟里。   民工群中有一个人戴着眼镜,左腿微瘸,步伐迟慢,他后边的抬伴又故意把筐绳往前挪,抬筐一下一下地碰他的后腿弯,使他越发步履踉跄。走过队长面前时,身后那个人大声报告:“队长,这个牛鬼蛇神偷懒!”   队长恶狠狠地训斥道:“皇甫右山,老实接受改造!”   皇甫右山黑瘦的脸上木无表情,听完队长的训斥,他又把抬扛放到肩上。这时一个中年汉子抢过后边的抬杠,笑着说:“正好我也是左腿瘸,咱俩正配对。队长,让我来教训这个老鬼。”   几分钟后,队长看到瘸汉子扔下抬筐,拉着皇甫右山往山后的窝棚走去,队长大声喊:“瘸老三,你干啥去?”   瘸老三嘻皮笑脸地说:“棋瘾发了,让这反革命陪瘸三爷玩玩。队长你怕啥?他又不是小妞。”   队长面红耳赤,那天他同一个小妞在窝棚里干活,让这个瘸鬼撞见了。他不敢得罪这个根红苗正的刺儿头,张张嘴没有喊出来。瘸老三来到窝棚,命令道:“把你的医药箱拎过来。”   皇甫右山默然照办。瘸老三笑嘻嘻地说:“卷起左腿裤子来,包扎包扎。你贼胆包天,想把自己弄残废逃避改造呀,前天我亲眼看见你用脏水往腿里注射,还揉了一些树叶末、细土撒上面。”   他的左腿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肌肉外翻,略有红肿。皇甫右山平静地摇摇头:“不,我是做试验。”   “什么试验?”   “说了你也不会懂。”   这句话反倒激起了瘸老三的好奇,他孩子气地央求:“你说说嘛,说说嘛,反正没事,你放心,只要我在这儿,他们不敢喊你上工。”   皇甫右山犹豫一会儿才说:“你左腿上曾有一个老疮,几次用药也不收口。有一天你在水田里被蚂蟥叮上,你用鞋底一阵拍打,结果把老疮也治好了。有没有这事?”   “对呀,有这事。”   “村里的田二娃,屁股上长个大疖子,那天捣蛋,被他爹狠揍了几板子,疖子也好了,对不?”   “这事我不大清楚,兴许有。咋啦?”   “每人体内都有一套抵抗生病的系统,叫免疫系统。只是,外界的细菌或病毒侵入后,免疫系统的反应常常慢了一些,或反应程度低了一些,或者不等病菌完全消灭后它们就收兵回营。我要试验的方法就是人工刺激这个系统,调动人体内所有潜能,用这种方法来治病,代替吃药打针。”   瘸老三笑道:“那敢情好,省了药钱。你试成没有?”   “还没有,不过一定能成。你看我这个伤口,经过第一次注射,它化脓后收口了。伤口附近的免疫系统已经被唤醒,我昨天特意洒了一些脏东西,但它没有再继续发炎,证明我的刺激是有效的。”   瘸老三豪爽地说:“那你就接着试!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话,皇甫老弟,我这人眼里不掺砂子,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好人、贵人。虎落平阳被犬欺,没要紧,总有一天你会扬眉吐气!你该干啥干啥,我上外头给你把风!”   瘸老三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皇甫右山在篙荐下翻出记事本,匆匆记下试验情况:“1969年10月15日,在左腿股四头肌中间一段和界于缝纽肌二分之一处,注入松节油、蓖麻油等混合油液。6小时后,局部出现条纹状和蜘蛛状充血,体温升高至38。2℃,8小时后恶寒,体温39℃,一星期后排脓液20毫升。又用污水经纱布稍作过滤向原创口注射,并向创口洞腔内探送垃圾粉未,均未造成感染。”   他想了想,又加上两句:“已见胜利曙光。我将推翻西医的理论基石!”   他把记事本塞到被褥下,走出窝棚。瘸老三正仰着头往一棵酸枣树上撒尿,一边自得其乐地哼着黄梅戏。往工地望去,满坡的红旗,满坡的民工,就象一群漫无目的四处乱撞的蚁群。   他怜悯地望着他们,象上帝在巡视自己的羊群,忘了自己也是其中最卑贱的一员。直到听见队长恶狠狠的喝斥声,他才回到现实中。他喊上瘸老三,又融入忙碌的蚁群中。   十、突然撤退   已经是第十天了,皇甫林已非常虚弱,他常常依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迷。不过,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仍然目光炯炯地盯着艾米娜的闺房,目光带着病态的狂热。   法赫米整夜未合眼,他担心皇甫林会在最后几个小时的苦熬中暝目不起。妹妹的闺房也彻夜亮着灯光,但他至今拿不准那个性格无常的妹妹是作何打算,她会笑嘻嘻地一推了之吗?凌晨,皇甫林睁开眼睛,看见法赫米、穆赫和女佣莎拉都在身边。他的胃早已经麻木了,不知道饥饿和胃痛了,浑身有一种火烧一样的感觉,灵魂在火焰上挣扎着,急欲跳出躯壳,但他用顽强的意志把它禁锢住,他微弱地问:“几点?”   法赫米轻声回答:“4点30分。”   皇甫米不再说话,又闭上眼睛,在难捱的沉寂中又过了三十分钟,他再次睁开眼睛:“几点?”   “五点零一分,离六点还有一个小时。”   皇甫林忽然笑起来,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身子摇晃一下,穆赫急忙上前扶住。他的笑容浮在那张皮包骨头的脸盘上,给人一种凄惨的感觉。   皇甫林笑着说:“支持不住了,只好认输了,喂,你过来”,他向女佣招招手,“请向小姐转达我的歉意,我不是她所盼望的勇敢的王子,我的爱情还不够虔诚,法赫米,快去新月酒家!”   法赫米皱着眉头,这个行事怪僻的皇甫林!从这点说,他和自己骄纵的妹妹真是一对儿。他来不及多想,和穆赫把他扶上车,飞快地向新月酒家开去。路上他想到了妹妹,那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听到这一意外结局时该是高兴?惊讶?懊恨?羞恼?他不由得暗暗笑起来。   老板娘果然如约准备了饭菜,但皇甫林并没有多吃,他让老板先来一碗八宝莲子羹,慢慢地啜着,偶尔在哪盘菜上动一筷子。那两人知道久饿之后不能暴食,所以只管自己吃喝。穆赫使用筷子的技巧已大有长进,把琳琅满目的中国美味一古股儿塞进嘴里。   啜了两小碗稀粥后,皇甫林已明显恢复,虽然脸庞几乎瘦脱了相,但目光仍十分明亮。穆赫由衷地赞叹道:“你的潜能激活剂真正神奇!”   皇甫林笑着说:“不,比起印度的香达尔·达伐罗绝食14天,我这次还远远比不上,我想下一次我就有经验了。”   法赫米听得啼笑皆非,他还在想着下一次!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求婚吗?皇甫林笑着说:“法赫米,谢谢你给予我的美好日子,我一定把它保存在记忆里。我后天就要走,坐7点钟的班机。请给我买一张中国航空公司的普通机票。”他笑着补充一句:“买了机票之后,你的医疗费也就付讫了。”   法赫米皱着眉头问:“就这么结束了?”虽然他在心里不满妹妹的胡闹,但让皇甫林这么突然撤退,他又为妹妹不平。皇甫安然笑道:“中国古代有一位诗人,忽然想见自己的朋友,便连夜乘舟而去。抵达时天色已微明,他忽然又命舟子返回,问他为什么,他说乘兴而去,兴尽而返,岂不是一件乐事?法赫米,我看到了一个天仙般的女子,我也经受了爱情的考验,我一定会把这些美好的记忆永驻心间。这样就足够了,何必再进一步呢?”。   法赫米听出了他对艾米娜的委婉的责难,他愿意永远记住艾米娜的美好而忘记她的乖张,而且至少在表面上维护了艾米娜的自尊。很可能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他叹口气,说:“好吧。过一段时间我会去中国看你。穆赫医生,你去不去?”   “去。我要到皇甫先生的家乡去学习他的医技,我想,呼吸着那里的文化空气,一定学得更好。”   “好,欢迎你,去前同我联系,免得扑空,你们知道我常在世界各地游玩。还有,法赫米,请你尽量照顾这家饭店,他们的饭菜确实不错,只是被民族偏见封锁着,度日艰难。”   “我一定照办。”老板娘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转过脸悄悄揩去泪水。   十一、天降祥瑞   就在他们离开酒馆时,一架银灰色的喷气机从他们头顶掠过,降落在科威特国际航空港。这是伊拉克总统萨拉米的专机。   肖卡德首相和他的文武阁僚在机场里守候,地面上已铺上了红地毯。飞机停稳,舱门打开,萨拉米满面笑容,健步走下飞机,与肖卡德首相紧紧拥抱。有四个保镖紧紧跟在他的旁边。   萨拉米身上带着典型的阿拉伯人特征,长头,窄脸,鹰鼻,后头骨突出,中等身材,四肢瘦小。另外,他的颈部臃肿,面色红润,腹部膨出,似乎带有病态,他的动作也明显带有神经质。   未及寒喧,萨拉米忽然抬眼扫视一周,脸色刷地沉下来。他扭头喊过随行的国务秘书,怒声问:“为什么没有仪仗队?为什么不按正常礼节?你们是怎么联系的?”   国务秘书十分惶惑,忙低声道:“按你的指示,这次访问是一次不事声张的工作访问,我们特意向科威特通知不举行迎接仪式,不要记者参加。”   萨拉米怒声道:“混帐!我是伊拉克总统,不是不敢见人的恐怖分子或军火走私商,如果科威特不能遵循起码的外交礼仪,我马上乘飞机回程!”他对国务秘书喝道:“去,和他们交涉!”。   国务秘书缩头缩脑地走过来。其实,不用他交涉,肖卡德首相已听得清清楚楚,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怒气和鄙视:就是这样的精神病患者竞然贵为国家元首,还妄想成为统一阿拉伯的现代先知!但他并不想把这酿成一次外交事件,谁知道呢,也许萨拉米正是想以这种拙劣的借口来挑起战争,他以政治家的敏捷立即作出反应,未等国务秘书开口,他就笑着说:“请告诉总统,科威特元首已在王宫等候他,并将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各国新闻机构的记者也已到齐。我们在机场贵宾休息室稍事休息就出发。”   萨拉米马上恢复了好心境,他大步向休息室走过去,一边大声同科方人员说笑,首相皱着眉头,悄声告诉自己的秘书,通知王宫速作准备。   二十分钟后,迎宾车队开到了达斯曼王宫,衰老的埃米尔在王宫门口守候着。萨拉米急忙趋步上前,按阿拉伯的风俗作了祝福,又同埃米尔紧紧拥抱,十几个匆匆招来的记者忙着抢拍镜头。   埃米尔致了简短的欢迎辞:“欢迎来自北方的尊贵客人,伊拉克和科威特是唇齿相依的兄弟,我们的血管里都流着伊卜拉欣和穆罕默德的血液。尽管在两国之间发生过不愉快,但乌云早已过去了。在21世纪,社会文明的进步和安拉的教诲都赋予我们足够的理智,使我们不去重蹈往日的错误。尊贵客人萨拉米总统的来访,正是伊科兄弟情谊的最好体现,祝愿客人在这里度过美好的时光。”   萨拉米致答词时,他的四个保镖不顾礼仪,在摄影镜头前仍公然挤上去,围在两个元首的旁边,这使首相隐隐觉得不安。萨拉米的答词十分热情洋溢,似乎并未听出主人欢迎词中的钉子:“十分感谢尊贵的主人,你们的热情欢迎体现了阿拉拍民族的美好风俗,也表现了伊科两国兄弟般的情谊。这种情谊永远不会消退,就象血液不会失去红色。我想即使在21世纪,可能仍有一些人希望伊科之间发生战争,他们为此会鼓唇弄舌,混淆黑白,我今天的访问就是让全世界看到那些谣言的可笑。”说到这里他话风一转,“血浓于水,阿拉拍民族是一家人,在我们的字典里已没有了什叶派和逊尼派,只有几个金字:阿拉拍穆斯林!我们要弘扬光祖的勇烈,将阿拉拍民族统一在一面旗帜下,让世界在强大的阿拉拍民族面前颤抖!尊贵的埃米尔阁下和肖卡德首相将成为统一阿拉伯的先驱,而我很乐意作埃米尔阁下的卫队长!”   埃米尔和台下的首相交换着目光,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一番不伦不类的鼓动。记者们拥挤着,咔嚓咔嚓按着快门。忽然天边一颗飞行物的难以置信的高速飞来,在空中划了一道白色的弧线。随着爆呜声,这颗飞行物坠落在数百米外,传来沉重的响声。四个保镖早已猛扑过去,把萨拉米拉下讲台,用身子掩护起来,埃米尔被挤得踉跄跌下讲台,科威特的几个保卫人员迅速跑过去接住他。   人们在恐惧的静默中等待着,但随后杳无动静。萨拉米猛地掀开身上的保镖,怒喝道:“胡闹!难道和埃米尔阁下在一起,还有人会暗害我吗?”   他走过去,亲切地搀着埃米尔:“阁下,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好吗?听声音,落地点不会太远。”   肖卡德首相走过去:“埃米尔阁下行动不便,我陪你去吧,记者也可以随行。”他知道不亲自去一趟,就无法让萨拉米相信。萨拉米同意了,同首相并肩而行,他的脸上现着怒容。四个保镖紧张跟在后边,把科威特的保卫人员挤在身后,俨然把首相看成了人质。   一行人不声不响,急急地往前走,记者们知道今天要挖到一个金矿,非常兴奋,他们忘了可能存在的危险,拎着照相机紧紧追赶。保卫人员们低声喝斥着,不让他们过于靠前。很快就找到了现场,是在一处市内绿地上,草木被气浪推得向四周俯伏着,露出中间一个环形的土堆,土堆中是一个锥形的浅坑,坑的底放有一块淡绿色的透明冰块,还在腾腾地冒出热气。   赶来围观的人都迷惑不解,一个共同社记者首先反应过来:“陨冰!大食慧星!”他兴奋地喊:“没错,昨天各天文台已报道它将在9点30分左右掠过地球,最近距离为58万公里,可能个别碎块会被地球引力俘获。各国天文学家都已聚集在利雅得准备观察它。”   刚才还心惊胆战、惧怕是什么飞弹袭击的人都开怀大笑。萨拉米笑着接过警卫递过来的陨冰,它呈很淡的绿色,质地致密,摸上去微微温热。一名路透社记者说:“幸亏不是陨石,陨石常以每秒十几公里的巨大速度撞向地球,这么大一块陨石的能量足以把800米外的达斯曼宫夷为平地。陨冰则因大量气化减缓了速度,温度也不致太高。”   萨拉米忽然有所触动,他问这位记者:“地球上发现陨冰的几率有多大?”   “据说常有陨冰撞击地球,但落在居民区并被发现的几率很小。据我记忆,近50年来不到5次,中国无锡地区好象连续发生过两次。”   “那么,陨冰落在两个国家元首面前的几率呢?”   记者听出他的话意,凑趣道:“绝无仅有!”   萨拉米忽然热泪盈眶,他缓缓举起陨冰在唇边亲吻,回头对埃米尔和首相说:“对我们这样的沙漠之国,天降陨冰意味着什么?这是安拉向我们显现的吉兆啊,它一定予兆着阿拉拍民族的复兴,意味着真主已把这付世俗的担子交给我们两国首脑。在天降吉兆之后,如果有人不遵从安拉的旨意,必遭天遣!”   周围的阿拉拍人为他的虔诚感化,他们默默接过那块陨冰,放在唇边亲吻。首相最后把陨冰接过来,端祥了一阵。淡绿色的陨冰晶莹致密,阳光在陨冰上闪烁不定,把它内部的结构折射出来,那里一定深藏着宇宙亿万年的秘密。他读过不少科普著作,知道有些假说认为连地球的生命即来自慧星,所以至高无尚的安拉也没有资格(尽管这种想法有一些渎神)改变陨冰的轨道。但萨拉米的即兴表演确实令人感动,他在周围的阿拉拍人心目中已成了信仰的化身,首相略为思索后流畅地说:“感谢万能的真主赐我们吉祥。阿拉拍统一是伊卜拉欣、穆罕默德、萨拉丁、纳赛尔诸位先贤的遗愿,科威特将用虔诚的信仰和石油财富为此略尽绵薄之力。阿拉伯统一任重道远,本人才资鲁钝,难以当此重任。但安拉既然赐我们吉兆,必将赐予我们一个雄才大略的领袖。”   萨拉米似乎并没听出他话中的钉子,走过来同首相再一次热烈拥抱,记者们的闪光灯劈劈拍拍闪个不停。萨拉米庄重地说:“请把这次陨冰分成两份,我要把其中一份带回伊拉克。”   萨拉米结束了对科威特的闪电访问,当天下午便飞回伊拉克。总统专机没有飞往巴格达,而是直飞东北重镇埃尔比勒。下了飞机,在卫队的严密保护下,萨拉米驱车前往这座山城的中心。街道两旁警卫部队实枪荷弹,守护得连鸟雀也飞不过去。当总统车队经过时,军人们高呼着:“真主伟大,一切为了萨拉米!”   市中心聚集着一群库尔德人,他们一定是被枪支驱赶来的,沉默着,目光中含着仇恨和恐惧,萨拉米一下车,就笑容满面地向库尔德人走过去。保镖们不敢拦阻,只好迅速越过他,把他与库尔德人隔开。萨拉米勃然大怒,喝道:“退回去!我是在库尔德人兄弟之间,不是在异教徒那里!”   保镖们已习惯了这种训斥,默不作声,仍散在他四周严密观察着。萨拉米招招手,一个随从递上一个小巧的保温盒,萨拉米取出那块陨冰,在唇上吻吻:“库尔德兄弟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真主赐给我们的祥瑞。”他动情地叙述了天降陨冰的经过,“我没有回巴格达,我直接到这儿来,想把安拉的祝福第一个送给我的库尔德族兄弟。兄弟们,我们不能再在兄弟之间相互残杀了,不要再听某些恶意的挑唆。让我们放下武器吧,我以安拉恩赐的祥瑞起誓,我将公正地对待库尔德族,对待什叶派和逊尼派穆斯林,如果违誓,安拉会用雷霆惩罚我!”   他又吻了吻陨冰,把它交给人群的年长者:“请把这作为信物交给你们的首领,并请转达我的良好意愿。”   那个白发飘拂的老人迟疑着接过陨冰,一个保镖低声怒喝道:“吻吻它,赶快起誓!”   白发老者阴狠地瞪了保镖一眼,不得不把陨冰放唇边吻了一下,低声说:“我凭库尔德人的祖先起誓。”   萨拉米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他把保温盒亲手递给老人,兴高采烈地同库尔德民众告别。   在返回途中,他皱着眉头低声说:“迅速返回巴格达,我觉得不舒服。”   随行医生在车中为他作了初步检查,他的体温较高,面部有几个红色的疹子。初步诊断是因风寒引发的风疹,医生给总统服了几片退烧药,说:“快回首都,作详细检查。”   十二、死神之吻   肖卡德首相晚上返回家中时,卡赫米不在家,米娜象一只蝴蝶般飞过来,扑到父亲怀中,叽叽喳喳地说着,肖卡德今天不大舒服,觉得脑袋发重,本想早点休息,但不想扫女儿的兴,就笑着陪她。他虽然昏昏沉沉,政治家的敏锐并未睡觉,他觉得女儿今天有些反常,她的兴奋多少有点神经质。   妻子象往常一样温柔地微笑着,但似乎也在隐瞒什么。他问:“法赫米呢?”   “他去为那位中国医生送行。”   “皇甫林要走吗?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是中国医生执意不让惊动你。”   艾米娜格格地笑起来:“父亲,这个异教徒还向我求婚呢,就在后边那棵石榴树下,整整为我绝食了10天。”   母亲大惊失色,她一直把女儿的胡闹瞒着丈夫,并再三叮咛女儿不要让父亲知道。其实,艾米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父亲。也许是在下意识中想唤起父亲的注意,使事情有个转机?父亲果然很生气,脸色阴沉下来。艾米娜嘟着嘴说:“父亲,那人简直是个疯子,我没想到他会真的为我绝食10天。如果不是个异教徒,说不定我真的愿意嫁给他。对了,他还为我皈依了伊斯兰教呢。”   首相仍然没有说话,带着怒意回卧室去了。母亲很惶惑,也很可怜女儿,她对艾米娜纡曲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她尽情折磨那个痴情男子,却没料到在最后一刻皇甫林会决然而去,这对她的自尊心打击太大了。现在很可能她已经后悔,却不好意思请父母出面斡旋。首相夫人悄悄跟到卧室,低声对丈夫说:“那个中国青年很不错的。”   丈夫已躺在床上,烦燥地说:“以后再说吧,我今天太累。”   妻子轻声退了出来。   凌晨,她突然听到丈夫的呻吟声,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伸手摸摸,丈夫的额头烫得象火炭,脸上和身上出满了红色的疹子,她惊慌地喊来仆人:“主人重病,快去请穆赫医生!”   穆赫没找到,仆人说他和法赫米一块儿为皇甫林送行,天明才能回来。忽然菲律宾女佣莎拉急急地进来:“夫人,艾米娜小姐生病了,烧得很凶,脸上身上还出了很多疹子!”   莎拉结结巴巴地说着,她的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在她的脸上也是同样的红色疱疹。一向温柔谦让的首相夫人突然变得十分果决,她命令道:“一定是急性传染病,立即报告埃米尔!”   在豪华的科威特航空港候机大厅里,皇甫林、法赫米和穆赫医生站在窗前,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见兰天下一群野鸭拍着双翅从头顶掠过,中国民航2347号班机正从仃机区开到起飞区,与旅客通道缓缓接合。一群身材修长,面目娇好的中国空姐们拉着行李车鱼贯走进去。她们笑语盈盈,穿着天兰色的空姐服,裸露的腿部光滑润泽。   广播中已开始用英语和阿语通报:“中国民航2347号班机已经开始登机,请到北京的旅客走8号通道”。穆赫为皇甫林提起小小的衣箱,三人走到登记口。要分手了,法赫米紧紧拥抱住皇甫林,热泪双流:“我的好朋友,再见。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的友谊。”   皇甫林也很感动,故意皱着眉头说:“干什么?很快在中国还会见面的,穆赫也去。”   法赫米掏出一张瑞士银行的支票,刷刷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空白支票递过去:“我的朋友,我知道若用金钱相赠是对友谊的亵渎。但是,我现在穷得只剩下金钱了。”他伤感地笑笑:“我希望这点钱能对你的事业有所帮助,使其他象我这样的病人重新获得生活的快乐。”   皇甫林看看法赫米,没有推辞,把支票装进口袋。他拎起小皮箱,踏上了登机电梯,法赫米目送他直到身影消失。   法赫米走出机场大厅时,看见一群官员正从绿色通道里出来。为首的官员看见他,惊奇地叫道:“小法赫米!”   法赫米认出是石油大臣贝克尔.萨巴赫亲王,便走过去见了礼,贝尔克亲王刚从埃及访问回来,他高兴地问:“法赫米侄子,你的过敏症全好了?我一直在记着你的病,每次出国我都请当地政府为我咨询,但一直没有找到有效的办法。你是怎样治愈的?”   “我很幸运,碰上一位来自中国的神医。他用一种神奇的药剂和药膏很快治好了我的病。”   穆赫在旁插了一句:“确实神奇!他的理论很象是天方夜谭,也很大逆不道,但他确实治好了不少绝症。我们已经约定,不久我就去中国投到他门下学习。”   贝尔克很感兴趣,拉着法赫米详细问了治病经过。他们走到门口时,忽然大臣的秘书跑过来,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亲王殿下,请你立即到舒赫特军营。科威特城内有恶疫流行,几乎所有大臣全部罹病,埃米尔和肖卡德首相病情最为严重。埃米尔已命令你暂时代替首相行使职权,并请你考虑是否实行全国紧急状态。”他看见了法赫米,补充道:“法赫米先生,请你也到军营隔离,首相全家包括夫人、你妹妹全部病倒了。”   亲王和法赫米十分震惊。沉思片刻,法赫米苦笑道:“亲王,请你快去,科威特不能没有领导。我要回家去,这些天我一直在家,如果有什么恶疫的话,我恐怕早已携带着病菌,我不能再把你们传染上。再说父亲也需要我。”   他与亲王告别,拉上穆赫匆匆回家。   舒赫特军营里充满恐惧气氛,就象到处燃烧着死亡之火的贾汗拉姆地狱,穿着淡兰色工作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匆匆来去,士兵们则干脆全付武装,连防毒面罩也带上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石炭酸味儿。   一个贝克尔不认识的低级官员向他汇报了情况:“首都科威特城已有30%以上的人罹病,且病情正迅速向全国蔓延,据报,已在舒艾拜、杰赫拉、迈哈瓦、布尔甘油田发现了零星病例,这些小火星很可能在明天就酿成大火。全国的医学专家都已经动员起来。他们中有50%已经病倒。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束手无策。”他面色阴沉地说:“亲王殿下,这次灾疫在萨拉米总统走后第一天就开始了,最先患病者也多是迎接过他的政府官员,我怀疑是否是萨拉米搞的鬼。这个政治流氓是什么都敢干的。”他又补充道:“果真如此,他们一定会有后续行动。”   亲王见他的脸庞发红,神情倦怠,只是靠毅力才勉强支撑住。他亲切地问:“请问你的名字?职务?”   “拉什德·阿里·赛迪克,首相办公室的低等文官。”   “谢谢你,阿里先生,谢谢你在国家危急关头所表现的忠心和才干。现在请把医学专家召集过来;通知国际卫生组织,力争在八小内派来专家小组和救护队;立即宣布,全国实行紧急状态,军队实行一级动员。”   医生到前的短短时间,贝克尔亲王迅速梳理思路,从发病的凶猛来看,很象是有人在进行细菌战。但他的直觉不相信是萨拉米搞的鬼。这样由一国元首亲自去邻国泼撒病菌,未免太招摇了,这毕竟不是中世纪。那么,这场突发的灾祸从何而来呢?科威特王家医院的免疫学权威法哈特匆匆赶来,他一进门就惊慌失措地喊叫着:“这一定是真主对我们的惩罚,或是魔鬼在向真主挑战!贝克尔亲王,医学史上从未纪录过这样极为突然的疫病,连当年横扫欧州的黑死病,古印度流行的天花,二十世纪的亚州A型流感也没这次凶猛!已经有人开始死亡了,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估计死亡率至少为50%!”   贝克尔怒喝道:“住嘴!不许再这样惊慌失措!”法哈特医生立即噤声。贝克尔放低嗓音问:“究竟是什么病?”   医生惶惑地说:“我们已尽力作了检查。从发病迹象看很象天花,但也不尽相同。电子显微镜观察,病原体的确同天花病毒类似,也是卵园形,复合对称,但病毒子粒的组成稍有不同,病毒核酸的检查报告还没有出来。”   “这么说,很可能是天花病毒?你们是不是按天花进行医治?”   法哈特医生痛苦地喊起来:“亲王先生,问题是即使确诊为天花,我们也毫无办法!你知道,所有病毒都是超级寄生,它们侵入人体敏感细胞内部,用它的核酸代替人体细胞的遗传物质,从而大量繁殖。这种险恶的寄生方式使任何药物包括抗生素对其无效,只有靠人体在亿万年进化中积累的免疫力同它们搏斗,使用天花疫苗则是事先唤醒这种免疫力。但是,由于医学的进步,天花已在1977年绝迹,1979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废弃天花接种。卫生组织曾在美国保留着天花病毒作为研究之用,但是,为了避免工作失误造成病毒泄露或为恐怖分子窃取__那必将是世界性的灾难__几经推迟之后,终于在2000年将所存天花病毒全部销毁。如今我们已没有了天花疫苗,没有诊断血清,……更要命的是,人类在几十年太平无事中已经失去了对天花的特异性免疫力!亲王殿下,你知道在我们面前是什么悲惨前景吗?对患病者我们基本无能为力。对于未患病者,只有根据新发现的病毒重新制作天花疫苗并为他们接种,才能避免世界性的大流行,不过,到那时,科威特恐怕已经在地图上抹去了!”   这种悲惨的预测使亲王不寒而粟,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很快就会到达。在这之前只有严密隔离,命令全国人民关紧门窗呆在室内,”他忽然想起法赫米说的那位神医,尽管他并未深信,但是正所谓病急乱投医,在危急关头任何可能都要尝试一下,他立即命令随从:“立即同首相的小儿子法赫米联系,请他设法尽快通知那位中国医生返回科威特协助治疗,工作报酬等问题由法赫米自己酌定。”   随从匆匆去了,秘书匆匆进来,面色惨白,急急打开屋角的电视:“首相,快看新闻!”   屏幕上,伊拉克副总统阿齐慈正愤怒地咆哮:“……去科威特进行友好访问的萨拉米总统和随行24人全部患病,生命垂危。萨拉米回国途中经过的库尔德地区和巴格达都已爆发了恶疫。毫无疑问,这是科威特的穆斯林叛徒下的毒手!这是21世纪最卑劣的流氓行径!我命令全国处于紧急状态,军队进入一级战备,一旦敬爱的萨拉米总统有什么不幸,1200万伊拉克人民和100万伊拉克军队必将用科威特人的鲜血去洗雪仇恨!”他目光阴狠地补充到:“我奉劝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那怕是超级大国,也不要向伊拉克人正义的愤怒之火上浇油。如果谁敢干涉我们,我们将派出1万名敢死队员,让1000个首都和大城市变作废墟。”   下面就是歇斯底里的群众场面,成千上万伊拉克人朝向清真寺俯伏在地,他们在晌礼时为萨拉米的健康祈祷。从画面上看,伊拉克人的悲伤和愤怒是完全真诚的,他们目光中的仇恨和狂热使几百公里外的贝克尔都感到颤粟。贝克尔立即拨通了中国、美国、俄罗斯、日本各大国大使的电话,他们都答应立即同本国政府磋商。   30分钟后,埃及大使回了电话:“代首相阁下,我受埃及、中、美、俄、日、韩各国政府委托,特向你保证,一旦科威特遭到从陆地、空中或海洋上的任何进攻,包括越境炮击或导弹袭击,多国舰队都将立即作出反击。联合舰队现在正向阿曼湾和波斯湾前进。”   “十分感谢国际社会的支援。”   “不必客气。另外,各国政府派出的医疗队已在途中,最快的一个半小时后就可到达科威特。”   “谢谢。”   就在这时,屏幕上的歇斯底里场面突然消失,信号中断,屏幕上只剩下一片雪花。十分钟过去了,伊拉克的电视转播还未恢复。在这难熬的十分钟里,贝克尔心如火燎,他担心这是进攻的前奏,他不停地同边境驻军和雷达部队联系,并请各大国的KH-23锁眼式侦察卫星密切注视伊拉克境内的动静。   30分钟过去了,各处的情报来源均说伊境内毫无动静,突然,电视播放又恢复了。画面上仍是伊拉克电视台的导播室,镜头对准担架上的一个病人,他满脸都是疱疹,几乎难以辨认,但这张极为丑陋的面孔仍保持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话筒放到他面前,他声意喑哑地说:“我是萨拉米总统。我去科威特访问回来就患上恶疫,也许是安拉要惩罚我们,也许是犹太复国主义者的阴谋。但无论如何不会是科威特兄弟的罪过!我相信他们,就如你们信任我。   我命令军队立即停止动员,即使我死了,也不能向科威特境内开一枪!”   他显得十分虚弱,吸了几口氧,又喘息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阿齐慈副总统为我的不幸而激愤,所以他的决定过于感情化。现在,他在我的劝说下已同意收回刚才的命令。希望伊拉克人民信任他的领导,同心协力共度难关。”   电视转播结束了,贝克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过有一点颇费寻思,为什么阿齐慈副总统始终未在电视中亮相?他是被软禁、枪杀,还是忙于国内事务?         生死平衡(十三至十九)     十三、返回科威特   下了飞机,皇甫林就到北京各市场去闲逛。他去了大栅栏、天桥,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东悠西荡,自得其乐,这是他的一大爱好。不过在笑意中常常冒出片刻怔忡,他会想起一个戴面纱少女的倩影,嵌在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的背景上。那位姑娘的藐视和不恭激怒了他,使他一怒而去,但是,当他自认为已经把这些在脑海中全部抛却之后,潜意识的思念就开始来折磨他。   这些天,他一直贪婪地想着中国的饭菜__在国外吃中国菜,哪怕是非常正统的中国饭菜,也全象变了味!他在谭家菜饭馆里吃了午饭,按规矩,女主人亲自陪他一块儿吃。下午,他又买了王致和臭豆腐,六必居酱菜,德州扒鸡,罗罗嗦嗦拎了一大包。晚上七八点他才回到“平衡诊所”,这是他祖父在北京开的分店,已经50年了,没有多大进展。因为北京的著名医院太多,病人的文化层次太高,他们轻易不会相信这种类似江湖医生的诊所。父亲退休回家后由他接手,他更是天生坐不住的性子,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小巷里。   巷里停着一辆高级的红旗Ⅲ型轿车,正堵着诊所的门口。他纳闷是什么大人物来看病?正在翘脚?瓮幕な啃∧纫谎劭吹剿ざ眉馍暗溃?“皇甫医生!是皇甫医生!”   两个衣冠楚楚的人立即从车里出来,从他们的从容举止可以看出他们肯定来自高层,他们礼貌恭谨,但遮不住内心的焦灼,一个人趋步上前同皇甫林握手:“是皇甫先生?我们已等了四个小时。请立即随我们到机场,科威特代首相贝克尔先生邀请你返回那儿,科威特发生了极凶恶的天花流行。”   皇甫林吃惊地问:“代首相?首相肖卡德先生呢?”   “他、埃米尔及大部分科威特领导人都已罹病。”   皇甫林很震惊,他想问问法赫米兄妹的情况,但没有开口,他知道外交渠道不会送来这些详情。他没有片刻犹予,立即跨进车内,忽然又钻出来:“小娜你也去,把所有的平衡药物全带上,快!”   他们匆匆忙忙把诊所内的药物都撂在三个大纸箱里,两个官员到巷口随便拦了一部工具车,让司机看了证件,工具车司机爽快地答应了。   两辆车在汽车的洪流中穿行着,不时尖啸着闯过红灯,指挥岗上的交通警愤怒地瞪着眼,但他们看到了红旗Ⅲ型轿车的号码,没有再吱声。小娜坐在工具车里,想到情况竞会这样突变,几分钟前,她还绝对想不到能去科威特跑一趟!所以抑制不住激动,不时格格笑着。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这一辈子看见交通警就腿肚打颤,何曾想过能风风光光地连闯红灯?他也极为兴奋,在汽车急驰的啸叫声中不停地大笑着,同小娜高声交谈。   当然小娜没有想到,科威特是什么样的惨景在等着她。   一架波音757在机场已等了三个小时,看见两辆车风风火火闯进机场,里面的人才舒开眉头。皇甫林跳下车,交待地勤人员把药品装进货舱,自己则拉着小娜急急爬上舷梯。他们刚一踏进去,舷梯车已渐渐分离,两分钟后飞机就滑进跑道,呼啸升空。   机舱内经过改制,大部分座椅都拆除了,装着很复杂的医疗器具和化验设备。头等舱里有外交部西亚司付司长韩去玉,有协和医院流行病学权威陈大中,他是第二批援科专家小组组长,还有其它几位。虽然已等得心焦火燎,但他们都很有教养,再加上皇甫林事先并不知情,不能怪他,所以几位彬彬有礼地同皇甫林握手。   皇甫林偶然向中舱一探头,看见那位工具车司机在角落坐着,他很惊异,正要开口询问,那位司机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地比划个不停,他悄悄来到中舱,司机苦苦央求:“求你大发善心,我难得碰上这么一回奇遇,多刺激!特过瘾!让我也去科威特跑一趟吧。   求求你,行吗?我一看就知道你老是个善心人!”   小娜弄清了原委,也帮着他央求:“答应他吧,他碰上咱也算有缘份。”   皇甫林忍住笑,这个不安份的家伙倒挺合自己的脾性,不知道这个鬼灵精是怎么溜上来的。   他板着脸说:“好,小娜你立即教他注射,到病区后也能当个人用。反正飞机中途不会再停了,想撵你走也没办法。你叫什么名字?”   司机眉飞色午,答道:“我叫兰小龙,回民,我听说回民的老祖宗是唐朝从黑衣大食过来的,早想去看看伊斯兰国家是什么样子!”   皇甫林不再说话,悄悄找一个角落,把几把座椅的扶手拉开,拼成一个沙发,躺下来闭目养神。不过脑子里一点也静不下来,法赫米、穆赫等人的面孔老在眼前打转。还有那位艾米娜。严格说,那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女子。不过,她的刻薄包在稚拙天真中,不怎么让人反感,反倒使他念念不忘。   他听见前边几个人在低声闲谈,偶尔听见平衡医学、皇甫右山等几个熟悉的音节。于是他尖起耳朵偷听起来,在这方面,他从来不想作一个绅士。   皇甫林初进飞机时,陈大中教授就觉得似曾相识,他竭力回忆,总想不起来,等到介绍了姓名,他才恍然大悟,不,他没有见过这位青年,倒是和他的祖父打过交道。那怪人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四十年后还能忆起来。这个青年人与他祖父长得非常相象,看来皇甫家的遗传基因十分强大而稳固。   他轻声问韩司长:“怎么找了这个活宝当专家?”   韩司长从他的话意中听出了轻微的责备,他解释道:“是科威特点名邀请的,听说他在那儿治好了首相儿子的痼疾。你对他有所了解吗?”   “不,我只见过他的祖父皇甫右山,他和我的一位老师庚天均教授有过一次激烈的冲突。”   “他的什么平衡医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派胡言。你只用知道两点就能作出评价:皇甫右山说,按平衡医学,所有病症只须用一种药物__人体潜能激活剂,这岂不是天方夜谭!还说人类必须有意维持一定的死亡比率,才能保证自然选择的有效,才能逐步增强而不是削弱人体的免疫体制。公平地说,他的观点中不乏一些闪光点,但总的说他走得太极端了。他的观点与希特勒的优等种族理论是一母所生的怪胎,甚至可以说玷污了医学工作者的良心!”   韩司长说:“我好象听过一些传说,说他治好了一些病。”   “我知道,否则皇甫家也维持不了50年。找他看病的多是低层百姓,很容易形成对他的盲从和崇拜,这样他就能利用心理因素来治病。你知道,心理治疗的确能治好不少病症,甚至偶尔也能治好一些顽症,并且最容易在文化素养较低的阶层中奏效。”他苦笑道:“可惜,高度发达的医学对科威特的灾疫基本是无能为力,这种现状帮助了这种江湖医生。”   韩司长关心地说:“趁这个时间你多少介绍一下,你们抵科以后如何工作?”   “对已患病的人基本无能为力。只能作一些辅助治疗,避免继发感染并隔离传染源。然后我将用那儿的天花病毒制出天花疫苗,向健康人群注射__很可能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注射。即使灾疫迅速控制,其花费将超过数亿美元。”   “疫苗制成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我将使用最新发展的杂交法,用大肠肝菌快速繁殖的特性,大量生产天花病毒,再由此制造疫苗。这种方法我们已发展得炉火纯青,估计4-5天就可制出足量疫苗。”   韩司长轻叹道:“5天,按目前传播速度,科威特恐怕已经无人幸免了。”他困惑地说:“我是一个没有进过医学殿堂的外行,常被医学殿堂富丽堂皇的外表所惊服。在我印象中,现代医学没有征服不了的病魔,甚至复制人体都办得到,为什么对常见的病毒却如此无能?”   这番话使陈大中很羞愧,他低声说:“现代医学正在发展对付病毒的办法,比如用干扰素诱生剂就是一种办法。干扰素基因位于人的‘体细胞’第二和第五个染色体上,当诱生素激活它并产生干扰素时,它再激活抗病毒蛋白基因(位于体细胞第21对染色体中),使病毒侵入的靶细胞内产生抗病毒蛋白(AVP),对各种病毒有广谱的抑制作用。可惜,诱生剂的研究还没有到实用程度。”   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不再说话,当专机抵达科威特机场,无线电中听到机场飞行调度说:“中航1248号班机可以降落,请注意,由于疫病,机场只剩下少数工作人员,下降时请格外注意安全。”   飞机已对准了跑道,开始降落,忽然一声巨响!一个东西狠狠地撞在舷窗上,在钢化玻璃下留下一团血迹,几根羽毛。皇甫林急从舷窗外向后看,见一群野鸭正迅速向后退去,很快消逝。机长在麦克风中说:“请乘客放心,刚才是一只野鸭撞上飞机侧面,没有造成损坏,现在仍在正常降落。”   飞机在跑道尽头缓缓停下。舱门打开,两辆丰田REV5轿车飞速开过来,把他们接走。皇甫林对韩司长说:“兵分两路吧,埃米尔王宫那儿你们去,我先去首相家。我在那儿比较熟。”司长和陈教授看看这个颐指气使的青年,没有表示反对。   十四、医界狂人之二   1992年6月北京协和医院实习医生陈大中匆匆走进主治医生办公室,庚教授问:“特护室的李雅兰仍然没有好转?”   陈大中忧心忡忡地说:“没有。”   病人李雅兰65岁,是一位政界要人的夫人。庚教授向来怕接这种病人,一则各方干扰太多,再者,这些人大多常服用一些贵重药品,身体内有了抗药性,再用类似药物时疗效就很不明显。他知道李雅兰不太有希望活下去,她的身体就像一块已经发出磷光的朽木,高血压,肾衰竭,严重的胃窦炎。他叹息道:“尽人力听天命吧。”   他看见年青医生似乎还有话,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病人家属为他请了个江湖医生,是什么平衡医学的创始人皇甫右山。这会儿正在为她诊病。”   庚教授皱起眉头。所谓病急乱投医,绝症病人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一般情况下他常对此装聋作哑。但他碰巧知道这个皇甫医生,他的医学论文和严新的气功传道一样荒诞。庚教授甚至专门请人搞到一些所谓的“人体潜能激活剂”进行了严格的药理分析。分析结果,这种药剂在试管里没有丝毫杀菌杀病毒作用,也不含任何对人体有益的成分。鬼知道那些淡黄色的药剂和药膏是什么玩艺儿配出来的!鉴于李雅兰的特殊身份,他不能放任这个江湖疯子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胡闹。他说:“走,我们得去制止一下。”   他们走进特护病房隔壁的观察室,透过窗户,看见病人躺在床上,仍处于半昏迷状态,病人的女儿和另外两个人正虔诚地看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瞑目仰靠在沙发上,长发,满脸胡须,方脸庞。一个年青人很可能是他的徒弟,正在为他念着本院的一本病历,这份病历当然是神通广大的病人家属弄出来的。年青人念道:“1976年4月病历:自诉头晕,血压波动在140-150/100-110mmhg。诊断为高血压,服用复方降压片。”   那个长发狂人欠欠身子,评点一句:“76年,那是什么年代?在那个非常政治时期,作为政界要人的妻子,血压波动是很正常的,用什么降压片!”   “1980年6月病历,自诉胸闷,胸骨有压迫感,作运动试验有偶发性早博,运动试验可疑阳性,诊断为冠心病,服用扩冠药物。”   皇甫右山又抬起头,略带刻薄的评点一句:“这点小病是因为生活太优裕,但服用扩冠药物是饮鸩止渴,须知人的机体也是好逸恶劳的,既然有药物作用,心脏的自身能力就睡觉了。往下念。”   “85年11月,血脂偏高,胆固醇240mg%,三酸甘油脂5。6毫当量/升,β-脂蛋白504mg%,诊断为高血脂,服降血脂药。”   医生说:“哼,不如少吃点,多走几步路更有效。念。”   “87年8月,胃镜检查为慢性胃窦炎。”   他又评论道:“十药九毒。不断服药,干扰了胃脏内环境,咋个不生病?”   “88年10月,患者咽痛,体瘟39℃,诊断为上感,青霉素滴注6天,后病愈出院。”   那人刻薄地说:“小病大养之典型例证!由病毒引起的感冒,使用抗生素全无功效。而且发热是人体的保护性反应,不是万不得已,不可肆意中断这个过程。治疗的付作用早已超过了疾病本身的危害。”   年青人低声说:“以下就是协和医院的治疗了。89年4月,下肢轻度浮肿,检查结果,血肌肝3.6毫克,尿素氮61mg,血色素11.5克,抗O200单位之内,类风湿因子(一),蛋白甲泳结果:白蛋白62.3%,阿尔法1-球蛋白2.5%,阿尔法2-球蛋白10.9%,贝塔-球蛋白9.6%,伽玛-球蛋白14.5%,血沉30毫米/小时,胆固醇276,三磷甘油脂96,总蛋白定量76,白蛋白45,球蛋白31%,IgM119mg,IgC831mg,IgA244mg,C384mg;口服复方降压片、速尿、心痛定、心得安、肌苷、降脂宁、叶酸及维生素类药,另服中药汤剂:西洋参4克,何首乌12克……”   “算了,不必念了!”那人从沙发上仰起身,目光鄙夷,“病人已经全部被药物包围,靠大量药物勉强把生命维持在极限值的边缘,完全不给机体自我修复的机会,这种治疗只能促死!”   病人一直在昏迷着,病人女儿胆怯地问:“还有救吗?”   “全部停药,用我的激活剂试试。我不敢说100%的把握。”   庚教授实在忍不住,推开内门走过去。病人家属没想到让主治医生与皇甫右山碰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庚教授微笑着问:“皇甫医生,听你的说法,我们的治疗方案有一些不妥之处?”   那个长发怪人仍端坐在沙发上,傲然说:“按照西医理论,你们的治疗方法很对,可惜现代医学的基本理论错了。”   庚教授想不到他竟如此狂妄,不禁也动了气,他话中带剌地说:“是吗?请皇甫先生指教。”   “现代医学,尤其西医,是绕过人体直接和病原体作战。他们几乎把这些作战方法发展得尽善尽美。结果,无所事事的人体免疫能力日渐衰弱,经受超强度训练的病原体却日渐强大,你们难道看不出这是多么危险的游戏?这就如解放后治黄河,四十年太平无事的代价是悬河越来越高,不象历史上的缺口和改道常常有疏浚作用。一旦有一个鼠洞蚁穴,现代社会的生死平衡就会在一夜之间崩溃!而这个蚁穴是处处皆有的:外太空致病微生物,地球上新变异的病毒,科学狂人或国家狂人的生物武器,国际恐怖分子的盗窃……”   “那么,依皇甫先生之见呢?”   那怪人没有理会,仍继续侃侃而谈:“现代人的体质已经逐日下降,这已有统计数字为证:本世纪初,人的白血球正常数值为8000-10000,后来逐步下降,50年代是6000,70年代是4000,90年代已到4000之下了。耐药菌株如洪水一样发展,连大肠杆菌和痢疾杆菌这种普通病菌也有了耐药菌株,抗生素也奈何不得。治疗败血症的青霉素用量已由几万单位加大到几千万单位,但死亡率仍回升到抗生素问世前的水平。”他刻薄地说:“我不知道全世界医学专家是不是都瞎了?从这些触目惊心的事实难道看不到水面下的冰山?”   庚教授不想反驳,这位狂人说的的确?鞘兰托缘哪烟猓侍馐墙饩鲆桓瞿烟獗忍岢鲆磺Ц瞿烟飧眩脱赵蒙厮担?“皇甫先生说的很对。不过我们先不要扯远了,仍回到这个病人身上吧。的确,她的肾衰竭已很难治愈了。皇甫先生有什么办法吗?”   “可以用我的人体激活剂试试。”   “这种药有国家批准文号吗?有药理检验报告吗?”   那人不屑一顾:“统统没有。一个牛顿力学的科学院不可能确认量子力学的正确。”   庚教授的忍耐已到了极点,他冷冷地说:“好吧,这些我们都且不提,只问你有把握治好吗?”   那个狂人倒十分坦率:“没有。我的药只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她的潜能,能否战胜病魔,归根结底要看她自身。”   “如果她的潜能不足以取胜呢?”   皇甫右山勃然道:“那就只好让她死去。平衡医学认为,人类必须保持一定的疾病死亡率,才能使自然选择有效地坚持下去。不胜利,毋宁死。你们用高昂代价维持的生存有什么意义?你们能对每一个贫穷百姓花这么多钱吗?对每一个穷人都有这样的耐心吗?用有限的自然资源维持少数特权者的苟活,实际上是对千千万万普通人的谋杀。”   庚教授已经不屑于同他争辨,他冷笑着转向病人家属:“你们是否愿意让这个……”他勉强抑制住,没说出“疯子”两字,“先生为你们治疗?如果愿意,请你们最好办出院手续。”   那位年轻家属已经被皇甫右山最后一席话惹恼,她忙说:“不不,这位先生只是来咨询的。”她转过头冷漠地说:“实在对不起,请皇甫先生回去吧,我打电话叫一辆车送先生。”   那位狂人丝毫不感到难堪,嗬嗬地冷笑着,抬脚就走了。   十五、安拉的恩赐   科威特几乎成了一座死城。除了带防毒面具的士兵在街上巡逻,偶尔有一些穿兰衣的医护坐着救护车经过,几乎看不到人迹。皇甫林以最快速度开到首相官邸。官邸内是同样的景象,除了士兵和兰衣人员忙碌,见不到一个首相家人甚至佣人。忽然法赫米从房内走出来,他已瘦多了,显得十分疲惫。皇甫林大喜若狂,扑过去抱住他:“法赫米!”   法赫米十分惊喜,但他忙把朋友推开:“你为什么不带口罩,会传染的!”   皇甫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急急地问:“你没传染上天花吗?”   法赫米迷惑地说:“没有,这真是奇怪,连穆赫医生也病倒了。恐怕我是唯一的幸运者。”   皇甫林喜不自胜:“这我放心了,这我就更放心了。”他向法赫米解释:“你未得病,就证明我的药激活了免疫系统,对这种已变异的天花病毒仍然有效,快点治疗病人吧。”   首相已经昏迷不醒,全身尽是脓疮,有的已融合成片,他不停地说着胡话,有时还发生惊厥。皇甫林怜悯地看着他,轻声问:“有几天了?”   “从出红疹疗开始到现在,有三天了,这几天一直说胡话:什么‘新月行动’,‘阴谋’等等。”   皇甫林不再问,匆匆为他进行了脊椎部注射,臀肌注射,他说:“恐怕治疗已为时过晚,以后只有看他的体质了。这之后还会有高烧,那是正常反应,一般不要管它。”   几个男病人治好后,他问:“你母亲和妹妹呢?”   法赫米领他到另一间房子,首相夫人和艾米娜在那儿并排睡着。艾米娜的病状稍轻,她睁开眼睛,木然看看皇甫林,不知道是否已认出他。她那曾经十分美貌的脸上如今布满了丑陋的红疱疹。皇甫林让她翻过身,要检查背部和进行注射,法赫米稍微迟疑了一下:“皇甫,按穆斯林风俗,女人的身体不能向丈夫以外的男人展露。”   皇甫林厉声道:“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女!”他不由分说翻过艾米娜的身体,掀开衣服。她的背部也长满了疱疹,皇甫林取出5647号药物,沿着脊椎向下至尾椎,还有双侧肩丛神经和坐骨神经根进行了肌注或皮下注射,在臀部肌注了新七号药,又用药膏细心地涂遍全身。他轻轻唤着:“艾米娜,请相信我,我已经治好了你哥哥的痼疾,也一定治好你的病,你相信我吗?”   艾米娜困难地扯动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我相信。”   皇甫林轻轻拍拍她的面颊。他对首相夫人、莎拉、穆赫等进行了同样的处理,起身对法赫米说:“快去王宫为埃米尔医治。我知道那些医学权威们对这种突发病毒没有灵丹妙药,也许我的江湖医术还多少有些用处。”   埃莎社记者穆里克在酒吧中泡了一个晚上,在伊拉克严格的新闻管制下,他常常用这种办法去获得一些零星消息,最重要的是,他能从酒吧中摸到社会各阶层的心态。   即使在这间小酒吧里也同样沸腾着那种病态的狂热,常常听到“尊贵的萨拉米”、“真主的使者”这样的赞颂词,也能听到对“穆斯林的叛徒”的仇恨,这多半是指那些扬言要保护伊科边界的大国。这两天,在萨拉米电视讲话后,这种战争狂热明显降温,变成对萨拉米健康的祈祷。   穆里克品着酒,突然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似乎有一双目光在盯着他的后背。他佯做不知,举手唤过服务员,舌头发直地说:“再来一瓶科涅克白兰地。”   在转身的瞬间,他用目光迅速向后搜索一遍,果然,不远处一张桌子上,一位中年男子正盯着他。那人面前也放着一瓶科涅克白兰地,这是伊拉克人最爱喝的饮料,他穿着便服,但穆里克的职业目光看出他身上隐藏的军人气质。   穆里克的心房猛然收紧了,他迅速把自己近几天的行迹回顾一遍,想不出有什么事惹起了伊拉克军方的怀疑。他不禁又向身后扫了一眼,那人与他目光相撞后毫不退避,似乎还在扬起眉毛微微示意。穆里克领悟了那人的暗示,他抄起白兰地,步履踉跄地出门。在人行道上还不时醉熏熏地向陌生人打招呼。那人果然跟上来,他与穆里克保持二十步距离,若无其事地漫步走着,有时停下脚步,借着橱窗的反光检查身后。   在一个角落里,穆里克看看身后没有闲人,便停下来,那人急步赶过来低声说:“你是埃莎社记者?”穆里克点头,“你愿意知道这次天花流行的真相吗?”   穆里克迟疑着,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如果这不违犯伊拉克法律的话……”   那人冷笑着:“不违犯伊拉克法律和伊斯兰法律。但违背萨拉米的法律,干脆说吧,你要不要这条消息?”   穆克里决心冒险:“我要,我需要付给你多少钱?”   那人把一张纸塞到他的手里,笑道:“我主要是想给萨拉米添点小麻烦,这个伪圣人!钱多钱少随你意吧。”   穆里克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现金,有三十美元,七十八埃磅,还有一百多元人民币,全部塞给他。那人机警地看看四周,很快消失了。   埃莎社10月18日电。   题:安拉的恩赐 10月14日在伊拉克(主要限于巴格达和库尔德人聚居区)和科威特爆发的天花疫情,来势十分迅猛,目前已有迹象表现它正在向邻国蔓延,沙特、叙利亚已关闭了边界。目前天花疫情已成了举世关注的焦点。   敏锐的医学科学家已注意到了此次天花爆发与大食慧星之间的联系。众所周知,病毒是一种低等生物,甚至可以说是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过渡者。病毒构造极为简单,大小为250毫微米之下,它们不能自主繁殖,必须依靠宿主细胞进行,病毒可以提炼成‘死’晶体,失去了任何生命特征。但一旦置于合适的条件下,它又会复活。这种特征使它们能在陨冰里‘冬眠’,一旦进入地球生命环境就能复苏。有科学家认为,地球上很多种病毒的生命之源即来自慧星。   10月12日一块陨冰落到伊科两国首脑附近,善于即兴表演的萨拉米总统称它是‘安拉的恩赐’,是千年一遇的祥瑞。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后天花就开始流行,沿着萨拉米的足迹散布到科威特、库尔德山区和巴格达地区。据传,技艺高超的伊拉克医学专家们已悄悄检查了那块陨冰,确认其中含有天花病毒,但是为了避免萨拉米的尴尬,他们对此秘而不宣。   1977年,最后一例天花病人痊愈,2000年,在几经推迟之后,最后一份存于美国的天花病毒基因被当众销毁,以免因意外情况造成天花复燃。现在看来,这种做法是何等幼稚可笑。人们能永远生活在无菌环境吗?你消灭了天花,又会出来一种类似的白痘;你消灭了地球上的病毒,太空来客会送来新的病毒。所以,某种病毒的消失只能给其它病毒腾开舞台。这是永远不能结束的生死平衡。   据历史记载,天花的死亡率最高可达25%。但从科威特的情况看,死亡率恐怕要远高于这个数字。原因无他,医学进步造成了天花病毒的50年真空,使人类原有的天花免疫力逐步消退。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孜孜努力消灭了天花的科学前辈们,恰恰成了天花女神的忠实帮凶,这实在是过于悲凉的讽剌。   十六、真诚的邻居   陈大中教授的实验飞机就停在舒赫特军营。代首相贝克尔每天要去四五次。在波音757的无菌货舱里,各国来的专家夜以继日地劳碌着,他们都满脸倦色,双目通红。贝克尔每次进去,教授们都心怀歉疚地看看代首相,似乎疫苗尚未试制出来是他们的失职。但贝克尔仍硬着心肠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们,因为在电脑的屏幕上,首都科威特城区及附近已有34万人染上天花。更可怕的是,标志着疫情爆发点的小红旗几乎布满了科威特,如果不能及时注射疫苗,科威特200万人将无一幸免。   实际上疫苗的培养速度已经成倍地提高了,陈大中教授搞疫苗已经搞了三十年,他的行动就象一只配合巧妙的精密机械。他从液氮中取出封有人体二倍体细胞的安瓿,在37°-40°中的水浴中,使其在一分钟内融化,在超净工作台上切开安瓿,将其中的细胞悬液接种入培养液中。这些细胞在微载体培养罐中生长迅速,很快连成片状。他们同时从最先患病的首相肖卡德身上提取了天花病毒,用大肠杆菌的限制性内切酶切开它的基因,同大肠杆菌基因重组,从重组后的杂交体中选出了既具大肠杆菌的繁殖特性、又保持天花病毒抗原决定簇的新杆菌,放入微载体培养罐中的细胞上培养。   新杆菌的生长异常快速,每25分钟繁殖一代。三天之后,在培养罐中到处都是新杆菌群落形成的网络。他们迅速提取了天花抗原,用高温减毒,从10月18日下午3时,新疫苗已经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疫苗从生产线上下来立即装车,依疫情发现顺序投放各地。贝克尔看到第一架军用直升机载着疫苗飞走后,与那些疲乏不堪的教授们紧紧握手:“谢谢,衷心感谢。”   陈大中脸色阴沉:“不用客气,首相阁下,我心里还不踏实。”   “为什么?”   “时间太仓促,无法作严格的药理实验。我们只进行了猴子试验,未及作人体实验。事急从权,如果按部就班地作完试验,恐怕科威特已经用不上了。当然,”他转而安慰首相,“凭我们多年的经验,对疫苗的安全性我有100%把握,对疫苗有效性也有80%把握。你不必过分担心。”   “我相信你们。”   “可惜疫苗对已患病者基本无效。肖卡德首相病状如何?”   代首相心情沉重地说:“非常不好。他的病情最重。”   国际卫生组织干事萨马迪先生走过来,对代首相说:“首相先生,伊拉克和科威特之外的国家都关闭了边境线,但为了绝对可靠,我们还想用疫苗在重要关卡处设立一个隔离带,这就需要在贵国急需的药品中抽用一批,请首相谅解。”   首相犹豫了很久才勉强答应。萨马迪的话使他想起了那个多事的邻国,据情报,这些天在伊拉克境内只有库尔德地区天花流行,这当然是那块当作礼物的陨冰引起的,不足为怪。另外,首都巴格达附近也有疫情,但似乎很快得到了控制。萨拉米最先接触那块陨冰,他的病情如何?象是为他的思索作答,秘书急匆匆赶来,告诉他,伊拉克付总统阿齐慈打来了电话。   阿齐慈!就是那个在电视广播中叫喊“用血和火为萨拉米报仇”的阿齐慈!但这次他的态度异常亲切:“贝克尔代首相阁下,请问埃米尔阁下和首相阁下的病状是否已经减轻了?”   贝克尔不愿告诉他真相,含糊地说:“对。估计几天内就可痊愈。”   “贵国的疫情是否已经控制?”   “还没有。但天花疫苗已赶制出来了。谢谢你的关心。请问贵国及萨拉米总统的情况如何?你们为什么没有吁请国际卫生界援助?”   “萨拉米总统已经基本痊愈,身上的痂皮已基本脱尽了。”阿齐慈的口吻十分崇敬:“萨拉米的确是真主赐给我们的领袖,这一次伊拉克全国军民都受他的恩惠。你知道吗?总统的免疫系统十分强大,他靠自己体内的抗体战胜了天花,又把自己的血液贡献给他的人民。”   贝克尔怀疑地问:“总统的血液?你们为多少人注射?”   阿齐慈大笑起来:“这是一个复杂的医学过程,不仅是你,连我也不是十分了解。简单说吧,如果一个病人对某种病毒有了抵抗力,他的血液中就有了某种抗体。可以用冻裂法把他的白血球中的有效成份提出来,称为转移因子,再用转移因子为其他人注射,即能传递此人的抵抗力。当然,一个病人能提供的转移因子是很微量的。但正好我们卓越的科学家发现了一种基因工程法:只要有一个样本,就可以无限制地复制--产生这种样本的秘密仍在真主手里掌握着,科学家们还不能直接设计出它。萨拉米总统正好在关键时刻提供了这个样本。现在,巴格达全城和库尔德人周围的居民全都已经注射,形成了有效的隔离带。”他解释道:“只有那些库尔德人至今不同意我们派人去进行注射,这些多疑而愚蠢的家伙!”   他提高声音,不容置疑地宣布:“敬爱的萨拉米总统不忍看到科威特兄弟仍受病魔和死神的折磨,他已决定派3000人的医疗队,并带上足量的天花克星去为你们注射。请你们不要拒绝穆斯林兄弟的好意。”   贝克尔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阿齐慈不悦地说:“你总不至于象库尔德人一样,怀疑我们的好意吧。”   “不,我们十分感谢贵国的情意。但事体重大,我还要同首相和来科医疗专家商量一下。”   阿齐慈恼怒地说:“耽误半天就会送掉十万人的性命!也许,”他刻薄地说:“你是怕科威特人身上流着萨拉米的血液?请放心,我们施惠不图报。”他卡地挂断了电话。   贝克尔十分犹豫,如果能有办法挽救科威特人(尤其是已患病者)的生命,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但他不敢相信狡诈多变、生性反复的北方邻居。对这种所谓“转移因子疗法”,他也全无了解。他立即打电话向卫生组织的几个著名专家咨询,以色列的本·古里,俄罗斯的谢苗诺夫,中国的陈大中,日本的山口川夫商量后,给了他一个稳妥的答复:“撇开政治上的考虑,阿齐慈所说的转移因子疗法是早已在实践中使用的方法。科学家已发明了克隆法来复制转移因子(主要是其中的干扰素),但周期达数月之久,远远不能应付突然性的病毒流行。不过,如果在伊拉克首先取得培育周期的突破并不是不可能的。伊拉克的生化科学十分发达,这是在二十世纪末萨达姆研制生化武器时打的基础。”   贝克尔仍在迟疑着。可惜埃米尔、首相和各大臣都在病中,无法和他们商量。他把电话打到军方首脑迪勒米准将那儿,但是,未等他开口,准将已紧张地报告:“刚刚得到的消息,伊拉克军队已强行闯过了边界!”   “有多少人?”   “大约3000名。不过他们都是医护人员,没有带武器。他们声称是来挽救天花患者的生命,并已蒙你同意。”   贝克尔苦笑道:“阿齐慈付总统15分钟前才同我通过话。我还没有同意。”   秘书急匆匆地闯进来,满面泪痕,贝克尔不由心中一沉,秘书说:“首相……首相已经去世了!”   贝克尔眼前一片金星。秘书急忙跨上一步扶住他。几天来的劳累已使他疲弱不堪,这重重一击使他难以承受。看来,中国那位神医并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本领。电话中准将还在急急地喊:“首相,我军该如何行动?是否开枪阻止?”   首相咬牙:“放他们进来吧,但注意警戒他们的后方。”   在伊科边境的一号哨卡上,今天是哈姆里少尉值班。边境线早已关闭,往日繁忙的高速公路上这些天异常沉寂,偶尔有一群躲避冬天的野鸭从边界对方飞过来,不过今年它们似乎来得早了一点。哈姆里少尉和士兵们一直带着防毒面具,但恐惧仍然向心中渗透。从电视上看,科威特全境都成了疫区,200万人口中已有89万罹病,8万7千人死亡。谁知道防毒面具能不能挡住250毫微米的天花病毒?谁知道“死神的忠实帮凶”会在哪一天偷偷降临?早上八点,他忽然看见伊拉克境内有一列车队飞速地逼近,他高声喊道:“作好战斗准备!”   又迅速拔通了团部的电话:“团长,伊拉克境内有一列车队很长,望不到头,用望远镜看大部分是客车或救护车,没有坦克或装甲车。他们已逼近了,请火速支援!”   他匆匆跳出岗楼,用血肉之躯向车队迎去。车队在横木前停住了。一个身穿淡兰色医生服的女军医跳下车,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你好。我们奉萨拉米总统的委派,前来科威特救灾,我们研制成功了天花克星,在伊拉克境内已扑灭了疫病。这支医疗队共3000人,争取在两天内为所有科威特人注射完毕。请放行吧。”   美貌的女军医和蔼地笑着。这些天,哈姆里少尉很少看到不戴口罩或防毒面具的人,更不用说女人了。所以这名漂亮女军医就象沙漠中的甘泉。当然他不会因为欣赏美貌而玩忽职守,他严肃地说:“对不起,我们尚未得到上级的通知,不能放行。”   女军医佯怒地说:“难道你们怀疑我们的真诚吗?所有车辆你们可以仔细检查,绝不会有一支枪、一颗子弹。”   “我们相信,但作为军人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   女军医生气地说:“等那伙政客把一千另一个方案讨论完,科威特已没有一个活人了!俗话说去邻舍救火不能先穿礼服,请原谅,我们一定要立即通过。”   “不行!”   女军医讽刺地说:“你总不至于向一群手无寸铁而且急于救助你们的医护们开枪吧。”她径直冲过哨卡,一挥手,后面的车辆缓缓冲断横木涌过来。   哈姆里少尉一挥手,科威特士兵立即鸣枪警告,但女军医和她身后的车队置若罔闻。少尉还多少有点政治头脑,他知道在这种场合绝不能造成流血事件,于是他指挥着士兵步步后撤,一边用报话机急急向上级报告。   那些满面笑容的伊拉克军医们对着枪口一步步地前进。直到这场拔河比赛深入科境500米后,迪勒米准将才传达了代首相的命令。于是,剑拔弩张的局势一下子变成了一场联欢,那位女军医不客气地摘掉了少尉的防毒面具:“来,我先给你注射,注射后就用不着戴这个玩艺儿了!”   3000人的医疗大军分成300队,按照计划迅速向科威特境内扩散。   十七、精确注射   绝密。此命令必须由行动小组正付组长共同启封,阅后立即返回。不得复制,不得私自销毁。违者就地正法。封套内正文:大伊拉克新月行动委员会:第12号命令。兹命令300名行动组员立即插入援科医疗队并随队出发,医疗队向科将威特民众注射A型疫苗。对科威特政府官员,萨巴赫王族成员,军队连长以上军官(含连长),警察中巡长以上官员(含巡长),各界实力人物等,均由行动队员注射B型药物。对普通民众中仇视伊拉克者,也可由行动队员相机处置。注射B型药物者一般不要超过科人口总数的30%。此令。大伊拉克新月行动委员会主席阿齐慈2031年10月17日《阿拉伯复兴报》10月18日专栏报道:伊拉克新闻署署长卡尔什答记者问:史密斯(基督教箴言报记者):伊拉克向科威特派去了3000人的医疗队,这次行动是否事先征得了科方的同意?卡尔什:当然。我国付总统阿齐慈已向科威特代总统贝克尔通报,并已获他允可。   王小伟(人民日报记者):贵国的转移因子快速克隆法在世界上属于首创,它的可靠性是否经过验证?据我所知,库尔德人聚居区的天花仍然非常猖獗。   卡尔什:库尔德聚居区的天花未能有效扑灭,纯粹是政治上的原因。因为多年战争造成的隔阂,库尔德人拒不接受政府的援助。我们不得不派军队强制注射,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但巴格达疫区的局势已经完全得到控制,这是有目共睹的。我想再次说明,由于萨拉米总统体内无与伦比的免疫系统,才使我们及时得到了特异性转移因子的样本。现在,伊科两国人民的血管里都有萨拉米的血液。我们永远铭记领袖的恩惠。   穆里克(埃莎社记者):贵国的转移因子快速克隆法--如果它确实成功的话,应当无愧于下一年度的诺贝尔医学奖金。你们是否会向科学界公开技术秘密呢?卡尔什(笑):伊拉克人绝不是守财奴。不过时间仓促,疫区情况又太复杂,这种药物还未得到绝对可靠的验证,适当时候我们会公布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卡尔什走下讲坛时,还特意注目那位正忙于记录的穆里克。多谢这位聪明的傻瓜,关于陨冰病毒的情报正是通过他及时传播出去。他看着记者们急急冲出房间去发消息,不禁冷笑一声。   第二批来自中国的药物已经运到了。在法赫米的帮助下,皇甫林、小娜和那位司机兰小龙(他已成了熟练的护士)已经培训了一千人的队伍,他们向九十万科威特人进行了注射。但第二批药物也快要告罄。好在皇甫林已经预见到这一情况,他在中国紧急采购了大批中药,品种繁多,有大黄、鸦蛋子、莨若、麝香、美人豆、虎耳草、博落回、石长生、大戟、八角金盘、三七、山慈菇、天南星、半边莲、蛇含草、马兜铃……这些都是潜能激活剂的主要成份。当然,再生产针剂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采用变通办法:用大锅把这些中药按配比熬成药汤,令群众服用。于是,在科威特各个城区,常常见到一口大锅中翻滚着药汤,锅下是熊熊的火焰,就象贝都因人在沙漠中烤全驼那样热闹。   小娜和兰小龙都派到外地了,法赫米为皇甫林配了一架小蜻蜓单座直升机,使他可以方便地到各个疫区巡查。但不管多么疲累,晚上他总是尽量回到首相官邸。   首相已移到达斯曼王宫,由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救护。首相夫人已明显好转,但艾米娜被病魔蹂躏得面目全非,满脸满身的脓泡几乎布满了原来白晰润泽的皮肤。她高烧昏迷了三天,在谵妄中尖锐地呼喊着,有时反复地重复着一个三音节的词,似乎是皇甫林的名字。皇甫林耐心地为她翻身,擦去她身上的粘液和分泌物。在体温过高的时候,为她灌服一些退烧药。   惨烈的灾疫也淡化了科威特人森严的男女之防。每当皇甫林进来,屋里的护士就悄悄退出去,似乎服侍艾米娜成了皇甫林骑士的专利。每当单独与艾米娜相对时,皇甫林常常握住她的手,不厌其烦地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向她灌输着希望,他相信自己的喊声能穿透意识障碍进入她的心房。   这一天,艾米娜缓缓睁开眼睛,皇甫林惊喜地喊:“艾米娜!艾米娜!”   艾米娜的瞳孔中一片茫然,然后逐渐聚焦,一个面孔在虚浮的背景中逐渐出现。在昏迷中她一直在同两个人追逐、逃跑、搏斗、缠绵,一个是死神阿慈赖尔,一个就是他。当死神在狞恶地啸叫着追逐她时,常常是另一个轻悄深情的声音驱走死神。现在,她在昏迷中百寻千觅但始终相距一步之遥的面孔就在面前。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皇甫林理解了她的意思,把脑袋凑过去,艾米娜抱住他的脖颈,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泪水汹涌流淌。皇甫林也觉得嗓中发哽。法赫米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他没有退回去,而是走进去拍拍皇甫林的肩膀。   但皇甫林的耳鬓厮磨使艾米娜感到了自己脸上的异常,她摸摸脸颊,摸到了正要退掉的痂皮。她恐惧地看看自己的手臂,看看皇甫林,忽然凄惨地喊:“镜子!我要镜子!”   护士闻讯赶来,看到病人已经苏醒,十分欣喜。但病人又厉声重复:“镜子!”   法赫米上前按住妹妹,劝说道:“艾米娜……”   艾米娜狂怒地甩脱了哥哥。皇甫林忽然平静地对护士说:“去,把镜子拿来。”   护士惶惑地走进梳妆间,皇甫林笑着说:“艾米娜,你当然知道白雪公主的故事,她的后母处心积虑杀死女儿,想成为天下最漂亮的女人。这种卑琐的女人心态实在很可怜。我再说一个中国的历史故事,东汉时一位女子孟光肤黑体胖,麻脸跛足(这一条是他杜撰的),但她选夫甚为苛刻,声言只嫁给大学者梁鸿。   后来两人真的成了一家,夫妻恩爱,妻子每次端饭时都要把食盘举到与眉平齐,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举案齐眉的故事。”他的声音转为严厉:“我常常觉得那些顾影自怜的美女们实在非常可怜,因为她们除了美貌之外,是十足的精神上的穷人。当一个女人在心中充满对丈夫、对儿女、对世人、对生活的热爱时,她就不会只顾梳理自己的羽毛了。”   他接过护士递过来的镜子,庄重地说:“希望你在揽镜自照之前,先好好想一下我的话。”   法赫米的翻译又耽误了一会儿,艾米娜接过镜子时已经比较平静了。她慢慢举起镜子,镜中是一个丑陋的麻脸,只有两道明亮的秋波还似曾相识,法赫米、皇甫林、护士都紧张地盯着她。   她把镜子扣在胸前,闭上眼睛,几大滴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很长时间的静默后,她睁开眼睛虚弱地微笑道:“皇甫林,我比孟光还丑吗?”   愣了一秒钟后,皇甫林和法赫米都舒心地大笑起来。他们在笑声中感觉到:艾米娜已经蜕去了一层旧皮,羽化成一个新人了。   就在这时,两个军人匆匆走进来通知他们,首相已经去世了。   十八、死神的翅膀   自从给首相注射后,皇甫林就没能见到他。首相在王宫由世界卫生组织医疗首席专家卡洛斯教授全天监护。埃米尔的病情逐日减轻,但首相一直高烧昏迷。这天早上他忽然清醒了,睁眼看看,四周没有一个熟识的人,他声音微弱地说:“我们都属于真主,终将回到真主身边。”   未等翻译把话翻译给卡洛斯医生,他已溘然长逝。   几分钟后,代首相贝克尔匆匆赶来,卡洛斯悲凉地说:“很抱歉,我已尽了全力,但可悲的是,我实际上毫无作为。很抱歉,贝克尔先生。”   贝克尔心情沉重地同首相的遗体告别。全国的危机远未过去,他不敢在这里多停。临走时,他皱着眉头对卡洛斯说:“有人说首相的不幸与那位中国医生的注射有关。你的看法呢?”   卡洛斯教授迟疑一会儿答道:“恐怕还不能下结论。埃米尔阁下也注射过,他已经基本痊愈了。我作过一些调查,经皇甫医生注射过的病人,有死亡的,但大部分已经痊愈。不过,患天花者本身就有自愈的可能,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经他注射过的健康人有大约20%-30%仍传染上天花。不过,也有可能在他注射前这些人已是潜在的病人。总的说,由于疫情突然,无法作准确的统计分析,平衡疗法是否有效无法确定,但也不能断定这种疗法有害。”   “那我们该怎么办?是否制止他?一位中国教授强烈主张这样作。”   卡洛斯考虑很久才说道:“不要制止吧。虽然没有准确数据,但我有一个感觉,经他注射过的病人,似乎抵抗力更强一些。关键是现代医学在这方面并无灵丹妙药,既然如此,就让那位皇甫医生按自己的意愿去干吧,只要是无害而可能有效的疗法,医学界应该允许其存在。但愿他闯出一条新路来。”  首相下葬那天,皇甫林独自驾着直升机上天,他在送葬队伍上方盘旋了两圈,看着灵车缓缓地在街上爬行,数十万科威特人俯伏在地为首相涌经,其中不少步履踉跄的病人。他拉起机头冲上天空,在科威特境内毫无目的的盘旋飞行。他飞过科威特南部的丘陵,一会儿又飞越东部的平原。在这个无河之国里几乎看不到水面的反光,公路密如蛛网,到处可见清真寺尖顶上的新月。傍晚时,他把直升机停在南部沙漠的一片绿州中,一群飞鸟被惊动,嘎嘎地飞上天空。   对于首相的去世,法赫米和艾米娜十分悲痛,但悲痛中他们仍忘不了安慰皇甫林。这使皇甫林更加难过。   当然他早就说过,平衡医药的药物只能去唤醒人的免疫体制,使免疫机制充分动员起来,应付病毒的袭击。这样,平衡药物能把生死平衡点拉得靠近人类这边。但死亡不可避免,甚至一定比率的疾病死亡是维持人类进化的必要杠杆。   他深信祖父的这些见解,不过,当艾米娜在父亲灵前悲痛欲绝时,他仍然难以克制自己的内疚。   他悲凉地仰天长啸。极目望去尽是漫漫黄沙,连兰天白云也显得分外辽阔。只有脚下是一片绿地,长着芨芨草和骆驼刺,那群惊飞的飞鸟盘旋一阵后又降落在绿州上。他看清了,那并不是伊斯兰壁画中常描绘的沙漠飞鸟卡塔,而是一群褐麻色的野鸭。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心头,他蓦然想起刚到科威特时,正在下降的飞机曾与野鸭相撞,险些酿成事故。这会儿,那群野鸭显得有些异常。它们嘎嘎乱叫着,在草地上扑着翅膀。这是在迁徙兴奋期常见的行为。但一般来说,处于兴奋期的候鸟常常向着迁徙方向鸣叫,这些野鸭却呆头呆脑地四处乱撞。   他想起,科学家们早就发现,流感病毒的最初宿主正是野鸭,它们在迁徙期间把流感传播到世界各地。难道……他立即站起来,向鸭群潜过去,但鸭群早就发现了他,它们聒噪着飞上天空。   皇甫林咬咬牙,干脆驾机上天,象一只鸷鸟一样扑向鸭群,鸭群恐惧地尖叫着四散飞走,他用直升机再把它们圈过来。混战一会儿,鸭群的飞行已渐见迟缓。他瞅准一只野鸭穷追过去,等到直升机与野鸭并行时,他歪过身子,一把扯住那只野鸭的翅膀把它拽进机内。他用两腿夹住野鸭,掏出手绢把鸭子绑起来,然后就急急向舒赫特军营飞过去。   陈大中教授这几天已略为松闲。疫苗生产已走上正规,不用他多操心了。生产的疫苗经过在科威特城区的试用,效果很好。   这天,他静下心,想同国内的妻子通一次电话,来科威特已经六天了,他还未向家里报一声平安呢。妻子刚在那边喂了一声,忽然专家组的山口川夫急急走进来:“陈先生!陈先生!”   他的表情十分惊慌,陈大中心房猛然紧缩。他知道山口川夫一向镇定,不是万分紧急的情况,他是不会这样失态的。他赶紧对电话说了一句:“又有紧急情况,稍后我再回话吧。”   就挂上了电话。山口川夫急急说:“艾哈迈迪、舒韦赫等地的病毒样品送到后,我仔细作了检查,它们与首都科威特的病毒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异。”他补充道:“这个结果我已复核过,你看,这是放大十六万倍的病毒照片。”   两个人苦笑着面面相觑。每种病毒都有自己独特的外壳,人类的抗体是特异性的,每种抗体正好与相应病毒子粒的抗原决定簇外形吻合,于是就能中和掉它的毒性,恰象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照片上,各地天花病毒的外形是一样的,仅抗原决定簇有人眼不易察觉的变化,但正是这点变化足以使他们已生产的“钥匙”失效。   这就是说,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但在新疫苗试验成功之前,变异病毒足以杀死一半科威特人,并蔓延到世界各地。   陈大中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一点。他知道,病毒由于构造极为简单,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产生变异。流感病毒是最易变异的,它通过体内八条DNA短链的排列组合,每十几年就能随机产生一种致病病毒。但天花病毒在变异性上属于中等稳定程度,他们不该在短短几天内发生这样大的变异啊。   陈大中呆呆在立着,大脑中飞快地思考。是不是因为从太空来的病毒,其变异性本身就十分凶猛?抑或这多种病毒是在实验条件下逐步分化变异的,现在被人同时撒播到科威特不同地区?他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是这样一个用心周密、心地阴毒的对手,那么现代医学倾其全力也难以对付。   外面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一驾小蜻蜓单座直升机落在院内,未等旋翼停止转动,皇甫林就急急跳下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鸭跑进屋:“快点检查,我怀疑是它把病毒带进科威特!”   山口川夫一句话也没问,接过野鸭就到显微镜室去了。他从鸭嘴中刮出一点粘液,放在观察镜下。随着调焦过程,那些圆圆的周边长有小凸起的天花病毒变得清晰起来--又是一个新种!等他拿着结果返回,代首相贝克尔也匆匆赶到了。从山口川夫的神色,大家已看到了结果,皇甫林苦笑着说:“其实,不用镜检我就知道了结果。我发现鸭头的皮下植入了一个绿豆大的东西,喏,就是这个。”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很小的立方块。“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估计它是控制野鸭定向功能的。那些野鸭的行为很异常,它们似乎丧失了方位感,神情亢奋,晕头晕脑。”   山口川夫说:“对,它们携带大量的天花病毒,而且是我们尚未检查到的一个新种。天花病毒不能使鸟类患病,它是只是作为中间宿主。”   贝克尔忽然想起一件事:“汉塔病毒!伊拉克在一月前为全体人民注射了汉塔病毒疫苗,只有库尔德人除外。看来,这所谓的汉塔疫苗一定就是天花疫苗,他们那时就已经预谋好了!”   屋内气氛十分沉重,他们甚至感到一种深深的屈辱,一个头脑简单的狂人编造了一个慧星的神话,把全世界蒙骗了将近10天--对于现代战争来说,10天足以把一个国家从地图上抹去。现在答案揭开了,它是那样明显,那样无可置疑,各种事实都在向这个答案靠拢。可是,在这个中国人拎着野鸭闯进屋里之前,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这一点?皇甫林忧心忡忡地说:“伊拉克的医疗队……”   每个人都悚然惊觉。自然,如果这是一场不宣而战的生物战争,是伊拉克精心策划的,那么,伊拉克医疗队的针管里绝对不是萨拉米的转移因子,而是未经减毒的天花病毒或其它致命病毒,贝克尔首相疑惑地说:“我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们。从注射效果看相当不错,不少病人已经痊愈。至少说没有发现突然得病的人群。”他果断地说:“不管怎样,我要把他们全部逮捕后再逐步甄别。另外,还要通知各国政府和多国部队,请他们密切注意伊拉克国内动态。科威特人被疾病征服后,伊拉克军队恐怕就要出动了。”   几小时后他们得到了确凿的证据。通过复查KH-23锁眼式卫星十天来拍摄的胶片,他们发现十几拨鸭群都不是从北方路过,而是从巴格达以北的萨迈拉荣军医院里突然冒出来的。   在距科威特以南的波斯湾洋面上,多国联合舰队已进行了十天的军事演习。这里有以“罗纳德·里根号”为首的美国核航母特混舰队,以“邓世昌号”为首的中国核航母特混舰队,以“库图佐夫号”为首的俄罗斯核航母特混舰队。英国、法国也派了几艘导弹护卫舰或猎潜舰参加。   但演习进行得敷衍了事,每天,海鹞式垂直升降飞机在飞行甲板上来几个起落,驱逐舰向浮标发射几枚自动寻的鱼雷,猎潜舰向预定海域丢几颗深水炸弹,便告结束。舰队的指挥官有意让士兵们养精蓄锐,他们时刻盯着北方伊科边境的动静。   这天早上海雾很大,直到八点钟才渐渐消散。“罗纳德·里根号”上三架海鹞式飞机刚刚降落在飞行甲板上。黑人海军准尉弗兰尼忽然发现海雾中钻出一个黑影。因为海雾造成的视觉误差,乍一看,他以为是敌机来袭,而舰载雷达竟然毫无反应!他几乎惊叫起来。但他随即认出这是一只庞大的海鸟,不,是一只白色的天鹅!天鹅动作优雅地舒腿收翅,轻盈降落在飞行甲板上。   弗兰尼惊喜地叫起来,天鹅!他还从未听说过天鹅降落在军舰上。他慢慢逼过去。天鹅并不惊慌,傲然停在甲板上,舒着它的长颈。甲板上闲逛的水兵看到了这个尤物,他们笑嘻嘻地围过来。   天鹅感到了威胁,怒目相向却并不飞走。弗兰尼试探着伸手过去,天鹅立即愤怒地啄了一口。士兵们乐不可支地哄笑着。正在舰桥的舰长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浮出微笑。但突然之间,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潜上舰长心头。他机警地联想到科威特的疫情,立即命令值班军官汤姆逊:“迅速把那只天鹅捕获,必要时可以击毙。”   汤姆逊带着匆匆扎就的扑鸟网赶来,喊道:“弗兰尼,舰长让快点抓住它!”   天鹅大概看到了真正的威胁,也可能是已经休息好了,不等汤姆逊走近,它已经展翅飞上天空。汤姆逊迅速掏出手枪瞄准。就在他扣动扳机时,弗兰尼猛扑过来,把他的手枪打飞:“畜生!那是一只美丽的天鹅,你为什么向它开枪!”   汤姆逊气急败坏地喊:“快,这是舰长的命令!”   士兵们不敢违抗舰长的命令,但他们恼怒地瞪着汤姆逊。一个士兵趁他不注意,一脚把手枪踢开,周围的士兵们大笑起来,等汤姆逊拾起手枪,天鹅已经飞远了。   第二天早上,弗兰尼开始发烧,身上出了一些小疹子。他以为是偶然的感冒风疹,没有在意。但到第三天,相似的病状已在“罗纳德·里根号”上蔓延开来。   在科威特的布尔甘油田,以雪哈莱为首的十人医疗小组日以继夜地忙碌着,她就是那位第一个闯过伊科边界线的漂亮女军医。这些天,她已经瘦了一圈,鬓发散乱,化妆品也遮不住面容的憔悴。但她心情很舒畅。经他们注射过转移因子的几万名科威特人,据了解很少再传染上天花的。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使医生高兴呢。   今天他们直接到油井为工人注射。那些满身油腻的工人们(他们大多是外国侨民)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雪哈莱知道科威特的这两个油田已是世界上最后的石油宝藏了,这些石油工人也将是历史上最后一批石油工人。她象小母亲一样和蔼地微笑着,把针头灵巧地扎进那些粗壮的胳臂。   忽然,几辆军用越野车从地平线上出现,车轮扬起一片黄沙。军用车很快来到油井,几十个全付武装的科威特军人跳下车,成扇形包围过来,医疗队和油田工人都惊讶地张大嘴巴。   为首一位中尉走近雪哈莱,仇恨地说:“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你们被捕了!”   雪哈莱十分惊怒,她愤怒地嚷道:“你们疯了吗?我们是来为你们预防天花的!”   工人们也慢慢聚拢过来,不满地盯着这批军人。那位中尉冷笑道:“不要再演戏了!你们知道吗?”他转向工人,“他们注射的不是什么萨拉米的转移因子,而是没有减过毒的天花病毒。他们想让你们全部染上天花!”   工人们的眼神中立即充满了恐惧,恐惧很快转为歇斯底里的仇恨,他们蜂拥而上,把医疗队拉入人群,劈里劈拍地打起来。中尉喝止道:“不要打了!军方要审问他们!”他走近雪哈莱,女军医已经脸颊红肿,上衣被撕破,露出白晰的胸部。她用手掩住衣服,悲愤地看着中尉,这使中尉产生了一丝怜悯,他软声说:“也诈你们这些执行者并不了解真情。等审问清楚,我们会分别对待的。”   女军医悲愤地说:“不,我什么都了解。难道你们瞎了眼,你们不会睁眼看看注射过的人群?已经五天了,他们全都逃脱了天花女神的魔手。你们这样对待医疗队,总有一天,你们的良心会感到内疚的!”   中尉皱着眉头,他也感到迷惑,他自己也被注射过,如果那些人真的是在注射天花病毒,那么最多两三天后病状就会显现,可是从实际情况看远非如此,莫非真的弄错了?他低声说:“这些情况你对军部说吧,我想他们绝不会冤枉你。你们只有九个人,另一个人呢?”   “他一直在单独行动,是给油田上层人士注射。”说到这儿,雪哈莱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她想起那个行动鬼祟、不讨人喜欢的阿立德医生,他身上似乎总蒙着一层神秘,他在注射取药时很小心地避开别人的目光。可惜这一段太忙,没顾上细想这里的蹊跷。莫非……她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处境,急急地说:“你们快去油田总部把阿立德抓到!如果这支医疗队真的有什么名堂,一定是那个家伙在捣鬼。请你们相信我的话!”   中尉凭直觉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他喝令士兵们把九个医疗队员押上车,关照士兵们一定要有貌地对待这些医生。工人们恐惧地问:“我们该怎么办?”   中尉苦笑着说:“随后会有医疗队来为你们检查的。”他没有多停,率领三名士兵,风驰电掣地赶往油田总部。他在那儿没找到阿立德。人们说阿立德只对少数上层人士作过注射,注射后就不知去向了。被问及的人迷惑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不久中国医生为我们每人注射过一次,那位阿立德又注射过一次。科威特政府已经乱套了吗?”   中尉说:“情况复杂,难以马上说清。凡是被阿立德注射过的人,请立即到我们的医疗队去作检查。”然后他取出报话机,向上级汇报了阿立德潜逃的情况。   这时阿立德已经坐在萨迈拉荣军医院的地下室里,对面桌子上是付总统阿齐慈。付总统脸色阴沉,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红心桃花木桌。他面前是刚送来的多国部队最后通谍:尊敬的总统阁下:鉴于贵国政府对邻国科威特使用了早已为国际公约所禁止的生物武器,对此我们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鉴于贵国政府公然向公海上进行演习的多国联合舰队使用了同样的武器,我们不得不遗憾地要求阁下立即停止类似行动,并于10月20日前在联合国监察小组的监督下,销毁位于巴格达北郊萨迈拉荣军医院地下室的生物武器工厂。否则我方将采取一切必要的行动。”   联合舰队司令、海军上将彼·奥多罗夫冷笑着说:“拉克对此早有准备,只要那些强权主义者对伊拉克宣战,十三名肉弹就会按时爆炸,把世界上主要国家的首都全都变成死城,时候他们自顾不暇,还会来张牙舞爪教训别人吗?1991年2月海湾战争结束后,联合国监察员监督着销毁了伊拉克的生化工厂。但是,伊拉克生化专家的大脑是无法挖出来销毁的,而且在监察员眼皮底下藏起几管菌苗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其中就包括77年取自世界上最后一个天花患者阿里·毛马林身上的天花病毒。那时伟大的萨达姆执政甫始,他英明地预见到:当天花疾病在地球上消灭几十年之后,当人类对天花的特异免疫力在几十年太平中衰亡净尽后,天花很可能成为头号杀手。而且,它不象鼠疫杆菌、炭疽杆菌这类恶疫那样恶名昭著,作为细菌武器使用时比较有隐蔽性。   所以,伊拉克的战略就是抢在他们预防之前作战。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计划,用慧星转移世界视线--用定向发射的“陨冰”向科威特国家领导人散发第一波病毒--由野鸭散布多种变异天花病毒--由假扮的医疗队员对特定人进行精确注射。他丝毫不怕多国部队的干涉,等到科威特的精英阶层全部死亡,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挠近邻伊拉克接管这个国家?他把最后通牒抛在一边,开始听阿立德汇报。但他听下去时眉头越皱越紧。阿立德说:“就在这个工厂里,我们对天花病毒经过长期的幅射变异,精选了毒性强、发病快的种群。   它们可以使感染人群在两天内发病,死亡率高达80%。这些数据我们经过反复验证,是绝对准确的。但是,在科威特进行的B型药物注射中,只有不足10%的发病率,死亡率更是不足5%,即是加大用量也不行。而且据我所知,由陨冰引发的第一波传染和野鸭群引发的第二波传染都已得到控制,疫情逐渐减缓,要知道这几波病毒是完全不同的变种,不可能用一种疫苗就制服啊。我不得不冒险潜回国内汇报。我怀疑病毒活力减弱。”   阿齐慈说:“你做得很对。”他转过头问,“萨瓦克上校,病毒检验结果怎么样?”阿立德旁边的萨瓦克军医迷惑地说:“已经检查过,病毒的活力丝毫未减弱。”   阿齐慈冷酷地问:“你用脑袋担保?”   萨瓦克咬着牙说:“用脑袋担保!”   屋内的人都束手无策,阿立德迟迟疑疑地说:“难道真是因为那个中国医生?”阿齐慈狐疑地问:“什么中国医生?”   “一个中国的江湖医生。在我们到达之前,在科威特首相之子法赫米的全力帮助下,他已为科威特200万人中的大部分注射了一种所谓的潜能激活剂,他声称这种药物能全面激活人的免疫系统,因此能对所有病毒而不仅是特定病毒产生抵抗力。老实说,听了这种天方夜谭式的神话,我当时只是嗤之以鼻。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值得考虑了。”   “他叫什么名字?”   “皇甫林。噢,对了,法赫米曾得过很顽固的免疫过敏症,世界各国著名医生都束手无策,皇甫林把它彻底治愈了。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因为我曾亲眼看见法赫米在科威特各地忙碌,组织人员注射那位中国医生的药物。法赫米一直没有传染上天花,要知道,肖卡德首相是第一个接触病毒的人,除了法赫米,他家里人员无一幸免。这是不是与那个医生的药物有关?“   萨瓦克上校说:“根据制定计划时的电脑模拟,两天前科威特的死亡人数应该达到最高峰,但是现在科威特的疫情显然已经慢慢熄灭。副总统阁下,”他壮着胆子说:“恐怕我们精心策划的新月计划已经失败了。”   阿齐慈很长时间不说话,咬着牙关,目光冷酷地盯着窗外。为了这个新月计划,伊拉克已耗费了近亿美元,对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经过祥细推敲,自认为已经万无一失,谁料到它会败在一个中国江湖医生手里?但是,历史是为胜利者撰写的,这一次只有承认失败。他果断而有条不紊地而置道:“萨瓦克上校,迅速组织生物武器工厂的撤退,尤其是各种菌种和我们的科学家,有了这两条,我们就不愁某一天再杀回来。至于那位叫皇甫林的中国人,”他冷酷地说:“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抓来。我要把他泡在天花病毒、狂太病毒、鼠疫杆菌、炭疽杆菌和破伤风杆菌的浓菌苗中来检验他的药物是否可靠。”   当其它人都退出后,萨瓦克上校小心地问:“还有派往各个首都的肉弹……”   “已经不可能召回了。在这份最后通牒公布于众之后,各个肉弹就会相继爆炸,不管它了,让那几个爱管闲事的国家也吃一点苦头吧。”   他对具体事宜又一一作了安排,然后连夜驱车赶回首都。   “我的病全好了,真的全好了。为什么还不让我出院呢?”阿依莎委曲地说。李合军陪着笑解释:“你的病太突然,医生至今没查到病因,他们怕你出去后复发。你再耐心多住几天吧。”   阿依莎看着他,泪珠慢慢从眼角溢出来。李合军惊慌地说:“你怎么啦?你哭什么?”   阿依莎哀怨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不想娶我了,你一定变心了。合军,你如果不娶我,我该怎么办呢?我已经没有脸回伊拉克了。”   李合军苦笑着解释:“你胡思乱想什么呀。好,我这就去找医生。”   等他气冲冲走出病房,阿依莎眼中闪出一丝无法觉察的冷笑。已经是10月20日了,按照走前的推算,这时候科威特已经在伊拉克手中,而世界上一定是一片抗议声浪,多国部队也很可能已经开战。但这些天来,病房的电视里竟然看不到伊科两国的报道!这未免太不正常。   她很感谢中国人爱用高音喇叭的习惯。一次她偶然听到了高音喇叭中的报时声,才知道病房中的时间(包括电视、手表以及为她诊病医生的手表)都比外边慢了10分钟!不用说,这10分钟是用来对电视新闻进行剪辑的,大概初来时自已对新闻节目过于热心,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那个痴情男子也很不老练,他肯定不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是伊拉克特务,所以对于被迫演这场戏越来越恼火。这会儿他一定在和中国的反谍人员干架呢!在另一间屋子里,李合军果然在怒气冲冲地喊叫:“你们总不能这么没完没了地软禁她!这么多天了,你们发现什么线索没有?她的全身衣服包括内裤乳罩都换了,难道她还能把炸弹或菌苗藏在肚子里吗?”   国家安全部的刘忠少校安慰他:“如果她不是伊拉克派来的肉弹,那再好不过了。这样吧,今天就让她出院,你和她立即乘车去机场,飞赴福州结婚,不要在北京停留,好吗?请你问问她是否同意。”   李合军眉开眼笑:“她当然会同意!她盼着做一个新娘,梦中都在喊!”   三十分钟后,一辆奥迪从医院出去。阿依莎满面喜色,不时侧脸看看北京的街道,人群熙熙嚷嚷,大楼巍然矗立。她遗憾地说:“可惜,没能逛逛北京,看看市容。”   “等回来吧,爸妈想见你这个异国媳妇,已经快想疯了,结婚后我领你在北京玩个够。”   汽车停下了,前边是十字口,一排戴着黄帽的小孩子在过街。他们手拉着手,笑容灿烂。阿依莎忽然打开车门跳下车,李合军心中猛一格登,立即跳下车追过去,后面一辆车也唰地停住,两个人敏捷地跳下车。但阿依莎只跑到孩子队伍前就停下了,她赞叹道:“多漂亮的中国孩子呀!”   她俯下身去同孩子们亲吻。北京的孩子都是经过大场面的,他们落落大方地受了这一吻,回问道:“阿姨好!”   孩子队伍走过去了,阿依莎仍在痴痴地看着,李合军笑着把她拉上车。阿依莎不顾司机在场,忘情地吻着恋人,低声说:“我们的孩子也会这么可爱,你说是吗?”   李合军稍微有些脸红,忙说:“快走吧,不要误了飞机。”   后边车上下来的两个人紧皱着眉头,他们立即走过去同幼儿园阿姨耳语了一阵,脸色苍白的阿姨忙把孩子召集在一块儿:“孩子们,这两位叔叔想领你们看真正的飞机坦克,你们愿意去吗?”“愿意”   两分钟后,一辆白色救护车开过来,把所有孩子装走了。那辆奥迪刚进机场的停车场,就有三辆轿车紧紧地围上来。李合军惊讶地看着荷枪实弹的武警四面包抄过来,回过脸,他看见阿依莎已七窍流血死在他怀里。   她又咬碎了一颗氰化钾胶囊,而在刚才,在亲吻孩子之前,她用舌头顶破了装在假牙中的天花病毒小囊。   美国旧金山机场。从旧金山到华盛顿的国内航班还有一个小时起飞,早到的旅客坐在活动椅上闭目养神,或者闲聊着,也有人在免税商店中闲逛。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悄悄过来,在每人的行李上放上一枚胸花,胸花下是英文文字:“我是聋哑人,我不想让衰老的父母为我操劳,请帮助我。感谢仁慈的主。”   有不少人拿过胸花,在原处放上一美元。也有人漠然不动。几分钟后,那个少年折回头,把美元收起来,并微微点头致谢。对那些未放美元的旅客,他把胸花轻轻放到他们手里,有些人付了美元,有些人嫌恶地摆摆手。少年也不再纠缠,马上收起胸花退回。   一个黑人警察看到了这一幕,按说在机场是不允许行乞的,不过这位警察大叔并没打算严格履行职责。他漫步走过去,用警棍轻轻触触少年的头。少年抬起头,略显惊恐地瞪着他。警察揶揄地轻声说:“真的是聋哑人?”   少年目光中闪出一丝笑意,警察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那位少年拿起一朵胸花,用几张一美元的钞票包住,塞进警察的口袋,警察笑着走了。   在多国部队发出最后通牒的第二天,这名伊拉克少年恐怖分子用这些胸花向华盛顿、纽约、旧金山、西雅图等九个美国大城市散播了天花病毒,那位好心的黑人警察第二天发病,7天以后痛苦地死去。在此之前,一个浑身脓疱的少年倒在白宫草坪上,被保安人员发现。他随即死在陆军医院里。经指纹核对,这是一名臭名昭著的恐怖分子。   多国部队发出最后通谍第三天,在莫斯科地铁中,一名交了好运的阿拉伯商人醉薰薰地同每个人亲吻,并向每个人的手里硬塞进一万卢布的钞票。最后他踉踉跄跄出了地铁,在莫斯科刺骨的寒风中他也没带帽子,脸庞烧得通红,身上已经出了细小的红疹。   多国部队发出最后通牒第十一天,开罗候赛因清真寺下一颗炸弹爆炸,正在作晨礼的伊斯兰教徒惊惶四散。但很快就知道这只是一场虚惊。爆炸装置炸开后只是蓬出一团香雾,香味清爽宜人,似乎是玫瑰,又象是素馨花。教徒们又好奇地聚拢过来,但那个善意的恶作剧制造者却不见踪影。   ……   十九、行刺与婚礼   直升机在费莱凯岛停下来。孤岛被清彻蔚兰的海水包围,对面隐约可见科威特城的球状尖塔,那是著名的海水淡化塔。小岛上保留着一座古代的要塞,这正是科威特(小要塞)名字的由来之地。   天花凶神忘记了这座小岛,皇甫林和法赫米也把它忘了。等到全国的局势平定,他们才想起这几座孤岛,决定还是给岛上的人补作注射。艾米娜已经病愈,非要跟着哥哥一起来。她仍穿着初见皇甫林时的衣裙,用一袭面纱遮住了留下斑痕的脸庞。   岛上往日多为游客,本岛居民并不多。现在游客早已绝迹,所以对居民的药物注射很快就完成了。法赫米拉着两人来到海边,艾米娜脱下鞋袜,把赤足浸在清彻的海水中。往东南望去,海天连接处隐隐可看见多国部队军舰的顶部,偶尔有几架直升机升空盘旋。艾米娜的秋水双瞳一直在面纱后定定地看着皇甫林。十几天的超强度工作后,皇甫林仍然神采奕奕,那两只小眼睛也分外深湛。他说这要感谢那十天绝食,超强度的劣性剌激极大地激发了体内的潜能。他笑嘻嘻地欣赏着艾米娜的侧影,轻声吟唱着阿卜杜胡·哈姆里的著名歌曲:“你的腰,如春风摆柳,你的脸,如玫瑰盛开。”   艾米娜突然羞涩地说:“你知道吗?你的药物不仅治愈了天花,还治好了我的痛经。过去因为这个顽固的毛病,我对所有异性都……”她摇摇头,没有说下去。但皇甫林听懂了,她实际是在为初见面时的乖张道歉。他们俩已经到了心照不宣的程度。这位公主在病愈后象是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骄纵乖张的脾气,但她也没有因为麻脸而自卑,没有垂下眉眼,请求皇甫林的原谅。这个麻脸婆娘似乎已理直气壮地坐到了皇甫家主妇的位置。正是这一点赖皮劲儿让皇甫林喜悦不已,他觉得这个女人的性格与自己对味儿!法赫米走过来问:“昨天南大使见到你了吗?”   “见到了。他说埃米尔几天后要接见我,为我颁勋。”   “祝贺你!你的功绩确实值得一枚萨拉丁勋章。”皇甫林开玩笑地说:“十分感谢你们对一个江湖医生的推崇,我在中国国内至今仍登不上大雅之堂。”   他的话中隐露伧然,法赫米安慰道:“没关系,很快他们就会承认你的。”   这时后面传来了飞机轰鸣声,一架法国海豚直升机疾速飞来,停在他们面前。一名军人匆匆跳下飞机,向他们跑过来,很远时就大声问:“是皇甫林医生吗?”他看见了法赫米,忙立正敬礼,“法赫米先生,沃尔拜岛上刚刚发现疫情,代首相请你们尽快赶去!请上我的直升机吧。”   皇甫林立即说:“法赫米,药物已经不够了,你和艾米娜回去取药,我先去。”他从自己的飞机内取出药物,跟那位军人上了直升机,艾米娜揽着长裙匆匆跑过来,伸出手喊:“我也要去!拉我一把!”   皇甫林笑着把她拉上机门,朝法赫米挥挥手:“我先去看看那儿的疫情,你等我的电话!”   海豚直升机一直没熄火,这时一拉机头飞起来,一直向东北飞去。沃尔拜岛已经快到了,但直升机没有停留,仍全速向北飞。皇甫林觉得有点蹊跷,回过头看看舱内,三名军人已经掏出手枪凶恶地指着他们,他知道上当了,朝艾米娜努努嘴,艾米娜回头漫不经心地看一眼,神色不变,又回头看着窗外。   “几条伊拉克狗。”她轻蔑地说。   她的镇静使皇甫林暗暗高兴。为首的伊拉克军人气得满脸涨红,用手枪点着皇甫林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异教徒!我们费尽心机制订的计划被你破坏。我要把你吊在火上慢慢烧死!还有你这个臭婆娘!”   皇甫林好笑地看着他大叫大嚷,大声回答:“我听不懂!知道吗?不懂!”最后两个字是用阿拉伯语说的。随后他拉过艾米娜:“把这个混蛋的话给我翻译过来。”   艾米娜用不流利的汉语说道:“他说你救了科威特人,使萨拉米免堕地狱,萨拉米十分感谢你,要为你发勋章!”她想想又补了一句:“还要亲自为我俩举行婚礼!”   皇甫林知道她在捣鬼,放声大笑起来,艾米娜也跟着笑。几个军人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恼羞成怒,挺身上来想揍皇甫林,但在两人的气势下犹豫着。皇甫林厉声说:“你们国家公然违抗国际公约,制造病毒武器,妄图灭绝你们同宗同族的穆斯林兄弟,这是真主的教诲吗?你们才是心地邪恶的异教徒,真主一定会惩罚你们!艾米娜,翻译过去!”   他不知道艾米娜是否听懂自己的长篇大论,但那位姑娘连半个格登也不打,立刻滔滔不绝地用阿拉伯语说了一大通,显然是义正词严。几个军人象被斗败的鹌鹑,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从此缄口,只是持枪瞪着他们。   皇甫林把艾米娜的面纱撩起,深情地看着那付麻脸,在她的嘴唇上轻吻一下:“如果咱俩真的回不来,这一吻就算咱俩结婚了,好吗?”   艾米娜大笑着点头,猛然扑到他怀里狂吻起来。伊拉克军人恶狠狠地把他俩拉开,蒙上眼罩,然后直升机开始下落。   晚上皇甫林被反铐了双手,眼罩也一直没取下来。他忖度着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几分钟后他懒得再想这些问题,开始想祖父的平衡医学。祖父去世、父亲退休后,自己生性疏懒,没能光大祖父的心血结晶,算来愧对先人!如果能逃过这场大难,一定洗心革面,从头活个样子。   想想他又笑起来,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热情只有5分钟寿命,一旦大难不死,只怕又要去浪迹天涯,何况还拥着一位麻脸美人!艾米娜今晚在什么地方?会不会受折磨?不过,再想也是白担心,干脆睡觉。于是他靠在墙角很快睡熟了。夜里他听见有跑步声、喧哗声、坦克行驶的隆隆声、飞机低空掠过的啸声。   这些噪声不时闯入他的梦景,搅得他睡不安稳,他在梦中也喃喃咒骂着。   直到第三天中午才有几个军人匆匆来到临时监房,扯掉他的眼罩,打开手铐,用阿拉伯语咭里呱拉嚷叫一通,便扯着他塞进一辆汽车。皇甫林没法与他们交谈,自言自语地问道:“这就去砍头了?砍头饭也不让吃?”   汽车一路鸣笛,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皇甫林突然发觉,这两天巴格达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件。街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坦克炮口虎视耽耽地盯着十字街口,在巴格达饭店、国家通讯中心、电视塔前的戒备更加森严。不过总的说气氛还比较平静,行人似乎见惯不惊,照旧神情淡然地干着自己的事情。   等他从迷茫中回过神,汽车已停在一座豪华的官邸前面。皇甫林认出这是萨拉米的总统官邸。这是上个世纪末萨达姆建造的,宏伟的大门两侧有两个塔楼,装饰有纵横交错的纹饰,院内有棕榈树掩映的曲径,有豪华的雪花石喷水池,茵茵草地上白玉雕塑或躺或卧,再往后是大殿和寝宫,园形房顶,尖形塔楼,是波斯风格和伊斯兰风格的结合,皇甫林正欣赏这座美轮美奂的建筑时,又有一辆车停下来,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欢呼着扑过来。   是艾米娜!两人在一群荷枪实弹的军人群中忘情地拥抱,有人在轻轻鼓掌,皇甫林抬头看看,是萨拉米总统,他的脸上也有浅浅的斑痕。   “欢迎,我的孩子们。”萨拉米慈祥地用英语说道,然后挽起艾米娜的胳臂,走进一间圆顶的大厅,阳光透过落地长窗泻下来,室内的天竹葵在阳光下显得浓绿欲滴。萨拉米请二人坐下,先递过一张“每日电讯报”:“对于今天的会见你们很可能感到突然,所以谈话之前,请你们先看看报纸:国际时事版,标题是‘萨拉米同阿齐慈摊牌。”   “10月19日晚上,在一场不流血政变中,伊拉克法律总统萨拉米推翻了事实总统阿齐慈的统治。   极富魅力的萨拉米总统在伊拉克已被神化,但他从本质上说是一位空想家而不是政治家。而阿齐慈精明干练,处事果断,多年来已逐步架空了总统。在这次新月行动中他竟然以萨拉米为诱饵,几乎使萨拉米为科威特殉葬。但他精心策划的新月行动被一位中国的江湖医生挫败,内外交困,萨拉米趁机一举翦除了政敌。据报道,萨拉米在重掌大权后,已向国际社会表示伊拉克将改邪归正。”   萨拉米笑道:“这些西方老爷的用词比较刻薄,但叙述基本未失实。感谢你,皇甫林医生,你挽救了科威特民族,使我不至于在真主那儿成为罪人,也使我翦除了伊拉克政治生活中盘踞多年的毒瘤。从今天起,我可以真正致力于阿拉伯统一事业了。鉴于你对阿拉伯民族的崇高贡献,我代表伊拉克政府授于你一枚萨拉丁勋章。这是第一个非阿拉伯人获得这项殊荣。”   随从捧着勋章,萨拉米慈爱地为他佩好,理好金黄色的绶带。在异常郑重的气氛中,皇甫林却忍俊不禁,他向立在一侧的艾米娜点头示意,突然问道:“也许您还要亲自为我们举行婚礼?”   萨拉米愣了片刻,随即笑道:“这正是我马上要提出的建议,想不到我们之间是如此默契。”   皇甫林和艾米娜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使萨拉米感到十分意外,尴尬中带着恼怒,皇甫林笑着解释:“请总统不要误会。我们遭到逮捕时,我的未婚妻在翻译中曾故意曲解军人的咒骂和威胁,她说军人说萨拉米总统要为我们颁勋,并要亲自为我们主持婚礼,想不到她的黑色幽默倒真的应验了。”   萨拉米也放声大笑:“这只能归功于真主的安排!”   在随后整整一个小时的谈话中,气氛十分融洽。萨拉米盛情地邀皇甫夫妇在伊拉克定居,他将建立一个国家基金会专门为平衡医学的研究提供资助。“那时伊拉克和科威特之间将不再有边境,你可以乘上汽车在两个小时内去探望岳母,中国还有什么亲人吗?可以全部接来,我会为他们建一座新的巴格达空中花园。”   晚上设了丰盛的家宴。宴席上总统只呷了几口白兰地,却频频向皇甫林劝酒,他特意为皇甫林备了中国的茅台。总统夫人则始终优雅地微笑着,低声同艾米娜交谈,她们的亲密神情活象一对母女。   宴会后,艾米娜悄声问醉意陶然的未婚夫:“夫人告诉我,总统有一种痼疾,不能多操劳,这几年才被阿齐慈逐渐架空。你知道他是什么病吗?”   那个醉鬼神志倒很清醒,他说:“总统脸上皮脂多,四肢瘦削,手背上多紫纹,从这些症状看,似乎是柯兴综合症,一种内分泌疾病,它有可能造成类偏执狂症状。”   “你愿意为他医治吗?”   “当然。”他脚步不稳地走向总统,用英语说:“总统阁下,如果你相信我的江湖医术,我想为您治疗一次,您愿意吗?”   总统高兴地说:“我当然相信中国神医。”   皇甫林让总统侍卫向昨晚那几个军人要回他的药品,随总统来到卧室,他祥细询问了病情,让他脱完衣服睡在床上,然后细心地沿脊椎和肩丛神经进行注射。注射完毕,他笑着说:“总统阁下,你太麻痹了,让一个没有经过安全检查的异国人,甚至是异教徒为你治病。你难道不怕我注进狂犬病毒或炭疽杆菌?”   总统在侍卫的帮助下穿起衣服,他笑着说:“不会的,我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但判断力也有失误的时候,如果我为了某种原因比如说为妻子的祖国复仇?”   总统有些不快,冷漠地说:“我同科威特兄弟没有任何仇恨。”   皇甫林尖利地冷笑一声:“恐怕未必!死于天花的十二万个科威特亡灵恐怕不会认错人的!”   萨拉米打了个寒颤,目光阴狠地看着皇甫林。机灵的侍卫们听不懂两人的英语对话,但从他们的神色看出了敌意,他们立即作好戒备。皇甫林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很可惜,你脸上的斑痕瞒不过一个医生的眼睛,那是美容师人为加上的。你并没有患天花,你在去科威特前已经注射过天花疫苗,也就是为全体伊拉克人(库尔德人除外)注射的所谓汉塔疫苗。你不会冒险染上天花,虽然那样表演会更为逼真,因为你的命很值钱,比十二万条科威特生命值钱。所以,你并不是阿齐慈抛出的诱饵,你是一场种族灭绝战争的策划人兼操刀手!总统先生,你的戏演得不够逼真。如果你十年来一直是阿齐慈的傀儡,你会在一次侥幸胜利后的第二天就如此高枕无忧吗?我想阿齐慈倒可能是你抛出的替罪羊,或者我更相信他是甘愿牺牲自己,演一场丢卒保车的苦肉计。丢卒保车、苦肉计,这些中国的典故你懂不懂?”   萨拉米阴冷地沉默着,脸色阴晴不定。皇甫林痛快酣畅地骂下去:“看来,你小看了中国的江湖医生,他们都是捣鬼的老祖宗,心狠手辣也绝不亚于你。你知道我刚才为你注射了什么?没错,是5647号潜能激活剂,只是剂量加大了十倍而已。两天之后、最多三天之后,你就会象一只发情的公骆驼那样亢奋,食欲亢进,性欲亢进,狂呼乱叫,血脉贲张,你的生命力会这样狂暴地燃烧五六天,然后不可避免地逐渐熄灭,无论是现代医学还是真主都救不了你。在你绝望地等死时,你会有充裕的时间去想一想那些科威特人和库尔德人,他们满身脓疱、高烧谵妄,挣扎着,最终有数万人没能逃脱死神阿慈赖尔的魔掌。想想吧,将心比心地想一想,你会死得安心一些。”   骂完后他冷淡地说:“我要走了,是去刑场还是牢房?”   艾米娜和总统夫人谈得十分投机,看见未婚夫和总统一块儿出来,她跳起来扑向皇甫林的怀中:“你知道吗?总统夫妇明天要为我们举行婚礼。”她幸福地低语着,“按照伊斯兰的风俗习惯,总统府外已开始搭婚礼帐蓬。我说父亲刚去世,但夫人劝我,这样幸福美满的姻缘,首相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我真没办法拂逆她的好意,你说,该怎么办?”   皇甫林微笑着:“听夫人的安排吧。首相在天之灵绝不会责怪你,只要你能得到幸福。”   “那么,我就答应她?”   “答应吧。”皇甫林笑道:“按阿拉伯风俗,婚礼前我们不能见面了。晚安。”   他径自朝室外走去。两名总统保镖如影随形地跟上他。艾米娜皱着眉头看看总统,总统仍然笑容可掬,于是,艾米娜松开眉峰,回到夫人身旁,尽兴谈笑。   婚礼帐蓬几乎象总统寝宫一样高大,朝阳照着帐蓬上金碧辉煌的金银钱纹饰,帐蓬外立着两排灯柱,安着玲珑剔透的中国式水晶宫灯。帐蓬内摆着几排桌椅,堆满了石榴、无花果蜜饯、酥糕、油炸丸子、红烧火鸡、蒸面粒等美味。歌舞班的人忘情地弹着竖琴,敲着大鼓和带铃手鼓,打着手钹,一位风姿绰约的半裸舞女在帐蓬中央疯狂地扭动,她的肚皮和一对丰满的乳房都合着鼓点传神地颤动着。   忽然帐蓬内响起了尖长的“扎额拉达”声,所有妇女都用舌头发出这种欢快的颤声,艾米娜穿着白色的丝质婚礼服,头上戴着“杜瓦格”头箍和面纱,由随侍女仆搀扶着出现在客厅。   左边的女仆们向四面八方抛撒着盐粒,一边高声喊道:“热爱先知的人祈求真主赐福于先知!”   幸福的艾米娜迈着小步,来到帐蓬正前方,在蒙着绸幔的婚椅上坐下。女仆坐在她旁边,摊开手中的绢帕,接受客人的礼物。礼物大多十分昂贵,有钻戒、猫眼、缅甸宝石戒指,做工奇巧的埃及项链……随后,司仪大声宣布新郎驾到。皇甫林穿着白色的阿拉伯式礼服,与护送的男客告别后,步履从容地走向婚椅。总统夫妇也来了,他们作为女方的家长坐在主席,笑容满面地看着新郎,皇甫林在新娘面前略为伫立一会儿,伸手慢慢揭开她头上那块丝质头巾。全帐蓬的人都屏息静气,连那些正在歌舞的舞女们也都把目光转过来。   头巾揭掉了,艾米娜满面喜色,在帐蓬内柔和的光线中,脸上的疤痕似乎也不太明显了。立时四面八方响起了欢呼声和震耳欲聋的扎额拉达声。歌女们的歌声一浪高过一浪,肚皮舞娘也舞动得更加疯狂。总统夫人亲自带着十几位女客,用金镑或金路易贴在肚皮舞娘的额头。陪皇甫林的男客也挤进来,大把大把地撒着银币。歌女们大笑着扑过去捡拾。   直到午夜两点,新人站起身,手搀着手,缓缓步下婚椅台阶。在一波又一波震耳的扎额拉达声中,他们向总统夫妇告别。总统夫妇慈祥地微笑着祝福他们:“孩子们,祝你们幸福快乐。”   艾米娜同夫人吻别,转身面对总统,微笑着问:“总统,什么时候处死我们?”   皇甫林吃了一惊,他本想度过新婚之夜后再告诉妻子真相,没想到机灵的艾米娜已经猜到了。这个视死如归的姑娘使他心生敬意,他笑着吻吻妻子,把她搂得更紧。   帐蓬内仍是一片喜庆的喧哗声。他们羡慕地看着亲如家人的总统夫妇和皇甫林夫妇,绝对想不到艾米娜正在邀请死神。总统微笑地盯着他们,很久才平静地说:“今天我要教会你们区别政治家和恐怖分子。政治家可以冷静地把数千万人送向死亡,但他们仅在极端必要时才杀人,决不会是一时冲动或为了泄愤。皇甫先生,我佩服你的勇气,杀了你对伊拉克的国家利益也没什么好处。所以,我不会杀你的,即使几天后我会死于你的注射也罢。去吧,和你的新婚妻子度过美妙的一晚,明天早上就回科威特去吧。”   欢乐的客人们簇拥着新婚夫妻进入洞房,关闭了房门。夫妻两个默然相对,他们本已抱着必死的决心,萨拉米这个决定反倒使他们有点惶然。艾米娜问清了情况,轻声问:“你真的给他注射了致死剂量?他真的还会放我们走?”   皇甫林一挥手:“先不要管它,人生须及时行乐,不能辜负这洞房花烛,良辰美景!”   艾米娜没有听明白这句文诌诌的话,但她还是笑着投入皇甫林的怀抱。   第二天拂晓,萨拉米信守承诺,派那架海鹞式直升机把两人送过边境。南大使、法赫米、军方代表迪勒米准将在边境守候着。他们同皇甫林热烈拥抱,艾米娜则按阿拉伯礼节用长袍裹着手同大使握手。大使动情地说:“听法赫米说你们被劫持走,我立刻同国内联系,中国政府责成驻伊大使同萨拉米进行了强硬的交涉。我们真怕那个疯子折磨你们,处死你们,现在好了,你们总算平安归来了。”   艾米娜恍然道:“噢,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萨拉米真有善心呢。林,萨拉米是不是在今天发病?”   皇甫林沉沉一笑:“不,那是吓唬他的。我是一个医生,不管什么人生了病,我都只能按医生的良心去医治,至于那人的罪恶自有报应的时候。”   大使和法赫米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皇甫林笑着对他们作了解释,两人大笑起来。法赫米笑道:“皇甫,我真佩服你,在死神阿慈赖尔的阴影下还敢对萨拉米开玩笑。我想,他没有杀你,恐怕是抱着一线希望,想从你这儿得到解药。”   皇甫林收起戏谑,沉重地说:“不,我想不一定是这个原因。说实话,我拿不准他的思维脉络。这个枭雄,他使我既厌恶,也怀着几分敬意。不过,大舅哥,”他开玩笑地说:“你该称我妹夫了,那个狂人萨拉米已为我们举行了最隆重的婚礼。”   法赫米喜悦地说:“祝贺你们。顺便告诉你,埃米尔已决定提供一亿第纳尔的资金,建立以先父命名的肖卡德基金会,专意资助你的平衡医学研究。欢迎你在科威特定居。”   皇甫林略微考虑了一会儿,笑着拒绝道:“不,我还是回国内。对于平衡医学来说,科威特这个舞台或试验基地未免太小,再者我也无法忘却对中国应负的责任。不过,我会经常送艾米娜回娘家的。你同意吗,艾米娜?”艾米娜笑着点头。“至于回国后的资金和社会承认,你就不必担心了。这次回去,国内社会一定会把我当成凯旋的英雄。大使先生,”他讥讽地说,“什么时候彻底根除这种出口转内销的状况,才说明中国从心理上具有了泱泱大国的风范。你说对吗,亲爱的大使?”   南大使没有回答,他的脸微微发红。五人坐上一架鹞式垂直升降飞机,很快就飞抵临海的科威特城。下飞机时,大使和迪勒米准将一定要皇甫林夫妇先下机。他们跨下舷梯时,才发现机场上铺了红地毯,科威特埃米尔亲自在机场迎接。欢迎人群中还有护士小娜、调皮鬼司机兰小龙、艾米娜的女仆莎拉。这三个活宝又蹦又跳,大声叫喊,在庄严隆重的政治仪式中显得十分滑稽。皇甫林开心地笑着,挽住自已的麻脸婆娘走下舷梯。埃米尔微笑着迎过来,把皇甫林拥入怀中。尾声七年之后,就是历史上命名为“黑色2038”的年份,蓄势已久的各种病原体来了个大爆发,现行的防疫保健体系突然失灵。世界患病人数超过10亿,死亡2000万以上。   皇甫家的平衡医学在危急关头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在病魔肆虐时,世界上还有一块小小的绿州。经受过全民性劣性剌激的科威特人有效地抗住了病魔的侵入,这块盛产珍珠和石油的小小国家仍是一片繁荣。   作者后序   偶然在友人董振华处看到王佑三先生签名赠送的医书:《明天的医学向何处去--我的平衡医学观》,才得以神交这位医界狂人。此书看后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它正好说出了我自己一些处于朦胧状态的思想。坦率地讲,“平衡医学”作为一个医学体系还很不成熟,它只是一些粗线条的论述。但文中闪现的灵智,那些精辟而独到的见地都极有价值,我相信它象征着新医学的曙光。   人类近万年的文明史创造了灿烂的现代医学(主要是西医)。但若以历史老人的视角作一鸟瞰,恐怕西医已走进了辉煌的末路。它过分关注具体而忽略了整体。它基本上是绕过人体免疫器官去直接同病原体作战。结果病原体在超强度的训练中日益凶猛,人体免疫系统在无所事事中日渐衰弱。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游戏。   从生命肇始至今40亿年间,人类一直是在异己环境中进化。原始(人)本无医,传宗亿万年,是因为人类百炼成钢的免疫系统和群体优势,在与病原体的抗争中始终占据上风。可惜,医学界被辉煌的医学进步耀花了眼睛,忘了这条最简单的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说,1979年医学界宣布全球消灭天花,以及今天消灭脊髓灰质炎的努力,是何等幼稚而短视。无论科技何等进步,人类能够生活在无病原体的世界吗?消灭一种病毒,只是为新的病毒腾开舞台;短暂的太平是为更大的灾祸作准备。   所以写出这篇惊险科幻小说以警醒世人。文中引用了王先生著作的一些内容,但我要说明,本文是小说而不是医学专著,它只着眼于思想趋势的正确,不拘泥于医疗细节的精确。其中还有一些见解是我本人的私货。比如我认为医学的目的应该不是救治每一个病人,而是尽力建立对人类有利的生死平衡。换言之,应该允许一定比率的疾病死亡(至少是丧失生育权)以保障人类的自然选择及进化能健康进行。这种有违人道主义的异端邪说,如果几百年后证明它是错的,我不愿让王先生背黑锅;如果证明它是对的,我也不想把荣誉让给王先生。   至于那位狂放佻达最终从科威特娶回一个麻脸美人的皇甫林,则纯粹是虚构人物。文中拿协和医院作靶子,只是想找最大的权威试试刀锋。为了不给王先生造成麻烦,我自始至终未与他有片言只字的联系。以上三点声明纯属废话,但鉴于我国的特殊习俗不得已而为之。谨此声明。   此书写作时,得到南阳图书馆、南阳师专图书馆、南阳中心医院主治医师王鹤伟等的帮助,赵新敏、刘俭、王惠霞。余立君等为我整理手稿、查找资料,在此一并致谢。         豹人   目录 一 楔子 二 惊人的突破 三 爱情与阴谋 四  身世之秘 五 惊人的披露 六 谁是匿名者 七 肉欲与死亡 八 世纪性审判           豹人     一 楔子   这是2001年8月的一个晚上。在加拿大温哥华市西区的贝恩街上,卡罗尔正和几位本地的妓女等待着今天的主顾。卡罗尔很年轻,今年刚刚18岁,漂亮的火红色头发扎在头顶,浅绿色的眼睛,性感的厚嘴唇。像其他妓女一样,她穿着开领很低的T恤衫,一对硕大的乳房几乎把衣服胀破,黑色的皮裙紧紧裹着圆滚滚的臀部,黑色吊带袜,一双黑色与金色相间的高跟鞋。她是美国加州人,是那种追逐金钱的侯鸟。离此不远的温哥华纳特贝利体育场正举行世界田径锦标赛,数万名运动员、记者、体育商人和田径迷从全世界云集于此,这里面当然少不了喜欢和妓女睡觉的男人。而且,一般来说,在比赛期间亢奋热烈的气氛中,这些男人们掏钱时也常常大方一些。   可惜,在妓女的行当里也存在着严重的地域岐视。那三个本地姑娘(两个白人,一个黑人)都知道卡罗尔是一个有竞争力的对手,她们一直敌意地斜视着她。当某个潜在的主顾过来时,她们会一齐拥过去,有意把卡罗尔隔在后边。不过卡罗尔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几天来她已经不止一次让那几位同行品尝失败的滋味了。   一辆银灰色的雪佛莱在街口停下,车门打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下来。他是黄种人,圆形脸庞,黑色短发,黑眼珠,身高6英尺2英寸左右,这在黄种人中是比较高的身材。穿着浅色运动装,手指上带着沉甸甸的方形戒指,脚下是白色运动鞋。他大步走过来,步伐极有弹性,脊柱和腰弯像是一串组合良好的弹簧。   卡罗尔的第一眼印象是,此人的气质很像运动员,不过,一直到她从血泊中醒来,她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那三名妓女早就围上去,用英语招揽着,但奇怪的是,处于包围之中的那个男人一言不发。卡罗尔发现,与他富有弹性的身体恰恰相反,他的“精神”十分僵硬,表情烦燥,目光空洞。也许他刚刚遭受了什么不幸,需要在女人胸脯上求得解脱。   三名妓女的进攻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卡罗尔想也许他不懂英语?其实这儿完全不需要语言,这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交易,只要了解肉体与美元的兑换率就行了。卡罗尔走过去,试探着用汉语问:   “要我为你服务吗?”她猜对了,那个男人果然懂得汉语,他立刻拨开三名妓女走过来,皱着眉头打量她。卡罗尔嫣然一笑:   “我是在旧金山(圣弗朗西斯科)的华人区长大的,能说简单的中国话。你要我吗?”男人点点头,回身向汽车走去。卡罗尔从那三位失败者旁边走过时,还得意地瞟瞟她们。男人先为卡罗尔打开车门,请她上车,为她关好车门。这一串动作做得娴熟有致,就像卡罗尔不是妓女,而是一名法国贵妇人。然后他坐上驾驶椅,用英语问道:   “到哪儿?”   原来他并不是不懂英语,他的一口美式口语十分地道。卡罗尔回答:“到邓巴尔街的洛基旅馆吧,不远,过两个街口就是。”   那个男人不再说话,按她的指点专心开车。卡罗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侧貌。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有型有味的男人,高鼻梁,圆脑袋,双肩宽阔,眉间锁着英气。虽说妓女们真正的情人是麦金利、富兰克林和汉密尔顿(这些都是美元上的肖像),但卡罗尔更愿接待这样有味道的主顾。   卡罗尔把身体软绵绵地倚过去——她立刻感到对方的肌肉深处泛起一波强劲的震颤,这人一定正处于极度的情欲饥渴中。卡罗尔偷偷地笑了,这是个好兆头,也许他付钱时会更慷慨一些。不过他并不像一般嫖客那样色迷迷地看她,而是一言不发,目光僵硬地盯着前方。卡罗尔笑着说:   “先生,我们还没有谈价钱呢。你是玩一玩,还是让我陪一夜?玩一玩是60美元,陪一夜是100美元。”   那人冷冰冰地说:“我给你100。”在邓巴尔街尽头的一个小巷里,卡罗尔让他把车停下。洛基旅馆的门面很小,玻璃门内,两名客人正在门厅里看电视,沙发上扔着几本黄色杂志。经理格瑞戈罗是个南美人,留着短髭须,长得鼠头鼠脑。他站在柜台后,看着卡罗尔(这几天她已是这儿的常客了)和她的嫖客走进大门,没等对方询问,经理就说:   “四楼有双人房间,一晚50美元。”   那男人不声不响掏出50美元。   “先生,怎样写你的名字?”   他略为犹豫后说:“麦吉·哈德逊。”   “请哈德逊夫妇上楼吧。”   这个自称麦吉的男人在楼梯口突然停住了,电视中正播放着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现在是最后冲剌时刻,加拿大年轻选手吉纳·哈德曼突然加速,冲过了最前边的美国名将迈克尔·约翰逊,以半肩之差率先冲过终点,全场立时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声。屏幕上是吉纳·哈德曼的特写镜头,他狂喜地跳跃着,吼叫着,用力挥着拳头,然后他接过两面旗帜,一面是加拿大国旗,一面是阿迪达斯体育用品公司的旗帜,绕场狂奔。数万加拿大观众齐声欢呼:   “吉纳·哈德曼!吉纳·哈德曼!”   镜头转到迈克尔·约翰逊身上,这位200米和400米双料世界纪录保持者显然不愿接受这次失败,他低着头,满脸无奈,怏怏地在跑道上踱步。不过,等吉纳返回时他已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大度地微笑着,走上前同胜利者握手。   麦吉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几乎忘了他来这里的目的。卡罗尔困惑地看着他,显然,这名主顾是激情型性格,一只脚已跨进妓院,还不耽误他沉醉于赛场的亢奋。看来他真的可能是运动员,否则就是个超级田径迷。她轻轻触触他,他才转身上楼。   412房间不大,陈设也相当简单,但地理位置不错。凭窗能眺望到深蓝色的英吉利海湾,灯火通明的船只在缓缓靠岸,满月把银辉洒进屋内,白色的百叶窗随着夜风微微起伏。卡罗尔熟练地扒下T恤、皮裙、内裤和丝袜,随手扔在地毯上,快活地说一声:   “我去洗浴。”   在卫生间里,卡罗尔还在琢磨这位主顾的身份。他能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和中国官话,他到底是哪国人?很明显他是一个色中饿鬼,这瞒不过卡罗尔的眼睛;但他的某些行为举止又像是一个“雏儿”……卡罗尔很高兴今天碰到这样一个主顾,那时她绝对没料到此人是一个行事残忍的虐待狂。   她赤身走出卫生间,看见那个自称麦吉的人面朝窗外站着,衣裤扔在座椅上,赤裸的身体上披着一层月光。他的身躯确实十分健美,微曲的脊柱,凹下的腰弯,筋腱清晰的小腿……麦吉回过身,目光狂热,没有一点理性的成份,阳物坚挺地立着。卡罗尔暗暗吃惊,她已经接待过数百个男人了,但此人性器官的硕大是她从未见过的。   没容她寻思,麦吉已经狂暴地扑上来,把她扔到床上,接下来是一波又一波狂野的进入bu zhid 。他没有话语,喉咙里咻咻地喘息着。卡罗尔惊惧地应付着他的攻击,她觉得下体被撕裂了,有尖锐的疼痛,粘稠的血液在大腿间流淌。20分钟后,卡罗尔终于忍受不住了,她哀求道:“先生,请停一停!麦吉,请停一停!”   但这位麦吉已经不是那位文质彬彬的绅士了,他狂暴地低声吼叫着,骑在她身上,用力批她的面颊。卡罗尔的头颅被批得来回摆动着,很快头晕目眩。她声嘶力竭地求饶,没有用处。   几分钟后她从精神休克中醒过来,知道今天遇上了一个危险的虐待狂,他的绅士外衣下是十足的兽性。求生的本能苏醒了,她用尽全力把他推下去,翻身下床,向外边跑去:“救命!……”   那个男人敏捷地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到床上。卡罗尔恐惧地看着那张狂怒的脸,看着近在眼前的两排森森白牙,然后喉头一紧,很快失去了知觉。   三公里外的阿比斯特街区,道克·索恩警官正在执行巡逻。他是加拿大皇家骑警队的上士,今年45岁,身材剽悍。道克年轻时爱好田径,曾是中学的百米短跑和三级跳远的冠军。现在虽然年岁大了,仍保持着对田径的热爱。他一边开车,一边拿眼溜着车内的微型电视。电视里刚刚播完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吉纳·哈德曼爆了一个大冷门,战胜了夺冠呼声最高的200 米之王、美国的迈克尔·约翰逊,为加拿大夺得一枚金牌。看看场内的5万名观众吧,他们个个都发疯了。   道克·索恩要通了家里的电话:“安迪……”   12岁的安迪截断了爸爸的话,兴冲冲地说:“爸爸,吉纳是200米冠军!观众都在喊吉纳万岁呢。”   道克笑道:“我已经知道了,我正要告诉你们呢。”   屏幕上观众仍在向天空扔帽子和衣物。道克不由感慨体育的魅力,它能使最冷静的人血液沸腾,使文雅的绅士和淑女们变得癫狂。他想起加拿大的另一位英雄、百米之王多诺瓦·贝利。贝利曾说过,他走上田径之路是从目睹本国的本·约翰逊百米夺冠时开始的,那是在1988年汉城奥运会上。“当时我激动得无法自制,浑身流汗,身体颤抖,牙齿得得地敲击。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和田径肯定割舍不开了。”   但那位偶像本·约翰逊却很不争气,他随即被查出服用了兴奋剂,成绩取消,英雄一下子变成了狗屎。不过这位丑角儿倒自有一副痛快淋漓的无赖劲儿,在几次翻供不成后,他终于承认自己服用了兴奋剂,而且公然宣称:“我仍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为什么?因为“没有一名短跑选手不服用兴奋剂,所以我们仍是在同样的水平上参加比赛。他们只是比我幸运,没被查出而已。”   也许他说的真是大实话?道克暗暗咒骂一句。   电话响了,是骑警队的调度打来的:   “索恩警官,请立即赶往邓巴尔街北端的洛基旅馆,那儿的412房间刚打来一个报警电话,是一名女子的微弱声音。话未说完声音就断了,但电话中能听到她微弱的喘息声,很可能这会儿她的生命垂危。”   道克警官立即关了电视,把警灯放到车顶,警车一路怪叫着驶过去,7分钟后在那个旅馆门口停下。格瑞戈罗经理听见了警笛,看见道克走下车,便打开玻璃门,小心翼翼地迎侯着。   他的旅馆里经常住着几对嫖客和妓女,但警察对这些“人人难免的罪恶”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这位警官来干什么?道克匆匆进去,向他出示了警徽,说:“412号房间有人报警,那名女子可能有生命危险。”   格瑞戈罗脸色变了,他不怕在旅馆里让妓女揽客,但决不想惹上人命官司。他立即走出柜台,领着警官上到4楼。道克掏出手枪,侧身敲敲门,没有动静。经理掏出钥匙,他的手抖颤着,好一会儿才插到锁孔里。门锁打开后,道克把他拉到一旁,踹开房门,闪身进去。他一眼就看见一名浑身赤裸的女子,半边身子溜在床外,电话筒在床柜下的地板上扔着,电话线还在微微晃荡。那女子的下体浸泡在血泊中,屋内有浓烈的血腥气。道克举着手枪,警惕地检查了床后、阳台和卫生间,没有发现其他人。他过去摸摸女子的脉搏,还好,她没有死,便立即让柜台经理去唤救护车。   经理拿来一副简易担架,道克用被单裹住女子的身体,放到担架上。在这当儿,他发现女子的上半身满是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脸颊又红又肿,在喉咙处……道克浑身一凛,俯下身仔细看看,没错,是牙印,喉咙处的确有两排深深的紫色牙印。   格瑞戈罗喊来一个帮手,把伤者抬下楼,正好救护车已经到了门前。伤者送走了,道克留在屋里,仔细地检查一遍,没有发现太多的线索。地毯上丢着女子的T恤,皮短裙,黑色的长筒袜和透明的内裤,卫生间里的一次性毛巾和香皂只用了一份儿,床柜上放着一百美元。他小心地捏着纸币的一角,把它装到塑料袋中。   柜台经理返回来,小心地告诉他,这名女子是半小时前和一名高个男人一块来的,那个男人10分钟前已走了。“是个黄种人,身高约6英尺2英寸,身材很漂亮,动作富有弹性。他留的名字是麦吉·哈德逊,当然可能不是真名。”   “他定房间是付的现款吗?”   “对,没有用信用卡。”   这些年温哥华的华人日渐增多,华人黑社会也逐渐在温哥华扎根,这是警方很头痛的事。  他问:“这个黄种人是不是本地华人?”   格瑞戈罗迟疑地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看他很像是华人。”   道克点点头,不再追问。这桩案子的脉络是很清楚的,一名不幸的妓女遇见了有虐待狂的嫖客。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上,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三年前,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三星级饭店里,一名颇有身份的嫖客(在此之前,道克常在报上或电视上见到他的名字)把一名妓女咬得遍体鳞伤。另一次则正好相反,一名嫖客央求妓女用长筒丝袜把他的双手捆上,再用皮带狠狠抽他。这些怪癖令人厌恶,但另一个案犯的行为甚至不能用“怪癖”来描述,只能说是地地道道的兽行。在这个案例中,一家人全部被害,4岁的孩子失踪(后来在下水道里找到了她的尸体),女主人被杀死后还被割去乳房,性器官也被割开。三个月后警方抓到了凶犯,是一个骨瘦如柴、眼神恍惚、羞怯内向的精神病患者。他没有被判刑,只是关到疯人院了。   当警察时间长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都能遇上。妻子南希是个虔诚的浸礼会教徒,对丈夫讲述的这些奇怪行为十分不解,她总是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道克调侃地说,这证明达尔文学说是正确的。人是从兽类进化而来,因此人类的某一部分(或是正常人在某种程度上),仍保存着几百万年前的兽性,在适当的环境下,这些兽性就会复苏。南希很生气,不许他说这些“亵渎上帝”的话。但道克认为,如果抛开调侃的成份,那么自己说的并不为错。确实,他所经历的很多罪行并不是因为“理智上的邪恶”,而完全是基于“兽性的本能”。   他记录了格瑞戈罗的证言后便离开旅馆。   第二天早上他赶到医院,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告诉他,那名女子早就醒了,她的伤势并不重,失血也不算太多,主要是因极度惊恐而导致的晕厥。道克走进病房时,那名女子斜倚在床头,雪白的毛巾被拥到下巴,脸上还凝结着昨晚的恐惧,她的左臂裸露在毛巾被外,肘弯处有几个明显的针眼,显然是静脉注射毒品留下的痕迹。听见门响,她惊慌地盯着来人。道克把一个塑料提袋递过去:   “我是警官道克,昨晚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这是你的衣服,还有100美元,我想是那个男人留给你的吧。我已经在美元上取过指印,但在罪犯指印库中没有找到相合的。”女子眼神抖动一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她的声音很低,显得嘶哑干涩。道克拉过一把椅子,在她的床边坐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地址?”女子低声说:“我叫卡罗尔,是美国加州人,5天前来加拿大。”   道克点点头,知道这个妓女是来淘金的“候鸟”,便继续向下去:“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请你尽量回忆一下。”   卡罗尔脸上又浮现出恐惧的表情,脱口喊道:“他的性能力太强了!……就像是野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是吗?请慢慢讲。”   女子心有余悸地说:“我们是在街头谈好的,他答应付我100美元。一到房间,他就把我扑到床上,后来……我受不了,央求他放开我,我也不要他付钱。那个人忽然暴怒起来,用力扇我的耳光,咬我,掐我的脖子。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道克看看她:“恐怕不是用手掐你。医生没告诉你吗?他是用的牙齿,昨晚我就在你颈上发现两排牙印,很深,呈紫色淤斑。”   女子打个寒战,用手摸摸脖子,把要说的话冻结在喉咙里。道克继续问道:“还是请你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辨认他的身份?听经理说他像是华人。”女子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回忆着:“对,他像是个华人,他能说流利的中国话和美式英语。”   “是中国人还是华人?”   “恐怕是华人,很可能是美国的华人。”停了停,她又补充道,“不过,我并不能完全肯定。”   “经理还说,他很像是一个运动员。”   “嗯,他的步态、肌肉,都像是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我们上楼前,他还在看门厅里的电视,看得很入迷,那时正播送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   “还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卡罗尔迟疑地说:“他的精神……好像不大正常。他不能控制自己。”   “是吗?”   “他的表情一直很阴沉,说话很少,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他带我上车,为我开关车门,完全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可是后来……”道克点点头,在心中同意她的判断。想想床柜上放着的100美元吧,他把性伙伴几乎咬死,但临走时却没有忘记留下应付的嫖金,真是个诚实的君子!   不知为什么,道克立即联想到3天前看到的100米决赛情况。起跑线上的8个运动员,7名是黑人,只有一名黄种人,是中国的田延豹。这也是多少年来第一个杀入决赛的黄种人选手。田延豹是个老选手,已经32岁,他只是在近年来才突破10秒大关,最好成绩是9.98秒。很可能,这是他运动生涯的最后一次拼搏了。他在起跑线上来回走动时,道克几乎能触摸到他的紧张。事实证明道克没有看错。发令枪响后,牙买加的奥利抢跑,裁判鸣枪停止。但是田延豹竟然一直跑到50米后才听见第二次鸣枪。等他终于收住脚步,离终点线只有20米了。他目光忧郁,慢慢地走回起跑线,走得如此缓慢,返回的时间足够他跑5次100米了。裁判同情地看着他,没有催促。   那时道克就知道,这位不幸的中国人体力消耗和心理干扰太大,肯定与胜利无缘了。再次各就各位时,这个中国人恶狠狠地瞪着那位牙买加选手。很可能,因为这名黑人选手的一次失误,耽误了另一名选手的一生!   那次决赛田延豹是最后一名,而且这还不是不幸的终结。冲过终点线他就栽倒在地上,中国队的队医和教练急忙冲进赛场把他抬下去。刚才他榨尽了最后一滴潜力以求一搏,不幸又把腿肌严重拉伤了。   这样,两天后,也就是昨天晚上的200米决赛他不得不弃权,可是按他过去的成绩来看,他在200米比赛中的把握更大一些。如果发挥正常,也许有希望拿到铜牌。在电视中看到这些情况时,道克十分同情和怜悯这个倒霉的中国人,但此刻他却不由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   按体育频道主持人的介绍,田延豹恰是6英尺2英寸的身材,体型十分匀称剽悍。也许,一个在赛场上遭受毁灭的男人会怀着满腔怒火去毁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他问卡罗尔:“那人大约有多大岁数?面部有什么特征?”   “大约有二十多岁,圆脸,短发,长得很英俊。至于别的特征……我回忆不起来。”   “二十多岁?你能确定吗?”   卡罗尔迟疑地摇摇头:“我不能,他没有给我足够的观察时间。”   “他走路是否稍有些瘸拐?”   “没有注意到。”   “如果看到他的照片,你能认出来吗?”   “我想可以。”   “请你稍候。”   道克离开病房,到值班室找到三天前的温哥华日报,上面有百米决赛的照片,但那个中国人在照片的角落里,不是太清晰。他拿着报纸返回病房,卡罗尔看到照片,似乎猛然一怔,迟疑良久才说:“不是他,我想不是他。”   但那一瞬间的震惊已被道克尽收眼底,他冷冷地追问:“不是他?”   “不是。虽然脸型很相似,但我看不是他。不过,这张照片太模糊了。”   道克盯着她看了很久:“那好,你休息吧,我下午再过来,同时带来温哥华电视台的录像资料,你再仔细辨认。”   他觉得卡罗尔的神态十分可疑。从她看见照片那一瞬间的眼神来看,她应该是认出了疑犯。但她为什么不承认?是对那人心存恐惧?   当然,也可能确实不是此人,只是两人的相貌比较相像而已。他动身到电视台借来了百米决赛的实况录像光碟。中午在饭桌上,他向妻子讲了这些情况,南希迟疑地问:   “你要把光碟拿去让妓女辨认吗?”   “对。”   南希没有表示意见,只是叹息道:“那个可怜的运动员。”   儿子安迪问:“你们说的是谁?是那个跑到最后一名、又把腿拉伤的中国人吗?”   道克听出了妻子的话意,他多少有点后悔。冷静地想想,他的推测纯属臆断,没有多少根据,卡罗尔叙述的疑犯形貌与田延豹并不完全贴合,而且……即使疑犯确实是这个不幸的中国选手,他也是在一时的精神崩溃状态下干的,很可能这会儿已经后悔了,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既然如此,何必为了一个肮脏的妓女毁掉一个优秀运动员的一生?   等他迟疑不决地来到医院,那名妓女已经失踪。她趁护士不注意,穿上自己的衣裙溜走了,也带走了属于自己的100美元。这不奇怪,哪个妓女没有违犯过法律?她们不会喜欢到警察局抛头露面的。于是,道克警官心安理得地还了光盘,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三年后,在雅典奥运会,一件震惊世界的连环杀人案披露于世,几乎每家报纸、每家电台都频繁播送着两个死者(一个男人,一个姑娘)的头像。加拿大温哥华市皇家骑警队的道克·索恩警官自然也收看了这条新闻,开始他没有把雅典惨案与温哥华那件往事联系起来,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是道克·索恩警官吗?”   “对,请问……”   “我叫卡罗尔,三年前,在温哥华是你把我送进医院的。”   道克想起了那位几乎被咬死、后来又从医院溜走的妓女:“对,我想起来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虐待狂!他在雅典又害死了一名中国姑娘,自己也被杀死了。   千真万确是他,我绝对不会认错!”   道克这才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但他并没有怎么重视,仅把有关情况输入电脑便告完事。以后,随着雅典一案的逐层剥露,他才知道洛基旅馆那件小小的案件只是冰山的一角,在它的下面,隐藏着叫全世界都瞠目的人类剧变。         豹人     二  惊人的突破   两辆奥迪一前一后滑停在北京机场门口,8个人都下了车。费新吾把大伙儿拢到一块儿,相随着进了候机大厅。大厅里熙熙嚷嚷,到处是扎堆的人群,扎堆的行李。对面墙上的时钟显示着世界各大城市的当地时间。一对青年恋人在窗前旁若无人地亲吻。一个疲惫的母亲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抱着正在闹瞌睡的儿子。七八位来接班的空姐拉着同样的行李车走过来,她们都化过晚妆,面容娇艳,穿着天蓝色的空姐服,薄如蝉翼的丝袜裹着健壮润泽的腿部,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显得十分晃眼。进口处,值勤人员耐心地用金属探测器检查着旅客。向远处看,一架巨大的波音757正缓缓开出停机区,驶入跑道,飞机上灯火辉煌。   费新吾把大伙儿领到一个空场,说:“去雅典的班机还有50分钟起飞,我们就要进去了,你们请回吧。”   他是一名老牌体育记者,刚办完退休手续,中等身材,眉肃目正,穿一身深灰色的西服。这次雅典之行算是中国体育报社对他的临别赠礼:“退休了,再出去玩一趟——不过别忘了交两篇能叫座的专栏文章,不交文章就不给你报销旅费。”报社主编威胁地说。费新吾说行啊,准定交两篇,每篇带标题30字。说笑归说笑,他对报社的情意是很感激的。这会儿他接过老伴手里的小皮包,笑着问:   “你到底去不去?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老伴于香雯也是文人,不过一辈子都是“值内勤”(作编辑)的,从未踏出国门。这次费新吾一心要拉老伴同去,但儿媳临产在即,老伴坚决打消了出国的念头。她笑道:“奥运会能有小孙孙重要?你一个人去吧,一定要照料好田歌。”田歌正倚在父母怀里,她今年22岁,北京邮电学院四年级学生。田歌具有上天垂赐的美貌,虽然不重脂粉,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艳惊四座。她穿一身白色的亚麻质地的宽松式休闲装,显得飘逸灵秀,白皙的脖颈上挂一串极细的金项练。她父亲田子野笑着再次嘱托:“费老,歌子就托付给你了,她是第一次出远门。”   费新吾佯怒道:“还这样称呼?我没老到这个程度吧。”   田子野不好意思地改口说:“老费,拜托了。”   田歌把妈妈谷玉芬手中的马桶包要过来,背到身上,夸张地同妈妈吻别。说起来,这次雅典之行全是她哄起来的。按说她已过了追星族的年龄了,但她对近年崛起的华裔美国选手鲍菲·谢却有着近乎痴狂的崇拜。得知鲍菲争到了进军奥运的资格,她就开始打工来凑路费。当然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举动,绝大部分路费最后还是父母赞助的。她不屈不挠地化解着父母的反对,还缠着奶奶为自己说情。奶奶已经82岁,又瘦又干,一阵风都能吹走,但头脑清晰,说话既幽默又入木三分。她端详着孙女送来的一大叠关于鲍菲·谢的剪报,笑嘻嘻地说:“小妮子春心动啦!”   田歌娇羞地嗔道:“奶奶!”但她并没有反驳。奶奶眯着眼审查一会儿说:“不错,小伙子挺精神,又是个外国的中国人,这点对奶奶的心思,就是不知道人品咋样。”田歌妈插了一句:“人家可是世界名人。”   “名人?名人咋的,”奶奶抢白她,“你说说咱小歌子配不上谁?我就看不得你们这种贾桂模样。”   有了奶奶的支持,这事算定下了。不过当爹妈的很不放心,毕竟田歌一直没出过远门,连上大学也是在家门口,属于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宝宝,咋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国?于是他们想到了田歌的堂兄田延豹,他当运动员时走南闯北,对国外很熟悉。田家住在一幢四合院内,这种独门独姓的四合院在北京已经很少见了。田歌比哥哥小13岁,是豹哥看着长大的。   兄妹感情极好,可以说,她在豹哥面前是说一不二的。但这次请豹哥出山却费尽了口舌,田歌顿着脚下了最后通牒:   “豹哥,你要是不去雅典,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35岁的田延豹唯有苦笑。不谙世事的小妹啊,3年来,温哥华那个失败之夜像红灼的铁条一样,时时刻刻烙着他的心房。一辈子的追求和奋斗,就这么轻易地断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谁说上帝不掷骰子?……那晚,他违犯了团组纪律,单独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领队和老费在警察局的收容所里找到了他,那时他对头天晚上的事情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   回国之后他就挂靴了,也辞谢了让他作教练的决定,彻底告别了田坛,到一家合资公司作一名职员。他看着娇嗔的妹妹,心中暗暗叹息,小歌太单纯太天真,她怎会知道,再次面对朱红色的塔当跑道,对我是怎样的精神酷刑!但他显然错怪了田歌,田歌并不是不理解他的内心痛苦,那天她跺完脚后,又乖巧地挽着他的胳臂劝说着:“豹哥,我知道你忘不了那次失败,这几年,你连有关田径的电视节目都不看,你是在逃避。但逃避不是办法!陪我去吧,也许这一趟雅典之行能帮你跳出失败的阴影。”耐不住她的缠磨,也感激她的关切,田延豹只好答应了,而且执意不要叔叔垫付路费。此后他又打听到老相识费新吾也要去,于是便三人结伴同行。   麦克风里已经在通报,飞往雅典的航班开始检票。三个人都没有大件行李需要办托运,便拎上自己的随身行李,走向检票口。在检票口告别时,田延豹的妻子夏秋君递过才两岁的孩子牛牛:   “亲亲爸爸,跟爸爸再见!”   牛牛早就困了,浑身酥软地伏在妈妈肩头。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才勉强睁开睡眼,应付其事地在爸爸脸上啄了一下,几个人都笑了。   “跟爸爸说,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别把咱娘儿们忘了!”   两岁的牛牛显然学不来这大套的词令,田延豹没有回话,笑着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作为最后的告别。田家三人都装着没有听见这句稍显粗俗的、半真半假的玩笑,但费新吾敏锐地发现了他们与夏秋君之间的距离。   中航波音757客机正飞在北京-雅典的航线上,高度1万5千米。从舷窗望去,外边是一片深蓝色的晴空,光度暗弱的夕阳几乎静止地挂在天边,脚下很远的地方是凝固的云海,云眼中镶嵌着深兰色的黑海。   晚餐已经结束,空姐推着镀铬的餐车走过来。费新吾用餐巾纸揩揩嘴巴,把杯盏递给空姐。   看看他的两个同伴,已经闭着眼睛靠在座背上,专心听着耳机里的新闻广播或音乐。田歌靠窗坐着,挨着老费的是田延豹,圆脸,平头,穿着式样普通的夹克衫。他退出田径场后身体已经稍有发福,但行为举止仍带着运动员的潇洒写意。   飞机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的空位上观景去了。留在原位的乘客大多调暗了灯光,仰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前排几个小伙子,年龄都是十七八岁,穿着李宁运动衫,听口音是东北人。他们正神情亢奋地大摆龙门阵,其中一个人的嗓门特别大:“这叫哀兵必胜!雅典1996年申奥失败,2000年照样申请;2000再失败,2004年还接着干,这不把奥运会争到手了?再看咱们,一次申奥失败就等十多年。中国人的面子值钱哪,操!”   另一个人说:“对,萨马兰奇退休前还几次劝中国再申奥呢。”   第三个人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希腊这次成功,有一个女士占了一大半功劳,就是吉亚纳·安格洛普洛斯,希腊船王西奥多·安格洛普洛斯的第二任妻子。吉亚纳自己掏出200万美元用作申奥经费,又坐私人飞机到各个国家进行穿梭外交,这才把举办权争到手。外电评论说是她的微笑和谦让征服了奥委会的委员们。咱们行吗?伍绍祖也没私人飞机。”   费新吾微微一笑,他想这个小伙子无意中正说出了中国的一个弱项:尽管中国国力日渐强盛,但中国的外交更多的是国家外交,很少有私人外交,中国人还远远未融进世界的主流社会中去。中国外交官的形象过于“标准”,过于整齐划一,很少有靠个人魅力取胜的。其实,民间的人际关系网是一笔非常宝贵的财富。你不妨看看英国和以色列这两个蕞尔小国吧,它们在世界上的重要影响,很大一部分基于这种私人关系。   看来,机上不少人是去观看雅典奥运会的,他们属于迟到的观众,奥运会早在三天前就开幕了。不过费新吾是有意为之的,因为他和两个同伴主要是冲着田径之王——男子百米决赛而去,不想多花三天的食宿费。   男子百米半决赛定于今晚,决赛定于后天晚上举行。   从头等舱里出来一个老人,大约65岁,面目清癯,银发,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藏蓝色西服,细条纹衬衣,淡蓝色领带,显然都是名家产品。他举止优雅,目光十分锐利。这位老人径直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含笑打量着费新吾和他的同伴。费新吾开始在记忆中搜索这是不是一个熟人,这时老人已立在他身旁,抬头看看座位牌,微笑着俯下身:   “如果我没有看错,您就是著名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吧。”   费新吾赶忙起身:“不敢当,我曾经当过体育记者,现在已经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着向田延豹示意:“这位先生……”费新吾忙触触同伴,田延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老人在笑着看他,忙取下耳机,欠过身子。老人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就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先生吧。”田延豹的目光变暗了,这句赞扬实际是一根赤红的铁棒,无情地烙着他的心房。他惨然一笑,对老人说:“一个著名的失败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爱地看着他:“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断翅膀的鹰仍然是鹰。毕竟你是在奥运会上‘听四枪’的第一个中国选手,也是少数黄种人运动员之一。历史不会忘记你。”   费新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所谓“听几枪”是体育界的行话,比如听两枪是进入预决赛,听三枪是进入半决赛,听四枪则是进入决赛。看来这位老人对田径比赛比较熟悉。老人看见了两人的询问目光,自我介绍道:“我姓谢,双名可征,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生物学教授,也是去看奥运比赛的。”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机,兴奋地喊:“半决赛刚结束,他已经杀入决赛了!”田延豹急忙问:“成绩呢?”   “10.02秒,仍是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也是英雄,飞得再低的雄鹰也是雄鹰!”   她刚才并没有听见三个男人的谈话,所以这番关于鹰的话纯属巧合,三个男人不由得笑了。   田歌不知道笑从何来,诧异地睃着三个人,眼珠滴溜溜的像只小鹿,三个人又一次笑起来。   前边的三名小伙子耳朵很尖,立即回头没头没脑地问:“进入决赛了?”   田歌很默契地笑着点点头。三人高兴地说:“我们也是冲着他去的。”   谢教授微笑着,目光被田歌吸引住了,她的美是天然的,就像山中的清泉,荷叶上的露珠。她身上的穿戴都不是名牌,但穿在她身上便自有一番风韵。费新吾为老人介绍:   “这个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个超级田径迷,虽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绩从未突破15秒。   后来田先生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赐给她的美貌太多,坠住了她的双腿,所以她只好把对田径的一腔挚爱转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这番亦庄亦谐的介绍使田歌脸庞羞红,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说:“豹哥是我的第一个偶像。”   谢教授微笑着问:“你刚才谈论的是谢豹飞的成绩吧。”   “对,美国运动员鲍菲·谢,那是我的第二个偶像,他和我豹哥是奥运史上仅有的杀入决赛的两名中国人,而且名字中都带一个‘豹’字,真是难得的巧合!我想他们的父母在为儿子命名时,一定希望他们跑得像非洲猎豹一样轻扬!”她笑着补充,“我还发现一点巧合,两人长得满相像哩。豹哥,你是否有一个比你小13岁的兄弟?”她格格地笑起来,但田延豹只是微微扯扯嘴角。   费新吾看看谢先生,纠正道:“你犯了一个错误,这名运动员只是华裔,不是中国人。”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说的并不为错,虽然谢豹飞,还有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中国人,但在心灵上仍属于中国。”他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压低声音说:“透露一点小秘密,谢豹飞就是我的独生儿子,我特意去雅典为他助威的。”   三名小伙子瞪圆了眼睛,田歌立即蹦起来,惊叫道:“你……”   老人把手指放在唇边:“嘘……请不要张场。”   田歌站立过猛,膝盖狠狠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但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异常兴奋地盯着这个老人。她作梦也想不到能有这样难得的巧遇,遇上谢豹飞的父亲!在她的心目中,谢豹飞差不多和外星人一样神秘。费新吾和田延豹也很兴奋。老人说:“我在乘客名单中看到了你们两位……你们三位的名字,我和田先生、费先生已经神交多年了,今天才有缘见面。几位的入场券准备好了吗?”费新吾说:“先头去的中国记者中有我的熟人,已经托他们办了,估计问题不大。”“百米决赛的入场券比较吃紧,他们不一定弄到好位置。这样吧,为了多少表示敬意,我准备向三位赠送百米决赛的入场券,到雅典后请用这个电话号码与我联系。”他递过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费新吾衷心地说:“谢谢,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老人起身同三人告别,也向前排的三名小伙子点头示意。三人忙起身拦住他,不好意思地说:   “谢先生,难得遇上你,能为我们签名留念吗?”   谢教授笑了:“我可不是什么明星和偶像,干吗找我签名呢。”不过他不打算让三人失望,掏出签字笔说:“拿来吧。”   三人十分欣喜,手忙脚乱地翻出笔记本。谢教授问:“三位的名字?”“我叫王刚,和国内那个演电影当主持人的王刚重名。老爹给起的这个名字太次了,光沈阳至少就有30个重名的,印在电话号码簿上足有半页!这个高个子叫纪士强,这个圆脸的叫夏飞。”   谢教授边签边问:“你们三位都很熟悉豹飞?”   “当然!”三人如数家珍地列举着谢豹飞的个人资料:25岁,身高1米88,体重71公斤。最好成绩是9.95秒,这是室外成绩,室内是9.97秒。他的成绩一般徘徊在世界第15名上下,但最近进步神速,直到杀入决赛。“他是我们的偶像。”大嗓门的王刚说,“虽说他是美国运动员,毕竟是华人呀。在他之前,黄种人中除了这位田大哥外,从未进入过100米决赛。”费新吾纠正道:“不,据我所知,至少在第10届奥运会上,日本选手吉岗隆德就获得过第6名。”   “反正少得可怜。黄种人在技巧性项目上占了优势,男女长跑也快翻身了,就是在短跑上让黑人压得没脾气。我们盼着鲍菲为我们出气呢。”   费新吾微笑道:“白人也不行。奥运早期时白人曾在百米项目上称雄,但后来被‘黑色旋风’扫地出门。这几年100米选手排行榜上,前25名基本上全是黑人!而且多是加勒比地区的黑人,像加拿大的多诺瓦·贝利,美国的迈克尔·约翰逊,他们的原籍也都是加勒比国家。专家们说,长跑靠锻炼,短跑靠天赋,不服气也不行。”   王刚不服气地说:“这到底为什么?是那儿的风水好吗?”   费新吾微嘲地说:“说起来还是白人殖民者的功劳哩。两个世纪前,他们对黑奴进行了有组织的、全球性的、卓有成效的基因淘汰。想想吧,能在运奴船和甘蔗园那样残酷的环境中活下来的黑人,自然有特别优秀的基因!对吧,谢先生。”   谢教授微笑着点头。费新吾感慨地说:“这位小伙子说的‘短跑中让黑人压得没脾气’,我也早有感触,也同样不服气。为此我走访过不少专家,听到的论证难免让人丧气。专家们说,黑人的体质确实适于短跑。他们的髋部较窄,小腿较细,跑动中空气阻力小,股四头肌发达,肌腱结缔组织厚,肌肉粘滞性好,用力时不硬化,尤其是肌纤维中的厌氧酶高,快肌纤维的比率大,所以特别适于短跑。”   田歌听得一头雾水。她喜欢短跑,喜欢看谢豹飞在赛场上潇洒飘逸、有如天人的姿态。   但当了这么多年的田径迷,她对这些有关田径的生物学和生理学术语,仍然是一窍不通。她带点羞怯地轻声问:   “什么是快肌慢肌?”   费新吾耐心地解释:“人的骨骼肌分红肌和白肌两种。红肌中毛细血管丰富,所以呈红色,这种肌纤维中含肌浆、肌红蛋白、糖元、线粒体和各种氧化酶较多,主要靠有氧代谢产生的的ATP(三磷酸腺苷)供能,所以氧化能力强,不易疲劳。但反应速度慢,收缩力量小,不适于快速运动;白肌又称快缩肌,受大运动神经元支配,这种肌纤维中脂类、ATP和CP(磷酸肌酸)含量较多,主要靠无氧酵解产生的ATP供能。据测定,加勒比黑人的小腿三头肌中快肌高达65%-85%,所以奔跑特别迅速。”他看看谢教授,笑道,“我真正是班门弄斧了,这个问题该由谢先生或小田来回答。”   谢教授仅简单地回答:“这不是我的专业,所谓隔行如隔山。”他再次向众人告别,回到头等舱。费新吾问那几个小青年:   “你们都是东北人吧。”   “对,沈阳人,我们都是沈阳石油技校学生,都是铁杆田径迷。”   “这次出国是自费?”   “那当然,我们还能指望哪个单位报销?老爹掏钱呗。”王刚笑着说,“俺们仨的老爹都是个体户,掏这几个钱不会伤筋动骨,不过,我们也尽量打工挣了一点儿。”三人又同田歌攀谈几句,回过头去。隔着座椅,听见他们仍在兴奋地小声嘈嘈。费新吾发现,田氏兄妹好一会儿不说话,好像各有心事。田歌忽然站起来,莞尔一笑:“我出去一下。”   她从两人面前挤过去。看她走远,田延豹轻轻触触老费:   “知道吗?听说这几天有个华裔美国人在体育界打听你我,尤其是你,打听得很详细,个人经历啦,人品啦。我是从朋友那儿偶然得知的,一直没把这事往心里放,刚刚才想起来。我想,那个华裔八成就是这位谢先生。”   费新吾很纳闷:“是吗?他有什么用意?”   “不知道,我想不出他会有什么用意。我们身上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一个失败的运动员,一个已经退休的记者。”   费新吾思忖片刻说:“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很可能他听说我们也去雅典,想找两个聊天的伙伴。”   “可能吧。”田延豹闭上眼睛。   谢教授正在瞑目养神,忽然直觉到旁边有人,是田歌,她正落落大方地微笑着:“谢伯伯,你好。”   谢教授忙欠起身,指着旁边的空位:“你好,请坐。”   田歌在旁边坐下,微带羞涩地说:“不会打扰你吧,我只是想同伯伯聊一聊。”老人笑道:“怎么会打扰呢,尤其是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田歌在他旁边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局促。茶几上有专为头等舱旅客准备的水果,谢教授掰下一瓣香蕉,塞到田歌手里,笑着说:   “你好像有点局促,我的面相很凶恶吗?”   田歌笑了,局促感一扫而光,爽朗地说:   “伯伯,你知道,我的豹哥曾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他在三十一、二岁时的崛起曾让国人抱了多大的希望!可惜……受他的影响,我从小就喜爱田径。这两年,我对鲍菲很注意,你看,这都是关于他的剪报。”她从随身的女式挂包中掏出一叠剪报,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我知道他的母亲叫方若华,知道鲍菲是在费城出生,知道他的教练是一个从不抛头露面的中国人,听说这位教练擅长医术,常用中药为鲍菲调本固元。美国一些报纸称,这正是鲍菲迅速崛起的秘诀。”   谢教授很有兴趣地听着。   “但我豹哥再三说,鲍菲的成功不是靠什么秘诀,他本身就有极好的先天条件,他的体型、他的奔跑姿势都是近乎完美,无瑕的。豹哥说,其实最著名的短跑之王也常有技术上的缺陷,只是圈外人大都不了解罢了。比如多诺瓦·贝利,他跑百米的步频不稳定,有时48步,有时52步,左髋神经有毛病,右脚步幅比左脚大。又如迈克尔·约翰逊,他的膝盖到踝关节的那一段特别短,跑时上体和脑袋挺立,姿势十分僵硬。但在鲍菲身上完全没有可见的缺陷。豹哥说,他简直就是一部完美的奔跑机器,也许唯有猎豹才能和他媲美。他一定能在百米项目上称王,只要他的心理稳定,不出现我——就是我豹哥——那样的悲剧。”谢教授轻轻点头:“谢谢你,也谢谢田先生。我会把这些精辟的分析和你们的关爱转达给我儿子。”   田歌戏谑地说:“伯伯,鲍菲什么时候才能夺冠呢,我已经急坏了!近几年他的崛起很迅猛,但在世界排名榜上从未突破过前8名。豹哥说,依鲍菲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在近期内取得好名次,比如说,跻身前三名!”   谢教授富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他看看四周,邻近的旅客都不是中国人,他们对这儿的汉语对话不感兴趣。谢教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谢谢你的热情,我很钦佩田先生的眼力。透露一点小秘密吧,这个秘密你可以告诉费先生和田先生,但对外要绝对保密,直到明晚9点之后。可以吗?”   田歌性急地说:“当然可以!是什么秘密?”   老人嘴角漾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鲍菲在决赛中绝不会是最后一名。”田哥惊喜地瞪大眼睛,几乎失声喊出来。谢教授笑着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这次谈话到此为止。   田歌从头等舱回来后,费新吾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亢奋,她面色酡红,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坐回靠窗的座位后默默不语,但嘴角微微颤动着。费新吾戏谑地想,也许田歌的爱情攻势(迂徊进攻)已经开始实施并初获小胜?   当然他不会点破这一点,他仍然低着头,阅读飞机上提供的杂志。那边田歌沉思片刻,掏出记事本匆匆写了两行字,撕下来递给田延豹。田延豹看后显然十分震惊,又把纸条递给老费。费新吾困惑地接过纸条,上面写着:   谢先生说,鲍菲·谢明天绝不会是最后一名。他让绝对保密,直到决赛后。   费新吾也喜出望外。田歌要过纸条,细心地撕碎,放到前排椅背上的垃圾袋里。好长一段时间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一个兴奋之球在三人心中来回撞击着。田延豹伏在老费耳边轻声说:   “如果他是有意隐瞒实力的话……”   费新吾摇摇手指止住他。作为多年的新闻记者,他当然听懂了他的话意。如果一个有意隐藏实力的选手一直以这种成绩杀入决赛,那就说明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他知道自己不会因为万一的不慎被挤出决赛圈,那么,这个选手极可能有夺冠的实力。   他和田歌一样有抑止不住的狂喜。虽然在种族大融合的21世纪,狭隘的种族自豪感是一种过时的东西,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摆脱它。他们兴奋地交换着目光,不再交谈。他们不会辜负老人的信任,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决赛之后,因为这是出奇致胜的心理战术。   空姐们开始分发口香糖,让旅客在飞机下降时咀嚼以平衡内耳压力,敦促他们系好安全带。   飞机已经飞临白色的雅典城,地中海在沉沉暮色中泛着波光。城市的的光团渐渐分离成单个的灯光,跑道飞速向飞机迎过来。客机逐渐减慢速度,降落在海伦尼肯机场。   一行人取了行李,验过护照,在机场出口握别。谢教授说:“我住在希尔顿饭店,你们三位呢?”“我们只能住便宜一点儿的。先头来的新华社记者穆明已经为我预订了尼赞旅馆的房间,是在市内普拉卡旧城区。”   三个年轻人走来同他们告别,费新吾问:“你们打算住哪儿?”   三个人笑道:“走着说吧,只要不下雨,说不了在公园里或树荫下露宿。虽说是老爹的钱,也得省着点儿不是?再见,希望还能在雅典碰到你们。”“再见。”   三位游侠骑士各背一只小小的马桶包,晃晃悠悠地走了。   雅典的7月酷热难当,出租车的空调不大管用,田延豹干脆让司机打开车窗,希腊特有的里瓦斯热风呼呼地灌进车内。田歌一直趴在车窗上向外看,看见什么都是新鲜的。司机是一个腼腆的青年,英语十分糟糕,费新吾只好担当了兼职导游。他在1997年8月世界田径锦标赛期间来过雅典,在这儿呆了半个月。   他告诉同伴,雅典早在4600年前由迈锡尼人建城,最早的城区在一座150米的山包上,即今天有名的雅典卫城。雅典是神话和历史的城市,希腊共和时代是人类历史上最生气勃勃的时代,那时的社会和人民健康昂扬,从容大度。在中国历史上,只有盛唐时期才差堪与其相比。“我从年轻时就对古希腊文明十分心仪,我真希望自己也是古希腊自由民的一员,喝着茴香酒,嚼着橄榄,到英雄剧场看荷马的悲剧,到奥林匹亚参加古代奥运会,或者参加吵吵嚷嚷的公民大会的辩论和自由选举。我特别喜欢古希腊的裸体雕塑,它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体美。观赏着这些雕塑,能真切感受到四千年前古希腊人的勃勃生气。我真不相信这样伟大的文明会一蹶不振!”   他说,希腊在公元404年沦于异族统治,直到1829年才赶走土耳其人,赢得独立。所以,希腊在欧洲是比较落后的,是欧洲的农村。就拿雅典来说吧,这个白色的圣洁的城市容纳了希腊的一半人口,过于拥挤,绿地太少,污染相当严重,到处废水横流。不过我说的是1997年的情形,从那时起雅典就在大兴土木,迎接奥运,想来城市面貌大有改观吧。   出租车已开入雅典市区,现在是当地时间晚上10点20,但雅典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到处是室外餐厅,空中弥漫着煮咖啡的香气。小贩们在集市上兜售着舌鳎、鳐鱼和海绵,身穿白色夏装、肤色稍黑的女孩在叫卖鲜花。在建筑物的空档里,费新吾为他们指认了著名的巴台家神庙和埃雷赫修神庙,它们都是白色的大理石建筑。   田歌看得目醉神迷。出租车在拥挤的车流中缓慢地爬行,但田歌毫不着急,一直观注着窗外流动的夜景。汽车到了普拉卡旧城区,这是一片陡峭的山地,密集的建筑物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出租车停了,司机抱歉地说了几句蹩脚的英语,费新吾请他重复了两遍才听懂。他说卡赞旅馆已经到了,就在这串石阶之上。他愿意帮客人把行李提上去,因为汽车是开不到跟前的。费新吾说:   “谢谢。只有几件小行李,我们自己可以带的,这是车费,不用找了。”司机高兴地同他们告别。   这是个中等规模的旅馆,十分整洁。经理卡佐米茨看见两男一女进来 ,立即用英语问道:   “欢迎,你们是中国来的费先生、田先生和田小姐吧。”   “对。”   “房间已经预定了,是四楼的10号和12号房。按你们的要求,其中10号房有可以上网的电脑,并且加了一张床。”   “谢谢。”   田延豹在柜台上办了手续,临结束时卡佐米茨殷勤地问:“三位要纪念品吗?本店代卖奥运会徽章、吉祥物和纪念T恤衫。”   费新吾不由一笑,心想奥运会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了。他婉言辞谢道:“等我们吃过晚饭再说吧,飞机上的晚饭太早了。”   侍应生带三人上楼,房间不大,但对于“挤惯”了的中国人来说已绰绰有余。屋里有卫生间,有一间小小的起居室,桌上摆着一台台湾宏基电脑。卧室较小,两张单人床拼在一块儿。   费新吾对两人说:   “抓紧时间洗漱,然后下去吃饭。我先给熟人打个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那边说:“是老费吗?新华社的穆明出去采访,交待我等你的电话。房间还满意吧。”   “房间很好,谢谢你们。”   “不客气。穆明让转告你,后天百米决赛的票已经搞到,明天你过来取。”   “不用了,我们在飞机上遇到一位朋友,他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入场券。那边的三张票好处理吧。”   “没问题。门票的黑市价格已经翻了5倍。”   “中国队战绩如何?我知道到昨天为止是6块金牌。”   “今天又添了3枚,男女气步枪和女子自由泳。总数暂居金牌榜第二名。这次中国队的人气不错,看来‘争三’问题不大,争第二名则绝无可能,不过能当世界老三已经不错了。”两人寒暄几句,挂了电话。浴室里水声哗哗,但田延豹还是听到了外面的谈话,大声问道:   “今天几块?”   “3块!”   田延豹穿着浴衣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评论道:“不错,开局不错,有这个势头,今年中国队还能上一个台阶。你去洗漱吧。”   两人穿戴齐毕,田歌正好来敲门,新浴过后,她显得格处鲜嫩。“费叔叔,豹哥,吃完饭,咱们再逛逛雅典的夜景吧。”   “你不累吗?”   “不累。走前就说要调时差,我看时差肯定调过头了,这会儿特精神,想睡也睡不着。”   “好吧。”雅典似乎没有夜晚,外国游客淹没在希腊人的海洋中。露天舞场里,人们弹着桑图里琴,跳着邦多扎里舞。佩着电警棒的警察在街道上遛达,个个满面笑容。费新吾领着同伴在一个露天餐厅就座:   “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吃什么?来点正宗的希腊饭菜?”田歌饶有兴趣地答应了。费新吾向侍者点了菜,告诉田歌,希腊的作息时间很特别,由于天气酷热,希腊人的习惯是中午一直休息到5点,夜里8-12点吃晚饭,商业活动则彻夜不停。为了节约电力,希腊政府不得不以法律形式规定,凌晨两点商店必须关门。但店主们常常关门半个小时做做样子,就又开门了。“和咱中国一样,这叫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你们要是有兴趣有精力的话,咱们今天玩个通宵。”   田歌雀跃道:“行,逛个通宵!呀,这是什么东西?”她皱着眉头打量着杯子里色味怪异的饮料,费新吾笑了:“你不是想尝尝正宗的希腊风味吗?这就是老希腊人爱喝的鼠尾草煎汁。喝吧。”   田歌喝了一口,立时把脸皱成了苦瓜,两个男人开心地大笑,正端菜上桌的希腊侍者也自豪地笑起来。   奥林匹克运动是古希腊人对世界文明的重大贡献,如果不说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公元前776年,古希腊人在奥林区亚村召开了第一届奥运会,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公元393年,共举行了293届。后来,异族统治中断了这个传统,留下了长久的空白。直到1896年3月25日,希腊国王格奥尔基奥斯在全雅典体育场宣布,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开幕,历史才重新接续起来。在那次奥运会上,希腊获47枚金牌,高踞金牌榜的首位。   希腊政府和民众曾努力游说,想把奥运比赛场地固定在希腊,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开放的现代国际社会不会同意把奥运局限在一个偏僻的小国,尤其是当体育变成了重要的商业活动之后。此后的奥运在世界各国轮流举行,由国际奥委会委员投票决定会址。1996年,现代奥运百年诞辰,雅典积极争取奥运主办权。但他们在这场看来必胜无疑的战斗中悲壮地失败了,败给了美国的亚特兰大。有识之士评论,这个结局说明,历史输给了金钱。   第三天上午,谢教授吩咐希尔顿饭店的仆役送来了当晚的入场券。三人很早就吃了晚饭,乘车向帕特西耐孔体育场出发。他们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一个巨大的能量场,走得越近,越能感受到奥运会的巨大磁力。一队队警车在为运动员的车队开道,数目众多的警察牵着警犬在奥运村和体育场附近巡逻。等待转车的新闻记者焦灼地翘首望着,一旦大会的专车开来,他们就肩扛手提笨重的摄影器具,蜂涌而上。身着盛装的本地观众或乘车或步行,潮水般涌往赛场。这种人的海潮在赛场门口被阻住了,数目众多的男女警察把观众分成单行纵队,认真地进行检查。三个人排在行列中耐心等待着,费新吾摇头叹道:   “体育和暴力已经密不可分了。幕尼黑奥运会惨案,亚特兰大奥运爆炸案……怎么能想像古希腊的奥运会中对观众搜身?这也是现代文明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吧。”   雅典帕纳西耐孔体育场一直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圣殿,就像是伊斯兰信徒心中的麦加天房。帕纳西耐孔体育场建于公元前330年,全部由洁白的大理石建成,座落在圆形的山丘上。体育场正面是典型的古希腊朵利亚建筑风格的高大前柱式门廊,门廊中央是巍峨壮严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前后排列共24根。中央门廊成品字形,共12根,后门廊柱共6根。看台依跑道的形状而建,也全部是洁白如雪的大理石, 跑道两端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方形圣火台,静卧在乳白色的地毯上。   体育场后面是郁郁葱葱的绿树,晚霞洒落在高大的树冠上。这个古老的体育场同时也充满了现代气息,两个巨型电视屏幕高高耸立,10口锅状的卫星天线一字排开朝向天空。暮色渐渐沉落,但体育场内亮如白昼,灯光映照着绿色的草坪,朱红色的塔当跑道,还有数万兴奋的盛装观众。   看台上可以说是座无虚席。费新吾不由想起1997年在雅典举行的世界田径锦标赛上,曾闹过一场小小的风波。世界田联主席内比奥洛批评赛场里观众太少,从而引起他与希腊体育部长的一番唇枪舌剑。这番争吵在报纸上披露后,希腊人潮水般地购票入场,作为对内比奥洛的回敬。想到这里,费新吾不由得会心地笑了。从某些方面看,希腊人和中国人有相似之处,两者都有灿烂的古代史,也有令人扼腕的近代史。所以,在涉及民族自尊的问题上,两者都是极为敏感的,甚至敏感到了病态的地步。他揶揄地想,也许今天的观众中就有一些并非体育爱好者,他们仅仅是为了民族的自尊才付出了高昂的票价。不过,他对这种看似幼稚的自尊心十分理解。   费新吾和两个同伴在靠近跑道终端的2层看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作了多年的体育记者,他知道在百米决赛的黄金时段,这样的位置是十分难得的。他十分感激那个慷慨的老人。但他没有找到老人的影子,附近没有,贵宾席上也没有。莫非在这个令人癫狂的时刻,他还能端坐在卧室中看电视?   他在贵宾席上看到了原美国短跑名将刘易斯,一个百米跑道上的风云人物,他曾经多次破世界纪录和获奥运冠军,现在已经50岁了。这会儿他正在与贵宾席正中的原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交谈,萨翁左侧则是现任奥委会主席安妮塔·德弗朗兹女士。两名主席当然不会错过今天的比赛,毕竟,男子百米是田径运动中份量最重的奖牌之一。   回头望望看台,7排以上全是各国的新闻记者,他们胸前挂着长焦距像机或摄像机,膝上摆着最新的笔记本电脑,面前还有为他们特意配置的小型闭路电视。费新吾用目光扫视一遍,从他们佩带的台徽看,有英国的BBC,美联社,意大利的RAI,日本的TBS,加拿大的CBC,法国的FT2,挪威的NRK,以色列的IBA……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的穆明也看到他了,两人远远地招招手。   田延豹一直瞑目而坐,眉峰微蹙,他一定是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痛苦的夜晚。田歌穿一件洁白的露肩装,紧紧捧着一束硕大的花束,里面有象征胜利的月桂和象征爱情的玫瑰。她的眸子里有两团火在燃烧,从她手指和嘴角无意识的抖动中,能看出她心中极度的渴盼。   有人拍拍费新吾的肩膀,是个子矮胖的穆明,他才从人群中挤过来。费新吾移移身体,让他挤着坐下,穆明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说:   “热,希腊的天气真要命!下次再出国采访,我只到阿拉斯加和冰岛。喂,谁给你弄来这么好的位子?能在百米决赛时弄到这儿的位子,那人肯定有点神通。”“我们在飞机上邂逅到一位美国的谢教授,是他主动赠与的。对了,他是鲍菲·谢的父亲,知道吗?就是决赛中唯一的黄种人。”   “当然知道,他的成绩是8个人中最后一名。”他骂了一句粗话,“采访百米真没劲,尽是黑人耀武扬威,中国人连边也占不上,有个华人还是垫底的。”费新吾怕他的话剌激田延豹,忙触触他,使一个眼色。穆明这才探过身同田延豹搭讪:“是老田吧,咱们打过交道。哟,这一位漂亮姑娘是谁?我敢说你是体育场中最漂亮的,是智慧女神雅典娜!”   田歌虽说免不了羞涩,仍落落大方地同他握手:“我是田延豹的堂妹。”费新吾指指贵宾台:“那一位是谁?那个白发老者。”   “萨翁左边的?是前田联主席内比奥洛。记得吗?这个前意大利跳远运动员是81年当上田联主席的。他对国际田联作了许多意义重大的改革,是他首先实行一国一票制,并允许田径选手拿高额奖金,促进了田径运动的商业化。他上任时国际田联是个穷家破庙,资产只有5万美元,到他卸任时,国际田联的家底已经上亿了!连奥委会主席也得让他三分。”   费新吾摇摇头:“这不一定是好事。体育的商业化必然也带来丑恶:兴奋剂、假赛、贿赂、腐化……”   穆明直摇头:“老费,我的费圣人,别乌托邦了。大势所趋呀,谁也挡不住的。比赛马上要开始,我该过去了。”   费新吾低声说:“透露点小秘密,今晚你把镜头对准鲍菲·谢,很可能,他要爆个大冷门。”   “不可能吧,贝利他们几个老将都正在巅峰状态哩。鲍菲能进入前三名?”   费新吾同田延豹交换了眼神,压低声音说:“我想他不止是进入前三名,他甚至有可能夺冠。”穆明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摇头。费新吾笑道:“反正很快就要见分晓了。既然你那么推崇体育的商业化,要不咱们也商业化一次?咱俩拿他的名次赌个东道,他若拿不到三牌,我请客;拿到的话,你请客。”   穆明瞠目良久才干脆地说:“好,说定了!”他兴奋地回到记者席。   在地球的另一面,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耐克公司的总裁办公室里,菲尔·奈特先生停止了一切工作,来到小会议室,聚精会神地看着墙上的超大型液晶屏幕。奥运百米决赛快要开始了,他交待秘书玛格丽特小姐,在半个小时内,所有电话及来访人员一概挡驾。此刻,百米决赛的结果是世界上最使他揪心的事情。   两个月前,他刚与迈克尔·乔丹通完话,玛格丽特告诉他,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华裔短跑选手要同他通话。奈特不耐烦地挥挥手,让秘书挡驾。这些年是耐克公司的多事之秋,属于耐克旗下的几名体育明星,像篮球明星乔丹、撑杆跳高明星布勃卡等,相继退出体坛。尤其是NBA的天皇巨星乔丹,他退役所造成的损失——不是指对NBA的损失,是对耐克公司利润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以往,以乔丹作广告的AIR·JORDAN系列运动鞋,每一款新型推出,耐克的销售额就有一次飙升。现在,耐克的名字在无奈中已经由“酷”(COOL)逐渐变“冷”了。   奈特对乔丹的退役并非没有预作绸缪,5年前他就成立了耐克旗下的乔丹有限公司,生产JUMPMAN(飞人)牌系列运动鞋。可惜事不遂人愿,说到底,只怪美国人太健忘了,而且恰恰是体育商的商业化运作培养了这种健忘。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明星攻势中,他们不可能长久怀念一个过时的明星——即如乔丹这样的巨星也罢。乔丹公司自诞生后,销售额一直不令人满意,刚才乔丹的电话中就充满了无奈。   奈特一直在遴选足以继承乔丹的未来明星,但他对这位找上门来的华裔运动员却没有兴趣。   百米跑道上,老将多诺瓦·贝利风头仍健,他是阿迪达斯旗下的,甚至举着阿迪达斯的公司旗帜上赛场。奈特估计,短期内很难有人与他争雄。   何况这位找上门来的是位华裔。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奈特比谁都了解美国社会的脉博。在平等博爱的大旗下,种族意识的潜流仍是极其强大的。拳王阿里曾因是黑人而被饭店拒之门外,愤而将金牌扔到水里。当然,70年代之后,黑人体育明星渐渐成了社会的宠儿,但这里面多少有些无奈的成份。因为黑人在诸如拳击、短跑、篮球等项目中已经不是一般的优势,而是绝对的优势,他们已经把几乎所有白人扫地出门。在这种情况下,白人观众只好把黑人明星认同为自家人了。   但一个华裔选手就很难成为大众情人——除非他极为出色。奈特表态后,玛格丽特没有即刻便去回绝,看来她倾向于让老板接这个电话,她小心地补充道:“他说,他是百米赛坛中很差劲的一个选手,但希望耐克公司的总裁不要太短视。他说一定要同你亲自交谈。”   奈特抬头看看秘书,既然那人能说服精明的玛格丽特,也许值得一谈。他改变了主意,皱着眉头说:“接过来吧。”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圆圆的脸庞,英气勃勃,十分年轻。那人嘻笑自若地说:   “是奈特先生吧,我叫鲍菲·谢,我想先生不会记得这个名字,因为我是有资格进军奥运的短跑选手中最差劲的,以致各个体育用品公司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奈特先生是否知道一句中国话‘烧冷灶’?也许在某个冷灶里烧一把火,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呢。”他大笑一阵,继续说道,“所以我自己找上门来,想与奈特先生签一份对双方都有利的合同。”   他的笑容明朗而自信,在这一瞬间,奈特忽然触摸到了这个人明天的成功。老奈特十分相信自己的商业直觉,他仅停顿两秒种就果断地说:   “好,我同意,我马上派人去同你签合同。你的经纪人呢?”   那人笑着说:“我不喜欢同你的下级讨价还价,还是咱俩在这儿敲定吧。我会在百米决赛中穿上耐克跑鞋——毕竟我一直在穿它——比赛后我会把耐克跑鞋抛到天空,或顶在头上,或把耐克公司的旋风符缀在胸前,总之做出你想要我干的任何表演。至于贵公司的酬劳,当然与我的名次有关。我提个数目,看奈特先生是否赞成。如果我取得第8至第2的任何名次,贵公司只需付我1美元……”   奈特立即问道:“你说多少?”   “1美元,只需1美元。但我若夺得冠军,这个数目就立即上升到3000万。你同意吗?”奈特十分震惊于他的自信,短时间的踌躇后他干脆地说:“我可以同意这个数额,但……”“不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如果我夺冠的同时又打破世界纪录,贵公司要把上述酬劳再增加1美元,也就是3000万零1美元。但如果我的纪录打破9.5秒大关,”他一字一顿地说,“听清了吗?如果打破9.5秒大关,我的酬劳就要变成1亿美元。”   纵然奈特是体育界的老树精,他仍然吃惊得站起身来:   “你说9.5秒大关?那是多少体育专家论证过的生理极限呀,根据计算,为了达到这个速度,大腿的肌肉纤维都要被拉断。换句话说,这是人类的体能无法达到的。”对方不耐烦地说:“那就是我的事了。怎么样?1亿美元,据我所知,贵公司还没有同哪一个运动员签过这么大数额的合同。”   奈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平静地说:“我答应。你不要把我看成唯利是图的商人。只要你能超越体育极限,达到人类不敢梦想的这个高度,我情愿奉送你1亿美元,并且不要你承担任何义务。”鲍菲目光锐利地看看他,略作停顿后笑道:“也好,我会把这段谈话透露给某位记者,我想这将是对耐克公司更好的宣传,远远甚于向天空扔跑鞋之类杂耍。至于付款期限等枝节问题就由你们酌定吧,我不会挑剔的。怎么样,还有问题吗?”   奈特平和地笑道:“谢先生,让我们把话说透吧。我的年纪已经太大,早已过了相信奇迹的年代。当然,我相信天才,相信天才能远远超过时代,就像乔丹、布勃卡等人那样。但是,在短跑领域里出现如你所说的突破还是难以令人信服,因为短跑技术已经发展得近乎尽善尽美,在男子百米中作出突破是极为困难的……”   鲍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活:“不必绕圈子了,请点明你的主旨吧。”奈特的目光变得十分严厉:“请原谅我的直率,我会很乐意付出1亿美元,但首先要保证不会出现兴奋剂丑闻这类麻烦事,比如,像汉城奥运会上加拿大运动员本·约翰逊的丑闻。我绝不能把耐克公司的名字与丑闻联在一起,成为世人的笑柄。”   鲍菲哈哈大笑:“谢谢你的坦率。告诉你,国际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兴奋剂检测中心刚刚对我进行过飞行检查,就是那种不事先通知的突然抽查。知道这个机构吗?是1998年成立的,专职负责协调对运动员在赛期外的检查。你去打听检查结果吧。”他收起笑容,真诚地说,“其实你正好说出了我的担心。我知道,一旦我在决赛中作出惊人突破,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使我顺利通过兴奋剂检查,也会遭到众人顽固的怀疑。所以,我正想请奈特先生为我作一件事,即:由耐克公司出面,邀请一些有足够权威的人士,从现在起就对我进行强化监督,直到奥运会结束。我不要抽查,我要全过程的监督检查,而且要对各种兴奋剂进行检查,包括:苯丙胺、可卡因、安味奈丁、麻黄素等刺激剂;吗啡、杜冷丁等麻醉剂;类固醇、贝塔2等蛋白同化制剂;利尿酸、速尿、甘露醇等利尿剂;还有比较难以检查的肽和糖蛋白等激素类药物,如红细胞生成剂、生长激素、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等。   除了上述种种常规检查外,对我的监督还应包括那些事后无法检查的禁用方法,如抽血回输;包括那些尚未研究出检查方法的最新兴奋剂如携氧乳剂PFC、生长因子IGF-1、网状血红蛋白等。我希望有人在我身边时刻监督,以便将来向奥委会和公众舆论明白无疑地证明我的清白。那些对我监督的人士必须十分权威,十分公正,他们在决赛后公布的结果必须为所有人信服。当然,检查费用是十分昂贵的。耐克公司可以先为我垫付,然后从我的1亿美元中扣除。”   奈特被他的周密心计慑服了:“可以。我认为这样的安排很好。”鲍菲忽然换成调皮的笑容,显出一个25岁青年的本来面目:“知道吗?这些主意不是我的,而是我父亲和教练策划的,他们暂时兼任我的经纪人。奈特先生,你不必为我的‘突然’崛起而不安,实际我的成绩早就能稳坐前三名了。但父亲和教练一直让我隐瞒实力,他们说只有造成绝对轰动的效果,才会有人愿意签订1亿美元的合同。”   他狡黠地在屏幕上看着奈特,奈特脸上微微发烧,一笑而罢。第三天,他就同鲍菲的父亲签了合同,随后又聘请国际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瑞典隆德大学体育医学专家莱夫·卡内因和新西兰怀卡托大学生理学家雷奥·麦克唐纳,以他们为首组成了监督小组,随时随地对鲍菲进行血检、尿检、光谱检查和其它方法的检查,并且陪着他飞赴雅典。专家们报告说,至少在这段时间内,鲍菲是绝对清白的。   8名运动员已经站在起跑线上,奈特竟不由得心跳加速。他自嘲地拍拍额头,使自己镇静下来。一般说来,田径选手在公众中的号召力不如拳击和NBA选手,但是,如果鲍菲真的如他所说一举突破9.5秒大关,他就会成为跨越整个世纪的不可企及的高峰,成为美国人的新偶像。那时,鲍菲就会和乔丹一样,为耐克公司带来滚滚财源。他想,上帝一定会护佑我的,既然我是这样虔诚。   罗伯特·盖纳的汽车驶近家门口时,朱莉娅正倚着月桂篱墙等他。她穿着很薄的浅绿色连衣裙,被风吹得紧紧裹在身上,凸现了饱满的乳峰,一头长发也随风飘舞。罗伯特打开车门,朱莉娅高兴地喊一声:   “鲍勃!”   她跑过来,纵入罗伯特的怀中,然后是一个炽热的长吻。罗伯特是加州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刚刚毕业。他与朱莉娅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不过在加州上学这几年,两人见面不多。现在,朱莉娅是劳伦斯学院的二年级学生,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了。   前边两个寒暑假他没有回家,两人未能见面,现在,吻着朱莉娅湿润性感的嘴唇,他的体内萌动着强烈的饥渴感。朱莉娅从他怀中挣出来说,他的父母已经等急了,接风的饭菜也早已备好。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盖纳夫人已经听到动静,迎到门外:“我的小山鹰,你总算到家了。”   她把儿子紧紧拥到怀里。父亲也迎出来了,这位参议员没有表露太多的温情,他同儿子拥抱一下,捏捏儿子的手臂:“小山鹰的翅膀长硬了。”简单洗漱之后,仆人来唤他入席。午饭桌上妈妈兴奋得不能自制,把波尔多葡萄酒洒在朱莉娅的裙子上。她不停地问着儿子的近况,毕业后的打算,几乎令他人无法置喙。后来参议员只好下命令了:   “这些以后再谈吧,有的是时间。吃完饭让年轻人在一块儿聊一聊。”   朱莉娅感激地看看伯伯。   饭后,朱莉娅陪他回到卧室。两人进屋后便是一阵透不过气的长吻,透过薄薄的衣衫,能感到对方狂乱的心跳。然后,没有任何中间过程,两人就相拥着走向卧床,把衣服扔到地毯上,来了一番急风暴雨般的激情渲泄。   两人到卫生间冲了澡,又回到床上。朱莉娅用手划着罗伯特赤裸的胸膛:   “听说你要回来,我就盼着这一天。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罗伯特很感动,在加州上学的这四年,他同几个女子有过临时的性关系,但在他的心中,始终把朱莉娅的友情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他起身吻吻她:“我也一直没有忘记你,等你毕业后我们就结婚吧。”   朱莉娅笑着:“哟,还要等那么长时间吗?”她关切地问,“你毕业两个月了,准备干什么?听伯父说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他想让你从政。”“不,我还是想当记者,而且要当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的名记者,或者是李普曼那样一言九鼎的专栏作家。”   “有眉目了吗?”   罗伯特多少有点丧气:“还没有,这两个月我在一家地方小报《星报》作见习记者。我想,等我写出几篇有分量的报道后,各家报社才会认识我的价值。”朱莉娅笑着安慰他:“不必着急,你会成功的。”   两人又和风细雨地温存一番,两点钟他们起身,到客厅里同父母聊了一会儿。两点二十分,罗伯特打开电视;“今天是奥运男子百米决赛,这会儿该开始了。”两人偎依着坐到沙发上,妈妈亲手为他们冲了两杯咖啡:   “鲍勃,朱莉娅,喝咖啡吧。”   罗伯特应了一声:“谢谢。”就没了动静。屏幕上,百米决赛的8名运动员正在出场,首先是贝利灿烂的笑脸,然后是其他6名黑人运动员,最后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黄种人。罗伯特对他看得格外专注,朱莉娅奇怪地问:   “你的爱好变了吗?我知道你喜欢篮球和橄榄球,对田径不大感兴趣的。”   罗伯特笑道:“现在也没变,不过这一次有特殊原因。看见最后一名选手吗?我们都认识他。”   “他是谁?”   “鲍菲·谢,华裔美国人。18年前是咱们的邻居。真没想到他能在短跑上出名,直到杀入奥运决赛。你仔细回想一下,应该能记起他的。”朱莉娅努力思考着,迟疑地摇摇头。“还没想起来?一个坏脾气的家伙,绰号是爱咬人的鲍菲。”   朱莉娅马上想起来了。大约在她3-4岁时,他们所住的高级住宅区搬来一对华人夫妇,都是很有地位的科学家,父母十分尊敬他们。他们带来一个6-7岁的小男孩,动作敏捷,身材稍显单薄。总的说,他并不是罗伯特所说的坏脾气的孩子,平时与伙伴们相处甚洽。但在街区学校里他是新生,口语又比较糟糕,一些大孩子难免欺生。在一次争执中他突然发起狂来,把一个比他高半头的男孩撞倒,又狠狠咬住他的肩头,几乎撕下一块肉来。   此后没人敢欺负他了,但他的狂性仍发作过两次,罗伯特就被他咬过,难怪他对此耿耿于怀哩。朱莉娅惊奇地问:   “他?他成了短跑选手?”   “对,但他一直默默无闻,直到一年半之前才突然崛起,直到获得进军奥运的资格。不过,在各级选拔赛上他都是勉强过关,谁都没料到他能一直杀进决赛。”他补充道,“是前天通过的半决赛,决赛就在今天,马上开始。”   镜头定在鲍菲的脸上,但只是吝啬地一晃就过去了。电视台记者们都是些势利小人,他们的镜头从来只对准胜利者,不过朱莉娅从那张平静的笑脸上已认出了18年前的鲍菲。她也来了兴趣,便到餐厅端来苏打饼和甜蛋卷,偎在罗伯特的怀里慢慢吃着,等着决赛时刻的到来。   8名运动员还没露面,但赛场气氛一直在升温,几乎就要爆燃了。   田延豹看看手表,距穆明离开这儿只有10分钟,而他似乎已过了一个世纪!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大多是作为运动员来体验赛前的焦灼,没想到告别赛坛后,作为一名观众,他仍是难以自制。   播音员正用英语播送着有关百米竞赛的知识性资料,看来只有她没有感受到赛场的沸腾。她的声调平板舒缓,在赛场上悠悠飘荡,就像是睡梦中赶都赶不走的声音:   “1884年,美国正式举行首次百米比赛,托马斯·伯克以11秒2获得冠军。1888年,美国人查尔斯·谢里夫发明了跪式起跑。1896年,在雅典举行的现代首届奥运会上,托马斯·伯克以12秒获百米冠军,这是第一个手动记时的奥运百米纪录。1908年,南非雷金纳德·沃克首次突破11秒大关。1968年,美国吉姆·海因斯首次突破10秒大关,成绩为9.95秒。   “1968年洛彬矶奥运会正式使用电动记时,海因斯的9.95秒即为第一个电动记时的纪录。男子百米最高纪录为加拿大选手多诺瓦·贝利于1996年7月27日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创造,时间为9.84秒,因此这也是该项目的奥运会纪录……”   忽然观众骚动起来,随之各种语言的欢呼声响成一片,就如一阵闷雷从赛场上空掠过。   8名决赛选手从休息室出来了,打头的是老将贝利,他的笑容明朗而自信,不时向四周挥手致意。以下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博尔顿,纳米比亚的弗雷特里克斯,尼日利亚的埃津瓦,牙买加的新秀奥塞,英国新秀德锐克,古巴的卡斯蒂安,这7名选手全是黑人或黑白混血儿。他们都步履悠闲地走着,不时向看台上招手或送个飞吻。即使从他们悠闲的漫步中,也能看出他们强大的体能,他们就像是用弹性极好的黑色橡胶雕成的。   最后出场的是鲍菲·谢,选手中唯一的黄种人。他是初次参赛,但丝毫看不出他的紧张,这是基于对自身才能的高度自信吧。这会儿他的眼光盯着走在第5名的奥塞身上,奥塞的长运动衫上印着旋风符,就是被某些人讥为纳粹万字符的耐克公司的标记。看来在鲍菲之前,耐克公司已经把他罗致门下。奥塞近年最好成绩是9秒86,如果走运的话,他的确有超出贝利的能力。   不过咱们走着瞧吧,谢豹飞想。   谢豹飞缓步经过记者席时,2排看台上的一个姑娘用英语高喊:“鲍菲·谢,谢豹飞,这束花是你的!”   姑娘的声音十分脆亮悦耳。谢豹飞看到了那个手持花束用力挥舞的姑娘,纵然是决战前的紧张时刻,那姑娘明月般的美貌还是让他心神摇曳。他点点头,送个飞吻,继续往前走。   田歌脸上发烧,坐下来,把脸埋在花丛,心房狂乱地跳动。她心目中的偶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为这一句话她曾推敲良久,她原想喊“不管胜利或失败,这束花都是你的”!但仔细考虑,这样喊未免不吉利,反复斟酌到最后,她才把自己的激情浓缩在这几个字中。   八个选手正在脱外衣,她目醉神迷地盯着自己的偶像。其实,她对谢豹飞知之甚少,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意中人,但她仍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了。谢豹飞已脱掉长衣,悠闲地作调整运动。他身高1.88米,肩宽,腰细,臀部微凸,双腿修长强劲,园脑袋,背部微有曲度,整个身体像非洲猎豹一样矫健剽悍。   9点30分,八名选手各就各位,谢豹飞是第八跑道。裁判高高举起发令枪,八台激光测速器分别对准了各人的腰部,全场突然变得一片静寂。   一声枪响,8个人像箭一般冲出起跑线,鲍菲和奥塞跑在最前面。但随即又是一声枪响,有人抢跑!8名运动员都很快收住脚步,怏怏地返回起跑线。   田延豹心头猛然一阵紧缩。这两年他一直盯着谢豹飞的崛起,为了某种潜意识的种族情结,他把自己破灭的梦想寄托在这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华裔年轻人身上。其实他知道谢是美国人,他得奖时会升起星条旗,奏起美国国歌。但不管怎样,他仍然期盼着这名华裔选手获胜。在邂逅了谢先生之后,这种亲切感更加浓了。但是,今天的情形简直是3年前的重演,莫非谢豹飞也要遭到命运之神的毁灭?   他原以为是谢豹飞抢跑了,但裁判却向牙买加选手奥塞发出警告。奥塞困惑地摇头,向裁判交涉。裁判立即重放了起跑时的录像,电脑中打出奥塞的反应时间为0.098秒,小于竞赛规则中规定的最小反应时间0.100秒。奥塞点点头,认可了裁判的判决。   其它选手不耐烦地等着。短跑是高度技巧性项目,比赛成绩与选手的竞技状态有很大关系,而这种突然的中断是最能影响情绪的。不过他们都很有涵养,没有让自己的烦燥形之于色,只有谢豹飞返回起跑线后,怒气冲冲地瞪着5道上的奥塞,向他狠狠啐了一口。田歌没有想到自己的偶像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出这样粗野的举动,面庞发烧地垂下目光。田延豹却突然攥住老费的胳臂——在这一瞬间,他对谢豹飞获胜的把握又大了几分。不错,这个动作是有失体面的,谦恭的中国选手绝不会这样作,但恰恰这个粗野的举动显露了他身上未泯灭的野性。   这种可贵的野性在国内选手身上太少见了,而在国外选手尤其是黑人选手身上常常能看到。   那时,国内运动员中流传着一个近乎刻薄的笑谑,说黑人因为进化得较晚,所以才保留了较多的野性,当然这是吃不到葡萄的自我解嘲。据近代基因科学的判定,非洲人的基因是最古老的,非洲是全世界人类的摇篮。基因学家们还说,正因为古老,所以非洲人的基因中突变最多,因而比较容易出现体育天才。   发令枪又响了,谢豹飞第一个冲出起跑线。依田延豹多年的经验来看,谢的起跑反应时间应该在0.120秒之下,看来他的体力和心理都没有受到上次抢跑的影响。奥塞则显得缩手缩脚,因为如果他出现第二次抢跑就会失去比赛资格,所以他的起跑明显慢了一拍。   谢豹飞的动作舒展飘逸,频率较高,步幅也大,腰肢柔软,酷似一头追捕羚羊的猎豹。   从一开始,他就把其余的选手甩到身后,在后程加速跑中又把这个距离进一步扩大,领先第二名将近5米。转眼之间,他就昂首挺胸冲过终点线。赛场中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阵惊涛骇浪几乎把看台冲垮。   但今天场上的情形很奇怪,欢呼声仅限于普通观众,而那些教练、老选手、老资格的体育记者们都屏住气息,紧紧盯着电动记分牌。他们凭感觉知道,一项新的世界纪录就要诞生了。   9.39秒!记分牌上打出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全场足足停顿了10秒钟,才爆发出天崩地裂的欢呼声,数万观众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有节奏地欢呼着:   “鲍菲——谢!鲍菲——谢!”   谢豹飞接过别人递过的美国国旗,绕场狂奔。新闻记者们低着头,争分夺秒地用专用电话线发回最新报道。两名奥运会主席也忘形地站起身大声喝采,尤其是满头银发的萨翁,他兴奋得不能自已,以致于泪流满面。费新吾和田延豹的眼眶都湿润了。田歌捧着花束跳到场中间,等谢豹飞跑过来时,她狂喜地扑上去:   “谢豹飞,这束花是属于你的!”   她递过鲜花,忘情地搂住谢豹飞的脖项。谢豹飞一手执旗,一手执花,环抱着姑娘的臀部把她举起来,在她的乳沟处吻了一下。   虽然这个动作失之轻薄,但狂喜中的田歌毫无芥蒂,她深深地吻了谢豹飞的额头,挣下地跑回看台。其他几名选手也过来同冠军握手祝贺,他们对这个冠军心悦诚服。从记分牌上看,埃津瓦和贝利的成绩都是9.83秒,也打破了世界纪录。如果没有鲍菲,就该他俩风光了,不过,也许他们的成绩是得益于鲍菲的带跑。奥塞也过来了,谢豹飞笑着特意同他紧紧拥抱,了却了不久前的冲突。   直到运动员回到休息室,全场的狂欢才慢慢平息。   新华社穆明第一个发出了传真,比所有同行正好快了一个百米赛程——10秒。他素知费新吾不是鲁莽之辈,他既然说出那样的话,想必有一定根据。所以返回记者席后,他就预先在笔记本电脑中拟好了报道的草稿,只需到时填上具体数字就行了。电动记会牌上打出那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后,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再回头看看自己的报道,写得太平淡了!不过已经来不及修改,他立即用专线发了出去。   各家电视台、电台和电子报纸都以最快的速度报道了这则爆炸性的消息。美联社套用了首次登月的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的一段著名的话:“对于鲍菲·谢而言,这只是短短的100米;但对于人类来说,却跨越了几个世纪。”   不久,奥运会兴奋剂检测中心公布了对获奖运动员尤其是鲍菲·谢的检测结果:“我们在赛前及赛后对他们进行了两次兴奋剂检查,检查结果均为阴性。值得提出的是,应鲍菲·谢本人的要求,由耐克公司出面,延请了以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莱夫·卡内因教授和雷奥·麦克唐纳教授为首的监督小组,从两个月前就对鲍菲·谢实施了全程的强化检查,这些检查所花费的昂贵费用都由耐克公司慷慨支付。该监督小组工作期间,一直与奥委会医学委员会主席德梅罗德亲王保持着协调,他们得出的结果是完全可信的。   我们可以负责任地宣布,鲍菲·谢没有使用任何形式的兴奋剂或禁用方法。他正是以此向世人证明,他这次令人震惊的胜利是光明磊落的。”   随之举行的颁奖仪式稍许耽误了一会儿。原定由希腊申奥会主席吉亚纳·安格洛普洛斯颁奖,但已退休的前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委婉地提出,能否改由他颁奖:“我太激动了。我来日无多,这种历史性的突破无缘再见第二次了。”   吉亚纳理解萨翁的心情,笑着答应了他的请求。10分钟后,满头银发的萨翁被搀上颁奖台,乐曲声中得奖选手依次上台。萨翁满面笑容,把奖章挂在鲍菲的胸前,同他久久握手:“谢谢你,想不到我辞世前还能看到一次伟大的突破。不少专家论证过百米跑的生理极限,有人说是9.6秒,有人说是9.5秒。没有人料到,21世纪刚刚开始,这个纪录就大幅度地提高到9秒39!从此我再也不相信专家和权威的断言了!”   他爽朗地大笑着,又郑重地说:“你的成功是一个好兆头,是21世纪体育昌盛的报春燕,也为在体能项目上一直比较沉寂的黄种人选手打破了心理障碍。再次祝贺你!”鲍菲·谢咧嘴笑着:“谢谢你的夸奖,我会继续努力,超越自我。”在升旗和奏美国国歌后,记者们对三牌选手进行了采访。年轻的鲍菲在镜头前显得很老练,他微笑着,简捷地说:   “感谢支持我的观众,也感谢我的父母和教练黄立均先生,他们为培养我付出了很多心血。感谢耐克公司,他们组织了对我的兴奋剂强化检查,付出了大量金钱,又不要我承担任何义务。”银牌选手、尼日利亚的埃津瓦说:“谢的成绩太不可思议了!如果他确实没有使用兴奋剂,那么,整整一代的短跑选手只有对他仰视的份儿了!”   这是褒中带贬的外交词令,谁都能听出他的话中暗含着怀疑。铜牌选手、加拿大的贝利则给予了无条件的赞扬:“贝利时代已经结束了,不过我丝毫不嫉妒他,他的胜利是光明磊落的。他就像撑杆跳高中的布勃卡,远远超过同时代的人,是一座不可企及的高峰。”这些话通过电波迅速传遍了全世界。   百米决赛一结束,玛格丽特就冲进总裁办公室,兴奋地嚷道:   “他赢了!9秒39,真不可思议!”   奈特含笑点头。他知道自己这把赌注赢了不仅是金钱上的胜利,也是道义上的胜利,耐克公司的信誉一定会随之高涨。此后十几分钟里,祝贺的电话不断,有公司董事会的,也有新闻界和政界的朋友。他边回电话,边看着屏幕上激情洋溢的颁奖场面。仪式结束后,玛格丽特在内线电话上兴奋地说:   “又一个祝贺电话,能猜到是谁吗?总统!”   奈特与总统早就相熟,但此刻总统特意打来电话,仍使他十分感动。他让玛格丽特把电话转过来:   “老菲尔,干得好!”总统开玩笑地说,“我很高兴你没有参加上届总统竞选,不过我劝你参加下一届的竞选。以你的精明、眼光和运筹帷幄的能力来看,你一定会赢得这个座位。”菲尔·奈特笑着说:“谢谢你的提醒。如果你下届谋求连任,我一定也参加竞选,同你来一番费厄泼赖的公平竞争,看谁先撞上终点线。”   两人又寒暄几句,挂断电话,菲尔的心情十分兴奋,头脑也分外敏锐。他知道耐克公司面临着一个大的机遇,至少10%的美国男青年会去买一双耐克跑鞋挂在墙上,以此渲泄对鲍菲的崇拜。还有女青年呢?鲍菲英俊的面貌,他的明朗自信,还有他偶尔一露的野性,对那些正处于青春燥动期的美国少女们一定有强大的诱惑力。菲尔忽然来了灵感,他要迅速开发出一种新的女式运动鞋,由鲍菲作广告。相信它能打响的。   还有,不要忘了,还有13亿中国人和5000万华人呢。由于鲍菲的华人身份,他对华人青年肯定有极强的号召力,而且中国人的购买力已经不可小觑了。他要立即研究一个计划,把鲍菲·谢塑造成华人的英雄。   他在一分钟内作出了两个重大决策,然后按下同秘书的通话键:“玛格丽特,请通知董事会,明天上午开会。谢谢。”   百米赛事的转播已经结束,镜头已经切换到球类预赛上。朱莉娅发现罗伯特仍在发愣,目光盯在屏幕之外。她轻轻触触他:“喂,你怎么了?咖啡凉了。”罗伯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仍然出神地思考着。两分钟后他才回过神来,兴奋地说:   “我发现了一条好新闻,一条能上纽约时报头版的新闻。”   “是吗?什么新闻?”   “就是这位一鸣惊人的鲍菲·谢!”   朱莉娅没能理解他的话意,迟疑地说:“太晚了吧,轮不上你去报道的。”   罗伯特摇摇头:“不,不是报道他的成功,而是披露成功的内幕。要知道,男子百米的技术几乎已经尽善尽美了,要想作出惊人突破是极为困难的。当然,鲍菲是个天才,但天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突破人类的生理极限。一句话,如此神速的、超乎寻常的突破,只有一种解释是可能性最大的:他服用了某种高效的兴奋剂。”   “不可能吧,奥委会医学委员会,还有耐克公司……”   “欲盖弥彰!”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知道吗?要做完那个公告上所说的全部检查,至少得数百万美元。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他们会把大把钞票轻易地撒出去?你不知道,我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兴奋剂在体育领域里的使用历史和展望’,我为此作过大量的调查研究,所以我对这件事是有发言权的。”   在书房里看书的老盖纳听到两人的争论,悄悄地踱出来,饶有兴趣地听着。朱莉娅顽强地反对着:“绝对不会。如果像你所说,他必须买通医学委员会的众多专家,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有一个半个败类与他通同作弊还有可能,但他不可能瞒过全社会的监视。不要忘了,1999年的盐湖、长野和悉尼的贿选风波使众多奥委会委员被除名,他们不会忘掉这个教训的。是吧,盖纳伯伯?”   老盖纳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顺手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罗伯特解释道:“不,这些专家们并不是作弊,而是被蒙骗了。兴奋剂现在已发展到第5代,越来越真假难辨了。像生长激素HGH,红细胞生长素EPO,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等等。它们或是从死人身上提取,或是人工制造,但不管什么来源,从化学组成上说,它们确确实实是人体中的天然物质,因此极难检测。比如红细胞生长素,检测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它的‘量’,专家们只能作出人为的规定,凡血液中含氧量超过51%时,就判定为服用了这种兴奋剂。由于这种本质上的混淆,没有一种检测方法是绝对准确的,更何况兴奋剂每天都在发展,像90年代末发明的携氧乳剂PFC,至今没有研究出检测办法。所以,鲍菲这次突破的最大可能是:某些人在兴奋剂上为他作出了重大的突破,发明了一种无法检测的、效力奇高的新玩艺儿。”   朱莉娅看看他,看看老盖纳,困惑地说:“我越听越糊涂了。如果这些兴奋剂本身就是人体中的天然成分,何妨让运动员们使用、使他们的体质不断强壮呢。这对人类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她补充道,“这里不存在公平与不公平的问题,可以让每个人都使用嘛。”老盖纳听得入神了。作为参议员,他算得上见多识广,对兴奋剂也并不陌生。但这样深入的讨论,他还没有参加过。他没有插言,但以目光鼓励两人继续讨论。罗伯特在加州大学中历来是以口才便捷而闻名的,这一会儿更是滔滔不绝:   “你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连前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在退休前还说过,要区分‘对人体有害的兴奋剂’和‘能提高运动能力的无害兴奋剂’。不过,即使以他的身份,这个主张还是招来一片反对之声,没有被通过。如果细究起来,兴奋剂的绝对界限的确难以划定。有些办法,像长跑运动员的高原拉练,在本质上也属于一种‘兴奋剂’。由于高原气压低,氧含量少,在高原锻炼可以刺激运动员的脑脊液,产生更多的血红蛋白,增大了人的体能。现在有些国家还建立了仿高原拉练房,人为制造低气压环境,达到和高原拉练同样的效果。这种方法为什么至今仍是合法的?因为尚未发现它对运动员造成明显的损害。但其它兴奋剂就不同,比如红细胞生长素、携氧乳剂,使用过量常常造成猝死;生长激素使用过量会引起肢端肥大症、心血管症、糖尿病、癌症、皮质底节骨髓变性症等。”他总结道,“生命的本质就是一种精巧的平衡。一旦某个方面的发展破坏了平衡态,生命就要受到伤害。从这个意义上说,体育是一种刀刃上的舞蹈。它既要尽量强化人的某个方面的功能,造出奔跑机器、举重机器、游泳机器、跳高机器……又要时刻警惕不要超出某个界限。而使用兴奋剂就势必会打破这种平衡。”   老盖纳欣慰地笑了:“不错,鲍勃,我很高兴你对生活有自己的见解。你准备怎么办?”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要尽力揭开这件事的内幕。我刚才说的‘某些人’是有所指的,不要忘了,鲍菲的父母都是有名的生物学家和医学科学家,也许正是他们制造了鲍菲的成功。”老盖纳回避了鲍菲父母的话题,问道:“你准备从哪儿入手?”   “从他父母所在的雷泽夫大学入手吧。这是我的优势,其他记者不了解这些。”   朱莉娅下意识地摇着头,老盖纳看见了,笑问:“你有什么不同看法吗?”   朱莉娅迟疑地说:“我没有什么看法。只是,他父母曾是我们的邻居,而且是一家不错的邻居。”罗伯特看看她,没有说话。老盖纳沉思片刻说:   “记得不久前猝死的健美冠军特里普吗?他确实是男子力量的象征,肌肉暴突,体型剽悍。有人说,和特里普相比,不要说80年代的美国健美冠军施瓦辛格成了发育不全的小男生,就连古希腊的力士雕塑都太缺乏想像力。他的照片曾贴在上千万美国男孩女孩的卧室中,但这个力量之王却在一家旅馆里猝死了,医生作尸检时,在他体内发现了多达20种的兴奋剂和毒品。”他语重心长地说,“兴奋剂是体育界的毒瘤,它又是在金钱之上繁殖的。只要体育的商业化不能根除,这个毒瘤就不会彻底消亡。不过我们总得随时铲除它,使它不致长成大的癌肿。鲍勃,按你的想法干吧,不管牵涉到谁,这也是为我们的邻居负责。”“好的,明天我就开始,我知道妈妈那儿有他家的电话号码和详细住址,听说他们住在克里夫兰市的郊区。”   朱莉娅突然决定:“那么,我也要去,我也要参加这次调查,就算是我的假期社会实践吧。”罗伯特很高兴:“好的,我们一块儿干会更方便。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早点出发。”他把朱莉娅送出去,在门口吻别。         豹人     三 爱情与阴谋   在雅典希尔顿饭店宽敞的房间内,谢教授半倚在床上看完了电视台的实况转播。这个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体育界、新闻界和全世界的观众都为这个成绩兴奋欲狂,其实,这还不是鲍菲的最高水平呢。他和黄教练事先商定,让鲍菲留下一定的余地,以后一旦需要,可以轻而易举地再造成一次冲击波。   他同远在美国的妻子通了电话:“若华,电视报道已经看过了吧,我们成功了。”电话里细声说:“成功了,我很高兴。”便没了下文。谢可征盯着她微露抑郁的面容,笑道:“到了这个时刻你还在担心吗?一切都很顺利,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但愿如此,让鲍菲常给我来电话。”   “好的,再见。”   他挂上电话,暗暗摇头。妻子方若华是个敢作敢为的职业女性,但随着年岁增大,她变了,似乎总怀着某种隐隐的恐惧,她的心中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能够理解妻子,6个儿子的夭亡,肯定会在母亲心里刻下永不愈合的伤口。   他理解妻子,但决不会放慢自己的步伐,不过,如今他只能孤身一人前进,不大能指望妻子的支持了。   他把这些不快的思绪抖掉,毕竟,成功之神已经降临——是多少人垂涎的成功啊,历史学家们将为他的成功重重写上一笔。他没理由在这个时刻跟自己过不去。   电话铃响了。屏幕上是田歌的面庞,眼睛发亮,两颊潮红,略带羞涩但口气坚决地说:   “谢伯伯,向你祝贺!……200米决赛后鲍菲有时间吗?如果他能陪我游览希腊的古迹,我会十分荣幸。”   谢教授微微一笑,他想这个姑娘已经开始了义无反顾的爱情进攻。他也知道儿子已经成了世界名人,热狂痴迷的美女们会成群结队跟在儿子身后。不过他十分喜爱田歌,喜爱她不事雕琢的美,喜欢她的开朗和落落大方,也喜欢她是一个中国人。他笑着说:“孩子,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自己同鲍菲联系吧。要抓紧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田歌羞红了脸,说:“谢谢伯伯。”   两天后,200米决赛结束了。谢豹飞以18.65秒的成绩再次夺冠——又是一个世纪性的成绩。   谢旋风再次征服了帕纳西耐孔体育场,征服了全世界。这些天来,各国记者最头疼的问题是,本国语言中的最高级的形容词词汇太贫乏了。   但这次强劲的震荡终于有了第一轮回波,怀疑的暗流悄悄滋生——虽然比起罗伯特·盖纳来说已经晚了两天。这些怀疑大都未公开,但通过各种渠道顽强地、持续不断地送到奥委会的上层。终于,在男子200米的奖牌颁发15个小时后,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召开了一次紧急电话会议。出席雅典会议的有德梅罗德亲王,有眼下正在雅典的两名委员莱夫·卡内因和阿部康成,奥委会主席安妮塔·德弗朗兹也列席了,其他委员是通过电话参加讨论的。   德梅罗德亲王:这些天,在运动员中和体育医学界里,对鲍菲·谢的异乎寻常的成绩多有议论。我想首先说明一点:鲍菲·谢已进行了超强度的兴奋剂检查,无论是奥委会检测中心的官方报告,还是莱夫·卡内因小组的私人性质的报告,其权威性都无可怀疑。但鲍菲·谢的成绩确实太异乎寻常了。我们召开这次紧急会议,是想探讨一下,我们的监督体系有没有什么不易察觉的漏洞。   莱夫·卡内因: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们小组的工作。自耐克公司向我们提出请求后,我就派助手理查德·科恩与鲍菲·谢生活在一起。不,用这个词份量太轻了,临行前我对他的命令是,你要象蚂蟥一样时时刻刻叮住他,陪着他吃饭、睡觉和上厕所。可以负责任地说,至少在赛前两个月中,鲍菲·谢没有服用任何兴奋剂,也没有使用任何禁用方法,如抽血回输。   德梅罗德亲王:有消息说,他的中国教练让他口服和外用某些中药。   莱夫: 科恩对这些中药进行了全程监督,并取有样品,我都作过仔细的化验,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鲍菲常常在赛后用中药汤洗脚,它确实能有效地帮运动员从疲劳中恢复,但也仅此而已。   戴尔·玛兹(剑桥大学体育生理学家):我想大家不必回头看了,已有的检查报告和结论完全可以信赖。按我的揣测,如果——请注意我用的是虚拟语气——如果鲍菲的成功真的有什么蹊跷,他一定是使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全新的兴奋剂或方法。顺便说一句,谢的父母都是很有造诣的生物学家和医学科学家,不过,我说明这一点,并不是想做什么暗示。   德梅罗德亲王:假如真的如你所说,这种新的药品或方法会是什么?   戴尔:毫无头绪。可能是食用一种高能食品?或是发明了把腿部慢肌转变为快肌的方法?亲王殿下,与会诸位都是高水平的医学专家,但他们的特长是‘防御’而不是‘进攻’。如果想预测新的兴奋剂或禁用方法,最好咨询一些最前沿的生物学家、遗传学家、分子生物学家,比如……鲍菲的父母。   陈日曦(北京协和医院生理学家):建议本委员会组织一个专家小组开始工作,这个小组可以吸收委员会之外的人士,就是戴尔先生所说的‘擅长进攻’的专家。但这属于探讨性质的工作,所谓远水不解近渴,对谢豹飞来说,还是执行无罪推定的准则吧。   安妮塔·德弗朗兹主席:我们正是这样作的。鲍菲的奖牌已经发放。在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前,任何委员不要发表反面的言论,哪怕是暗示。   德梅罗德亲王:这是我和主席的共同意见。谢谢各位。   在向那座爱情要塞发起进攻之前,田歌已经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她可不是自卑,她对自己从来都有十足的信心。但是……想想吧,谢豹飞已成了世纪性的英雄,成了众多美女疯狂追逐的目标。他能接受自己的爱情吗?   但她没料到这座要塞竟然不攻而破,任由她的美艳之旗在城头猎猎飘扬。从谢伯伯那儿要来谢豹飞的电话号码后,田歌努力提炼自己的信心,对自己的第一句言辞反复考虑,她要在中国姑娘的羞涩心许可范围内大胆地进攻。但事件进程出乎她的意料。   电话顺利挂通了,谢豹飞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圆圆的脑袋(与豹哥真的很相像),英气逼人的面孔,聪睿的眼神中多少带点冷漠和疲倦。大赛甫毕,他还没来得及休整好呢,也许这几天他已经被崇拜者们追得无路可逃了。田歌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准备好的见面辞全都抛到爪哇国里。她想自己的尊容一定傻透了,禁不住满面通红。屏幕上谢豹飞脱口而出:   “我的上帝!”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他随即转用汉语,“谢天谢地,我正发愁怎么在人海中找到你呢。我真该当时就让你留下地址。当然,在奥运决赛前的时刻,有这样的疏忽是可以原谅的。”他笑了,笑容象秋天的天空一样明朗,“你怎么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为了摆脱记者们的纠缠,这个号码是严格保密的。不不,你不用回答,我更愿是冥冥中的上帝之力,是上帝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请问你的名字?”   田歌这才说出第一句话:“田歌,田野的田,歌曲的歌。”   “多美丽的名字。你是中国人吧。”   “对。”   “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风度、你的微笑,都有很浓的中国味儿。其实,我父母都是身在异国的中国人。我的中国话说得还可以吧。”   田歌由衷地称赞道:“说得真好,标准的北京话,还多少带点京油子的味道呢。”   “这两天我一直在盼着你能来电话——虽然我明知道你不会有我的电话号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坚信你会来电话的。这也许就是缘份吧。你能允许我去拜访你吗?”田歌的心头又猛跳了几下,她并不想掩饰,快乐地说:“当然,我很高兴你来。”   “以后几天的日程你怎么安排?”   “还没有安排。”   “那好,从现在起就由我安排吧。你知道吗?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告诉自己,这正是我寻找了100年的女神。”   田歌已恢复了爽朗和自信,她调皮地抿嘴一笑:“100年?你老人家高寿,有125岁了吗?”   谢豹飞哈哈一笑:“我是把前生的100年也算上了。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放过你了。不管你是否有情人,是否已经订婚,甚至是否结了婚,我都不管,我一定要得到你。”听到这带有三分蛮横的爱情宣告,田歌十分感动。她脉脉含情地盯着他,低声说:“我既没有情人,也没有结婚。不过我想,今天已经找到了我的另一半。”   从屏幕上看,谢豹飞扭头和刚进屋的一个中年男人商量了几句,那位大概就是他的教练了。然后他性急地说:“田歌,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就开车去接你。”   200米决赛一结束,谢豹飞就和教练一起搬出了奥运村。奥运村的生活太不自由,单单进门时的搜身就令他难以忍受。如果不是教练在身边调和,他早就和搜身的警察干上了。不过他也没搬到父亲住的希尔顿饭店。从童年起,父亲就是“父道尊严”的化身。他当然爱自己的儿子,但这种爱常常嵌在“理性”的方形框子里,和他隔着一层距离。刚才他对田歌说“父亲是身在异国的中国人”,实际是带着调侃之意的。   他和教练搬到辛格塔马广场附近的一家普通旅馆,使用化名登记,为的是尽量避免记者的追踪,也为了避开那些狂热的女性们。这会儿黄教练已经上床,盘脚静坐,瞑目沉思。他一直不知道黄伯伯练的是瑜伽还是气功。教练是爸爸从大陆中国聘来的,那时他才7岁,相处了18年,他们已经俨然是一对父子了,甚至在他心里,教练比亲生父亲更亲近一些。小时候,只要看见伯伯盘脚打坐,他就偷偷捅他的耳朵,伯伯从不生气。   这些回忆令他展颜一笑。教练也睁开了眼睛笑问:“谁的电话?是个中国姑娘?”“对,一个女神,一个活的、没有断臂的维纳斯女神。她叫田歌。”黄立均知道,这必然是决赛那天向豹飞献花的中国姑娘,他对那个姑娘印象颇佳,便追问道:“这几天怎么打算?”   “我要陪她痛痛快玩几天。7天以内无论有什么事你一概替我挡驾,别让那些记者烦我。”   “好的,你放心去吧。”   谢豹飞还没有经纪人,一应杂事都是教练代为处理。他交待道:“耐克公司的第一笔款子大概已经到了,我在利物浦船厂定购的游艇也早已峻工。你把手续清一下,让船厂即刻把船送过来,我想送给田歌。”   黄教练注意地看看他,看来他真被丘比特射中心脏了。他欣喜地说:“这些事我会处理的。豹儿,大赛之后是该轻松几天,但凡事不可过度,遇事不要冲动,你要记住我的话。”   “我会记住的。”   两个小时后,一对恋人已经到了著名的雅典卫城。谢豹飞今天穿一身伦敦菲利浦公司的运动休闲装,潇洒飘逸。田歌仍是一身素装,白色运动衫,白色短裤,白色旅游鞋,外加一顶白色遮阳帽,这身行头使她看起来像一个调皮的中学男生。   谢豹飞租了一辆豪华的白色法拉利跑车,为了避开记者,他一直带着一副硕大的墨镜,不过田歌时刻能感受到墨镜后炽热的盯视。身体相接触时,两人都感到强烈的电击感。十分钟后,两人已经像孩提之交那样熟稔了。田歌叹息着,也许这就是老人常说的前世姻缘吧。   参观卫城的第一站是台伯农神庙,这是公元前447年-431年建造的,主祭神就是赫赫有名的智慧之神雅典娜。希腊是举世著名的大理石之乡,各种古典建筑都脱不开大理石的恩泽,台伯农神庙也是如此。这个长方形的白色圣殿,正面是主室, 背面是处女宫,四周立有46根精美的浮雕石柱,檐壁上也有精美的浮雕。这里原来还供奉有雅典娜的塑像,是古希腊著名雕刻家菲迪亚斯用黄金和象牙雕成,她头戴金盔,手执长矛和圆盾,盾上盘着双目耽耽的巨蛇。可惜,这座雕像已经被盗走了。   谢豹飞挽着恋人,低声讲解着檐壁浮雕的内容:这一幅是讲雅典娜的出生,这一幅是朝拜女神的游行场面。   “这一幅是什么?”   田歌仔细辨认着:“是雅典娜和海神波塞冬?”   “对。两个神祗争夺雅典城的命名权,波塞冬向城市赠送一匹天马(象征征服),雅典娜向城市赠送一株橄榄树(象征和平)。爱好和平的雅典人判雅典娜获胜,于是该城就以她的名字命名。”他笑道,“市内有一座著名的阿雷奥伯格法院,据说就是雅典娜亲手创建的。在希腊,神话和现实常常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了。”   田歌羡慕地望着他:“雅典你来过吧。”   “嗯,来过两次。我在田坛上还未出名时,父亲常常自掏路费让我去各个大赛现场观摩。像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97年雅典世界田径锦标赛,2001年温哥华世锦赛,我都去了。”他补充道,“我父亲在商业上比较成功,他的名下有两个中型的生物产业公司。”   台伯农神庙北面是埃雷赫修神庙,一幢造型别致的建筑,6根巨大的大理石柱托着整体的大理石屋盖。田歌正在啧啧惊叹时,豹飞泼了一盆冷水:“这不是真品。由于城市废气的严重腐蚀,真品只好取下来了。雅典的污染极为严重,比你们中国更历害。”   这句话听起来不大顺耳,田歌不由皱起眉头,不过细想起来却无从反驳。中国的工业污染是不争之事实,谢豹飞是美国人,他也当然不会说“咱们中国”。但田歌仍觉得这句话相当剌耳。谢豹飞对她的芥蒂毫无觉察,仍兴致勃勃地讲解着,不久田歌也就释然了。   接下来他们参观了无翼女神庙,著名的古剧场和卫城博物馆。豹飞虽然只比田歌大3岁,但已经是个见多识广的成熟男人了。他娓娓讲述各个景点的历史,穿插着奇异多彩的希腊神话,还要加上一些个人的独特观点:   “希腊神话和东方神话不同,在古希腊人的神界里,同样有阴谋、通奸、乱伦、血腥的复仇、不计生死的爱情……一句话,希腊神话中还保留着原始民族的野性。对比起来,汉族神话未免太‘少年老成’。”他沉思着补充,“也许希腊人的野性还不太足,也许雅典建城时该选取天马而不是橄榄枝,那样希腊就不会有上千年的衰落,雅典娜的塑像也不会被人偷走放在大英博物馆里。”   如果说刚才谢豹飞的话曾使田歌心存芥蒂,这番话又把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两人吃了午饭,漫步到城脚下,那里是著名的阿蒂卡斯露天英雄剧场,每年8月有演出盛会。这会儿剧场里万头攒动,舞台上正上演着希腊现代文豪尼科斯·卡赞扎基所写的古典悲剧《奥德赛》。骄阳如火,剧场的气氛也如气温一样高涨。谢豹飞忽然瞥见一行人从剧场出来,个个衣冠楚楚,走在前边的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穿着按古典风格设计的时装。他认出这是希腊申奥主席、船王妻子吉亚纳·安格洛普洛斯,在她身后是希腊体育部长福拉斯。   不用说,这是东道主领贵宾参观古迹,她身后的游客肯定是奥委会委员之类的人物。   走过两人身旁时,吉亚纳忽然停住脚步,锐利的目光向他们扫视一下,便含笑伸出手:“鲍菲·谢先生?”   谢豹飞仍带着那个硕大的墨镜,没想到安格洛普洛斯夫人会认出他。他忙取下墨镜,尴尬地说:   “你好,安格洛普洛斯夫人。我是想躲避记者。”他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吉亚纳笑了:“我认出了这个漂亮惊人的中国姑娘,她是决赛那天向你献花的人吧,然后我认出了你的身材和脸型。”她转向田歌,亲切地问,“请问小姐芳名?”田歌没想到她在三天前的一瞥之后竟然认得自己,亲切感油然而生,她高兴地回答:“田歌。”吉亚纳执住姑娘双手,含笑打量着,看得田歌脸庞发烧。人与人的缘分很奇怪,在这几秒钟里,她已经喜欢上这个姑娘了。姑娘美貌天成,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落落大方,清澈的目光透出天真和善良。吉亚纳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你们准备在雅典逗留几天?走前一定到我家作客,再见。”她与两人握别,又加了一句,“祝你们幸福。”然后匆匆追赶那队游客。田歌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   “我们真的去她家作客吗?我觉得同她特别投缘。”   “当然去啦,夫人已经邀请,不去就太失礼了。”   两人走下台阶,听见有人用汉语高声喊:“田歌姐姐!”三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仍背着各自的马桶包,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不甚整洁。田歌很高兴在异国能碰到熟人,迎过去笑道:   “是你们三位呵,看你们的样子,这几天真的露宿街头?”王刚兴致勃勃地说:“嗯,比希尔顿还舒服呢。这两夜很有心得,我们经过研究发现,希腊的星图和中国的基本一样,希腊的月亮也和中国的一样大。”他笑着问,“费先生和田先生呢?”   “还在赛场观阵。今天可能是羽毛球决赛吧,中国男队对丹麦,女队对马来西亚。”三个人偷眼盯着田歌的同伴,那个戴着硕大墨镜的男人。王刚悄声问:“这是谁?”田歌犹豫片刻,用英语问鲍菲:“这三位是我同机到雅典的中国伙伴,你是否愿意我向他们介绍你?”   鲍菲一直站在圈外打量着三人,这时也用英语问:“中国嬉皮士?”田歌笑了:“不,他们这几天露宿街头,所以外貌比较狼狈。”谢豹飞点点头,取下墨镜,向三位伸出手,不等他自我介绍,三个人几乎同时喊出来:“谢豹飞!”   三个人几乎乐疯了。6只手同时伸出来,七嘴八舌地嚷道:“谢先生,知道吗?我们都是冲着你来雅典的!你真伟大,你懂中国话吗?你为咱中国人争了光!”   田歌不由蹙起眉头,这几位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不过不怪他们,都是国内那些程式化的爱国主义作品给害的。在那些作品中,凡是外国的华人都有浓烈的中国情结,比中国人还中国人。但半天来的接触之后她已经发现,尽管谢豹飞身上并不缺少中国人情结,但他首先是一个美国人,他在内心中对这些“过于自己人”的赞扬不见得有认同感。不过,不管谢豹飞心中是如何想的,表面上他仍是彬彬有礼。同三个人用汉语交谈几句后,他回过头用英语问田歌:“需要我帮助他们吗?我可以资助他们几天的住宿费。”   田歌急急喊道:“千万别!”她的脸庞发烧,匆忙扫视三人,担心他们听懂了豹飞的意思。   好在三个人的英语水平都不行,他们正仰着脸,热切地等着田歌姐姐的翻译。田歌松了口气,急中生智,笑道:   “豹飞在问,你们是否要他为你们签名。”   三人大喜过望,取下马桶包急急翻检着。田歌回过头笑着用英语说:“豹飞,千万不要提什么资助的事。他们并不是没钱住旅馆,只是想为自己的父母省几个钱。如果你能为他们签名留念,就是对他们的最好礼物了。”   三个人已把自己的笔记本和签字笔递过来,虔诚地看着他们的偶像。谢豹飞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中文和英文名字,三人把笔记本珍惜地装好,再次握手致谢。临别时王刚俯在田歌耳边轻声说:   “谢谢田歌姐姐,干得好,这样的英雄不能让外国女人抢走!”他们乐哈哈地走了。田歌双颊晕红,心中却是甜滋滋的。谢豹飞目送着三人的背影,评论道:“快乐的年轻人,是吗?”田歌高兴地挽住他的手臂。   坐上法拉利跑车后,田歌问:“下一站到哪儿?”   “到比雷埃夫斯海港,我要送你一件小礼物。”谢豹飞轻描淡写地说。   “小礼物?为什么要到比雷埃夫斯港?”   谢豹飞已打开了停车制动器,取下墨镜扔在驾驶室的杂物台上:“到那儿你就知道了。”汽车一出停车场就飞快地加速,很快就达到180公里的时速。田歌看着车内豪华的装潢,抚摸着用澳大利亚小牛皮精工制作的座垫,在心中暗想,豹飞确实是典型的“扬基”性格。中国司机开车讲究平稳起动,减速停车,尤其是对这辆昂贵的法拉利,不知道要宠到什么样呢。但谢豹飞却从不讲这些规矩,即使是仅仅20米的挪车,他也是急加速后再急刹车,弄得田歌头晕目眩的。和中国人比起来,他显然有更强的野性,他的生命力要更加强悍,不过,这正是田歌所看重的。   汽车开上了滨海大道,她发现豹飞一直皱着眉头,频频地看反光镜。她担心地问:“怎么了?”   豹飞简捷地说:“似乎有人跟踪。就是后边那辆红色的菲亚特,从停车场出来时它似乎就跟上我们了。”他加快车速,后边的菲亚特也加速追上来。他减慢车速,菲亚特加快车速超过他们,但在越出半个车头后,菲亚特也减慢车速,与法拉利保持并行。一个穿大方格衬衣的中年男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对准法拉利的前挡风玻璃频频拍照。这是那些被称为狗仔队的讨厌记者,他们是寄生在名人身上的跳蚤,死皮赖脸地纠缠着电影明星、体育明星、政界要人……拿他们的隐私去卖大价钱。至于这些隐私被爆光后是否会造成别人的痛苦,他们是从不往心里去的。上个世纪末,威尔士王妃黛安娜——这原是一个希腊女神的名字——在狗仔队的追逼下车毁人亡,一时惹起公愤,那些爱搞花边新闻的报纸才不得不有所收敛。但仅仅一年后,他们(报纸和狗仔队)又故态复萌了。   谢豹飞愤怒地落下车窗,作手势让他们滚蛋。那个家伙不但毫不收敛,反倒趁着车窗落下的机会拍摄得更起劲了。谢豹飞勃然大怒,立即踩下刹车,田歌的身体骤然前冲,幸亏安全带拉住了她。静下神看看,菲亚特已经超到前边,豹飞驾着法拉利从内侧超过去,猛打方向盘,狠狠撞击菲亚特的内侧。菲亚特车内的人惊恐万状,田歌也急急喊:   “不要这样,豹飞,不要这样!”   谢豹飞两眼喷着怒火,毫不理会她的劝阻,仍是一下接一下地猛撞。那辆车最终躲闪不及,从路堤上翻下去,打个滚,四轮朝天地扎在河滩上。谢豹飞大笑着开车走了,田歌从后视镜里向后张望着,担心地说:   “他们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停车看看吧。”谢豹飞笑道:“这些狗仔们的命长着哪,不管他!”   比雷埃夫斯港桅樯如林,有各国的客轮和货船,也有不少私人帆船或快艇,它们麇集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是挨肩擦背的天鹅。谢豹飞停下车,先用车内通话器打了个电话:“我已经到了,开过来吧。”两人走下车,绕到车前看看座车的车况。一个车灯被撞碎了,保险杠也被撞瘪,这辆昂贵的法拉利这会儿像是一个可怜的瞎眼塌鼻的乞丐。谢豹飞用英语骂了一句粗话,便掉头不顾。   他拉着田歌来到岸边,走上栈桥,一艘游艇从船堆里开出来,缓缓靠上码头。田歌的眼前突然一亮。这是艘极其豪华的新船,形状奇特,浑身亮光闪闪,两座高大的金属圆筒立在船体中央,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田歌的目光很快被吸引到船首,那儿有三个新漆的中国字:田歌号。制服笔挺的船长在驾驶室里向他们行着注目礼。田歌看看谢豹飞,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谢豹飞很高兴自己的礼品所造成的效果,微笑着侧身说:   “请吧,田歌号的主人,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   田歌踏上甲板,双脚轻飘飘的,就象踏在梦幻中。一个面目俊秀的年轻姑娘迎候在舱门处,微笑着向他们行礼。谢豹飞介绍道:   “她叫玛鲁娅·卡斯塔,希腊人,是船上的女仆。”   玛鲁娅恭谨地侧身让开,谢豹飞领她来到驾驶室:“这是船长彼得·米诺斯,也是你的雇员。以后两人的工资就由你开了。”他开玩笑地说。船长正扶着舵轮,把船驶离码头,他取下嘴边的烟斗,向两人点头致意,又专心于驾驶。   谢豹飞领她走遍全船,详细解说着。他说这艘船是最新式的太阳能帆船,主要是以太阳能为动力,船舱上铺的黑色平板就是最新型的太阳能集光板。船中央那两个直立的异形圆柱是新式船帆,调节两个圆筒的相对位置就能适应不同的风向。这艘船仅使用太阳能和风能就可以达到30海里的时速,如果启动备用的柴油动力系统则可达到50海里。   田歌痴迷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抚摸着亮灿灿的铜栏干、一尘不染的墙壁、卧室中豪华的双人床,觉得心头过多的幸福直向外漫溢。她脱下高跟鞋,走在精细的波斯地毯上。两人走进起居室,谢豹飞打开保险箱,取出一叠文件递给她:   “这是田歌号的产权证书,从现在起,这艘船已经属于你了。”   她茫然看着用优质道林纸打印的证书,还有一把有船锚雕饰的金钥匙,不知为什么,觉得心头十分沉重。“豹飞,我不能接受这个礼物,它太贵重了。”她苦恼地说。   她没料到这句话竟使豹飞勃然变色,他瞪着田歌,怒喝道:“不要说这些扫兴的话!”他又看看田歌,勉强压住火气,把她拥入怀中,“原谅我的粗鲁。我是真心诚意送给你的,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收下。”   田歌感激他的情意,伏在他的胸膛上低声说:“豹飞,我是一个天性节俭的中国女人。只要能得到你的爱情我就满足了,我不需要这样昂贵的礼物。难道你要为我破产吗?”   谢豹飞笑起来:“不必为我担心,耐克公司已经把第一笔3000万美元的款子转到我的户头上了,我想为你把它花光。听着,把你所谓的节俭天性扔到一边去吧,我要让你过上公主般的生活。”两人紧紧拥在一起,炽热的情欲在两个身体间共鸣着。田歌从他的怀里挣出来,笑着问:“启航吧,今天到哪儿?”   “我已经安排了7天的游程,将遍访地中海各个美丽的岛域。还有,我已对船长下了无线电静默令,7天内不会同外界有任何联系,让那些讨厌的记者在雅典到处寻找我吧。”田歌着急地说:“我总得对豹哥和费先生交待一声吧,要不他们会急坏的。”   “可以的,你就用船上的电话。”田歌要通了卡赞旅馆的电话,录音机中的合成语音说:“客人外出,请留言。”田歌只好录下留言:   “费先生,豹哥,豹飞送我一艘太阳能游艇,我们准备在地中海好好玩几天。为了避开记者,这几天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你们如果要回国的话请走吧,不必等我。请转告我的父母,我会照顾好自己,并……守身如玉。”   她挂上电话,兴高采烈地说:“启航吧,第一站到哪儿?”   “去米洛斯岛吧,断臂维纳斯雕像就是在那儿出土的,我今天要给那儿送去一个活的维纳斯。”   《田歌号》拉响汽笛,穿过拥挤的船只,向外海开去。这会儿游艇没有使用柴油动力,速度不是太快,但异常平稳安静。船头犁开蔚蓝色的海水,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白浪。天朗气清,十几只白色的海鸥在船后追飞。女仆玛鲁娅走进来柔声说:“请小姐沐浴更衣,谢先生已经为你准备了各种服装。”   衣柜里摆满了各种夏装、休闲服和晚礼服,看看商标,有法国圣洛朗公司、纪梵希公司,意大利古姿公司,美国盖普公司的,鞋柜里有精美的摩洛哥小羊皮鞋,梳妆台上放着法国夏奈尔香水和唇膏,还有两件荷兰和以色列的钻戒和项练。田歌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些东西,显得无所适从。最后她挑出一套白色的宽松式运动休闲服:“就穿这套吧。”   “好的,小姐。”   玛鲁娅打开喷头,调好水温,服侍她脱下衣服。田歌不习惯这样的服务,窘迫地沉默着,她总是觉得女仆的目光在烧灼着自己赤裸的后背。她突然问:“玛鲁娅,我能问问你的年龄吗?”   “我今年24岁。”   “我是22岁,那我就称你玛鲁娅姐姐,你喊我田歌妹妹。好吗?”玛鲁娅面有难色,田歌央求道:“我不喜欢别人称我小姐,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行吗?”玛鲁娅高兴地同意了:“好吧,田歌妹妹,真的,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妹妹。”   玛鲁娅退出了浴室,田歌仰起脸,让温暖的水流打在脸上,打在赤裸的乳胸上。生活的变化太快了,令她目不暇接。直到这时她才确信,她真的找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也踏入了一种新的生活。不管是喜欢还是觉得生疏,你都得去逐渐适应它。她得到的幸福太奢靡了,就像童年看到的那个山崖上的野蜂巢,野蜂酿的蜜太多了,顺着山崖向下流淌,而野蜂们还在懵懵然地采蜜和酿造。她的心灵深处有隐隐的不安。   这些天,费新吾和田延豹仍然泡在奥运赛场中。今天中国又拿了两块金牌,女子10000米和男子5000米,金牌总数退到第三位。但只要第四名的德国队在后几日赛程中没有特别惊人的突破,则中国的排行老三已经十拿九稳了。晚上,新华社的穆明请客——这是为那个输了的东道还帐,老费、田延豹,体操队的张队医,还有两名熟人,在露天餐厅里小小庆祝了一下。等费新吾和田延豹灌了满肚子的拉吉酒,摇摇晃晃回到旅馆时,已经夜里12点了。   田歌的房间里没有人。费新吾回到自己房中,按下放音键,听到田歌的留言:   “……我会照顾好自己,并守身如玉。”   醉意朦胧中,费新吾不禁哑然失笑。这段留言中的最后一句太突兀了,她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也许田歌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也许她是有意把心中的誓言公开,以便亲手斩断自己的退路。不过,总的来说,难得这位现代女郎还保持着可贵的贞节观。虽然他不大相信,在那样浪漫的旅途中,在仙境般的山光水色中,一对热恋的情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田延豹的脸色沉下来。临出国前,他的婶婶和他有过一次郑重其事的谈话,虽然婶侄间免不了一些外交词令,但话是说透了。婶婶说,田歌不是个轻浮的女孩,当爹妈的信得过。但这次不同,这次她是奔着心中的青春偶像去的,我们担心她不一定把握得住。对于男女之事,我们不是太古板的人,毕竟现在是21世纪了。但谁知道这位谢豹飞是位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玩弄了田歌的感情然后一走了之?当父母的不能看着这种事发生。   婶婶谆谆嘱托,你要当好田歌的参谋。好在她是十分尊重你的,对你言听计从。你一定要帮她把好这个关。田延豹庄重地答应了,其实,即使婶婶不说,他也会时时刻刻把田歌护在自己的翼下。   但他没料到两人关系发展得如此迅猛,而且安排了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海上旅行,甚至连船上的电话号码也没留。这么一来,他就对田歌失去控制了。费新吾看看他,打趣道:“算了吧,不必摆出这么一副老父嫁女的苦脸。老实说,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揽了一个难以胜任的苦差事。 恋人之间那把火只要一烧起来,铁笼子也会烧穿,何况你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堂兄?”他劝慰道,“想开一点儿。我相信谢豹飞是认真的,单看他送一艘昂贵的游艇,就能看出端倪。再说,我对谢教授印象颇佳,相信他教出来的儿子也不会差。”   田延豹的脸色缓和了,两人洗浴后同室而眠。“侍者怕是要把咱们看成同性恋了。”他们打趣道。虽然已是深夜,两人仍十分亢奋。田延豹曾以为,他对体育的热情已随着那个失败之夜一去不返,但一进了赛场,在熟悉的赛场气氛中,他身上的“旧电路”在瞬间又接通了。   每天晚上,他们都要进行一番专题讨论,讨论主题大多集中在这个罕见的“鲍菲现象”上:为什么他能把同时代的人远远抛在后边?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突破科学家预言的生理极限?为什么这个惊人的突破恰恰在弱于短跑的黄种人身上实现?   像其他人一样,这次突破也在他们心中引起过隐隐的疑虑。但是对谢豹飞的检测结果是无可怀疑的,他事先要求对自己实行药检,正是为了向舆论证明自己的清白。且不说那些参与检测的诸位专家的权威、人品和技术造诣了,单单耐克公司参与其事就足以使人相信鲍菲的清白。毫无疑问,耐克公司已在他身上投入了大笔金钱,这个决策必然有足够的把握,他们不会把这些钱扔给第二个本·约翰逊的。   无疑,他的两个记录会成为两座突兀的高峰,恐怕多少年内无人能超越,这种现象并不是绝无仅有。68年美国运动员鲍勃·比蒙的世纪性一跳创造了8.90米的跳远记录,一直保持了15年。更典型的例子是乌克兰选手布勃卡,他19岁获得世界冠军,34次打破世界纪录。1991年他打破了6.10米的纪录——而在此前,不少体育专家论证说,20英尺(6.10米)是撑杆跳的极限。他曾在半年内连续6次打破自己创造的纪录,每次不多不少,正好1厘米。因为布勃卡有一个灵活的商业头脑,他的每次出场,耐克公司都要付30000美元的出场费,破纪录另有重赏。既然如此,布勃卡当然有耐心不紧不慢地跳下去。93年3月21日,他创造了6.15米的新纪录,这个纪录到了21世纪,仍是运动员可望不可及的彩虹。   但撑杆运动和短跑不尽相同,撑杆跳中的撑杆是一个重要因素,一旦在杆的制造技术上取得突破,成绩就会来一个飞跃。比如说,布勃卡的成功除了天赋外,也得益于那根复合材料制成的、硬度为220磅的撑杆。   但短跑却完全依赖于人的体力,短跑技术早已发展得近乎尽善尽美,它已经把人类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众所周知,水平越高的运动就越难作出突破。比如说,男子百米成绩从12秒提高到10秒只用了12年,可是,自1968年突破10秒大关后,37年来成绩只提高了0.11秒。而谢豹飞却在一夜之间把它提高了0.45秒!   谢豹飞在百米跑中的技术参数他们已经能倒背如流了:起跑反应时间0.119秒,最高速度13.1米/秒即47.16公里(此前的纪录是刘易斯创造的43.37公里)。这些单项纪录恐怕同样无人能破了。他们常常醉心地、不厌其烦地回忆起谢豹飞在赛场上那份矫捷,那份飘逸潇洒。他们都是内行,越是内行越能欣赏谢的天才和技术。费新吾自嘲地说:   “咱们这是秃子借着月亮发光呀。中国人没能耐,拉个华裔猛侃一通。说到底,他的奖牌还是美国的。”   田延豹脱了衣服走进浴室,忽然扭头问:“他会不会是个混血儿?你知道,远缘杂交——这个名词虽然有些不敬——常常有遗传优势。比如法国著名作家大仲马是黑白混血儿,他的体力就出奇的强壮,常和狐朋狗友整夜狂嫖滥赌,等别人瘫软如泥时,他却点上蜡烛开始写小说。他的不少名著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费新吾摇摇头:“不,我侧面了解过。他是100%的华人血统。”   三天没好好睡觉,两人真的乏了,他们洗浴后准备好好地睡一觉。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拿起电话,屏幕上仍是一片漆黑,看来对方切断了视觉传输,他不想让这边看到他的面貌。   那人说的英语,音调十分尖锐,就像是宦官的嗓音,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是费新吾先生吗?”   “对,你是……”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有一点内幕消息也许你会感兴趣。”   费新吾向田延豹招招手,唤他过来。他摁下免提键,同田延豹交换着眼色:“请讲。”   “你们当然都知道谢豹飞的胜利,也许,作为中国人,你会有特殊的种族自豪感?”   他的口气十分无礼,费新吾立即滋生了强烈的敌意,他冷冷地说:   “我认为这是全人类的胜利。当然,同是炎黄之胄,也许我们的自豪感更强烈一些。是否这种感情妨害了其他人的利益?”   那人冷静地回答:“不,毫无妨害。我只是想提供一点线索。谢豹飞今年25岁,26年前,谢可征先生所在的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曾提取过田径飞人刘易斯先生的体细胞和精液。”费新吾一怔,随后勃然道:“天方夜谭!你是暗示……”   “不,我什么也不暗示,我只是提供事实。谢先生和刘易斯先生正好都在雅典,你完全可以向他们问询,需要两人的电话号码吗?”   “谢先生的电话号码我已经有了,请告诉我刘易斯的。”费新吾匆匆记下刘易斯的电话号码,又尖刻地说:“即使证实了这个消息又有什么意义?我看不出刘易斯的细胞和谢豹飞有什么联系。”   那个尖锐的嗓音很快接口道:“请不必忙于作出结论,你们问过之后再说吧。明天或后天我会再和你们联系。”   电话挂断后很久,两人都没话说。那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仍在折磨他们的神经,就像响尾蛇尾部角质环的声音;那位神秘人物的眼睛似乎仍在幽暗处发出绿光,就像响尾蛇的毒眼。他是什么居心?他主动地向两个陌生人提供所谓的事实,而这两个人既非名人,又不属新闻界;他清楚地知道谢可征、刘易斯以及这儿的电话号码,他是怎么知道的?没准他有一帮手下在跟踪这些人。   田延豹摇摇头说:“不会的,谢豹飞身上没有任何黑人的特征。”费新吾恨恨地说:“即使他是用刘易斯的精子人工授精而来,又有什么关系?我难以理解,这个神秘人物披露这些情况,是出于什么样的阴暗心理!”   但不管如何自我慰藉,他们心中仍然很烦躁,莫名其妙地烦躁。半个小时后田延豹下了决心:“我真的要问问刘易斯,我和他有过一段交往。”   费新吾没有反对。田延豹按那人给的号码拨通了刘易斯的电话,但没人接,他一遍又一遍地拨着。时间已经很晚,两人都上床休息,但田延豹不死心,在床上眯上个把小时后,就再打一次。直到凌晨两点,屏幕上才出现刘易斯黝黑的面孔和两排整齐的牙齿,他微笑地说:   “我是刘易斯,请问……”   “刘易斯先生,你好。我是田延豹,你还记得我吗?2001年世界田径锦标赛百米决赛中那个倒霉的中国选手。”   刘易斯笑道:“噢,我记得,我很佩服你当时的毅力。你现在在哪儿?”   “我也在雅典。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提一个无礼的问题,如果不便,你完全可以拒绝回答。”他简单追述了那个神秘的电话,“刘易斯先生,你真的向谢可征先生提供过体细胞和精液吗?”   刘易斯耐心地听完后说:“田先生,今天你已是第八个提问者了,我刚回答了七名新闻记者的同样问题,这事已在舆论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田延豹和费新吾交换着目光,现在问题更明显了。那个打电话的人是想掀起一阵腥风恶浪把胜利者淹死。刘易斯接着说:   “对,我记得这件事,我是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的,那是个严肃的学术机构,他们希望得到一些著名运动员的体细胞和精液进行某种试验。刚才几名记者都问我,鲍菲的父亲是不是那个研究课题的负责人,我的回答是:可能是一名姓谢的华裔,不过这一点我记得不准确。”略停之后,他笑道,“我知道那个多事的家伙是在暗示什么。坦率地讲,我非常乐意有这么一位杰出的儿子,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鲍菲·谢先生身上,你能看到一丝一毫刘易斯的影子吗?”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这笑声也冲淡了田、费二人心中的阴影。刘易斯快言快语地说:“不要听他的鬼话!不管这个躲在阴暗中的家伙是白人还是黑人——我想大概不会是黄种人——他一定是个心地阴暗的小人,他想制造一些污秽泼在胜利者身上。不要理他!再见。”他随即又补充道,“我明天就要返回美国,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作的,请把电话打到我家。”两人记下他家中的号码:“谢谢你的热心。”   “不必客气,我也是运动员,知道成功背后的艰辛。我愿意尽力为鲍菲·谢作点什么。再见。”放下电话,两人都觉得心中轻松了些。田延豹说:“不必给谢先生打电话了吧。”   “不必了,不要搅扰他的好心境。”费新吾沉思地说,“你说,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什么动机?莫非他也是短跑名将中的圈内人?是失败者的嫉妒?就像逢蒙暗算了后羿。”田延豹勉强笑道:“那,我是最大的失败者。”   费新吾知道自己失言了——实际上算不得失言,但田延豹太敏感了,连这句无意的话也能勾起他尚未凝结的痛苦。那年温哥华世锦赛费新吾也在现场采访,那天晚上,他和中国田径队的领队到处寻找失踪的田延豹,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接到警方的通知,到警察局领回了烂醉如泥的田延豹。他清醒过来后,对头天晚上的事竟完全没有记忆。按那时中国田径队的严格纪律,本来要给他一个处分的,不过领队也是运动员出身,知道二十年奋斗而一朝失败是多么深重的痛苦,他和费新吾悄悄把这事压了下来。   这会儿,他不愿多作解释,便拍拍田延豹的肩膀,表示把这一页掀过去。田延豹已经上床,要去睡个“鸡鸣觉”,费新吾却来到起居室,坐到电脑前,快速浏览着电子新闻。也许是本能,也许是潜意识的预感,他总觉得这个电话只是一个大阴谋的开场锣鼓。查阅时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次的百米和二百米决赛上,集中在谢豹飞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蛛丝马迹。   新闻报道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各国记者在报道这两次决赛时都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世纪之战,体育史上的里程碑,百世难逢的奇才……美国新闻周刊的老牌记者马林说:“鲍菲·谢不仅成功地打破了百米9.5秒大关的壁垒,也成功地打破了人类的心理壁垒。从此之后,那些对人类生理极限抱悲观态度的人,那些以‘科学态度’对各种运动定下这种那种极限的体育生理专家,对自己的结论要重新考虑了。”   在正规的电子出版物中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有关刘易斯提供体细胞和精细胞的消息尚未见于报道,看来,已经得到消息的7名记者都十分慎重,毕竟这是非常爆炸性的新闻。费新吾又把目光转向“网络酒吧”,这是网友们随意交谈的地方。这里面关于谢豹飞的话题占了很大部分,众多沉迷于电脑的网虫们都感受到了这个世纪性成功的震撼,对谢的天才表示了极大的敬意,还有不少女性在倾泻着自己的爱情。看着这些赤裸裸的爱情宣言,费新吾会心地笑了,他想这些姑娘、女士们大概是没戏了。这两天田歌同谢豹飞的感情急剧升温,田歌走前他们就发现,姑娘眸子中的爱情之火是那样炽烈,目光所及,简直可以把窗帘烧着。田延豹曾摆出一副苦脸,叹息:“田歌已经‘目中无人’了,那怕是面对着你,她的眼光也会透过你的身体射到远处去了!”   费新吾终于在《信使报》电子版上查到了有关那则流言的报道,作者安德鲁·史密斯。   但整篇文章的基调是十分谨慎的:   “……得到匿名者的电话后,我向卡尔·刘易斯进行了查证。他证实,26年前,他的确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了体细胞和精子。但是,没有人相信刘易斯与鲍菲·谢之间有什么联系,理由很明显:鲍菲的身体完全是蒙古人种的体征,他是黑色直发,黄色皮肤,眼角有所谓的蒙古褶皱,长着铲状门齿。使我迷惑不解的是,此人编造了如此拙劣而且显然不会有市场的谎言,究竟是何居心?”   在卧室里,想睡个鸡鸣觉的田延豹一直无法入睡。他在担心田歌,倒不是因为什么刘易斯精子的流言,他是觉得她和鲍菲之间的感情发展得太迅猛,而成熟过早的爱情之果难免酸涩。   他对田歌有点不满,她来这么一手先斩后奏,完全把当堂兄的排除在事情进程之外了,万一有什么差错,怎么向二叔二婶交待?考虑了很久,他觉得有些情报还是要向家里通通气,便拿起床头的电话机,挂通了国内的电话:   “是二叔吗?我们这儿一切都好。歌妹同谢豹飞的感情发展很快,谢豹飞辞去了一切应酬,专心陪她到各个岛上游玩,听说还要送她一艘非常现代化的游艇。”田歌的父亲立即打断他:“不要这样!关系没确定前不能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田延豹叹息一声:“我会转达你的意见。我想田歌也会这样想的,至于是否能推掉就只有走着瞧了。”   他苦笑着挂了电话,没敢把全部实情告诉叔叔。他又同妻子通了话,夏秋君快言快语地说:“我们都看了报道,谢豹飞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小歌子逮住他了吗?”田延豹无法深谈,只好含糊地说:“逮住了。”   “那就好,抓紧点,别让他溜了,这可是条又肥又嫩的大鱼呢。听你说他还给小歌子送了艘很漂亮的游船?那要值多少钱呀,总得几十万吧。田歌真有福气,就是婚事不成,也不吃亏了。”   田延豹的脸色沉下来,他实在听不下去这些粗俗的谈话,好在妻子已经转了话题:“那儿天气怎么样?北京今年的天气够邪乎的。回来时别忘了给牛牛买礼物。”他们闲扯几句,田延豹已困得两眼干涩,说:“没别的事,我要挂电话了,这儿是凌晨三点,我们还没眨眼呢。再见。”   “再见。对了,你要帮田歌把好关,那艘游船送给田歌,是光嘴上说说,还是有硬帮帮的证书?别让谢豹飞把小歌子给耍了。”   田延豹冷淡地说:“我没问过,也不想问。”他挂断电话,枕着双臂沉闷地盯着天花板。他不能说自己的婚姻是失败的,实际上,他的妻子相当能干,也非常顾家,她的全部世界就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但是,他和妻子难得有共同语言,因为她太“实际”了。她念念不忘小姑子的游艇,肯定有一个潜意识的动机:想在田歌获得的物质利益上分一杯羹。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脸红。良久,他才甩掉不快,对隔壁的费新吾说:“我要睡觉了,你还不睡?查到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我浏览了世界上几家大报的电子版,只有信使报有一则报道,还是正面的。”田延豹已摁灭了床头灯,低声咕哝着:“睡吧,我真服你老费,60岁的人了,精神这么好。”费新吾已经准备退出互联网络了,想了想,又键入一条搜索命令:目标,谢豹飞;搜索范围,近两天所有报纸的电子版。有关文章很多,都是赞扬性质的,不过他随即把目光停在一篇文章上。它的作者署名是罗伯特·盖纳,《星报》实习记者。很明显,这篇文章与众不同。   “……鲍菲·谢7岁前与我同住在一个街区,我们还有幸作过一年同学。可能因为熟人中难以产生伟人的缘故吧,我对鲍菲的世纪性成绩一直心存疑虑。它过于突兀,过于不循常规,简单说吧,能一举实现如此惊人的突破,最大的可能,是他使用了某种兴奋剂或禁用方法——而且一定是某种新的、高效的、人所不知的药物或方法。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想想吧,近几十年中,兴奋剂的发展和更新什么时候停止过?科学的迅猛发展为兴奋剂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天地。知道下面的事实并非毫无意义,要知道,鲍菲的父母都是最前沿的、极富才华的生物学家和医学科学家。   “三天来,我已采访了鲍菲的母亲方若华女士,采访了鲍菲之父谢可征教授所在的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方女士也在该院工作过很长时间),所得证据倾向于支持我的猜测。鲍菲可能并没有使用兴奋剂,但他很可能(被)使用了某种基因工程方法。……”   他一目十行地看着,心情渐渐沉重。他没有关机,回到卧室喊醒了同伴说:“小田,那儿有一篇报道,你去看看吧。”   睡意朦胧的小田看看他的脸色,没有说话就下床了。20分钟后他关了电脑,回到床上。   两人没有交谈,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很久以后田延豹才愤愤地说:“这个罗伯特是谁?是不是给我们打匿名电话的那个人?”   费新吾犹疑地说:“谁知道呢。此人在文章中说他与鲍菲同年,那他就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但打匿名电话的,凭我的直觉,至少是个中年人。当然,我的直觉不一定可靠,罗伯特也不一定是个年轻人。不过……”   不过我已经差不多信服了这篇文章的结论,那些关于多眼果蝇、夜光老鼠的描写是很蛊惑人的。看来,谢豹飞的身上确实使用了某种基因工程方法,某种善恶难判的办法。他叹息一声:“恐怕田歌要陷入一场漩涡了,新闻界不会放过谢豹飞的,各种麻烦要接踵而来了。”田延豹也觉得心头沉重:“估计田歌不一定知道这些情况吧,我要设法通知她。”“恐怕为时已晚,她不会在恋人遭遇麻烦时退出漩涡的。”他们揿灭电灯,在纷乱思绪中睡去。         豹人     四 身世之秘   三天前,当罗伯特和朱莉娅按响谢寓的门铃时,方若华正在院里修整花木。她今年正好到花甲之年,刚刚办了退休。25年前,她从台湾来到美国,先跟着谢先生读博士,然后当他的助手,再后当他的妻子。她已在基因工程学的领域里徜徉了半生,乍一退休,心里空落落的。   她知道这便是所谓的退休综合症,治疗方法就是强迫自己建立新的兴趣。于是,她买了《花卉知识》、《园林修剪》,开始向自己院中的花木开战了。从前天起,她已经干了3天。不过,她客观地评价,3天的成果比不上花匠老格林一个下午的工作量。修剪玫瑰花丛时,她被尖剌划破了衣服和皮肤;当她笨拙地爬上铝合金梯子去修剪樱桃树时,那些在地下看得清清楚楚的速发枝条却藏了起来,一根也找不到了。女仆莎蒂玛还在下面一个劲地惊叫:   “小心,夫人,请你小心!”   不过说实话,即使干活时她的心仍系在儿子身上。丈夫和她在生物工程学中硕果累累,但真正的心血是在儿子身上。儿子成功了,更确切地说,是丈夫成功了,虽然这个成功晚了一点儿,成功来临时他已经65岁了。记得大仲马曾对小仲马戏称:“我一生最满意的作品就是你。”这话完全可以搬到鲍菲身上——而且,在这里,“作品”二字有着真正的、严格的意义。   但是,欣喜并不能完全赶走心中隐隐的恐惧。这些恐惧是在6个儿子夭亡后埋于心底的,已经变得宿命般坚牢。她没有和丈夫同赴雅典去享受成功的欢乐,就是这些东西在作怪啊。但愿这些阴影永远不要落在鲍菲身上。   莎蒂玛跑来告诉她有客人来访:“是一对男女青年,他们说曾是你的邻居。”方若华正好该休息了,她放下修枝剪刀回到屋里。从监视屏上看,大门口站着一个高个男青年,亚麻色头发,锐利的目光。他旁边是一位漂亮姑娘,浅褐色头发,绿色眼睛。方若华认不出他们,但觉得他俩确实有些面熟。自从鲍菲成名之后,记者们络绎不绝,她都婉拒了,不过,如果这两位真的是鲍菲少时的邻居和同学,让他们吃闭门羹未免不近人情。   她摁下通话器问:“请问二位的名字?”高个青年立即对摄像镜头绽出笑脸:“我叫罗伯特·盖纳,我的同伴是朱莉娅·麦克尼尔。”   “你是参议员老盖纳的儿子?她是海军上校麦克尼尔的女儿?”   “对。”   “请进来吧。”   她摁下开门电键,磁性门锁一声轻响,大门自动拉开。两个客人沿着甬道向客厅走来,一边欣赏着两边的花木。谢寓十分宽敞,铁栅栏围着白色的房舍和起伏的丘陵。按响门铃前,两人曾开车绕着这座占地广阔的院子转了一圈,在后院发现了一道长长的凉亭,凉亭下是朱红色的100米塑胶跑道。一见到这个特殊的建筑,他们就知道这肯定是谢寓了。在私寓的院中修造正规跑道,恐怕在全美国也独此一家。   女主人请他们入座,她虽年过花甲,但身体很好,动作敏捷,面色红润,额头还留着汗意。她微笑道:“刚才在花园里修剪花木。你们喝点什么?”两人都要了加冰的马丁尼。罗伯特开口说:“伯母,听说了鲍菲的成功,我们都十分兴奋。   我们绝没想到,一个世纪性的天才就在我们的街区里诞生。伯母还记得吧,小时候我和鲍菲常在一起玩耍,我记得他从小就非常敏捷,就像一只山中的灵猫。对了,他还有个外号,叫‘爱咬人的鲍菲’,我还被他咬过一次呢。”   他看见女主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愉之色,立即刹住这个话题。但他相信在点出这个细节后,女主人对他们的身份不会再有怀疑了。他接着说:“伯母,鲍菲已经成了美国青年狂热崇拜的偶像。因为他的成功太突兀了,太惊人了!一年前,我们还从未在新闻报道上注意过他的名字呢,但一夜之间,他就实现了体育界的千年之梦!”   方若华微笑道:“实际上并不突兀。知道18年前我们为什么要搬家么?鲍菲父亲早就知道他有短跑天赋,便开始了对他的强化训练。于是我们搬到这个比较宽敞的地方,特为他修了一条百米跑道,还聘请了一位大陆中国的教练黄先生。黄先生虽然不大出名,但技术造诣是很高的。在他的调教下,鲍菲的成绩突飞猛进,早在3年前,他就能破世界纪录了。但我丈夫不让儿子过早露面,他一生追求完美,坚持让鲍菲在达到‘绝境’后再去参赛。我想他一定是受了金庸武侠小说的影响!”她开心地笑起来,又说,“当然,这也是一个好的商业策略,只有产生了轰动效应,体育赞助商才舍得掏钱。耐克公司已拿出了一大笔钱,足以补偿我们这些年的投入了。”   罗伯特坚持说:“即使有这些过程,鲍菲的成绩仍是极为惊人的。它打破了生理学家预言的体能极限,相信在整个21世纪内也不会有人超越。伯母,这个成绩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不少人联想到……兴奋剂上去。”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立即紧盯着女主人的眼睛,她会有什么反应?惊慌还是愤怒?方若华淡淡一笑:“关于兴奋剂已有了最权威的结论。”   “可是,这只是关于‘已知兴奋剂’的检测结果,是不是还有专家们也不了解的新一代的兴奋剂,或其它方法呢。”   方若华冷淡地说:“这是你们来访的真实目的?”   朱莉娅急急地说:“伯母你不要生气!……我们真诚地希望鲍菲是清白的,如果确认这一点,我们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维护他的名誉。可是,如果他真的涉及兴奋剂,我们也会与之斗争。这不仅牵涉到体育运动的圣洁,也牵涉到你儿子的幸福。你想听我历数一下为兴奋剂而丧生的著名运动员吗?象全美男子健美冠军……”女主人摆摆手,打断了朱莉娅的话头。她在心中感到好笑:天真的姑娘,你想用这些幼稚的理由来劝说母亲供出儿子?不过,姑娘的单纯使她顿生爱怜,她微微一笑,断然说道:“鲍菲与兴奋剂完全无涉,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   两人互相望望,知道这次访查已经到此结束。罗伯特颇能见机,立即兴高采烈地说:“我们相信一个母亲的保证,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伯母,我想你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母亲。”“对,我很幸福。”   我很高兴。尽管我曾对丈夫的作法产生过疑虑,但丈夫最终是成功了。   “能为我们说一些鲍菲童年的趣事吗?在他的童年生活里,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绰号——爱咬人的鲍菲。在他长了头对牙时,他就常常猛咬乳头,我不得不中断了母乳喂养。长大后,他在街区的小伙伴中落下这个不雅的绰号……不过这些事是不能言及的,它牵涉到某种模模糊糊的恐怖。   她笑笑,温婉地说:“哪个母亲没有一大堆温馨的回忆呢。不过,我能忆及的都是些琐碎的往事,与你们所说的世纪性天才没有相合之处。你们不会感兴趣的。”罗伯特不死心,央求道:“能让我们看看他儿时的照片吗?”   女主人点点头,让莎蒂玛捧出一叠影集。两人贪馋地翻看着,众多照片纪载了鲍菲的生命历程,从未睁眼的婴儿,直到25岁的英俊青年。两人特别注意他6-7岁的照片,看能否从中捡起儿时的回忆。对,在这里,他在玩滑板,在野游,在吃生日蛋糕,这一张的背景是熟悉的街区建筑。这一张是谢家三人合影,鲍菲父亲正当盛年,笑容中隐隐可见他的高傲。他搂着妻子,圆头圆脑的儿子站在身后,笑得像天使一样开心。朱莉娅说:   “这是谢伯伯。伯母,记得那时我们很少见他的。”   “嗯,他太忙。他的‘第一夫人’是他的工作,我和鲍菲是排在第二位的。”   朱莉娅无意中问道:“鲍菲是你们的独生子吗?”   女主人的目光一下子暗下来,苦涩地摇摇头:“他的6个哥哥都夭折了,最大的只活到一个月。”   两人都吃一惊,很后悔无意中戳到了母亲的痛处。朱莉娅示意罗伯特合上影集,她挽住女主人的胳膊,小心地劝慰道:   “伯母,不要为过去的事伤心。不管怎样,你有了鲍菲,他一个人的成功已经足以代替6个兄长了。”女主人把朱莉娅搂到怀里,默默感谢她的劝慰。她沉默良久,咀嚼着苦涩的往事,精神恍惚地说:“他的6个兄长如果活下来,也将是同样的体育天才,他们是同卵孪生。”罗伯特马上反应过来:“胚胎克隆?”   女主人没有回答,苦重地叹息着,起身送客。   两人告辞代主人送行的莎蒂玛,坐上自己的雷诺。罗伯特一边开车,一边侧过脸急切地说:“真是想不到的收获!鲍菲·谢原来是用胚胎克隆的方法孕育的,知道什么是胚胎克隆吗?”“当然知道。胚胎克隆是指受精卵在子宫中的发育不超过8细胞期时,每个细胞都是全能的,如果把它们分割开,每一颗细胞都能发育成一个整体。早在上个世纪,科学家就掌握了这种方法,一般用于动物的良种繁育,个别情形下也曾用于医治人类的某些遗传疾病。”   汽车开过谢寓的后院,透过栅栏又看见了朱红色的塔当跑道。罗伯特近乎痴迷地盯着它,喃喃地说:“一个世纪性的天才就是在这儿诞生?”直到跑道消失在身后,他才回头说,“你说的很对,但事情不仅如此。你难道没有听出谢伯母的言外之意吗?6个兄长肯定都是体育天才,即使是同卵孪生,这个评语也过于武断。我想……”他沉思着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谢氏夫妇一定使用了某种基因工程的方法,为这颗受精卵人为地注入了某种‘天才’的成分。”对面冒冒失失地开来一辆货车,他急打方向盘躲开来车,坚决地说,“不是兴奋剂,是某种基因工程方法!鲍菲·谢一定是用基因工程方法制造的超人!”朱莉娅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我们该怎么办?”   “到雷泽夫大学去,到谢氏夫妇工作过的地方去!朱莉娅,不虚此行啊,我们已挖到了一处新闻金矿,这可是独家新闻啊。”   朱莉娅勉强地说:“鲍勃,我不相想再继续干下去了。”   “为什么?”罗伯特吃惊地瞪着她。   “如果追查这件事,势必反复锯割方女士的感情,这对一个失去6个儿子的母亲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罗伯特为她的善良所感动,但仍然不客气地反问:“那你说怎么办?就此止步?”   朱莉娅犹豫着:“我不知道。”   “这样吧,我们把雷泽夫大学之行走完,把事情真相搞清楚。至于以后怎么办,到时我们再商定,好吗?”   “好吧。”朱莉娅很勉强地答应了。   罗伯特开着车,不时侧过脸瞄同伴一眼。朱莉娅在为方女士难过,但是……也许披露此事恰恰是方女士的意愿?罗伯特隐忍着,没向女友说出自己的怀疑。不错,客人无意中触动了痛苦的往事,女主人很悲伤,她的精神有些恍惚,但这远不足以让她泄露儿子的秘密——这一定是这个家庭的超级机密,即使在梦呓中也会对它三缄其口的。   罗伯特叹口气,暂时中止了自己的推理。他们得到的信息还太贫乏,难以分辨出迷宫的道路。但他们已经发现了一座内蕴复杂的迷宫,这一点已经是确定无疑了。   雷泽夫大学医学院同样在过漫长的暑假。校园中人影寥寥,广场里立着一个巨型屏幕,为数不多的学生席地而坐,在看奥运实况转播。奥运赛事已过了三分之二,学生们的情绪平淡多了——也许他们的激情在百米决赛和二百米决赛中已经耗尽。罗伯特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如果这些学生们得知,他们为之欢呼的世纪天才原来诞生于本校的试管和曲颈瓶里,他们不知道作何感想?   罗伯特停下车,向一位东方人模样的姑娘打听人类基因研究室的地址。姑娘很热心,特意把他们领到路口,详细指点了去那儿的路。他谢过这个姑娘,坐进车内又突然问道:“请问你是中国人吗?”   “对。我是从大陆来的。”姑娘不解地望着他。   罗伯特莞尔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试试我的辨别力。最近我与不少中国人或华人打过交道,已经学会嗅认中国人的‘味道’了。我今天也是来寻找一位华人教授的踪迹,再见。”生物系大楼是一幢青灰色的建筑,从外表看比较陈旧,不像是“21世纪科学”所应有的外壳。走进大楼,就像走进了一座蜂巢,众多工蜂在繁忙地进进出出,不时停下来,碰碰触角,交换一点信息。有的趴在工作台上,像是工蜂在专心喂养幼崽。他们按照那位中国姑娘的详细指点找到了人类基因研究室,该室的主任杜格·科内尔50岁上下,十分精明,秃头顶,穿一件色彩强烈的方格衬衫,领口处露出浓密的胸毛。罗伯特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杜格热情地接待了来访者,并未因来访者的年轻而稍显怠慢,但对罗伯特提出的问题,他一概灵巧地躲开了。   “请问鲍菲·谢是胚胎克隆体吗?”   “毫无所知——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你问错地方了。这儿并不是妇产医院或生育研究所。”   “他是否采用了某种基因改良手术?”   “一无所知。”   问了很久也不得要领,罗伯特只好点出了那个最关键的事实:“是鲍菲母亲方若华女士——她刚从这里退休——亲口告诉我们的。”   杜格真诚地表示惊异:“是吗?能否请她提供更详细的情况,我也想先知为快。”罗伯特对他的圆滑恨得咬牙,却无可奈何。这时一个满脸胡子、身体健壮的中年人进来,同杜格小声商量着什么问题,讨论大约持续了5分钟,最后杜格点点头,那人走了,临走还注意地看看两人。   在这个空档里,罗伯特飞速考虑着自己的措辞。他以冷淡的客气对杜格说:   “科内尔先生,务请原谅我的冒犯。我知道你一定在想,这是从哪儿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竟然来向我查问有关胚胎克隆和基因改良的秘密。这些年轻人不知道这些都是很微妙的问题,是生物伦理学家瞪圆眼睛在寻找的靶子,是各个研究小组尽力掩盖的特级机密。但我告诉你,我恰恰知道这个问题的微妙性。也许我们的资历太浅,不够格同你作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但只要我对某家报纸放点风,他们一定会放出最老练的猎犬循迹追来,把你的衣服一层层撕碎,直到露出骨头。科内尔先生,如果谢可征夫妇的确对儿子干过什么,他们不会在自家汽车房干吧,他们一定要依据这个实验室。作为这儿的负责人,你想把责任推干净吗?你是否愿意某天早上一起床就成为舆论界的靶子?”   这一番话说完,连朱莉娅也对他刮目相看。杜格显然迟疑了,片刻后他说:   “你恰恰说错了。魔术般的基因技术主要取决于科学家的才干和知识,不怎么取决于财力和设备。知道克隆技术中的‘檀香山方法’吗?上个世纪末,夏威夷大学的博士后研究生若山辉彦发明了这种把细胞核和空卵泡融合起来的这种化学方法,并用成年鼠的体细胞克隆出了50只小鼠。自始至终他完全是一个人干的,直到某天把一只微微博动的胚胎送给导师,说,这就是我搞出来的小玩意儿。所以,如果一个训练有素的科学家想进行基因改良术的话,他完全可以对外守住秘密。何况,”他笑道,“如果真有此事,也是在26年前发生的,那时我还在读博士呢。”   罗伯特毫不放松地逼问下去:“但你们肯定听到了某些风声?或者对某个30年前流传下来的秘密心照不宣?”   杜格良久才说:“很可惜,我不能对你们有所帮助,再见。”   已经到了午饭时刻,两人来到邻近的酒吧,唤侍者点了酒菜。罗伯特没有因上午的挫折而懊恼,而是兴奋地说:   “不管这个杜格·科内尔多么狡猾,可以肯定,鲍菲·谢的身上使用了某种生物技术,很可能是基因改良技术,这一点已不用怀疑了,我已经嗅到它的味道了!”朱莉娅认同了这个结论,虽然至今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他们已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个事实。这时,一个人径直来到他们的餐桌旁:“你们好,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请坐。”   那人55岁左右,满脸络缌胡子,仪态从容,穿着蓝色工装。他打了声响榧,侍者赶忙过来向他点头致意,看来他在这里很熟:“卡尔,再来一份酒菜,这两位的费用也记到我的帐上。”   “是,金斯教授。”   他转身对着两人:“我们刚见过面的。”   两人已经认出他了:“对,在杜格的办公室里。”   那人点点头:“我叫埃迪·金斯,是谢可征教授的多年同事。刚才我听到了你们同杜格的谈话,我想我能介绍一些你们感兴趣的事情。”   两人不由对望一眼,虽然极力掩饰,他们还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这位金斯先生为什么找上门来提供情报?是他与谢教授不合,还是想把两人引入歧途?金斯先生显然看出了他们的疑虑,淡然一笑:   “饭后我先领你们参观一下我们的实验室,让你们对基因工程技术有一点感性认识。”侍者把开胃酒送来了,金斯先生朝两人举起酒杯,“干杯!至于我的卑鄙动机,你们可以慢慢琢磨,哈哈。”两人觉得脸上发烧,赶忙举起酒杯。他们很快吃完了便餐,在席上没有再谈正事。   实验大楼已经上班了,每到一处,都有人尊敬地向金斯先生致意。他回头对身后的两人直率地说:“谢教授退休后,我是这里的第一提琴手。”想了想又补充道,“因此,关于卑鄙动机的猜测中,可以先放上一条:嫉妒。”他的络缌胡子中藏着笑意,两人都有些发窘,没有回话。   “我今天要领你们看一些基因工程的成就,请注意,我不想让你们看最新的成就,而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左右就已实现的进展。知道我的用意吗?”罗伯特略微思考了片刻,敏锐地说:“你是说,这些都是在鲍菲出生前就有的,是可能用于鲍菲·谢的胚胎之上的技术,对吗?”   金斯赞许地微笑了,但回答道:“这是你的推测,我什么也没有说。”他推开一间小屋的门,里边尽是一些洁净的玻璃器皿,一位穿着洁白工作衣的黑人姑娘正在向丝笼中喂食。金斯同她交谈几句,姑娘把一台台式放大镜推到玻璃容器前。金斯说:“请二位看看这些果蝇,它们经人工诱导发生了基因突变。”放大镜下是一群奇形怪状的果蝇,就像是一家果蝇残疾所。最常见的畸形是头部该长须的地方却长着两只后腿。这些后腿只能进行无意识的颤动,与正常腿相比,显得笨拙可笑,也非常别扭。   金斯解释说:“这是由放射线诱导的盲目变异。从本质上说,一个生命的诞生,与组装一辆童车并无不同,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生命的组装也需要零件,需要蓝图,也会出现错误,而且某些错误比较容易出现,就像是童车的前轮后轮容易混淆一样。果蝇后腿基因的开启与头须基因的开启就有某种相似,所以出错的几率最大。”   他把两人领到另一个玻璃柜前:“但这些果蝇的变异就不是盲目变异,而是定向诱导。请看。”眼前的情景让两人吃了一惊,几十只果蝇嗡嗡营营,就像是一群多目怪,除了一双正常的复眼外,在腹部、背部甚至翅膀上都布满了眼睛。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这些眼睛与真眼十分相似。这群多目精灵在容器内乱飞乱爬,真是匪夷所思。朱莉娅惊奇地问:   “这些眼睛是怎么长出来的?”   “很简单,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了果蝇的成眼基因。你们已经知道,生物的细胞是全能的,其染色体包含了这种生物体的所有信息。只是在发育过程中受到了诸多因素的调控,绝大部分基因都隐藏着,没有把它们的功能显示出来。不过科学家已找到了方法,可以随心所欲地启动某个基因,比如成眼基因。结果是你们所看到的,我们可以让它在任何部位长出眼睛。”   “这些眼睛都有视力吗?”   “不,目前我们只能启动成眼基因,诸如视神经之类基因不能同时启动,所以它们没有视力。不过,从理论上说不难办到。”   两人怀着敬畏的心情默默观看着。金斯补充道:“还有一点,生物学家发现所有有眼生物——也包括人类——的成眼基因都是非常相像的,是一脉相承的,所以,在人的额门上或后脑部再启动一个眼睛也是可以办到的。以后如果好莱坞需要演多目天王的演员,到这儿定制一个就是了。”这个玩笑没有让两人觉得好笑,反而有点毛骨悚然。金斯注意地看看他们的表情:“这些只是低级的昆虫,和人类相距太远,你们一定认为两者之间缺乏可比性。那好,我再领你们看看哺乳动物。”   他领二人到了另一个房间,对一个40多岁的女工作人员吩咐一声。那位妇女打开电灯,拉上窗帘,从笼子里向玻璃柜中放出十几只小鼠。这些小鼠初看上去与正常鼠没有区别,它们来回逃窜一会儿,安静下来,用两只小眼睛鬼鬼祟祟地盯着来人。然后那位妇女关上电灯,小鼠马上变了,在它们身上隐隐约约游动着一层柔光。金斯说:“注意,我要打开紫外线灯了。”黑暗中立刻出现了一个幽灵世界。小鼠变得近乎透明,发射出幽幽的绿光。这些绿光汇合在一块儿,把玻璃柜内映得绿莹莹的。仔细看去,小鼠除了毛发没有变色,还有血管中仍透出红色外,其它部分包括内脏、脑管、血管壁和肌肉都发出一片惨绿,绿光映着四个人的面庞。黑暗中听见金斯先生娓娓介绍:   “这也是上个世纪末的成就,是日本大阪微生物病理中心松野纯男搞成的。他将一种多管水母的一段基因植入老鼠体内,这种基因可分泌一种特殊的萤光绿蛋白(GFP),可在黑暗中发光,在紫外线照射下光度更强。这段外来基因植入老鼠体内后能够正常遗传,你们看到的已经是400多代之后的绿光鼠了。现在请享用夜光食品。”   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妇女已经捧出一个食盘,盘中是绿光莹莹的蛋糕。她微笑着给每人叉了一块,但罗伯特和朱莉娅畏畏缩缩地不敢张口。金斯大笑起来:“吃吧,这种蛋糕的原料也是一种萤光蛋白,完全无毒的。这也是上个世纪末就已推到市场上的产品。”   他带头把一团萤光吞到肚里,罗伯特和朱莉娅这才鼓足勇气把蛋糕塞到嘴里,吞咽时仍免不了心中忐忑。电灯打开了,他们一下子又回到正常世界,十几只绿精灵也变回到正常的老鼠,胆怯、机灵、鼠头鼠脑。金斯先生笑道:   “想过没有?既然能培育绿光老鼠,培育同为哺乳动物的绿光人就不值一提了。这种绿光人有一个绝对的好处,如果一对恋人在黑暗中亲吻,他们肯定找得到对方的嘴巴。”这个玩笑仍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看对方,想像出对方裹着一团绿光时的景象。   女工作人员肯定已看熟了来客的惊异,她微笑着把两人送出门口。金斯指着长长的走廊说:“这些房间里都摆有我的直观教具,每个研究生报名后,我就让他先参观一遍。这样,他们就能对基因工程的力量心存敬畏,我相信,这对他们的人生之路会大有裨益。时间有限,不能让你们全部看完了,现在请进我的办公室。”   他领两人进屋,一名女助手送来三杯冷饮,好奇地看看两个年轻的来访者,扭动着腰肢走出去。金斯坐到转椅上:   “开始吧,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问题。”   “金斯先生,你的这些直观教具使我们深受感触。类似的报道我早就看过,但只是看了这些活生生的多目果蝇和绿光老鼠后,我才对基因工程的威力感同身受。”罗伯物停顿一下,“我是否可以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在基因工程如此迅猛的发展之下,如果某人想对自己后代的基因作某种改良,已经完全可以实现了,对吗?”   金斯谨慎地回答:“如果这个结论不是特指某个人,那我的回答是:你说得完全正确。”   “但这种作法是不合法的,至少是比较微妙的,凡是尝试去干的人将遭到科学界的无言的唾弃。所以,这一切都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对吗?”   金斯严肃地说:“关于用基因技术改良人类是否合乎伦理,这个题目太大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请楚的。据我估计,在三五十年内,科学界也不能得出一致的意见,所以,我们先把它抛开吧。但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我认为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那就是:所有涉及人类的基因手术必须在公众的监督之下,绝不能由某个人或某个小集团秘密进行。”他强调道,“不管这个人的人品多么高尚,也不管他的动机是多么善良,因为这种没有监督的局面太危险了,势必造成失控局面。这就是我主动向你们提供情报的原因,你们清楚了吗?”两人频频点头。   “不错,正如你们猜测的,在这个研究机关里的确有某种流言,某种窃窃私语。但那是35年至25年前的事了,我那时还没有到这儿,更没有接手业务负责人。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也无法开展对前任的秘密调查,但我所听到的流言已经让我寝食难安了。今天听见你们猜到这一点并准备追查下去,我很高兴,希望你们能查个水落石出。可惜,我不能提供太多的证据。”   “谁对26年前的事最清楚?”   “除了当事人外,恐怕就只有杜格了。但你们已经知道,这人太圆滑,你们问不出情况的。”   “还有其它方法吗?”   “如果有父母和儿子的血液、皮肤和发屑,我可以为你们做一个DNA鉴定,看这个儿子是否有父母之外的基因。”   “可靠吗?”   “鉴定工作十分繁琐,所需时间也比较长,简单鉴定需数天,复杂鉴定需数月。但只要得出结论,可靠程度是很高的,这已是法医学界的例行工作了。”   罗伯特沉思片刻,决然道:“我会赶到雅典,尽快取得实物证据。”   金斯笑道:“你准备怎样做到这一点?”   “不会太困难,对于那些痴狂的追星族来说,偷偷剪掉偶像的一绺头发算不上出格的事。”   金斯看看他:“好吧,祝你们顺利。”   他们下榻在50英里外的假日饭店。开车返回饭店的途中,罗伯特很少说话,紧锁眉头,双目炯炯地看着前方。朱莉娅在一旁看着他,对这位儿时同伴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情。她已经预感到罗伯特在新闻生涯上的成功,因为他有一种猎犬般的本能,一旦发现一条新闻线索,就会循迹穷追下去,决不会中途松口的。   他们没有吃晚饭,只在附近买了两个三明治。回到饭店,罗伯特就坐到电脑前,迅速打出一篇报道,以星报实习记者罗伯特·盖纳的名义输到网络中去。干完这些事他才抓起三明治,边吃边要通了纽约的电话:   “请查一下纽约时报的电话,我要该报国际新闻版的主管。”   少顷,接线小姐亲切地说:“已为你接通了,先生。”   罗伯特向朱莉娅招招手:“劳驾,请把我的拍纸簿递过来。”朱莉娅默默地递过去,她想,罗伯特已经处于紧张的临战状态了。   纽约时报国际新闻版的主管威尔科克斯是一个身高体胖的黑人,他的转椅是特制的,勉强能放进他硕大无朋的屁股。这些天,雅典奥运会的报道占了报纸不少篇幅。美国队已获××枚金牌,稳踞金牌榜首位。不过这算不上什么重大新闻,对于习惯了强者角色的美国人来说,这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有时威尔科克斯调侃地想,也许爆出个大冷门,让美国的金牌排名掉到50位以下,才能刺激刺激读者麻木的神经。   秘书安妮塔小姐转来一个电话,是从克里夫兰市的假日饭店打来的。威尔科克斯拿起听筒,屏幕上显出一个年轻人的头像。他说:   “我是纽约时报国际新闻版的主管威尔科克斯,先生有什么见教?”   “威尔科克斯先生,10分钟前我向公共网络输入一篇文章,署名是罗伯特·盖纳。请你先看过这篇文章再说吧。”   威尔科克斯疑惑地看看他,把听筒放到一边,迅速在电脑中调出这篇文章,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文章不长,3分钟就看完了。他边看边暗暗点头,然后艰难地转过身,拿起听筒:“不错,是一篇爆炸性的报道,但证据远不够翔实。你不该这么快地把它公布于众。”   罗伯特微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由于我的地位太卑微,只能用这种办法先留下我的‘印记’,就像土狼在领地的边缘撒上一泡尿。”威尔科克斯唇边露出笑意:“你想怎么办?继续撒尿吗?”“我已同金斯教授议定了证实此则报道的方法,准备马上到雅典去取证。贵报对这则消息有兴趣吗?”威尔科克斯干脆地说:“很好,我们可以买断这则报道,25万美元,怎么样?”“不,我不追求短期利益。我刚从加州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很想在纽约时报的某个办公室里摆上一张属于我的桌子。如果这则报道成功的话,我可否拿它做一块敲门砖?”威尔科克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机灵和锋芒,他笑着说:“当然可以。好好干吧,小伙子,也许你会为此得普利策奖哩。这样吧,你作为纽约时报的特派记者去雅典,旅途花销由我们支付,怎么样?”“很好,但我希望报社能多支付一个人的费用,让我的女友朱莉娅·麦克尼尔与我同行。请不要以为她是用纽约时报的钱去作免费旅游,要知道,我到雅典后恐怕不得不采用某种侦察手段,有位漂亮姑娘在身边是一个好的掩护。你同意吗?”“好的,我同意。”“谢谢你的通情达理,我未来的上司。”   “不,你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想去雅典,更不想去干什么侦察手段。”朱莉娅生气地说。   罗伯特吃了一惊,忙过去搂住她的双肩,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热烈的回应。罗伯特耐心地解释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你认为我们的调查太无情,肯定会伤害我们的老邻居。但我们能对此缄口不言吗?很可能这是新一轮‘兴奋剂’大战的起点。更何况还有金斯先生说的,让某个人垄断基因改良方法是人类社会的潜在危险。朱莉娅,我们必须干下去,跟我一块去吧,”他吻着她的绿色眼睛,开玩笑地说,“至少你可以作我的监督嘛,一旦需要‘就此止步’时,你就在旁边大喝一声。”最后一句话显然打动了朱莉娅,她迟疑着,终于点点头。罗伯特很高兴,用电话预订了明早的机票。朱莉娅已经浴罢出来,她敞开浴衣,把赤裸的胸膛贴在罗伯特身上。罗伯特浑身燥热,低头吻吻她:   “到床上等我,我去洗浴。”   晚上两人极尽缱绻。事毕之后罗伯特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如果某一天世界上真的出现了多目罗伯特,夜光朱莉娅,他们还会有这样的激情吗?我已经对所有生物学家心存畏惧了。”   第二天,两人乘车去华盛顿,再乘机飞往雅典。当地时间第二天上午,他们已在雅典希尔顿饭店下榻。罗伯特扔下行李,便开始用电话同美国体育代表队联系。美国田径队的领队费米先生告诉他,鲍菲·谢自200米决赛后就搬出了奥运村,从此和他们失去了联系。罗伯特再三追问都不得要领,只好亮出了纽约时报的牌子:   “费米先生,我是纽约时报的特派记者,对鲍菲·谢有重要的采访任务。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打电话问问该报国际新闻版主管威尔科克斯先生。你打电话吗?我给你电话号码。”对方沉默了两秒钟,毕竟纽约时报是美国知识阶层最看重的报纸,他说:“不必查问,我会尽力为你提供方便。但鲍菲确实已经同我们割断了联系。据说他结识了一位漂亮的中国情人,目前正陪着她在地中海各岛游览。但这只是传言,我不能确认。”   罗伯特很失望,接着问:“知道他的教练在哪儿吗?”   “很遗憾,他们是同时搬走的,没有留下联系地址。”   “那么他的父亲谢可征先生呢?”   “他住在希尔顿饭店1211号,我这儿有他的电话号码。不过你恐怕会失望的,连他也不清楚儿子的行踪,昨天他还向我询问过。”罗伯特已经很满意了,匆匆记下谢教授的号码。总算知道了一个当事人的地址,而且正好是在一个饭店。朱莉娅洗漱已毕,补了妆。罗伯特说:   “准备拜访谢教授吧,很巧,他就在12楼。”   电话打上去,主人不在。罗伯特说:“我们还是先上楼看看吧。”   1211号房间门大开着,一位胖胖的希腊女仆正在打扫卫生。罗伯特让朱莉娅去柜台上询问,自己则一闪身进了房间。女侍向他莞尔一笑:   “先生回来了?房间马上就能收拾好。”罗伯特打算来寻找谢教授的发丝,他原想要编造一些借口的,但看来女侍把他误认是住客了。罗伯特忙说:“不,我只是取一件东西。”   他走到床边,幸亏床具还未更换,枕头上仍有睡过的痕迹。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根黑色的短发,小心地夹起来。扭回头,见希腊女仆正疑惑地看着他,他立即皱着眉头说:“为什么床上有黑色头发?我昨天住店前没有更换床具吗?”   女仆吃惊地看着他手中的发丝,不错,是黑色发丝,而这位客人却是亚麻色头发。她惊慌地说:“不,每天都要更换床具的,绝不会出这样的疏忽!”   罗伯特觉得心中不安,马上换了笑容:“好,过去的事不追究了,以后小心点。”他从女仆身边走过时小声加了一句,“请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他来到电梯口等着,少顷朱莉娅来了,她说:“柜台小姐说,谢先生到市内普拉卡区的‘爱神木’饭店去了,他在柜台上留有地址,以便儿子来电话时可以转过去。”   “那么,咱们立即赶到这个饭店去采访。告诉你,谢教授的头发我已弄到了。”他得意地说,把那根宝贵的发丝小心地装到一个塑料袋中。   奥运赛事已近尾声,新闻大厅里平静多了,但即使如此,大厅里仍是熙熙嚷嚷,打字键盘声响成一片。有一些记者是用电话口述报道,其中一个电话亭的门没有关严,里边的人正狂喜地喊叫着。这是巴巴多斯的记者,他们的选手刚刚为本国夺了第一枚金牌——肯定也是最后一枚,难怪他要乐疯了。   费新吾和田延豹在人群里找到了新华社记者穆明,他正在键入一篇报道,瞥见两人便说:“喂,先拉两把椅子坐下,我一会儿就好。”他劈里啪啦又打了一阵,把文章发走,这才扭回头。十几天忙下来,这个小胖子已经瘦了一圈,脸也晒黑了。不过他精神很好,兴致勃勃地说:   “快结束了,中国排金牌榜老三已成定局,这次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这两天我老想,古代人讲气数,实际不能算迷信。一个国家的人气确实到一定时候才能旺起来。比如说,老田如果在这次奥运会上跑,肯定能跑出成绩,因为人气旺嘛。老田,那次实际不能怪你,你身上担负的期望太重,无论是谁也会被压垮的。”   田延豹挥挥手,不想就此谈下去。穆明问:“我们该卷旗回营了,你们什么时候走?”费新吾说还不定。田歌这些天一直和鲍菲·谢在一起,没能和她商量回国日期。穆明高兴地说:“那是件好事嘛,咱华人中的英雄,就得让中国女人把他抓住。怎么啦,你们二位?”费新吾看看田延豹,低声说:“你该知道的,有人说鲍菲与刘易斯的精子有关。”   “我知道,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不要理那些屁话!”   “昨天又在网络上看到一则报道,是美国记者罗伯特·盖纳写的,说鲍菲在受精卵时很可能作了基因改良手术。记者曾走访了鲍菲的母亲和他父母的同事,恐怕有一定的可靠性。”他补充道,“这篇文章没写透,资料远远说不上翔实,但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它说的正是事情的真相。”   穆明瞪大了眼睛,半晌才笑道:“这下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可热闹了。如果是真的,这算不算禁用方法?奖牌是否有效?体育仲裁法庭要作难了。不过,这种天方夜谭般的基因改良术真的能实现吗?没准那家伙是在写科幻小说吧。”   费新吾苦笑一声,没有多作解释。也许因循守旧的中国人仍然跟不上这个时代?即便像穆明这样见多识广、思维敏捷的记者,竟然也提出这样僵化的问题。真该让他看看罗伯特的文章,看看文章中对多目果蝇、绿光老鼠维妙维肖的描绘。   他想,该到网络中再查查两天来的动向了,便让穆明坐到旁边,自己到电脑前键入了对鲍菲的搜索命令。屏幕上显示的仍多是对鲍菲的赞扬,他的伟大成功至今余波未息。屏幕上没有搜索到罗伯特的那篇报道,它已经被更新了。忽然,他在公共留言簿上发现了一份特殊的短函,他一目十行地看着,目光逐渐阴沉,耳边又响起那个神秘人物的尖锐嗓音。穆明和田延豹在一旁闲聊,忽然听见老费沙哑地说:   “小田,小穆,你们快来看,那条毒蛇又露出毒牙了!”   那封电子函件是这样写的: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一个黄种人选手在百米项目中取得如此惊人的突破。要知道,相对于黑人、白人而言,黄种人的体能是较弱的,这不是种族偏见,而是实际存在的事实。这个事实很可能与蒙古人种千百年来普遍的贫穷、闭塞、农业生活、素食和小区域通婚有关。不久前我得知一个事实,恰在鲍菲·谢出生前一年,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谢的父亲谢可征教授正是该学院的资深教授)从田径飞人刘易斯身上提取了体细胞和精细胞。不久前,我的朋友、中国著名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和短跑名将田延豹先生已就此事问过刘易斯先生,并得到后者的确认……”   费新吾和田延豹都愤怒地骂道:“卑鄙!”   “……当然,我们不相信鲍菲·谢是用黑人精子授精而产生的后代,因为他完全是蒙古人种的形貌特征,包括肤色、眼角的蒙古折皱、铲状门齿、干型耳垢等。但是,如果了解谢可征先生的专业,也许能引起一些新的联想。谢教授是著名的生物学家和医学科学家,他领导的研究小组早已成功地拼装出了改型的人类染色体。当然,这些半人造的染色体是为了医治某种遗传病症而制造的,是为了弥补人类遗传中出现的缺陷,为那些不幸的病人恢复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不过,一旦掌握了这种魔术般的技术,是否有人会禁不住魔鬼的诱惑而去‘改进’人类?这种行为本来是生物伦理学所严格禁止的,是对上帝的挑战。但据我所知,谢先生的心目中并没有上帝的地位。……”   两人再次激愤地骂道:“卑鄙!十足的卑鄙!”的确,这封电子函件的内容已经不仅是猎奇或哗众取宠,而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费新吾心情沉重地说:“小田,我们不能再沉默了,这些情况必须通知谢先生,让他当心这些恶毒的暗箭。也许,他能猜到这些暗箭是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对,马上给他打电话。”   谢先生的电话很快就挂通了,屏幕上显出谢教授平静的面容。费新吾小心地说;“你好,谢先生,最近忙吧,我和田先生想去拜访你,最近我们听到了一些宵小之言,我想应该让你有所了解。”谢先生的目光暗淡下来:“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也看到了那封电子函件。不过你们来吧,我正想同你们聊一聊。不不,”他改变了主意,“我开车去接你们,然后找一个希腊饭店品尝希腊饭菜。我请客。”   费新吾考虑了片刻:“好吧,那就请到普拉卡区的爱神木饭店,它就在我们住的旅馆附近,饭菜也不错。”这是个中档的饭店,他不想让谢先生破费太多。谢先生同意了,问清了地址。这边费新吾把那封电子函件拷下来,同穆明告别。   谢教授把他的富豪车停在饭店前。饭店在高地的半腰,从窗户里可以俯瞰鳞次栉比的旧城区、弯弯曲曲的胡同和忙碌的人群。服装鲜艳的男招待递过菜单,田延豹摇摇手,费新吾也笑着摇头道:   “雅典我倒是来过两次,但对希腊饭菜说不上熟悉,还是谢先生来吧。”   谢教授没再客气,点了白烧鳕鱼加柠檬汁,蕃茄汁鲟鱼加香芹,茄子馅饼, 鱼子酱和柠檬色拉,又要了一瓶茴香酒。三人边吃边聊,谢教授问:   “这些都是希腊风味的菜肴,味道怎么样?”   费新吾说不错,我已经入乡随俗了。不管是法国大菜,是墨西哥辣死人不偿命的饭菜(四川菜在它面前甘拜下风),还是非洲的昆虫宴,我都照单全收。田延豹则笑道:“不敢恭维,我只要一出国,就开始馋北京的八宝酱菜、王致和臭豆腐和香喷喷的小米粥。”他讲起亚特兰大奥运会时,天气闷热,睡眠不足,中国运动员们看见那些口味怪异的西式饭菜就反胃。但组委会的组织工作极差,再三提意见也没有改进,“官僚主义可不是中国的特产,美国的官僚主义绝不逊色。他们说食物采购标准是有规定的,没法改动。还是一位华侨自告奋勇,承担了炊事工作,用同样的原料做出香喷喷的中国家常饭菜,让大家吃得舒心满意。可是后来又不行了!不少外国运动员发现了这方宝地,也争着来喝中国的蛋花汤,中国运动员又喝不到了!”  三个人都笑起来。   费新吾不想耽误时间,随即切入正题,把那封函件的打印件递过去:“谢先生,你看过的就是这封电子函件吧,你能估计是谁搞的鬼吗?”   谢先生对那封函件草草扫了一眼:“对,是它,但对它的作者毫无眉目。”   “也许是一个失败的心怀嫉妒的运动员?”   “不大可能。这个人对基因工程方面的进展似乎颇为熟悉,大概是学者圈子中的某人吧。”   “那个美国记者罗伯特·盖纳写的那篇报道呢?”   “也看过。”   “这个罗伯特是不是就是那个匿名者?”   “不会吧,文风不同,再说,他没有必要采取一明一暗的手法。”费新吾暗暗叹息,觉得老人太天真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信中暗示的可能性当然是胡说八道了,对吧。”   谢教授略为迟疑后才回答:“当然。但是,我不妨向你们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最新进展。你们有没有兴趣?”   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十分乐意。”   谢教授饮了一杯茴香酒,略为整理思路后说:   “大家都知道,人类的基因遗传是上帝最神奇的魔术。科学家们曾做过估计,如果用非生物的方法制造一个婴儿,所化代价将是人类有史以来所创造财富的总和!但上帝是如何造人的?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的碰撞,伴随着男人女人的爱情欢歌,一个新生命就诞生了。直到现在,尽管已在基因研究领域中徜徉了四十年,我对这种上帝的魔术仍充满畏惧之情。”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不过,日益强大的人类已经揭掉了这个宝藏的封条,开始剖析这个魔术的技术细节。现在,人类基因组标识工作已经全部完成,对其中40%的染色体已排出图谱和进行解析,掌握了这部分基因的功能。比如,医学科学家可以准确地指出各种致病基因的位置并去修正它们,像肥胖基因、耳聋基因、哮喘病基因、血友病基因、白血病基因……等等,总之,现代医学已能用基因工程的办法治愈这些遗传病患者,使他们享受到健康的权利。   “但是,人类在获得健康上的平等后,还存在着体能上的不平等,智能上的不平等。比如,黑人肌肉中的快肌纤维较多,这种肌纤维收缩力量大,反应快,因而黑人有更强的短跑能力。关于这点,我们在飞机上闲聊时,费先生曾有过很详细的评述,你们还记得吧。”费新吾点点头,同时想起谢教授那时所说的“隔行如隔山” ,看来他当时是在客气,他完全不是一个外行。谢教授继续说道:“快慢肌的比率与年龄和种族有关,不能通过锻练来转化。但是,如果把产生快肌纤维的基因片断移植到白人和黄种人体内,就会使各个种族在体能上趋于平等。从本质上讲,这样做只不过是用基因工程的微观办法代替异族通婚,按说它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可惜,西方国家的科学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点,认为这是向上帝的权利挑战,他们只允许补救上帝的不足而不允许比上帝干得更好。所以,在正统的生物伦理学戒律中,这样干是违禁的事。”   费新吾和田延豹听得一头雾水,两人相对苦笑。费新吾说:“谢教授,我越听越糊涂了,我怎么觉得你的观点和那封诽谤信中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他踌躇片刻后说,“坦率地讲,我从你的话中得出这样的印象:你认为用基因工程办法改良人类并不是一桩罪恶,甚至在悄悄地这样干了。但为了不被舆论所淹没,你在口头上不敢承认这一点。”谢教授仰靠在椅背上,沉默很久才答非所问地说:“你们两位呢,是否觉得这种基因优化技术是一种罪恶?”   费新吾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几乎被你的雄辩征服了,但我是今天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还不能得出结论。”话说到这份儿上,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三人都沉默下来。透过落地窗户,他们看到一辆黑色出租车开过来,停在饭店外,一名高个子白人青年和一位美貌的白人姑娘走下来,仔细看看谢教授那辆富豪车的车牌,随即兴奋地冲进饭店。那名男子在食客中一眼看到了谢教授,立即走来,笑容可掬地伸出右手:   “你好,我是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罗伯特·盖纳,这位是我的女友朱莉娅·麦克尼尔。谢伯伯,还认得我吗?我们曾是一个街区的邻居,我与鲍菲还作过一年同学。”费新吾立即想到了那篇报道,没想到这位罗伯特竟一直追到雅典。他看看谢教授,担心他会勃然大怒,但谢先生仅仅淡然一笑,请二人入座,同朱莉娅攀谈着:   “你是海军上校麦克尼尔的女儿吧,真快,已经长成漂亮姑娘了。我看过罗伯特那篇揣测多于事实的文章。”他直言不讳地说。   朱莉娅急忙替男友解释:“谢伯伯,罗伯特认为这是极为重大的社会问题,读者有权了解真相。如果这篇文章伤害了你或你的家人,务必请你原谅。”谢教授冷冷地说:“没关系的,他伤害不了我。”   罗伯特同两位中国人攀谈着,知道了两人的身份。在此之前,他已经听说鲍菲新近结识了一个漂亮的中国情人田歌小姐,便敏锐地问道:“田先生,鲍菲的女友田歌小姐是你的亲人吗?”   田延豹没好气地说:“这件事与你无关。美国的记者都是专门啄食名人的秃鹫吗?”费新吾不想让他说出太激烈的言辞,忙轻轻触触他,然后把那份打印件递给罗伯特:“请问,盖纳先生是否知道这篇匿名文章的作者是谁?”   在罗伯特阅读时,费新吾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的脸色变化。但事件的进程出乎他的意料,罗伯特看着,忽然脸色大变,失声道:   “刘易斯的体细胞和精子!”他苦笑着转向朱莉娅,“原来金斯先生暗示的基因改良,是借用了田径飞人刘易斯的精子和体细胞!这么重要的事实我们竟然没有探听到,我们真是到雷泽夫大学白跑了一趟!”   他的懊丧之情溢于言表,费新吾反倒吃惊了。从他的神色看,他肯定与匿名作者不是一个人。谢先生表情漠然,似乎罗伯特的出现并没有使他不快。 罗伯特苦恼地思索片刻——那个匿名者让他心神不宁——咄咄逼人地说:   “谢伯伯,朱莉娅刚才已经说了,如果这件事的调查伤害到你或你的家人,我预先请你们原谅。但是,正如埃迪·金斯先生所说,如此重大的成功,如此影响深远的研究活动,绝不能被个人所垄断——不管这个人的人品多么高尚,动机多么纯洁,因为垄断本身就对人类构成了潜在的威胁。所以,我一定要对这件事追踪到底。请你如实回答:鲍菲在出生前,是否用刘易斯的基因进行过某种基因改良?”   谢教授平静地回答:“绝无此事。”他补充道,“我的研究小组采集过一些著名运动员的基因进行过研究,但绝对没把刘易斯的基因用到我儿子身上。”   “没有用刘易斯的基因?那么,别的人呢?”   “也没有。”   罗伯特久久地盯着他的眼睛:“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他十分苦恼,那个匿名作者是谁?看来他相当了解内情(他竟然知道鲍菲耳垢的干湿!)。在罗伯特此刻的心目中只有一个可能的人选:金斯教授。他但愿这不是事实。他对金斯的印象很好,已经相信了金斯主动披露此事的光明动机。但是,如果金斯是一个只敢写匿名信的小人,罗伯特就只好推翻上面的结论了!   他思索一会儿,强打精神问:“那就是说,你并未对鲍菲采用任何基因改良方法或其它生物工程方法,他是一个天才,是上帝偶然心血来潮而制造的天才。对吗?”在两人对话时,费田二人一直躲避着谢的目光。这位罗伯特不知道,在他进来之前,谢教授实际上已接近于承认了某种事实,所以,当他断然说“绝无此事”时,两人都感到意外。现在他该怎么办?在两位见证人面前继续矢口抵赖么?   谢教授的回答令所有人感到意外,他冷冷地说:“上帝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他缺乏遗传学的造诣。”   罗伯特和朱莉娅同声发问:“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谢教授很快打断了他们的问话,“目前让我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不过,”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我想这一天快了。我会很快披露鲍菲的身世之谜。”   “什么时候?”   “5天之内吧。”   罗伯特向朱莉娅使个眼色,机灵的朱莉娅马上理解了,她挽住伯伯的胳臂,撒娇地说:“谢伯伯,如果你要披露,请让我们第一个知道,好吗?”谢教授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很遗憾,我刚刚把优先权送给费先生了,我不能食言。你们只需盯紧费先生即可。”   这个宣布让费田二人有些吃惊,但他们感激谢教授的信任,也就默认了。罗伯特难免有点嫉妒,不过他想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他无需担心一个中国退休记者,毕竟他比不上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的份量。正像谢先生所说,5天内盯牢费先生就行了。   忽然他瞥见一辆灰色汽车开到饭店门口,一位记者模样的人下了车,也像他作过的那样,先察看那辆富豪车的牌号,然后兴高采烈地向饭店走来,一架硕大的相机在他胸前晃动着。罗伯特笑道:   “谢先生,恐怕又有一名记者发现了你的行踪。如果你不想接受采访的话,需要赶紧撤退了。”   谢先生也看到了门外的记者,他唤过侍者,留下250美元:“请替我结帐,余下的是你的小费。我不想让那位记者撞上,请领我们从后门出去。”侍者十分乐意地领一行人穿过后门,再绕回到停车场。当两辆汽车起动时,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那个记者还在焦急地寻找。几个人都笑了,连身后的侍者也忍俊不禁。   谢教授要把两人送回旅馆,被他们谢绝了。他们想步行回去,看看旧城区的风光。两人漫步穿过坡度很大的道路,两旁的房舍依山势而建,就像是密密匝匝的蜂巢。这些房屋相当古老陈旧,和奥运村附近的现代化建筑有天壤之别。几只狗在狭窄的道路上漫步,家猫则在房顶窜跳。两位白衣白裙的卖花姑娘迎上来,用希腊语急切地兜售。两人听不懂她们的话,又无法拒绝她的热诚,只好在每人手里买了一朵。两个姑娘笑容灿烂地走了,她们看来都不富裕,但笑容开朗,脸色红润,令人联想起重庆山路上的川妹子。   两人悠闲地漫步,田延豹忽有感触:“老费,我很羡慕古希腊的运动员,他们虽然住的是这样简陋的房子,吃的是粗糙的饭食。但他们可以赤身裸体去参加比赛,不必担心镁光灯和摄象镜头,没有体育赞助商的控制,没有毒品和兴奋剂。他们的比赛只是为了自悦,为了展示健美的人体。体育发展到现在是进步还是堕落呢?赛场上时刻都盘踞着一个可恶的金钱之神。”   费新吾说:“恐怕还要加上一位善恶难辨的科学女神。科学使体育越来越进步,也越来越异化。如果鲍菲真的进行过基因改良手术——这一点已经大致可以确定了——那短跑比赛究竟是人的比赛还是分子生物学的比赛?”这些话勾起了田延豹的心思,他闷闷地说:“田歌这妮子太不像话,好多天了,也不来个电话。”费新吾也只有暗暗叹息。围绕鲍菲的身世已经掀起轩然大波,而且更大的风波马上就要到了,但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一对恋人却懵然无知。他们真想马上找到田歌并把她保护起来,却苦于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但愿鲍菲的身世不会影响到两人的爱情。   前面就是卡赞旅馆的陡峭石阶,两人拾级而上,听到有人用汉语喊:“费先生!田先生!”是飞机上邂逅的三个小伙子。他们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问:“你们好,田歌姐姐呢?”田延豹不想说明真相,含糊应道:“她去各个古迹游览。”   “对,4天前我们碰见过她,还有百米之王谢豹飞,他还为我们签字了呢。”田延豹把话题扯开:“你们还在露宿吗?”   “不,旅馆已经开始降价了,我们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就在附近。昨天我们还见过你们呢,你们坐在出租车里,很快掠过去,没听见我们的喊声。知道吗?我们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   “什么消息?”   “我们在电脑咖啡屋无意中查到的,有一封匿名信说,谢豹飞是用刘易斯的精子孕育的,还有一个罗伯特·盖纳写的文章……”费新吾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们的关心。这些我们都知道了,刚才我们还同那位罗伯特先生在一起呢。他就住在希尔顿饭店。”   “这些人真卑鄙!他们为什么要造谣?是嫉妒吗?”   纪士强认真地说:“我认为不是嫉妒,这一定是个国际阴谋。”   “我们应当站出来,保护华人中的英雄,应当马上通知谢先生!”   费新吾很为他们的热情所感动,但也知道,他们的幼稚和偏执只会把事情办糟。他劝道:   “没有那么严重,可能鲍菲的身体确实采用了某种基因改良技术,这在科学界有不同看法,但没有什么国际阴谋。不用通知谢先生的,他对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不过,我会把你们的关心向他转达。”三人多少放了心,彬彬有礼地同他们告别。“再见,等闭幕式结束我们就回国,希望在国内还能见面。”         豹人     五 惊人的披露   北京今年的气温确实邪乎,快立秋了,气温还高达38度。邮递员老丁汗流浃背,扎上自行车,把几封信塞到田宅的黄色邮筒里。想了想,他还是按响门铃。院内有人说:“来啦!”老丁高喊道:“是送信的老丁!你们盼着的那封信到了。”谷玉芬忙打开大门,老丁已走了。“老丁进来歇歇,吃块瓜!”老丁回头笑着摆摆手,叮铃铃地骑走了。谷玉芬取出信件,先挑出女儿从希腊的来信。还是年轻人哪,不知道大人的牵挂,出去近10天了,只回过一次电话,倒是延豹常来电话,当爹妈的才不致太担心。   田歌奶奶的耳朵特灵,玉芬刚把信撕开,她已经掀开竹帘,颤巍巍地走进来:“是小歌的信?念给我听听。”   谷玉芬忙扶她坐下,笑着说:“我正要送到上房呢,你倒先赶来了,我开始念啦。”   “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嫂嫂和小牛牛:   你们好。……   奶奶笑着评论道:“这妮子懂礼数,家里人都问到了,一个也不拉下。”   “……转眼间已离家7天了,这儿一切都好。你们肯定已在报上读到,豹飞获取了100米、200米金牌,而且成绩极好,体育界都评论说这是世纪性的成绩。不过说这些你们不会感兴趣,尤其是我奶奶。”   奶奶乐了,瘪着没牙的嘴说:“豹飞!叫得多亲热!”   “……自从和豹飞结识后,他对我很好,他是一个几乎完美的男人,漂亮,有天才,性格豪爽,有男人气概,唯一的缺点是性情略有点粗暴。当然我不会苛求的,我既然爱他,就要爱他的缺点和优点。   “豹飞送我一艘极为豪华的游艇,还有一位叫玛鲁娅的希腊女仆为我服务。这儿的生活太奢华了,我实在不习惯。”   奶奶严肃地插话:“对,钱多了不是好事,福多了要折寿的!”   “……你们可能已听说,围绕着豹飞有一些风言风语,说他身上有黑人体育明星刘易斯的血统。豹飞说这是胡说八道,我也一点都不在乎。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关系?不管他是黑人白人还是黄种人,我都一心一意地爱他。”奶奶摆摆手,让谷玉芬停下来:“信里说什么黑人白人?”信中确实说得很含糊,谷玉芬只好尽量解释道:“歌儿说,那个谢豹飞身上可能有黑人的血统。”   “你是说,他是黑人和中国人的杂种?”   “哟,看你说的多难听。妈,那叫混血儿。”   “混血儿也好,杂种也好,咱不忌讳。中国人就那么纯?都是炎黄二帝的后代?五胡乱华,满鞑子进关,咱中国人都是混血儿哩。往下念。”   “……这些天,豹飞一直在陪着我,游遍了地中海。请奶奶放心,我一直记着你临走时对我说的话,到时候会把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孙女还给你。游艇快要靠岸了,这封信到这儿结束吧,再见。   最后一段话尤其让奶奶高兴,她咧着嘴笑道:“这就好,不能让别人把咱们看轻了,这才是我的好孙女哩。玉芬,我走了,再有来信赶紧告诉我。”她颤巍巍地走了。谷玉芬把信件摊到膝盖上,愣了半天神。作母亲的直觉告诉她,关于豹飞身世的风波可能并不那么简单,否则歌儿不会特意在信中说明。尤其是,延豹几次电话中根本没提及这一点,这反而让人更加怀疑。   晚上,她向雅典打了长途,但那边没人接电话。延豹不在,老费也不在。早上7点她又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按时差计算,这会儿雅典是深夜零点,两人都到哪儿去了呢。丈夫劝她:“安生睡觉吧,别折腾了。他们难得出国,一定是白天黑夜地赶着玩。不要瞎操心了。”话虽这么说,那一夜他也没有睡安稳。   在繁华的地中海里,古老的克里特岛显得孤傲而荒凉。海面上耸立着红色的远山,清澈的海水拍打着岸边洁白的细砂。游艇停靠在伊拉克利翁港口,两人离船上岸。路边是典型的乡村风光,夹竹桃、无花果树和角豆树的绿丛中隐着白色的石屋。远处是石榴园、柑桔园和欧楂树园,灰脊令从天上掠过。田歌的注意力马上被一种奇怪的树吸引住了:“豹飞,这是什么树?”   山丘上到处都长着一种外形秀美的树,树干紧紧拧在一起,长着弯曲的须,枝条细而光滑,长长的叶子坚硬而有梭角,叶子朝太阳的一面呈青铜色,反面是柔和的灰色。阳光透过树丛,在地下撒下淡淡的树影。谢豹飞笑了:   “这就是有名的橄榄树嘛,就是雅典娜送给雅典城的礼物。也是圣经上所说,洪水后鸽子为挪亚方舟噙来的第一支新枝。”   田歌恍然大悟:“我知道。我还记得毕加索笔下的和平鸽呢。”她用两排白牙轻轻叼住一支橄榄,两臂做展翅状,调皮地喊道,“是不是这个样子?快替我照下来!”   谢豹飞哈哈大笑,忙为她抢下这个镜头。   与田歌相处,时时能感到纯洁的快乐,就像是白色细砂中渗出的山泉。希腊女孩偏爱素装,这些天田歌也常穿白色夏装,就像是奥林匹斯山上的水泽女神。   上到游艇的第一天晚上,田歌洗浴后,裹着一件洁白松软的浴衣,脸庞更显得娇艳。谢豹飞觉得小腹上涌来一股热流,浑身变得燥热难当。他把田歌紧紧搂到怀里,感觉到她柔软的乳峰,听到她狂乱的心跳。谢豹飞伸手去脱田歌的浴衣,下面就该相拥上床,一夜云雨……但田歌羞涩地裹紧了浴衣,伏在他胸前低声说:   “豹飞,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好吗?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   “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豹飞,我爱你,全身心的爱你。我很高兴能把自己奉献给你,但是,我希望把我的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好吗?”   谢豹飞不禁愕然。照西方的眼光来看,田歌的这一举动未免太煞风景。他体内的情欲已如脱缰之马,难以约束了……田歌担心地看着他,他很快收敛心神,庄重地吻吻恋人:   “我答应。”   田歌喜极欲泣,搂着恋人,把热吻印满他的面颊。豹飞是他的偶像,她心甘情愿把身体给他,即使两人最终不能结婚她也不会后悔,但她觉得这样的性爱未免太浅薄了。她看过一篇小说,一对即将结婚的恋人被困山中,分别宿在一幢石屋的里间和外间。夜里姑娘没有闩门,只是用一根长发拴住门扇。两人按捺住激情,平静地入睡了,而这根完好的长发就成了这对夫妇保留终生的纪念品。田歌觉得,这才是最真挚、最浓烈的爱,她很高兴豹飞也是这样的至诚君子。   答应了田歌的请求,谢豹飞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在他近乎完美的一生中,实际上一直潜藏着危机。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深处有一个狂暴的恶魔。爱咬人的鲍菲,他常常想起这个难听的绰号,这个绰号里便藏着他的恐惧。其实,同学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之一角。当他一个人关在房间时,他会更狂暴地渲泻自己的欲望。在他的玩具飞船、遥控牧羊犬和棒球手套上都布满了牙印。他觉得,在牙齿中撕咬东西有强烈的生理快感。这种克制不了的欲望来自于他的身体内部——不是来自大脑、心脏,甚至不是来自体细胞,而是在超越这些层级的更深的深处。他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后,这个恶魔并未被驯服,它与性欲结合起来后甚至更为凶猛。   他想起温哥华、香港、曼谷和拉斯维加斯的几个狂暴之夜。那时他的记忆闸门都被关闭了,事后残存的回忆都是狂乱的、沮丧的、边缘模糊的。他很难具体回想起来,对那些可怜的妓女们他都干了些什么。但他不想欺骗自己,他知道藏在记忆断层后的肯定是可怕的画面。   这种情况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   现在,田歌出现了。她纯洁、透明,像薄胎瓷器一样脆弱。他还会在田歌身上重演过去吗?……他很高兴田歌的决定,把激情之夜尽量向后推迟,推到婚礼之夜。也许,给男女之爱加上婚姻的符咒后,会助他摆脱冥冥中诱人作恶的妖魔。   夜里他独自睡在床上,情欲像洪峰一样一次又一次袭来。他真想起身去扭开隔壁的房门,不过他最终战胜了情欲,在入睡前的蒙胧中,他暗暗庆幸把“那个结局”又往后推迟了一天。   在十分矛盾的心境中,他呻吟着:上帝,请护佑我吧。   导游领他们参观了著名的克里特岛迷宫——克诺索斯王宫遗址。传说一个叫米诺斯的国王在这儿修了巨大的迷宫,供养着一只人头牛身怪。每9年要向它贡献7对青年男女。最后雅典国王爱琴的儿子特修斯主动来到岛上把它杀死了,但兴奋的特修斯在返回雅典途中忘了换下黑帆——这代表着主人的不幸——一直守侯在岸边的国王爱琴在悲痛中跳海自杀。这就是爱琴海名字的来由。   “知道吗?”谢豹飞说,“传说中的大西洲实际就是指古老的克里特文明。那时,克里特文明与希腊本土的迈锡尼文明是互相独立的,克里特岛在5千年前就进入青铜器时代。但公元1500年前,附近的桑托尼岛火山爆发,几百米的海啸呼啸而来,把克里特的建筑和居民一扫而空。后来,柏拉图在他的著作中记载了这段900年前的历史,但他的文章在传抄中把900误写为9000了。后来以讹传讹,竟虚构出一个莫须有的大西洲。”   田歌沉重地说:“我想,波浪下面一定埋葬了不少美丽的爱情故事。”他们参观了废墟里的巨石房基,看了地下室里巨大的陶制酒缸、红色的圆形石栏和色彩鲜艳的壁画,还观看了那个镶着宝石的金角牛头,它大概就是人头牛身怪的象征吧。   田歌对这些古迹没有显示太大的兴趣,但途中葡萄园和柑桔园中的希腊姑娘倒使她兴趣盎然。这些女人们在树丛中隐现着,戴着绣花头巾,双臂像蝴蝶一样飞舞。田歌驻足看了良久,羡慕地说:“你发现了吗?我觉得希腊的女人干起活来特别美,特别优雅。”谢豹飞笑道:“是吗?你看,她们都在看你呢,她们一定在说,这个白衣女神是从仙风和露水中走出来的。”   田歌嫣然一笑:“谢谢你的夸奖。”下午他们赶到罗得岛,即腓尼基人所称的蛇岛。很远就看见了高大的古城墙耸立在海滨,田野中点缀着欧式大风车,海水澄碧,天高云淡。两人参观了岛上著名的蝴蝶谷,参观了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太阳神雕像——可惜这尊32米高的巨像也被毁坏,如今只剩下两根圆柱,柱头的神鹿目光凄迷地望着爱琴海的落日,似乎在缅怀往日的荣耀。   夕阳已经半沉于海水,船长和玛鲁娅立在驾驶台上,看见两个白色的身影相挽着回来,晚霞为他们勾勒出了粗犷的金线。玛鲁娅羡慕在说:“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船长叼着烟斗说:“嗯,幸福的一对。”   “知道这位富有的谢先生是谁吗?”玛鲁娅得意洋洋地宣布,“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他就是这次奥运会上最出风头的百米之王,鲍菲·谢。”船长不客气地说:“我要是你,就要管住这根爱饶舌的舌头。你忘了谢先生的命令?他不想让记者打扰,特地在船上实行无线电静默。你大概不愿意破坏这对情人的安静,也不会愿意被解雇吧。”   玛鲁娅不服气地低声争辩:“我只告诉你,怎么会告诉外人呢。”岸上的两人已走近船边,听见田歌在高兴地喊:“船长,玛鲁娅姐姐,我们回来了!今晚我来掌厨,作一顿地道的中国饭菜。”   那晚田歌真的系上围裙,作了丰盛的饭菜。她坚持不让玛鲁娅动手,自己则忙里忙外,炒完菜再亲自端上来。玛鲁娅老是坐立不安,想起身帮厨,都被田歌佯怒地制止了。谢豹飞对她的小孩心性不以为然,但饭菜确实美味,船长和玛鲁娅都是兴高采烈,于是谢豹飞也就融入这种喜悦温馨的气氛之中。   只剩下最后一天的赛事,明晚就要举行闭幕式了。据说古代奥运会是在7月和8月间的满月时举行,这次则是赶到满月时闭幕,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   鉴于希腊的国情,闭幕式上既不会有亚特兰大五彩缤纷的激光幻景,也不会有法国世界杯时的千人时装表演。据说闭幕式的主旨是放在缅怀历史上。至于具体是什么安排,只有明天才能见分晓了。‘   费新吾已收拾好了行装,预定了后天的机票,田延豹仍在犹豫。昨天田歌总算来了一个电话,请费先生和豹哥按时回国,不要等她。“豹飞说要把我送回中国,没准我们会开着游艇经苏伊士运河回去呢。”从她的声音可以触摸到她的幸福感,田延豹也没再提起“刘易斯的精子”之类大煞风景的事。挂断电话后他才想起,田歌没有留下船上的电话号吗,看来她真的在幸福中迷醉了。他想了想,打算把行期推迟一两天,待田歌的行程确定后再走。“我怕回家没办法向二叔二婶交待。”他对费新吾说。   最后一天已经没有中国的金牌了,两人都呆在旅馆里。上午穆明来了电话,说他也是后天的机票,还说:   “我昨天碰见一位相熟的国际奥委会委员,听他透露,奥委会决定对谢豹飞事件低调处理。他们现在处于两难境地:如果对基因改良术不管不问,未免对其他运动员不公平;但是,如果马上宣布它为体育上的禁用方法,似乎条件也不成熟。萨翁说了一句话: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下届奥运会再定吧。不过以我看来,体育界新的一轮技术大战已经不可避免了,科技先进国家将竞相采用这种技术培养超人,不管他是合法还是非法。这场竞赛的后果比兴奋剂还要可怕。”   “你说的完全正确。”   “还有,谢豹飞的形象已大大受损。不错,他是一颗灿灿发光的宝石,其亮度使其它钻石全都黯然失色。可惜,他不是‘天然’的,而是用现代工艺生产的‘人造’宝石。要知道,合成宝石和天然宝石的价值相差天壤,即使从‘纯化学组成’来说毫无差别。”费新吾不想在田延豹的面前谈这件事,含含糊糊应付过去。   半个小时后,王刚三人闯了进来,带进一股旋风:“费叔叔,田大哥,我们要走了,特意来辞行的。”   费新吾安顿他们坐下,拿来三罐饮料,问了他们的飞机班次,遗憾地说;“咱们是同日不同航班,你们田大哥要稍晚两天。”三个人已经没有前天所见的狼狈相了,虽然晒得又瘦又黑,但衣冠整洁,精神奕奕。他们高兴地说:“这次雅典之行真带劲儿,钱没白花!”田延豹不擅交际,他笑着向三人打了招呼后便静静坐在一旁。三个小伙子把费叔叔围到中间,费笑问:“是吗?有什么感受?”   “跑国外看看,自个都觉得眼界开阔多了。平时在国内尽看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一肚子没好气。可是出来一看,怎么不怎么的,咱们的金牌数也是世界老三呀,这不就是进步?”费新吾对他们真要刮目相看了。他也早有同样的感受,历史是一幅油画,看远不看近。近看尽是缺陷、瑕疵和麻点,远看则是美轮美奂的图案。不管我们周围有多少阴暗和丑恶,毕竟中国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通向世界性大国的途中。可惜,国内的文学界看不到这一点,他们没有去着力营造盛唐时期(或古希腊时期)那种昂扬向上的民族心态和社会心态。因此他们的深沉和嫉愤多少有点鸡肠狗肚,有点脱离历史的潮流。纪士强插话说:“也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第一,奥运会上中国还是阴盛阳衰!”   四个人都笑起来。费新吾看看田延豹,忙解释道:“这是发展时期难免的,咱们看问题得客观一点。女子项目起点比较低,也就容易突破,而且,女队的崛起都有男陪练的功劳,男队到哪儿去找水平更高的陪练呢,所以聪明的中国教练常常找女队作突破口。不过我也认为,这种向女子倾斜的政策需要改变了,再这样下去中国就要整个地患阳萎了!”出自老费之口的这段议论让三个人听得很过瘾。纪士强接着说:“第二点,中国金牌不少,但含金量大都偏低,像男子短跑、男子跳高、男子篮球之类的奖牌还是与中国无缘。”“还有奥运之外的足球!我最看不得中国足球队和外国比赛,哨子一响就替他们捏把汗,终场哨响又得替他们脸红。”夏飞苦着脸说,几个人都笑起来。   他们正谈得兴致勃勃,忽然走廊中有急迫的脚步声,有人连门都不敲就急急推开了门,是罗伯特和朱莉娅。三个中国小伙子非常吃惊,齐齐跳起来,瞪圆了眼睛。费新于心中不免纳闷:罗伯特这么着急地闯进来有什么事?更令人不解是,这三个小伙子与他们并不熟悉,怎么见到他们就像是见到了鬼?其中似乎有什么蹊跷。   这些天,罗伯特十分焦灼。无疑,有关谢豹飞的文章在奥运会结束前披露最理想,但明天奥运会就要闭幕了,谢豹飞仍然杳无踪影。与他们同住一个饭店的谢教授深居简出,看来他也在等谢豹飞的消息。罗伯特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牢牢盯着谢教授和费田二人,估计奥运会闭幕式上谢豹飞总该露露面吧。   昨晚,他从费新吾那儿回来,到柜台上要了自己房间的钥匙。柜台小姐微笑道:“罗伯特·盖纳先生吗?有你的信,是一位小男孩送来的。”信封上的姓名是用打字机打的,还拼错了一个字母,没有寄出地址。两人回到房间后,罗伯特裁开信封,但信笺只抽出一半就停住了。朱莉娅看到了他的异常,边穿浴衣边走过来:   “鲍勃,怎么了?”   罗伯特默默地把信笺递过去,白纸上画着一把匕首,刀尖滴着鲜血。朱莉娅的脸色刷地变白了,愣了很久才问道:“你估计是谁干的?”   “不知道,看来我们的调查妨碍了某个权势集团的利益。这吓不倒我,我不会退缩的,每年都有上百名新闻记者殉职,在殉职者名单中加上一位罗伯特·盖纳算得了什么?我想纽约时报一定会为此追认我为正式记者。”他故作轻松地说。   朱莉娅警告他:“你不要把它当儿戏,如果真的触犯了某个秘密集团,他们可是心狠手辣的。”罗伯特收起戏谑:“不,我不把它当儿戏,但也决不会退缩。我只后悔不该把你牵连进来。你是否可以先回国?剩下我一个人容易应付突然事变。”   朱莉娅摆摆手,表示不想谈下去:“我的上校爸爸能原谅我临阵退缩吗?还是一同干吧,以后凡事谨慎就行了。”   罗伯特感激地把她搂到怀里。   那晚,两人仔细分析了此事的前因后果,难以判定这封威吓信出自谁手。这次调查首先触动的是谢氏父子的利益,但无论如何,这位谢教授不像一个写恐吓信的人。   他们想起那封匿名信,也许,观点相反的两封信是出自一人之手,是搞欲擒故纵的把戏?他们又想起了那位金斯教授,在短期的交往中,他们觉得他是位光明磊落的学者,但是,现在他却是匿名信的第一嫌疑者,因为除了谢教授外,只有他才能知道信中的某些细节。   两人商量了很久,无法理出清晰的脉络。朱莉娅建议同金斯通一次话,看能否听出什么蛛丝马迹。按时差计算,克里夫兰现在是清晨6点,金斯肯定在家。罗伯特挂通了他的电话,精神奕奕的金斯立即出现在屏幕上。   “我是金斯,请问……噢,你是罗伯特。”   “对,我是在雅典给你打电话。”   “事情有进展吗?”   “不太顺利。谢教授的头发我已经搞到了,但鲍菲一直没有露面。不过也可能不用再去搞他的头发,因为谢教授实际已经承认,他对儿子使用了某种基因手术,可惜还没有得到确凿的证言或证据。”   对方简单地说:“慢慢来吧,这种事情无法一蹴而就。”   “奥委会内部分歧很大,有人认为,如果基因技术能增强人的体力,又没有兴奋剂对人体的危害,也许我们该举双手欢迎它。”   金斯断然说:“这是十分幼稚的想法。世上万事万物都处于微妙的平衡中,人虽然没有猎豹跑得快,没有大猩猩孔武有力,但人的体态实际是在人的生活条件下所能达到的最好平衡。   如果使用基因技术一昧增强某一方面,比如增强奔跑能力,这条渐进之路会终结于何处?最终只有把人变成猎豹!普通人可能认为猎豹是进化的典范,是强悍的兽中翘楚,但在生物学家眼中正好相反。不错,猎豹的奔跑速度是动物中最快的,简直是完美的奔跑机器,但它们的身体结构为这个‘最快’不得不做出重大的牺牲--牺牲了基因的多样性。生物学家们发现,猎豹群体的基因十分一致,甚至在它们之间做器官移植时几乎不会产生排异反应。形象地说,猎豹群是在进行近亲交配,所以,这种看似强悍的动物在进化线上的地位是十分脆弱的,它们的生存已岌岌可危。你愿意人类落到这一地步吗?”   罗伯特对这些真知灼见心悦诚服,不过他并没有忘记打电话的目的:“金斯先生,我刚刚收到了一封血淋淋的恐吓信,你能推测是谁写的吗?”他紧盯着金斯的表情,金斯显然很震惊:“恐吓信?”他思考了半秒钟,“你怀疑是谢教授?不,我敢断言不是他,他绝不会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法。”   罗伯特不禁赧然,无疑,金斯也不是使用“卑劣手法”的人。“对,我也不相信是谢教授所为。我们再追查吧,再见。”   “再见,你们要小心。”   他挂断电话,同朱莉娅相对苦笑。他的推理之磨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零点。现在,他对帷幕之后的内情仍一无所知。   上午8点半,电话铃急骤地响起来,拿起听筒,屏幕上仍是一片漆黑。他以为是电话出现了故障,但他随即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嗓音:“是罗伯特·盖纳先生吗?”罗伯特敏锐地联想到费先生所说的“尖嗓音的匿名者”,立即崩紧了全身的神经:“对,我是罗伯特,请问……”   “你不是急于知道关于鲍菲的内情吗?我这儿有一颗重磅炮弹,但你必须答应我,尽快把它公诸于世,一定要在奥运闭幕前公布。”   “我答应,这正是我要作的。请问……”   “请尽快赶到费新吾先生那儿,我已把材料送过去了。”   对方没有等他询问就挂了电话。罗伯特和朱莉娅一秒钟也没有多停,立即冲出门去,叫了一辆出租,让司机尽快赶到卡赞旅馆。一路上,他们紧张地思索着,这会是什么样的消息,为什么这个匿名者也像谢教授一样,把费新吾当作披露消息的必经关口。他们甚至还想到这是不是一场阴谋,是一个陷阱?也许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在屋里等着……他们冲进屋里,看到的是5张惊讶的面孔。罗伯特喘气未定就问:   “费先生,有人送来关于鲍菲的消息吗?匿名者说是一枚重磅炮弹。”费新吾惊讶地说:“没有呀。”   几乎同时,一个侍者微笑着走进房门,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信封,彬彬有礼地问:“请问那位是费先生?有人托我送来一封信。”费新吾狐疑地接过来:“我就是,谢谢。”   侍者退出了房间,他把信封裁开,抽出信笺看了一眼,招手道:“小田,罗伯特,朱莉娅,都过来吧,这封信是给我们四个人的。”他抱歉地对三个小伙子说,“请你们稍候。”四个脑袋凑到一张信纸上。   “在我上封信披露谢可征教授的基因嵌接术之后,事情的真相已经逐渐明朗化。我的老友、正直坦诚的费新吾先生和田延豹先生当面质询了谢教授,后者坦认不讳。(田延豹恨恨地骂道:这个无赖!)但我刚刚发现其中另有隐情,我们几乎全被他轻易地骗住了。在华裔智者谢可征先生的计谋中,我们表现得像一群傻子。这几天,我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显然,纵然是百米之王刘易斯的基因也不能让鲍菲打破9.5秒大关,因为刘易斯先生本人也远未达到这个高度。   也许,谜底存在于另一桩事实中。我已经作过详细了解,26年前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体细胞和精细胞的并非刘易斯一人,还有体能远远超过刘易斯的另一位先生。这位先生的肌肉内含有较多的能量之源——线粒体,因而奔跑更为迅速。刘易斯先生的百米最高时速是40多公里,具体说是43.37公里,而后者的时速可达130公里!   这位先生名叫塞普,来自非洲察沃国家公园。他的速度是所有哺乳动物中最快的。让我小心地把谜底揭开吧,塞普先生是一只凶猛剽悍的非洲猎豹!……”   非洲猎豹!   非洲察沃国家公园的稀树大草原。在1米多深的硬毛须芒草和菅草的草丛中,一只母猎豹逆着风向悄悄向羚羊群接近。它已经怀孕了,一套有关四条小生命的复杂的链式反应已经启动,通过种种物理的化学的媒介,表现为强烈的食欲。它急需补充营养。枯草丛后露出一只未成年的羚羊,它警惕地向四方睃视着,四条优雅的细腿随时准备跳窜而去。母豹知道这只羚羊不是好的猎杀对象,它已足够强壮,很可能逃脱自己的利爪。但在饥饿的驱使下,它踌躇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猛扑过去。小羚羊及时发现了敌人,敏捷地逃走了。母猎豹全速追赶,距离越来越近。相比之下,猎豹更适于短期的快速奔跑,它高踞于陆地动物奔跑速度的顶峰。它有流线型的轻盈体躯,长而发达的肢体,善于平衡的粗尾,发达的心脏,特大的肺。头部具有阻力最小的空气动力学特点,双肩可不断滑动使步伐加大。它的脊柱在高速奔跑中就像是弹簧,能曲能伸。猎豹的犬牙非常小,以致于当它辛辛苦苦捕到猎物后(它常常要喘息20分钟才能进食),如果碰上鬣狗或狮子来抢食,它只能胆怯地逃走,因为它的小犬牙无法同强敌搏斗。但进化之神为什么给它留下这点瑕疵?不,这是为了留下足够大的呼吸空腔。当至关重要的搏杀能力与奔跑能力相矛盾时,也只有被舍弃了。   猎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为奔跑而特意定制的,这是进化之路中的残忍的选择。但速度上逊于猎豹的羚羊也自有天赋的本领。猎豹是短跑之王,羚羊则是灵活转弯的翘楚。它灵巧地左蹦右跳,一次次从母猎豹的利爪下逃脱。几个回合之后,双方的速度都开始减慢,小羚羊疲劳更甚,它的黑眼珠里已经有了恐惧,母猎豹确信下次的一扑将把小羚羊扑倒。就在这时它听到了自己体内的警告。猎豹在追猎时是屏住气息的,就像人类的百米选手一样,现在那次深呼吸所得的氧气已经耗尽。它的奔跑要消耗巨大的能量,平均每跑一公里,每克体重要消耗12.55焦耳化学能。当血液中的氧气消耗完时,所需能量大多是依靠无氧酵解的ATP(三磷酸腺苷)和CP(磷酸肌酸)提供,不过无氧酵解会同时产生大量的肌酸,很快就会积累到奔跑者无法承受的程度,再奔跑下去它的心脏就要破裂……母豹只好收住脚步,塌肩弓背,凶猛地喘息着,眼睁睁看着猎物轻快地逃走。   只差0.5米。这0.5米是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生死线:或者羚羊被杀死,或者猎豹饿死。   母猎豹疲惫地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它正以轻盈的小步舞来庆贺自己的胜利——在猎豹的潜意识中,一定滋生了极强烈的欲望:让自己的四肢跑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点!   这只猎豹最终没有饿死,它就是塞普的母亲。没人知道这位母亲那一瞬间的强烈欲望是否也能通过染色体遗传给下一代。科学界公认的遗传变异规律,是说生物基因只能产生随机性的变异,被环境汰劣取优,从而使生物一点点向优良性状进化。这种盲目进化的观点未免不大可信。不妨考虑爬行动物向鸟类的进化。在盲目的随机的变异中,怎么能“恰巧”进化出羽毛、龙骨突、飞行肌等等变异基因?即使能够,无数变异性状进行纯数学的排列组合,得出的将是天文数字,它不可能在有限的地质年龄中一 一得到验证和取舍。也许某一天科学家们会发现,生物强烈的求生欲才是遗传变异的指路灯,它在冥冥中引导染色体作“定向”的而不是盲目的变异:使渴望奔跑迅速的兽类变得四肢强健,使渴望飞翔的爬虫变异出羽毛,使渴望游泳的哺乳动物变异出尾鳍……   也许,嵌入谢豹飞体内的、片断的猎豹染色体也能传递一定的欲望?   非洲猎豹!四个人都沉重地喘息着,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一种冷酷滞重的氛围渐次升起。他们几乎同时认识到,尽管这个神秘人物心理阴暗,几近无赖,但他指出的恰恰是事实。 在那位远远超越时代的、生命力强盛的短跑之王身上,肯定嵌入了猎豹的基因片断。   几天来,他们就像是玩九宫格填数游戏的学生,他们在外围揣测、推理、嗅探、追踪,费尽心机来破译这个非常复杂的谜语。但是,只要把一个正确的数字填到九宫格的中心,一切都变得非常简单,太简单了!   对这个结论,至少费新吾不感到意外,这些天他已通过网络查阅了大量有关基因技术的资料。DNA是上帝的魔术,但任何魔术实际上只是充分发展的技术——尽管这些技术十分精细十分神秘,但终究是人类可以逐渐掌握的。而掌握了基因技术的人类将成为新的上帝,随心所欲地改良上帝创造的亿万生灵——包括人类自身。   他在脑海中历数二三十年来基因工程技术的神奇发展:   上个世纪80-90年代,美国俄亥俄州凯撒西部大学的研究小组,已经能制造“浓缩”的人体染色体,他们把染色体中的废基因剔掉,将有效基因融合或聚合,得到只有正常染色体长度十分之一的、功效相同的染色体。   更早一点,瑞典隆德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将细菌血红蛋白基因移入烟草;英国爱丁堡罗斯林研究所将人的血红蛋白基因移入绵羊,以这种羊奶治疗人类的血友病;又将人类抗胰蛋白酶植入绵羊,以治疗人类的囊性纤维变性。上述产品早已进入工业化生产。   20世纪末,医生们已不必再走这样的弯路,他们已经能将上述基因直接嵌入先天缺损的病人体内。一个患胡勒综合症的以色列女孩是这种技术的第一个受惠者,在她10个月大时,医生把正常基因加入她的骨髓,再把骨髓植入她体内。   ……   人类已经接过了上帝的权杖,还有谁能限制他使用这根权杖?费新吾不是上帝的信徒,没有宗教界人士对基因技术的深深恐惧,对于他们来说,基因技术比哥白尼的“日心说”、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更要凶恶千百倍;费新吾也不是生物学家,对生物伦理学知之甚少,因而也没有生物学家那种“理智”的担心,他们一方面兢兢业业地开拓基因工程技术,一方面对任何微小的进展都抱有极大的戒心,生怕一条微裂纹会导致整个生命之网的崩裂。   所以,从理智上说,他并不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恶行。但他心中仍有隐隐的恐惧,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他的脊背上掠过一波又一波的冷颤。   朱莉娅打破了屋内的沉默,她轻声问:“是否把那位侍者喊来,问问是谁给他的信?”费新吾摇摇头,罗伯特也摆摆手说:“没用的。写信人一定是雇一名小孩送来。”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朱莉娅喃喃地问。   罗伯特果断地说:“现在,‘他是谁’已经是次要问题了,关键是他说的是否是事实。费先生,我们该怎么办?我想把这则消息发出去,在向我提供这个消息前,匿名者要求我作出了立即公布的承诺。”   费新吾犹豫着,他不想让这则消息公开,因为这势必伤害谢教授、鲍菲和田歌,也必将在奥运场上引起轩然大波。不过他知道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匿名者既然让四个人同时知道这件事,就是逼他们马上宣布。他可以保密,甚至能说服罗伯特暂时保密,但那位匿名者会轻易地找到另外的发表途径。他点点头:   “好吧,不过要先向谢教授通报一声。”   他们把电话打到希尔顿饭店,柜台小姐说,谢教授半个小时前退掉房间,已经离开了。   时间如此一致,不大可能是巧合,一定是他听到了风声,提前躲开了。费新吾狠狠心说:“你发消息吧。”   “我以我们两人的名义发表,好吗?”   “好吧。”他扭头对田延豹说,“小田,挡不住的。”   田延豹目光阴沉地点点头。三名小伙子一直被挡在圈外,焦急地观看着,猜测着,这时实在忍不住了。王刚怯怯地问:“费叔叔,你们是在谈论谢豹飞吗?他怎么啦?”费新吾叹息一声,他暂时不想让三人知道真情,不想打碎他们心目中的偶像,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还是有关谢豹飞身世的传言。”   三人满腹疑虑,看着屋内各怀心事的四个人。罗伯特又在捣什么鬼?为什么连费叔叔也向他们屈服?三个人交换着目光,然后齐齐站起来,客气地向费田二人告别。临走他们还愤怒地剜了罗伯特一眼。   费新吾送走了三个年轻人,在门口轻声安慰几句。等他返回时,罗伯特已在电脑上拟好了文稿,请他过目。文章写得十分简洁、冷静和客观:《短跑之王?》(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罗伯特·盖纳 中国体育报记者费新吾)人类的短跑之王是25岁的华裔美国运动员鲍菲·谢,陆地动物中的短跑之王是非洲猎豹。适才一位神秘人士披露说,两者之间原来有着天然的联系——鲍菲·谢的身体中嵌入了猎豹的部分基因!   此消息尚未得到最后证实,但据笔者此前的调查,从技术上说这是完全可行的。看来,国际体育界已经面临一个难题:如果这个消息不幸属实,那么鲍菲的世纪性成绩是否有效?以基因手术提高体能的方法是否合法?最主要的是,在竞相用非人类的异种基因改良人体的竞赛中,人类会不会迷失自我?   世界发疯了。   国际奥委会发言人:这只是一则未加证实的报道,我们无法轻易表态。我们只能许诺尽快与鲍菲·谢及其父亲谢可征教授联系,调查事情真相,尽早作出必要处理。(记者追问,如果属实,奥委会将如何处理?)我想坦率地告诉新闻界,奥委会内部已就此事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而且不会在短期内达成一致意见,因为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希望各位先生给我们留下充裕的时间,使我们得出慎重的、经得起历史考验的结论。毕竟奥运已存在了数千年,又何必急在一朝一夕呢。   罗马教庭发言人:事态尚未明朗,教皇不会匆忙表态。但教庭的态度是一贯的,我们曾反对试管婴儿和克隆人,更不能容忍邪恶的人兽杂交。愿上帝宽恕这些胆大妄为的罪人。   以色列宗教拉比:犹太教义只允许治愈人体伤痛。此前我们对试管婴儿技术采取宽容态度,是因为这种技术虽然离经叛道,但它尚可算作治愈行为。但我们绝不能容忍亵渎神的旨意,破坏众生的和谐与安宁。   某国宗教领袖:这个邪恶的巫师只配得到一种下场,我们向安拉起誓,我们将派10名勇士去执行对罪犯谢可征的死刑判决,不管他藏到世界哪一个角落。   雷泽夫大学医学院发言人:我们对社会上盛传的人豹杂交一无所知。如果确有其事,那纯属谢可征教授的个人行为。我们谨向社会承诺:雷泽夫大学不会容忍这种欺骗行为。   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发言人:谢可征教授是我们很熟悉的、德高望重的学者,我们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轻率的举动。对事态发展我们将拭目以待。   本届奥运会男子百米银牌得主、尼日利亚的埃津瓦:我不了解基因技术,它太深奥了,我不知道它能不能做到这一点,但我对鲍菲·谢异乎寻常的成绩早就怀疑了。假如不幸这是真的,我会把自己的银牌扔到垃圾箱里。你们想想吧,如果今天允许一个嵌着万分之一猎豹基因的“人”与我同场比赛,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万分之一人类基因的四条腿的猎豹?   “费先生,田先生,我是澳大利亚堪培拉时报的记者。请问那位以匿名信披露这则惊人内幕的先生是谁?他与你们是什么关系?”   “无可奉告。”   “为什么?他多次宣称你们是他的挚友。”   “无可奉告。”   “此人说,对他提供的所有事实,你们都曾当面质询过谢可征教授,这是否确实?”   “无可奉告。”   “那么我再问田先生一个问题,令妹此刻是否正与鲍菲·谢在一块儿?他们目前躲在什么地方?我们已买到一些照片,足以证明两人之间的亲昵关系。”   “滚!”   晚上,两人仍然同榻而眠。田延豹久久地盯着天花板,烟卷在唇边明明灭灭。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很烦燥。老费也很烦闷,但他的自控能力比较强,还不至于形之于色。其实他们的烦燥是无来由的,谢豹飞身上嵌有猎豹基因,并不是说他长有豹尾或利爪,他还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有什么可烦恼的呢——但他们仍然无法克制自己。沉思良久以后田延豹终于开口:   “老谢,明天我要出去找田歌。我不放心她和那人在一起。”费新吾早就知道,田延豹和堂妹的感情极为深厚。他勉强开玩笑说:“不必顾虑太多,即使谢豹飞身上嵌有猎豹基因的片断,他仍然是人而不是一头豹子。”   “不管怎样,我要尽力找到她,让她知道所有的情况。”   “你到哪儿去找?”   “尽力而为吧,这么大的一条游艇,不会没有一点踪迹。”费新吾沉吟着,他想陪小田一块去,又觉得不能离开此地。田延豹猜到了他的想法,说:“老费你留在这儿,我会经常同你联系,一旦田歌向这儿打电话,请你立即把她的地址转给我。另外,也许谢教授会同你再度联系。”   “好吧,就这样安排。”   罗伯特和朱莉娅返回希尔顿饭店时,一个录音电话正等着他们:   “速回电。威尔科克斯”   罗伯特要通电话,屏幕上威尔科克斯显得精神奕奕:   “鲍勃你好。”罗伯特戏谑地想,他已经开始用爱称称呼我了。“干得不错,为纽约时报抢了一条重要新闻。那个费新吾是怎么回事?”   “他是中国体育报社的老记者,已经退休了,但他好像与那个匿名者有特殊渊源。坦率地说,我能抓到这则消息是占了他的光。”   威尔科克斯很快说下去:“干得不错,但我还是不满意。知道吗?很不满意。纽约时报不是一家专发传闻的二流报纸。你务必挖下去,一直挖到富油层。建议你租一辆通讯车,随时与我保持联系。你也可以雇私家侦探,可以高价买断消息。我告诉你一个帐号,你可以不受限制地使用。但有一点,那就是必须尽快搞到确凿的证据,要让纽约时报始终站在报道的前列。听清了吗?”   “我会努力去作的。”   “至于和那位费先生的关系,由你相机行事吧,要好好合作,但不要让他抢了头条新闻。”   “你放心。”罗伯特平静地说,“此人并没有新闻记者的职业特点,他最关心的是这则报道会不会给亲人造成伤害,而不是抢头条新闻。”“好好干,以后就在国际新闻部工作。”他补充道,“我不知道你是否充分认识到这则报道的历史意义,很可能你会为此得到普利策奖的。”   罗伯特放下电话就把朱莉娅抱起来:“我成功了!纽约时报已经为我敞开大门了!”他抱着朱莉娅在屋内狂转。朱莉娅笑着喊:“放下我,我已经晕了!”罗伯特放下朱莉娅,吻着她的嘴唇。朱莉娅喘口气,调侃地说:   “这可不像纽约时报大牌记者的风度。他们都是冷静、干练、机警、喜怒不形于色,哪像你这样冲动?”然后她便陷入沉思,“鲍勃,你想鲍菲的母亲见到这则报道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肯定早有思想准备。记得吗?是她第一个暗示了基因改良的可能。”   “不管怎样,我要打电话安慰安慰她。”在电话中,朱莉娅歉然通报了事情的进展。那边的方女士沉静地听完电话,沉吟良久才低声说:   “谢谢你通知我。”便挂了电话。         豹人     六 谁是匿名者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就唤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比雷埃夫斯港。田歌曾透露过她是在这个港口接受了鲍菲的礼物,他想,在这儿应该能打听到一些有关新游艇的消息。出租车司机是一个饶舌的中年人,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不过这种英语带着太多的鼠尾草煎汁的味儿,只有本地人才能听懂。田延豹的英语口语是相当地道的,这会儿只好歉然说,我的英语很差劲,非常差劲。司机没有了谈话对象,只好转而听音乐了。   田延豹有了一个小时的清静,往事如潮般涌来。   说老实话,这次如果不是田歌的央求,他绝对不会来雅典的。那个失败之夜所造成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也许终其一生不会愈合了。在那之后,他连田径比赛的电视节目都不能看,因为那熟悉的朱红色跑道,清脆的发令枪声和凄厉的哨声,都会揭去他伤疤上的痂皮。   不过,他无法拒绝田歌的央求。   他比田歌大10岁,住在一个四合院中。所以,田歌几乎是在他的肩头长大的,堂兄妹感情极深。记得田歌四岁时,有一次带她去看枣园,调皮的小田歌惹怒了蜜蜂。蜜蜂群起而攻,钻进她的头发里,吓得她面色煞白。他把蜜蜂驱走了,自己面颊上却被蜇了两口。回家后,田歌一直趴在他的脸上轻轻吹着:“还疼吗?豹哥,还疼吗?”现在他还能回忆起她的小手指在脸上摩娑的感觉。   后来他常到各处去训练和比赛,在家的时候少了。26岁那年他回家时(那时他已是蜚声体坛的短跑名将了),惊奇地发现,当年的小青虫已经羽化成了漂亮的蝴蝶。她美貌惊人,身上时刻笼罩着圣洁的霞晕。   对于豹哥来说,田歌仍是个娇憨的小丫头。她会攀着哥哥的脖子撒娇,会挽着他的臂膀,展示她几年来搜集到的有关哥哥的剪报。田歌心灵的秘密,5年后他才略略窥见一斑。那时鲍菲·谢刚刚崛起,田歌坚决地宣布,她已爱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华裔美国人。   “一见他的照片,我就觉得他十分亲切,十分相熟。知道为什么吗?他与你很相像!”那时他才知道,田歌是把对“豹哥”的微妙感情移植到了鲍菲身上。   她对豹哥的婚姻是颇有腹诽的,她说夏秋君太会算计:“这个世界上能用1元钱买的东西,她绝不会掏出1元另1分。你和她能有共同语言吗?如果是同床异梦还要白头到老,哎呀,那可太可怕了!”当时他曾佯怒地训她:“你要挑拨我们夫妻不和吗?”但平心而论,田歌并没有说错,他和妻子之间一直欠缺那种灵魂深处的共鸣。妻子太实际,而在他(和田歌)心里却一直珍藏着某种理想主义的闪光,即使历经挫折而终不改悔。   他摇摇头,用力摆脱这些恼人的思绪。田歌和鲍菲相恋后,他为妹妹庆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桩颇为理想的婚姻。但自从知道鲍菲身上嵌有猎豹基因后,他忽然预感到了危险。其实这没什么,正像老费说的,尽管嵌有少量猎豹基因,他仍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豹子。不要忘了,现在很多病人身上还有猪的心脏和山羊的肝肾呢。再把思路放开点,连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还是杂种哩(刘邦母梦与龙交而孕)。这当然是荒诞不经的神话,但至少说明,在文明社会的早期,人们在心理上对“异种”还比较宽容。   但无论如何,田延豹仍觉得心神不宁。他至少要找到堂妹,让她知晓所有的内情后,再由她自己作出决定。否则,他就愧对田歌对自己的一腔挚爱了。   比雷埃夫斯港十分繁忙,来往行人都是匆匆忙忙,田延豹一时无从着手去询问。热心的司机帮了他的忙,通过一番艰苦的交谈,司机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便用希腊语咭咭呱呱四处询问。田延豹不知道他的询问是否符合自己的原意,也只有听之任之了。半个小时后,司机把他领到了港口船舶管理局的楼前。   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职员接见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约50岁,身体健壮,满脸是黑中夹白的络缌胡子,说一口标准的带牛津口音的英语。田延豹问:“科斯迪斯先生,请问最近是否有一艘游艇在这儿注册?游艇的主人是鲍菲·谢,美国人。请你帮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惊奇地说:“鲍菲·谢?就是人人谈论的那个豹人?不,没有,如果他在这儿注册,我一定会记得。”   “也许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册。”科斯迪斯立即说:“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阳能金属帆游艇,船名就叫田歌号,是利物浦船厂的产品。四天前,不,五天前在这儿注册。”   “这只游艇目前在哪儿?我的堂妹田歌告诉我,为了躲避记者,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但我急于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这不难。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续向外发出无线电脉冲,以便卫星定位系统能随时对每一只船精确定位。我来帮你查一下。”   “太感谢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厂查询了该船的无线电脉冲参数,又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联系,卫星很快给出回答:田歌号目前已返回希腊领海,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兴致勃勃地查找着——查到豹人的下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的运气。自从豹人的身份披露后,所有记者都在发疯地寻找失踪的谢氏父子,他可以拿这则消息去卖一个大价钱。   那个中国人详细地问请了情况,包括这艘船的精确方位和外部特征。他由衷地一再表示谢意,临走时他显然犹豫着,终于开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请你为田歌号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鲍菲·谢的恋人,她现在并不知道所谓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诉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够有所准备。”   科斯迪斯有些扫兴,他原打算送走这位中国人就去挂通电视台的电话,但那人的苦涩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爽朗地说:“好,我会用铅封死这个爱饶舌的嘴巴。祝你和那位小姐好运,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兄长。”“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科斯迪斯对此人印象很好,他目光清澈,眉尖隐锁忧虑,看出来他对妹妹的关心十分真诚。   送客人出门时,他又热心地说:   “你怎么去伊拉克利翁?这儿有定期班轮。如果你急于赶到,还有一家游乐公司出租水上飞机,费用不是太贵,从这儿到伊拉克利翁,估计得300-400美元。你需要吗?我可以帮你联系。”   田延豹掂量掂量自己的钱包,说:“谢谢,请你联系一下。”科斯迪斯返回办公室要通电话,用希腊语痛快淋漓地交谈着,时而威胁时而央求,最后他转过脸笑道:“我说你是我的中国朋友,他答应只收200美元,并且保证一定把你送到田歌号上再返回。这比坐班轮快捷方便多了。”   “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20分钟后,一架轻型水上飞机降落在管理局附近的空地上。飞机很小,机舱里紧巴巴只能塞下两个人。飞机下部是两个巨大的浮筒,外形类似雪橇。驾驶员是个沉静的年轻人,听科斯迪斯介绍了情况后,很有把握地说:   “没问题,一定能找到。”   但等飞机赶到伊拉克利翁,那艘游艇已经不在这儿了,它一定是正好在这个当口启航到了别处。科斯迪斯先生已经下班,无法再通过卫星查找田歌号的新方位。田延豹一时没了主意,人地生疏,他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好在驾驶员很尽责,用机上通话器不厌其烦地向各处打听,直到晚上11点,他们才得知,田歌号泊在哈尼亚港附近的海面上。   可是等他们赶去,一切都晚了。以后,当田延豹被囚禁于雅典圣尼科德摩斯街的监狱时,他常常痛心地想,为什么他没有早点赶去,哪怕早到两个小时,田歌的人生之路也不会在这儿断裂。命运之神为什么这样狠毒?   田延豹走后,费新吾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田歌和谢教授的消息,一边努力查找浏览着有关基因工程的资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该学一点基因工程的知识了。过去他总认为那是天玄地黄的东西,只与少数大脑袋科学家有关,只与科幻时代有关,他没有想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它就会逼近到普通民众的身边。   下午他接到田延豹的电话:   “老费,查询很顺利,我已得知这只船的具体方位。我正在联系一只水上飞机赶到那儿,届时我再同你联系。”从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显轻松一些,费新吾也舒了口气。挂上电话,他回头坐到电脑前查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拿起话筒,屏幕仍是关闭状态,他马上猜到了对方是谁。果然,他听到了那个尖锐的、让人生理上感到烦燥的声音,这次是用汉语说的:   “费先生和田先生吗?还记得我吧,我说过要同你们联系的。”费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气怒地说:“我正要找你呢,你在电子函件中说了不少不负责任的话。”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后你会谅解我的苦心。你愿意同我见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费新吾没有犹豫:“好的,我们在哪儿见面?”   “到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吧。”   “到奥林匹亚?那儿距雅典有4个小时路程呢。”   “对,那样才能避开记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这次意义重大的谈话放到一个合适的历史背景中。奥林匹亚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发祥地,那儿的宙斯神殿可以说是西方神话的源头。我想,万神之王一定会乐意聆听我们的谈话。晚上6点在宙斯神像下见面,好吗?再见。”放下电话,费新吾不由沉吟着,电话中仍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声音,但似乎那个人变了,自信,从容,上帝般的睥睨众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急于见到此人,揭开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录音电话中留了几句话:   “小田,我去赴一个重要约会,今天不能赶回了。你那儿如有进展,记住给这儿打个电话,我会及时从外边往旅馆打电话索取你的留言。”他匆匆披上一件风衣,租了一辆雷诺牌轿车,立即向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皮尔戈斯城方向开去。   费新吾不知道,他一走出饭店,一辆长车身的梅塞德塞-奔驰汽车就悄悄跟在后边。这辆汽车车顶上,一个小小的圆盘缓慢地转动着,那是全球通信系统的天线,可以随时与纽约时报联系。   车内是罗伯特和朱莉娅,还有一名司机伯克,两名沉默寡言的技术人员戈尔和麦卡利斯特。   他们都很干练,说着地道的美国英语,带着明显的军人风度。车和人员都是威尔科克斯为他借到的。“不用管他们是哪儿的,反正绝对可靠。你只管放心使用吧。”威尔科克斯含糊地说。罗伯特私下推测,这辆车和三名人员都属于北约组织的情报部门。   在仔细考虑后,罗伯特仍把重点放在费新吾身上。谢氏父子都没办法找到,但罗伯特的直觉告诉他,匿名者和费新吾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奇怪的是,费新吾本人对这种关系似乎并不知情。他很可能还会与费新吾再次联系,何况,鲍菲一直与田歌在一起,而田歌迟早要同哥哥联系的。田延豹已经出发去海港寻找那艘船的下落,一旦有了眉目,他也会很快通知同伴。   所以他要作的,只是随时把费新吾保持在监视之中——虽然这种偷偷摸摸的监视有失光明,但比起这则报道的重要性来说也就可以原谅了。毕竟,他对费、田和鲍菲都没有恶意。   费新吾到附近的租车行租了一辆黑色的雷诺,罗伯特让奔驰悄悄跟在后边。他们刚刚取出了费新吾房间的录音,消息很令人振奋。第一个录音是田延豹留下的,说他已经查到了田歌号的方位;第二个录音是费为田留下的,说他要去赴一个重要约会。看来,他们的调查很快就会有重大突破。   雷诺车一直向西开去,已经过了墨伽拉,仍没有停车的迹象。他们没有探听出此次约会的地点,前排的戈尔扭回头疑惑地说:“他们究竟在哪儿约会?是不是想甩掉我们?”现在,他们已经驶过科林斯城,沿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北岸开着。在车流较少的海滨公路上盯梢不是件容易事,何况这辆车的外形比较特殊。他们小心地跟踪着,始终保持在两三辆车的后边。他们经过帕特雷、基利尼,在皮尔戈斯城驶下海滨公路,折转车头向东。只有这时,他们才猜到,这次约会的地点是安排在奥林匹亚古奥运赛场。   奥林匹亚是最能引发黍离之思的地方。这儿是历史和神话古迹的存放所,巍峨壮观的体育馆、宙斯祭坛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这些建筑中以宙斯神殿最为雄伟,它建于公元前468-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亚式石柱风格。殿内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执权杖,右手托着胜利女神。人们走进神殿时,眼睛恰与宙斯的脚掌平齐,这个高度差形象地表现了那时人类对众神的慑服。   但这个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罗马的征服者运走并在一场大火中毁坏。费新吾走进大殿,只看见了残破的像基和横卧的石柱,他浅嘲地想,也许这正象征着众神在人类心目中的没落?   落日的余辉洒在残破的巨型石柱上,为这片属于历史和神话的场所涂上庄严的金粉。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间玩耍,手里拿着一种叫“的的乌梅梅利”的冰淇淋。他看到一辆富豪车停到停车场里,一个老人下车,匆匆走进神殿,费新吾不由大吃一惊——那正是不久前失踪的谢教授。   费新吾犹豫了几秒钟。因为牵涉到同那个神秘人物的约会,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同教授打招呼。但他随即想到,谢教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个神秘人物约来的,与今晚的谈话有关。于是他迎上去唤了一声:“谢教授!”谢先生没有显出丝毫惊奇,看来,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约会。他微笑着同费新吾握手,手掌温暖有力。费新吾细细端详着他。此刻,费新吾已经基本相信了匿名者披露的事实,相信谢教授为他的儿子植入了猎豹的基因,从而制造了一个超人。其实,这位科学家本身就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强者,他只手掀起了这场世界范围的风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敌。但从他的表情看不出这些,他的目光仍是过去那样从容镇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刚到。”   教授点点头,转身凝望着夕阳:“多壮观的地中海的落日。在这儿,连夕阳的余辉里也浸透了历史的意蕴。”   费新吾不想多事寒暄,他直接了当地问:“你知道今晚的这次约会?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神秘人物是谁?你知道他新近披露的关于猎豹基因的情况吗?”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僻处,这儿没有一个游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   “你愿意同我见一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惊呆了:“是你 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痛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这层伪装了,但在感情上,他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叠合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   “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预先安排好的?是你在北京打听到了我的情况?”   “对,我一直想找一张‘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家圈子之外的人。应同体育界有一定渊源,事发时最好应在雅典奥运会上;还有一点不言自明,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请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不可能征询你的意见。”他又补充道,“我在两封函件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也是想尽量树立你的权威发言人地位。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两个真假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疏远和冷淡。他淡淡地说:   “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决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三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汽慢慢泄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又解释道:“你可能不十分了解,在西方舆论中,宗教思想和生物伦理学的影响十分强大。在我决定披露这件事时,已经做好了被舆论撕碎的准备,所以我才有意选取一个中国同胞来帮我披露这个秘密。我想,宗教思想淡漠的中国知识分子应该是比较达观的。”   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或是一种善行?”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沙文主义的词汇。人类本身就诞生于兽类——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揭示这个真理时遭到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踪到细胞水平,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相似的,更遑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限,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会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微裂缝都能扩展开去。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吧。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回头观察它引起的震荡:积极的和消极的,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发展应该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   “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未来学家和生物伦理学家们,甚至包括神学家们。再由你作出独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你愿意这样作吗?”   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同意。”“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他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没必要谈这一点,我不愿给你设置什么框框。一会儿我就交给你10盘光盘,有关的资料应有尽有。”   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蒂,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学规律。染色体有三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像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互相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发动染色体的复制。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多次做过这种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断又会精确地按着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过程,问:“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吧。”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同你也没有联系?”“没有。我曾事先嘱咐他必须随时同我保持联络,但整整六天了,他没有这样做。恋人在怀,老爹就抛到脑后了。”他笑道。   费新吾却笑不出来,他的心房一沉,问:“谢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鲍菲本人并不知情。”   “这些天谢夫人没来电话?”   “没有。”   费新吾的心房又是一沉。沉默片刻,他觉得最好还是直言相告:   “那么,难道你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天已经披露的真相,至少是揣测,会对豹飞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两人都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谢教授的脸红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强笑道:“谢谢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儿?”费新吾告诉他,田延豹已经查到田歌号游艇的方位,估计这时早与他们会合了,至于究竟在哪儿他没有言明。谢教授说:“先不必管它,我们去饭店休息吧,我已预订了两套房间。到那儿后我再通过希腊政府的熟人同儿子联系,明天早上我们赶过去——我的确该同他好好谈一谈。”   开车去饭店的路上两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没有多交谈。费新吾苦笑着想,看来,他已无意中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第一个副作用:谢氏夫妇对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情——在保守儿子的隐私和炫耀成功两者之间,谢教授选择的是后者。如果说当父亲的天生粗心,当母亲的也该想到啊。   当谢教授走下富豪车,步履从容地向费新吾走去时,奔驰车里的罗伯特和朱莉娅几乎同时惊叫一声:   “谢教授!”他们毕竟年轻,思维敏捷,在一刹那中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个神秘的匿名者就是谢教授本人,是他一直在控制着整个事情的进程和节奏。他的所有伪装只不过是在通话时使用了一个简单的声音变频器而已,这实在是一个过于简单的把戏,任何一个看过廉价侦探小说的人都该一眼看穿。   但他们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费新吾和所有人都预先把这种可能排除了。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在疑犯中预先排除了谢教授?要知道,这种基因嵌入术是伟大的、世纪性的成就,作为这项成果的当事人,谢教授当然会向世人公布的,会向同行们炫耀自己的成功。这正是科学家的人之常情呀。   但是,这不仅仅是他的一项“成果”,或一件产品,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即使是再无情的父母,也不会轻易捅穿儿子的秘密,向世人展示儿子的“野兽本质”。正是这条常识在潜意识中成了大家推理的基础。   这些都不是明晰的、实实在在的推理过程,而是深藏于人们的潜意识中的一点闪光、几纹回波。不过,这正是心理学家们称之为直觉的东西。   这次,人们的直觉干扰了他们的正确判断。   戈尔悄悄下车,踱到那两人附近。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声音增强器,可以听清50米内的窃窃私语。谢教授和费新吾的谈话时断时续地传过来,录音机咝咝地转着,罗伯特也在飞快地做着速记。这些断续的谈话已足以串起一串完整的珠练,而且,罗伯特微嘲地想,即使这串练子有什么缺节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以直接向谢教授询问嘛。看来,他不会再保密了,他一定乐于让纽约时报向世人披露这件事的所有细枝末节。   那边两人的谈话由冷漠到融洽,最后又出现了微妙的裂缝——那是费新吾在委婉地责备他没有为儿子着想。最后两人都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奥林匹亚遗址。罗伯特立即通过卫星要通了威尔科克斯:   “这儿的调查已经快结束了,你能想到吗?正是谢教授本人有计划地、一步一步地向社会披露真情。他的儿子、百米之王鲍菲·谢的身体确实用猎豹基因进行过改良。我们的了解已经很清楚了,详细报道至迟明天早上——我是指希腊时间——就可以发回去。”连威尔科克斯那样见多识广的人,激动之情也溢于言表:“这真是一条惊人的消息,它肯定将在今年十大新闻中排到首位。鲍勃,谢谢你的工作。”   罗伯特收了电话,欣喜地命令司机:“跟上他们,今晚和他们住到同一家旅馆,明早我想再对他们采访一次。”   明早的采访只是为了补充某些细节,至于文章的大框架已经搭好了,没有缺漏了。他高兴地仰在座位上,搂住朱莉娅的肩膀,踌蹰满志地说:“这一仗已经打赢了,所有零碎的事实全部拼到一块儿了,恐怕只剩下一个链节——那封恐吓信是谁写的?”   几秒钟后,连这点疑问也得到了回答——虽然这最后一轮成功带着滑稽和无奈。奔驰正要起动,他们忽然瞥见两条人影从左右包抄过来,紧接着是卟哧几声,四个轮胎全被扎破,汽车在放气声中迅速委顿下去。戈尔和麦卡利斯特浑身一震,迅速掏出手枪。但他们知道已经晚了,他们已被困死在车里,杀手们的冲锋枪恐怕早已瞄准汽车,他们马上就会血迹斑斑,身上穿透几十个弹洞。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勇敢地作出反应,两人拉开车门,迅速滚下去,对着车外的两人举起手枪。就在这时,车内的朱莉娅厉声喊道:   “不要开枪!”   她的眼尖,已经透过薄暮认出来人。她推开后车门,拉着罗伯特下去。果然,车旁的两人,还有车后的一人他们都认识,他们曾共同在谢教授的房间里作客。现在,这三个年轻的中国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   戈尔和麦卡利斯特从地上爬起来,平端手枪,小心地逼近三人。三人没打算逃跑,也没打算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们把两把餐刀扔到地上,三人走到一起,凛然地看着罗伯特。罗伯特挥手止住戈尔,恼怒地问:   “你们这是干什么?”   王刚气愤地骂道:“我们不准许你们陷害鲍菲·谢,你们是一群三K 党,白人种族主义者!”   他说的是汉语,这些人都听不懂。不过机灵的朱莉娅听出了鲍菲的名字,她触触罗伯特的肩头说:“这三个人一定是追星族,鲍菲·谢的狂热崇拜者。”罗伯特恍然大悟,敏锐地想到了昨天收到的恐吓信:“是你们?是你们写的恐吓信?”他见三人没听懂,就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展示在他们面前。“是你们吗?”   三人摆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派头,点点头,干脆地说:“对,是我们。可惜我们不能真地杀了你,你这只专吃死尸的秃鹫!”   罗伯特唯有苦笑。他对这封恐吓信的来路作过种种判断,甚至怀疑是某个有国际背景的秘密财团。现在真相揭开了,原来只是这三个楞头楞脑的毛小子!一刹那间他竟有些失望。戈尔走过来低声问:“把他们交给希腊警方吗?警方我们很熟的。”   罗伯特看看豪华的奔驰车,它现在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像只落水的母鸡。真该把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送给警察,单说用暴力破坏他人财产和投寄恐吓信,这两条就够他们蹲几天了。朱莉娅扯扯他的衣袖,在目光中为三人求情。罗伯特的心软了,他在这三个人身上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便懊恼地挥挥手:   “算了,不管他们了。你们留下来修理汽车,我和朱莉娅还要去追赶谢教授。”   他拉上朱莉娅去找出租,戈尔和麦卡利斯特悻悻地收起手枪,瞪了三人一眼,开始商量修车的事。三个小伙子已经做好坐牢的准备,这时见那边四人扔下他们不管不问,反倒不知所措了。   罗伯特已经走出10米,忽然停下来对朱莉娅说:   “你去对他们解释一下,我们不再追究他们的违法行为,对鲍菲也绝无恶意。让他们一块儿去见费先生吧,费先生兼通英语汉语,能够在我们之间作出沟通。”朱莉娅高兴地去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语言,反正5分钟后三个人乖乖地跟来了,脸上也没了敌意,都讪讪地低着头。罗伯特已唤了两辆出租,笑着招呼:   “喂,上车吧。”   王刚忙说:“我们租得有车。”他飞快地跑到停车场,开来一辆破旧的福特。罗伯特不免暗暗钦佩:就凭这辆破车,竟然从雅典一直追踪至此,也真难为他们了。他退掉了一辆出租,两辆车掉转头向皮尔戈斯城追去。但那晚他们查了很久,也没能查到谢、费二人下榻的饭店。罗伯特很恼火,喃喃地咒骂着,自从开展这项调查,可以说是一路绿灯,他挖出的新闻连大牌记者们也瞠乎其后。不料在最后关头,却因为三个不起眼的角色,一番歪打正着的胡闹,使自己失去了目标!他不想再寻找了,今晚还要把那篇文章赶出来。于是他们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并向奔驰车通报了这儿的地址。   第二天一早,换过轮胎的奔驰车匆匆赶到这家旅馆。罗伯特熬了一夜,写好报道发走,这会儿刚刚睡下。戈尔懊恼地唤醒了罗伯特,告诉他,就在失去监视的这一夜,谢、费二人去了田歌号游艇,那儿发生了重大变故。警方已经介入,而且这条新闻已经在当地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播出。相比这些消息,罗伯特刚发出的文章只是过时的黄花。   罗伯特真的要气疯了,他不能原谅自己,也知道威尔科克斯不会饶恕这次愚蠢的失误。他怒冲冲地命令,立即赶往出事地点。当三个中国年轻人懵懵懂懂地追问发生什么事时,他真恨不得掐着三人的脖子把他们扔到楼下。   昨晚,就在罗伯特四处查问时,谢费二人已经下榻在隆费尔饭店。饭店相当豪华,凭栏俯望,室内游泳池绿波荡漾。房间墙壁是灿烂的金黄色,挂着用紫檀木框镶嵌的杭州丝绣,地上铺着法国萨冯纳利地毯,天花板上悬着巨型镀金水银灯,卧室十分宽敞。谢教授道过晚安就回自己卧室了,他说,他要抓紧时间同希腊政府的熟人联系,尽早确定田歌号的方位。费新吾无心体会这些富贵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个旅馆挂了电话,录音电话中仍是自己当时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联系。这是不太正常的,按时间他早该同田歌会合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一再宽解自己的多虑,但心中的忐忑感却驱之不去。他在豪华的雪花石浴盆里匆匆冲了澡,然后摁灭壁灯,躺在床上。   他刚蒙胧入睡,响起了急骤的敲门声,一个人扭开房门进来。是谢教授,他的面色苍白,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已经不是那个从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谢教授了。费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谢教授简单地回答:“凶杀。官方已经派来直升飞机接我们过去,飞机马上就到。”   费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问道:“是谁被害?”   “田歌和鲍菲,两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豹人     七 肉欲与死亡   这几天,“田歌号”几乎游遍了爱琴海的每个角落,穿行在历史与神话、海风和月光中。船上实施着严格的无线电静默,甚至连电视都基本不看,所以外界的风暴丝毫没有影响船上的伊甸园气氛。美仑美奂的游艇,强健英俊的恋人,细心的希腊女仆……田歌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她出生在一个中国小康家庭,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些天她才知道了“富裕”和“豪富”的区别。   船长彼得对外界的风暴几乎一无所知,游艇落锚期间他不爱看电视,常常一人坐在船头,嘴里叼着烟斗,凝视着海上的夜景和岛上辉煌的灯光。只有女仆玛鲁娅爱看电视节目,因而对外界的风波多少有所了解。她最先认出鲍菲是百米之王,随后又知道他是一个豹人——当然不是说他的父亲(母亲)是一头猎豹,报道中艰涩的词汇她难以听懂,好像是说谢的身上长有猎豹的肌肉,所以他才跑得这样快。这真是条惊人的消息,可惜眼前没有听众——上次受了船长的抢白,至今她心里还窝着火呢。她宁可让这条消息烂在肚里,也不告诉这个死板的男人。   这些天,田歌已逐渐进入了主妇的角色,是一个亲切的受到仆人爱戴的主妇。早上她宣布:“船长,玛鲁娅,明天我们就返回比雷埃夫斯港,鲍菲准备回雅典观看奥运闭幕式。今天是游玩的最后一天,就在附近作‘无目的’的漫游吧。还有,”不知为什么,说下面的话时她有些羞涩,“如果田歌号要去美国或中国,你们是否仍愿意留在船上工作?”她看着鲍菲补充道,“这也是鲍菲的意思。”   玛鲁娅高兴地说:“我很愿意继续为你们服务。”船长在犹豫,田歌说:“船长是有家室的人,鲍菲说可以为家人也作出安排。”船长感激地说:“谢谢你们的慷慨,我同妻子商量后再答复你们,我个人很愿意。”   “好的,请船长启航吧。”   这一整天,田歌始终偎依在恋人的怀抱里,随着爱琴海的波浪轻摇慢荡。就像多数充满绮梦的女孩,她也梦见过自己的白马王子,他乘着神骏的白马,或是开着一辆宝马或罗尔斯-罗伊斯而来,但她从未梦见他会乘着一艘银光闪闪的游艇。是啊,她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这才是最合理的梦境呀。   两天前鲍菲已正式向她求婚,要她放弃学业,跟他到美国去。一种新的生活已展现在眼前,对它,田歌既有憧憬和新奇,也有隐隐的恐惧。当然,所谓的恐惧只不过是对“未知”的惧怕,很快它就会消失的。   这些天,鲍菲一丝不苟地履行了初上船时的承诺,他的表现完全是一个完美的绅士。白天他们偎依在一起,晚上他则吻别田歌,回到自己的房间。终日耳鬓厮磨,揉来搓去,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在最后一天,两人之间有着微妙的紧张,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某种潜流,努力维持着两人关系的正常航向。等到晚上两人吻别后,她甚至大大松了口气,因为她已经清楚地触摸到,在鲍菲的血脉中,情欲之火已十分凶猛十分狂野。他的肌肉变硬了,每一次无意的碰撞都能激起神经质的颤栗。这并不奇怪,几天的肌肤相接是最高效的燃料,慢说是一个强悍的男人,就连田歌本人也常常不能自持。   她独自躺在宽敞的双人床上,凝视着窗外的圆月。今天正是月圆之夜,她几乎能听到月球引力在自己体液中激发的潮汐声。现代人类学的研究复活了古代的天人感应思想,比如人们发现,妇女经期就与月亮盈亏有直接的关系。在大洋洲及南美洲的一些原始部落里,妇女的经期严格遵照月亮的时刻表:满月时排卵,新月时来经。现代人已被房屋和灯光隔断了与月亮的天然联系,不过人类学家做过实验,让城市妇女睡在一间按月光调节灯光的屋内,半年后她们竟完全恢复了自然经期。人类学家还证明,满月会引起大脑左右半球电磁压差的显著变化,因此,在满月期间,狂燥病患者、癔病患者、梦游症患者发病的可能性会增大。   田歌不知道该不该把责任推给满月,但无论如何,今晚她体内的情欲之河比往日更加汹涌。   她眼前一直晃荡着那具猎豹一样刚劲舒展的躯体:宽阔的肩头,修长强健的双腿,微凹的腰弯,凸起的臀部……随着她的回味,心底会泛起一波波的震颤。有时她想,何必一定要守住这段堤防?为什么不让河水顺着它的自然之势渲泻一次?但她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欲望。   既然睡不着,就给爹妈打电话吧,反正明天就要返回社交圈中,保密已经没有必要了。算来北京是早上7点,爹妈去晨练可能还没回来。但电话一接通,对方立即拿起电话,速度快得像百米冲剌:   “喂,是延豹吗?”   田歌很奇怪,莫非他们正好在等豹哥的电话?“妈,是我,歌子。豹哥怎么了?”妈妈显然大喜欲狂:“小歌子?你好吗?你那儿没出什么事吧,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   田歌多少有点纳闷:“我这儿很好,几天前我给家里去过信的。怎么了?”反复询问后,妈妈才放心了:“你豹哥来电话说,他到爱琴海各个港口去找你呢,我们想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家里快急死了!”   “豹哥是咋说的?”   “他说得很含混,说牵涉到谢豹飞的身世之秘。”   田歌好笑地想:不,我不关心什么身世之秘,我爱他,即使他身上有刘易斯的血统,即使他是从帕米尔雪原或亚马逊丛林里捡来的野人崽子也罢。那边,爸爸也凑到电话旁追问道:   “歌子,真的一切都好吗?你不要瞒我们。”   “真的一切都好,一切的一切都好,你们要我说几遍才相信呢。豹飞已经正式向我求婚,让我马上就跟他到美国去。我还没有答应,我说等和父母商量后再回话,不过我想你们一定会同意的。这些天我们几乎游遍了爱琴海的每一个角落,明天准备返回雅典。豹飞对我非常体贴,我很幸福。有时我甚至想,命运对我太偏爱了。妈,还记得走前我对奶奶的保证吗?”她羞涩但明白无疑地说,“这些天我们一直没越过那条界限。奶奶好吗?想她的孙女吗?”“你奶奶很好,一直在念叨着你哪。歌子,你爸爸要同你说话。”爸爸接过话筒:“歌儿,婚姻大事要慎重,等回来冷一冷再作决定。你的信中说他的性格有点粗暴?”   田歌已经不喜欢“外人”批评自己的夫君了:“爸爸,没事的,哪个男人没一点脾气?再说,能够驯服劣马的才是好骑手哩,对吧。”她咯咯地笑道,“爸爸晚安,不,应该说早安吧,我要睡觉了。”   挂断电话她不由想起豹哥,这会儿他一定还在四处奔波,要救妹妹于危难之中哩,这使她又好笑又感动。最好明天能遇上他,一块儿返回雅典。相信他与豹飞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同是短跑运动员,长得那么相像,名字中又都有一个“豹”字,真是难得的缘份。   她想起小时候那次险遇,蜜蜂钻进她的头发里,豹哥手忙脚乱地赶走蜜蜂。她哭累了,伏在豹哥的背上沉沉睡去。醒来后,才发现豹哥的左脸肿得老高……爹妈给的美食她都要留下来,等豹哥放学回来与他分享。她常常是偷着干的,并不是怕父母知道,而是这样更多一份小儿女的情趣……豹哥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面色焦虑。她娇嗔地问:豹哥,你为什么不高兴?是对我的丈夫吗?   她在纷乱的梦境中入睡,皎洁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帷洒进来。   今天是满月之夜。   谢豹飞立在窗前,呆呆地仰望着。月色清冷而忧郁。45亿年前它就高悬于天际,照着蛮荒的地球,照着地球上逐渐演化的生命,从20亿年前的浅海藻类,5.4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群,2亿年前不可一世的恐龙家族,直到哺乳动物。也许,哺乳动物与月亮有更深的渊源。当哺乳动物从爬行动物兽弓目分化出来,于2.3亿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时,它们是胆怯的耗子似的小动物,在恐龙的淫威下昼伏夜出。在长达亿年的岁月里,盈亏不息的月亮是它们生活中的唯一刻度,是它们的心灵之源。直到6500万年前,恐龙家族衰落,卑微的哺乳动物却延续下来,成了地球的新霸主,并演化出狮虎熊豹等强悍的兽中之王。这就难怪所有哺乳动物(包括人类)的生命周期与月亮盈亏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早在少年时代他就知道这种联系,满月时,他的血液中会莫名其妙地涌动着狂暴之潮。   有时他能把它压下去,有时则会失控,进而演变成与伙伴的恶战,他用牙齿代替拳头,体味着撕咬的快感。   这些行为在父母的严责下收敛了,潜藏起来,父母也逐渐忘掉了某种恐惧。但在成年之后,他不无恐惧地发现,在他血液中滋生了另一个狂暴之源——性欲。而且,当性欲高潮恰与满月之夜相合时,狂暴的野火常常烧毁一切樊篱。   温哥华、香港、曼谷的狂暴之夜,那些可怜而讨厌的妓女。   田歌是自己心目中的爱神,我绝不会在她的躯体上放纵那个魔鬼……但7天来的耳鬓厮磨浓缩着他的情欲,如今它已经变成咆哮奔腾的山洪。我已经无法控制它了,不,我一定要控制它。   温哥华那晚是一个性感的、年轻的白人妓女,香港和曼谷是身材娇小、面目清秀的黄种人妓女,拉斯维加斯则是个黑人女子,非常健壮,就像一匹纯种母马。他知道自己的性能力超过所有的男人,在他狂暴的轮番攻击下,那些女子常常下体出血,而血腥味儿又会导致他彻底癫狂。那几晚的结局已不可回忆,只能记得我发泄过,我咬过,我也留下了应付的钱。   但这些不能加在田歌身上。   那时他的生活已经对父母封闭了,即使是常常伴他去各地参赛的黄教练也不清楚,他最多知道鲍菲偶尔会出去放纵一晚。他对自己的得意弟子十分宠爱,因此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弟子的异常。   性欲之火逐渐高涨,烧沸了血液。血液猛烈地冲击着太阳穴,那个魔鬼醒了,正狞笑着逼过来。我无法制服它,也许母亲的声音能帮助他驱走魔鬼?母亲的声音,那遥远的但清晰可辨的催眠曲……他返回卧室,挂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妈,是我。”   妈妈在屏幕上焦急地看着他,急切地说:“鲍菲,这些天来为什么不同家里联系?你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魔鬼正在控制我的四肢、内脏和大脑。   “孩子,你爸爸的宣布是必不可免的,但他未免过于仓促。无论如何,他该事先同你深谈一次呀。希望你能理解他。实际上他对基因嵌接术一直心怀惕怛,他不想把这个危险的魔鬼留在手中。他早就决定在本届奥运闭幕前向世人公布的,他不愿违背自己的承诺。”基因嵌接术?魔鬼?   “孩子,快回来吧。纵然你体内嵌有猎豹的基因,你仍是妈身上掉下的血肉。爸妈爱你胜过一切。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言论,不要去理会它。好吗?”猎豹基因?   “孩子,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此刻的心绪一定很乱。田歌呢,她知道详情吗?你爸爸告诉我,她是个极可爱极善良的女孩,她一定不会计较你的身世。她在你的身边吗?我想同她谈一谈。”   在近乎癫狂的思维里,他总算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猎豹基因!原来他身上嵌有猎豹基因!许多人生之谜至此豁然明朗。他想起小时候就爱咬母亲的乳头,稍大时是伙伴的肩头,再往后是妓女的喉咙。那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从齿间感到极度的快感,也许那时他已幻化为一头猎豹,正在月光下大吃大嚼呢。他咯咯笑道:“田歌已睡了,我不会打扰她的。再见。”   他放下电话。   我不会打扰她。   我不会戕害她的。   但狂暴的野性已经溃堤,淹没了理性。他咻咻地喘息着,凶猛地四顾,要找出一个发泄的地方。不,我再不用为自己的残暴而疚悔了,那不是我,那只是藏在我体内的一头猎豹而已。   他神智迷乱,下意识地走出卧室,去推田歌的房门,但他像是遇到火烙一样忽然缩回手。我不能戕害田歌,她是我唯一钟爱的女人。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忽然狡猾地笑了。不要忘了,这条船上除了田歌,还有一个女人呢。   这个简单的发现使他十分得意,他立即转身来到女仆房间。玛鲁娅正在熟睡,穿着轻薄的三角内裤和乳罩,胸脯高耸,肩背浑圆,真是一个性感的尤物。他粗暴地扯下玛鲁娅身上的毛巾被,朝她俯下身去。   玛鲁娅被惊醒了,她睡眼惺松地认出了俯在她上方的面孔,立即职业性地堆上笑容:“谢先生,有什么事吗?”但她随即感受到了危险,这不是那个潇洒的谢先生了。他嗬嗬地喘息着,目光荧荧,肌肉绷紧,像是一头正扑向猎物的猛兽。她惊惧地喊起来:“谢先生,你怎么啦?你要干什么?救命!”谢豹飞已经猛扑过来,用毛巾被捂住她。他带着残忍的快意,用力撕开她身上的亵衣。   田歌刚刚睡熟,梦境中那个目光忧郁的豹哥渐渐远去——是伴她长大的那个豹哥,不是隔壁的豹飞。忽然有微弱的呼救声冲进梦境,她惊醒了,立即翻身坐起,仔细倾听着。呼救声消失了,但分明有沉重的搏斗声。   她走到门口仔细倾听,没错,声音是从女仆房里传出来的。她的房门大开着,在皎洁如银的月光下,一对赤裸的男女正在搏斗。下面的自然是玛鲁娅,她已经精疲力尽了,逐渐放松了抵抗。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狞笑着,开始进入她的身体。虽然看不清面孔,但那个熟悉的背影已足以让她辨认了。田歌的心脏猛然揪紧,凄厉地喊道:   “豹飞!”   谢豹飞停住了,昂起头,茫然地辨听着,仿佛在倾听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田歌悲愤欲绝,呆望着她心目中的偶像、她的神祗、她的挚爱。他全身不着寸缕,目光狂乱,血脉贲张,完完全全是一头发情的雄兽。   这就是我要托附终身的男人吗?   仅仅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豹飞的了解是多么肤浅。在7天的相处里,他是一个完美的白马王子——但这个形象多少是她臆造的。她在心目中树起一个白马王子的形象,然后到他身上寻找甚至拼凑共同点。实则,对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对光环之外的东西她知之甚少。   谢豹飞认出了田歌,显出羞愧的神色,微微低下头,进攻之势也停顿了。田歌叹息着,勉强驱走了自己的愤怒和卑视。毕竟她不能以一时的荒唐就完全否定这个男人,毕竟7天来他一直信守着诺言,即使在欲火凶猛时也没有冒犯自己。也许正是这种极度的性压抑才导致他迷失了本性?没错,他的目光茫然,精神已经完全迷乱了。田歌悲伤地擦一把泪,柔声说:“豹飞,跟我走,不要干这种荒唐事。”   玛鲁娅哽咽着喊声“小姐”,泪如泉涌。谢豹飞随着田歌的手乖乖起身,呆立在地上。   田歌扯开毛巾被,盖住玛鲁娅的裸体。忽然门口的月光被挡住,是船长来了,他目光阴沉地瞪着屋里的情形。田歌觉得脸庞发烧,连胸脯都羞红了。她慌乱地、负罪地说:“船长,豹飞喝醉了……我马上带他走,请你照顾玛鲁娅。”她垂着头,不敢直视船长,拉着谢豹飞急急离开这里。赤身裸体的谢豹飞就像是一个梦游中的男孩,顺从地跟着母亲回家了。   田歌仔细关好房门,转过身。谢豹飞仍痴痴地立在门厅中央,皱着眉头。他确实是神志迷乱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几天来豹飞的种种好处在眼前晃动,田歌苦楚地长叹一声,决定原谅他的这次荒唐。   她把诸多怨恨抛在脑后,心中涌起妻子般的柔情,从屋里取出自己的浴衣为豹飞披上。   谢豹飞下意识地把她拥入怀中,他的肌肉深处泛起不可抑止的震颤。在这一瞬间,田歌泛起一个让自己脸红的念头:“要不就放纵一次?……”但她随即克制住自己,柔声哄劝道,“鲍菲,你答应过的,请你成全我的愿望,好吗?”   没有回答。谢豹飞仍然痴痴呆呆地立着,目光狂热,没有理性。田歌轻轻推推他:“豹飞,我知道你是一时的荒唐,我会把它忘记的,也请你成全我的愿望。你听见了吗?”他好像才从梦魇中醒来,突然抽出右手,一把撕破田歌的睡衣,露出她浑圆的肩头和一只乳房。田歌怒声喝道:   “豹飞!……”她随即调整了情绪,勉强笑道,“豹飞,我知道这几天你一定很难受,你冷静一点儿,好吗?我们坐下来谈话,好吗?”   谢豹飞仍一言不发,轻易地拎起田歌,大踏步地走过去,把田歌重重地摔到床上,然后哧拉一声,把她的睡衣全部扯掉。田歌勃然大怒,抓起毛巾被掩住身体,愤怒地喊:   “豹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娼妓?女奴?”谢豹飞又一把扯掉毛巾被,把田歌按在床上。绝望的田歌抽出右手,狠狠地给他一耳光。这记耳光似乎更激起了谢豹飞的兽性,他贪婪地盯着月光下白皙诱人的胴体,喉咙里咻咻喘息着,扑了上去,很快制服了田歌的反抗,然后便是一波又一波凶猛的进入。   半个小时后,他才支起身体。身下的田歌早已停止了挣扎,头颅无力地垂在一旁,长发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她的下体浸在血泊中,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谢豹飞并未因兽欲发泄而清醒,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在他意识深处唤起一种模糊的欲望:他要咬住这个漂亮的脖子,体会牙齿间咀嚼的快感。   全身的血液一阵又一阵凶猛地往上冲,在癫狂中他嗬嗬地笑着,低下头咬紧猎物的颈项,就像他在温哥华、香港、曼谷和拉斯维加斯所作的那样。   在船长的劝慰下,玛鲁娅渐渐止住哭泣。她用毛巾裹住下体,上身披着衣服,脸上有几道抓痕和两行泪迹,肩膀仍不停地抽动着。“船长,我真的想不到,我真的不相信谢先生会做出这种事。”   船长尽力劝慰着,迟疑地说:“玛鲁娅,我想这件事最好咽到肚子里……”   “我知道,我会把今晚的事情忘掉的。”玛鲁娅啜泣着说,“我知道谢先生是一时的荒唐,这些天也真难为他了,处在这种情况下,哪个男人也会失去理智的。”   她慢慢平静下来,开始忘却那场虚惊。上船几天来,她对谢先生的印象很好,他的强健的躯体也曾引起自己某种隐秘的愿望。如果今晚他不是采用这种野蛮手段,玛鲁娅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抵抗他的魅力。她怀疑地说:   “谢先生平时那么有教养,为什么刚才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也许真的因为他是一个豹人?”   这位远说不上聪慧的女仆,就以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第一个揭示了性格和基因之间的潜在关联。船长惊奇地问:   “什么豹人?”   玛鲁娅胜利地叫道:“你不是不愿听我的长舌头吗?电台上今天刚刚报道过,百米之王鲍菲·谢是用猎豹基因改良过的超人。你不信?我担保这是真的,你看看他的体型,还有他的力量!”船长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他一言未发,极度惶惑地离开这个房间。   玛鲁娅已经完全平静了,她到浴室里洗把脸,还稍稍补了妆,穿上睡衣回到床上。隐约听见小姐屋里传来谢先生高亢的笑声,看来他已经恢复正常,很可能田歌妹妹(她一直不习惯这种称呼)终于顺从了他,给了他想要的快乐。   玛鲁娅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那间屋子里的笑声来得太快了一点,让她隐隐感到不放心。她迟疑了很久,终于悄悄下床,赤脚走到田歌的卧室。屋内没有什么动静,她在门前又迟疑了很久,轻轻扭开门锁。沉重的橡木门无声地推开了,屋内没有点灯,谢先生全身赤裸,伏在床上,他身体下面露出田歌白皙修长的双腿。这会儿谢先生正歪着头伏在小姐颈上亲吻。玛鲁娅脸庞发烧,急忙掩上门,溜回自己的房间,一边调侃地想,谢先生总算如愿了,难怪他刚才在高声大笑呢。   她很快堕进蒙胧的浅睡。但不知怎的,谢先生亲吻女主人的姿势顽固地留在梦景中,因为它比较怪异,那就像是……猎豹在咬着羚羊的脖子。在回忆中,屋里飘着甜甜的血腥味儿……她立即睁大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这些全是荒诞不稽的梦景,但不管怎样,我要还是去看看才放心。   她战胜了恐惧,轻轻拉开自己的房门——她已经不用去了,眼前的景象就足以告诉她一切。   全身赤裸的谢豹飞在船舷上狂乱地奔跑着,他的腹部分明有暗色的血迹。玛鲁娅按捺住心头的狂跳,等谢豹飞跑到对侧船舷,她立即溜到船长的卧室,急急地擂着房门,直着嗓子哭喊:   “船长,船长!小姐一定出事了,快点起来!”   按照哈尼亚港一位船员的指点,水上飞机向海面一路搜索过去,等找到田歌号已是凌晨两点了。驾驶员指着下方越来越大的船体,肯定地说,   “没错,肯定是田歌号,幸亏它的外形比较特殊,否则还真的难以找到呢。”田延豹感激地说:“谢谢,你这样尽责,我会补偿你的。”   “不必客气,我们都是科斯迪斯的朋友。”   他们随即就发现了异常。田歌号并不是单独停泊,还有一艘快艇泊在旁边,蓝色的警灯不停地闪烁着——那分明是一艘警艇。两艘船上都有人影在晃动。田延豹的心揪紧了,他心中曾经萌生的隐隐的恐惧又忽然袭来,逐渐膨胀,塞满了他的胸臆。驾驶员不解地咕哝着,在两艘船的上方盘旋了一圈,溅落在附近的水面上。警艇很快开过来,靠近他的水上飞机,一个长着黑胡子的希腊警察在船舷上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听了田延豹的解释后,他用无线报话器同上司交谈了两句,探过身大声喊着:   “请田先生上船吧!”   田延豹交代飞机驾驶员停在此地等候,他急忙跳到船上,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他急急地问:“先生,出了什么事?田歌还好吗?”   这位警察一言不发,仔细地对他搜了身,带他来到游艇。游艇上弥漫着不祥的气氛,警察在几间卧室里出出进进,一位穿着船长服的男人搂着一个抽噎的姑娘,在轻声安慰她。警察把他带到餐厅,年轻警官提奥多里斯严厉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更加详细地询问了他的情况,尤其是追问他为什么“恰在这时”赶到凶杀现场。田延豹的眼前变黑了,声音喑哑地连声问:“凶杀现场?是谁被害了?是谁?”   提奥多里斯确认来人是田歌的亲人,并且与凶杀无关之后,才遗憾地说:   “是田小姐被害,凶手已经拘留。是船上的女仆发现的,船长报了警。可惜我们来晚了,你妹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啊。”   提奥多里斯警官带他走进那间豪华的卧室,蜡烛形的镀金吊灯放射着柔和的金辉,照着那张极为宽敞、洁白松软的卧床。那本该是白雪公主才配使用的婚床,现在,田歌却躺在白色的殓单下面。田延豹手指抖颤着揭开殓单,田歌的头无力地歪着,黑亮的长发散落一旁。她眉头紧皱着,惨白的脸上凝结着痛苦和迷惘。也许她至死不能相信命运之神对她如此残酷,不相信她挚爱的恋人会这样残忍。   再往下是赤裸的肩头和乳胸。田延豹放下殓单,声音嘶哑地说:   “让我为她穿上衣服吧,她不能这样离开人世。”   死者身上的犯罪证据已经取过,警官同情地看看他,点头应允,他退出房间,让希腊女仆过来帮忙。女仆从浴室端来热水和浴巾,眼神颤栗着,不敢正视死者。田延豹低声说:   “把热水放下,你到一边去吧。”   他轻轻揭开殓单,姑娘的身体仍如美玉般洁白而润泽,乳胸坚挺,腰部曲线流畅,像一尊完美的艺术品。但她身上布满了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脖项处有两排深深的牙印,已经变成紫色的淤斑。她的下身浸在血泊中,血液已经粘稠,但还没有完全凝结。田延豹细心地揩净她的身体,在衣橱中找出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套白色夏装,穿好。最后他留恋地凝望着田歌的面庞,轻轻盖上殓单。   田延豹没有急于离开,他用手支额,坐在妹妹灵前,眼眶中枯干无泪,因为泪水已被仇恨烧干了。门口的玛鲁娅倚在船长身上,两人同情地看着这位被悲伤蹂躏的兄长。田延豹想到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小胖囡,一个站在弄堂口等哥哥放学的5岁女孩。她曾用细心收集的剪报激励他去奋斗,在他折翼归来后,又用爽朗的笑声抚平他的伤痕。他想起奶奶最疼爱田歌,说她是只快乐的小百灵,心地善良。“听她一笑就能解千愁!”现在,他怎么有脸去见奶奶、叔叔和婶婶?   死神也没有征服田歌的美貌,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像是中了魔法的白雪公主。她去得太匆忙,在这个世上没有享受过丈夫的爱抚,儿女的呢喃。她的眉峰中锁着悲愤,双唇失去了血色,似在质问苍天昊土的不公。   田延豹在她灵前呆了有半个小时,慢慢平静下来。走出停灵间,他问提奥多里斯警官,凶手在哪儿,他想同他谈一谈。他苦笑道:   “放心,我不会冲动。你知道鲍菲·谢是本届奥运的百米之王,告诉你,我也是曾杀入田径世锦赛百米决赛的运动员,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一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提奥多里斯是个体育爱好者,他恍然忆起此人,在温哥华世锦赛中,他是一个不幸的失败者。田延豹的悲怆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破例答应了,带他走进隔壁的房间。谢豹飞被反铐在一张高背椅上,头发散乱,脸上有血痕,赤裸的身上披着一件浴衣。警官告诉田延豹,他们赶到时,谢豹飞精神已经错乱,绕室狂走,完全没有逃跑的打算,不过警察在逮捕他时经历了相当激烈的搏斗。看押他的警察小声骂道:   “这杂种!真像一头豹子,力大无穷。”   田延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打量着他。凶手的目光空洞狞厉,没有理性的成份,紧咬着牙关,嘴巴残忍地弯成弓形。田延豹冷冷地说:“谢先生认出我了吗?我是田歌的堂兄,也是一名短跑选手。小歌是我看着长大的,看着她从一个娇憨的步履蹒跚的小丫头,长成快乐的豆蔻少女,又长成玉洁冰清的美貌姑娘。我总是惊叹,她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钟天地灵秀于一身。坦白地说,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对她产生爱慕之心。但我不幸是她的堂兄,只好把这种爱慕变成兄长的呵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后来她遇上了你,我庆幸她遇见了理想的白马王子,我这个兄长可以从她的生活中退出来了。但是……”   在他用英语讲话时,提奥多里斯一直盯着谢豹飞,他看出田先生沉痛的诉说丝毫未使那个杂种受到触动,他的目光仍是空洞狞厉,越过对面的谈话者,盯着不可见的远方。田延豹停顿下来,艰难地喘息着,忽然爆发道:   “我宰了你这个畜生!”   他像猎豹一样迅猛地扑过去,精神迷乱的谢豹飞凭本能作出了反应,敏捷地带着椅子窜起来,但手铐妨碍了他的行动。在0.1秒的迟缓中,田延豹已经掐住他的脖子,两人连同椅子訇然倒在地板上。提奥多里斯和另一名警察先是愣住了,因为田延豹一直在“冷静”地谈话,没料到他会突然爆发。他们立即跳起来,想把两人拉开。但田延豹的双手像一把铁钳,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拉不开。眼看谢豹飞的脸已经变色,眼神已经开始发散,提奥多里斯只好用警棍对田延豹的脑袋来了一下。   田延豹休克过去了,两名警察这才把他的双手掰开。谢豹飞卡在椅子中间,头颅以极不自然的角度斜垂着,就像一株折断了的芦苇。提奥多里斯急忙试试他的鼻息,翻看他的瞳孔——他已经死了,他是被高背椅硌断了脖子。   提奥多里斯十分懊丧,他狠狠地骂着自己:“蠢货!”在众目睽睽下让人把在押犯人掐死,上级绝不会为此给他奖励的。他没有好气地对手下说:   “还不快点抢救那个田先生?总不能让三个人全死光。”   船长和玛鲁娅过来了,玛鲁娅惊叫一声:“谢先生!谢先生!”她把鲍菲的头抱起来,但那双眼睛已经像死鱼一样泛白,那具强悍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正在逐渐冷却。玛鲁娅泪流满面,船长痛苦地扭过脸,不忍看到这一幕接一幕的悲剧。   田延豹从休克中醒过来,昂起头,四处搜索着。他看到了谢豹飞的尸体,警察刚拉开悲伤的玛鲁娅,正在用尸袋装殓他。田延豹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正在注视他的提奥多里斯清楚地感觉到了他体内的这一“卡哒” 声,就像是影片拍摄中换了一个场景。田延豹的目光恢复了平静,心平气和地伸出双手:   “请逮捕我吧。”   从鲍菲·谢手上取下的手铐铐在他的手上,他平静地甚至是相当满意地眯上眼睛。提奥多里斯懊丧地向警察局通报了这个情况,局长在电话中把他痛骂了一顿:   “蠢货!你难道不知道死者的身份?百米之王,世界上第一个超人。各国记者都在发疯地找他,你竟然让他在你眼前送了命!”   另一个电话机急骤地响起来,局长怒冲冲地挂了这边的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位希腊高官,说应一位朋友之托寻找百米冠军鲍菲·谢,已查明他所乘坐的田歌号游艇泊在哈尼亚港附近海面,请局长迅速派人搜索。局长懊恼地说:   “不必找了,我的手下正在他的船上,不过他已经死了,凶手已经拘留。这位凶手是来复仇的。此前不久,这位超人刚刚杀死了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凶手的堂妹。”   电话那沉吟一会儿说:“我的朋友将乘直升机过去,估计40分钟后赶到,你注意接待。”他补充道,“他是死者鲍菲的父亲。”   警艇和游艇启锚驶回港口。途中,一架迷彩色的直升机飞来,盘旋在游艇上空。游艇上没有可停机的空地,所以直升机悬停在空中,放下一架软梯,费新吾和谢可征从软梯上爬下来,旋翼气流猛烈地翻搅着他们的衣服。两具尸体并排放在船舷上,警察拉开尸袋的拉练,露出两个面孔。不管两人在死前是怎样的愤怒、绝望、癫狂,这会儿都被死亡的平静所包容。谢教授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失态,只有手指在神经质地抖着。   港口已经到了,四名警察抬着尸体走上码头。提奥多里斯监押着田延豹从舱室里走出来,他带着锃亮的手铐,但神态十分平静。看见老费,他嘴角上绽出一丝微笑,点头示意。走过谢教授面前时,他丝毫没有悔疚之意,目光炯炯地盯着教授,作为苦主的谢教授反倒垂下了眼睛。   等罗伯特一行匆匆赶到千尼亚警察局时,显然已经为时过晚。警察局门口挤满了各国记者,举起的相机和话筒就像是密密的丛林。警察们竭力阻挡着,不让他们进去。一位发言人反复说:   “此案正在调查中,如有进展,我们会随时通报。”罗伯特用力朝前挤着,跟在后边的三名中国小伙子嗒然若丧,带着哭声反复问:“鲍菲真的死了吗?田歌真的死了吗?”   恼火的罗伯特不想理他们,也没有时间理会他们。朱莉娅同情这三位失去偶像的年轻人,便向周围的记者们打听了情况,又尽其可能地转述给他们。三人的精神几乎崩溃了。谢豹飞是他们狂热崇拜的偶像,这些天,为了保护谢的荣誉,他们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们写恐吓信、跟踪、使用小小的暴力……现在他被杀死,无疑他们该为他报仇!但他却是杀害田歌姐姐的凶手,而田歌也是他们的偶像,是他们心目中圣洁的青春玉女。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恩怨相扣,层层死结解拆不开,他们只有逃避了。三人匆匆商量一会儿,找到朱莉娅,颓丧地说:   “朱莉娅姐姐,我们要走了。”   朱莉娅听懂了他们糟糕的英语:“你们回国吗?”   “对,回中国。再见。”   “再见。”   他们迟迟不想离开,他们有太多的话想向朱莉娅、想向某个人倾诉,但语言能力限制了他们。没办法,只好说了简单的告别辞,然后踽踽地离去。朱莉娅同情地目送着他们。   罗伯特已经挤到里层,皱着眉头对警方发言人说:“我是美国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罗伯特·盖纳,鲍菲·谢的豹人身份就是我首先披露的。鲍菲之父谢可征教授、凶手田延豹先生和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这会儿都在警察局里,我一定要见他们一面。”也许是纽约时报这块牌子比较硬,发言人犹豫片刻,走进去打了个电话。3分钟后他在门口露面,向罗伯特招招手。罗伯特从人群中拉过朱莉娅,快步进门,后边的记者群里响起一片抗议声。他们赶到停尸间,为两名死者拍了照片。在此之前,罗伯特一直脸色阴沉,心中十分窝火。三名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竟耽误了他的一次重要报道,使他成了笑柄。但是此刻,在死亡的沉重氛围里,他淡忘了世俗的名利。拍完照后他还久久凝视着两人,他们正结伴进入天国吧,在那里他们是否能忘怀人间的恩仇?   他在会客室里对谢教授和费新吾进行了短暂的采访,两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言语艰涩。罗伯特很识趣,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就起身告辞,不过,毕竟这些天来他一直关注着这几个人,所掌握的素材已足够写一篇有份量的报道了。   回到通讯车里他就埋头于键盘,40分钟后,一篇有关世界上第一个豹人、有关他的身世、他的成功、他的爱情和他的死亡的详细报道已通过网络、卫星和电视网传遍全世界。   在雅典辛格塔马广场附近的一家中档旅馆里,一名中国人在看电视时突发心脏病,幸亏来打扫房间的侍者及时发现,送入医院,经抢救脱险,不过他目前还未恢复语言能力。   据查,此人是百米之王鲍菲·谢的教练黄立均,一位沉默寡言、从不抛头露面的中国人。   在美国旧金山华人区附近的一家廉价旅馆里,嫖客在发泄之后睡熟了,妓女卡罗尔去冲了澡,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则新闻:“百米之王鲍菲·谢于希腊时间今天凌晨1点死亡。他显然是一个虐待狂症患者,在与情人一夜缠绵后,残忍地扼死了这位美貌的中国姑娘,他本人又被随即赶来的死者亲属杀死。”屏幕上显示着两具尸体和两名男女死者的头像。卡罗尔立即认出来了,男死者就是三年前在温哥华的那名男子。当时他对自己实施了一场野蛮的性攻击,又几乎把自己咬死。   其实这个头像在几天前就见过,不过那时的背景是欢腾的观众,是金牌和鲜花,由于下意识的作用,卡罗尔没有把他与凶手联系起来。现在不同了,有关凶杀的字眼一下子接通了她的记忆回路,她甚至敢断定这则报道有误,那位不幸的中国女子肯定不是被扼死,而是被咬死的。   嫖客走后,她找到了温哥华那位警官留给他的名片,按名片上的地址要通了索恩警官的电话。   方若华女士乘坐超音速飞机于第二天赶到了雅典,丈夫在机场迎接,他表情冷漠,但从他僵硬的步姿来看,他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在驶往雅典警察局的途中,方若华强忍着没把怨恨浇在丈夫头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在与儿子尚未恢复联系的那些天里,他仍按原计划宣布了鲍菲的身世之谜,这样的粗疏实在不可原谅。   但她不忍心责怪丈夫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谢可征了。相当矛盾的是,这个意志坚强的男人实际一直生活在恐惧里。他惧怕失败,惧怕生物伦理学界的敌意,甚至……惧怕自己所掌握的技术。“它太强大了,如果垄断在我的手里,我会忍不住扮演上帝的。我一定要把它公诸于众。”   方若华曾顽强地表示反对:“一旦公布,你就会坐在火山口上,教会和生物伦理学家们会扑上来把你撕成碎片,鲍菲也会永无宁日了。”   但这些劝说只是推迟了宣布的时间,丈夫的最后决定是在雅典奥运会上,在儿子取得成功的同时宣布,让赞扬的力量抵消一部分敌意。“这是最后的决定,再也不能推迟了。”像往常一样,方若华服从了丈夫的决定。恰在这时,记者罗伯特偶然介入此事,使他们多了一个意外的同盟军。但实质上,罗伯特的介入对此事的最终结果毫无影响。   但是……谁都不可能扮演上帝,谁都无法预见和控制将来。谁能想到他们周密的计划会引出这样的结果?谁能想到他们几十年的奋斗会导致这样的悲剧?方若华忽然悟到,也许结局正该如此。他们制造了一个维妙维肖的人,他们宠他,喂养他,训练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以致于认为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实际上他们从未能把人的完整灵魂吹入他的身体,去完全驱走兽的本能。他们做不到,因为这些灵魂或本能是同各自的物质结构密不可分的。你不可能把人性或兽性与它们赖以存在的基因结构剥离,就如同你不能把“锋利”与刀刃分开一样。   儿子僵硬地躺在铁屉里,周围弥漫着冰冷的白雾。她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儿子的脸,儿子以冰冷和僵硬回应了她。她长叹一声,让工作人员把铁屉推进去,然后低声央求为她引路的警官:   “先生,能否让我看看田歌小姐的遗容?”   警官点点头,拉开另一个铁屉。田歌如一尊熟睡的女神,美丽的面容上隐含幽怨,似是在向未来的婆婆诉说丈夫的残暴。儿子获得百米冠军后给她来过电话,那天他很兴奋,而且不单是为了事业上的成功。他说他在赛场上遇到了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中国女孩,简直就是从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的维纳斯。儿子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我一定要找到她。   后来,丈夫也在电话中谈到这个叫田歌的姑娘,他们都为儿子高兴。但是,这桩本该是非常完美的婚姻却以悲剧结束,不为别的,仅仅缘于儿子体内潜藏的兽性!而这点兽性,实际上是她和丈夫嵌入儿子体内的呀。   她想起远在北京的另一个母亲,当她也站到这冰冻的尸体面前时,该是怎样的肝肠俱碎?丈夫默默地陪她看完,陪她离开警察局。汽车驶过小巷时,忽然听到兴奋的喧哗声。露天餐厅的顾客都挤在电视机前,兴奋地嚷叫着。他们这才想起,今天晚上是奥运闭幕的日子,第27届现代奥运会功德圆满,马上就要在欣喜和满足的气氛中结束了。在这样的气氛下,没人会想到警察局的存尸所里放有两具冰冷的躯体。   本届奥运组委会主席斯塔弗拉斯先生宣布闭幕式开始,全场数万观众立即欢声雷动。这是一次圆满的大会,没有出现慕尼黑惨案,没有亚特兰大的公园爆炸案,没有因使用兴奋剂而取消成绩的运动员。大会期间交通秩序良好,这在像雅典这样基础设施比较落后的城市更为难得。一向吝于使用赞扬词语的奥委会官员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次“相当成功”的盛会。   这种评价使希腊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尽管希腊的金牌数仍不值一提,但热情的观众决定忘掉这点不快——毕竟体育成绩不是气球,不能靠爱国热情而一夜吹大的。   今晚狂欢的主题是“神话和历史”,这是希腊人可以傲视世人的遗产,而世界各国尤其是西方各国,都是吮着古希腊文明的乳汁长大的,入场彩车的第一部分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   万神之王、雷电神宙斯拄着神杖,威严地注视着芸芸众生,万神之母赫拉坐在他旁边,嫉妒而不失威严地监看着众位美貌的女神——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向是拈花惹草之辈。森林女神披着长而飘逸的淡蓝色纱巾,水泽女神近乎赤裸的身上披着绿色的水草,头上戴着白睡莲,插着孔雀草。海神波塞冬长着蓝色胡子,乘着四只怪兽拉着的蚌壳车,拄着三叉戟。还有智慧女神雅典娜、彩虹女神伊里斯、商旅之神赫耳墨斯,黎明之神阿乌罗拉,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甚至还有一只母山羊阿玛尔泰亚,它是宙斯幼时的乳母。这只从克里特岛上礼聘来的山羊演员圆瞪双眼,好奇地看着它在牧场中从未见过的兴奋的人群。   众神之车开过去了,历史开始上场。打头的是秃顶的苏格拉底,在他旁边的自然是他嫉妒凶暴的妻子了。后面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伊壁鸠鲁、第欧根尼等,这些古希腊的哲人们皱着眉头打量着、思考着数千年后的世界。还有一群无名的斯巴达武士,穿着短甲,戴着头盔,手中握着格斗用的匕首。他们身材剽悍,沉默地凝视着前方。在他们身后是一群表情肃穆的母亲和妻子,她们一定在念诵着古代斯巴达著名的送别辞:胜利,或者是战死。   场内观众骚动起来,最后一部分彩车上场了。车上都是赤身裸体的男运动员——古代奥运会只有男人可以参赛并且是裸体——下体用鲜花或其它方法遮掩着。他们摆出了一组组静止的雕塑,有掷铁饼者,投标枪者,还有一位穿着军服的马拉松选手……这组形体绝美的雕塑使人回想起两千年前的盛世。   五彩缤纷的礼花映红了夜空,把八万观众的情绪带到高潮。   在这个令人迷醉的时刻,没有人想到死去的百米之王(和他的情人)。为了不影响闭幕式的气氛,希腊新闻界不约而同地对此事作了低调处理。毕竟这是一个独立的刑事案件,与奥运会的组织工作无关,干吗让它给雅典奥运会抹黑呢。   只有贵宾席上的客人与众人不同,当他们面带笑容与观众一起鼓掌时,心头都沉甸甸地坠着这件事。前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和前国际田联主席内比奥洛并肩而坐,在观看的空隙里,他们一直在低声谈论着这幕悲剧。一个历史上罕见的天才运动员不幸死于非命——实际这句话并不准确,天才是指自然赋予的才能,而鲍菲·谢的短跑才能却是科学家赐予的。科学的发展甚至使人类语言都面临着淘汰和革新,而且这种变革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很可能10年后百米运动员能创造8秒、7秒的纪录——这并不是痴人说梦,不要忘了,猎豹跑完百米只需3秒钟!   也许基因改良术是人们不得不顺应的历史趋势?人类虽然担忧、惧怕、沮丧甚至仇视,但最终不能阻止它?   两位主席都不是守旧派,他们知道体育只是在与金钱和科学联姻后,才变得如此强大。   几年前,内比奥洛曾不顾体育界激烈的反对,减轻了对服用兴奋剂者的处罚,把禁赛四年改为两年。其实他不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他是迫于势耳。看看这些落后于时代的希腊人吧,他们还在闭幕式中赞扬“赤身裸体”的、不加任何包装的体育,认为这才符合体育的真谛。这种理想主义自然是好的,可惜它永远不能复生了。   在烟花的爆鸣声中,萨翁侧身对内比奥洛说:“对鲍菲·谢已经作出决定,你知道吧。”内比奥洛点点头:“嗯,金牌冻结,在下届奥运前由医学委员会裁定。”“反对意见相当强大——而且,也不无道理。”“对。”   在奥委会内部讨论中,不少人要求立即取消鲍菲·谢的成绩。他们尖刻地指出,如果对鲍菲·谢的成绩网开一面,势必引起一轮新的、激烈的技术之战。一位委员讥讽地说:“这种竞赛一旦开始就不会有终结,一直发展到把短跑运动员改造成猎豹,把游泳运动员改造成剑鱼。为了尽善尽美,科学家们一定会为他们装上豹尾或鱼鳔哩。”想到这里,萨翁微微一笑,对内比奥洛说:“其实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好主意,但我知道,作为前田联主席,你一定不乐意听的。”   “我洗耳恭听。”   “雷泽夫大学那位金斯先生说得对,体育的目的应该是提高人体的综合指标,这恰恰是动物达不到的。猎豹比人跑得快,剑鱼善于游泳……但没有一种动物会跑会跳、会游泳会举重。所以我建议取消所有的单项体能项目,代之以十项全能或二十项全能,一劳永逸地摒弃人体的畸形发展。可是这样一来,国际田联就要撤销了——当然,这只是开玩笑。”   内比奥洛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应对道:“这样就能完全摒除兴奋剂和基因改良手术吗?”两人叹口气,不再讨论。这时,本届奥运组委会主席已经走上白色圣火台,取下火种,小心地保存在金属容器内,准备在下届奥运会上用它点燃圣火。然后,燃烧了20天的本届奥运圣火慢慢熄灭。   历史的帷幕又暂时拉上了。         豹人     八 世纪性审判   对田延豹杀人案的审判在奥运闭幕的一个月后进行。奥运期间,希腊新闻媒体对此案有意作了低调处理,现在他们开始转移了聚光灯的方向,把它作为新的新闻热点。虽然“新闻报道不得影响判案的客观性”,但实际上记者的报道难免有各自的倾向。一派意见主张对田延豹严惩,因为他杀死了“奥运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这些人对所谓的猎豹基因的说法嗤之以鼻),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而且是“公然在警察面前行凶”。一派意见则同情纯洁可爱的田歌小姐,她有什么过错?她仅仅是想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上,她勇敢地保护女仆不受男主人的强暴,这样美丽善良的女神不能终其天年,上帝太不公平了!“我们但愿血亲复仇的律条在今天仍然有效。”   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一种意见越来越占上风。那几位狗仔记者偷拍的恋人照片频繁见于各报,美貌贤淑的田歌小姐成了希腊公众(他们在道德观上是偏于保守的)的偶像,其热狂程度只有上个世纪黛安娜王妃之死差堪比拟。这种气氛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审判是在雅典的阿雷奥伯格法院举行,即传说中由智慧之神雅典娜亲手创建的法院。法院之外人头攒动,制服笔挺的警察们严格把守着入口。这些天来,那些捣卖过奥运入场券的黄牛党又有了新的生意,他们通过种种关系弄来法院的入场券,再以300-500德拉克马的价钱卖出去。即使如此,入场券仍是供不应求。   从早上开始,听众开始潮水般涌进审判厅,各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在门口频频拍照。附近餐厅和露天餐厅的生意也异常火爆,小贩在门口大声兜售快餐。审判厅设在二楼,屋内陈设相当陈旧,看来奥运给雅典带来的建筑热并未惠及它,也许,法院是有意想保持“雅典娜时代”的历史氛围。   审判厅的前方是法官席,是一块高出地面的平台,由红木隔板隔开。平台上有三把高背皮椅,这是法官的坐席。平台的右侧是证人席,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皮面圣经,一尊耶酥受难像,还有一个放材料的托盘;左侧是被告席和辩护律师席,稍后一点是十个陪审员的席位。   厅内有一排排简陋的木凳,可容350人旁听。现在听众已差不多到齐了。厅内有一块地方留作记者席,有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记者仍是由采访奥运会的穆明担纲。不过,由于两个死者和两个凶手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情形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穆明小心地保持着同其它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多交谈。   罗伯特已正式加盟纽约时报了,在奥运“豹人事件”中,虽然在采访后期他有过重大失误,但瑕不掩瑜,总的说他的报道使纽约时报始终处在新闻界的前列,所以最终他在纽约时报的编辑室里摆上了自己的办公桌。此刻他也在雅典。一走进审判厅内,他就开始寻找熟人。他在第一排听众中找到了费新吾,自从田歌和谢豹飞遭遇不幸后,他一直没有回国,忙于为田延豹聘请律师,安排监狱的生活。费新吾身边是一位满脸络缌胡子的美国人,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资深教授埃迪·金斯,他自我推荐来做田延豹案的科学顾问。他曾对罗伯特说:“也许普通人一时难以理解这场审判的重要性,我想,有必要由我来充当法庭的内行证人。”费新吾的身旁是田歌的母亲谷玉芬,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悲痛摧垮了,神色悲凉,头发灰白,怀里抱着田歌的遗像。那位青春靓丽、朝气勃勃的姑娘,与镜框周围的黑框是多么不协调!在那个黑色的日子里,谷玉芬赶到雅典警察局的停尸房。铁屉打开,蒙蒙白雾中露出女儿的面庞,身心交瘁的妈妈只哭出一声,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所幸她被抢救过来,现在仅仅左手和左腿动作不大灵便。田延豹的父母没有来雅典,这是费新吾和律师商定的小小计谋。让田歌母亲代表田氏家人出庭,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呼吁。现在,谷玉芬沉默着,像一座沉重的石像,她怀中的照片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厅中有一个圆形的看台,入席的是一些知名人士。最引人注目的是希腊申奥主席、船王妻子吉亚纳·安格洛普洛斯。她十分喜爱强悍的鲍菲和他美貌可爱的恋人,曾邀请两人到家里作客。想不到两人却同时到了另一个世界。现在,她看着镶着黑边的田歌遗像,心头十分沉重。在她身后是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瑞典隆德大学的莱夫·卡内因,他曾受耐克公司聘用监督鲍菲·谢。当然,在他所监督的领域里,鲍菲是绝对清白的。他超人的体能原来来自另一种技术,这种技术是否合法,至今仍在激烈的争论中。   座中还有耐克公司总裁的私人律师加夫·考德曼,他作为菲尔·奈特的代表出席,以示对鲍菲后事的关切。他们在鲍菲身上投入了大量金钱,却料不到出现这么一个令人尴尬的结局。   菲尔在公司董事会上曾有过一个自嘲式的讲话,这个讲话被新闻界披露后竟然变得十分有名,简直成了本世纪的范文,这也是人们料想不到的事。菲尔的讲话是这样的:   “究竟是谁错了?鲍菲没有错,他打破了9.5秒的百米纪录的大关,并且确实没有使用兴奋剂;鲍菲父亲没有错,他发明了一种制造天才的技术并把它施之于儿子身上--换了旁人也会这样做的;卡内因和麦克唐纳没有错,他们尽职尽责,在法定的兴奋剂范围里保证了鲍菲的清白;菲尔·奈特没有错,他签了一份有利的合同,并且精明地排除了出现丑闻的可能。我们都没错,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还有一点出人意料。虽然鲍菲已经死了,但耐克公司以他为号召而推出的新款鞋却异常火爆。青年们狂热的购买,并约定俗成地把它命名为“豹人”牌。耐克公司对顾客的情绪敏锐地作出反应,设计了一个目光忧郁的豹头商标,把它印在运动鞋上、运动衫上和棒球帽上,“LEOPARDMAN”(豹人)的知名度远远压倒了“JUMPMAN”(飞人)。也许这说明了,所有人心中(作为兽类的后代)都有一份野性需要渲泻?   旁听席上还有两个人,两天后他们将成为摄影机的焦点,但是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这两人都是白人,但肤色稍黑,长而窄的脸形,鹰钩鼻,后脑骨较突出。这是西亚某些部族的特征。他们穿着崭新的西服,口袋里揣着土库曼斯坦的护照和从阿什哈巴德到雅典的单程机票。在他们下榻的旅馆里,侍者对他们十分好奇,因为这两人一直以面包和清水为生,还经常席地而坐,面向东南方喃喃地念着经文。在审判进行期间,他们安静地坐在旁听席上——旁听证是他们用1000德拉克马的高价买来的——就象两个等待鳟鱼的渔夫。   这次审判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鲍菲的亲属没有露面。谢教授的座位在第一排,但一直空着,直到第一天审判结束他也没有露面。鲍菲母亲实际已到场了,但她没有与丈夫的座位排在一起,而是悄悄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记者们大都不认识她,就连与她熟识的罗伯特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出席。   鲍菲的教练也未能到场。在凶日那天,他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忽然中风,被送回美国治疗,如今仍半身不遂。他现在正坐在美国马里兰州他的住宅里观看对审判的实况报道,忍受着良心的煎熬。恐怕只有他事先察觉到鲍菲的异常,但他十分溺爱这个超级天才,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些异常,所以,实际是他害了鲍菲!   听众席上骚动起来,十名陪审员鱼贯进来。被告田延豹和他的律师也入席了。田延豹显得十分平静超脱,嘴角挂着微笑,但眉间是拂不去的悲凉。给人的强烈印象是,此生他心愿已毕,以后不管是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都无所谓了。入席后他首先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婶婶,四目相接,婶婶立即泫然泪下。田延豹的眼眶也红了,但他克制住自己,向婶婶(以及她怀里的田歌)略微点点头,转过身去。   费新吾离他不远,一直同情地看着他,眼前不时闪过田歌的倩影,笑靥如花,俏语解人,水晶般纯洁……有时他想,换了他在场,照样会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掐死!那天他们赶到田歌号游艇,目睹了一对恋人惨死的场景,他的心头铅一般沉重。他理解田延豹的行为,也深深为他担忧。希腊的法律是相当严厉的,即使他不被判处死刑,也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从那时起,费新吾的大脑就开始飞速运转。死者已矣,他要尽力挽救田延豹的生命。   那天在船上见面时,田延豹就像今天一样,显出心愿已毕的轻松。而谢教授却处处躲避着田的眼睛,他为儿子的不幸而悲痛,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仇恨凶手,甚至对凶手怀着某种歉疚。   田延豹被押走后,费新吾陪教授到岛上开了一间房间,他想尽量劝慰这个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谢教授沉默着,表情和步履都显得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间,教授痛心地说:“都怪我啊,没有及早发现豹儿是个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酿成今天的惨剧。”   费新吾心中渐次升起复杂的情感:怜悯、鄙夷夹杂着愤恨,因为他十分清楚谢教授的这个开场白是什么动机。他冷淡地问:   “谢豹飞仅仅是一个虐待狂?”   “对,美国是一个奇怪的社会,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们在性高潮时会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举动。据统计,在满月之夜发病率会更高一些,昨天是满月之夜吧。但我没发现豹儿也受到社会习俗的毒害,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很严格的。”费新吾已经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问:“你是想让我相信,他只是人类中的精神病人,与他体内嵌入的猎豹基因无关?”,   谢教授一愣,苦笑道:“当然无关,你不会相信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发育的基因竟然能影响人性?”   费新吾大声说:“我为什么不相信?什么是人性或兽性?归根结蒂,它是一种思维运动,是由一套指令引发的一系列电化学反应,它必然基于一定的物质结构。人性的形成当然与后天环境有很大关系,但同样与遗传密切有关。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于犯罪,常常杀死妓女,在公共场合暴露生殖器;还发现人类11号染色体上的D4DR基因有调节多巴胺的功能,从而影响性格,D4DR较长的人常常追求冒险和刺激。其实,人体的所有基因与人性都有联系,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作为一个杰出的学者,你会不了解这些发现?你真的相信猎豹的嵌入基因丝毫不影响人性?如果基因不影响性格, 那么请你告诉我,猎豹的残忍和兔子的温顺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因为它们在神学院礼仪学校的成绩不同吗?”   这些锋利的诘问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溃了。即使最冷静最客观的科学家也难免不受偏见的蒙蔽,这次,他的偏见只是缘于一个事实:他的研究成果恰恰是他的儿子。他没有反驳,低下头,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第二天一早,费新吾就从这家旅馆搬走了,他不愿再同这位自私的教授住在一起,而且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同谢教授接触。这会儿,费新吾盯着旁听席上的空座位,心中还在鄙夷地想,对于谢教授来说,无论是儿子的横死还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没有占重要位置,他关心的是他的科学发现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国家特派检查官柯斯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见被告辩护人雅库里斯坐在被告旁边,便向这位熟人点头示意。雅库里斯律师今年50岁,相貌普通,像一只沉默的老海龟,但柯斯马斯深知他的份量。这个老家伙头脑异常清醒,反应极为敏锐。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会进入极佳的竞技状态,发言有时雄辩,有时委婉,像一个琴手那样熟练地拨弄着听众和陪审团的情感之弦。还有一条是最令人担心的:雅库里斯接手案件时有严格的选择,他向来只接那些能够取胜的(至少按他的估计如此)业务,而这次,听说是他主动表示愿当被告的律师。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这次他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   其实,柯斯马斯知道的并不确切,雅库里斯并不是主动担当辩护律师。一个月前,费新吾拜访了他的律师事务所。那时,雅库里斯已通过新闻报道相当详细地了解了本案的案情,他热情地接待了来客。费新吾直截了当地说:   “希望我的拜访没有打扰你,我想请你担任本案的辩护律师。我知道,只有借故依靠你的才华才能把田延豹解救出来。”   雅库里斯为他斟上咖啡,抱歉地说:   “很对不起。我非常同情田歌小姐和为她复仇的田先生,但是,本案的脉络太清楚了,它甚至是在警察的眼前进行的。在这种情形下,律师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也许我能使死刑减判为无期,甚至改为20年徒刑,这肯定是最佳的结果了,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却意味着失败。你知道……”   费新吾失望地走了。那天他没敢去拘留所看望田延豹,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夜里,夏秋君打来电话,她嚎啕大哭着:“老费,你要想办法救救他,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我们在家里尽量凑钱……”   费新吾惟有苦笑,她以为送两瓶茅台就能减刑吗?但他很同情这个女人,她发自内心的痛苦使费新吾对她的印象改善了。田歌父亲在电话中说,妻子中风后,他不能来雅典,只好一切托付给你了。   他知道这个托付的重量,挂了电话,在床上辗转难眠。从雅库里斯律师的态度就可看出此案的结局,田延豹真的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吗?他在绝望中意外地获得一线生机。凌晨,一个陌生人从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打来电话,他说,他是埃迪·金斯教授,也许费新吾在罗伯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对,常听罗伯特谈起你。”   “我通过罗伯特一直在关注着那件案子的进展,我想,也许我能对你提供一些帮助。我准备近期赶到雅典。”费新吾虽然不大相信他能提供什么帮助——现在需要的是律师而不是生物学家——他仍然真诚地表示了感谢,但他清楚田家难以负担这位金斯先生的旅途花费。金斯先生猜到了他的心思,爽快地说:   “这次旅行的费用由我自己承担,坦率地说,我主动参与此事有自己的目的。正像我对罗伯特多次说过的那样,我认为基因工程技术的进展应该有最大程度的透明度。我想借这个机会,让它彻底暴露在新闻界的聚光灯下,从而让生物学家圈外的民众和政治家们了解它的重要性。好了,见面再详谈吧。”   金斯先生十分守信,第三天就赶到了雅典。费新吾在机场接到了这位衣着随意、胡须浓密的美国佬,很快建立了相互之间的信任。他们详细地讨论了金斯先生的方案,下午两人一块儿来到雅库里斯的律师事务所。费新吾对律师说:“我知道你对接案有严格的选择,也知道凡是你接手辩护的案子,几乎没有败诉的。我正是冲着你的名声来的,希望这次诉讼成为你的又一次胜利。”   雅库里斯笑着摇摇头:“不可能的。费先生,你上次来时我已经说过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毕竟现在不是推崇血亲复仇的时代了。”   费新吾微笑道:“我知道,但我这次带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也许它能改变审判结果。这是我和这位埃迪·金斯教授共同商定的。雅库里斯先生,你是否可以拨冗一听呢。”雅库里斯笑着,叉着双臂,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听金斯讲下去。不过听完后他改变了看法,他沉思着说:   “你们的建议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它的份量已值得我冒一次险了。好吧,你们赢了,我决定接手这桩案子。”   在那之后,他们到监狱里探访了田延豹。直到此刻,田延豹仍不愿接受辩护:   “谢谢你,老费,也谢谢这位金斯先生和律师雅库里斯先生,但我不需要。我杀了人,理应偿命。我对自己的举动一点也不后悔。”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非常平静,衣冠也很整洁,不像一个在押的犯人。雅库里斯在接受建议后便进入了角色,耐心地劝他:   “你不能放弃希望。我与费先生商量了案情,觉得胜算还是很大的。”   “对的,雅库里斯先生答应作你的辩护人,这本身就意味着胜诉。”   田延豹仍平静地摇头,费新吾火了,声色俱厉地说:“不要糊涂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思想?你认为是自己的疏忽断送了堂妹的性命,你想以死来赎罪。告诉你,这是懦弱,是自私!你还有82岁的老娘,有妻子和年幼的牛牛,为了他们,你必须活下去!”田延豹最终被说服了。现在,雅库里斯朝旁边的田延豹点点头,低声说:“我们会成功的!”   书记员喊了一声:“肃静!” 两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长依次走进来,在法官席上就坐,宣布审判开始。   柯斯马斯首先宣读起诉书,概述了此案的脉络,然后说:   “这是一个连环案,第一个被害人是纯洁美丽的田歌小姐,她挚爱着自己的恋人,却仅仅因为守护自己的处女宝就惨遭不幸,她激起我们深深的同情和对凶手的愤慨。但这并不是说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施惩罚,血亲复仇的风俗在文明社会早已废弃了。因此,尽管我们对田先生的激愤和冲动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为预谋杀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马斯坐下后,雅库里斯神色冷静地走向陪审团,作了一次极短的陈述:   “我的委托人杀死谢豹飞是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进行的,他们都有清晰的证言,我的委托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实际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执意不让我为他辩护,他说他为田歌报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强迫他改变了主意,费先生说尽管你不惧怕死亡,你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在盼着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他突兀地结束了发言,把两个亲人的“盼望”留给陪审员。   柯斯马斯开始询问证人,警官提奥多里斯第一个作证,他详细追述了当时的过程。柯斯马斯追问:   “看过田歌小姐的遗体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静?”   “对,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在要求见凶手谢豹飞时,是否曾说过:放心,我不会冲动,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谈,以便妥善了解此事?”   “对。”   “也就是说,他曾经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绝不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在这种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见鲍菲·谢,对吗?”“是的,我并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处分。”柯斯马斯已在公众中成功地立起“预谋杀人”而不是“冲动杀人”的印象,他说:“我的询问完了。”   律师雅库里斯慢慢走到证人面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杀死鲍菲·谢之前,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你能向法庭复述吗?”提奥多里斯复述了两人当时的谈话,雅库里斯接着问:   “那么,在田歌死后,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认,他也曾暗恋着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了自己,仅是默默地守护着她,把爱情升华成悄悄的奉献,我说的对吗?”   “对。我们都很敬重他,即使他成了杀人犯之后。我们认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雅库里斯叹道:“是的,一个有血性的正人君子。我正是为此才作他的免费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对这名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警官退场后,雅库里斯对法官说:“我想询问几个仅与田歌被杀有关而与鲍菲·谢被杀无关的证人。这是在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桩案件的‘因’是另一桩案件的‘果’,因此我认为他们至少可以作为本案的间接证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议传来游艇上的女仆。   “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玛鲁娅·卡斯塔。”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我真没有料到……”   “在七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没有。律师先生,我十分佩服这位中国姑娘,她上船时就决定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再献给丈夫。她对我说过,正因为她太爱谢先生,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在几天的情热中她始终能坚守这道防线,真不容易!”   “那么,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点。那晚谢先生似乎不高兴,表情比较沉闷,我曾发现他独自到餐厅去饮酒。田小姐一直亲切地抚慰着他。我想,”她略为犹豫,“谢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这对一个强壮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谢先生曾赞同田小姐的决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为此生闷气。”   听众中有轻微的嘈嘈声。律师继续问:   “后来呢?”   “后来我睡了,我的卧室离小姐不远。夜里我被惊醒,发现谢先生正在撕我的衣服。他完全是赤身裸体,而且……他的表情很奇特,就像是在梦游状态。法官先生,这不像是谢先生平素的为人。我想他一定是被欲火烧昏了头,我哀求他放开我,直到……我只好大声呼救。后来小姐和船长都来了,小姐很羞愧,喝住了谢先生,又把谢先生拉回自己的房间。”   “你是说,田歌小姐当时很羞愧?”   “对,她为谢先生的行为羞愧。”   “正像一个忠诚的妻子对待偶尔荒唐的丈夫。请往下讲。”   玛鲁娅详细地追述了当时的情形:“……我看见谢先生赤身伏在小姐身上,正歪着头亲吻。我想,也许小姐最终顺应了男人的欲望,就赶紧悄悄退回去。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头,因为谢先生的姿势相当怪异。我忽然想到了有关豹人的报道,猛然联想到,”虽然已事隔多日,回忆到这儿时,她仍然不寒而栗,“他与其说是在亲吻,不如说是在咬啮小姐的脖子,就像猎豹咬紧羚羊那样!”   “你说他像什么?”   “像一头猎豹!”   听众席上泛起一波可以感受到的颤栗。雅库里斯点点头:“噢。”他转向陪审员,“验尸报告上说,死者田歌的喉咙上有清晰的牙印。证人玛鲁娅小姐,我的问题完了,谢谢。”他又转向法官,“我想提问加拿大温哥华皇家骑警队的警官道克·索恩先生,他在3年前曾处理过一起涉及死者鲍菲·谢的案子。”   柯斯马斯起身:“异议!我认为三年前的案子对本案没有什么影响。我们不是在讨论鲍菲·谢是否该杀,而是判定田延豹是否可以代替法律去杀人。”   雅库里斯心平气和地说:“恰恰相反,我并不想把鲍菲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凶犯。检查官先生,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设法挑动听众席上的愤怒。我只是想让法官和陪审员们了解,他在由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正如女仆玛鲁娅所描绘的那样——‘变成’一个虐待狂时常常是身不由已的,他是某种外在力量的牺牲品。可以吗?法官先生?”   庭长点点头:“准许提问。”   索恩警官回忆了当时对案情的处理,以及不久前妓女卡罗尔对凶犯的指认:“那次也是满月之夜,凶犯也是用牙齿使受害人窒息,但幸未死亡。据卡罗尔说,凶犯那时似乎处于梦游状态,他不能控制自己。”他结束了自己的证言,看看被告席上的田延豹,又补充道,“顺便说一句,非常巧合的是,田延豹先生那时恰恰是我的怀疑对象,因为他也在温哥华参赛。他的外貌同疑犯很相像,并且正好遭受了,”他斟酌着词句,“人生中最沉重的失败。事实证明我错了,在那种心理崩溃的状态下,他的道德约束仍自动起着作用。”   “谢谢你,索恩先生。”雅库里斯向法庭出示了一份书面证词,“这是鲍菲·谢的教练黄立均先生的证词,他因患中风不能前来作证。”   证言上说:“据训练日志记载,2001年8月18日,我与鲍菲·谢的确在温哥华观摩比赛。当夜鲍菲外出,第二天上午才回到下榻的旅馆。我早已察觉,鲍菲有时会精神失控,可惜我对他过于溺爱,没有追查下去。”   雅库里斯把证词交给法庭:“顺便指出,黄先生是在听到凶杀的消息后突患中风的。这次对他取证时,他仍然被良心上的自责所折磨。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由于本案的脉络十分简单,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检查官柯斯马斯收拾文件时,特意看看沉默的辩护人。今天这位名律师一直保持低调,当然,他成功地拨动了听众对凶手的同情之弦——但仅此而已,因为同情毕竟代替不了法律。看来,在雅库里斯的辩护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了。   田延豹在离席时,面色平静地向熟人告别,当目光扫到检查官身上时,他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柯斯马斯也点头回礼,他很遗憾,虽然不得不履行职责,但从内心讲,他对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满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点,法庭再次开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谢可征教授蹒跚地走进来,坐到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他立即成了法庭中的焦点,很多人把目光转向他,窃窃私语着。但谢教授却在周围树起了冷漠之墙,高傲地微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对周围的声音听而不闻。   法官宣布开庭后,雅库里斯同田延豹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要求作最后陈述。他慢慢走到场中,苦笑着说: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对被告的犯罪事实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个世纪,在廉价的人道主义思潮冲击下,大部分西方国家都废除了死刑,希腊却一直坚持着‘杀人偿命’的古老律条。我认为这是希腊人的骄傲。自从人类步入文明,杀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经的十戒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杀死一只猪羊不是犯罪而杀人却是罪恶?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不能证明的,是人类社会公认的一条公理,它植根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没有这种敬畏,人类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础,人类的信仰将会出现大坍塌。所以,人类始终小心地守护着这一条善与恶的分界线。”检查官惊奇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律师,心里揶揄地想,这位律师今天是否站错了位置?这番话应该是检查官去说才对头。雅库里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对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所以,如果确认我的委托人杀了人——不管他的愤怒是多么正当——法律将给他以严厉的惩罚,我们,包括田先生的亲属、陪审员和听众,都将遗憾地接受这个判决。现在只余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有意停顿下来,检查官立即竖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仅是他,凡是了解雅库里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审员也都竖起耳朵,看他会在庭辩的最后关头祭起什么法宝。在全场的寂静中,雅库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被告杀死的谢豹飞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庭内有一个刹那的停顿,紧接着是全场的骚动。检查官气愤地站起来,没等他开口,雅库里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燥,稍安毋燥。不错,在众人常识性的目光中,鲍菲·谢自然是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说人的语言,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里揣着美国的公民证、驾驶证、信用卡、保险卡等一大堆能说明他身份的证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当他还是一颗受精卵时,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猎豹的基因片断。关于这一点,如果谁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质询在座的证人谢可征教授。检查官先生,你有疑问吗?请你简单回答:有,还是没有。”   庭内的注意力没有指向检查官,而是全部转向谢可征,但谢教授仍是双眼微闭,浑似未闻。柯斯马斯不情愿地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疑义,可是……”   雅库里斯再次打断了他,顺着他的话意说下去:“可是你认为他的体内仅仅嵌有极少量的异种基因,只相当于人类基因的数万分之一,因此没人会怀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对吧。那么,我想请博学的检查官先生回答一个问题:你认为当人体内的异种基因超过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奥运会的百米亚军埃津瓦说得好,今天让一个嵌有万分之一猎豹基因的人参加百米赛跑,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万分之一人类基因的四条腿的豹子?不,人类必须守住这条防线,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体内嵌有哪怕是极微量的异种基因,这人就应视同非人!”   柯斯马斯不耐烦地应辩道:“恐怕律师先生离题太远了吧。我们是在辩论田延豹杀人案,并不是为鲍菲·谢的法律身份作出鉴定。那是美国警方的事。据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猪的心脏,转基因山羊的肾脏。这些病人身上的异种成分并不在鲍菲之下,但并没有人对他们的‘人’的身份产生怀疑。还有试管婴儿哩,可以说,这种繁衍生命的方式是违背上帝意愿的,科学界和宗教界都曾强烈反对,罗马教庭的反对态度至今不变。但反对归反对,世界上已有50万试管婴儿降临于世,年龄最大的已经27岁,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享受着正常人的权利,从没有人敢说他们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库里斯先生是否认为这些人——身上嵌有异种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你敢对这几十万人说这句话吗?”   在柯斯马斯咄咄逼人的追问下,雅库里斯从容地微微一笑:“检查官先生想激起这50万人的仇恨歇斯底里吗?我不会上当的。我说的‘非人’不包括这些人,请注意,你说的都是病人,他们是先成为病人而后才植入异种组织。但鲍菲·谢却是一个正常人,是植入异种基因后才变成不正常的人。这二者完全不同。”柯斯马斯皱起眉头:“我无法辨析你所说的精微字义,我想法官和陪审员也不会对此感兴趣。”   三位法官和十名陪审员都认真聆听着,但他们确实显得茫然和不耐烦。雅库里斯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请原谅我在这个问题上精雕细刻,因为它正是本案关键所在。我已经请来了生物学界的权威之一,相信他言简意赅的证词能使诸位很快拂去疑云。”庭长略略犹豫,点头说:“可以询问。”   满脸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证人席,依惯例发了誓。律师说:“请向法庭说出你的名字和职业。”   “埃迪·金斯,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遗传学家。顺便说一句——我知道某些记者对此一定感兴趣的——我是死者鲍菲·谢的父亲谢可征先生的同事和继任者。”听众们对这个细节果然很感兴趣(这是否预示着同室相戕?),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谢教授冷然不为所动。费新吾的神色平静,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辩的策略是雅库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终成功?现在已到关键时刻了。   雅库里斯说:“刚才我所说的‘病人与正常人的区别’,你能向法庭解释清楚吗?请用尽量通俗的语言来讲,要知道,这儿的听众都不是科学家。”   “好的,我尽量做到这一点。”金斯简洁地说,“上帝曾认为,自他创造了人以后,人就是一成不变的。我想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上帝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实际上,人类的异化一直在进行着,从未间断。我们且不看从猿到人那种‘自然的’异化过程,只看看‘人为的’异化过程吧。从安装假牙、柳枝接骨起,这个异化就已经开始。现在,人类的异化早已不是涓涓细流,而是横流的山洪了。诸如更换动物器官、用基因手术治疗遗传病、试管婴儿、克隆人等,这些势头凶猛的异化使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但是,‘幸亏’此前的异化手段都是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恢复正常人状态,使他们享受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极而言之,当这种种异化过程发展到极点,也不过是用‘非自然’方法来尽量模拟一个‘自然’的人。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只是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难免出现的疏漏,并未违背上帝的意愿。我的讲解,诸位是否都听明白了?”   法官和陪审员们都点点头。金斯继续讲下去:   “上述的例证中,也许克隆人算得上是半个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来复制正常人。不过,我们姑且把克隆人也归到上述类型中吧。问题是,趾高气扬的科学家们决不会到此止步,他们还想比上帝作得更好。大家是否记得上个世纪末发明的电子视力?科学家把电子眼装到盲人身上,再把光信号送到盲人尚未受损的视神经上,于是病人就有了简单的视力。这种电子眼与人眼相比太简陋了,它仍然是一种‘补足’而不是改进,但是,它能很方便地加以调整,使此人具有红外视力、紫外视力甚至透视力。从这方面说,它已经不是补足而是改进了。于是,这项技术就成了人类大坝上的第一条微裂纹。此后,对人类的改良工作就难以制止了,其中,谢教授的基因嵌接术是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敬佩——当然仅仅从技术的角度。”   谢教授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记者们忙碌地记录着。   “所以,在前沿科学界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请注意,谢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员,就连我的这些观点也有不少得之于他的教诲——这个共识就是,人类的异化是缓慢的、渐进的,但是,当人类变革自身的努力超越了‘补足’阶段而迈入‘改良’时,人类的异化就超过了临界点。可以说,从谢教授的豹人开始,一种超越现人类的后人类就已经出现了。你们不妨想像一下,马上就会在泳坛出现鱼人,在跳高中出现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气环境下出现耐紫外线的厚皮肤人,等等。如果你们再大胆一点,不妨想像一个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两栖人,一个具有超级智力的没有身体的巨脑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说,我和谢教授同样致力于基因工程技术的开拓,但走到这儿,我就同他分道扬镳了,我是他的反对派,我认为超过某个界限、某个临界点的改良实际将导致人类的灭亡。”   雅库里斯追问道:“你是说,科学界已形成了共识,这种改良后的人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金斯断然说:“当然!我知道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对豹人有过不少争论,但他们只着眼于这种方法是否合法,这未免太短视了。依我看来,鲍菲的成绩当然是无效的,它不能算是人类的奥运成绩,因为它只能写在后人类的历史上,它是后人类的第一个非正式体育纪录。”   “那么,人类的法律适用于鲍菲·谢吗?”   金斯摇摇头:“这个问题由法律专家们回答吧。不过我想问一句:人类的法律适用于猿人吗?或者说,猿人的社会规则适用于人类吗?”   雅库里斯满意地说:“我的问题完了,谢谢你,金斯先生。”他转向法官,“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想本法庭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个从没人提过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杀人’之前,请检查官先生拿出权威单位出具的证明,证明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地位。我想,在听了金斯先生的证词后,法庭不会认为这种要求是无理取闹,因为我们已经确实骑在了历史的分水岭上。”   柯斯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这个狡猾的律师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两天来,他一直在拨弄着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们对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内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网上剪出了一个洞,可以让田先生网眼脱身了。陪审员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其实何止陪审员和法官,连柯斯马斯本人也丧失了继续争下去的兴趣,就让那个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脱惩罚,回到他的妻女身边去吧。   雅库里斯仍在侃侃而谈:“死者鲍菲·谢确实是一个受害者,另一种意义的受害者。他本来是一个正常人,虽然也许没有出众的体育天才,但有着善良的性格,能赢得美满的爱情,有一个虽然平凡但是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猎豹基因嵌入他的体内,使他既获得猎豹的强健肌肉,又具有猎豹的残忍性格,因此才酿成了今天的悲剧。那个妄图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为他肆意粉碎了宇宙的秩序,毁坏了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他猛然转向谢教授,“他必将受到审判,无论是在人类的法庭还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库里斯的目光像两把赤红的剑,咄咄逼人地射向谢教授,但谢教授仍保持着他的冷漠。记者们全都转向他,闪光灯闪成一片。法警们忙乱地维持秩序,限制记者们的拍照。旁听席上有少数人不知内情,低声交谈着。法官不得不下令让大家肃静。   很久谢教授才站起来,平静地说;   “法官先生,既然这位律师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辩吗?”   三名法官低声交谈几句,允许他以证人的身份陈述。谢教授走向证人席,首先把圣经推到一边,微微一笑:   “我不信仰圣经中的上帝,所以只能凭我的良知发誓:我将向法庭提供的陈述是完全真实的。”他面向观众,两眼炯炯有神地扫视着。大厅中有350双目光,这里有迷茫、畏惧、怜悯、不满甚至仇视,唯独找不到支持和同情。连妻子也离他而去了,何况他人呢。他的内衣口袋里甚至还装着一封恐吓信,是昨天收到的,没有文字,只有一把滴着鲜血的匕首。是谁寄来的?他甚至懒得去思索。在探索自然奥秘的进攻中,他走得太快了,成了孤独的斗士,因而不得不承受前后左右的箭矢,但他并不后悔。他转向雅库里斯:   “这位律师先生曾要求权威人士出具证明,我想我就具备了这种权威身份。我要出据的证言是:的确,鲍菲·谢已经不能归于自然人类的范畴了,他属于新的人类,我姑且把它命名为后人类,他是后人类中第一个降临于世界的。因此,在适用于后人类的法律问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暂时脱罪了。”   他向被告席点头示意。法庭上所有人,无论是法官、被告、辩护律师、陪审员还是听众,都没有料到被害人的父亲竟然这样大度,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谢教授继续说道:“至于雅库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请他不要忘了历史。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也曾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类纯洁’的卫道士群起而攻,咒骂他是猴子的子孙。随着科学的进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羞于当‘猴子的子孙’了。不过,那种卫道士并没有断子绝孙,他们会改头换面,重新掀起一轮新的喧嚣。从身体结构上说,人类和兽类有什么截然分开的界限?没有,根本没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不错,人类告别了蒙昧,建立了人类文明,从而与兽类区别开来。但这是对精神世界而言。若从身体结构上看,人兽之间并没有这条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对人类的生存有利,为什么在人体内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恶?”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目光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如果环境与我们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渺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十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他的雄辩征服了听众,全场鸦雀无声。谢教授目光如炬地说下去:“我知道,人类由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异端邪说,正像日心说和进化论曾被摧残一样,很可能,我会被守旧的科学界烧死在21世纪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不会放弃一个先知者的义务。如果必须用鲜血来激醒人类的愚昧,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记者们都飞快地记录着,他们以职业的敏感意识到,今天是一场历史性的审判,它宣布了“后人类”的诞生。谢教授的发言十分尖锐,简直使人感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它却有强大的逻辑力量,让你不得不信服。连法官也听得入迷,没有试图打断这些显然已跑题的陈述。谢教授结束了发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听众,高傲的目光中微带怜悯,就像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走下证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陈述完全扭转了法庭的气氛,使一个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壮的英雄。费新吾、金斯和律师雅库里斯互相交换着目光,他们都放心了,因为他们得到一个意外的同盟军——死者的父亲。当谢教授也说出“田延豹可以脱罪”的话时,大概不会有人从中作梗了。不过,至少在费新吾心中,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昨天他还对谢教授心存鄙夷,但现在他已恢复了对老人的尊重,甚至对他感到歉疚。三名法官低声交谈着,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轻声说:“法官先生,允许我提供证言吗?”   大家朝那边看去,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鬓发花白,穿着黑色的衣裙,看模样是黄种人。法官问:“你的姓名?”   “方若华,我是鲍菲的母亲,谢先生的妻子。”   费新吾恍然回忆到,这个妇人昨天就来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皱纹中掩着深深的苦楚。   他曾经奇怪,鲍菲的母亲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现在看来,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不愿向外人道的纠葛。谢教授仍高傲地眯着双眼,头颅微微后仰,但费新吾发现,他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着。庭长同意了妇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证人席,目光扫过被告、检查官和陪审员,扫过记者席上的罗伯特,扫过怀抱田歌遗像的谷女士,然后定在丈夫的脸上。她说:   “我是32年前同谢可征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一个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会有好结局。但我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开始去作这件事。”   “后来,我们的爱情有了第一颗果实,在受精卵发育到8胚胎期时,丈夫从我的子宫里取出胚细胞,开始了他的基因嵌接术。”她的嘴唇抖颤着,艰难地说,“不久前死去的鲍菲是我的第7个儿子,也是唯一发育成功的一个。”   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妇人苦涩地说:   “第一颗改造过的受精卵在当年植入我的子宫,我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感觉到了体内的神秘变化,我也曾呕吐、嗜酸、感受到轻微的胎动。体内的黄体胴分泌加快,转变成强烈的母爱。我也曾多次憧憬着儿子惹人爱怜的模样……但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声波检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个丑陋的、能够生长和搏动的肉团而已!”   她沉默下来,回想起当年听到这个噩耗时五内俱焚的痛楚。不管怎样,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块血肉啊。听众都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痛苦,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流产之后,丈夫立即把这团血肉处理了,没有让我看见,但我对这团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个胎儿开始在腹中搏动时,这种痛楚才稍许减轻一些。可是,第二个胎儿也是同样的命运!这种使人发疯的过程总共重复了6次。6次啊,这些反复不已的锯割已经超过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发疯了。”   她苦笑道:“不过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谁能保证没有几次失败?等第7颗胚细胞做完基因嵌接术,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个代理母亲,我坚决拒绝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去孕育。还好,这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体育天才养育成人。不过,坦率地讲,我心里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预感,这种预感一直伴随着鲍菲长大。这次儿子来雅典比赛,我甚至不敢赶来观看。鲍菲在赛后曾欣喜地告诉我,说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个姑娘,我也为他高兴,谁料到仅仅7天后……”   她说不下去了。法官们交换着目光,都不去打扰她。妇人接着说:   “一月前我来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们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非常‘理智’地告诉我,有人说鲍菲的兽性来自嵌入的猎豹基因,他要把第八颗冷藏的胚细胞解冻,进行同样的基因嵌接术,让他按鲍菲的生活之路成长,以此来推翻或验证这种结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婚姻已经完结了。不错,谢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这种真理太残酷,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谈话后,我立即返回美国,谢先生,”她转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吗?我已经请人把最后一颗胚细胞植入我的子宫,但没有做什么基因嵌接术。我要以60 岁的年龄再当一次母亲,生下一个没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过头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话完了。”   法庭休庭两个小时,以便法官和陪审员们商议。方若华走下证人席,赶到前排,向怀抱遗像的田歌母亲伸出手。谷玉芬显然迟疑了一秒钟,不过最终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费新吾立即让出位子,让两位母亲可以在一块儿谈心。她们勾着头,用汉语低声谈了很久,从神色上看两人都很平静,是那种渗着悲凉的平静。   各国记者都注意到了这个小花絮,他们远远地抓拍一张照片,再配上“两名死者母亲的握手”之类的标题,用膝上办公机发出去。罗伯特也走过来,用他的数字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随后拷贝了两张递过去:“你好,谢伯;你好,田太太。这是你们的合影。”   “谢谢。”   “伯母,如果我的报道打扰了你的生活,请你务必谅解。”   方若华摇摇头:“即使没有你的参与,我丈夫还是要披露此事的。你没有什么责任。”   罗伯特转向谷玉芬:“田太太,请接受我的慰问。相信你的侄儿能得到满意的判决。”在听了方若华的翻译后,谷玉芬说:“谢谢。”   罗伯特踌躇片刻:“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我可以采访你吗?豹人的消息是我最先披露的,我想把它挽个结。”他看看对方,补充道,“如果你的心情还不适于谈话……”   谷玉芬点点头:“可以,离开雅典前我会约你。”   罗伯特离开这里,在走廊里和费新吾及金斯交谈了一会儿。谢可征仍孤独地坐在原位,维持着他的冷漠之墙。这边的三个人都远远地盯着他,对他怀着复杂的感情。金斯说:“他超越时代整整20年,对他的生物学造诣,圈内人都十分敬佩。当然,对他率性行事的作风也多有忌惮。在生物学界,他一直是独来独往的。”   罗伯特看看瞑目独坐的谢教授,叹口气,打消了同他交谈的打算。   法官和陪审员依次走回自己的座位,法庭里雅雀无声。在两天的审判中,听众的情感已经历了几次反复。奇怪的是,作为被告的田延豹似乎置身漩涡之外,而旁听席上的谢可征倒成了本案的真正中心。在听众心目中,开始他是破坏众生安宁的撒旦,旋即成了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但到最后,鲍菲母亲的话又把谢教授的悲壮形象重重地涂上黑色。现在听众们紧张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两名法警把田延豹带到法官面前,雅库里斯站在他的旁边,侧身轻轻说了一句:“祝你好运气。”   田延豹点点头,“谢谢。”他回过头,看见了婶婶(和田歌)的目光。直到现在,他还对审判抱着漠然的态度,他无法排遣内心的幻灭感。在那个晚上,他心目中最美好的东西全部破灭了:美丽纯洁的田歌死了;本世纪最惹人注目的体育超人死了——而且死亡的不仅是一具肉体,还是一个偶像,一种理想。即使经历了温哥华的失败之夜,他对体育的挚爱并没有消亡,他只是把它深深藏在心底,再加上一把锁。但现在,他觉得体育的真谛已经遭到了科学的嘲弄。   他平静地等待着法官的判决。   法官开始发言:“诸位先生,我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十分特殊的审判,诚如雅库里斯先生和谢可征先生所说,在所有人类的法律中,尽管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的确有两条公理,是法律赖以存在的、不需求证的公理,即:人的定义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现在,这两条公理已经受到挑战。”他困惑地说,“坦率地讲,法官和陪审员对此案如何判决有过激烈的争议。比较保险的办法是不理会关于后人类的提法,仍遵循现有的法律——毕竟鲍菲·谢有确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数同事认为这不是负责的态度。金斯先生,还有谢可征先生都对后人类问题作了极有说服力的剖析,而且,在刚才的两个小时内,我们也尽可能地咨询了权威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遗传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大多同意这个观点。无疑,这是涉及后人类的第一次审判,我们不能扮演一个愚蠢的、把头埋在沙里的驼鸟,而被历史嘲笑。   “所以,我们在判决时考虑了上述因素。需要说明一点,即使鲍菲·谢已经不属于现人类,也没有人认为两种人类间的仇杀就是正当的。我们只是想把此案的判决推迟一下,推迟到有了法律依据时再进行。”   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判决书:“因此,根据国家授予我的权力,并根据现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没有认定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释放。鉴于本案的特殊性,诉讼费取消。”   退庭后,记者们蜂涌而上,包围了田延豹和他的辩护律师。几十个麦克风举到他们的面前。   费新吾好容易挤到田延豹的身边,同他紧紧握手,又握住雅库里斯的手:“谢谢你的出色辩护。”雅库里斯微笑道:“我会把这次辩护看成我律师生涯的顶点。”   罗伯特没有参加祝贺的行列。他已事先猜到了判决的结果,并预拟了一篇报道,此时,他仅仅修改了个别词句,便在笔记本电脑上把报道快速发了出去。纽约时报再一次领先同行,在电子版上率先发出了这份颇有份量的报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释放——实际是无限期地推迟了对他的判决。律师雅库里斯胜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辩护改变了审判的轨道;公众情绪胜利了,他们觉得这种结果可以告慰死者——无辜而可爱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还有一位真正的胜利者,那就是科学之神,是谢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学之神。她正踏着沉重的步伐迈过人类的头顶。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悖论,尽管科学的昌明依赖于人类的智慧,依赖于一代一代科学家的推动,但当她踏上人类的头顶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田延豹和婶婶在记者簇拥下走到自己的车前,他们看见方君华女士已经摆脱记者,走到自己的汽车旁,但她没有立即钻进车内,而是抬头看着这边,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开记者,走过去同她握手:   “谢太太,我很抱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应该道歉的是我。”她犹豫了很久才说,“田先生,我有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刚才我一直没敢向田歌的母亲提出,想通过你向她转达。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完全可以拒绝。”   “请讲。”   “田小姐是回国安葬吗?是火葬还是土葬?”   “回国火葬。”   “能否让鲍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确实知道鲍菲是很爱令妹的--在猎豹的兽性未发作之前。我想让他陪令妹一同归天,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恶。”田延豹犹豫一会儿,爽快地说:“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婶婶才能决定,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谢谢,衷心地感谢。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他们看到一群记者追着谢教授,直到他走近自己的富豪车。在他用遥控打开车门时,新华社记者穆明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谢先生,你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吗?”   谢教授回过头,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费新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当然!”   这是他在世界上最后一句话了。他正低头上车时,两个脸形瘦削的中年人粗暴地拉住了他,把他抵在汽车车身上,用生硬的英语说:   “谢先生请留步,让我们送你回家吧。”   在那一瞬间,谢教授看到了两个杀手的狞笑,也在他们的怀里瞥见了枪把上的烤蓝。他平静地想,人生竞技场上的终场哨声已提前吹响,他要和儿子在另一个世界相会了。在他最后甩出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她的关切和怜悯。   方若华在不远处目送着丈夫,她已决定和他分居,但这个决定并不能割断她的牵挂。她熟知这个男人的一切,他的软弱,他的坚强。 也许,在生下第8个儿子后,她会去找丈夫重修旧好。然后她看见了汽车旁的一幕,这个场景永远铭刻在她的心里。两个异国人拔出手枪,在狂暴的枪声中,丈夫的胸前洇出朵朵红斑,他顺着车身慢慢滑下去,但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   方若华凄厉地高喊一声,向丈夫扑过去,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两名凶手没有再开枪,也没有企图逃跑。他们确认谢教授已经死亡后,便扔下凶器,盘脚坐在地上,面向东南,喃喃地念着经文。在他们身后是死者妻子凄厉的哭声,是费新吾、罗伯特、金斯和田延豹绝望的喊声。   希腊警方宣布,杀害谢可征教授的两名凶手已经被捕,对此案的审判将在一个月后进行。